《大道朝天》 第一章 三千里禁 四大从来都遍满,此间风水何疑。故应为我发新诗。幽花香涧谷,寒藻舞沦漪。借与玉川生两腋,天仙未必相思。还凭流水送人归。层巅余落日,草露已沾衣。 (苏轼,临江仙,风水洞作,以为题记。) …… …… 朝天大陆南方,一片青山绵延数千里,数百秀峰终年隐在云雾中。 天下第一修行大派青山宗便在此间,普通人极难一睹真容。 青山外散落着一些普通村镇,其中一座小镇位于西南丘陵地带,因山里涌来的仙雾而名为云集。 云集镇景致颇佳,适逢初春时节,和风拂面,杨花轻舞,雾气似有若无,仿佛仙境。 镇上居民行走其间,早已习以为常,酒楼上的游客们则是赞叹不已。 坐在窗边的阴三,却只想吃火锅。 “世间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用两顿火锅……现在这句话在冥都很流行,听说是从朝歌传过去的,我却觉得应该是益州。你们也知道,我们那儿终年不见阳光,潮湿阴冷,谁不喜欢火锅?愿蘑菇丰收?你们地上的人喜欢吃,我们吃了几万年早就吃腻了。我就现在想吃顿正宗的火锅,然后回去吹嘘一番,这有什么错呢?” 他看着在红辣汤汁里翻滚的鸭肠与不时浮沉的花椒,咽了口唾沫,抬头望向桌对面的一名少女。 那名少女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短发,眉眼如画,稚气犹存。如果她笑起来的话,应该会很俏皮。但她没有,眼帘微垂,细长的睫毛一眨不眨,就像是一幅画像,并非真人。 房间还是那样安静,窗外行人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清晰。 阴三说道:“好吧,我承认自己留下来是想看热闹,但这场大热闹,整个修行界谁不想看?就因为这样,你们就要收拾我?不至于。这位师妹,能不能麻烦你松开这东西,就算不放我走,但让我先吃两筷子,锅里的毛肚和黄喉再不捞可就没法吃了。” 鸭肠已经沉到了汤底,花椒还在沉浮,毛肚与黄喉若隐若现。 阴三吃不到这些,因为一条淡银色的金属细链紧紧地捆住了他的身体,他无法动弹,更没办法拿筷子。 少女静静坐在桌边,没有说话。 阴三忽然说道:“你的剑呢?如果你先前用飞剑偷袭杀我,我自然防无可防,但现在你就这样坐在我的面前,难道不怕我暴起反击?你真以为这根剑索就能制住我?” 少女还是没有理他。 阴三终于认真起来,说道:“青山宗乃是剑道大宗、正道领袖,难道想不问而杀?” 少女终于抬起头来,眼睛明亮而清澈,没有任何杂质。 看着这样的眼睛,阴三觉得很放松,紧接着却觉得眉心有些微凉,就像一滴雨珠落在了那里。 一柄小剑静静地悬停在他眼前的空中。 他不知道自己的眉间出现一道血洞,洞口很小很圆,甚至可以用秀气这种词来形容。 一道鲜血像极细的瀑布从他的眉心涌出,落在火锅里。 冥部弟子的血也是热的,与火锅里的汤比起来却是冷的,沸腾的锅面渐渐平息。 他眼里的生机也渐渐冷却,只留下了些不解的情绪。 数百粒幽冷的火焰顺着森然的剑意飘向酒楼四周,遇物则散,那是冥部弟子魂火的残余。 少女神情微凛,双眉挑起,眼角也随之而起,仿佛细细的柳叶,自有一种锋利的意味。 很快,她的眉便落了下来,若有所思。 那把小剑飞向了窗外,消失在街上。 她手指微动,捆住阴三的那根细链化作一道流光落在腕间,成了一只银镯。 “我是外门弟子,没有剑。” 她起身对已经死去的阴三说道。 阴三的尸体倒在地上。 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酒楼里响起一阵惊呼,食客与游客们惊慌失措跑向楼外。 薄雾未散的街上出现一位中年男子,只见他神情淡漠,容颜清瘦,眼神幽冷,自有一派仙风。 “冥部妖人来我青山宗招摇,死有余辜。” 听着这话,民众哪有猜不到此人身份的道理。 来自外郡的游客吓了一跳,赶紧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镇上居民也纷纷口颂仙师拜倒于地,但毕竟久居云集镇,对青山宗的仙人事迹听的多,甚至偶尔还能一睹仙师踪迹,清醒的也快些,觉得今日这事太不寻常。 冥部与人族敌对已有数万年时间,深仇难解,但自两千年前青山宗纯阳真人与当时的神皇联手在大泽击败冥师率领的大军之后,双方之间已经有多年未曾大战,甚至私下还会来往。就算是朝歌都城或是风刀郡这样的地方,现在捉着冥部妖人,除了奸细,往往也只会送入镇魔狱,寻找机会与冥部交换人员或是索要财物,更何况青山宗乃是世外仙派,行事风格向来淡然,今日怎会下手如此之狠? 微风轻拂,街上薄雾尽散,十余名年轻人聚在了酒楼前,容貌气质俱佳,乃是青山宗的外门弟子。 “见过孟师。” 那些年轻弟子向那位中年人恭敬行礼。 被称作孟师的中年人神情肃然说道:“大事在即,都小心些。” 众弟子齐声应是。 孟师又道:“收拾完便离开,莫扰世间太久。” 那名少女从酒楼里走了出来。 孟师看着她,神情温和了些许,说道:“腊月不错。” 说完这句话,一道剑光破空而起,他的身影已然消失。 …… …… “师姐。” “赵师姐。” 青山宗弟子们向少女围了过来,脸上满是仰慕、敬爱之情。 叫赵腊月的少女不过十二三岁,明显比同门年幼,不知为何却被称作师姐。当她吩咐众人清理客栈,消除痕迹,确保那名冥部妖人的魂火碎片不会异变时,也没有遇到任何质疑,威信颇高。 “仙师说的不错,七日前天光峰便颁下三千里禁,这妖人居然还敢滞留不去,真是找死。” 一名弟子看着被抬出来的那具尸体,忍不住摇头说道:“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这里还好,听说就连两忘峰的师兄们都去了浊河镇压妖魔,剑光照亮了南河州。” “那算什么?前天夜里,四大镇守忽然同时醒来,满天的星光都被它们吃了一半!” 弟子们兴奋的议论着,赵腊月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灰暗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青山有九峰,隐在云雾中。 天光峰乃是祖峰,掌门居所。 两忘峰是第二峰,青山宗最强的年轻弟子都在其间修剑。 当青山宗遇着真正的大事时,便会启动大阵,并且颁出禁令诏告整个大陆。 ——大青山外多少里内禁止随意出入,非请者格杀勿论。 禁令的距离越长,表明事情越严重。 当年太平真人闭死关之前,青山宗曾经颁下八百里禁令,震惊世间。 从大青山向外延展八百里,禁令等于覆盖了五分之一的朝天大陆。 为了配合青山宗的禁令,神皇陛下甚至派出数万大军连夜北上,以震慑北地雪国与冥部。 如今青山宗居然颁下三千里禁令? 究竟要发生何等样的大事? 赵腊月的眼睛忽然眯了眯。 因为她一直注视着的那片灰暗的天空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日上中天,云雾渐散,远处的群峰若隐若现,仿佛无数对准天穹的巨剑。 众弟子的视线随她而去,落在群峰之间。 阳光照在这些张稚嫩的脸上,全是景仰。 如临大敌,三千里禁,那是因为今天青山宗即将迎来千年里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景阳师叔祖要飞升了。 第二章 斩天一剑 “稍后看着何等样的天地异变,都莫要惊慌。” 青山宗弟子要求镇上民众各自回家,不多的一些游客也赶回了客栈,街上很快便被清空。 一名弟子看着地上的那具尸体不解问道:“这名冥部弟子魂火普通,法力低微,怎么就敢留在这里?” 有弟子应道:“谁知道?也许他就是想看师叔祖飞升,这等盛景,谁不想看?” 忽有风起,道畔大树青叶纷落。 弟子们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数百道剑光在高空各处向群峰而去,其后又有十余道法宝特有的莹光充斥天空,最后一座极大的莲花座渡空而至,禅息飘飘竟较天空更为高远。 “难道那是悬铃宗的老太君?” “无恩门主!” “镜宗长史!” “那道剑气冲天而起,不可一世,莫非是那人?” “两忘峰的师兄们回来了,上德峰的司长老也回来了!” “居然卷帘人也来了?” 弟子们震撼的无法言语,若非今日大事,他们哪有可能同时看到如此多的大人物。 赵腊月没有理会这些事情,提起阴三的尸体向镇外走去。 …… …… 那位孟师没有离开小镇,而是站在镇外一棵高树上,看着那座高峰,情绪有些复杂。 景阳师叔祖辈份极高,乃是太平真人的师弟,便是掌门大人也要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小师叔。 据说这位师叔祖天赋极其惊人,创造了修行界无数难以想象的纪录,但常年在第九峰里静修,很少见外人,诸峰里那些大弟子都没有几个人见过这位师叔祖的真面目,更不要说他。 今日不止各大宗派掌门齐至,很多隐居的世外高人也来了。 他没想到就连那位传说中的佛宗禅子也来了。 听闻在云层深处可能还隐藏着别处大陆的大能。 果然是千年来未见之盛事。 如果那道剑气来自剑神,刀圣呢? 孟师的情绪有些茫然。 那些名字离他太远。 那座山峰离他更远。 关于那位师叔祖,他只是听过一些传闻而已。 据说掌门当年继位后提到在峰间隐修的这位长辈时,只说了小师叔三个字便不再多言,有太多的不尽之意。 他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像整个青山宗都明白,为何上德峰的剑律师伯提到这位师叔祖时从无敬意,只会冷哼。 小师叔祖是青山宗乃至整座大陆修行境界最高的强者。 但从踏入青山的那一天起,他便在峰间静修,很少在人前现身,更不用说出手。 他没有代表青山宗参加过梅会,没有与朝歌的皇朝强者切磋过,没有与别派的隐藏高手较量过,修行门派与冥部长老的隐秘血战里看不到他,就连当初与雪国三场修行强者的大战里,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漫漫修道路上,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修行。 是啊,只有这种心无外物,断情绝性的修行者,才能走到修道路的尽头,去往难以想象的境界吧。 只是,这样的修道生涯……师叔祖的修为再高,对他们这些后辈弟子有什么意义?对青山宗有什么意义?对天下苍生又有什么意义? 再如何惊世骇俗,传说终究只是传说,不可能存在于真实的世界里,那么便走吧。 看着雾中若隐若现的那座高峰,他的唇角露出一抹微涩的笑容。 待他看到赵腊月提着那名冥部妖人的尸体向镇外走去,笑容里的苦涩意味消失,有些吃惊,很是欣慰。 整个世界都在看着那座山峰,她却不看。 小小年纪,道心何以如此宁静? 不愧是整个青山宗都在暗中注视的天才少女。 忽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再次望向那座峰顶。 正如他所说,有资格望向那座山峰的人,这时候都在望着那边。 群峰间的云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剧烈地卷动,向着四野淌去,渐渐露出了湛湛的青天。 云层深处的几个模糊光影被迫现出身形,向着青山宗所在的天光峰行礼,似乎从容,其实颇有些尴尬。 在更远处的地方,两团泛着幽冷火焰的黑影,高速向后撤去,显得很是狼狈。 孟师能猜到其中一位应该是冥部的大祭司,另一人又是谁? 青山大阵没有发起攻击,有笑声从天光峰上响起,同时生起的还有一道极为森然的剑意。 那道剑意仿佛波浪一般向着群峰四周扫去。 一道剑光自崖间而起,仿佛被迫回应,飘然而去。 直至那道剑光退出三千里外,来到西海之上,来自天光峰的剑意才渐渐平息。 “掌门出剑了!”孟师微惊。 有资格让青山宗掌门动用承天剑的人,整个大陆也没有几个。 西海之上那道冷光,便是剑神的剑? …… ……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这些名动宇内的大物接连现身,对第九峰都没有什么影响。 那座孤峰还是那般安静,仿佛毫无气息。 忽然,天地变色,十余道闪电撕裂碧空,数十团天雷轰向孤峰! 那些蕴藏着天地之威的雷电未能触着峰顶,便被斩成了碎片,化作了青烟。 因为孤峰里生出一道剑光。 没有人知道这一剑与先前的承天剑究竟谁更强。 不要说这位孟师,就是三千里外的那些大物也看不出来。 孤峰上出现的那道剑光看起来没有任何威力。 那就是一道剑,简单极了,很随意地斩向天空。 天雷却遇之而灭。 剑光继续向上。 嘶的一声轻响。 湛蓝的天空上多出了一道极细的裂口。 无数似金似玉的光浆,从那道裂口里流淌下来,遇风而散,化作无数光点,照亮了整个大陆。 一剑斩天? 典籍之上的那些大修行者飞升时,都是靠自身修为与天雷苦苦相抗,直至最后通过考验,天雷停歇,光浆如天女散花般落下,方能看到那条通天大道。 今日景阳师叔祖却是根本不待第二轮天雷来临,便主动出剑。 难道他要用自己的剑,强行斩开一条通天之路? 这是何等样的气魄!又是何等样的自信! 孟师震惊无比,脸色苍白,嘴唇微颤。 西海上的那道剑光之主,还有在青山宗里观礼的强者们,看着这幕画面,也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孤峰之上,那道剑光依然在向天而去。 罡风呼啸而至,天雷轰隆不停。 那道剑毫不理会,只是一意向上。 如果说这是天地给予将要飞升的修行者的最后考验,这道剑光的回应可以说是完全无礼。 天地之威与那道剑意的交战,早已驱散群山间的云雾,青山宗九峰终于首次同时出现在世人眼中,却无人注意,因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道剑光上。 那道剑光离天空的距离越来越近。 天穹裂口越来越大,淌落的光浆越来越浓,令天地间变得越来越明亮。 无论是镇上的民宅还是峰间的崖洞,都镀上了一层金光,仿佛真实的仙境,或者神国。 序 章节内容看最快更新 《一念永恒》请上 第三章 再次踏进那条河的白衣少年 赵腊月提着阴三的尸体向着镇外走去,脚步踩在青青的草上,很是轻快。 来自天空的明亮光线把她娇小的身躯在地面映出了一道极长的影子,然后渐渐被更加明亮的光线变淡。 整个大陆最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她却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看着身前的影子浓浅变化,似乎这比天地异象还要更加有意思。 没有人注意到她,自然也没有人看到她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她唇角微扬,在笑。 群峰间渐有喝彩声起。 镇里似乎有欢呼声。 随着天地越来越明亮,欢呼声越来越响亮,她的笑容越来越盛,直至露出颊上浅浅的酒窝,有些可爱。 她真的很开心,也有些遗憾。 如果能与师叔祖这样的天才处于同一时代,那该多好。 无论求学问道,或是别的什么。 群峰间的欢呼声忽然消失。 没有什么意外。 此时的安静代表着美好的祝愿。 就像照亮世间的光线一般。 当然,终究还是会有些怅然。 景阳师叔祖飞升了。 赵腊月终于转身,望向天空。 看着那道逐渐消失的裂口,还有那道已经快要看不见的剑光,不知为何,双眉微挑。 她望向手里提着的那具尸体,笑容渐渐敛没,有些疑惑与不确定。 …… …… 云雾里有不尽湿意,溪涧往往与之相伴。 离云集镇不远便有一道溪水,那道溪水带着薄雾,绕着高崖与低丘流淌,前行数十里,重新进入另一座山峰的山壁。 溪入山壁不知多远,水道渐宽,光线渐亮,竟有一间石室,壁上镶着世间难得一见的明玉。 石室很简单,只一张与山壁相连的石床,床前有两张已经烂掉的蒲团。 一名少年背着双手,偏头看着石床,偶有风起,掀起白衣。 石床上躺着一个人,浑身是血,到处都是伤口,或窄或宽,或深或浅,根本无法分辩究竟是何种兵器所伤,衣服也破烂不堪,哪里还认得出是天蚕丝所织的布料,那条腰带还很完整,有股极淡的煞气时隐时现,竟是冥蛟筋所做,上面系着一块腰牌,却似乎是普通黑木雕刻而成。 此人气息全无,早已死去,诡异的是,脸上始终笼着一层雾气,无比幽深,无法看清楚容颜。 少年站在石床前,看着那人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说话了。 “真……烦。” 他的声音很干净,却有些发涩,语速非常缓慢,似乎很少说话。 光线落在他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就像一片大海,看似平静澄清,却无比深广,藏着无数风暴与浪涛。 有不解,有愤怒,有遗憾,有些疲惫,还有些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沧桑。 片刻后,他眼里的所有情绪尽数消失,只剩下一片平静。 就像是云雾消失在九峰间,又像是那些自天而落的光浆最终化为虚无。 “有些羡慕你,可以好好休息,我却还要再忙这多年。” 白衣少年对石床上的死者说道。 死者的腰带微微一动,那块木牌忽然消失。 一道寒光离开石床,绕着他的身体疾飞,把石室照耀的光彩不停,片刻后才在他的眼前停下。 那是一道飞剑,长约两尺,两指粗细,剑身光滑如镜,除此再无奇处,却给人一种极不普通的感觉。 白衣少年抬起右手,飞剑自行落下,啪的一声轻响,卷在他的手腕上,渐渐变暗,就像一根普通的镯子。 转身走到溪边,白衣少年忽然想起当年那人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 真的如此吗? 想着这个问题,他走进了小溪。 …… …… 溪流在山腹里穿行不知多少里,在山峰另一边穿出,成一条十余丈高的细瀑,很是好看。 白衣少年顺着溪水从崖壁间落下,准备踏水而行,双脚却已经踩破了水面,落进了湖里。 直至飘到湖水深处,双脚触着湖底,他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错愕。 但他似乎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表情描述错愕这种情绪,所以看着有些呆呆的。 微寒的湖水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他睁着眼睛向四周望去,看到了湖底的一块石头。 他把那块石头从湖底抱了起来,顺地势向前走去,离水面越来越近,直至走出湖水,来到岸上。 一声闷响,地面震动,岸边的水微生波澜,那是他放下了怀里的石头,可以想见这石头多么沉重。 他浑身湿透,觉得有些不舒服,动念准备用剑火把身体弄干,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出现。 还在滴水的头发与紧贴着身体的湿衣,提醒他这时候应该生堆火,他接着想到,自己从来没有生过火。 他偏着头,回想很多年前看过的那些书,用干涩的声音复述说道:“需要干草与粗细不等的树枝。” 确认左耳里的水已经全部流出,他向右偏头,继续翻找着那些久远的记忆,说道:“如果没有火石,就需要水晶,或者钻木。” 岸边便是一片树林,他走到林间,伸手抚去,落木簌簌而下,很快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从里面挑拣了一块最平滑的木片,垫上树皮下的几根絮丝,心念微动,腕间的银镯重新变成那把小剑,悬停其上。 锋利的剑锋隔着絮丝抵着木片,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旋转起来,很快便有了火星,然后是青烟,接着便有焰起。 衣物搁在树枝上,冒出蒸气。 看着那些蒸气的浓淡与升起的速度,少年很轻易地计算出还需要三刻时间,衣服才能全干。 这段时间用来做什么,对他来说是不需要思考的事情。 所有时间对他来说都只有一个用途。 他盘膝坐下,闭眼开始静思修行,显得特别自然。 但下一刻他便睁开了眼睛,茫然想道,入门口诀是什么来着? 第四章九天 三刻后,少年再次睁开眼睛,从树枝上取下已经干透的衣服穿好,看了眼远方重新消失在云雾里的某座山峰,转身向溪河下游走去。 与从湖里走出来时相比,他的脚步变得稳定很多,就像是学会了走路,又或者是习惯了这具身体。 溪岸有雾,好在没有什么乱石,行走起来并不困难,没用多长时间,他便顺着溪水走出了这片山,来到了一座村庄前。 在田里松土的农夫,拖着大车拉干草的老汉,往半山送饭的妇人,村口大树下玩耍的孩童,都渐渐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在原地。 白衣少年向村里走去。 农夫手里的锄头落在地上,险些砸着自己的脚。 老汉嘴里的烟斗落了下来,烫的拉车的驴痛叫了一声。 妇人紧紧抱着怀里的饭瓮,嘴却张的比瓮口还大。 那些孩童们忽然散开,喊叫着向村子四处跑去,其中有个小女孩竟是哇哇的哭了起来。 白衣少年停下脚步,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山村里的人们都汇集到了村口,脸上带着敬畏与紧张的情绪。 在一位老者的带领下,村民们有些笨拙地跪到地上,参差不齐地喊着:“拜见仙师大人。” 白衣少年神情不变,很多年前他偶尔会在凡间行走,这样的场景遇到过很多次。 但他很快便发现异常,这些普通村民为何能够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他没有问,村民们自然不会回答。 村民们无比热情地看着他,神情又有些畏怯,就像看着县城官衙上面的那块匾。 被这样的数十道视线盯着看,少年并不慌张,想了想后说道:“你们好。” “仙师好!” 依然是那位老者带头,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回应道。 一来一回间仿佛某种仪式。 村民们再次行礼,有些反应不及的小孩子更是被父母抽打了两下屁股。 偏生那些小孩子也不哭,只是盯着少年的脸看,瞪圆了眼睛,像是看着世间最稀罕的糖果。 一片安静,大树在微风里轻摇,发出哗哗的声音。 没有任何村民敢说话,保持着最恭敬的姿式,微躬而立。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衣少年忽然说道:“我要在这里住一年。” 那位老人很吃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村民们也是神情呆愣,心想仙师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众人反应,白衣少年在记忆里寻找,再次想起一些东西,似乎银钱是凡间很重要的东西。 他把手伸到那名老者面前,掌心是数十片金叶。 如果放在平时,这些村民看到这些金叶,只怕会兴奋激动地昏过去,但这时候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便又望向了白衣少年。 在他们眼里,白衣少年要比这些金叶好看的多,而且这些金叶怎么能拿呢? “仙师肯留下来便是我们的福气。” 那位老者有些不安地说道:“只是寒村贫苦,实在找不到能让仙师清修的住所啊。” 白衣少年不知道老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了多少事情,村民们又在想什么。 当然,他也并不在意,只知道对方应该是答应了自己的要求,视线在村民里扫过,最后落在了一个小男孩的身上。 那个小男孩生的有些黑,很结实,神情老实,给人一种很憨厚的感觉。 “你住哪里?” 白衣少年望着那名小男孩说道。 那名小男孩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身旁的父亲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根娃,还不赶紧给仙师带路!” 那名老者急声喊道。 …… …… 山村西边的一个院子里,房间有些幽暗。 那名小男孩按照父亲路上的警告,恭恭敬敬向白衣少年行礼,便准备退出。 白衣少年忽然问道:“姓名?” 小男孩停下脚步,说道:“柳宝根。” 白衣少年沉默了会儿,又问道:“年龄?” 小男孩说道:“十岁。” “宝根不好听。” 白衣少年说道:“今后叫十岁。” 小男孩摸了摸后脑。 从此,他便是柳十岁了。 …… …… 出了院子,柳十岁顿时被满村的人围住。 那名老者关切问道:“仙师有甚吩咐呢?” 柳十岁有些浑浑噩噩说道:“他问我年龄呢……还给我取了个名字。” 老者闻言微惊,小男孩的父母则是大喜过望,不停地搓着手。 柳十岁对于新名字却有些不喜欢,有些委屈地说道:“哪有这种怪名字。” 父亲抬起手便准备打下去,忽想起屋里的仙师,强行忍了下来。 老者教训道:“仙师赐名,那是何等样的福气,普通人求都求不来,可不能瞎说。” 柳十岁忽然想到在屋子里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赶紧说道:“但他说自己不是仙师。” 村民们有些不解,心想那位不是仙师还能是什么? “我看着他有些像傻子。” 柳十岁很老实地说道:“他还要我教他呢。” 老者犹豫问道:“仙……师要你教他什么?” 柳十岁说道:“铺床叠被,洗衣做饭,砍柴种田,嗯,就是这些,我没记错一个字。” 村民们很是吃惊,心想连这些事情都不会做,莫非屋里那位不是仙师,真是个傻子?” 老者却笑了起来,说道:“在大青山里,仙师自有剑童服侍,饮浆露,食仙果,哪里会做这些事情。” …… …… 随后数日,住在柳家的那位仙师成为了整座小山村所有注意力与议论的中心。 村民们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老者的说法,对仙师的身份坚信不疑。 他们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仙师不回大青山,却要留在这个小山村,还要柳家那个积了八辈子福的小家伙教他做这些事情。 被村民们羡慕甚至嫉妒的柳十岁,不明白的却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也有人不会? 那天夜里,他便开始教对方如何铺床,因为对方需要睡觉。 第二天清晨,他还要教对方如何叠被。 然后他发现对方竟然是真的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当他发现对方别的那些事情也都不会做的时候,真的傻了。 “倒水的时候别把米倒出来!” “别把柴砍的太细,那样不经烧!” “鱼鳞不能要,鱼腮也不能要,那些黑的……也不能要。” “左边一刀,右边一刀,别切断,蓑衣就出来了,对对对。” “那不是地薯,是凉瓜……赶紧放下,姆妈最不喜欢吃那个。” “别插的太深!” …… …… 柳十岁以前见书上说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一直不相信世间真有这样的人。 直到他遇到了白衣少年。 但九天后,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 因为白衣少年只用了九天时间便学会了他教的所有事情。 第一天,白衣少年学会了最简单的铺床叠被、砍柴烧水。 第二天,白衣少年学会了更复杂的一些家务,柳家的小院被打扫的窗明几净,仿佛新生。 第三天,白衣少年开始下厨,看了两眼,便学会了如何杀鸡剖鱼,切葱剥蒜。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九天,太阳照常升起,白衣少年砍了一些竹子,做了一把躺椅,比老篾匠的手艺还要好。 …… …… 现在,白衣少年切出来的蓑衣黄瓜可以拉到两尺长,每片的厚薄完全一致,至于砍出来的柴,更是漂亮的无法形容。 明明是同样的溪水,同样的稻米,里面掺着同样的薯块,用着同样的灶与铁锅,但白衣少年煮出来的饭,要比柳十岁吃过的所有饭都香。 白衣少年甚至把小院里的院墙重新砌了一遍,失修很久的檐角都补的齐齐整整,仿佛新的一般。 柳十岁发现自己很难再怀疑对方的身份。 除了仙师,谁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而且他没见白衣少年洗过衣裳。 他不明白,为何做了这么多事后,那件白衣还是这般白,就像最好的大米。 …… …… (忽然想到咱大东北穿白貂的剥蒜小妹……) 第五章一年 青青的秧苗伸展着腰身,每株之间的距离绝对一样,完美至极。 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秧苗都成笔直的一线,就连水面的影子也没有任何偏差。 山村里最了不起的农夫,也做不到这种水准。 看着这画面,柳十岁的嘴很久都无法合上。 微风轻拂,青苗起伏,很是好看。 白衣少年站在垄上,微微点头,有些满意自己的手段,转身向后走去,在竹椅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柳十岁看了眼天光,说道:“公子,接下来要不要去砍柴。” 因为白衣少年不承认自己是仙师,村民们商量一番后,决定用公子称呼对方。 “就到这里了。”白衣少年闭着眼睛说道。 柳十岁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或者先煮饭?” 白衣少年不理他。 柳十岁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明白为何他改主意这么快。 “我只是想学,并不喜欢。” 白衣少年说道:“就算化凡真有道理,也不适合我。” 柳十岁听不懂,只是接着他的话问道:“为什么?” 白衣少年说道:“因为我懒,而且不擅长。” 柳十岁有些激动,问道:“那公子你擅长什么?” 在小山村的传闻里,大青山里的仙师都是能够挥手引雷、飞剑入空的神人。 白衣少年说道:“切断。” 世间任何事物,都有薄弱处。 他最擅长的便是找到那些薄弱处,然后让其断开。 比如法宝、比如山峰,或者别的什么。 柳十岁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不免有些失望,挠头说道:“难怪您切菜切的那么好。” 有风起,有片树叶飘了下来,断茬非常光滑,就像被真实的剑斩断一般。 有蝉鸣起。 这应该是今年小山村的第一声蝉鸣。 白衣少年睁开眼睛,望向远方隐藏在云雾里的群峰。 柳十岁拣起那片落叶,看着他的侧脸,问道:“公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白衣少年安静了会儿,说道:“井九。” “井九?” “水井,第九。” “井水不犯河水的井,不如意事常八九的九?” “读过书?” “村里曾经有位先生,去年走了,听说是想去县里考童生。” “我也读过。” “嗯?” “不懂就来问我。” “谢谢公子。” “嗯。” 柳十岁望向白衣少年,这张脸他已经看了九天时间,有了抵抗力,还是觉得有些耀眼,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 “您是不是……心情不好?” 白衣少年看着远处雾里的群峰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不停做同样一件事情,很难不烦。” 柳十岁想了想,说道:“如果……那件事情是吃肉的话。” …… ……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深春再至。 对那位自称井九的白衣少年,村民们分成了两派,一派坚持认为他就是来自大青山的仙师,另一派则认为他确实不是仙师,而应该是来自府城、甚至可能是都城朝歌的落难贵族公子,但有一点两派人的看法完全一样,那就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懒的人。 这一年里,村民们很喜欢去柳家附近闲逛——不管井九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们总是喜欢看他的。但无论人们什么时候去,都会看到井九在睡觉,如果有太阳,他就会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睡,如果天气阴沉,他就躺在屋子里的床上睡,如果天气太热,他就会把竹椅搬到池塘边的树下睡,如果落雪了,他又会搬回去,却偏生要把窗子开着。 最开始的九天之后,再没有任何人看到井九做过哪怕是最简单的家务活,铺床叠被、穿衣吃饭现在都是由柳十岁服侍着,就连他自己睡的那张竹椅,也是由柳十岁搬来搬去。 不过村民们依然对井九保持着发自内心的尊敬,因为村里的孩子们读书时,他偶尔会指点几句,按照孩子们的说法,仙师公子的学识要比以前的那位先生渊博三百多倍。 最关键的是,井九非常有钱,而且非常舍得花钱,虽然开始的时候,村民们根本不敢要他的钱。村子里的祠堂与仙庙修葺,用的全部是他的银子,现在就连山村通往县城的新路,也已经修好了一大半,村民们对他如何不感激,如何不尊敬? “公子,你歇的时候小心些,仔细别又掉进池塘里了。” 柳十岁背着从山上拣回来的树枝,看着躺在竹椅上的井九,有些担心。 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一次,他被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说他没有服侍好仙师。 井九躺在竹椅上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回应他的话,还是在树荫下歇着太过舒服的原因。 应该是后者,他修长的手指轻敲着竹椅,节奏很是散乱,没有任何规律,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柳十岁犹豫了会儿,把背上的树枝放了下来。 他靠着大树坐下,抱着双膝,盯着那张竹椅,一刻也不敢放松。 他现在已经十一岁了,但还是叫十岁,井九似乎没有替他改名字的意思,在他想来,应该是公子太懒的原因。 不管叫什么名字,他还是那样诚实可信,既然答应了父亲要把公子照顾好,那就一定要做到。 而且井九公子敲椅子的声音很有趣,他不知道该怎样用言语形容,只是觉得心越来越静。 山风轻拂水面,阳光渐被拂淡,夜色越来越浓。 “最后两次,呼气早了。” 柳十岁闻言微惊,然后清醒,说道:“知道了。” 井九睁开眼睛,望向池塘。 夜风消失无踪,水面一片平静,就像镜子。 看着水面上那张脸,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这张脸很美。 这张脸很完美。 如果说眉眼如画,画师必然是千万年来最出色的那位。 即便是他在俊男美女无数的修行界里也未曾见过这般好看的脸。 星光落在这张脸上,落在水面上,光线微动,让这张脸多了些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这张脸。 当时在池塘边看到这张脸时,他才明白为何初到山村那天,村民们为何会有那种反应,随后又那般坚定地认为他是仙师。 能够拥有这样一张脸,谁都不会不满意,哪怕他是井九。 他只是觉得有个地方略怪。 看着水面上的自己,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耳朵。 那是一对招风耳,看着圆圆的,有趣的是,配着这张脸并不难看,反而添了几分可爱。 他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还是有些不习惯啊。 夜风再起,拂散了水面上那张完美的脸,也拂散了他心里的想法。 一切如梦幻泡影,好像是水月庵里的连师妹说的。 井九躺回竹椅上,想要喝水,但发现水壶在椅前,需要再次坐起来,于是他看了柳十岁一眼。 柳十岁蹲在树底,正拿着草根在逗跳青虫玩,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眼光,抬起头来才知道何事,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竹椅前,提起水壶,递到井九面前。 井九喝了碗水,再次闭上眼睛。 柳十岁没有离开,就在竹椅边蹲了下来,用手撑着下颌,看着井九的脸发呆,心想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他看的太多,所以与别的村民不同,他知道这一年里,这张脸其实有变化,不是眉眼,而是……气质? 公子不像最初那般呆了,眼睛灵动多了,也有生气多了,事实上话也要比以前多很多。 井九闭上眼睛,三息后,又睁开眼睛。 柳十岁有些吃惊,一年来,公子不管是熟睡还是小歇或是假寐,从不会这么快就睁开眼。 “您这是在做什么?” 井九望向夜空里的星辰,说道:“我在推演今后三年。” 柳十岁挠挠头,心想那您平日里天天睡觉,又是在做什么呢? 井九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道:“我在推演今后三千年。” 柳十岁睁大眼睛,说道:“三千年?” 井九问道:“如果你冥思苦想、耗尽心神,用无数时间写了一篇极佳的文章,觉得此生再也写不出来这般好的文章,结果却不慎让纸稿落入灶中,被烧成灰烬,你如何想?” 柳十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右手抚着胸口说道:“不敢想,想着便心疼。” “不是疼,是痛。”井九安静了会儿,说道:“很痛苦。” 那种痛苦非亲历者无法了解。 痛不欲生。 然而痛定思痛,除了把那篇文章再重写一遍,还能如何? 柳十岁同情说道:“那个人只能重写了。” 井九说道:“是的,除了重写还能如何?” 柳十岁想到一件事情,担心说道:“可是原来文章里的精彩词句,还有那些精妙典故都记不起来了怎么办?” “记不起来自然就不重要,那些词句典故如何谈得上真正精彩?” 井九望向夜雾里的群峰,说道:“再写一遍,必然是篇更好的锦绣文章。” 柳十岁想了想,也不知道这有没有道理,想着前面的对话,好奇问道:“公子你推演出了些什么?今后三年雨水咋样?” 井九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说道:“我只推算出时间到了。” 就在今夜。 夜风微起,素衫飘飘,一位颇有脱俗之意的中年修行者飘落于地,身后负着一把长剑。 柳十岁吓了一跳,躲到了竹椅后面。 那位中年修行者的视线落在井九身上,剑眉微挑,似乎有些意外。 …… …… (不会这么早点题,但重写文章这件事情确实是这个故事里前半段非常重要的东西,对我们作者来说这是有切肤之痛的,因为电脑崩溃,因为停电,因为猫,因为老婆,因为各种甚至有些离奇以至于被读者们嘲笑的原因,我们确实丢过不少稿子,相信绝大部分作者都有这种经历,那是我们最痛苦的时候,痛苦的程度与丢失的文档字数呈正比,还是几何级数。这种时候除了互相安慰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几年我和朋友遇着这种情况,都是用文章里井九的那句话安慰自己以及鼓励打气,那是我们的真心话——如果丢了就记不住的情节,那种情节就没有资格继续留在我们的小说里,能记住的才是好的,重写必然能出更好的文章,这是真心话,只是……祝天下作者都不需要经历这样的事情,么么嗒。) 第六章偏向故山行 那位中年修行者叫吕师,出自青山第三峰上德峰,如今已经是承意圆满境界,因为前后两次冲击无彰境界未能成功,不得不暂时停下前进的脚步,如今在任南松亭门师,负责新入外门弟子的培养。 以他的身份,本不需要亲自出来招募弟子,但最近这些年南松亭的弟子资质都很普通,远不如别处,这让他压力很大。 现在他不指望能够做出怎样的大事,只求能够带出几位好弟子,或者可得师长赏赐丹药,再最后冲击一次无彰境。 当他从九峰某处听到消息,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值得一观,很快便来了。 他隐在青树间,观察着那名十来岁的小男孩,发现消息没有错误,哪怕只是远观,亦能感受到对方实乃良材。 当他用剑识扫过,更是惊喜的无以复加——那名小男孩居然是天生道种! 这等美玉良材,不要说大青山周边,即便是那些繁华州郡,甚至朝歌城,只怕也要数年时间才会出现一个,吕师哪里还顾得上会不会吓着那孩子,直接从夜色里现身,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住了注意力。 那名小男孩受着惊吓,躲到了一名白衣少年的身后。 他心生警意的原因是他在远处观察小男孩时,竟没有发现这个少年的存在。 对方就坐在池边的躺椅上。 第一时间,他的剑识落在那名白衣少年的身上,却发现对方只是个不曾修行的凡人,体内并无道种,这令他有些吃惊。 当他的视线落在白衣少年的脸上,更是一惊。 他在修行界多年也未曾见过这般美貌的少年。 不要说朝歌里的那些世家子弟,就算是清容峰上的师妹,水月庵里那些出名美丽的女弟子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修行界向来信奉一个道理:极致者不凡。 无论高矮胖瘦或是别的什么外显,只要足够特别,其人便必有不同寻常之处。 更简单的说法便是:事至极处必有妖。 至于美之一字向来更受修行者推崇,无论是崖间的青松,如光的飞剑,只要极美,必有非凡内蕴。 看着白衣少年绝美的面容,吕师哪能不动心,加强剑识再次查看了一遍,发现他道心尚稚,更谈不上道种的存在。 白衣少年的年纪要比男孩大很多,道心却远远不如,天赋资质自然相差更远。 吕师有些遗憾,不再看那名少年,望向柳十岁,问道:“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柳十岁被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吓的不轻,根本不敢露头,听着问话,哪里敢开口,只是紧紧地抓着井九的衣袖。 井九从这名中年修行者的衣饰与背剑方法看出,对方应该是位三代弟子,境界距无彰境尚远,只是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青山宗内门弟子与外门弟子加起来数千,除了上德峰那些老头儿还有昔来峰的的妇人们,谁能把全部人都认清。 “无事。”井九说道。 不知为何,听着这句话,柳十岁便觉得放心了很多,但还有些紧张,起身看着那名中年修行者,微颤说道:“难道您是……” 吕师神情温和说道:“不错,我便是青山里的修道者,也就是你们日常所称的仙师。” 听着仙师二字,柳十岁下意识里看了一眼井九。 吕师以为他太过紧张,微微一笑,说道:“你可以称我为吕师。” 柳十岁不安说道:“吕师……您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我来问你,你可愿修大道,求长生?” 听着这话,井九有些感慨,心想时隔这么多年,居然还是这句话,连一个字都没变。 柳十岁呆呆地站了半天才醒过神来,结巴应道:“……自然是……愿意,只是……” 平日里毫不起眼的乡村少年被青山仙师看中带走,这是山村里流传无数代的最美好的故事。他从小就听着这些故事长大,整个人都傻了,哪里生得出反对的意思,只是就像他话语里说的那样,只是…… 他望向小院,稚嫩的小脸上有些犹豫与挣扎。 吕师非但不生气,反而更觉安慰:“修道虽非凡间事,但我们不是那些僧人,红尘亦可蹈,自然不会断绝天伦。” 柳十岁有些不安说道:“真的?” 吕师微笑说道:“稍后自会与你父母言明,往后也会给你时间回乡探亲,若你将来无法入内门,便需操持门派俗世事务,自不会缺银钱,更可以时常回家,想要照顾乡里,只是举手之劳……不过,我觉着你不会有这种机会。” 很明显,他对柳十岁的天赋资质非常看好,坚信不疑。 柳十岁望向井九。 吕师有些意外。 井九站起身来,说道:“想去就去。” 柳十岁一脸喜色,说道:“是,公子。” 吕师的意外变成讶异。 在这样偏僻的小山村里,为何会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公子哥? 他看着井九,忽然说道:“你呢?可愿意随我修大道、求长生?” …… …… 隔着一堵墙,柳氏夫妇的对话声与哭泣声不时传来。只是他们记着仙师的提醒不敢惊动村里,所以把声音压的很低。 井九坐在窗边,看着夜空里的星星,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个叫吕师的家伙明天清晨便会来带柳十岁……还有他去青山宗。 柳十岁在收拾行李。他是个很勤快的孩子,但收拾行李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不过小脸上的茫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受到了太大的精神冲击,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没有想到井九并不是仙师这个事实。 “难道这样就行了……” 小男孩还有些结巴:“那位仙师不需要时间看看我的……品德?” 井九看着窗外星空,说道:“心性。” 柳十岁说道:“对,就是这个词。” 井九说道:“这种事情当然只看天赋,心性随年月而变,如何看?再说难道你还真以为仁者无敌?” 柳十岁摸摸头,说道:“难道不是吗?书里都是这么说的。” 井九没有转身,说道:“当然不是,无敌者才无敌。” 柳十岁听不懂这句话,看着他的背影,却忽然感受到一种寂寞的感觉。 …… ……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朝阳还远在群峰的那边,不知何时才能起来。 吕师来了。 柳氏夫妇送柳十岁到了院前,无声地抹着眼泪,有些难过,更多的还是高兴。 脚步声响起,井九从屋里走了出来,晨风轻拂白衣,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带。 看着这画面,柳氏夫妇不禁想起一年前,他走到村口时,仿佛也是这般模样。 柳母看了柳父一眼,欲言又止。 柳父用警告的眼光看了她一眼,恭敬说道:“公子,要不要带些路上合用的东西?十岁背得动。” 井九没有理会,背着双手向院外走去。 吕师在院外看着这幕,微微皱眉。 没有人知道,厢房后的水缸里,有半颗淡青色的丹药,正在慢慢地融化,直至消散于水中,再也无法看见。 吕师带着井九与柳十岁走进了晨雾里,很快便消失无影。 柳父柳母抹着眼泪走回院里,忽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怔怔地站了半晌,才起身开始打扫庭院,烧水做饭。 无论是煮粥还是泡粗劣的大叶茶,用的当然都是缸里的水。 直到这时,柳母才发现屋里少了样东西。 那把竹椅不见了。 …… ……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吕师没有选择驭剑飞行回青山宗,而是步行。 柳十岁当然想不到这些,因为他就没想过世间有人能够驭剑而行。 井九却很清楚,这位青山宗三代弟子现在是承意圆满境界,按道理能够轻松自如地驭剑而行,哪怕带着两个人也不是太难。 那此人为何要坚持步行?担心被别的修道者看到飞剑的痕迹,会惹来麻烦? 井九不明白,在他想来,虽说现在的青山宗一代不如一代,也不至于如此。 山村距离青山宗山门最多不过百余里,青山宗弟子在这种地方还需要如此谨慎,那完全就是怯懦。 吕师不知道井九在想什么,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向雾里群峰赶路,沉默而低调。 第三日,穿过一片大雾,视野骤然明朗。 无数座青峰出现在眼前,有的秀美,有的险峻,有的山峰石壁光滑如镜,完全无法攀行,峰顶却有人烟。 传说中的青山九峰就在其间? 柳十岁惊叹连连,井九却看都没看一眼。 三人顺着由青石铺成的山道向峰间去,不多时便看到一座石门。 石门样式简单,上面布满青苔,自有古意,横匾上隐约可以看到南松亭三字。 这里便是青山宗的南山门。 看到这座山门,吕师的脸上露出笑容,明显放松了很多。 山门幽静,密林里的鸟声也不烦人。 山门下方有一张木桌,桌上摆着笔砚纸张,一个穿着灰色剑袍的男子趴在桌上睡觉。 第七章第一堂课 吕师走上前去,敲了敲桌子。 那位灰袍男子醒来,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看着是吕师,很是高兴,待看到他前襟与鞋上的湿泥,却是一惊。 “吕师兄,出了何事?” 就像小孩子学会走以后,绝对不会再想着爬,学会驭剑飞行的修道者,谁还愿意走路? 吕师说道:“只是想小心些,不然让那三边知道消息过来抢人怎么办?” 那位灰袍男子说道:“都是同门,不至于。” 吕师说道:“那若是别的宗派来抢人又如何?” 灰袍男子笑道:“师兄这话好生夸张,我倒要瞧瞧,你到底觅了一个怎样的天才,竟是如此紧张。” 吕师示意井九与柳十岁上前,说道:“这是我派南门登录仙师明国兴,入内门之前,你们要称师叔。” 柳十岁赶紧喊道:“明师叔。” 吕师看到井九,怔了怔才醒过神来,赞叹不已:“好一个冰雕玉琢的美娃娃,吕师兄你今朝果然际遇不凡。” “是不是空有皮囊另说,我挑的是小的。” 吕师叹了口气,说话也没有避着井九。 行路短短三日,他对井九的观感越来越差,甚至有些后悔。 他从未见过这般懒的人。 当然,真正令他感到不悦的是,柳十岁这个他眼中的天才被别人那般使唤着。 那位明师叔依言望向柳十岁,只见那孩子气息清新,眼神平稳,不由点头,心想确实不错。 待他用剑识一观,不由大惊,紧张到声音都颤抖起来。 “天生道种?!” 吕师笑着说道:“不错。” 明国兴着急喊道:“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进来!” 吕师带着井九与柳十岁走进石门。 明国兴轻抚胸口,与他对视一笑,终于放心。 进了山门,便是青山宗弟子,谁也别想再抢走。 不要说是那些修行宗派,朝歌城来人也没用,就连不老林与卷帘人也不敢踏进这里一步。 无数年来,谁敢在青山宗放肆? 明国兴拾起毛笔,在砚里蘸了蘸,摊开书页,看着柳十岁问道:“姓名?” 柳十岁有些紧张应道:“柳十岁。” 明国兴微怔,说道:“姓名,不是年龄。” 柳十岁睁大眼睛,说道:“我就叫这个名字,不可以吗?” 当初他也不满意这个名字,但现在早就已经习惯,甚至有些喜欢。 “别说十岁,你就算想叫万岁也行。” 明国兴眉开眼笑说道。 待登记完柳十岁的资料,他望向井九问道:“你呢?”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看着那张美的不像话的脸,他还是忍不住眯了眯眼,心里啧啧了两声。 “井九,朝歌人。” 少年看着远处的一座孤峰,随意回答道。 明国兴正在兴奋里,没有在意他的无礼,还温言劝勉了几句,然后转身望向柳十岁,准备与这位天生道种交流一番。 不料柳十岁竟是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往山门里走去,因为井九已经动了。 山道上,白衣少年当先而行,小男孩背着行李在后面亦步亦趋。 看着这画面,明兴国很是吃惊,说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是主仆。” 吕师想着那夜柳父对自己说的话,皱了皱眉。 “天生道种居然与人为仆?”明兴国无比震惊,看着吕师说道:“不管他们以前是何等关系,但一入山门,凡间事便再无意义,难道你没对他们说过?” 吕师有些无奈,第一日他便把这件事情说得清清楚,井九没有说什么,柳十岁却怎么说也说不听。 …… …… 云雾早散,风里却带着足够的湿意,山道也很平缓,行走其间,颇为惬意。 柳十岁打量着四周的崖峰,小脸上满是好奇,心情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或者是受到他的影响,又或是引动了更久远的回忆,井九的视线在周遭景物上停留的时间也多了些。 带着这样的情绪,很快便走出十余里的山路,来到半山的一片崖坪间。 崖间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其间散落着数十间草屋。 云雾再起,草屋若隐若现,仔细看去,能看到每间草屋都有院墙相隔。 来到崖坪间,分道渐多,柳十岁不知该如何行走,望向井九。 崖后有水声,清鸣悦耳,应该是道泉水,又有一道乐声渐起,与水声相合,更显飘渺。 井九抬步向那处走去,柳十岁赶紧跟上。 遁着声音,二人行过青树,看见雾里隐约有座建筑。 阳光忽然落下,驱散雾气,建筑的真实模样显露出来,那是一座黑檐青墙的楼宇,颇有肃杀之意, 这里便是青山宗南松亭的剑堂,新入门派的弟子要在这里生活学习很长时间。 数十名少年少女站在剑堂前的平地上,都穿着相同样式的青色衣衫。 吕师站在石阶上,说道:“就等你们二人了,赶紧入列。” 柳十岁很是惊讶,向井九问道:“公子,仙师是怎么来的?路上没见他超过我们啊。” 进了山门,不再担心暴露痕迹后被别的宗派来抢弟子,吕师只需要驭起飞剑,片刻时间便能来到这里。 井九明白这个道理,柳十岁则是完全想不到。 听着吕师的话,数十名弟子转身向井九二人望去,满脸好奇。 剑堂之前充溢着一种“终于来了”的气氛。 这些弟子们来自大陆各处,到南松亭已经有段时间,却一直不得传授仙法与剑术,早就等的有些焦虑。 听闻原因是授业仙师在等一位弟子。 为了一名弟子竟然让这么多人等着、浪费时间,自然知道仙师对其非常看重。 这些弟子都是由青山宗仙师亲自择选的佳材,自信一定能踏上通天大道,面对这种情况,对那名新弟子自然很好奇,同时难免有些抵触的心理。 都是刚入青山的外门弟子,他们无法通过剑识察觉柳十岁的天赋,视线自然落在前方的井九身上。 一阵没有控制住的低声惊呼,在人群里响了起来,然后变成兴奋的议论声,嗡嗡的就像是蜂群的声音。 “这人怎么这般好看?” “那张脸是怎么生的?” “气度也自不凡,说不得是朝歌来的贵族子弟。” 尤其是那些女弟子,看着那张俊美的脸,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热,转过身去,抬起手在颊畔轻轻扇着。 一名男弟子忽然说道:“你们不觉得他的耳朵很怪吗?” 众人闻言望去,才发现那名白衣少年竟是有对招风耳,看着…… “好可爱啊。” 一名少女看着井九痴痴说道。 吕师咳了两声。 愿意入山修道的少年们自然一心向道,得师长提醒,静守道心,不再打量井九,也不再议论。 剑堂前变得非常安静。 在吕师的眼光提醒下,井九与柳十岁走到队伍后方站好。 “这里是入门口诀,你们要好好研习。” 吕师轻挥衣袖,数十本薄册从剑堂里飞了出来,如落叶一般散开,非常准确地落在每个弟子的手里。 这画面真的很神奇,无论柳十岁还是那些年轻弟子们都好生惊叹。 “世间修道者众,各派功法各殊,境界划分不一,本质并无区别,你们现在要学的是初境法门。” 吕师示意弟子们翻开那本薄册,说道:“我青山宗大道至简,初境只分两个阶段,一为有仪。” 终于听到真正的修行法门,年轻弟子们的神情变得无比认真,视线看着薄册上的文字记述,亦不会错过师长的每一句话。 “何谓有仪?南华道藏有云: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 “你们需要做的事情,便是熟练入门功法,强身健体,锤炼意志,端正仪姿,如此才能做到二者相通,自有始终。” “由外而返内,待有仪境界圆满之时,你们体内的道种才足够稳定,能够熬过心罡之乱,茁壮成长,进入第二境界抱神。” 听到这里时,有些弟子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希冀与向往的神色。 “何谓抱神?槐纪有云:抱神以静,形将自正。” “此一阶段可以说是有仪境界的延伸,也可以说修道者的第一次飞跃,因为到了这个阶段,修道者的意志将会变得无比坚定,自然感应到天地中的灵气,道种渐长,经脉渐生,可以吸取天地间的灵气,化作真元,这便是以天之灵养人之灵,直至灵海充实,便可以说境界初成,至于如何算圆满,那要看你们的剑胆……” 吕师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清楚楚地落在每个弟子的耳中。 太阳已经升至中天,云雾早已散尽,光线炽烈,颇有些热。 但没有一名弟子喊热,无比专心地听着仙师的教导,甚至像是感觉不到一般。 一位来自乐浪郡的年轻弟子,正对仙师说的那些境界心驰神往之时,忽然听着身边传了些杂音。 他转头望去,看到一幕画面,不禁呆住了。 柳十岁在给井九倒茶喝。 从壶里倒出来的茶早就凉了,没有溢出什么热雾。 但茶水落在杯子里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晰,如泉水一般。 井九接过茶杯饮尽,递了回去。 柳十岁把茶壶与茶杯收好,又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圆扇,开始替井九扇风。 圆扇带起的风声,在安静的剑堂前很是清楚。 第八章天生道种 茶声风声,声声入耳。 更多弟子注意到了后方的动静,不禁有些瞠目结舌。 吕师看着那处的动静,双眉微挑,隐隐有些不悦,负在身后的右指轻轻一弹。 铮! 一道清冷至极的剑音响彻堂前。 众弟子心头微颤,顿时清醒过来,赶紧回头。 崖坪间无比安静,就连远处树上的鸟鸣都消失了。 吕师的视线在弟子们间移动,在井九与柳十岁处停留的时间稍长些,最后落在远处那几座山峰间。 “都专心些,我不管你们的才能天赋悟性如何,都要争取在三个月内突破有仪境界,如此才有望在三年内抱神境圆满,才有机会被招入内门,成为真正的青山弟子。我派修的是天剑正道,讲究的是痛快二字,初始修行并不难,再愚钝之人,只要肯花时间、精力去熬,总有一天也能成功破境,但大道通天多少万里?行路总是越到后面越辛苦,高峰陡险,最后数百丈难如登天,所以如果三年内你们不能进入内门,那么这条通天大道不走也罢。” 他有些感慨。这段话是说给这些弟子听的,也是他的真实体会。 他已经是承意圆满境界,能自在驭剑飞行,十步杀人,衣不沾血,对世间黎民来说,宛如剑仙,在朝歌城皇朝的那些大臣府里,也必然会被尊为供奉。 然而在青山宗,他进不得无彰境,寿元便有限,更无希望突破后面几个大境界,自然无法成为门派的重点培养对象。 就像现在一样,他只能在南松亭教导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外门弟子,虽然对门派来说,这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但…… 一道有些稚嫩的声音把吕师从感怀里拉了出来。 “仙师,如果我们修行顺利,那是不是有机会参加三年后的承剑大比?” 说话的那名年轻弟子不知道从什么途径打听了一些青山宗的事情,知道对年轻弟子们来说,承剑大比才是最重要的一次考验。 吕师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个年轻弟子提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天真了。 渐有议论声与低笑声响起,通过同伴解释,那名年轻弟子才知道,原来只有守一境界圆满的弟子,才有资格参加承剑大会。 有仪之后是抱神,这便是初境,其后是知通,然后才是守一…… 刚入山门的外门弟子,距离守一境界还有四个层次。 “两年时间就想守一境圆满?” 有弟子嘲笑说道:“你以为你是赵师姐那样的天才?” “我希望你能赶上腊月。” 一个声音在场间响起,震惊了所有人。 但没有谁敢嘲笑对方。 因为说话的人是吕师。 不过吕师说话的对象,并不是那位想要参加承剑大比的弟子。 顺着吕师的视线,众弟子望向队伍后列,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柳十岁怔了会儿才醒过神来,指着自己说道:“您是在说我?” 吕师说道:“不错,我希望你能成为青山九峰的又一次惊喜。” …… …… 年轻的外门弟子们散开了,有的捧着手里的入门法诀不停读着,有的看着树叶间的阳光发呆,很自然地分成好几堆。 这些年轻弟子进入青山宗后,这样的画面已经出现了好些次,现在他们还是按照籍贯与在世间的身份地位自然分开,以后却是要看各自的修行境界。 今天终究有些不一样,无论是那些出身富家的弟子还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在看着某个地方。 就连那些认真温书、看着阳光发呆的弟子,也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向那边扫一眼。 井九与柳十岁站在那里。 有些人看着井九,更多人则是看着柳十岁,谁都没有忘记吕师临走前的那句话。 谁能想到仙师最看重的弟子,不是那位俊美至极的白衣少年,而是像他跟班似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先前那名嘲讽同门的少年叫做薛咏歌,乃是豫州郡的世家子弟,家中有位师叔祖便在第六峰适越峰修行,他正在打听消息。 很快便有确定的消息传来。 这个小男孩居然是天生道种! 弟子们望向柳十岁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与先前不同,除了震惊再没有嫉妒的神色,就连羡慕都没有。 二者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存在,羡慕又有什么用? 青山宗无数天赋卓异的天才弟子,这些年里又出现了几个天生道种? 除了那位赵师姐,便只有天光峰上那位由掌门大人亲自收为关门弟子的卓师兄! 现在就在他们当中居然也出现了这样的人,这教他们如何不震惊? 那位薛咏歌知道消息最早,从震惊中醒来也最快,没有理会那些依然神情呆滞的同窗,径直走到柳十岁身前,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柳师弟,我们每个人都会有间小院歇息,你准备挑哪间?若是不怕夜溪声烦,甲四间倒是极好的选择,离剑堂近,能够时常请教仙师,而且院外种着一片正阳花,花香清幽,颇有正意静神之效,于我等修行颇有裨益。” 有些弟子没有反应过来,心想平日里那般高傲冷漠的薛师兄,为何今日如此热情?有些弟子则是苦笑不止,心想薛师兄反应真是极快,无人知晓那片正阳花对修行究竟是否有好处,但若能与那位天生道种相邻而居,对他的修行必然是极有帮助。 薛咏歌没有等到柳十岁的回答,因为柳十岁知道井九不会挑这间院子。 柳十岁向薛咏歌投以感谢的微笑,背起行李向剑堂走去,向执事要了后山两间小院的门牌。 看着向山道深处而去的白衣少年还有那位天生道种的男孩,众弟子们很是吃惊无语。 薛咏歌不解地摇了摇头,说道:“这可真是奇怪了。” 天生道种,居然给人做书童,谁会觉得不奇怪? 剑堂前议论声起,其中难免有人会嘲笑井九几句。 那些少女没有理会这些,看着山道那边。 一位少女轻声说道:“那位井九公子……生的真心好看啊。” 另一位少女说道:“听说他是朝歌人,也不知道是哪个府上的公子。” …… …… 山道深处,远离溪水的密林里,有两个相邻的小院。 阳光被树荫遮蔽,小院里看着很是清楚。 院门被推开,柳十岁把行李放下,看了看周遭环境,把一个石凳抹干净,便准备打扫。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正阳花的香味?” 井九坐到石凳上,颇有兴趣地看着他。 这一年里,他与柳十岁说过不少话,这样的情绪外显却很少见。 “不知道啊,但那位……师兄说那个院子靠着溪水。” 柳十岁说道:“溪水声音那么大,公子喜欢睡觉,怎么会愿意住那里。” 井九说道:“是啊,都忘了这事儿。” 小院里很安静,看似草屋、实则里面是山洞的居所也很干净,甚至说的上是纤尘不染。 想来平时如果没有弟子居住,这种干净便会一直保持下去。 需要柳十岁做的事情很少,铺床叠被很快便结束,他端着执事提前分发好的一盘山果来到院里,放到井九身前的石桌上。 看着小男孩脸上露出的不安神情,井九说道:“回你的小院,想看那本书就好好看。” 柳十岁抬起头来,小脸微红说道:“我不是急着离开去看那本法诀。” 井九知道他是听到了那些同门的议论嘲弄,才会如此不安,笑了笑,没说什么。 …… …… 山风轻拂,白色的霜草飘落下来。 井九看着里面的洞壁,感慨渐生,转身未曾万物空,只是已经多少年? 他靠着窗棂坐下,翻开了手里那本薄薄的书册。 青山宗的入门口诀。 很简单,也很熟悉,与当年相比只有两处极细微的修改。 这两处修改相当有意思,但也看不了多久。 井九的眼睛渐渐闭上。 那本入口诀便搁在了腿上。 风入洞,轻轻拂动他的衣衫,拂的书页快速的翻动,一时向前,一时向后。 书页高速翻动,文字看不清楚,只有那个画出来的小人不停地动着。 那个小人儿一时蹲着奇怪形状的马步,一时如松般站立,更多时候则是在打一套拳,看着虎虎生风,无比勤奋辛苦。 井九却是早已睡着了。 …… …… 待他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到群峰之下,天空里残着些胭脂般的红,近处的崖坪已是昏暗,难以视物。 吱呀一声,柳十岁推开院门跑了进来,带着汗珠的脸上满是兴奋喊道:“公……公……公……公子!” 井九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回忆,提醒他道:“以后在外面不要这样喊人,会被打。” 柳十岁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汗,连连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有些着急。 井九说道:“懂了?” 柳十岁啪的一声跪在他的身前,用力地磕了两个头。 第九章随你 先前柳十岁回小院看那本入门法诀,看的非常认真而专注,很快便背下了上面所有的内容。 其时斜阳未去,他开始按照书上的要求炼体。 初始是各种姿式,接着便是箭步与倒桥,最后是一套拳法。 那套拳法并不难,但需要连续发力,稍微持续时间长些,他的呼吸便会变得极为困难,根本无法继续。 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胸腹忽动,呼吸进入了某种奇特的节奏,竟能完美地配合出拳时的发力! 那种呼吸节奏确实奇特,一时绵长一时急促,看上去没有任何规律,柳十岁却很熟悉,不然他也不可能用出来。 那是在小山村里,井九教他的呼吸方法。 哪怕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种呼吸方法叫做玉门吐息,但看似憨拙、实则聪慧的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意味什么。 井九没有说什么,看了他一眼。 柳十岁明白他的意思,赶紧站起身来。 当初在村口,井九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是万中无一的天生道种,不然也不会选中他。 这一年里,井九没有教他更多,只是传了最基础的玉门吐息。 虽然基础,却极重要,柳十岁的道种被保护的极好,青山宗的人们只要不是瞎子,便一定会不错过。 但柳十岁只用了半天时间,便发现了其中妙处,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孩子的悟性竟比他想象中更好。 “你不用谢我。”井九说道:“你也曾经教过我,只是交换而已。” 柳十岁心想砍柴做饭岂能与修行相提并论? 井九又道:“修行需要专心静意,院中杂务自有那些执事处理,你不用想着时时过来。” 柳十岁急声说道:“公子你不要我了吗?” 井九不喜吵闹,举手示意他不要再说,看了眼窗外庭院,发现面积不小,洒扫起来着实麻烦,贴身的事情他也不愿被陌生人沾手。 “那就随你。” …… …… 青叶与风相随而落,随溪水向下游而去。 时光如水,很快便是十余天过去。 南松亭的外门弟子们,日夜苦修不辍,很是勤奋,没有任何人敢放松。 崖坪之上随处可以见到年轻弟子在炼体,或者蹲步,或者靠松,更多的则是在打拳。 从清晨到日暮,出拳声不断,呼喝声不止,初夏时节,树叶也自簌簌而落,林中鸟儿更是不得安宁。 拳风最盛的几处,更是隐约已经能够看到若有若无的白烟蒸腾。 看着这些画面,吕师颇为满意,心想三月之期到时,应该会有一大半的弟子成功进入初境。 这时柳十岁从剑堂里走了出来。 吕师看着他更是满意,面带微笑,心想不愧是天生道种,果然不负所望。 按照他的判断,最多再过数日,柳十岁便能进入抱神境界,以这种速度推算,再过一年,这个孩子还真有可能修至抱神境界圆满。 如果南松亭能够出现一个年内便进入内门的天才弟子…… 想到如今在上德峰上的那位孟师兄,他心里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如果不是运气好遇着赵腊月,那位孟师兄如何能有这样的造化。 吕师的视线随着柳十岁而动,看着他走进那间小院,笑容骤敛,皱起了眉头。 那小院是井九的。 无论是他还是那些外门弟子,都不知道这十来天,井九做了些什么。 过了正午,便会看到井九躺在一张竹躺椅上晒太阳,也不知道那张竹躺椅是从哪里来的。 吕师越来越觉得自己看走眼了。 但真正令他不悦的并非是井九的不济,而是直到今天,柳十岁依然把自己视作井九的书童或者说仆人。 宗派与仙师的重视,同门的尊敬,柳十岁毫无所觉,依然像在小山村里一样,每天都在照顾井九的起居生活。 每天辛苦修行之余,他还要去那间小院做很多杂务。 每每看到这画面,无论吕师还是弟子们都觉得好生荒唐,自然对井九也生出很多不悦。 按照青山宗的规矩或者说习惯,一般很少干涉外门弟子的修行,但吕师心里的那个念头越来越强,已经快要无法抑止。 他不想让那个徒有容颜之美的少年耽误了青山宗最有前途的天才。 他想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这对主仆隔离开来,甚至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找个理由把井九赶出山门? …… …… 夜深人静,柳十岁回到自己的院子,推门而入,看见吕师站在庭间。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很快便猜到了仙师的来意,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吕师看到他的神情变化,说道:“看来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 柳十岁抿着嘴,没有说话。 吕师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倔耿,沉声说道:“修道者无视命运,俯视苍生,怎能为人奴仆?” 柳十岁低着头说道:“公子对我有大恩,我要报答他。” 吕师皱眉说道:“我不理你与他在凡间有何纠葛,来到此间,故往种种皆须一剑斩断,我青山宗修的是剑道,抱的是剑心,难道这等决断之力都没有?” 柳十岁依然低着头,声音微颤说道:“如果仙师要赶公子走,那我也就不修行了。” 吕师闻言微怒,要知道修道乃是世间多少凡人的梦想,竟要为了旁人尽数放弃? 但就在下一刻,他心里的怒意又变作淡淡欣赏,柳十岁如此决然的抉择,又何尝不是与青山宗的剑道相合? 吕师看着柳十岁的眼睛说道:“我会尊重你的意愿,不会强行把他赶走,但你要明白,你是真正的修道天才,要远在你那位公子之上。无论你能不能适应这种变化,变化已然发生,终究有一天他会跟不上你的脚步,与你在云雾之间分离,再也不会重逢,我只希望在此之前,你不会被他拖累太多。”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小院。 柳十岁抬起头来,小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 下一刻,他望向旁边被夜色笼罩的的院子,有些犹豫。 第十章公子只是怕麻烦 第二天清晨,柳十岁又来了,洒扫庭院,领取早食,收拢树叶,堆的很好看。 井九静静看着他。 昨夜吕师与柳十岁的谈话,他都听在耳里。 就算他听不到,吕师也会故意让他听到。 吕师希望他有自知之明,或者因为觉得羞辱主动把柳十岁赶走。 井九很理解吕师,换作是他也会如此做。 修道之人怎能把时间用在这些事情上。 如果柳十岁听了吕师的意见,他也会很理解,换作他也会这样做。 大道之前,当无天地,更何况什么公子。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柳十岁辗转反侧一夜,今天还是来了,还是在做那些事,甚至比以往显得更加有干劲。 井九忽然想知道,这个小男孩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既然柳十岁没有听从吕师的意见,他自然也不会因为尊严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物就把柳十岁赶走。 有个熟悉自己生活习惯的人帮助着打理日常,并不容易,以前的漫漫岁月里他就不曾有过。 柳十岁做完了晨间的劳作,泡了壶茶搁在桌上,然后从洞室里搬出那张竹躺椅。 井九躺到竹椅上,迎着初生的阳光,微微眯眼,手指在椅扶手上轻轻地敲着,并无节奏。 柳十岁今天没有去剑堂,留在小院里,箭步而立,双臂看似随意而出,却快若闪电。 如果换作以前,他对井九敲击竹椅的声音不会有任何反应,但通过前些天的印证,他很自然地开始认真倾听。 没有节奏也是一种节奏,依然代表着呼吸的长短与间隔。 当日头越过群峰的时候,柳十岁终于结束了炼体,小脸是满是汗珠,身体隐隐酸痛。 他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很痛快。 他回首望向竹躺椅上闭着眼睛仿佛熟睡的井九,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相处一年,他知道很多时候井九看似在睡觉,其实并没有。 “公子……” 柳十岁有些犹豫,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想着昨天夜里吕师那张肃然的脸,他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小声说道:“……您能不能不要这么懒了?” 柳十岁知道公子很懒,这时候他身下的那张竹躺椅便是证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家里搬过来的。 他也知道公子是个极聪明的人,而且很有本事,但是好不容易来到青山宗,有机会接触仙法剑道,怎么能继续这么懒下去呢? 如果公子再这么懒下去,怎么通过内门考核?万一真被仙师赶走怎么办? 再是天生道种,小孩子也不会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看着柳十岁小脸上的愁色,井九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 …… …… 当天夜里,井九站在小院里,背着双手看着星空下的群峰,静默不语。 他没有听从柳十岁的劝说去跨箭步出弓拳,炼体通内外,追求有仪境界圆满,为将来的修行打好基础。 他不需要。 如果按照普通修行者的程度来划分,他早就已经过了有仪境,进入了抱神境界。 更准确地说,当他踏进山洞里那条小溪的时候,就已经是抱神境界。 回望青山数万年,他应该是最快进入抱神境界的那一个。 他不觉得骄傲,因为他能够如此完全是因为现在的身体特殊。 其中奥妙,吕师这种境界的修行者自然无法看透。 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 他摸出一颗淡青色的丹药,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咽入腹中。 他喝了口凉茶,摇了摇头,觉得味道很一般。 这画面如果落在吕师或者别的青山宗仙师眼里,只怕会震的他们剑心失守。 那颗淡青色的丹药叫做紫玄丹,乃是修行者在初境里能够服用的最好的丹药。 对于抱神境界的弟子们来说,一颗紫玄丹等若一年苦修。 可以想象这种丹药何等珍贵,只有那些最具潜质天赋的弟子才会有这种待遇。 青山九峰里的那些承剑弟子们当年在初境都没几个服用过这种丹药。 井九却把这种珍贵的丹药当作炒豆在吃。 以他服用紫玄丹的数量与频率,如果是普通的外门弟子,或者只需要一个时辰便能抱神境界圆满。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半个时辰前,那位外门弟子便已经因为真元数量暴涨而死。 井九没有死,甚至没有什么反应。 还是那个原因,他的身体很特殊,能够无比顺畅地吸纳天地元气,同时也能承受更多的天地元气。 问题在于……太多。 他的灵海仿佛是真正的大海,还是深不见底的大海,想要用天地元气填满这片大海,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就算他不停服用紫玄丹,依然很慢,而且药力终究有时尽。 灵海不满,道种孤长,便无法转为剑果、进入下一个阶段的修行,他能怎么办? 如果传闻是真的,禅地有那种能够改变时间的异宝,或者他能节省一些时间,但他知道那种异宝并不存在,所以现在只有等待。 他已经推算清楚,再过三日,紫玄丹对自己便再无任何帮助,更不用说那些普通的丹药。 就算他不停吸纳天地元气,至少还需要一年多时间才能填满灵海。 居然还要那么多日子,真麻烦。 如果他不想太引人注意,惹来麻烦,也可以像别的那些外门弟子一样,每天勤奋修行,把这一年多时间熬过去。 但他不会这样做,除了最隐秘的那个原因,也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很麻烦。 是的,他只是怕麻烦,并不是真的懒。 山村一年,他很多时候都在睡觉,是因为他要了解和熟悉这具身体。 最初那九天他只是完成了初步的融合,要对身躯内部那些最细微处完全掌握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他也没有骗十岁,在那些睡梦里,除了进一步融合,他也确实做了很多思考、推演、计算。 他需要思考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他需要推演从前与将来。 他需要计算得失与局面。 直到完成这两个步骤,他才回到青山宗,然后发现自己除了等待,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这真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 “这就是无聊?” 井九感知着这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情绪,有些不确定地想着:“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无聊?” 第十一章像花儿一样 南松亭四周到处都是辛苦练功的外门弟子。 他们出拳的时候,看似力道十足,气势磅礴,实则非常小心——要求控制极度精准,是入门功法的要求,而且最初有位同门失手打断一根古树树枝的时候,执事们的脸色非常不好看。 那些执事当年也是外门弟子,只是因为没能进入内门修行,现在才留在了南松亭做执事,自然不会畏惧他们。 忽听着喀喇一声响,一根颇粗的树枝落了下来。 一名弟子收回微微发麻的拳头,呆呆望向某个地方,完全忘记了执事们的存在。 啪的一声闷响,一棵古树被打出了个浅洞,树皮四溅,那名弟子收回流血的拳,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痛。 有名正在靠松立箭步的弟子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类似的画面在很多地方同时发生,树林里一片混乱。 紧接着,很多议论声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在看什么?” “出来了!” “那人出来了!” 崖坪间拳风渐渐消失,白烟也自消散,忽然变得异常安静。 几名执事满脸疑惑地从剑堂里走了出来,顺着弟子们的视线望向某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山风轻拂,青草微动,白衣飘飘,那人居然出了小院? …… …… 进入南山门已经十数日,井九从来没有在人前出现过。 对于崖坪间的这些弟子们来说,这个白衣少年很神秘,很怪异。 今天竟是他第一次离开小院,自然引来了无数吃惊与好奇的眼光。 被这么多道视线注视着,井九根本不在意,背着双手穿过树林,向剑堂方向走去, 有位眉眼清秀的少女鼓起勇气说道:“井师弟你好。” 井九看了她一眼,确认不认识对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 看着这幕画面,有人生气说道:“连点个头都不愿意?” 那位少女赶紧说道:“师弟有点头。” 这话确实没错,很多近处的弟子都看得清楚,井九确实点了点头。 只是他点头的幅度实在太小,看着就像一块石头被风吹动一瞬,如果不仔细看,真的很难发现。 “那是点头还是施舍?”有弟子冷笑说道:“生得好看,家里有钱,便可以高高在上,如此骄傲?他也不想想,我们青山宗是修行大道的地方,凡世种种又有何用?他现在哪里还有骄傲的资格。如今十岁师弟才是最了不起的人物,当初的仆人忽然翻身成了自己无法企及的对象,他想必觉得很羞辱,所以这些天才不肯出来。” 对于井九不肯离开小院,有很多种说法,有说他懒,更多的弟子还是抱持这种观点。 那位与井九打招呼的少女想要替他辩解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怎么看也是如此。 换做是谁,处于井九这样的境况都会觉得尴尬甚至羞辱吧。 …… …… 剑堂里,十余名弟子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书册没有翻阅,而是在聊着什么。 有背景的薛咏歌坐在显眼的位置,但他并不是中心人物,包括他在内的弟子们事实上都是围着柳十岁而坐。 众人应该是在交流修行方面的疑难,很明显这样的画面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柳十岁的小脸上没有太多紧张情绪。 听着他用清稚的声音说着对破境的准备,弟子们的脸上堆着笑容,没有刻意讨好,绝对足够尊重。 两名少女弟子看着柳十岁的目光里,甚至还有些仰慕之类的情绪。 虽然吕师与柳十岁都没有说,但有些弟子猜到柳十岁已经成功地进入了抱神境界。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进入抱神境界,年龄还如此之小,真是令人震惊。 谁能知道这位天生道种将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你来一下。” 一道平静而缺乏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剑堂里宁静专注的氛围。 弟子们回首望向剑堂入口,看到落下的阳光被一袭白衣拂成了好看的光晕。 那两名少女很是吃惊,险些轻呼出声,赶紧掩住了嘴。 男性弟子们比两名少女的反应要慢很多,片刻后才醒过神来,发现来人竟是井九。 众人望向井九的视线情绪很复杂,除了惊讶,那些视线里还有同情、怜悯以及嘲弄,还有些厌憎与不悦。 就像树林里那位弟子所说,南松亭的弟子们都认为井九不肯离开小院是因为柳十岁表现太过出色的原因,只是他今天怎么出来了? 薛咏歌看着井九冷笑说道:“没看到我们在讨论修行功课?还有,你对谁呼三喝四呢?过来?你以为你是谁?还把自己当少爷啊?” 没有人迎合薛咏歌的话,就连他自己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直至消失不见,因为他最想看到的,柳十岁被他这番话说动,满脸通红不肯理会井九的画面没有发生。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柳十岁已经跑到了井九的身前,说着:“公子,你终于肯出来了!”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高兴,小脸上满是笑容,像花儿一样。 …… …… 回到井九的院子里,柳十岁还处于兴奋的状态里,不停地问他为何今天会出来,以后是不是也会经常出去,是不是终于想通了,准备修行了。 井九第一次觉得这个孩子有些聒噪,举起右手。 柳十岁赶紧闭上嘴。 “早上你走后,我想起忘记了一件事情,所以去喊你。” 井九想了想,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我不是不肯出院子,是懒得出去。” 柳十岁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又好奇问道:“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井九说道:“你已经破境了?” 柳十岁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着头说道:“仙师不让我说……” 吕师不让他说,是怕影响到别的弟子修行,他这样的天才可能激励同门奋进,也极有可能打击同门的信心。 柳十岁没有对井九说,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些别的想法。 这几天他有意无意听到了很多议论,同门的赞誉让他很开心,对公子的嘲弄却让他很不舒服。 他无法判断那些议论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是那样,公子会不会因为自己成功破境受到刺激? 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公子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只是有些懒,怎么会在乎这些,只是万一呢…… “把这杯茶喝了。” 井九没有想小家伙在想什么,只想尽快把这件事做完,然后去弄这几天找到的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柳十岁接过茶,问道:“茶里有什么?” 井九第一次离开小院喊他回来,这杯茶自然不可能是普通的茶。 “我在里面融了颗丹药,对你稳定抱神境界有帮助。” 井九没有告诉小家伙这杯茶里有颗极为珍贵的紫玄丹,也没有警告他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柳十岁没有喝茶,望着他苦脸说道:“仙师也赐了几颗丹药,药力会不会冲突?” 井九说道:“那些太差,不吃也罢。” 柳十岁喔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明明是在帮助他,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喝了茶,井九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开心。 在那个洞府里醒来后,白衣少年已经很久没有开心过了。 “趁着我今天心情不错……好吧,其实比较普通,但……比较无聊,是的,无聊。” 井九说道:“有什么不懂的就赶紧问我。” 青山宗对外门弟子的培养很奇怪,只是扔本入门法诀便再也不管,柳十岁虽然是天生道种,但毕竟初涉修行,有很多修行方面的疑难,他早就想请教井九,就像当初在村里那样,只是有些不敢,这时候发现井九的心情是真的不错,当然也可能是他真的很无聊,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 “好啊!” …… …… 一者问,一者答,如是者往复不停,阳光渐斜,树影渐长,暮时已至。 柳十岁终于解决了所有修行方面的疑难。 井九的解答就像是天地间最锋利的剑芒,轻而易举地斩断最繁复的关系,让修行的真面目显现,原来就是那样的简单而清楚。 看着井九,柳十岁的眼神充满仰慕,他知道公子了不起,却不知道公子如此了不起,现在想来,自己的那些担心果然是天真幼稚到了极点。 按照平时的习惯,柳十岁取出执事分发的黄精饼与果干,与井九分食,便准备回去。 今天井九却让他多留了会儿。 他看着柳十岁的眼睛,平静说道:“其实我也有事情想要问你。” 柳十岁有些吃惊,说道:“什么事情?” 井九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柳十岁想了想,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说道:“公子对我……” 井九举起手来。 柳十岁赶紧收声。 他要问的与那些议论无关,而与别的事情有关。 “你很聪明,善良,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性情,而且你有着虽然天真幼稚但很坚定的是非观。” 井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留在我身边呢?” 第十二章剑堂三静 这段话很费解,因为没有什么逻辑关系,显得没头没尾。 不知道柳十岁有没有听懂这段话,反正他没有回答井九的这个问题。 他低着头,抿着嘴,打死不说话,看着就像个犯了错却死不认错的倔强孩子,问题在于,越这样父母越知道孩子肯定犯了错。 就像谁都知道,他肯定听懂了井九的话。 井九没有再问他。 第二日春眠醒来,十岁打水给他洗面,接着为他梳头发。 木梳在乌黑的发间滑过。 十岁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说道:“公子,师兄们也有很多疑难想要请你帮着看看。” 井九回头看了他一眼。 十岁低着头说道:“昨天我们正在讨论一些疑难,晚上你教了我,我回去就告诉了他们,他们还有些问题,有的我能答,有的我也不懂,所以……” 井九并不意外,十岁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孩子,既然昨夜他没有说不准外传,这便是必然的发展。 青山宗的规矩就是这样,外门弟子很难从师长那里得到太多指点与帮助,只能凭自己的悟性与勤奋苦苦前行,所以对能够帮助自己解答疑难的机会非常珍惜。 “有些麻烦啊……”井九叹了口气。 十岁发现他没有太生气,知道有机会,赶紧说道:“在村子里我们读书不明白的时候,您不也愿意教我们吗?” “也对,看在你服侍我极用心的份上,而且……确实无聊,再说再不表现出来点什么,我只怕真要被赶走了。” 井九似乎在自言自语,但视线一直落在十岁的身上。 十岁这才知道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用意,害羞地低下了头。 井九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你还是个小孩子,以后专心修行就是,不要想太多旁的。” 十岁心想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怎么总喜欢用长辈一样的语气说话呢。 …… …… 走进剑堂,井九看到了数名年轻弟子。 昨天这些年轻弟子也在剑堂。能与柳十岁讨论抱神境界相关知识,应该算是这一届外门弟子里天赋较为出色的几位。 看着井九,他们的表情有些尴尬。 这些天南松亭崖坪处对井九的嘲讽,少不了他们那一份。 ——你是个修行白痴,书童却是个天才,地位倒错,怎么还有脸呆在这里? 现在来看,这些议论就像是重重打在他们脸上的耳光,很是火辣。 不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等着井九解惑,比如薛咏歌。 薛咏歌的叔祖乃是第六峰适越峰的长老,自幼便接触过修行,入门法诀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难。他看着井九嘲讽说道:“仗着家里有钱有势,看过几本书便以为自己能够指点江山?到底谁才是天生道种?” 井九没有理会他,望向那些年轻弟子说道:“说吧。” 薛咏歌见他无视自己,更是生气,正待再嘲讽几句,忽然看到了柳十岁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清澈,带着稚意,这时候却显得格外专注,隐隐有股狠劲儿,就像是正盯着猎物的幼虎。 不知为何,薛咏歌觉得身体微寒,他知道柳十岁是宗派重点培养的天生道种,自己如果闹起来,肯定占不得任何便宜,只好冷笑两声便作罢,转身走出了剑堂。 井九根本就没在意薛咏歌说的话,也没注意到柳十岁的眼神变化,见那些年轻弟子还在发呆,再次提醒道:“问题?” 年轻弟子们这才醒过神来。 如果不是昨夜听柳十岁亲自承认,那些疑难都是井九解答,他们肯定不会向井九请教。但他们都是一心修道之人,只要做了决断,便不再犹豫,很快便把已经提前准备好的纸张递了过去,态度很礼貌。 井九接过那些纸,用很快的速度看了遍,抬起头来看着众人,问道:“这些都不懂?” 他的语气很平淡,重音没有放在“都”字上,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 他说的都字,是全部的意思,而不是居然的意思。 但这种平淡与他眼里的困惑合在一起,还是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似乎对他来说,人们会被纸上的那些问题难住,真的很难理解。 换句话说,他很难想象世间有这么笨的人,或者说这么多笨人。 弟子们觉得很不自在。 井九拿出一张纸,抬头望向众人。 一位少女犹豫地走了出来,怯生生说道:“井师弟,是我写的。” 井九没有看她,直接说道:“你这里的想法错了,灵海与剑果之间的关系,以你现在的境界,暂时不需要想太多,不然会影响到前期对真元运行的认知,产生偏差,至于当作如是观,稍后我会写给你。” 接着他拿出第二张纸。 一名男弟子有些紧张地举起了右手。 井九依然没有抬头看他,看着纸上的疑难,说道:“法诀里的引天泉灌顶,说的并不是引天地元气,而是体意相通,如此才能感知到天地元气,你连这一步都没有做到,就想要神识离体,当然是错的,具体应该如何做,我稍后画张图予你。” 然后他拿出了第三张纸。 …… …… “这句话的意思你理解错了,没可能的。” “你完全搞错了,道种会枯死的。” “经脉图你画错了,会瘫痪的。” “你前面无误,后面错了。” “你前面错了,后面自然也是错的。” “从前面到后面,你就没有对的。” …… …… 安静的剑堂里回响着井九的声音。 这些话的内容听着很直接,甚至会显得有些刻薄,但他的声音却很平静,或者说平淡,没有什么大的起伏,更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但越是这样,便听的越清楚,越有说服力,越有杀伤力。 年轻弟子们的头越来越低,脸越来越红。 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为何对方却能通过最简单的话说清楚,让自己认识到错误? 井九走到案后,接过柳十岁递过来的笔,开始在纸上写字,正是他答应这些弟子们要做的事情。 弟子们围在四周认真观看,没有人说话,就连呼吸都刻意放的轻了些。 剑堂更加安静。 晨光渐盛,朝阳出峰。 一道声音响起。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吕师走到剑堂里,看着这幅场景,微微皱眉,又望向被众人围在正中的井九,说道:“你又是在做什么?” 第十三章初露锋芒 弟子们纷纷与吕师见礼,赶紧解释这是井九师弟在帮己等解答疑难。 吕师神情微异,看着案后依然在提笔疾书的井九,心想此子有何本事,竟敢妄言解疑,莫要误人子弟才是,忽又想着井九与柳十岁之间的关系,更是有些紧张,沉声说道:“拿来我看看。” 就在这时候,井九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柳十岁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把那些纸双手递给了吕师。 吕师接过那些纸,正准备好生训斥一番,待见着纸上的那些语句,却轻噫了一声。 弟子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些紧张地侍立在旁。 吕师微微眯眼,不再说话,而是开始认真地翻看那些纸张。 剑堂里变得更加安静。 “这是怎么回事?” 越往后看,吕师越是暗惊。 青山宗入门法诀不难,与别的宗派相比直接而简单,若在入门前接触过相关的修行知识,应该很容易顺利度过。 柳十岁以及大部分外门弟子没有接触过修行,自然会遇到很多难解的问题。 井九就算是朝歌的世家子弟,有这方面的知识,但纸张上那些语句显露出来的眼光与能力,实在是太过优秀。 难道他的天赋悟性居然如此之高? 吕师看了井九一眼,眼神温和了很多。 当他看到最后一页纸上的批注,忍不住皱了皱眉,想要训斥井九两句,但因为欣赏,强行压了下来。 他把纸递还给柳十岁,看着众弟子沉声说道:“你们可知为何我青山宗对外门弟子只予法诀,不予讲解?因为宗门想看看你们各自的悟性及心性,好因材施教。今日你们不知原由向同门请教,故而不罚,但下不为例。” 众弟子受教,说道今后再也不敢,心里却想看来井九的那些解答都是对的。 在这样的气氛里,井九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 “这法子太蠢,应该改了才是。” 剑堂顿时安静,弟子们目瞪口呆,心想井九师弟不止学识过人,原来胆量更是过人。 他竟敢当着仙师的面质疑宗门的规矩! 吕师闻言先是一怔,然后气极反笑,心想这少年也是幼稚的可爱,居然说青山宗的规矩不对,应该改掉……你以为你是掌门? 井九难得有说话的兴致,没留意到吕师与同门的神情,继续说道:“比如清容峰的……” 柳十岁看着吕师的脸色,赶紧拉了拉他的衣袖。 年轻弟子们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井九接下来的话,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给打断了。 那声巨响来自剑堂外,应该是很远的地方,因为嗡鸣在群峰之间回荡,很久都没有停息。 年轻弟子们跑到剑堂外,向着天空望去,发现只是飘着些薄云,并没有雷电的痕迹。 而且就算真的有雷暴雨,也无法突破青山大阵的庇护,那道如雷般的巨响究竟是什么? 吕师与井九最后才走出剑堂,二人自然知晓那道声音是什么。 “在那里!” 有弟子兴奋地喊了起来。 薄薄的云层破了一个洞,看着非常清楚,从地面望去,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就像是美丽的瓷片。 一道剑光从云洞里飞回,在高空之上来回穿行着。 看着这幕画面,想着传闻里的那些故事,弟子们才明白是有人在驭剑飞行。 刚才那声巨响,便应该是驭剑时破空产生的暴鸣。 只是不知道驭剑者是内门里的哪位师兄。 “初次驭剑,便能破云动雷,果然不愧是天生道种!” 吕师看着高空里的那道剑光赞叹道。 听着这话,弟子们才知道驭剑而行的是谁,更是兴奋,不停地议论起来。 那名少女弟子的脸上满是仰慕之情,激动之下竟是高声喊了起来。 剑堂四周乃至群峰之间,都响起了助威的声音。 看着那道剑光在天空里时上时下,不停摇摆,痕迹有些不稳定,井九摇了摇头。 那位驭剑者明显没有经验,却一味求快,在他看来实在是有够糟糕的。 但那道剑光很快便稳定了起来,看着就像是碧空里的一道白线,笔直无端。 这有些出乎井九的意料,说道:“不错啊。” 那道剑光飞回群峰之间,就此消失不见,不知何处隐有欢呼声响起。 剑堂前的紧张气氛完全消失,年轻的弟子们面露喜色。 井九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心想不就是驭剑成功,何至于青山宗内外一片欢腾? 柳十岁听他询问,有些不解说道:“这可是大师姐啊。” 井九问道:“谁?” 柳十岁瞪圆眼睛说道:“赵师姐啊。” 井九想了想,问道:“那又是谁?” 柳十岁这才想起公子直到昨天才第一次离开小院,对宗门里的事情确实不熟,于是赶紧解释了几句。 井九想了起来,初入山门的那天,有弟子曾经提到过一位姓赵的天才少女,好像名字叫做腊月。 这位赵腊月十二岁进青山宗,只用了一年时间便抱神境圆满,成为了内门弟子。 据说她进内门不到三月,便在云行峰得了一把古剑认主。 柳十岁说道:“云行峰就是第四峰,终年被笼罩在云雾里,峰里有无数名剑藏于乱石崖壁之间,所以又名剑峰。” 井九说道:“这我知道,接着说她。” 柳十岁说道:“赵师姐现在不过十四岁,便已经可以驭剑飞行,那必然是知通境圆满,甚至进入了守一境。”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然后?” 柳十岁心想公子真不是一个合适的听故事的人,听着这样惊世骇俗的事迹,难道不应该表现的更吃惊些吗? 有弟子说道:“这些年修行界出了很多年轻天才,像洛淮南、童颜、白早这些人物更是声名赫赫,年纪轻轻便入了第四境……而我们青山宗自从师叔祖飞升之后便少了这样的绝世天才,两忘峰上的师兄们虽然强,但总感觉好像差了点什么……” 又有弟子冷笑说道:“那是世人没有见识,不知道两忘峰的师兄们在剑战里求大道,根本不在意所谓境界之类的名声。” 那名弟子说道:“我们自然知道是这样,但其他家宗派的弟子可不会承认。” “你不要忘记,卓师兄正在天光峰闭关,待他出来时,必然声震大陆。” “卓师兄终究只是一个人,孤木难成林,赵师姐已经打破了我青山宗百年来的所有修行纪录,两年后的承剑大会后,必然成为真正的剑道大家,可与外间的那些年轻天才分庭抗礼,便是果成寺那位禅子也不见得不能挑战一二。” 那名弟子又说道:“听说现在诸峰就已经在争夺赵师姐了,是不是吕师?” 吕师微微一笑,说道:“那是自然之事,不过最终还是要看她自己想选哪门剑法。” 那名弟子提到果成寺那名禅子时,井九心想终究听到了一个知道的名字。 那个叫赵腊月的女弟子居然被青山宗寄望与那个小和尚一争高下,看来确实不错。 第十四章又一年 夜深人静,井九的小院迎来了柳十岁之外的第一个客人。 他知道对方会来,提前便站在院子里等着。 不是为了表示尊重,而是因为他不习惯别人进入自己的洞府,虽然现在他居住的洞室远远谈不上洞府。 吕师不知道这些,有些欣慰于他的聪慧与礼数。 “晨间你给同门做的那些解疑都很正确。” 吕师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说道:“只是最后这个问题你解错了。” 井九有些不解,心想自己怎么可能错,接过那张纸看了看,才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解在理解之后,你没能理解法诀里的这段话,这段话是对本册的新解。” 吕师看着他神情温和说道:“当然这不怪你,事实上很多年来青山宗对本册的理解就是错的。” 井九说道:“不,宗门以前的理解没有错,而是这解法错了。” 吕师微笑说道:“这是当年师叔祖亲自做的新解法,怎么可能有错?” 现在的青山宗入门法诀与当年有两处修改,都是景阳的手笔。 井九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更知道其中有一处修改是错的。 “谁都可能犯错,不管他是外门弟子还是师叔祖。” 井九说道。 吕师神情微变,心想这话何其荒唐。 他又想着晨间的时候,井九说宗门对外门弟子的教育方法不对,规矩应该改…… “你的悟性、天赋确实极不错,思维更是缜密,可这不是你恃才放肆的理由。” 吕师看着他沉声说道:“须知我青山剑宗弟子不可无傲骨,但绝不可有傲气。” 傲气吗? 想着入门法诀上的那两处修改,井九有些感慨。 当年的景阳确实是世间最有傲气的人,所以他才会犯下这样和那样的错误。 见他沉默,吕师以为他听进去了,语重心长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剑出九峰,必迎罡风,想要在修行大道上走的更远,便应该学会如何收敛自己的骄傲,就算想要帮助同门,也可以用别的方法,却不能破坏规矩。” “但这个规矩确实很蠢。”井九说道:“清容峰那位出身南寨,不通皇朝文字,当年在外门的时候根本看不懂入门法诀,若无人教她识字,青山宗岂不就会错过这位天才?” 听着他前一句话,吕师好生恼怒,正准备训斥两句,忽听着他后面的话,不由微惊。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段故事说的当今清容峰的峰主,不算秘闻,只算佚事,但井九只是个外门弟子,又从哪里听来? 井九心想自己亲眼看着那个丫头夜夜苦练大字也要告诉你? 吕师心想莫非这个少年与卓如岁还有两忘峰上的那些年轻同门一样,都是宗门提前布好的棋子? 这一次落棋的,究竟是哪座峰上的师伯师叔呢? …… …… 时光如水。 转眼便是一年。 又是春意渐深时。 柳十岁走出剑堂,顺着石道向树林深处走去。 崖坪间的数十名外门弟子们已经看惯了这幕画面,知道他要去哪里,不以为异,纷纷与他打着招呼。 柳十岁点头微笑回礼。 他现在已经十二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称作少年了。 他的模样依然那般朴实可亲,只是眼神更加平静,气质的改变最大,微笑行走,非常从容。 看着柳十岁走进那间小院,弟子们凑在一起,再次议论起来。 做为青山宗的重点培养对象,柳十岁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意着。 刚过一个晚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申请了内门考核。 只有抱神境界圆满,才能与剑胎相互感应,有资格进入内门。 问题在于,柳十岁进入青山宗才一年时间。 无数年来,只有传闻里那位已经飞升的师叔祖,只用了半年时间便进入内门。 卓如岁是青山宗掌门的关门弟子,如今正在天光峰闭关,他当年从北鹤轩进入内门,用了一年半时间。 天才如赵腊月,也用了整整一年时间。 没有人觉得柳十岁能够通过这一次的内门考核,虽然他也是万中无一的天生道种,但在弟子们的眼里,他总是及不上师姐的。 有一种看法是,如果柳十岁不是因为别的事情分心太多,或者他成功的机会应该大很多。 所谓别的事情,自然便是井九院子里的那些事情。 因为这些事情,很多人对井九非常不满,觉得他耽误了柳十岁的修行,完全不知道轻重,甚至觉得他是嫉妒柳十岁故意如此。 当然,也有些人并不这般看,对井九很感激,因为井九并没有听从吕师的意见,还是会偶尔帮那些弟子解决一些疑难。 吕师也逐渐放弃了对井九的关注,不再认为他是某座峰上大人物提前选好的弟子。 因为井九真的太懒了。 他从来没有参加过外门弟子对青山外围的例行巡查,甚至连请假的理由都懒得找,每次都要麻烦柳十岁去求情。 更没有人看过他炼体修行。 这样的人,哪怕学识再如何渊博、悟性再如何出众,最终也只是了了。 …… …… 走进小院,看着竹躺椅上的井九,柳十岁脸上从容的微笑变成了无奈的苦笑。 这一年里他劝过井九很多次,但井九也不听,依然每天躺在竹椅上晒太阳、发呆。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竹椅的旁边多了一个瓷盘,瓷盘里有些干净的沙粒。 柳十岁认真地观察过,瓷盘里的沙粒越来越多,到现在已经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 不知道这个瓷盘和这些沙粒是用来做什么的,井九没有解释过,但看得出来,他对这个东西很重视,就连十岁也不让碰。 “公子,我昨天夜里去和吕师说了……准备参加内门考核。” 柳十岁看着井九有些紧张说道:“我是真的觉得我可以了才去说的。”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一年多了你还不可以,那才有问题。” 柳十岁醒过神来,当初在村子里公子就教过自己呼吸吐纳,等于进入青山宗之前就开始修行。他隐隐有些失望,这样就算自己能过内门考核也不算最快的,但紧接着他又开心起来,觉得信心强了很多。 井九说道:“都是天生道种,你可不能比那个……谁差。” 柳十岁有些无奈说道:“赵腊月师姐。” 井九说道:“噢。” 小院的空气忽然沉默。 不是因为话题进行不下去,而是因为柳十岁想到了很多别的事情。 来到青山宗已经一年时间,接触了很多在山村里想象不到的人与事,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成长。 他懂得的越多,越是不安。 无论是山村里的呼吸还是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表明井九有很多秘密。 那些秘密会是问题吗?会只是他们的问题还是青山宗的问题? 不知道沉默了多长时间,柳十岁终于低声问道:“公子,你是别的宗派的奸细吗?” …… …… (存稿要没了,今天就先一章吧。至于为什么存稿这么快就要没了,那是一个非常长的故事,过几天我会向大家认真报告的,再就是,我会尽快争取开始写,让存稿继续活下来~) 第十五章终于到来的分别 井九有些懵然,问道:“什么?” 柳十岁紧张说道:“如果你是别的宗派的奸细,那你就赶紧走吧,我不会和人说。” 井九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笑着摇摇头,放下指间拈着的那粒沙。 一年前他就问过柳十岁为何还会留在自己的身边。 柳十岁不肯回答,似乎没有听懂,但井九知道他能听懂自己的问题。 那时候柳十岁就已经对他起了疑心,甚至故意安排了那场答疑,就是想让他能够为门派立些功劳,好为以后打算,这种想法与安排确实很天真幼稚,但对一个小男孩来说还能要求什么? 那天之后,柳十岁从来没有说过相关的话题,直到今天,他终于问了出来。 因为他即将进入内门,成为真正的青山宗弟子,而不再仅仅是井九的童子。 对此井九不失望,更不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可爱。 这与背叛无关,只是成长。 所以他笑了。 他笑的很好看,就像是万年不化的寒冰终于被春日融化,然后从里面生出一朵美丽至极的莲花。 柳十岁被他的笑容晃了眼睛,感叹道:“公子还是这么好看啊。” 井九看着瓷盘里映出的那张脸,说道:“是啊,已经两年了,还是有些不习惯。” 柳十岁醒过神来,不安地问道:“公子您到底是什么人?” 井九说道:“我不想告诉你。” 柳十岁有些垂头丧气,喔了一声。 井九看着他这模样,安慰说道:“反正我不是奸细。” 柳十岁认真地想了想,发现真是如此,于是不再担心。 像公子这般美的人,怎么可能是奸细呢?而且他还……这么懒。 世间哪有这么懒的奸细?整天在小院里呆着,那能打听到什么? …… …… 南松亭所有的外门弟子都来到了剑堂前,那些执事也都来了。 柳十岁站在石阶上回头望去,心情有些紧张,不是因为那些或者期盼或者嫉妒的眼光,而是因为井九果然没有来。 吕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问题。” 他清楚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发现柳十岁是天生道种的人,但柳十岁是他亲自从那个小山村里带回来的,这一年里他给予了柳十岁最大的关注与保护,他认为自己也很了解柳十岁,这个孩子非但天赋绝佳,灵根不凡,更重要的是性情笃诚,修行勤勉,根基打的极为牢固,今日通过内门考核的机率很大。 他又想到了自己本来也很看好的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井九。在他看来,井九天赋普通,灵根一般,但悟性、智识非常优秀,远超普通弟子,甚至远胜于他,只是……那少年实在太无进取之心——半年前他曾经用剑识看过一次,发现井九居然还没有养成道种,这令他失望到了极点。 吕师不再想这件事情,对柳十岁说道:“记住,心无杂念最重要。” 柳十岁用力地点点头,在师长与同门的视线相送下,走进了剑堂深处一个看似普通的房间。 负责此次考核的是第六峰昔来峰派出的一位仙师,还有当初南松亭山门外的那位招录仙师明国兴。 “见过明师叔,见过这位师叔。” 直至今日柳十岁还没有进过九峰,但在九峰之间他已经有极大名气。 天生道种,必然是青山宗的重点培养对象,谁敢轻视? 那位昔来峰的师叔神情温和地点了点头,明国兴则很是开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要知道柳十岁的名字,可是由他亲笔写在名册上的,将来这孩子名震天下,也算是他的荣耀。 明国兴想着当日那个好看的不像话的白衣少年,问道:“你家公子最近如何?” 柳十岁不知该怎样答话。 那位昔来峰的师叔看了明国兴一眼,用眼神询问。 明国兴用右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那位昔来峰师叔顿时知道他说的是谁,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管稍后你能否通过考核,具体的考核内容,尤其是其中感悟,不得与人说。” 那位昔来峰师叔敛了笑容,看着柳十岁说道。 明国兴也很严肃,补充说道:“包括你家那位公子。”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才应声。 明国兴与那位师叔走出小屋,关上房门。 柳十岁走到案前,有些紧张地吸了口气。 案上有一个置物架,架子上有个条状事体,看着黑糊糊的,但表面非常光滑,隐隐有一道极为寒冷的气息从里面散发出来。 这就是剑胎。 柳十岁平静心情,把手掌放在了剑胎之上,闭上眼睛,开始催发经脉里的真元流动。 剑胎能够感应修行者的真元数量,更能溯流而上,对修行者的灵海进行最细微的映照。 只有灵海被填满,才能为道种提供足供的养份,结成剑果。 没有希望结成剑果的修行者,自然没有资格进入青山宗内门。 …… …… 嗡的一声。 那声音听着沉闷,其实无比清楚,仿佛无数把剑同时碰撞。 门外的明国兴与那位昔来峰的师叔对视一眼,满是震惊与喜悦。 果然是传说中的天生道种,居然能让剑胎生出如此强的共鸣! 要知道要那孩子修行不过一年,如今才十二岁而已! …… …… 半个时辰后,柳十岁从剑堂里走了出来。 剑堂外的吕师与弟子、执事们已经听到了那声剑鸣,但依然紧张地看着他。 柳十岁点了点头,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吕师很是欣慰,那些外门弟子们更是兴奋地喊叫起来,欢呼声传的很远。 欢呼声传到了树林深处的那间小院,井九笑了笑。 他从来没有想过十岁不能通过内门考核,所以懒得去看。 一个天生道种,提前半年筑基,还吃了一颗紫玄丹,如果这样都还不能成功? 那除非这个人和他一样有着深不见底的灵海,但世间又到哪里去找第二个他? 院门被推开,柳十岁跑了进来,却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很难得,井九从竹椅上站起身来。 他背起双手看着柳十岁,平静而认真地说道:“大道险且漫长,少有同行到最后,你已上路,更须专心,此去经年,忘却乃自然之事,莫刻意记起,那般不美。” 柳十岁愣了愣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生气说道:“我才不会忘记。” …… …… (不管了,晚上继续有,给自己施压,恢复两更。) 第十六章我看错你了 柳十岁离开了崖坪,去往诸峰之间,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最后留下的画面是那张因为生气而有些微红的小脸以及那双因为不舍而满是泪水的眼睛。 唯一看到这画面的人是井九,但很快他把这画面也忘记了。 就像他对柳十岁说的那句话一样,大道漫漫,人不可能记得所有的过往,也不需要记得。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确实是个天生的修道之人。 柳十岁离开之后,井九依然过着相同的日子,只是铺床叠被现在需要自己做,院子里显得有些冷清,这让他用了几天时间才重新习惯。 崖坪间那些外门弟子对他的冷嘲热讽,在这段时间里重新变得多了起来。 柳十岁进了内门,他却还在这里混着,任谁来看,都是很尴尬的事。 井九却没什么感觉,依然在小院里呆着,沉默地往那个瓷盘里放沙,每天不过两三粒。 他不是擅长忍耐,而是不在意。 但吕师没有忍住,在某个夜晚再次来到小院。 他用剑识仔细地查看了一下井九的情况,发现井九的体内依然没有道种,不由很是失望。 没有道种,经脉不生,如何能吸取天地元气? 没有真元,道种如何变成参天大树,结成剑果? 到现在他已经确定,井九并不是哪座峰上的师长提前收的弟子。 井九能够指点同门修行,完全是智识与悟性太过优秀的缘故。 “凭空而推演,居然能够十中其九,看来你的家世果然不凡。” 吕师看着他说道:“相信你家在朝歌城里也不是普通世家。” 井九说道:“家中藏书不少。” “才气终不可凭,清谈于大道无补,除非你只是想用来考学,不肯辛苦炼体,便不要指望能够进入抱神境,那么最终便是一场空。” 吕师叹了口气,说道:“我想了很长时间,如果你坚持如此,我可以推荐你去一个地方做执事,那里每日就是整理典籍,深研学问,应该很适合你。” 井九知道他说的是适越峰,那座专门收藏青山宗剑诀真法、从故纸堆里找大道的山峰。 吕师接着说道:“在那里你一样可以为宗门立功,甚至受赏仙药,延年益寿,只是再没资格得授真剑,不过……反正你志在不此。” 井九有些意外,没有想到对方会真的关心自己,为自己安排了一个看起来确实很适合的后路。 不过他当然不会答应,他不喜欢适越峰,而且再过一年时间他便要离开这里。 …… ……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满天飘。 距离三年之期已经过去了大半,南松亭的外门弟子们更加紧张,每时每刻都在修行,崖坪上到处都可以见到一道道的白烟。 如今绝大多数的弟子都已经进入了抱神境,如薛咏歌等数人,甚至已经看到了灵海圆满的可能。 只有极少数太过愚钝或是懒散的人才看不到任何希望。 当然,有机会进入青山宗修行却依然懒散的人,从始至终就那么一个。 “你找我什么?” 吕师看着站在身前的井九说道。 他对井九的不求上进已经麻木,虽然对方极为少见地离开小院来剑堂找自己,也提不起兴趣。 “我准备离开了。”井九说道。 吕师端起茶杯正准备喝两口,忽然听着这话,手僵在了半空。 他早就已经放弃了井九,但……终究还是有些惜才以及不甘,所以才没有把井九逐出山门,结果对方却要放弃了吗?就连表面上的混日子也不想混了? 吕师觉得有些无趣,苦笑说道:“你准备去哪里?” 井九想了想说道:“至于哪座峰我现在还没有想好。” “那你自己想去,不管是那个村子还是朝歌,终究都是你自己的事……慢着!” 吕师忽然醒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井九说道:“我说我还没想好去哪座峰。” 吕师有些不确定问道:“你是说九峰?” 井九说道:“是的,我准备进内门。” 吕师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说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的灵海已经基本填满,抱神境应该算是圆满了。” 回想这两年日夜不辍的冥想、不停吸纳天地元气的过程,即便是井九也有些感慨。 吕师完全不相信这种事情,心念一动便用剑识笼罩住了井九的身体,做好准备,一旦揭穿井九的谎言,便要用门规狠狠地整治他一番。 他这时候是真的有些生气。 …… …… 啪的一声响。 茶杯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茶水打湿地面,不停地散发着蒸汽,就像树林里那些勤奋修行的弟子头顶冒出的白烟。 吕师看着井九,眼里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 剑堂里一片安静。 “这是怎么回事?” 吕师有些心神恍惚,声音微颤说道:“我没看错?” 井九说道:“你没有看错。” 一阵极长时间的沉默。 地面上的茶水渐渐冷却,不再有白汽冒出。 吕师也终于冷静下来,但看着井九的眼神还是像是在看着神仙,话语里带着明显的歉意与悔意:“原来……我还是看错了。” 井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不是你的错。” …… …… 一道剑光照亮崖坪,和煦的春风变得凛冽了些。 昔来峰的仙师驭剑而至。 看着这幕画面,弟子们纷纷停止修练,汇集到剑堂前。 大家都猜到,肯定是又有弟子要参加内门考核,不由有些激动与兴奋。 谁会成为柳十岁之后,南松亭这一批里的第二个内门弟子? 有人认为应该是来自乐浪郡的元师兄,有人猜测可能是天赋颇佳的玉山师妹。 更多弟子认为,那个人毫无疑问应该是薛咏歌。 然而接下来弟子们发现他们讨论的这三个人就在身边,并不在剑堂里。 薛咏歌的脸色有些阴沉,他距离抱神境圆满已经很近,本以为自己会成为柳十岁之后的南松亭第二人,谁能想到竟然被别人抢了先。 他盯着通往剑堂的入口,在心里恨恨想着,究竟是谁平日里遮掩的如此之好,竟没有半点风声。 风拂白衣,在吕师的带领下,井九走进了剑堂。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们震惊的无法言语。 他们知道井九很聪明、悟性很高,但更清楚此子无心上进,懒惰异常,谁见过他练过一次功? 这样的人居然能够抱神境圆满?居然有资格参加内门的考核? 薛咏歌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如果是别的哪位外门弟子忽有奇遇,抢先一步,他即便恼怒,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但那个人居然是他向来最瞧不上的井九? “这怎么可能!” 他恼火地喊道:“他怎么可能灵海已满?吕师到底有没有查清楚?” 第十七章非一日之寒 “太荒唐了,难道内门考核也能乱来吗?” 薛咏歌开头,有些弟子也嚷了起来。 玉山师妹今日发现有人抢先参加内门考核,本也有些失望,但待她看到那个人是井九后,所有的失望都变成了惊喜。 “怎么不可能?井师弟的水平南松亭里谁不清楚?我看你们只不过是嫉妒罢了。”她看着薛咏歌为首的那些弟子,冷笑说道:“是不是觉得平日里嘲讽师弟的次数太多,这时候觉得有些害臊?” 在南松亭的两年里,井九偶尔会帮这些同门答疑解惑,虽然次数不多,对这些从来没有接触过修行的年轻人们来说却是非常重要的帮助。有的弟子会选择忘记这些帮助,把井九当成陌路人,有的弟子甚至会因为受到恩惠,反而对井九颇多嘲讽,但终究还是会有更多的人在心里留着那份感激。他们站在玉山师妹这边把薛咏歌与那些弟子说的无言以对,又为已经进入剑堂的井九助威,呐喊起来。 …… …… “我原以为他的人缘很差。” 听着剑堂外传来的吵闹声,明兴国有些意外。 那位来自昔来峰的仙师笑了笑,说道:“毕竟也是个名人。” 说完这句话,二人望向紧闭的房门。 他们很好奇井九究竟能不能通过内门考核,这种关心甚至超过了一年前柳十岁那次。 南松亭这一期的外门弟子在九峰里很有名。 最出名的自然是天生道种柳十岁,接下来便是井九。谁都知道,青山门来了位俊美无双的白衣少年,清容峰有些女弟子甚至寻缘由来过南松亭几次,就是想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只不过井九向来只呆在自己的小院里,那些清容峰的女弟子只好失望而归。 如果只是生的极美,也不至于让井九有这么大的名气,关键是他还特别懒…… 这种反差,实在很适合成为议论的内容。 就像明兴国说的那样,很多人都以为井九的人缘应该很糟糕,也正是因为这两点。 ——不求上进自然令人不耻,生的极美却容易引来嫉妒。 谁能想到,如今井九不但已经抱神境圆满,而且还有这么多同门站在他一边。 忽然间,一道清冽的剑鸣从紧闭的房门里响起,向着崖坪四周散开。 明兴国与那位昔来峰仙师对视一眼,露出笑容。 这声剑鸣要比柳十岁引发的那声剑鸣差的很远,但也算通透。 在剑堂正门处,吕师也听到了这声剑鸣,身体骤然放松,露出感慨的神情。 安静的房间里,井九收回落在黑色剑胎上的视线,转身向外走去。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根本没有把手放到剑胎上,更没有调动全部的真元。 如果他像普通弟子参加内门考核那样做,可能会直接把剑胎融成一块铁团。 从头至尾,他只是看了剑胎一眼。 …… …… 剑堂门启,吕师带着井九走了出来,看着神情各异的弟子们笑了笑。 欢呼声响起,隐约还能听到里面夹杂着几声晦气与吐唾沫的声音。 看着那些上前祝贺的同门,井九平静致意,却有些奇怪。 他不记得和这些人打过太多交道,更不觉得有什么情谊,便是对方的名字也只记得两三个。 那个梳着回梅髻的小姑娘叫玉山还是金山来着? 回到小院,环视四周,沉默片刻,他就此离去,无甚留恋。 那把竹椅与沙盘也消失了。 …… …… 青山群峰,终年在云雾中,来到传说中的九峰之间,云雾才会淡不少。 天光峰顶云层却是终年不散,只是比云行峰处的滚云要薄很多。 峰顶前崖的地面缓缓流淌着白雾,仿佛云海,古老的石门与楼阁在远处若隐若现,近乎仙境。 嗖嗖嗖嗖,破空之声响起,剑光照亮崖顶,云海生起波澜,片刻后才渐渐平息。 五把飞剑,静静地悬立在云海之上,这些飞剑的样式或者古朴幽冷,或者锋芒四散,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威压感。 三尺剑! 皆空剑! 锦瑟剑! 回日剑! 如岁剑! 青山宗的诸峰主剑,九至其五。 天光峰的承天剑乃是掌门之剑,轻易不得现身。 神末峰的弗思剑,已经随景阳师叔祖飞升去了异界。 至于两忘峰的不二剑已经消失多年,而且那座山峰乃是年轻弟子修炼剑心之所在,惯常不会参加青山宗议事。 可为什么碧湖峰的潮来剑没有出现?这座排行第七的山峰难道出了什么事? 崖顶很安静,对于潮来剑不至,没有人提出疑问。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三尺剑里响起。 或者是因为这把上德峰主剑形状本来就很方的缘故,这声音也显得很方。 这道声音的主人乃是青山宗剑律,上德峰峰主元骑鲸,以严厉冷酷闻名。 “赏罚书日前已经飞剑传于诸峰,若无疑议,今日便定下。” 掌门不出现,青山宗便以元骑鲸的地位最高,而且他手握重权,性情孤冷,很少有人会反对他的意见。 今日也不例外,数道声音从那几道剑里响起:“无疑议。” 锦瑟剑里响起一道温婉动听的声音,想来应该就是清容峰的峰主。 “南松亭眼看便有多名弟子进入内门,更有柳十岁这样的人材,吕师侄可算立了大功,不妨再多些赏赐。” 三尺剑里没有声音响起,元骑鲸默认了清容峰主的提议。 这一点没有出乎诸峰意料,因为谁都知道,南松亭吕某是他的亲传弟子。 云行峰主的声音从皆空剑里响起:“小师叔飞升之后,我派威名更盛往年,想来十余年里无人敢扰,然则总要寄望将来,每每想到日后在梅会上的那些朝歌俊彦、与冥部的交锋,那些食冰而生的怪物,我便忧心忡忡,好在卓师侄之后有腊月,如今又有十岁,我心甚慰。” 清容峰主说道:“卓师侄在闭关,腊月在你峰间苦修,只是柳十岁终究太小,要不要提前召上峰来?” 元骑鲸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依然还是那般冷漠:“我之所虑,在于柳十岁究竟是不是真的天生道种。赵腊月当初在朝歌出生的时候,我派便有人随侍在旁,非常清楚她的情况,但这个柳十岁呢?” 清容峰峰主的声音变得冷淡了几分,说道:“师兄不需多疑,我亲自查看过柳十岁的情况,没有问题。” 元骑鲸这才知道她竟然去看过柳十岁,沉默片刻后问道:“何时之事?” 清容峰峰主说道:“一年前。” 按道理来说,清容峰峰主亲自验看过,而且回护之意如此清楚,元骑鲸应该作罢,但他依然说道:“我也查过此子,他入门前便学过某种罕见的吐息之法,我怀疑他是奸细,应该严查。” 清容峰主的声音却是丝毫不乱,淡然说道:“既然你查过,就应该知道他绝对不会是奸细。” 其余三剑一直保持着沉默,但隐藏在剑后的、可能远在数十里之后的三位峰主却是把这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清容峰这句话里的隐意,便知道今日便是如此了。 果不其然,在清容峰主这句话后,元骑鲸不再说话。 不过清容峰主也没有再坚持把柳十岁提前召进九峰。 片刻后,五道飞剑各自散去,崖顶云海回复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 …… 上德峰顶很冷,尤其是当那道剑光敛入石室之后,温度更是骤降数分,石壁上瞬间挂上了一层寒霜。 这座负责监察整座青山宗的山峰,主剑名为三尺。 这剑名的来历并非取自“举头三尺有神明”,而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洞府深处,一位老者看着墙上的雪霜,沉默不语。 上德峰主元骑鲸,执掌剑律,在青山宗里的地位仅在掌门之下,性冷阴冷,向来最为后辈弟子畏惧。 “看来那名叫柳十岁的弟子,果然是某座峰提前选好的对象。” 说话的中年剑师叫做迟宴,乃是元骑鲸的同峰师弟,看来是全程旁听了这一次的议事。 元骑鲸深陷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冷厉的意味。 这些年来青山宗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为了确保传承不断,更能被发扬光大,诸峰早就习惯提前布局,在世间寻找颇天赋的弟子施予恩惠,甚至暗中授予心法,有这份前缘,将来在承剑大会上才好抢人。 如今在天光峰闭着的那位天才卓师侄,便是在六岁的时候已经得到了掌门赐下的玉佩。 两忘峰上那些年轻人,又何尝不是在进入山门之前,便已经被诸峰联系过。赵腊月更是尚未出生,便已经被青山宗派人重点保护,直至十二岁时引入山门,只是唯一的问题在于,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知道赵腊月究竟是被哪座峰发现的,这个谜底或者只能等到一年后的承剑大会才能揭开。 当然,碍于青山宗的规矩,就算提前做了这些准备,诸峰也不见得能抢到心仪的弟子,但总要比毫无准备强很多。 迟宴说的那句话,便是基于这种判断,不过他还是很好奇,为何清容峰主说出那句话后,师兄便不再多言,难道师兄已经知道那个叫柳十岁的弟子提前修行的是何种吐息法? “玉门吐息法。” 元骑鲸的声音非常寒冷,仿佛混着风雪一般。 迟宴闻言微惊,心想原来柳十岁是掌门挑中的人,难怪清容峰主没有点明,而师兄也没有再继续。 思及此,他有些遗憾,又有些隐隐的恼怒。 看来一年后的承剑大会,无论师兄还是自己都没有办法抢到柳十岁了。 上德峰在青山宗的地位再如何特殊,又如何能与掌门所在的天光峰相提并论。 “已经有了卓师侄,两忘峰上一半弟子都是他的,现在还要柳十岁……” 迟宴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另一位天生道种,我们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了。”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什么信心,放眼青山诸峰,谁不想要赵腊月承剑? 他想着一件事情,说道:“这两年吕师侄在南松亭着实不错,听说又有一个人通过了内门考核,我要不要去观察一下?” 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何名?” 迟宴说道:“井九。” 元骑鲸冷哼一声,说道:“那个懒鬼?” 第十八章说一不二 迟宴苦笑,他非常清楚师兄最厌恶的是哪种人,当年就算提到小师叔,也不会有半点好颜色,赶紧转了话题,说道:“我本以为今日诸峰会问起碧湖峰的事情。” 元骑鲸冷笑说道:“掌门师弟不让问,谁人敢问?” 迟宴有些不安说道:“就算不问,总还是要给个答案。” 元骑鲸说道:“就说雷师弟在朝歌城被不老林与冥部联手偷袭,受了些伤,正在调养。” 迟宴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自然知道这并非真实情况。 碧湖峰峰主雷破云疯了。 当他从天光峰送到上德峰来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元骑鲸走到洞府最深处,来到井前。 上德峰顶距离地面不知几千丈,就算山壁里蕴着些水,也不可能抽起。 这里居然有口井,真是极怪异的事情。 井口很黑,不知道究竟有多深。 整座青山宗,只有真正的大人物们才知道,这口深井直接通往地底的剑狱。 那座剑狱里关押着谁都不愿意面对的妖魔,还有那些背叛者。 一道极其凄厉的声音从黑暗的井底响了起来。 声音起处应该极为遥远,听着有些含混,但其间隐藏着的怨毒与疯狂之意却是无比清楚。 “就算没有一,那二呢!” 那喊声幽怨至极,如鬼泣一般,令闻者心生畏怯。 迟宴晋入游野境界多年,可称剑仙,但听着这道喊声,脸色依然变得有些苍白。 也可能是因为,不久之前剑狱最深处的这个疯子,还是青山宗地位极高的碧湖峰峰主? 他问道:“到底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把雷师叔关着,他总是喊着那句话,也不明白是何意思,如何去查?” “为什么不能一直关着?不管他为什么会发疯,也不管他当时出手的时候是不是真的疯了,但敢对掌门不敬,便有被关的道理。” 元骑鲸看着井底,听着那道凄厉的喊声,脸色很难看。 “没有一,二呢!” “没有一,二呢!” 迟宴听不懂这句话。 整座青山宗都没有几个人能听懂这句话。 他听得懂。 他甚至知道,可能就是因为这句话,雷破云才会发疯。 可如果是掌门让他发疯,为何不干脆让他去死?死人才永远不会说话,不管是真话还是疯话。 掌门为什么还要把他送到上德峰?难道真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是…… 你想用这个疯子来试探我什么? …… …… 井九摸了摸微微发热的手镯,走进了那座幽静的小楼。 这座小楼在南松亭后,由山路行七里,忽然出现在眼前,仿佛一道屏障,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知道手镯为何会发热,因为它前几代主人的画像,如今便在这座小楼里。 这座小楼供奉着青山宗历代掌门以及重要人物的画像。 两忘峰代表青山宗对外征战,是抛洒热血最多的一座山峰,历代峰主自然有资格被称为重要人物。 不过修道者寿数绵长,就算两忘峰主大部分的结局都是战死,小楼里拢共也只有七幅画像。 依照手镯的意愿,井九把那七幅画像都看了遍,至于更显眼处的那些历代祖师像,他却没有去看。 长廊走到最后,他停在了一幅画像前,那幅画像看着还有些新,应该挂上去没有什么年头。 是景阳真人的画像。 井九静静看着画像里那张似真如幻的脸,看了很长时间,说道:“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 走出小楼,便离开了凡世,来到了青山宗内门。 井九抬头望去,只见青山诸峰皆隐,只剩下九座山峰立在天穹之下。 云层在峰间并不流动,静悬如伞亦如盖,最薄处仿佛一张纸,景物美丽至极。 吕师在楼外等着他,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微笑,心想终于看见这少年有些反应了。 然后他想起自己当年初入内门见到九峰时,也是如此怔然,不禁心生感慨。 这些年他始终无法进入游野境,寿元有限,前景无明,只好离开九峰去外门做了个授业仙师。 若不是机缘巧合听到那段话,在云集镇周边耐心寻找,终于在那个小山村里看到柳十岁和井九,或者他今后的生命便会一直在南松亭里度过。哪会像现在,他因为立下功劳被赐上等丹药,更能回到上德峰继续修行,说不得还真有突破游野境的那天。 “井师弟,你在想什么?”吕师微笑说道。 只要进入内门,便会以师兄弟相称,因为都是第三代弟子,至于具体师承,则是承剑大会之后的事情,当然,你也需要被某座峰上的师长看中才行。 吕师出身上德峰,自然希望井九以后能够去上德峰修行。 井九说道:“景阳真人是飞升,又不是死,为何他的画像也会被挂在楼里?” 吕师呆住了,哪里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心想井师弟果然与俗辈不同,不知有多少弟子曾经在那座小楼里瞻仰历代祖师像,谁会想到这处去?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只好回以苦笑,然后正色说道:“我将回峰静修闭关,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师弟保重。” 井九看着他说道:“我觉得你不会有问题。” 吕师再次苦笑,心想井师弟真是位妙人。 …… …… 九峰之间有条溪河,河畔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建筑,小院或者高楼,崖壁间还有很多洞府。 三年一次的承剑大会前,被招入内门的年轻弟子们都会在这里学习剑道。 不知道是因为弟子们经常会在溪畔洗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条溪河有了一个名字:洗剑溪。 而青山弟子的这个修行阶段则被称为洗剑。 在这里弟子们需要接连突破知通与守一两个境界,直至触到第三层大境,才有资格参加承剑大会。 如果在承剑大会上被某座峰上的师长选中,那名弟子便能成为亲传弟子,接触到青山宗真正的剑诀。 当然,那名弟子也可以报名进入两忘峰——如果两忘峰上那些眼高于顶的师兄能看得上你的话。 两忘峰在青山宗里的位置非常特殊。 这座山峰没有传承,也没有师长,但峰上的弟子可以接受所有九峰师长最耐心与最严格的教育。 因为两忘峰便是青山宗的剑。 除了修行,两忘峰弟子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代表青山宗与外界对战,与那些恐怖的妖魔、冥部强者厮杀。 成为两忘峰弟子当然极为凶险,但在不停地战斗里进益也会很大。 更重要的是,这本来就是极大的荣耀。 如果不管在洗剑溪畔如何苦修,都无法突破那两个境界,不能参加承剑大会,更无法被诸峰选为亲传弟子,那怎么办? 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但不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井九来到溪畔,面对那位来自昔来峰的师叔时,听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但落在别人耳中,这话便显得有些骄傲。 那位适越峰的师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愧是井九,这真是最完美的答案。” …… …… (存稿之所以快没了,是因为在北京的酒店里躺了五天……病了,其中发烧了三天,床单湿的一套一套的,相当彻底,现在已经回家,感觉应该是快好了吧,摊手,希望如此。之所以说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是因为有起因,有转折,有背锅者,但因为太过复杂,所以懒得向大家汇报了。大道朝天开书已经一周,相信大家已经看出来了我的追求,得到的反馈现在也是相当的好,被称赞的太多,我都有点……不会的,我不会不好意思的,请大家尽情地赞美我,最后就是,请不吝投出您手中的推荐票,这算是大道朝天的第一次拉票吧?请投免费的推荐票咯,摸摸哒。) 第十九章一部剑经四个字 是的,那位昔来峰的师叔知道井九。 洗剑溪畔的一百多名内门弟子都知道井九。 虽然他这两年时间一直都在南松亭,刚刚进入内门,但他早就已经是个名人。 当然不是因为他给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而是因为传说中他有一张完美的难以想象的脸,以及难以想象的懒。 当井九走进洗剑阁时,热闹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无数视线投来。 洗剑阁按照弟子境界以及在外门表现出来的特质分成若干课堂,这里是十余名像井九一样刚刚进入内门的年轻弟子。 井九早就已经习惯了被人注视,向前走去,在窗边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但位置再如何不起眼,他的脸实在是太招眼,就连授课的仙师进入洗剑阁后,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位仙师气息出尘,深不可测,乃是来自天光峰的二代弟子林无知。 林无知并不像他那些投身两忘峰上的师兄弟一般锋芒毕露,亦不如正在闭关的那位卓如岁声势惊人,但毕竟是掌门大人的亲传弟子,由他亲自讲授最初级的剑道知识,可以想见青山宗对洗剑一事的重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林无知的言语风格很有趣,很适合让这些剑道初学者产生兴趣。 “我们青山宗是什么宗?” 林无知不是想听弟子们的回答,笑着自顾自说道:“当然不可能是禅宗,也不是魔宗与火宗,我们是剑宗。” 井九望向窗外,看着溪畔那些柳树,心想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些看似有趣实则无趣的废话。 也不知道柳十岁如今在哪里,过的怎么样。 他想此处应该有笑声。 果然,剑阁里响起年轻弟子们充满欢愉的笑声。 林无知微笑着继续说道:“剑宗修的自然是剑,我们首先需要了解的便是剑。世间修剑宗派众多,无恩门用剑,不老林也用剑,剑西来那个家伙也用剑,但为何只有我大青山才被称为剑道正宗?因为青山有九峰,九峰有九剑,九剑可定天下!” 井九想着,此处可能会有掌声。 果然,剑阁里响起年轻弟子们激动而兴奋的喝彩声与拍手声。 “天光峰之剑名承天,意思是承天之大任,剑法亦名承天;上德峰主剑名为三尺,用雪流剑诀;云行峰主剑名为皆空,用苍鸟剑诀;清容峰主剑名锦瑟,用无端剑诀;适越峰主剑名回日,用六龙剑法;昔来峰主剑名如岁,用七梅剑诀;碧湖峰主剑名潮来,用八方剑诀。” 弟子们见林无知说到这里便停下,不禁有些疑惑,有位胆大的举手问道:“第九峰呢?” 林无知说道:“神末峰主剑名弗思,用九死剑诀,只是那把剑在景阳师叔祖飞升的时候被带走了。” 弟子们发现九剑还是差了一剑,问道:“那两忘峰?” “两忘峰主剑名不二。”林无知叹了口气,说道:“也在景阳师叔祖飞升的时候被带走了。” 井九依然看着窗外。 他手上的那根镯子映着天光,微微发亮。 洗剑阁里响起议论声。 景阳师叔祖飞升当然是好事,只是走便走罢,为什么要把这两把绝世名剑也带走呢? 如果他只是带走九峰的弗思剑也罢了,为什么把两忘峰的不二剑也带走呢? 九剑失其二,无论怎么看,青山宗的实力也是受到了极大折损。 听着弟子们的议论声,林无知双眉微挑,有些不悦。 “师叔祖飞升乃我青山宗最大荣耀,也是那两把剑的荣耀。” 他看着那些弟子们沉声说道:“因为少了两把剑便折损了实力?你们要明白,剑随人起,只要人足够强大,他用的剑便足够强大,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们能修行到通天境,那么你们的剑便有资格成为诸峰主剑,代替不二剑与弗思剑的位置。” 听着这番话,弟子们神情各异,心里的想法也各不相同。 有的弟子被激发起了雄心野望,有的弟子则是觉得肩头多了沉甸甸的重量,更多的弟子则是觉得这些事情与自己完全无关。 他们刚刚进入内门,只是抱神境圆满,距离传说中的通天境有着无比遥远的距离。 就算他们是真正的天才,也没有自信能够在修行大道上走到那处。 放眼大陆,通天境的大物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青山宗也只有掌门一人。 看着弟子们的神情,林无知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说道:“不管最终能走多远的距离,你如果没有走到最后的意志,何必踏上这条艰难的大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一步不走,何以至千里?” 众弟子闻言神情微凛。 林无知说道:“今日拿到剑经之后,你们须当好生研习,勤奋修行,知道了吗?” 不管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弟子们回答的声音很整齐:“知道了!” 林无知点点头,继续自己的讲课。 “剑经内容广博,足够你们在承剑大会之前修行。承剑大会上有了师承,才可选择刚才说的那些无上剑诀,而在剑道学习之前,你们首先要做的是打好基础,尽快把境界提升起来,不然一把剑对你们来说和废铁有什么区别?” “洗剑阶段,你们要过的是次境之关。” “我派次境亦分两个境界,分别是知通与守一。” “何谓知通?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在此境,你们当以灵海灌注道种,助其成熟,直至成为参天大树,结成剑果。” “剑果成,剑意生,与飞剑生成稳定联系,如此方能控剑对敌。” “此境亦可称为果成,所以我一直在想,果成寺建寺之初,那位大物是不是曾经偷偷学过我们的剑经?” …… …… 井九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接过执事分发的剑经,翻开首页,便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墨字。 在欢声笑语不断的洗剑阁里,他安静不语。 …… …… “那什么是守一?” “守其一以处其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持守大道,自得其和。” “在此境,真元如水银般在体内流淌,转为剑元,剑果亦是渐成金质,那便是剑丸将成的迹象。” “剑丸成,剑意趋实,飞剑可以断石切金,十丈之内,如臂使指,目光落下,便能杀人。” “对你们来说,可能最感兴趣的应该是驭剑。” “不错,提前恭喜你们,只要能够成就剑丸,你们便可以驭剑而行,若剑元足够,甚至可以直接飞到天光峰顶。” “当然还有一椿好处,那就是先前所说,到了此时,你们便可以参加承剑大会,成为某座剑峰的亲传弟子。” …… …… 洗剑阁里的欢声笑语还在持续。 井九只是看着剑经首页那熟悉的四个墨字,若有所思。 …… …… “刚才有人在问,次境与初境不同,无法内观灵海来判断修行进度,那么判断的标准是什么?” “这个问题非常简单,至少在我大青山非常简单。” “冥部看魂火,果成寺看禅心,我们看剑果,如果都结成了剑果,又如何判断?那便看你驭剑的本事。” “你的剑能够一剑斩杀百丈外的对手,那便是承意。” “你的剑若能飞出十余里地,斩杀对手,那便是游野。” “如果你能一剑千里,自然通天。” “若你能一剑破空而去,斩杀域外天魔,那么你就是我朝天大陆的最强者。” …… …… 这种判断标准不止简单、粗陋,甚至听着有些胡闹,洗剑阁里的弟子们议论纷纷,但看林无知的神情不似作伪,只能相信。 无论外界如何扰嚷,井九始终看着剑经首页那四个墨字。 ——万物一剑。 第二十章问剑于黑衣老者 直到很久以后,井九才收回视线,抬起头来。 便在这时,他刚好听到了林无知在这堂课上的最后一句话。 “要做到这些,首先你们要找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 …… 林无知带着十余名弟子离开洗剑阁,沿着洗剑溪向上游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座山峰之前。 与别的山峰比起来,这座山峰上的植被很少,更没有茂密的森林,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嶙峋崖石,显得很荒凉。 山峰下方的崖壁间有很多小洞,洞口很小,边缘处极为光滑,似乎是被什么事物刺出来一般。 山峰上半截笼罩在厚重的云雾里,根本无法看清。 这里就是青山第四峰,云行峰。 青山宗弟子更习惯称这座山峰为剑峰,因为在这座山峰里藏着无数剑,等待着被它们的主人发现。 云行峰非常特殊,终年云雾不散,峰间很是潮湿,加上崖间隐藏着无数剑意,生活在里面很是辛苦,所以云行峰的师徒们都在峰下修行起居,峰主则是在天光峰议事。 当青山宗强者寿元将尽时,往往便会来到这座峰前,将自己的飞剑还赠予这座山峰。 当然,如果那位强者想要带着自己的飞剑陪葬,也没有人会强行要求他。 但青山宗开派以来,归剑于峰的强者数量再多,也不可能比后辈弟子取的剑数量更多。 为什么剑峰里有这么多剑?最开始的那些剑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有人说这座剑峰乃是一座天地自成的剑炉,有人说这座剑峰是前代文明强者对战,一起陨落后形成的大墓,但这些年来青山宗无数次仔细地查探,都没有找到相关的证据。 弟子们站在山脚下,望着云雾里的山峰,听着林无知的讲解,眼睛渐酸,有几个人甚至哭了出来。 他们自然不是在发思古之幽情,也不是感怀前辈师长的风范,而是被剑意刺伤了眼睛。 这座山峰里不知藏着几千几万把剑,剑意合在一起,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不是他们这些刚入内门的弟子能够承受。 这座剑峰如何上去?或者说就在下面这些崖壁间找找有没有剑? 有些弟子暗自想着。 林无知知道弟子们在想什么,也不生气,笑着说道:“你们能想到的事情,自然前代弟子也会想到,不妨告诉你们,这些山底崖壁上的洞便是剑洞,不知道被找了多少年,如果你们还能找出一把剑来,那算你们本事,运气也算本事不是?” 弟子们好生无语,心想只是站在山脚下便已经这般难熬,难道还真要上到剑峰上面,甚至还要去到峰顶? 林无知提醒说道:“莫要忘记,越往峰顶去,飞剑品质便会越高。” 有名弟子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听说赵师姐一直在剑峰上修行练剑?” 林无知点头说道:“不错,她这时候便应该在云里。” 弟子们很是震惊,议论纷纷。 他们站在山下便已经能够感觉到剑峰上那些云里散发出来的森然感觉,如果走进那些云雾那该是怎样的恐怖的感受? 要知道就连云行峰一脉的师长都不愿在峰间停留太长时间,赵腊月却一直在峰顶? “剑峰取剑,也是考验你们的心志与智慧。” 这句话里的智慧明显有深意,但林无知没有做更多解释。 “赵腊月意志之坚毅,堪为三代弟子典范,你们要向她学习。” 说完这句话,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没有转身避开,也没有给予回应,看着峰上的那片云,心想着:“剑意焠体?” 剑意焠体是一种非常苦且凶险的法门,一般而言,除了那些寿元将尽的剑修,没有人会用,因为风险太大。 赵腊月是青山宗重点培养的弟子,前途无限光明,而且才十余岁,还有大把时光可以用来修行,她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条最艰险的道路。 这让井九对她生出了几分欣赏。 林无知说话的时候,云行峰一脉的几名执事从山脚下的楼里迎了出来,开始为井九等人登录名册,同时发放剑牌。 他们很有耐心地告诉这些刚入内门的弟子,剑牌应该如何使用,怎样判断自己已经无法支撑,遇着危险又应该如何。 那些弟子有些吃惊,听着这话,神色更加凝重,有的弟子忍不住说道:“难道今天就要登峰取剑?” 今天,是包括井九在内的很多弟子进入内门的第一天,结果就需要面临这样的挑战? 林无知看着他们微笑说道:“难道你们才知道,登峰取剑乃是我大青山的第一课?” …… …… 忽然,那些正在登录名册的云行峰执事停下动作,望向某处。 待看到向剑峰走来的那人,执事们神情骤肃,赶紧走了出去分侍道旁,躬身行礼,无比恭敬。 弟子们有些吃惊,心想来了什么大人物,也随之向来路看去。 那是一位黑衣老人,满头白发,容颜枯槁,不知多大年纪,也看不出来有何出奇之处。 林无知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双手揖于身前,微微弯腰,缓声说道:“恭送莫师叔。” 黑衣老人停下脚步,看见是他,拱了拱手,又看了看井九等人,问道:“这就是这一期的内门弟子?” “陆续还会有些进来。”林无知应道。 黑衣老人打量了这些年轻弟子一番,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说道:“不错不错,好好好,比我们那时候可要强不少。” 只是扫了两眼,黑衣老人便用剑识把这些弟子的境界看的清清楚楚。 黑衣老人与弟子们说了几句话,问了问从哪里来,又是哪里进行的外门修行,神情温和,言语间颇多勉励。弟子们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谁,只是见林无知与那些云行峰执事的态度,猜想应该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哪里敢不耐烦,小心翼翼地应答。 林无知静静站在旁边听着,不插话,也不催促。 井九觉着有些奇怪,青山九峰,没有哪座峰上的剑师会着黑衣。 他现在看不出来这位黑衣老人的境界,但能明确的感觉到,对方神衰体虚,应该不如林无知。 为何林无知对此人会这般尊敬? 他忽然想到了一事。 便在这时,那位黑衣老人正好望向了他,微微一怔,说道:“这孩子生的真好看。” 林无知笑着说道:“所有人都知道他好看,也就是师叔您天天在适越峰上抄书,从不理会这些。” 黑衣老人笑了笑,望向井九认真说道:“今后多努力。” 井九没有回答他的话,静静看着他。 黑衣老人觉得有些奇怪。 场间的气氛也有些奇怪。 几名弟子拼命地给井九使眼色,井九却仿佛无所察觉,依然静静地看着那位黑衣老人。 林无知微微眯眼,正准备训斥井九几句,那位黑衣老人摆手阻止,自嘲一笑,转身向剑峰走去。 “走了?” 林无知问道。 “走了。” 黑衣老人说道。 忽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你的剑现在怎么样?” 井九看着黑衣老人的背影说道。 第二十一章剑归青山 黑衣老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井九,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说道:“很久没用过,我也不确定。” 井九说道:“要不然,我试试?” 听着这句话,林无知神情微变,那些云行峰的执事弟子也纷纷望向他。 黑衣老人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好啊,看你本事。” 然后他继续向剑峰走去。 林无知看了井九一眼,弟子们也觉得好生怪异。 ——刚才那位师伯问话的时候,你不回答,这时候师伯要走了,你却又要来说这样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黑衣老人抬头望向云雾里的剑峰。 一声剑鸣。 剑光照亮峰下的崖壁。 黑衣老人驭剑而起,随风飘摇而上,身形不再佝偻,无比挺拨,仿佛当初那个刚入青山宗的少年。 片刻后,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云雾里,再也无法看见。 …… …… …… …… 无数声剑鸣在峰间响起。 弟子们不知何事,震惊的无法言语。 云行峰执事们唱道:“莫师伯剑归青山!” 九峰都有回应,青山弟子们的声音响起:“恭贺莫长老剑归青山!” 天光峰处响起剑声长吟。 上德峰古钟嗡鸣。 清容峰素云遮面。 …… …… “莫师叔在适越峰上整理典籍百余年,今日……” 看着剑峰,林无知没有把这句话说完,眼眶有些微湿。 都说修道之人要断情绝性,但有几个能做到呢?更何况青山宗修的本来就不是道,而是剑。 剑者见也,今后再不能相见,如何不悲。 弟子们这才知道发生了何事,那位刚与自己温和谈话的莫师伯,竟是……仙逝了。 他来剑峰,只是要把自己的剑还给青山。 他希望后代的弟子里,有人能够继承自己的那把剑。 看着剑峰,弟子们觉得心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悟与情绪,有些沉重。 或者这才是大青山的第一课。 他们又望向井九。 刚才井九对莫师伯说会用他的剑,是什么意思?就是那个意思吗? 林无知望向井九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到莫师叔准备剑归青山,我也不知道你说那句话是想安慰他,还是想讨好他、让他把剑放在低一点的地方。我只想告诉你,你激起了莫师兄最后的骄傲,那把剑的位置离峰顶很近。” 井九说道:“所以?” 林无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既然答应,就一定要做到,不然不管你是哪座峰选好的弟子,我都不会让你参加承剑大会。” 弟子们听到这番话,很是吃惊,看着井九的目光里满是同情。 剑峰里到处都是可怕的剑意,越往高处剑意越浓,峰顶远在云层深处,以他们的境界如何能够走到那里? “多言,多情,多事,都不是好事。” 林无知说完这句话,驭剑而去。 这句话当然也是对井九说的,针对的是他在适越峰莫师伯临死前的行为。 这个时候弟子们才明白过来,林无知并不是真的厌恶井九,而是很看重他。 一名云行峰执事把剑牌分发给十余名弟子,交待道:“剑峰里有历代前辈师长留下来的剑,所以你们在寻找的时候要注意仪态,切忌喧哗奔跑,当然这里还有很多无主之剑,不管你们找到什么剑,只要能让它回应你的召唤,便算成功,如果迷路或者摔伤以及任何意外,只需要捏碎这块剑牌,自有人处理。” 一名弟子望向那些崖壁,说道:“就这么简单?” 经过在外门的修行炼体之后,这些内门弟子的身体要较普通人强出太多,轻松一跃便是数丈距离,耐力也极持久。 他想着剑峰虽陡,总能攀爬,剑意虽强,也可靠意志强撑,只要不进入云层覆盖的范围,有自信能够自如上下。 那名云行峰执事没有说话,看着那名弟子,唇角微起,露出一抹很难捉摸的笑容。 能入内门修行的弟子都是极聪明的年轻人,见这笑容哪里还会不明白。 那名弟子面色微白,行礼说道:“还请师兄指点。” 青山宗外门执事都是未能突破抱神境的弟子,九峰间的内门执事则是无法在承剑大会上被选中的弟子,被他称一声师兄也是应有之义。 “你们还是抱神境,没有希望能够找到剑,先入知通再说。” 那名行云峰执事说道:“就算你们能够找到剑,那剑便会随你走吗?红尘里痴男怨女那么多又是何故?” 有弟子问道:“大概要多长时间,我们才能成功取剑?” “普通弟子平均需要三年时间才能拥有自己的飞剑,天赋悟性好,运气也好的弟子或者能快些。” 那位行云峰执事手指云中剑峰说道:“赵师妹用了三个月,你们需要多长时间便自己想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回到了峰底的小楼里,把这十余名年轻弟子留在了这里。 十余名年轻弟子相对无语,心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腊月乃是二代弟子里最天才的人物,更是他们这些新晋弟子的偶像,连她都用了三个月时间,他们就更别想了。 而且那位执事说的很清楚,以他们现在的抱神境界,进入剑峰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这是宗门给我们的第一课,总不能不上完。” 一名祝姓弟子面露坚毅之色,看着众人沉声说道:“就算我们无法感知到剑在何方,也可以去剑峰里先行熟悉一下环境,为日后准备。” “不错,行云峰执事给我们剑牌,便应该是这意思。” 一名女弟子点头说道:“林师说过剑峰可以锻炼心志,说不得他或别的师长正在暗中观察我们,我们怎能不去?” 众弟子被这两句话说服,纷纷喊着同去同去,神情很是激动。 井九没有说话,安静站着,便有些显眼。 很多道目光同时落在他的身上。 众弟子知道他出名的懒,但想着他既然能够进入内门,或者已经有所改变。 林师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是最严厉的要求,又何尝不是深深的期望。 井九对众人点了点头,转身往峰外走去。 众弟子这才知道他竟是准备离开。 那名祝姓弟子震惊说道:“你不是说要去取莫师伯的剑吗?” 别的弟子也呆住了,心想难道此人真如传闻中那般? 便在这个时候,剑峰西侧的树林里走出来了一行人。 为首那名青年,身着素色剑袍,容颜英俊,眉挑若剑,神情漠然如冰雪,气息不凡。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身后没有负剑——难道说他如此年轻,便已经剑丸大成,进入了无彰境? 云行峰执事们迎上前去说了几句话,众人才知道,原来这人是洗剑阁的授课仙师之一顾寒。 顾寒还有个更重要的身份。 他是两忘峰上的三师兄。 两忘峰可以说集中了青山宗最天才的年轻弟子们,顾寒能够排到第三,可以想见他的剑道修为之强大。 看着顾寒,弟子们的脸上流露出仰慕与敬畏的神情。 井九没有看顾寒一眼,只是静静看着顾寒身边。 顾寒身边站着位少年。 自村口相遇至今日已有三年,十岁已经变成了十三岁。 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少年,眉还是那样直,眼睛还是那样正,脸还是那样黑。 在九峰修行一年时间,柳十岁更加成熟,气质从容,神情平静。 他望着某处,眼神有些疑惑,然后很快变成惊喜。 “啊!” 柳十岁大叫一声,向着井九跑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丑小鸭的第一次飞翔 因为跑的太快,柳十岁的双手拖在身后,看着就像个小鸭子,有些滑稽可爱。 井九站在原地等着他,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柳十岁跑到井九身前停下。 因为跑的太快,停的太急,他的脚在草地上画出两道浅痕,身体前后摇摆,好不容易才静止。 这画面看着有些滑稽,那些与井九一道的年轻弟子里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很快那些笑声便消失了,人们猜到这个小少年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天生道种。 柳十岁站在井九身前,神情很是激动,伸手想要去抓井九的手,又觉得不妥,赶紧收了回去,握成了拳头。 …… …… 从树林里走出来的那行人,看着这画面,不禁有些诧异。 要知道柳十岁平日里只知道修行练剑,活的很是单调,性情平实而低调,很少见到如此激动的样子。 “这人是谁?”顾寒问道。 有弟子说道:“顾师,这人应该便是十岁平日里经常提起的井九。” 听着这话,那行人才明白为何柳十岁如此激动。 顾寒看着井九的脸,微微挑眉,有些不喜。 不知道是因为那张脸太美,还是因为那张脸上的神情太过淡然平静,与柳十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 …… 就在井九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一道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井九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那个叫顾寒的两忘峰弟子。 柳十岁微怔,赶紧解释道:“顾师,这是我家……” 顾寒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淡然说道:“我告诉过你,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你分心。” 这句话隐着的意思非常清楚,他根本不在乎井九是谁。 “自己过来领受责罚。”顾寒说道。 井九看了他一眼。 柳十岁赶紧对他摆了摆手,走回顾寒身前。 一个梳着髻的胖子从顾寒身后站了出来,双手捧着一个用布包住的物事,他用肥胖而灵巧的手指解开系带,露出了里面的那根棍子。 看着这幕画面,人群有些哗然,那些落在柳十岁身上的视线里多了些同情,更多的却是羡慕。 那些从树林里走出来的弟子,眼里也有着这样的情绪。 那根棍,不是青山宗的剑律,而是两忘峰的规矩。 顾寒要用两忘峰的规矩责罚柳十岁,那么就等于是把柳十岁当作两忘峰的亲传弟子在管教。 对于一心期盼在承剑大会上被两忘峰挑中的内门弟子们来说,这样的管教实在是值得羡慕的待遇。 坚硬的木棍落在柳十岁的背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接受责罚时,自然不能运起真元护体,柳十岁只能硬撑。 木棍不停落下,闷响不停响起。 柳十岁很痛,眼里满是泪花,却依然要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没有说话。 忽然,他感觉到了些什么,一眼望去,便看到了顾寒冷漠的眼神。 他静静看着对方。 柳十岁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忍着疼痛不停摇头,示意他不要乱来。 井九安静了会儿,转身向峰外走去。 在场这么多人,只有顾寒注意到,在他转身的时候,也摇了摇头。 …… …… “够了。” 顾寒示意惩处结束,看着远去的井九的背影,微微皱眉。 那个胖子收回棍棒,仔细地用青布裹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眼里却有寒光掠过。 “如何?这个弟子很出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确实好看,令人嫉妒。” 做为两忘峰弟子,他们哪里会关心容颜美丑这种小事,所问如何自然指的是井九的修行天赋与潜质。 顾寒说道:“道种普通,资质普通,如果他真如传闻里那般不求上进,那么应该是备了很多丹药,才能在两年内破境。” 胖子说道:“他可能是朝歌皇朝里的哪位公子,手里有些珍贵丹药也属正常,而且据说脑子很好使,要不要和他聊聊?” 顾寒说道:“我两忘峰的剑是用来杀人的,再如何聪明,智识过人也无用,如果能靠丹药求大道,还修行做什么?” 对话时他们并未避着柳十岁,柳十岁听的有些着急,想要替井九辩解几句。 在他想来,公子如果也能提前拜在两忘峰门下,当然是最好的事情。 “两忘峰弟子,不可能是一个仆人,你记住这一点。” 顾寒看着柳十岁,语气里带着不容质疑的意志:“不要与他继续来往。” 柳十岁呆住了。 顾寒没有理他,带着一行弟子向剑峰里走去。 柳十岁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 …… 看着向剑峰崖壁间走去的那行人,有位知道洗剑阁情形的弟子不解说道:“顾师不是甲课的仙师?难道他们还没有取剑?” 行云峰执事说道:“柳师弟半年前便已经取了剑。” 弟子们更觉奇怪,心想那他们还上剑峰做什么? 顾寒带着的那行人已经走上了峰剑,渐行渐远,已经快要变成崖壁间的一串黑点。 这些弟子们没有师长带领,自然不敢跟着去,只好在峰下看着。 随着时间移走,更多的云行峰执事与师生来到场间,又有十余道剑光划破天空,诸峰都有人至,甚至有两位二代的师叔也亲自到了。 所有这些,似乎都预示着稍后将有大事发生。 …… …… 山行渐高,空气渐稀,地势也更加陡峭,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 年轻弟子们停下了脚步,留在原地,感受着四周的剑意,以此磨砺意志,提升修为。 顾寒与那位胖子还有柳十岁继续向前。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四周的景物渐渐模糊,雾气渐重,应该是来到了云层的边缘。 到了此间,峰体里散溢出来的剑气更加可怕,柳十岁小脸通红,呼吸急促。 毕竟他年龄还小,修行时间也短。 不过他能够走到这里,比起那些留在下方的同门已经不知道强到哪里去。 那位胖子也有些微喘,扶着腰说道:“不知道腊月今天在不在。” 顾寒神情如常,剑峰里的剑意与这种高度,对他来说完全不算什么。 听着胖子的话,他望向云雾更深处的峰顶,沉默了片刻时间,然后挥了挥手,似乎是想把某些不愉快的画面尽数驱除。 随着他的手掌挥动,崖间生起一阵大风,云雾被尽数驱散,周遭环境顿时变得清楚起来。 他们身前是一处断崖,往前走一步便会跌落,崖间石壁光滑无草,根本没有可以抓住用力的地方。 柳十岁走到崖边,向下面望去。 这里距离地面已经有千余丈高,即便他修行后的眼力堪比神鹰,依然无法看清楚地面的情形,只能看到很多小黑点。 每个小黑点就是一个人,想到有这么多人正在看着自己,少年更加紧张,呼吸不自觉地更急了。 他默颂剑经,尽可能地平静心情,待呼吸平缓之后,缓缓举起右手。 嗤的一声响,一道约两尺长短、通体光滑如镜的飞剑,从他的袖中飞了出来。 飞剑在空中画了几道弧,然后依照他的神念,静静停在崖外半空,就在他身前。 只需要向前走一步,他便能站到飞剑上。 问题在于,世间有几个人有勇气走出这一步? 进一步便是海阔天空。 退一步便是滚滚红尘。 …… …… 任何事情都不能想太久。 想的越久越容易出问题。 柳十岁盯着峰外的云雾,面色微白,始终无法踏出这一步去。 顾寒在他身后面无表情说道:“我再给你十息时间,如果你自己走不出去,我就把你推出去。” “不用。”柳十岁忽然转头对他说道:“顾师,我还是要与公子见面的。” 说完这句话,他向前走了出去。 顾寒微言微怒,挑眉准备做些什么,便看见了这幕画面。 柳十岁走到了崖外的天空里。 他的右脚落下,不偏不倚落在了飞剑上。 飞剑向下沉去,约摸半尺便静止。 接着,他的左脚也踩到了剑上。 寒风呼啸,拍打着剑峰的崖壁,也吹起他身上的衣衫。 柳十岁张开双臂,双腿微屈,左右摇摆,寻找着平衡。 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害怕的情绪,只有专注。 顾寒忽然想到先前柳十岁冲到井九身前急停时的画面。 风从崖壁上卷回,柳十岁的身体向前一倾。 站在崖上的那名胖子吓的哆嗦了一下。 柳十岁不知道喊了声什么,借着风势,便向天空里飞了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驭剑飞行,无法凝成一道剑光,只能画出一道残影。 只见那道剑影在云雾里穿行,不时急停或者转折,显得非常乱,看着非常危险。 遥远的崖下隐隐传来惊呼声与喊叫声。 胖子脸色苍白,不停自言自语道:“如果十岁摔死了……掌门会不会把我们逐出青山?” 顾寒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道离崖壁越来越远的剑影。 不管柳十岁驭剑如何凶险,甚至有两次直接向着地面堕落,他都表现的不如何担心,只是眼睛眯的越来越厉害。 以柳十岁的境界、年龄、经验,现在就开始学习驭剑,确实是非常勉强,而勉强自然就意味着风险,所以他没有与两忘峰里的同门说,更没有禀报师长。 但他知道当自己带着柳十岁走上剑峰的时候,九峰里的长辈们便应该猜到了真相,这时候的云层里应该有几位游野境的师叔正在盯着,随时准备出手相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道剑影终于稳定下来,可以清楚地看到柳十岁的身影。 飞剑的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变成一道流光,向着剑峰之上而去,突破云层,不知去了何处。 …… …… (五万字了,下个初步定论吧,大道朝天的开篇应该是我所有故事里开篇写的最好的,赞赞赞!请大家投推荐票!) 第二十三章重逢夜话 顾寒知道柳十岁驭剑去了何处。 当年他在剑峰初次驭剑成功后,同样是去了云层的上方。 驭剑飞行,是修行者最美妙的想象,当成功之后,便是最美妙的体会,谁不想去看看这天到底有多高? 下方隐隐传来欢呼声,顾寒望向峰顶,心想青山宗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天生道种。 看着他的视线,胖子知道他在想什么,劝说道:“师妹不愿意进两忘峰,想必有她自己的安排,师兄你不要生气。” 顾寒没有接话,说道:“十岁正在修行的关键阶段,不要让他与那个废物见面,受了影响。” 胖子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井九。 …… …… 井九回到了自己的洞府。 与南松亭那些前院后石室的格局不同,现在的洞府是真的。 洞府在洗剑溪两畔的崖壁上,很是清静,无人相扰,风景也很美。 每日清晨会有一盘珍果与一壶清水出现在洞府前,这盘珍果当然要比在外门的时候强很多,负责分发事宜的也不再是执事,而是剑匣。 做为大陆第一剑派,青山宗的底蕴与积累真是难以想象。 这样的作派井九看的太多,自然不会生出什么感慨,挑了个好看的果子吃了,把剩的果子扔给洞后树林里的猿猴,便又躺到了竹椅上。 他从怀中取出剑经看了两眼,便不再看。 与在南松亭时的情形差不多,他的灵海太过深广,想要完全转成道种的养分,直至结成剑果,除了时间还是时间。 好在这一次需要的时间会短很多,而且他如果想要去峰间取剑,并不需要结成剑丸。 他拈起一粒白沙,想要放在瓷盘上,却发现今天的心有些不静。 对他来说这很少见,所以他把瓷盘与沙粒都收了回去,闭着眼睛开始静思养心。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重新睁开眼睛。 日已落,星正明。 十岁站在竹椅前。 仿佛还是三年前的池塘边。 “公子。” 柳十岁高兴地向他行礼,想着白天发生的那些事情,解释道:“你不要怪顾师兄,他是好人,就是有些严格。” 井九听着这话,发现了一个问题,挑眉问道:“师兄?” 柳十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应该叫顾师,他觉得我还可以,说会在承剑大会上取我,允许我私下称他为师兄。” 他没有骄傲、得意这些情绪,只是很开心。 井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柳十岁以为他是在笑自己,不禁脸有些发热,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站起身来,去替井九铺床,整理榻上的东西。 青山宗最重视的天生道种,两忘峰极想得到的天才弟子,为一个刚入内门的弟子铺床叠被,还做的如此自然。 如果有人看到这个画面,必然会震惊的无法言语。 更令人吃惊的是,井九也没有拦的意思。 铺完床,把洞府前的空地洒扫完毕,他开始对井九讲述自己这一年里做了些什么事,遇着了什么人。 井九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笑笑,偶尔回一句话。 他没有不耐烦,没有闭眼,更没有睡觉,和当初在山村里并不一样。 柳十岁有些郁闷,因为都是他在说。 他其实很想知道,这一年井九在南松亭是怎么过的,怎么忽然就变得勤奋起来了呢?怎么就能抱神境圆满,考进内门了呢? 井九似乎没有说这些事情的兴趣。 是因为一年不见,所以觉得有些陌生吗? 柳十岁想到一种可能,兴奋地站了起来,对井九说道:“公子,我介绍你与顾师兄认识吧!以你的天赋悟性一定可以得到他的欣赏,就算他不肯承诺在承剑大会上召你入峰,但肯定会很愿意带着你学剑,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修行了。” 井九想都没想,摇头说道:“不用。” 柳十岁怔了怔,说道:“公子你可能不知道,两忘峰是我们大青山最了不起的地方,峰上全部是年轻的三代弟子,没有峰主长辈,但每座峰上的师长都会择日去两忘峰上授课,这也就是说,只要是两忘峰弟子便可以学习九峰的所有剑诀……”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没有。 因为井九依然表现的毫无兴趣。 柳十岁有些失望。 井九看着他小脸上的神情,解释了两句。 “我确实不感兴趣,因为我不喜欢两忘峰,嗯,还有你那位顾师兄。” 柳十岁很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居然会不喜欢两忘峰! “两忘峰乃是青山之剑,峰上弟子负责四处巡查防范不老林与冥部妖人潜入,还要代表大青山参加十年一次的梅会,可以说修行就是在不停地战斗,每年都会有很多流血牺牲,但从来没有一个弟子退缩,青山弟子怎么可能不喜欢这里?” 他看着井九认真地劝说道:“还有顾师兄,他真的是个好人。” “怎么可以不喜欢,这句话就是错的。” 井九说道:“比如你那位顾师兄,他是不是好人我不在乎,就算他是个圣人,我也可以不喜欢。” 柳十岁怔了怔,觉得这话虽然听着没道理,却找不到哪里是错的。 “反正我说不过你。” 柳十岁有些委屈,因为他是真的想不明白,像顾师兄这么好的人,为何井九不喜欢。 是因为白天的时候,顾师兄用峰规惩罚自己吗? 那两忘峰呢? 柳十岁越想越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沉默不语。 …… …… 离开崖畔洞府,沿着山路走出半里地,柳十岁才踏剑而起。 他不愿意井九看到这画面,因为担心会刺激到对方。 飞剑顺崖壁而上,很快便撞破几团散云,来到了极高的夜空里。 寒风扑面,柳十岁没用剑元护体,却不觉得冷,反而有些热。 驭剑飞行对现在的他来说,毫无疑问是最兴奋的事情。 看着星空下的云层,看着下方的洗剑溪,看着不远处的群峰,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醒过神来,赶紧捂住嘴,望向四周。 …… …… 井九抬头向夜空里望去。 那声喊来自极高远的夜空,溪畔的内门弟子应该没有谁能听到,对耳力远超同侪的他来说,却清晰地像是就在耳边。 他听出那是十岁的声音,更能听出声音里的兴奋。 柳十岁境界提升如此迅速,只用一年时间便能驭剑飞行,他并不觉得意外。 天生道种的优势在进入内门之后会得到真正的发挥。 两忘峰提前开始布局,想要在承剑大会上得到柳十岁,也算那些家伙有些眼光。 只是现在的两忘峰的味道,着实是让他有些不喜欢。 他摸了摸左手腕上的镯子,心想,好吧,从一开始他就没喜欢过两忘峰,这就是证明。 “师兄?好人?什么啊……” …… …… (前面那些章有两句话容易引发误会,被认为是恶趣味,比如插秧还有井九进内门,我认为不妥,当然是我不妥,虽然我写的时候确实没想这些,所以我直接删掉了,向大家汇报一下。) 第二十四章九夜 第二天夜里,柳十岁再次来到井九的洞府,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只是说了几句话便离开。 作为被整座青山宗寄予厚望的天生道种,柳十岁现在承受的压力太大,内门这里有很多同样天赋优秀的弟子,就算稍不如他,但比他修行更加刻苦。更不要说,他现在跟随顾寒学剑,经常能够接触到两忘峰上的那些变态,自然无法放松。 第三天夜里,柳十岁来了,替井九铺床叠被,倒茶端水。 井九注意到他的左腿走路有些不便,接着发现了他颈后的一处伤口。 “又被打了?” 柳十岁赶紧解释道:“与顾师兄无关,是比剑的时候受的伤。” 井九没有再说话。 也许是因为自己撒谎,也许是因为在井九面前维护顾寒,柳十岁觉得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那公子……我先走了?” 井九没有理他。 洞外风起,剑光照亮夜幕一角,转瞬消失。 井九抬起头来,看着那处,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两忘峰的行事风格,但凡被他们看中的弟子,必然会被管制的极严,柳十岁承受的压力必然极大。 第四天夜里,小院再次被推开,但今夜来的不是柳十岁,而是那天在剑峰上曾经见过一面的胖子。 “我叫马华,名字很不起眼,在两忘峰上排三十七,也很不起眼,但当然比你重要很多,虽然你比我更出名。我今夜的来意你应该很清楚,是的,我是替顾三师兄传话,要你以后不要再与十岁见面,你不用急着说话,我知道你很瞧不起这种手段,而且只要你不加入两忘峰,我们也没道理管你,但是你不要忘记,十岁现在跟着我们在学剑。” 马华看着井九微笑说道:“十岁现在每天都会被峰规惩罚,伤的不重,但总是痛的,你说这是何必呢?” 井九看了他一眼。 马华接着说道:“在南松亭,十岁可以不修道也要跟着你,但你清楚,现在他做不出来这样的选择。” 井九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做为一名天生道种,来到九峰之间,接触到那些令人向往的大道剑诀,谁能够就此放弃? “当然,我们不会逼他做选择。” 马华笑着说道:“事实上,他如果不能来看你,你完全可以去看他嘛。” 这话里隐着的意思很深,但对井九来说就像是浅溪里的石头,看得清清楚楚。 井九有些意外:“你想让我进两忘峰?” 马华看着他笑着说道:“我与顾三的想法不一样,我可不管你是吃丹药还是如何进的内门,我只知道你这么懒,居然还能走到这一步,那只能说明你也是个真正的天才,而我两忘峰最喜欢的就是天才了。” 问题在于,井九不喜欢两忘峰。 他指了指洞外,示意送客。 马华的笑容没有敛去,反而更盛,说道:“有意思,有意思。” …… …… 第五天夜里,柳十岁来了。 井九没有在他身上看到外伤,但在他脸上看到了疲惫,还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些犹豫。 洞府里很安静,十岁收拾完了事情,站在他的身前,低着头说道:“练剑太苦,功课太多,我不能每天……” 井九举起了手,十岁明白他的意思,不再继续说话。 “修道本来就需要专心。” 柳十岁抬起头来,望向井九的侧脸。 井九在看剑经,显得很专心的样子。 柳十岁知道,他只是不想看自己。 公子很懒,从来不看书。 …… …… 第六天夜里,柳十岁没来。 第七天夜里,他来了。 第八天夜里,他没来。 第九天夜里。 井九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确认天色已晚,他应该不会来了。 此后,他没有再向窗外看过。 …… …… 随后的日子,还是那般单调,无甚可说。 洗剑阁的弟子勤奋地修行,与他一道进入内门的十余名弟子每天都在不停攀登剑峰,据说有几个人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只有井九还是像在南松亭一样,每天晒着太阳,向盘里认真地放着沙砾,等待着时间让汪洋一片的灵海变成剑果所需的养分。 于是他再一次变成了异类。 但与在南松亭不同,那位来自天光峰的林无知仙师,只负责解答弟子们的疑难,根本没有在意过他从来不去上课。 别的弟子最开始有些好奇,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他果如传闻里那般,也就不再理会,就连议论也不多。 毕竟剑道艰险,需要精进勤奋,哪里有时间去关心旁人。 过了些天,北鹤亭等地又送进来了一批通过考核的新弟子,南松亭也来了数名弟子,包括薛咏歌、玉山师妹还有那位乐浪郡的元姓少年,看来吕师的离去没有对他们产生太大的影响。 在洗剑阁里,薛咏歌对井九的懒散与恶习好生宣扬了一番,遗憾的是没能得到太多的呼应。 玉山师妹与乐浪郡少年为井九辩解了几句,又专程去看望了井九一次。 井九依然有些不理解,但表现的要比在南松亭的时候亲近很多。 他记住了玉山师妹的名字,还请她与那位乐浪郡少年吃了两个山果。 当天夜里,两只猿猴翻山而至,发现没有果子吃,不禁有些幽怨。 时间就这样缓慢而平静地流逝着。 柳十岁偷偷来过两次,替他铺床叠被、洒扫庭院,说几句话。 不知道是现在的压力太大,还是因为修行太过辛苦,他的话越来越少。 过了几天,井九才从玉山师妹处得知,原来是承剑大会的日期已经定好,就在明年初春。 仔细算来,距离承剑之期,只有半年。 这一次的承剑大会,最受期待的人当然是赵腊月,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万众瞩目,据说就连别的宗派都在议论,她究竟是哪座山峰提前预定好的承剑者,而最终她自己又会选择哪座山峰承剑。 除了赵腊月,最受关注的便是柳十岁。 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位天生道种的修行速度。 现在柳十岁剑丸已成,如果可以做到守一境圆满,有资格参加承剑大会,一定会成为诸峰争抢的焦点人物。 那样的话,他将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二年轻的承剑者。 …… …… 第二天清晨,井九离开了洞府。 他要去找柳十岁。 第二十五章要有剑 柳十岁一直随顾寒学剑,但没有资格进入两忘峰,还是在洗剑溪畔练剑。 井九知道那个地方,只不过他连洞府都没出过,自然也没有去过。 沿着洗剑溪向上游而去,水面渐宽,直至尽处,迎面便是一道约数百丈高的光滑石壁。 清水从石壁上漫淌而下,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剑洞时生出涟漪,看着很是美丽。 溪面上隔着数丈便有一排圆石露出水面,光滑湿漉,难以站稳。 十余名弟子站在石上练剑。 剑意森然,偶有风破之声,白光一闪即逝,不时有剑飞出。 有的飞剑深入石壁,然后飞回,弟子神情平静而自信。 有的飞剑距离石壁还有数丈距离,便落到水中,弟子跳入水中去取回,显得有些狼狈,神情亦是羞愧。 有些弟子站在稍远些的岸边,羡慕地看着这幕幕画面。 他们还没能从剑峰取剑,这些同门却已经能够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飞剑破壁,进入守一境界。 井九看到柳十岁也站在溪间的石头上,走了过去。 看着他的身影,弟子们很是吃惊,纷纷议论起来。 就像当初他在南松亭第一次走出小院时那般。 柳十岁收回飞剑,看着石壁上那道清晰的剑洞,有些满意于自己的进度,然后便看到了井九。 他很是惊喜,紧接便流露出了强烈的不安,因为不便说话,对着井九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先回去,自己一会儿去找他。 来不及了。 顾寒已经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身望向井九,神情冷漠说道:“有事?” 数十道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井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井九的眼神,但众人很清楚地感知到了他的意思。 ——如果没事,我来这里做什么? 既然如此,你的这句问话自然是废话。 溪畔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不安。 顾寒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怒,而是问道:“何事?” 井九说道:“不关你事。” 溪畔一片哗然,无论是那些弟子还是教习,都震惊异常。 一个普通弟子,居然敢对两忘峰的顾寒师兄用这种态度说话! 井九没有刻意羞辱顾寒的意思,他甚至不是很明白众人的眼神为何会变得如此震惊。 他只是在回答顾寒的问题。 他要做的事情,确实与顾寒无关。 但他没有想到,在众人听来,他的回答意味着什么。 柳十岁紧张无比,赶紧从溪里跑了回来。 他想要替井九解释两句,却被顾寒止住。 “已经半年了,你的境界依然毫无进展,剑果的影子都看不到。” 顾寒看着井九面无表情说道:“听说你要用莫师叔的剑,你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吗?” 井九说道:“有。” …… …… 溪畔一片安静。 噗的一声,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人们想过井九可能会怎样应对顾寒的训斥,但没有人想到,他用了一个字便终结了对话。 在说出有字的时候,他想都没想一下。 顾寒的脸色变得有些沉郁,冷声说道:“凭丹药,永远也不可能踏上真正的通天大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一次,给出回答的不是井九,而是一道温婉却又充满威严的声音。 “大道朝天,谁能判定哪种方法是正确的呢?” 人们纷纷散开,顾寒也微微躬身。 来人是清容峰的梅里师叔,容颜有若雪中寒梅,美而不艳,自有一股冷冽之意。 她看着顾寒说道:“不管是谁领进门,修行都在各人,井九如何修行,确实与你无关,你不应该管他。” 顾寒面无表情说道:“我自不管他的死活,只想管管他这张嘴。” 人群再分,玉山师妹与那位来自乐浪郡的元姓少年带着林无知赶了过来。 林无知看着顾寒微笑说道:“顾师弟,井九是我课上的人,就算想管,也轮不到你。” 顾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井九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你自己决定今后如何走。” 这句话他自然不是对井九说的,是对柳十岁说的,意思非常清楚。 如果柳十岁这时候不跟着他走,而是留下与井九在一起,那么以后就不用再试图走上两忘峰了。 柳十岁看了眼井九,又转头望向远处顾寒的身影,小脸上满是犹豫与挣扎的神情。 井九转身往另外的方向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那位清容峰的梅里师叔脸上流露出欣赏之色。 “井九,你还是要努力一些,早些把剑拿到手再说。” 她对着远去的井九说道。 井九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喔……好吧。” …… …… 看着消失在溪弯处的井九身影,梅里师叔微微眯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无知走到她身边,微笑说道:“师叔,清容峰也对井九感兴趣?” 梅里师叔看了他一眼,说道:“如果你这是掌门的意思,那我们自然不争。” 林无知说道:“是墨师叔的意思,他想看看井九有没有希望。” 梅里师叔冷笑一声,说道:“那你们就不要想了,只要井九能承剑,必然进我们清容峰,你看看那孩子生的,不进我们这儿还能进哪儿?” 二人对视一眼,便自分开。 对青山宗来说,承剑大会对诸峰的传承与底蕴影响实在太大。 如果能够得到一名真正优秀的弟子,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后,峰间便可能多出一位破海境的绝世强者。 如果错过那位优秀的弟子,那么你便等于把这位绝世强者双手送给别的剑峰。 井九明显是个不寻常的弟子,谁会不加以关注?如果最后证明他真的是个废物,那便罢了,但现在离承剑大会还有半年,再不济还有下一次承剑大会,谁会提前就断了所有希望? 也就是两忘峰这种不需要传承、不缺少天才的地方,才会出现顾寒这样的人吧。 …… …… 清容峰的梅里以及林无知为何会出来替自己解围,井九非常清楚,但他并不在意。 到现在为止,他自己都还不确定自己想去哪座峰。 回到洞府里,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颗淡蓝色的丹药,沉默了会儿。 这颗丹药叫做玄济丹,对守一境界弟子的剑丸稳定有极大帮助作用,自然也非常珍稀。 昨天玉山师妹对他说了承剑大会的事情,他想着十岁可能需要,才有了今天之行,然后遇着了今天之事。 想着顾寒临走前看自己的那一眼,井九微微挑眉,绝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自言自语说道:“有点意思。” 对井九来说,无聊是一种很罕见的情绪,有点意思同样如此。 顾寒临走前深深看了他一眼,用剑识把他身体内外都查看了一遍。 霸道而且凌厉,毫不讲理而且居高临下。 井九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了。 这让他有些不习惯,也有些不喜。 如果当年,遇着这种事情,生出不喜,自己会如何做? 井九静静地回想着。 如果不喜,自然一剑杀了。 当然,现在不行。 顾寒罪不至死。 他不是个好杀之人。 更关键的是,要把对方一剑杀了…… 首先,你得有把剑。 他现在没剑。 而且没有剑,自然无法参加承剑大会。 看来自己真的需要一把剑了。 他手腕上的镯子微微震动了一下。 “总不能用你。” 井九说道:“而且我答应了小莫。” …… …… 要有剑。 剑在剑峰上。 井九便去了剑峰。 第二十六章见到一双眼睛 其时夜深人静,峰底无人,云行峰的执事们也没有发现井九的到来。 小楼里显示剑牌位置的阵图上,只能看到赵腊月的剑牌在遥远的云雾深处。 属于井九的那块剑牌,安静地躺在洞府的角落里。 几只猿猴在洞外的崖壁间不停飞来跳去。 井九走上了剑峰。 剑峰里没有树,崖壁间的石头上到处都是森然的剑意,除了野草,很难有别的植物能在这里生存。 至于野兽更是看不到一只,放眼望去,一片荒寂,死气沉沉。 对普通的内门弟子来说,在剑峰里行走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哪怕是那些已经成功取剑的弟子,每每想到在剑峰上的感受,也还是心有余悸,但对井九来说,剑峰与别处一样,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他在山峰间行走,如履平地,谈不上健步如飞,但速度却极快。 无论遇着如何陡峭的崖壁,他也不会用手攀爬,也没感觉到他如何发力,总之便是很轻松地走了上去。 很快,他便来到了剑峰的中段,来到了云层的边缘。 如果这时候有人从峰底向上望,只会把他看成乱石里的一个黑点。 第一次攀登剑峰,便能够来到云层边缘的都是非常出色的内门弟子。 能够直接走进云层的弟子更是非常罕见。 井九走了进去。 …… …… 云行峰,云永远在行走。 厚而湿气十足的云层不停地滚动着,遮蔽了所有光线,一片黑暗。 这里的剑意数量更多,更加森然,如果是普通弟子,几个呼吸便会承受不住剑意的侵袭。 这些剑意与黑暗对井九没有任何影响,相反,来到云层之后,他不用遮掩自己的身影,向上行走的速度变得更快,直至变成一道轻烟,一步便是数十丈,两只耳朵随风策动,听着天地间的声音,确保不会遇到任何障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停下了脚步。 这里距离峰顶应该已经不远,林无知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位适越峰的莫师叔仙逝之前,确实被井九的那句话激发了最后的骄傲,竟是突破了极限,归剑到了如此高的峰间。 井九静静感知着四周已经变少、但气息更加肃杀的数百道剑意,判断应该还在更高处,飞跃而起。 悄无声息,他的双脚落在了地面上。 浓密的云雾渐散。 井九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好看,白眸如水银,黑瞳若点漆。 如果是一般人,忽然在剑峰顶的云里,看到了这样一双眼睛,一定会吓一跳。 相对应的,那双眼睛的主人,也应该会被吓一跳。 但井九与那双眼睛的主人都不是一般人。 所以没有惊叫声,只有沉默。 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说明他们的脸靠的非常近。 “抱歉,我不知道有人。” 井九说道。 他的呼吸带起微风,掀起一络青丝,飘过眼眸,就像是掠过水面的柳枝。 井九向后退了一步,看到了对方的脸。 那张脸也很好看,虽然不如他好看,但也可以说眉眼如画。 只是少女的眉有些短,非常黑,而且头发很短,很短。 少女的头发与脸上都有些灰尘,看着很脏,像是很久没有洗过。 这里是一处崖壁,壁间有个半人高的洞。 少女盘膝坐在里面,仿佛石像。 井九想起来了,她应该是谁。 常年在剑峰上,修行剑意焠体,整个青山宗就只有一个人。 赵腊月。 “你是谁?” 赵腊月问道。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若剑鸣,尾音微扬,仿佛被秋水洗弯的剑,最后弹了回来。 “井九。”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我好像听说过你。” 井九说道:“我也听说过你。” 赵腊月歪头看着他的脸,忽然说道:“你不如传闻里好看。” “可能是传闻太夸张。” 井九向她点点头,离开崖壁,向更高处而去。 赵腊月没有理他,没有多想,闭上眼睛,继续感受四周的剑意。 彼意自然,故承而用之,则夫万物各全其我。 她的呼吸随剑意起伏而动,渐渐宁静,变得无比缓慢,直至悠长的仿佛没有间隔。 她的心跳也变得慢了起来,在满崖的呼啸风声与凌乱剑意里,很难被听到。 …… …… 井九绕到了剑峰西麓的一处崖壁间。 他还在想赵腊月。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名字听的多了,他觉得有些耳熟,又觉得似乎在更早之前便听说过。 还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 在所有人看来,备受宗派重视、师长疼爱,只等着承剑大会一过,便会大放光彩的赵腊月,眼神凌厉而意气风发。 但在井九的眼里,她的眼神却并不简单,似乎隐藏着什么,还有一抹郁郁。 不过那与他无关。 他环顾四周,确认自己要找的剑就在这里,心念微动,把剑识散了出去。 在他剑识笼罩的数百丈范围里,甚至更远处的一些地方,那些深藏在崖间的剑都生出了感应。 崖石微动,仿佛被风拂过,石砾簌簌落下。 无数道剑意争先恐后而起,然而在接触到他的剑识后,瞬间回到崖间峰里,再也不肯出来。 就像是感知到危险的兔子一般。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觉得非常有趣。 但没有人能够看清楚剑峰云层里的画面。 除非身在其间。 剑峰东麓的崖壁间,赵腊月睁开眼睛,感觉着天地间剑意的细微变化,心想发生了何事? 遥遥相对的另一边。 感受到那些剑意的退缩与安静,井九说道:“你们不要觉得配不上我。” 稍停顿了会儿,他又说道:“当然,你们确实配不上我。” 最后,他说道:“不过,我不在意。” 峰间众剑依然沉默。 “我不会像以前那般,只在山间呆着。” 井九明白它们的意思,想了想说道:“这次我准备出去看看。” 剑意骤起,争先恐后。 …… …… 第二十七章峰顶有事 远处的赵腊月再次感受到了剑意的变化,微微眯眼,心想难道与刚才那个年轻弟子有关。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 她与这些剑意相处已久,知道剑意并无灵识,只有意味。 如果说这些剑意对她的意味是喜爱与爱护,那么现在的这些剑意则是……臣服? 剑意只会对剑表示臣服,而不可能是人。 难道峰间即将有一把新的名剑诞生? …… …… 在满山剑意里,井九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道。 数百道剑意感知到了他的意志,渐渐平静,归于峰间。 井九走到崖壁前。 一把剑从石壁间缓缓生出,画面看着有些诡异。 那把剑通体黝黑,光泽微暗,看着有些普通,以剑意凝纯的程度论,较诸别的剑并不出色,甚至略有不如。 这就是半年前仙逝的莫师叔之剑。 也是井九需要的剑。 井九伸手摸了摸剑身,发现果然很宽大,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他准备取剑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些事情,抬头望向了东方。 …… …… 峰顶剑意极盛,云层极厚,没有一丝星光可以落下,难以视物,也无法用剑识查看。 这里的环境可以说是真正的黑暗。 想要看到百丈外的景物,至少需要无彰境界,如果想要看的更远些,则必须更高的境界了。 对井九来说,这不是问题,他的境界还很低,但满山剑意影响不到他,反而可以帮助他看清楚所有。 他看到那只铁鹰落在了崖壁的前方。 铁鹰是唯一能够在剑峰里生存的活物。 铁鹰的羽毛坚逾钢铁,骨若灵石,浑身上下都是最宝贵的箭矢材料。 如果不是因为数量太少,无法用在军阵之上,加上被收作了青山宗的护山禽,这种异禽只怕早就已经被皇朝捕杀灭绝。 那是一只雏鹰,受了很重的伤,在崖间挣扎,始终无法站起,腹部不停地流血。 不知道这只雏鹰是在外界被敌人的飞剑所伤,还是运气不好被峰间天生剑胎出世伤着了。 井九想着。 天地万物,生死自有其道,他不准备管这件事情,只是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赵腊月坐在崖壁里。 她现在的剑意焠体修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无法随意起身。 她静静看着那只在挣扎的铁鹰,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别的情绪。 井九静静地看着她。 赵腊月动了。 她举起手,一道青色的剑光破袖而去,来到那只雏鹰之前。 井九微微挑眉。 从驭剑来看,她居然已经进入了承意境界。 不愧是天生道种,只是不知道为何她隐瞒了这个事实,直到现在青山宗也无人知晓。 赵腊月没有杀死那只雏鹰给它一个痛快。 青色剑光破空而回,带回了那只雏鹰。 她撕下一块衣衫,细心地替它包扎。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摇了摇头,又抬头望向远方某处。 一个灰衣中年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百丈外的山崖间。 在充满剑意与真正黑暗的峰间,以赵腊月的境界应该看不到他。 她低头继续替雏鹰包扎,直到做完这一切,才抬起头来,望向了那里。 原来,她早就已经发现了对方。 “不愧是天生道种、剑道奇才,居然能够隔这么远便发现我。” 那名灰衣中年人看着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难怪两忘峰那帮家伙想要你想的发疯。” 赵腊月看着夜色里对方所在的位置,问道:“你是谁?” 灰衣中年人说道:“我姓左。”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原来是碧湖峰的左师叔。” 这位左师叔身后没有负剑,应该是已经晋入无彰境的剑道强者。 左师叔看着赵腊月手里的那只雏鹰,说道:“这只小家伙没能打断你的修行,却试出了你的深浅,没想到你居然隐藏了自己的真实境界,小小年纪便能破境入承意,这真是令人吃惊。” 赵腊月把那只受伤的雏鹰放到自己身后,没有接话。 左师叔继续说道:“我现在很想知道两件事情。一,你究竟是哪座山峰挑中的承剑弟子?难道又是掌门大人?再就是如果你今夜没有悄无声息地死去,将来在修行历史上不知会写下怎样的篇章,念及此,我竟有些不忍。” 他竟是来杀赵腊月的。 青山宗将赵腊月视若珍宝,居然有人想要杀她? 井九站在夜色里,看着远处那人,听着这番对话,心里生出不解。 此人难道是别的宗派的奸细?还是朝歌城藏在青山里的杀着? 元骑鲸盯着的地方,居然会有奸细?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碧湖峰的左师叔只是在发表自己的感慨,并没有想等到赵腊月的回答。 随着他的声音,一道淡而凛冽的杀意,隔着百余丈的距离,落在了赵腊月的身上。 他是无彰境的强者,面对实力远不如自己的晚辈弟子,依然表现的很谨慎,因为他要杀的人是赵腊月。 他已经试探出,赵腊月的真实境界乃是承意境界,那么他便不会走进赵腊月身前百丈。 哪怕承意境界圆满,飞剑的杀伤距离最远也不过百丈。 赵腊月再如何天才,也无法在这么远的距离发起进攻。 而在这样的距离上,无彰境的他,只需要挥手便能斩杀对方。 这会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 井九看了眼夜空,确认飞剑传讯应该来不及。 “我不明白师叔你的意思。” 赵腊月依然坐在崖洞里,不知道是因为剑意焠体到了关键时刻无法离开,还是因为已经放弃。 “来时皆混沌,走时总要知道个原因。” 左师叔说道:“我之所以要杀你,是因为你在查那些事。” 赵腊月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左师叔说道:“你不该查那些事,那些事不是你有资格查的。” 赵腊月静静看着他,说道:“原来……真的有事。” “当然有事,不然峰主为何会发疯?为何我要冒险来杀你。” 左师叔看着她感慨说道:“其实我很不明白,你的前途一片光明,为何这三年里却一直要查这件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又为何要查?而且……你究竟想查出个什么结果?如果我不是在卷帘人里有旧,怎么也想不到是你在查。”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遗憾与惋惜,看来是真的很不想对赵腊月动手。 井九静静听着,没有说话,更没有现身。 “杀我,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赵腊月看着夜色说道。 她是青山宗备受珍爱的未来,更与某座峰有极深的渊源。 灰衣男子就算是她的师叔,只要敢对她出手,下场一定会非常惨。 左师叔叹气说道:“有的事后果比杀死你严重一万倍,但我们还不一样做了。” 第二十八章隔着漫天血花相对 “另外要要感谢你的辛苦修行,相信明天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被我杀死的。” 左师叔微笑说道:“这里是剑峰峰顶,哪怕是破海境,不专门用剑识查看也不知道这里在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不想让人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情,那么首先你要保证能杀死我。” 说完这句话,赵腊月挥了挥手,一道青色的剑光离袖而出,在崖壁前高速飞动。 青剑无比灵动,速度极快,织成一道淡青色的光幕,看似密不透风。 看着这幕画面,左师叔赞赏说道:“居然已经快要承意圆满,真是了不起。” 夜色里,井九也点了点头,除了赵腊月展现出来的境界,他更欣赏她的手法。 ——既然没有任何偷袭的机会,那不如提前把剑召唤出来,做好防守。 遗憾的是,赵腊月与对方的境界相差太多,就算守也守不住。 井九很快得出了结论,今夜赵腊月必死无疑,除非有变数发生。 云行峰顶剑意混乱,夜色深沉,气息万变,但唯一的变数……是他自己。 “打不过啊……” 井九在心里感慨了一声。 他现在的境界更低,没办法帮到对方,除非那个灰衣男子不动。 然而,有谁会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你把手伸过去? 井九看了眼自己的手镯,心想还能有什么方法? 这个时候,战斗开始了。 这场战斗的胜负果然没有任何悬念,甚至可以说是一场单方面的伤害。 夜风骤破,滚云微乱,一道灰色质朴的飞剑,瞬间越过百余丈的距离,来到了崖壁之前。 一阵极密集而轻微的飞剑碰撞声响起。 那只青色小剑织成的光幕上,几乎同时出现了数十团火花。 井九看得清楚,那些看似微渺的火花,实际上隐蕴着雷电之威,拥有着极可怕的冲击力。 碧湖峰的八方剑诀还是那般霸道。 片刻后,青色小剑织成的光幕,被隐雷之剑轻而易举地撕破。 青色小剑落在地上,仿佛废铁。 赵腊月盘膝坐在壁洞里,根本无法躲开。 数声闷响,那道灰色质朴的飞剑,连续刺中她的身体然后飞回,留下了七个血洞。 那七个血洞贯穿了她的身体,不停流淌着鲜血,画面看着很是残忍。 赵腊月脸色雪白,靠着崖壁,唇角溢着血,眼神微淡。 剑道之争,从来都是这样决然而简单,只需瞬间,便能分出胜负,直至生死。 强者恒强的道理,在飞剑之间的战斗里体现的无比明显,甚至残酷。 境界低的那方,你的剑永远无法触及对手,又如何能够战胜对手? “你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 左师叔缓步走到崖壁前,看着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 这不是胜利者对弱者临死前的玩弄与羞辱。 如果他愿意,赵腊月这时候已经死了。 只是他背后的势力想知道,赵腊月究竟想查什么,已经查到了多少。 最关键的是,她查这件事情究竟是受谁指使,清容峰还是天光峰? 人之将死,其言也信。 他希望能够得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赵腊月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想说的是,你就不该离我这么近。” 在她开始说话的时候,异变突生。 她腕间的手镯忽然变成一道银光,如蛇般破空而起,瞬间变长,化作一道剑索捆住了左师叔的身体! 嗤啦碎响里,左师叔的灰色剑袍上出现了数道裂口。 “凭这东西就想求活?” 左师叔看着她冷漠说道。 那道灰色质朴的飞剑再次出现,斩向那道剑索。 啪的一声清鸣。 灰色飞剑与剑索相交的地方,绽出一团拳头般大小的雷火。 然而,剑索并没有如他想象中断掉。 左师叔神情微变,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剑索收紧,向着他的身体里陷入,只是瞬间,便有鲜血溢出。 左师叔一声痛哼,惊怒异常。 青山宗外门弟子在四野巡游时,往往都会随身携带剑索,帮助他们追杀妖兽、制伏对手。 那些剑索只是最普通的法器,就连最低阶的飞剑都远远不如。 为何他的仙剑却无法把这根剑索斩断?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究竟是什么材质制成的? 在很短的时间里,左师叔想了很多事情,猜到这根剑索有问题,远不如看起来那般普通。 说不得是九峰里的大人物,甚至有可能是掌门大人赐给赵腊月的护身法宝! 一念及此,左师叔有些后悔自己不够小心。 不过他并不畏惧,也不担心。 剑索就算是件宝物,但赵腊月境界太低,身受重伤,又如何能够改变最终的结局?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吗?” 他盯着赵腊月的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与杀意。 那道灰色质朴的飞剑飞回他的身前,被他一口吞了进去。 剑丸大振,无数道剑意从他的身体里向外激射而出,仿佛真实的小剑一般,挡住了正在收缩的剑索。 云层散开一道小线,星光落在赵腊月的身上。 她凌乱的短发与脸上到处都是血,但不显狰狞,因为她的眼神还是那般冷静,看着就像准备发起最后一搏的幼兽。 飞剑被废,剑索被挡,接下来该如何做? 赵腊月出拳。 她用的是入门拳法。 也就是南松亭那些外门弟子每日在松间苦练的拳法。 这种拳法很普通,只是用来帮助外门弟子进行有仪境界的训练。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种拳法会出现在两名剑师之间的战斗里。 她的拳法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非常标准,与书页上的那些小人一模一样。 因为标准,所以准确。 十余道拳头如暴雨般落在左师叔的身上。 赵腊月的拳头很小巧,但是很硬。 就算是无彰境强者被剑罡洗过的身躯也不能完全承受。 啪啪闷响里,那件灰袍上多出十余道下陷。 左师叔喷出一口鲜血。 赵腊月手腕一抖,剑索绕过他的颈,把他拉到崖壁前,一直盘着的双腿如闪电般中蹬出,正中对方的后背。 左师叔再次喷出一口鲜血。 赵腊月双腿蹬着他的背,向后倒去,手里的剑索被拉的笔直。 她想用身体的力量,把他的头割下来。 剑索剧烈颤抖,在左师叔的身体上缓慢移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真不愧是赵腊月,但这样是杀不了我的。” 左师叔喘息着说道。 灰色的飞剑挡住了颈间的剑索。 居然被低一个境界的晚辈逼到这样狼狈的程度,这让他非常愤怒。 但正如他说的那样,只凭这样,赵腊月杀不死他。 境界之间的差距,绝大多数时候都无法靠勇气、智谋和别的东西弥补。 鲜血从赵腊月身上不停地流淌而出,因为用力的缘故,流速竟比先前还要更急。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也越来越淡。 她知道,当自己无力再握住剑索的那一刻,便是死亡来临的瞬间。 这时,峰顶的云又散了些,星光落下。 左师叔看着眼前的画面,忽然呆住了。 哪怕那根剑索就在他的颈间,他的视线还是被牢牢吸引住了。 他的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 一个白衣少年。 …… …… 生死相争的时刻,他还会被吸引住视线,自然不是因为那位白衣少年生的太美。 他只是想不明白,这个白衣少年是怎么出现的。 左师叔很吃惊,很茫然,甚至有些慌乱。 在伤鹰之前,他便观察过四周,确认没有任何人。 在随后的对话以及战斗里,他也确定,峰顶四周没有任何声音——呼吸声、心跳声,自然也没有脚步声。 白衣少年仿佛凭空出现,又似乎一直就站在这里。 问题是,如果他一直站在崖壁这里,为何自己没有看到?甚至连一丝警觉都没有? 能够在天地之间完全掩去自己的存在感,难道对方是游野境的强者? 不,就算游野境的强者也做不到这一点。 难道对方是鬼? 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左师叔想了很多事情、很多可能,但想不出答案。 井九没有给他更多时间思考,抬起了手。 左师叔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眼瞳猛缩,想要离开,却被剑索与背后的那双腿死死地锁住。 井九的手落在了左师叔的颈间。 摩擦声起,难听刺耳,火花四溅,无比美丽。 整个过程非常短。 左师叔的惨叫与摩擦声戛然而止。 啪的一声轻响。 左师叔的头颅像熟透的果子般落了下来。 赵腊月的脸露了出来,眼睛也露了出来,还是那般黑白分明。 鲜血从断头尸体的颈腔中喷涌而出,如盛典的礼花,如朝天的瀑布。 隔着漫天的红艳血花,二人对视着。 …… …… (写完此节,怅然若失,隐有悔意……应该把这写成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啊,我为什么要因为自己的恶趣味,让井九直接跳到赵腊月的身前,亮了一次相……好吧,这还是有意义的,不过写的真开心啊,大家记得投推荐票噢。) 第二十九章人是我杀的 碧湖峰某位无彰境界的师叔死了,据说是被人杀害的。 那位师叔遗体被发现的地方,是一处溪边,据说模样很惨,整个头都被人切了下来。 毫无疑问,这是青山九峰近些年来发生的最恶性的事件。 那位师叔据说是碧湖峰峰主的亲信,很受器重。如今碧湖峰峰主正在疗伤,峰间弟子们的情绪本就有些不稳,忽又遇着这样的事情,自然引发极大的愤怒,上德峰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如果是别的宗派的强者奸细潜入九峰之间,那当然是上德峰的失职。 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有能力杀死无彰境界的高手,没道理不惊动青山大阵。 更大的可能性是,那名碧湖峰师叔是死在同门之手。 如果真是这样,上德峰负责监察诸峰,更是首当其冲。 上德峰派出很多执事与弟子开始查案,却找不到任何线索。 无论是与那位碧湖峰死者有隙的别峰高手,还是几位性情暴戾、过往曾有恶迹的长老,当天夜里都有旁证。 这件事情仿佛笼上了层层迷雾。 洗剑溪畔的弟子们境界低微,自然牵涉不到这件事里,上德峰查案也不会来问他们,但他们同样能够感受到最近的气氛有些问题,负责授课的仙师们明显有心思。待打听到事情原由后,众人不禁惊惧相加,沉默了很多。 柳十岁是一个话不多的人,按道理来说,他比平日更沉默些很难被人注意。胖子马华却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因为除了更加沉默,柳十岁在练剑的时候居然经常走神,这两天里竟有几次险些伤着自己,这实在是太过罕见的事情。 马华本想打探一番,又想柳十岁毕竟还是个少年,忽然听到这样的事情,心神有些不宁也是正常。 也只有像赵腊月那样的怪物少女才会不受任何影响吧? 他看着被云雾笼罩的剑峰,这般想着。 …… …… 当天夜里,柳十岁去了井九的洞府,他已经很久没有去了。 井九有些意外。 柳十岁的脸有些白,眼睛有些红,明显是没有睡好。 井九以为他是担心承剑大会,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你和两忘峰很搭,他们不会不要你。” 柳十岁抬起头来,忽然问道:“公子……是不是你做的?” 井九嗯了一声,没有听清楚尾音向上还是向下。 柳十岁看着他,眼神有些发直,说道:“那天晚上……我来了,但你不在这里。” 井九这才知道那天夜里,柳十岁来寻过自己,想必没有看到自己,只看到了那块剑牌。 他笑了起来,说道:“你觉得我能杀死那个人?” 一个连剑都没有的洗剑弟子,怎么可能杀死一名无彰境的强者? 上德峰的调查远离洗剑溪,便是这个道理。 不要说井九,就算是洗剑阁甲课里那些境界较深的优秀弟子,也没有迎来一道怀疑的目光。 听到井九的话,柳十岁的神情有些惘然。 “昨天顾师兄他们说,那个死了的师叔断颈处很光滑,凶手应该是游野境的高手,或者用的是一把绝世名剑。” “我记得很清楚,你说过,你最擅长的就是……切断。” “前天夜里,公子你去哪里了呢?” “公子,我真的有些害怕。” 井九看着柳十岁的小脸。 他第一次发现十岁的脸居然可以这么白。 他当然可以瞒过柳十岁,他可以很轻易地找出无数个理由解释,为什么从来不出洞府的自己,那天夜里却离开了洞府,比如他在剑峰有奇遇,他去看猿猴嬉戏……因为他清楚,井九只是需要他给个理由来安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这样做。 “是的。” “啊?” “那个人是我杀的。” 洞府里变得异常安静,可以清楚地听到崖下洗剑溪流动的声音。 然后是柳十岁越来越乱的呼吸声。 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三年前在南松亭,柳十岁就曾经问过井九这个问题,不止一次。 今天,他再一次问了出来。 他知道井九有秘密,而且井九不想接触两忘峰,那么这些秘密可能是有问题的。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井九居然会……杀死一名门中的师长!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这件事情你可以禀报师长,或者……你那位师兄,事实上,很久以前你就应该这样做了。” 井九说道。 同样是在南松亭里,他也问过柳十岁这个问题,同样不止一次。 柳十岁低着头说道:“我知道公子你的秘密,是因为你没有想过瞒我,很多时候是你想帮我。” 比如在小山村里的呼吸,比如那颗融在茶水里的丹药,这些都是井九的秘密,却是他的受益。 “你想多了。”井九微笑说道:“主要是嫌麻烦,你我那时候天天在一起,要瞒着你太麻烦。” 只是麻烦吗? 柳十岁站起身来向洞府外走去,看着有些可怜。 离开山村已近三年,童子成了少年,终究有些不一样。 在洞口,柳十岁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微颤问道:“……那位师叔……是坏人吗?” 井九低头看着剑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柳十岁站在洞口,不肯离开。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井九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站在我的立场上,他当然是坏人。” 柳十岁没有说话,就这样离开了。 …… …… 井九没有想过柳十岁会不会告发自己。 为了回到青山宗,他在那个小山村里推演了整整一年时间,虽然肯定会遇到变数,但还是有足够的应对手段。 当然,也可能是他不想去想这个问题。 他现在在想另外一件事情。 清晨时分,太阳还在群峰的那边,洗剑溪水声清幽。 他看着溪水,想了想。 红日跃出峰顶的时候,他想了想。 直至正午,阳光炽烈,他回头看了眼远处那座终年云雾不散的山峰,又想了想。 “还是去看看吧。” 他自言自语道。 说看便去看,他离开洞府,顺着洗剑溪向着那座山峰而去。 他每一次出来,都会吸引很多视线、引发很多议论,这一次也不例外。 仔细算来,他进入内门半年,这是第三次离开洞府现身众人眼前。 懒,或者说自闭到他这种程度,哪怕在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修行界里也极为罕见。 当他走过溪尽头的那道石壁,继续向着九峰间而去,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议论声也变得越来越大。 往那个方向去,应该便是剑峰。 “难道那个家伙要去取剑?” 站在溪面练习飞剑的弟子们下意识里停下动作。 马华看着远处的井九喃喃说道。 然后他注意到,柳十岁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然专注地练着剑。 第三十章一朵奇葩入云来 很多人都知道,井九入内门的第一天,便说要取适越峰莫师叔的剑。 开始的时候,很多人还猜想他会不会像在南松亭外门一样给世人一个惊喜。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人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就连出身南松亭的玉山师妹与那位元姓乐浪郡弟子都已经不再抱有希望。 半年时间过去了,井九不要说取剑,就连剑峰都没去过一次。 这早已成为洗剑溪最出名的谈资,对不喜欢井九的人、比如薛咏歌和甲课的那些优秀弟子来说,这自然是井九的笑柄。 今天,井九却似乎要去取剑了。 “取剑了!” “井九要去取剑了!” 洗剑阁里到处都是呼喊的声音。 数十名内门弟子向外跑去。 林无知有些意外,然后发现梅里师叔提前结束了丙课的课程,驭剑而去,看方向也是剑峰。 …… …… 井九走上剑峰的时候,并不知道梅里与林无知已经提前来到这里。他更不知道,当他向着剑峰上走去的时候,有很多闻讯而来的洗剑弟子甚至诸峰弟子也来看热闹。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上剑峰会被人误以为是取剑。 好在他知道这是大白天,没有像那天夜里一般狂奔,而是很稳定地走着。 他很快便攀上了山崖,速度不快,但也没有减缓的意思。 …… …… 剑峰下很安静。 云行峰的执事们连连摇头,震惊无语。 弟子们更是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最开始的时候,这里并非这般安静,不时能够听到对井九的奚落与嘲讽。 但当他们看到井九在峰间行走的画面,那些尽数被倒吸冷气的声音所取代。 不知道过了多久,弟子们终于醒过神来,议论不停。 “他这不是第一次进剑峰吗?怎么可能走的如此之稳?” “这怎么可能?已经过了鹰嘴岩,岂不是过了六百丈?” “你们说他还能走多远?再走一百丈?” “他总不可能第一次就走进云里吧!” “真了不起啊……果然深藏不露,不过听说莫师叔的剑在峰顶,应该很难拿到。” “快看!他要入云了!” “他居然真的入云了!” …… …… 井九不知道自己上剑峰有这么多的观众。 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只是依照自己的节奏行走。 很快,他便走进了云层,再也无法看见,留下峰底一片惊叹,还有那些稍嫌不满的感慨。 如果他在入云之前停下来挥挥手,那该多帅气? 林无知转身准备回洗剑溪,视线与梅里师叔对上。 “墨师叔的眼光果然不错。” 他看着梅里师叔说道:“抱歉,看来这个孩子我们是一定要争了。” 梅里师叔美丽的面容上寒意骤盛,说道:“我再说一次,你看看那孩子生的,当然要进我们清容峰……墨师兄丑成那样,他好意思收这孩子为徒吗?” …… …… 来到剑峰东麓的高处,找到那片崖壁,井九停下脚步。 这时候是白天,可以看得更清楚些,那个洞只有三尺深,恰好容纳一个人盘膝坐在里面。 赵腊月坐在里面,就像两天前一样。 她的血已经止住,脸色很苍白,看起来伤势很重。 井九放下手里提着的一大筐山果,说道:“吃这个。” 这些山果是他离开洞府前让崖间猿猴摘来的,味道有些酸苦,但对补养血气极有好处。 然后,他从袖子里取出一颗丹药搁在她的身前。 赵腊月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为什么尸体会被发现?” 井九有些意外。 她如何知道峰下发生的事情?如果说在九峰之间她有帮手,为何那人没有帮她治伤? 赵腊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我自有办法。” 井九没有追问,因为他不在乎这件事情。 赵腊月却盯着他的眼睛,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我很久没有杀人,有些忘了后续应该怎么做。” 井九说道:“而且处理尸体,很麻烦啊……” 赵腊月说道:“所以你就随便丢在溪边?” 井九问道:“不然?” 赵腊月觉得这个少年真是一朵奇葩,比自己还要更奇怪。 “你到底是谁啊。” 她当然知道他是井九,貌美无双的井九。 但井九又是谁呢?是皇朝派来的卧底吗? 井九看着她微笑问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他当然知道她是赵腊月,独一无二的赵腊月。 但赵腊月又是谁呢?是猴子搬来的救兵吗? 井九不担心赵腊月会揭穿自己。 如果被人发现她杀了碧湖峰的师叔,就算她是赵腊月,也会出问题。 如果她说是那位师叔想杀她……有几个人会相信呢? 所以这件事情只能成为秘密。 井九确认她的伤势应该没有大碍,转身准备下山。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说道:“我想起来了,以前我杀人也是不埋的。” 赵腊月说道:“不怕被人发现?” “为什么要怕?” “怕被人寻仇,怕……麻烦?” “寻仇?最开始有过几次,后来就没人敢了,所以不是很麻烦。” 说完这句话,井九便离开剑峰。 回到峰底,看着那些同门们有些遗憾的眼神,他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 …… …… 井九的剑峰之行,在洗剑溪两岸引发了一场极大的轰动。虽然他没能成功地带回莫师叔的仙剑,但在洗剑阁里听不到任何嘲讽与羞辱的语言,最多是带着几分遗憾的叹息,包括那些已经洗剑多年、境界深厚的师兄们,现在谈论井九时,也会在言语里保有足够的尊敬,因为那天很多人亲眼看到了,他第一次攀登剑峰便走进了云层里。 关于那位碧湖峰师叔被杀的案子,上德峰还在紧张地进行调查,但在洗剑溪畔已经没有多少人提起,没有人见过那位师叔,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而且这件事情与他们相隔的实在是太过遥远。 没有人会相信一名洗剑弟子能够杀死一名无彰境的剑仙。 除了柳十岁那个笨蛋。 井九笑着想道。 第三十一章一壶茶水穷意思 没有人来问井九,上德峰的强者也没有忽然出现把他带去幽冷的剑狱。 很明显,柳十岁没对任何人说那夜他并不在洞府。 他从玉山师妹处得知,最近这段时间,柳十岁的修行越发刻苦,甚至要比前三年更加刻苦,而且那个少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知道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的境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提升着。 井九大概明白柳十岁的苦练与沉默由何而来,对此,他也只有沉默。 别的洗剑弟子们也在苦练不辍,每天都能在剑峰上看到很多身影,有的已经能够走到云层外围。 随后的那些天,陆续有弟子从剑峰上取剑成功,洗剑溪畔不时能够听到快活的大笑、怪叫还有痛哭的声音。 对于如此辛苦才能得到的仙剑,弟子们自然无比珍惜,爱不释手都不足以形容,无论上课还是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会把剑带在身边,小心翼翼地学着师兄师姐们的模样,用最柔软的缎带系好,背在身后。 至于缎带应该用哪种,哪种打结方式最好看、对剑身的压力最小,自然成了洗剑阁里闲聊的主要话题。 甚至有些弟子就连如厕与睡觉的时候,都会把剑抱在怀里。 这种情况,直到清容峰的梅里师叔发了一通脾气,才稍微收敛了些。 …… …… 井九没有离开过洞府,这些事情都是玉山师妹与那位乐浪郡的元姓少年告诉他的。 对他来说,这些都是不需要投注太多关心的小插曲。 那天夜里在峰顶遇见赵腊月、杀死那名碧湖峰高手的事情,对他来说也只是个插曲。 在他想来赵腊月足够聪慧,应该清楚都有秘密的两个人应该保持距离,那么这件事情便应该到此为止。 他没想到自己的推演出现了一点偏差。 于是他再一次出名了,比以前更加出名。 一个消息在洗剑溪两岸传开。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无比震惊。 洗剑阁里一片嘈乱,人们议论纷纷。 薛咏歌怪叫一声,喊道:“这怎么可能!” 然后他觉得有些怪怪的,好像在南松亭的时候,自己有过完全一样的反应。 这个消息甚至惊动了梅里等洗剑阁里的授业仙师。 这位清容峰的师叔与林无知对井九都有着很深的期望,但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出名。 溪尽头的石壁处,胖子马华把棉巾递给浑身湿透的柳十岁,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你知道吗?你那位公子又出名了。” 柳十岁擦脸的手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有些紧张问道:“怎么了?” “赵腊月结束了在剑峰的修行,回到了洗剑溪。” 马华感慨说道:“看起来,她居然真的完成了剑意焠体。” 柳十岁怔了怔。 赵腊月是所有普通弟子的偶像,也是他的偶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师姐。 师姐结束在剑峰的修行,当然是件大事,只是这与……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问题在于,赵腊月下峰之后,没有去洗剑阁拜见师长,没有回自己的洞府,而是去了井九的洞府。” 马华看着溪河下游某处,感慨说道:“她现在正和井九在一起……说话。” 柳十岁松了口气,沉默心想公子当然不凡,也只有腊月师姐这样的天才,他才愿意多说几句话吧。 想着平日里,井九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话向来很少,他忽然觉得有些自卑。 马华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想去看看?” 柳十岁摇了摇头,把棉巾铺到石上等着被阳光晒干,重新走回溪中,继续开始专心的练剑。 看着溪面上那个有些瘦小的身影,马华微微眯眼。 他不知道这个小家伙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近这些天,柳十岁变得更加沉默,更加用功,似乎终于找到了什么目标,又像是承受着什么压力。 两忘峰的剑道在于执着与坚忍,柳十岁的表现应该是很好的事情,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走回数棵青树围成的天然凉亭下,他看着顾寒问道:“你现在还是坚持认为井九是个废物?” 顾寒面无表情说道:“拿不起剑的都是废物,哪怕他是世人眼中的天才。” 马华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多言。 …… …… 洗剑溪畔的课结束了,数十名弟子从洗剑阁里涌了出来,来到了溪边。 他们有人在溪里洗剑,有人在溪里洗果子吃,有人状作随意地聚在一起聊天。 事实上,他们所有人都在看着溪对岸的崖壁。 崖间有道石坪,坪后是座洞府,与崖壁上别的洞府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候,那处洞府前隐约有两个人影。 “真的是赵师姐吗?” “你有没有看错?” “于昆与师姐一道入的内门,曾经在洗剑阁里同处过数十日,他怎么会看错?” “赵师姐真的下山了?那她为什么在那里?” “快看!她真的在和井九说话!” …… …… 溪边的弟子们低声议论着,兴奋而又紧张。 对他们来说,赵腊月是最值得敬重的师姐,同时也是无法接触的仙女。 谁都知道,赵师姐的性情淡漠而寡言,待谁都一样,很有距离感,就连一心想要征召她的两忘峰,她都不愿亲近,那为什么她刚刚结束在剑峰上的苦修,便会来看井九? 最关键的是,她是真的在和井九说话啊。 难道井九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前些天,他在剑峰直接入云已经震惊了很多人,但他终究没能直接取剑成功,算不得什么。 “这两年多从来不见井师兄做些什么,但每到关键时刻,总会有惊人之举,真是深藏不露。” 来自乐浪郡的元姓少年,看着对岸的画面羡慕说道。 此时此刻谁不羡慕井九? “难道大师姐也是个俗人?” 有位弟子满脸不解说道。 众人问何意。 那名弟子举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纷纷笑骂起来。 “我知道了!”薛咏歌忽然在旁挥舞着手臂,愤愤不平说道:“井九他肯定每天夜里都偷偷摸摸地修行,白天来睡觉,故意装成风轻云淡的样子,不然怎么可能走进剑峰云里,还能与大师姐相识?在州学里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真是虚伪!” …… …… 在溪对岸的同门眼里,井九是最值得羡慕的对象,但他还是和平时一样,话不多。 他甚至还躺在那把竹椅上,如果不是崖后的猿猴搬了两块大石头来,还真不知道赵腊月应该坐哪里。 “伤好了?” “嗯。” “剑意焠体结束了?” “嗯。” 井九的话少,赵腊月的话也不多。 对此,他感觉很好。 柳十岁也很好,就是有时候比较唠叨。 他没有太多闲聊的经验,以为对话到此结束,便重新望向瓷盘,手里拈着一粒沙,思考应该放在哪里。 赵腊月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开始在阳光下静思,吸收天地灵气。 那天夜里的伤势已经基本好了,井九给她的那颗丹药很管用。但在剑峰停留一年多时间,剑意焠体大成,与之相伴,她的身体受到了很多损害,经脉上有很多极细微的小孔,剑丸的灵度也有些受影响,这些都需要时间来缓缓修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睁开眼睛,发现日已西斜。 井九依然拈着那粒沙,看着瓷盘,和最开始的姿式一模一样。 仿佛时间只是过去了一瞬。 赵腊月看着他,觉得这个少年有些深不可测。 这里的深不可测,说的不是境界实力,而是别的。 能够拥有如此可怕的耐心,必然非同寻常。 井九就像是在下棋,有些举棋不定。 赵腊月的视线落在瓷盘上,看着盘中堆着的那些细沙,看了很长时间,说道:“有些意思。” 井九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说道:“有意思。” 他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能够看出意思来。 赵腊月说道:“太难,我走了。” 很明显,她虽然觉得有意思,但不认为最值得珍惜的时间,应该放在这种事情上。 井九说道:“好。” …… …… 过了几天,赵腊月又来了。 看着那道落在井九洞府前的剑光,溪对岸的弟子们还是很震惊。 “来了?” 井九发现她的头发还是那么短,那么乱,蒙着层灰,就像是荒原里的一丛野草。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象在剑识里太过清晰,他忽然觉得有些口渴。 现在没有柳十岁泡茶,他的茶壶里盛的是猿猴每天汲来的山泉。 茶壶在石桌上,他在竹椅里。 他正准备伸手,想起身边有人,于是很自然地看了赵腊月一眼。 赵腊月问道:“什么意思?” 井九说道:“给我倒杯水。” 赵腊月说道:“不。” “喔。” 井九这才明白,她不是柳十岁。 清冽的山泉味道并不比茶差。 他一边喝着杯里的水,一边想着。 …… …… (今天星期一了,祝大家上班……开心,主要是想说:别忘了投推荐票啊!) 第三十二章一道铁剑盖山河 “我不知道那天夜里你怎么杀死的他,但我知道你的剑元很充沛,甚至不比我弱。” 赵腊月看着他说道:“我不明白像你这么懒的人是怎么做到的。” 从懂事开始,甚至可以说从生下来开始,她便在青山宗的注视下接触、准备修行。 每天清晨睁开眼睛,她便开始炼体、静思、直至来到青山宗后练剑,没有一刻懈怠。 可以说,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修行。 她听说过井九,知道他出名的懒散,但那夜峰顶的事情发生后,她以为这是误传。 直至这两次亲眼来看,她才发现他是真的很懒。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懒的人,如此荒废自己天赋的人。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这么懒的人为何能够修出如此充沛的剑元。 她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更胜于知道井九的真实身份。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来青山宗学剑?” 井九看着她说道:“因为这里从来不管弟子如何修道,怎么修都可以。” 他在心里加了一句,当然也是因为这里比较熟。 赵腊月说道:“我不知道你想修什么,又想隐藏什么,但你如此这般,反而容易成为众人关注的对象。” 井九说道:“刻意隐藏我觉得嫌麻烦。” 赵腊月说道:“哪怕会被人发现你的秘密?” “没有能够永远保守下去的秘密,囊中的尖锥也不可能永远藏拙成功。” 井九说道:“我以前有过类似的经验,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但天空里不可能一直密布着阴云,如果你总是试图不让地面的人们看到自己的光辉,那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很愚蠢。” 赵腊月缓缓转头望向他,有些不确定问道:“你把自己比作太阳?” 井九说道:“就是一个比方。” “清容峰很多师姐私下都在议论我,说我很自恋。”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觉得我不如你。” 井九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赵腊月没有说话。 她知道井九想要表达什么。 她是天生道种,剑道奇才,青山宗的恩宠,从出生开始,便承受着无数关注的视线。进入内门后,她选择剑意焠体这条艰险的修炼法门,或者也与此有关,因为那样她可以躲在剑峰的云层深处,不被人看见。 她沉默不语,看着很倔强。 井九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赵腊月挑眉,瞪着他,杀意十足。 井九收回手,面不改色说道:“你应该去洗洗头,修行而已,不用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 赵腊月用力摇头,灰尘落下,看着就像是只在外面疯玩了一天刚刚回家的小狗。 “我忘了。” 说完这句话,她驭剑向着崖壁上方自己的洞府飞去。 井九觉得自己似乎也忘了什么事情。 没过多长时间,赵腊月便回来了,换了身新衫,乌黑的短发还在滴水。 她居住的洞府自然条件要比普通弟子好很多,位置在崖壁最上方,却有昔来峰仙师们引来的一道热泉。 井九看了眼她的头发。 赵腊月说道:“剑元是用来杀人的,怎能用在这些事情上。” 井九正准备说什么,忽然转头望向东方的天空。 天空里响起数声极其尖锐的啸鸣声。 云层被撕开,带出数道笔直的云线,看着就像是箭一般。 轰的一声巨响,云层中间部分涌动不安,片刻后,一道剑光破云而出,来到了洗剑溪上空。 那道剑光凝纯而明亮,层级极高,散发着极森然的剑意,驭剑者应该是位境界深厚的强者。但不知何故,这道飞剑非常不稳定,歪歪斜斜,就像是喝醉酒的村夫,又像是被吓的慌不择路的野鹤。 剑光在洗剑溪畔的崖壁间穿行着,时而在上,时而在下。 剑上传来一道无比凄厉的声音,向着四周散开。 “就算没有一,那二呢!” “没有一,二呢?” 驭剑者的喊声在峡谷间回荡。 恐怖的剑意不时落下,溪水骤乱,崖壁上生出一道道清晰的痕迹,碎石簌簌落下。 远方诸峰里隐有剑光升起,应该是亲传弟子正在赶来。 溪畔的洗剑弟子在师长们的召集下,避入洗剑阁。 听着天空里凄厉的喊声,看着崖壁间被剑意扫过,凄惨断掉的参天大树与石头,弟子们脸色苍白,很是恐慌。 这是怎么回事?那人是谁?为什么如此疯狂,如此可怕? …… …… 赵腊月走到崖边,看着天空里那道疯狂的剑光,眼眸里流露出警惕与敌意。 井九静静看着她,想知道这两种情绪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来自诸峰的剑光,距离洗剑溪还有十余里便停了下来,应该是接到了谕令。 那道疯狂的剑光太快,驭剑者太强,诸峰里的普通亲传弟子根本不是对手,只能是徒增伤亡,所以那百余道剑光只是守在外围,结成了数座剑阵,以此自保,同时也是防备那个驭剑的疯子跑掉。 诸剑弟子的剑阵结成后,天地骤然变色。 云层向着四野散去,一道形制方正的铁剑,从天穹里落下。 方形铁剑遇风飘摇而长,变成十余丈大的穹盖,直接压住那道疯狂的飞剑,把它镇压到了数里外的一片山地间。 轰隆巨响,如同真实的雷霆,在那道铁剑穹盖下方不停响起。 那片山地上的石砾被震的离地跃起,骨碌碌滚动着,仿佛成了活物。 恐怖的震动从远方来到洗剑溪,溪水如沸,撞崖而碎,不知多少游鱼被活生生震死。 半个时辰后战斗终于停止,铁剑静了下来,就像是真实的小铁皮屋。 不知道被铁剑盖住的那人死了还是如何。 无数死鱼浮到溪面上,看着就像是朝歌城里最富有的商人抛洒出十几筐银币。 被那道疯剑斩开的山崖,缓缓滑落,进入溪河里,激起无数巨浪,带来不知多少叹息。 “这就是破海境的威能吗?” 看着远方的画面,赵腊月说道。 井九走到她身边,说道:“元骑鲸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出手了,我觉得他可能早就破海圆满,进入了通天境。”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 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青山宗再添一位通天境的大物,必将震惊整座大陆。 井九如何得知?又为何要告诉自己? 第三十三章风雪里的一口老井 洗剑溪畔的弟子们不敢议论那天发生的大事件,私下难免还是会有所交流,很快便有消息传开,他们才知道,当天那道恐怖的飞剑竟是潮来剑,那位发疯的强者自然是碧湖峰主雷破云。 都说碧湖峰主在朝歌城被冥部妖人与不老林刺客联手暗杀,受了重伤,正在某处疗伤,谁能想到,他会以这般疯癫的状态出现在诸峰师徒的眼前,如同走火入魔一般,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人给出答案,事件渐渐平息,那些被雷破云的剑光斩断的山崖也被昔来峰的阵师修复如初,用肉眼望过去,没有任何痕迹,一夜之后,似乎那件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但那句凄厉而疯狂的话依然回荡在诸峰之间。 “就算没有一,那二呢!” “没有一,二呢?” 这句话无头无尾,到底是什么意思?没有谁能够说清楚。 联想到前些天碧湖峰那位师叔的离奇死亡,整件事情越发充满了诡异的感觉。 井九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也知道雷破云在临死前为何念念不忘此事。 他负手站在崖畔,看着夜色深沉的天空,觉得此处仿佛一口老井,眉间生出一抹极淡的厌倦意味。 …… …… 上德峰顶,寒意刺骨,身处其间,不管是何等境界,都必须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元骑鲸走到洞府深处,低头向井底望去,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霜雪涂白了洞壁,他的头发也多了一道白,但那与严寒无关。 昨夜为了镇压雷破云,他用了年轻时从外界学来的剑道,效果显著,但剑元消耗亦是极剧,至少需要百日才能回复。 三十余名上德峰弟子与执事,跪在他的身后,等待着他的发落。 做为青山宗第二号人物,他有资格决定很多人的前途,甚至生死,但他没有这样做,举起手示意众人散去。 能从戒备森严的剑狱深处把雷破云放出来,自然不是普通人,这些弟子执事没有任何办法。 问题是对方为什么要把雷破云放出来? 元骑鲸望向洞外天光峰的方向,心想这究竟是借刀杀人,还是对自己的又一次试探? “那天的事情……还是得查啊,不能断咯。” 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缓慢说道。 执事与弟子们都已经退出了洞府,只有他最信任的师弟迟宴还在这里。 迟宴说道:“两忘峰那边有个消息……不过很难确定,我也不怎么信。” “既然有消息,那当然就应该往深了查,只是……” 元骑鲸顿了顿,说道:“承剑大比的日子快到了,不要把事情弄的太大。” 听着承剑大比,迟宴想起一事,说道:“那个井九……真的不需要再看看?” 不管是谁,只要能得赵腊月另眼相看,便有资格得到更多的关注。 看着师兄没有说话,迟宴苦笑说道:“这些年愿意来我们上德峰的弟子,已经越来越少了。” 承剑大会是青山九峰挑选承剑弟子的场合。 但对那些优秀而有潜质的弟子来说,又何尝不是挑选剑峰的机会? 无数年来,掌门所在的天光峰,当然是最多弟子想要去的地方。 上德峰权柄极重,剑法一流,元骑鲸是掌门大人的师兄,但这些年来报名承剑的弟子越来越少。 两忘峰可以从诸峰弟子里挑选人才、很少提前选择承剑的对象,适越峰偏向学理研究,昔来峰管理青山事务,报名的弟子相对较少,但现在愿意承剑上德峰的弟子数量竟是连碧湖峰与云行峰都不如,更不要说清容峰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上德峰的气氛太过沉重,因为剑狱太过阴森,还是因为所有年轻弟子都无比害怕他们? “那个懒鬼吗?” 元骑鲸冷哼一声,说道:“两忘峰上的那些小家伙,怎么可能放过他?” 迟宴不懂师兄所说的放过是什么意思。 元骑鲸说道:“你不要考虑别的事情,先看看有没有可能把碧湖峰夺过来。” …… ……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前行,没过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初冬。 据说是应清容峰的请求,掌门大人同意青山大阵开了一道口子,外界的寒风与雪花就这样灌进了九峰里。 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井九再次生出一种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他开始推演,却无所得,感觉越来越怪。 从那个小山村重新回到青山之后,他有了很多以前没有过的感受,比如无聊、比如有意思,比如遗忘…… 他不可能遗忘,那么这种感觉的生成只能说明他自己下意识里避开了什么东西。 为什么?因为他已经习惯眼下如此懒散的生活? 初雪落下的那天,赵腊月又来了。 她在洞府里静修数十日,完美地消化了在剑峰上的所得,最细微处的那些损伤也已经修复如初。 白雪落在崖壁间,落在院墙上,也落在她的身上。 在白色的世界里,她那双浓黑的眉毛无比鲜明,就像她的眸子。 看着那道剑光落在井九的洞府前,洗剑溪对岸响起一片哀叹声。 “师姐又来了!” “她怎么又来了?” “第七次!第七次啊!” 弟子们捶胸顿足,或者以手捧心,失望并且悲痛于偶像的选择。 “我是腊月生的,所以叫这个名字。” 赵腊月看了眼自己的手镯,说道:“在一场大雪里。” 井九心想这是要闲聊?他与柳十岁曾经闲聊过,与赵腊月也聊过数次,虽然还是不习惯为何人们会把闲暇时间用来聊天,但至少接受了这件事情的存在,而且知道了闲聊这种事情需要某个话题开头。 他不擅长寻找聊天的话题,至于与赵腊月有关的他只知道一件事情。 “承剑大比的时候,你会选哪座峰?” 九峰会在承剑大会上挑选自己看中的弟子,但如果那名弟子太受欢迎,那么局面便会倒转过来。 像赵腊月这样的天才少女,自然拥有足够的选择空间。 在承剑大会上,她究竟会选择哪座山峰,是青山宗乃至整个修行世界都很好奇的事情。 但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从来没有人会当着她的面问出这个问题。 直到井九觉得似乎要开始一场闲聊。 赵腊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看着风雪里的那些山峰,沉默不语。 在同门与师长眼里,她有些孤傲,寡言而冷漠,但在井九的眼里,她就像个倔强的小女孩,有些惹人怜惜。 井九抬手想要揉揉她的短发,却又放下,说道:“别想太多。” 赵腊月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我要去剑峰做最后的准备。” 所谓准备,自然是承剑大会。 她迎着风雪来此与他说这句话,只是为了告别。 告别往往是很伤感的事情,但并不适用于井九。 “到时候见。” 他说道。 漫漫修道路,相遇者多,重逢亦有,最多的还是告别,然后从此不见。 他见过太多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所以现在可以表现的很淡然。 在时间的面前,除了淡然,还能如何? …… …… 赵腊月离开洗剑溪畔,向着剑峰而去。 她没有驭剑,不是因为那把青色小剑受损严重,而是基于别的考虑。 在洗剑溪尽头,她被顾寒拦住了去路。 第三十四章溪石上的两道身影 赵腊月知道顾寒想要问什么,但她不准备回答,继续向前走去。 “站住!” 顾寒沉声说道。 他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情绪,看着她的背影说道:“诸峰已然老朽,青山之未来,只在于我们……” 赵腊月没有让他把话说完。 “你错了,青山之未来在于我,而不在于你们。” 说完这句话,她向着剑峰继续前行,很快便消失在风雪里。 顾寒看着风雪里越来越小的黑点,默然想着:“那井九呢?你关注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风雪骤乱,飞剑破空而至,他抬步走到剑上,逆风而去,化作一道白烟。 飘摇而上,顾寒很快便来到西南方向一座秀丽的山峰间。 山峰秀美,然而崖坪之间,到处都可以看到凌厉的剑光,杀意十足,铁血意味极浓,即便从天而降的雪花也都被融成青烟。 这里便是青山第二峰两忘峰。 这里都是来自诸峰的最优秀的弟子,大部分都已经修至无彰境界,甚至极少数已经进入游野境。 顾寒很喜欢这种感觉。 就像两忘峰里的大部分年轻弟子一样,他也不喜欢其余诸峰的作派,包括承剑大会。在他们看来,这些只是诸峰为了延续自己的传承,抢夺人才的无聊之举,除了造成严重内耗,没有任何意义。 剑光消失在两忘峰顶的洞府里。 “不能再这样旁观下去,腊月不知道为什么对我们有些抵触。” 顾寒看着那个背影说道。 “师妹那里我去说,你要保证清儿与十岁不出问题。” 那个人没有转身,问道:“另外,我想知道你现在对井九到底怎么看?” 顾寒沉默片刻,说道:“我不喜欢他。” 那人转过身来,容颜清秀,神情温和。 他是青山掌门首徒过南山,还有一个身份是两忘峰的首席弟子。 “马华已经证明他的看法是对的。” 过南山微笑说道:“但我还是支持你的做法,如果经不起磨励,再高的天赋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个孩子遇着你连番羞辱,却连剑都不敢拨,将来如何降魔卫道,为我青山出力?” 顾寒神情漠然说道:“那个家伙连剑都没有,谈何拨剑?” …… …… 雪一场比一场骤疾,然后渐渐消失,枯黄的草枝重新变绿,又是一年初春来临。 承剑大会就要开始了。 据说赵腊月结束了在剑峰的苦修,再次归来,但没有谁看到她的身影,包括在井九的洞府里。 对青山宗来说承剑大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自然各方面都极为重视。 洗剑溪尽头提前布置好了座位,数百丈的石壁上更有昔来峰的仙师们用神通移来的几块巨石为台,巨石极为宽广,可以容纳数千人,更有白云与崖间浅水相伴流淌,更增仙境之感。 溪畔的普通弟子沉默而紧张地修行着功课,偶尔忍不住会向天空看上一眼。 在世间降妖除魔的两忘峰师兄还有在朝歌城等地的各峰师长们,都已经陆续赶回。 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前来观礼的各方宗派的代表们。果成寺来了十余名僧人,朝歌城来了几位皇朝官员,与青山宗交好的水月庵、悬铃宗等地,更是派出了长老之类的重要人物,听说就连远在北地的风刀教也派了人。 在溪畔洗剑多年的内门弟子们,只要有自信的,都已经报名参加此次大会。 天生道种的赵腊月与柳十岁,自然是所有人关注的对象,听说就连悬铃宗的某位长老都打听过柳十岁的情形,至于赵腊月更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如果不是不便,水月庵只怕早就已经去找她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赵腊月会在承剑大会上选择哪座山峰。 这个谜底的揭开,同时也会解开另外一个困扰青山宗多年的谜团。 当年在赵腊月出生之前,青山宗便已经提前预知她是天生道种,一直暗中保护直至现在,这究竟是哪位大人物的手笔? 除了赵腊月与柳十岁,还有十余位弟子同样颇受关注。 这些弟子都在洗剑过程里表现的极为优异,其中有三人更是像柳十岁一样被两忘峰提前看中,从前年开始便一直在甲课由顾寒亲自教育,其中又以一名叫做顾清的弟子境界最为高强,深得门派器重。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叫做顾清的弟子,肯定可以顺利承剑。 顾清并不出名,因为他一直以剑童的身份在两忘峰里学剑,很少在洗剑溪畔出现,所以显得有些神秘。 在知道内情的某些人眼里,顾清的境界实力甚至要隐隐压过赵腊月一筹,应该算是这一代洗剑弟子里的最强者。 因为他是两忘峰首席弟子过南山的剑童,而且,他是顾寒的亲弟弟。 …… …… 承剑大会开始之前,青山宗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那便是碧湖峰峰主之位的传承。 前任碧湖峰主雷破云的死亡事涉隐情,而且这是青山宗自己的事情,所以进行的非常低调。 除了青山宗掌门以及诸峰之主,没有任何人旁观那场战斗,更不要说那些前来观礼的各宗派使者。 其夜,一剑光寒九峰。 剑意纵横于天地之间,青山大阵启动,北镇守睁开眼睛,吞了数道星光,最终才分出胜负。 碧湖峰的一位隐居长老击败了上德峰的迟宴,成功地接任了峰主之位。 …… …… 晨光熹微,青山九峰早已醒来,溪河尽头,隐隐传来无数人声。 井九向那边看了一眼,走到溪河对岸,来到洗剑阁里,敲了敲门。 所有人都去了溪尽头的石壁,洗剑阁里异常安静,按道理应该空无一人才对。 林无知没有走,就像一直在等他。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看着井九微笑说道。 井九说道:“我习惯今天的事情今天做。”(注) 林无知翻开早已准备好的报名册,递过去笔。 井九接过笔,在报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墨师叔真的很欣赏你,看在我在这儿等你的情份上,你多考虑一下他。” 林无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虽然……他长的确实不怎么好看。” 井九想了想,说道:“我真的不关心美丑。” 林无知看着他的脸叹了口气,心想也对,反正谁都没你好看。 井九向着洗剑阁外走去。 林无知收拾名册,准备送到适越峰备案,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着一件事情。 剑呢?你怎么还不去取剑呢? …… …… 来到洗剑溪尽头,两岸站满了等待参加承剑大会的弟子。 那道数百丈高的崖壁两旁,还有很多身影,应该来自九峰。 崖壁上方是一片云雾,无法看清楚里面的画面,想必青山宗的大人物们还有那些来观礼的各宗派使者,应该便在其间。 不知道今年水月庵会派谁来?以连师妹的身份应该不会亲自来,来的会是她的徒弟吗? 看着雾崖,井九难得地想起某些故人。 溪畔很是热闹,到处都是人。 “井师兄,这里!” 玉山师妹站起身来,向他招手,示意为他提前抢好了位置。 井九看了眼,发现那个位置用来观战确实不错,但是人太多了。 他喜欢清静,不喜欢热闹,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 他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溪畔最安静的地方。 那里并不偏僻,在最靠近崖壁的地方,是溪里的一方大青石。 之所很安静,是因为青石上有一道孤伶伶的身影。 赵腊月在那里。 没有弟子敢靠的太近。 井九很自然地走了过去,很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 …… …… (注:我觉得这句话真的很妙,换作以前,我肯定要写一百多个字解释半天,哈哈哈哈,但这次我控制住啦!) 第三十五章原来他就是井九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来了?” 井九嗯了一声,望向溪对岸也很显眼的一处地方。 十余名年轻弟子站在那里,神情平静而自信,都是顾寒带的甲课学生。 井九只认识柳十岁一个人,自然不知道里面有两张生面孔。 井九看了他一眼。 柳十岁转过脸去。 …… …… 弟子们打量四周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也是被观察的对象。 在崖壁间与那些巨大石柱上,还有被云雾遮掩的山顶,有很多目光落在溪畔,还有很多人拿着笔与纸在记着什么。 那些目光与笔纸的主人都是九峰里的重要人物,会决定今天究竟会选择哪名弟子承剑,又会放弃哪名弟子。 青山宗对内门弟子的管理看似很松,像对外门弟子一样任由他们自己拿着剑经学习。事实上诸峰一直暗中注视着弟子们在洗剑过程里的表现,对于每个弟子的性情、偏向、境界、实力都查的清清楚楚。 “顾清就不用考虑了,他肯定会直接回两忘峰。” “柳十岁的情形不同,虽然他肯定也会被召入两忘峰,但也许会愿意先随哪座峰学剑。” “杞元良的境界有些不稳,但驭剑方面颇有天赋,可以向上挪个位置,应该争取一下。” “司空宜民那边,我已经与他母亲打过招呼,嗯,走的是悬铃宗的关系,他母亲承诺,只要我们选他,他便会来我们这儿。” “薛咏歌应该会参加下次承剑大会,他叔祖说如果我们愿意在下次选他,那么这次可以帮我们劝劝奇飞英。” “奇飞英这两年一直在甲课随顾寒师兄学剑,只怕没那么容易被说服。” “还是那句话,将来要去两忘峰我们不拦,但要用我峰弟子的名义去。” “那可以把他的位置往前再移移,放在司空宜民的后面。” 类似的讨论在崖壁间不停发生。 九峰的师长与亲传弟子看着溪畔的那些年轻人,不停地推演着各种可能,墨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其间有的名字会被划掉,有的则会被挪到更前面的位置,气氛很是紧张。 这就是青山宗的承剑大会。 不是哪座山峰想要挑选哪个弟子承剑便能心想事成,因为你非常可能需要与别的山峰竞争。 青山九峰里天光峰的地位最为特殊,他们挑中的弟子一般都不会拒绝。 上德峰则有些尴尬,越来越少有年轻弟子愿意主动选择。 两忘峰可以随时从诸峰挑人,并不见得一定要在承剑大会上发声,但今年的情形有些不同,那名叫顾清的弟子会直接报名去两忘峰,而为了准备数年后的梅会,过南山这等人物怎会放赵腊月与柳十岁走? 如此一来,云行峰与碧湖峰等地的选择余地变得更小,不得不谨慎选择,提前做好各种预案。 …… …… 过南山是掌门首徒,也是两忘峰的首席弟子,这些年里,他带领年轻的同门在世间斩妖除魔、与冥部妖人及北方的那些怪物浴血奋战,但在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铁血冷酷的意味,反而气息很温和。 胸有雄才大略,眼光自然极远,对世间很多事情他并无喜恶。 看着青石上一立一坐的两道身影,他带着遗憾说道:“看来真的不行啊。” 这一句话里有两个意思。 前些天赵腊月从剑峰归来后,他与她进行了一番认真的长谈。 但直到最后,赵腊月也没有承诺会加入两忘峰。 至于第二个意思,自然是说井九依然没能取剑成功,无法参加这一次的承剑大会。 “就算行,我觉得也不行。” 顾寒冷漠说道。 马华笑了起来,圆胖的脸上生出些细纹,说道:“不行就是不行。” 那么最终的结论便是不行。 井九不行。 林无知从崖下走了过来。 过南山点了点头。 林无知也点了点头。 二人都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冷淡。 林无知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井九报名了。” 过南山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是好事。” 顾寒冷声说道:“这个家伙又要弄什么事?” 马华眯了眯眼,还是那般人畜无害地笑着,眼里却掠过一道寒光。 “墨师叔一直想要他,现在看来,他的眼光确实比我们这些晚辈要强很多。” 林无知看着他说道。 过南山说道:“我也一直对这个少年抱有很大希望。” “是吗?我可没有看出来。” 林无知看了顾寒一眼,似笑非笑说道。 “顾师弟只是想磨砺他一番。” 过南山说道:“他太过骄傲,承受适度的压力,有助成长。” 林无知感慨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习惯你们这种自说自话的作派。” 过南山说道:“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看懂你教的这名学生。” 林无知微微挑眉,说道:“愿闻其详。” 过南山望向溪里那块青石,说道:“所谓懒,其实是一种态度,对世间万物无爱,居高临下,这种极致的骄傲对我青山宗、对天下苍生没有任何意义,他若不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便没有资格来我两忘峰。” 林无知微嘲说道:“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他可能根本不想去两忘峰?你们这样做除了让他不高兴,还有什么意义?” “入两忘峰行走是每个青山弟子的荣耀,他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一点。” 过南山看着他温和说道:“师弟你若不是不甘败在我剑下,现在不也应该站在我的身旁?” 林无知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我觉得你今天可能会失望,而且……是两次。” …… …… 那块青石在溪里最前方很显眼。 很多视线都落在上面。 所有人都很关注赵腊月,但还是有很多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身边。 那名白衣少年坐在青石上,懒洋洋的样子非常吸引人,因为他生的太好看了。 “这就是井九吗?果然生的极美。” “四师姐,前年你们去南松亭,真没看到他?那真是可惜了。” 清容峰的女弟子们看着溪边兴奋地议论着。 这是她们第一次看见井九,虽然听过很多传闻,但今天见着真人,才知道原来闻名不如见面的意思。 井九太好看了。 “他今天会参加承剑大比吗?” 清容峰弟子们带着希冀的眼光望向梅里师叔。 梅里摇了摇头,说道:“等下一次吧。” 清容峰弟子们有些失望。 梅里何尝不是如此。 井九双袖随风而动,明显没有藏剑于其间,看来奇迹没有发生,他还是没能拿到那把剑。 梅里现在更关心的是赵腊月稍后的选择。 青山九峰以清容峰、昔来峰的女弟子最多,尤其前者基本上都是女性剑修。 在她看来,赵腊月这位罕见的女性天生道种,理所当然应该来清容峰承剑。 当然,她觉得像井九这般漂亮的少年也应该来清容峰才是。 清风徐来,吹散云雾,露出帷幕一角。 一道清婉的声音从帷幕后传来:“小腊月还是没有答应?” 梅里恭声说道:“是的,峰主。不过听说她也没有答应别处,我们应该还有希望。” “嗯……她身边那个白衣少年是谁?” “那就是井九。” “原来他就是井九。” 第三十六章开会了 承剑大会开始。 最先站出来的是一位叫做陈琳的洗剑弟子。 陈琳进入内门已经有七年时间,五年前便已经取剑成功,但直到今年才终于修至守一境界圆满,有了参加承剑大会的资格。 多年的修行与等待让他有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没有在意四周的眼光与首个登场的压力,专注地开始自己的表演。 一道清冷的剑光离袖而去,在淌着清水的石壁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然后倒转而回。 不待飞剑近身,他轻身一跃,落到了剑上,开始驭剑飞行,在崖壁之间来回,显得颇为熟练。 溪崖安静无声。 高崖之上的石台有云雾缭绕,悬铃宗使者、大泽来客、朝歌城的代表、还有果成寺的律堂首席,以及向来与青山宗交好的水月庵、几个剑派的代表坐在各自的位置,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 今年镜宗第一次派出代表观礼青山宗承剑大会,那位使者没有什么经验,也没有注意到崖间的沉默,看着那位叫做陈琳的弟子飞剑凌厉,驭剑娴熟,在峰间自如来回,心生赞叹,鼓掌赞美了几句。 陈琳落回溪间的石上。 负责主持承剑大会的适越峰何长老,看着他面无表情问道:“你想于哪座峰承剑?” 陈琳的神情终于变得紧张起来,声音微干说道:“弟子何德何能,不敢挑选。” 说话的时候,他看着崖间那些诸峰师长聚集的地方,带着希冀与不安。 承剑大会上,九峰里的师长每个只能挑选一名承剑弟子,数量有限,所以都会非常慎重。 陈琳知道自己的境界修为在同门里并不突出,不敢奢望被诸峰争夺,只希望能有一处选中自己便好。 崖间没有声音响起,依然是一片安静。 随着时间的流逝,沉默变成了尴尬。 溪畔没有资格参加承剑大会的弟子们,看着他面露不忍。 玉山师妹更是转过脸去,紧张地不敢看。 一片死寂里,陈琳依然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以难以想象的坚毅仰着头,就像是等待着最后宣判的罪犯。 他知道如果这时候自己低头,或者稍微表现的沮丧些,便有可能被师长们认为是剑心不稳。 那他就真的还要再等三年了。 镜宗使者也觉得很尴尬,看着四周宾客们的眼神,觉得刚刚鼓过掌的双手有些无处安放。他是真的想不明白,像这名弟子这般的优秀材质,在镜宗里应该会是被重点培养的对象,但在青山宗里……居然没有人要? 终于有声音在崖间响起。 云行峰方面商议了一番,可能是想着在随后的几名重点人选上无法争过其余诸峰,决定收了陈琳。 “你可愿意随程长老学习苍鸟剑法?” 陈琳惊喜无比,颤声说道:“弟子愿意!” 说完这句话,他赶紧驭剑而上,来到崖间某处,与云行峰的同门们站到了一处。 …… …… 陆续有弟子出来展示自己的境界与剑法。 这些在洗剑溪畔苦修多年的内门弟子,都已经修至守一境界圆满,甚至有两三人已经初窥承意境界,驭剑自如,能在群峰之间如鸟般飞行,剑诀更是娴熟,飞剑流转,织成道道光幕,十步之内,即便是飞瀑亦不能入。 杞元良,司空宜民,奇飞英,这些在诸峰笔记上多次出现的名字,经过一番争执后也各被选中。 崖上很安静,镜宗使者受了先前的教训,不再轻易发表意见,偶尔看一眼云雾深处的那方石台,心想青山宗掌门不知道有没有亲自到来,还是如传闻里那般,他也与其师太平真人一样正在修行那种玄妙至极的道法。 果成寺前来观礼的律堂首席闭着眼睛,手里念珠缓动。 水月庵的女弟子与清容峰的女弟子们合在一处,本就相熟的她们低声说着什么,不时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真是无聊啊。” 悬铃宗的客人坐在在西崖的石台上。 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盯着脚下石缝里的流水,觉得眼睛有些酸。 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晶莹可爱的耳垂上系着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两只小铃铛色泽如银,难道这个小姑娘竟然是位地位不低的银铃使者? “你懂什么?” 一位少妇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说道:“青山宗乃是剑道大派,演剑看似无聊,实则很不简单。” “问题是也太乏味了,一剑过去,一剑过来,这有什么好看的。” 那个悬铃宗的小姑娘嘟着嘴说道:“早知这么无趣,我才不来呢。” 忽然崖下传来声音,她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发现人群微乱,不禁来了兴趣,看着走到溪间的那个瘦弱少年,说道:“师叔你快看!这不就是你刚才指给我看的那个天生道种?” …… …… 柳十岁来到了溪间。 两岸响起一阵轻呼。 崖间也隐有动静,无数道视线投了过来。 高崖之上,果成寺的律堂首席睁开了眼睛,大泽来客起身,镜宗使者更是早早走到崖畔,向下望去。 观礼的宾客们对柳十岁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或者说好奇。 修行界都知道,柳十岁是天生道种,而且是十年里青山宗的第三个天生道种。 天生道种是万中无一的修道天才,普通宗派百年遇着一个便算不错,青山宗的运气真是令人嫉妒至极。 卓如岁与赵腊月分别来自西海与朝歌城,家世各自不凡,与修行界多有交道,还比较容易被发现。但听说这个柳十岁自幼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入门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修行,那又是如何被青山宗找到的? 看着站在溪上的少年,各家宗派的心情有些复杂。 柳十岁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站在溪石上,依然是很简单的出剑。 飞剑破空而起,没有残影,甚至连剑光也无,仿佛瞬间,来到十丈外的石壁上。 悄无声息,流淌的清水都没有生出一道涟漪,石壁上便多出了一道浑圆至极的细洞。 看似无奇的画面,在崖间引来几声吃惊的轻呼。 柳十岁左手二指一并,施出剑经上最常见的剑诀,飞剑自石壁而回。 他看似随意地向溪间踏出一步,正好落在剑上,随剑而起,飞剑拖出一道残影,速度骤然加疾,变成一道清光,数息之间便已经飞出崖峰,带着略有些刺耳的剑啸,破云而出。 人们抬头望去,只见他已经变成高空里的一个黑点,早已超越了九峰的高度。 片刻后,柳十岁驭剑而归,脸不红心不跳,气息平静,沉默施礼,仿佛自己什么也没做过。 崖间一片安静,然后骤然响起喝彩声。 “好!好!好!” 柳十岁的飞剑看似简单,实则沉稳至极,没有任何多余,正是青山宗追求的剑道风范。 虽然他的境界还很低,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够表现的如此优秀,甚至隐有大家风范,怎能不令人激赏。 “这就是天生道种啊?” 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咕哝道。 这样小的年纪便已经是银铃使者,她的身世来历自然不凡,天赋眼光自也不差,知道柳十岁看似简单的表现,实则非常不简单,但对于爱看热闹的她来说,依然觉得不够热闹。 下一刻,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精神一振。 一名神情沉稳的年轻弟子,走到了溪间的石上,与柳十岁相对而立。 “柳师弟,请指教。” 第三十七章少年你意欲何为? 这位弟子叫做林英良,是柳十岁在甲课里的同窗,同样随顾寒学剑,也是被两忘峰看好的弟子。 不知道他这时候站出来挑战柳十岁,是两忘峰的安排,还是他自己不忿柳十岁得到的关注太多。 “林师兄请。” 柳十岁抱拳,飞剑静悬于双手之前,这便是平剑之礼。 对于林英良的主动挑战,他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回复了平静,眉宇间更看不到慌乱的神情。 就像当初井九对他的评价一样,这位少年聪明、善良,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执着。 这样的少年很少会被外界的变化影响,所谓固守本心,便如是也。 柳十岁与林英良相隔十余丈而立。 溪水在石间流过,发出哗哗轻响。 十余丈的距离,正好是守一境最有效的攻击范围。 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站在崖边,睁大眼睛看着下方的画面,好奇想着谁会赢呢? 答案很快便有了,青山宗的剑争永远都是开始的那般突然,结束的那般快。 溪面生出两道白线。 两道剑光,照亮崖壁,然后骤然消失。 柳十岁的飞剑停在林英良的眼前,距离他的眉心三寸。 林英良的飞剑也停在柳十岁的身前,约摸一尺。 两道飞剑看似同时停止,但在崖间那些剑道高手的眼里,相差其实很明显。 柳十岁的剑要比对方快上半分。 在日常生活里,半分只是眨眼不到的时间,茶不会冷,香不会短。 但在剑道之争里,半分已经是足够分出胜负、甚至生死的时间。 更何况柳十岁的剑要比林英良的剑更近。 …… …… “这就完了?” 悬铃宗的小姑娘看着溪间的画面,瞪大眼睛说道。 她经常在门内看师兄师姐们切磋,如果双方境界相仿,往往一打便是很久,甚至可能从清晨战到日暮都很难分出胜负。 谁能想到青山宗的同门较量居然这样简单、这么快,别的不说……但看起来真的是很没意思啊。 那名少妇说道:“青山宗从来不讲究别的花俏,只在乎飞剑的速度与威能,九峰里的那些剑诀,也只不过是用不同道法在这两方面做文章,用在战斗里往往一击便杀,无比凶险,所以向来很少有人敢招惹他们。” 那位小姑娘说道:“那岂不是很容易误伤?那他们平时怎么练剑?” 少妇说道:“不错,所以青山宗很少有同门间的切磋,偶有较量也要在师长看管下进行,而且除了承剑大比和试剑大比时,严禁飞剑对准彼此的身体,只能把目标确定在对方的身体右侧某处。” 小姑娘不解问道:“不能以实战练剑,如何能够提升?” 少妇神情微冷,说道:“所以青山宗会有两忘峰这种地方。” 小姑娘说道:“啊,我知道两忘峰,师姐说那里面都是一群冷酷无情的怪人……” 少妇微笑着转了话题,说道:“你不要觉得剑道无趣,先前换作是你站在溪间,你能避开柳十岁的剑吗?” 想着那道悄无声息的飞剑,小姑娘哼了两声,说道:“就算躲不开,但我提前布好魂铃阵,他的剑怎么刺得进来?” 少妇说道:“如果你们是在闲谈,或者是隔着几张桌子在饮酒,他突然出剑,难道你还来得及布阵?” 小姑娘想着师叔说的这个画面,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咬牙说道:“那我就离他远些,那个家伙的飞剑最远也就能攻到十丈外……我在十丈,不,二十丈外布好魂铃,等他驭剑来攻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借来足够的天地灵气,直接镇杀了他!” 少妇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想着,如果你面对的青山宗弟子已经进入承意境界,能够飞剑百丈杀人,那你又如何应对?更甚者,青山宗的那些破海境强者能够隔着数十里飞剑杀人,你又能怎么防?对方如果是通天境呢? 难道你要天天藏在地底,或者躲在灵龟的壳里,又或者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大阵里吗? 想着修行界里那三个最出名的遁剑者惨淡的人生,她下意识里望向青山宗掌门所在的那片浓雾,隐生惧意。 类似于悬铃宗这对师叔侄的的谈话,在很多地方都在发生。 虽然参加承剑大会的弟子们境界尚低,但能够亲眼看到青山宗的剑道呈现,对自家弟子们的修行自然大有助益,那些前来观礼的各宗派宾客哪里会错过这种机会,低声不停地解释着先前那场看似简单的飞剑之战。 …… …… 柳十岁站在溪石上,沉默不语。 被无数视线与喝彩声包围,他的心情难免有些异样,下意识里望向某处。 井九坐在青石上看着他微笑。 柳十岁不知道想到什么,转过脸去,有些慌乱。 林英良虽然输掉了这场剑斗,但他的表现也很优秀,飞剑稳定而凌厉。 适越峰的一位师长向他发出了邀请,他选择了接受,在这个过程里,两忘峰始终保持着沉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接下来便是确定柳十岁的去向。 崖间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悬铃宗的小姑娘觉得好生奇怪,说道:“他不是天生道种?怎么没人要?虽然他脸有些黑,不好看,但明明赢了啊!” 她的师叔笑着说道:“傻孩子,哪里是没有人要,这是想要他的人太多。” 柳十岁最后肯定会去两忘峰,但他以什么身份去两忘峰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为了得到这位天生道种承剑,九峰之间事先不知道暗中交流过多少次,各出手段。 清容峰一年前便提议把柳十岁召进九峰,哪怕没能成功,也算是释放了善意。 上德峰则是剑走偏锋,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准备查他……想用这种方法提前布局。 然而,柳十岁入门之前便已经学了玉门吐息法。 那是掌门大人的亲传心法。 果然,一直安静的云雾深处传来了一道清和的声音。 “柳十岁,你可愿随白长老学剑?” 这就是青山宗掌门的声音? 很多普通弟子与观礼宾客们心想。 掌门大人收了卓如岁为关门弟子,从此不再收徒。 白如镜是天光峰一脉的长老,已然破海上境,能够跟随这样的大强者学剑,当然是极好的机缘。 一年前诸峰便已经猜到此事,但直到听到这句话,他们才确定柳十岁果然是掌门大人提前落下的棋子。 不知道是因为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众人保持着沉默。 柳十岁望向崖间。 顾寒微微点头。 柳十岁说道:“弟子愿意。” 说完这句话,他驭剑而起,来到云雾里,自有天光峰亲传弟子迎了进去。 “随白师叔学一年剑,打好基础,便可以让他出去历练一番了。” 过南山说道。 顾寒说道:“十岁一定不负师兄重望。” 至于到时候白长老会不会同意让柳十岁去两忘峰,对他们来说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青山宗的年轻弟子谁不愿来两忘峰?也没有师长会阻止,因为这是规矩。 …… …… 留在溪畔待选的弟子数量越来越少。 云行峰、适越峰、清容峰、昔来峰都选中了几名早已看中的弟子,就连上德峰都挑了两名潜质不错的弟子,只有往年很热门的碧湖峰有些门前冷落,几次与别峰的争夺都败下阵来,没能被选择,谁都知道这与那件事情有关。有三名弟子因为表现的确实太过普通,没有被任何一座峰选中,他们只能等着参加下一次的承剑大会,或者直接放弃,选择一座峰去做执事。 井九注意到柳十岁在答应承剑之前看了顾寒一眼。 这个画面让他觉得……有些意思。 “你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腊月问道。 井九说道:“我不知道你会关心这些。” 赵腊月说道:“人与镇守一样,都有好奇心。” 井九说道:“我也很好奇你到底准备去哪座峰,清容还是适越?” 赵腊月说道:“你呢?还不出去?” 井九微笑说道:“你知道我准备承剑?” 赵腊月说道:“像你这么懒的人,怎么可能浪费时间。” 一般而言,说一个人懒往往是说他喜欢浪费时间。 她说井九懒,却认为那是因为他不愿意浪费时间。 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一种解读。 “我也不喜欢被人盯着看。”赵腊月说道。 去年初雪那日,他们聊过这个话题。 “但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可能每天都有云层蔽日,太阳就在那里,谁会不去看呢?” 她望向井九的侧脸,继续说道:“所以该站出来的时候,总还是要站出来。” 井九说道:“你说的不错,但如果不想被人一直盯着看,其实还有一种方法。” 赵腊月问道:“如何做?” “成为真正的太阳。” 井九说道:“光线刺眼,这样,就很少有人敢直视我们了。”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向着溪里走去。 溪畔弟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微有骚动。 主持承剑大会的那位适越峰长老不解问道:“少年你要做什么?” 井九不解说道:“承剑啊~” 适越峰长老把名册翻到最后,果然看到了他的名字。 溪畔一片哗然。 薛咏歌猛地站起来,指着井九,憋了半天,终于忍住没有说出那句话。 玉山师妹捂着嘴。 乐浪郡的元姓少年一脸茫然,心想井师兄又要来一遭? 第三十八章剑呢 溪间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崖间的诸峰师长,也传到了高崖石台。 刚从清容峰处回来的一位水月庵师妹,好奇望向远处,说道:“这人是谁,生的真好看。” 风刀教的一位年轻弟子皱眉说道:“看动静,此人应该在青山宗极为出名。” …… …… 顾寒看着溪间,脸色有些难看。 过南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不语。 马华仿佛没有看见这画面,笑骂道:“这家伙连剑都没有,承个屁的剑。” …… …… 是啊,没有剑,怎么承剑? 井九两手空空,两袖清风,哪里有剑? 半年前,井九初登剑峰便轻松入云,所有人都以为他应该很快便能取剑成功,但事后再也没有人见他登过剑峰。 那他自然没能拿到莫师叔留下来的那把仙剑。 包括梅里师叔在内的很多师长有些怒其不争,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井九终究不是柳十岁那样的天才,可能需要等到三年后的下一次承剑大会,才会真正想明白,展露属于他自己的光芒。 谁能想到,这时候井九居然站了出来。 难道他已经取剑成功? 那他是什么时候去取的? 剑呢? …… …… 对啊,剑呢? 听着四周的那些议论声,井九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难怪这半年他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 是的,他忘记了那把剑。 半年前那夜,他与赵腊月在剑峰乱云里联手杀死了那名碧湖峰的无彰强者,然后他顺手取走了那把剑。 他把那把剑放在哪里了? 井九开始认真回忆。 当时他左手提着那具尸体,右手拿着剑,还要提那个脑袋,觉得有些不方便,所以把那个脑袋插到了剑上。 那把剑上自然沾了血,回到洞府后,借着灯光一看,很是显眼。 他觉得洗剑很麻烦,所以扔给崖间的那几只猿猴去弄干净。 然后……他就忘了这件事情,忘了朝猿猴把剑要回来。 是的,就是这样的。 剑,应该还在那些猿猴手里。 他想这些事情没有花太长时间,但总还是花了些时间。 那位适越峰的长老脸色有些难看,寒声问道:“剑呢?” 他看着井九空着的双手,心想除非你剑丸大成,进入了无彰境界,不然我倒要看你怎么把剑变出来。 “稍等。”井九说道。 然后他望向溪下游的山崖问道:“剑呢?” 崖间尽是野林,极为茂密,随着他的声音,树叶乱动,猿声不住。 青林微乱,隐有烟尘起,不知多少只猿猴尖叫着远去,声音渐小。 没过多长时间,猿声渐近,应该是又跑了回来。 树林摇动,烟尘微作,十几只猿猴爬上梢头。 有只猿猴站在树林最高处,不停地挥动着长臂,发出急切的叫声。 那只猿猴的手里握着一把剑。 …… …… 溪畔崖间都是修行者,眼力较诸凡人不知锐利多少倍,早就已经将崖间的画面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顾寒的脸色更是阴沉得仿佛要滴水一般。 对青山宗的人们来说,飞剑是他们最可靠的伙伴,最坚定的战友。 他们无比爱护自己的飞剑,夜夜同眠,日日擦拭,时时蕴养。 谁能想到,井九成功取剑后,居然把剑扔给那些猿猴玩耍。 这对仙逝的莫师叔,对适越峰,对剑之一字,何其不敬! 那只猿猴把剑扔了过来。 再如何通灵性,终究只是个猴子,方向没有控制住。 那把剑在半空里翻滚,眼看要落到溪水里。 看着这画面,有些人的脸色更加难看,那位适越峰的长老冷哼一声,准备驭剑而起去接剑,但很快便停住了。 因为,井九已经举起了手。 …… …… 那把剑忽然静止在空中,不再翻转。 嗖的一声,那把剑破空而落,化作一道清光,消失在溪畔。 无数道视线落在井九的右手上。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剑。 那把剑光泽微暗,有些宽直,正是去年适越峰莫师长归还青山的那把仙剑。 一片震惊。 先前那把剑在空中离溪面还有数十丈的距离。 井九伸手,剑便落进他的手里。 这是收剑,不是出剑,但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能唤回,说明他已经守一境圆满! 那他自然有参加承剑大会的资格。 薛咏歌对身边的人激动说道:“我就知道我没猜错!他肯定每天夜里躲在洞里不停苦修!真是……真是……太会装了!” …… …… 人们很吃惊,回过神后又生出很多不满。 有些人不满是因为感觉到可能会错过什么,比如清容峰的梅里师叔。 井九已经成功取剑,为何她不知道这个消息? 她望向远处微笑不语的林无知,知道他事先便已经猜到,脸色不禁变得难看起来,心知被对方抢先了一步。 有些人不满则是因为井九的态度。 “你这样随意对待长辈的遗剑,未免有些不够尊敬。” 马华的胖脸上少见的没有笑容,很是严肃。 井九看了他一眼。 放在平时他根本不会理这个胖子,但今天是承剑大会,有外客观礼,他觉得自己应该更有风度些。 “这是我的剑。” 除了这句话,他没有更多的解释。 这是他从剑峰取来的剑,那便是他的剑。 过往种种,皆一剑斩之。 没有什么长辈遗剑的说法。 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听到这个回答,顾寒与马华想起了当初发生在同一个地方的那番对话。 当时顾寒嘲讽问井九有资格用莫师叔的剑吗?井九的回答也很简单,就是一个字——有。 他很擅长用一个字或者一句话来结束无趣的交谈。 因为他在说出那个字或者说那句话的时候从不犹豫,从不思考,有一种理所当然到天经地义的感觉。 “真的很让人不高兴啊。” 马华感慨道。 顾寒的神情越来越冷。 “既然有剑,那么便可以拨剑了?” 过南山说道。 他的神情还是那般温和,带着微笑。 马华看在眼里却微生寒意,明白他的意思,对旁边低声交待了几句。 顾寒忽然说道:“让顾清上。” 马华有些吃惊,心想这也未免太看重那个家伙。 井九先前取剑的手段确实漂亮,但终究不过是个洗剑弟子,何至于如此重视。 过南山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此也好。” 既然井九比想象中更骄傲,那就应该承受更大的挫败,如此方能尽快成熟。 他以为自己是这样想的。 …… …… 清风徐来,溪面微乱。 一名少年弟子从对岸走入溪间。 微风掀动剑衫,飘飘欲飞,如同仙人。 “噢,这个新来的家伙挺好看。” 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说道:“虽然还是不如对面那个。” 她说的对面那个自然是井九。 井九看着那个少年,有些意外。 溪畔弟子也在议论,因为很多人没有见过这名少年。 有些知晓内情的人解释了一番,他们才知道此人便是传说中的顾清。 诸峰弟子则是早就知道顾清的身份,崖间隐有骚动。 第三十九章愤怒的顾清 顾清是顾寒的亲弟弟,也是过南山的剑童。 他不是天生道种,但天赋同样非常出色,因为顾寒的原因,他刚出生便被送进了两忘峰,这些年一直在跟随过南山学剑。 在新一代的洗剑弟子里,他的境界实力首屈一指,在了解两忘峰的人们看来,他甚至可能比赵腊月更强。 只不过这些年他一直在两忘峰,很少在洗剑溪畔出现,所以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 顾清走到溪石上,停下脚步。 崖间与溪畔的议论声没有停止,反而变得越来越大。 顾清没有向前再走一步。 位置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站的溪石,距离井九的位置有数十丈远。 这意味着什么?如此远的距离,早已超出了守一境的攻击范围,难道顾清在洗剑阶段便已经进入承意境界?而且不是初窥其道,更是真正地拥有了承意境的攻击能力? 一片震惊,人们才知道两忘峰居然藏着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天才少年。 过南山的神情很平静。 顾清做了他多年的剑童,事实上与他是半师半徒的关系,他非常清楚顾清的境界实力。 他本来准备用顾清挫一挫赵腊月的锐气,没有想到井九却提前站了出来,顾寒又提出了这个请求。 他知道顾寒的心情,所以没有阻止。 至于这场比剑的结果,当然不会有任何意外。 顾寒盯着下方的井九,唇角带着一抹冷笑。 一年前在剑峰下第一次看到井九,他就不喜欢对方,因为柳十岁,也因为一些很难说清楚的原因。 马华笑呵呵地说道:“玉不琢不成器,希望井师弟将来得窥大道的时候,能够明白师兄们的一番苦心。” …… …… 承剑大会,弟子们可以展示自己最擅长的驭剑本事,但当别人发起挑战的时候,最好也不要拒绝。 青山宗修剑道,对避战这种行为非常鄙视。 所以先前林英良出来挑战柳十岁,没有任何师长觉得不对,柳十岁也很自然地接受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井九和普通弟子不一样,像他这样懒的人,谁知道会给出什么反应。 包括薛咏歌、玉山师妹等南松亭旧人在内,很多弟子都在想他会不会石破天惊地来一句:“我不和你打。” 弟子们会如此想,除了井九的性情,也是因为看不到任何井九获胜的希望。 就算井九守一境圆满,又如何是一个提前进入承意境的天才弟子的对手? 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你的剑连对方的身体都碰不到,又谈何击败对方? 既然必输无疑,认输自然成为了可能的选项,虽然有些丢人。 “请。” 顾清双手抱拳,飞剑出袖,静止身前,行了个平剑礼。 井九说道:“好。” 他没有直接认输。 崖间溪畔微有骚动。 有人觉得很遗憾,有人很满意,有人叹息。 更多人觉得接下来发生的画面,一定会非常尴尬。 玉山师妹捂着脸,乐浪郡的元姓少年低声安慰着她。 “这便是所谓的磨砺?还是说你们只是想要羞辱他?” 赵腊月抬头望向崖间。 两忘峰的弟子们就站在那里。 她自然想起那天夜里在剑峰云里与那位碧湖峰左师叔的战斗。 境界上的差距靠天赋与手段真的无法弥补。 就算井九像她一样藏着护身的法宝,又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出来? 更何况那天如果没有井九帮忙,她还是会死在左师叔的剑下。 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顾清出剑了。 就像先前出场的那些弟子一样,他的出剑非常简单。 袍袖翻飞间,剑光生出,然后骤敛。 溪面上多出一道灰线。 那道隐有古意的飞剑,瞬间掠过数十丈的距离,速度与威力没有丝毫减退,直指井九的面门。 赵腊月黑瞳微缩。 顾清不止进入承意境界,甚至已经接近圆满,与她的真实境界差不多。 当顾清的飞剑来到井九身前时,他依然没有动,看上去就像是吓傻了一般。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人们很清楚,那是因为顾清的剑太快,快到普通弟子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接下来,那道飞剑会停在井九的眼前,距离他的眉心只有数寸距离。 顾清平静说声承让,胜负就此分出。 所有人都以为会看到这个画面。 然而,这个画面没有出现。 一道声音在溪面生出,向四周散去。 那声音很清,很脆。 风拂溪面。 灰线骤然停止。 那道飞剑斜斜落下,落进了溪水里,溅起一蓬水花。 死一般安静。 无数道震惊的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井九站在溪石上,仿佛没有动过。 他随意地提着剑,就像一个猎户拎着根棒子,正在山林里寻找野鸡。 当顾清的剑飞到身前,他真的就这样把剑抡了起来,砸了下去。 那道剑被他的剑准确击中,就像被棍子砸中的野鸡,一声不吭地倒在溪水里。 很安静,溪水的声音很清晰。 顾清甚至觉得听到了自己血液快速流动的声音。 最开始,他有些不确定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他看到溪水里那把很眼熟的剑。 他的脸有些发热,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眼睛深处隐隐有团野火开始燃烧。 他霍然抬头望向井九,眼里满是震惊与愤怒,大喊了一声。 “啊!” 随着这声喊,落在溪水里的那把飞剑再次飞了起来。 这一次,飞剑的速度明显更快,威力更加惊人。 更令人震惊的是,溪水还没有来得及从剑身上淌落,便变成了雾汽,可以想见这把剑此时是多么的滚烫。 当那道飞剑来到溪水中间时,更是燃烧了起来! 一道火线照亮崖壁,直指井九,声势无比惊人。 …… …… “六龙剑!” “他怎么会这剑法!” 崖间响起无数惊呼。 六龙回日之高标! 顾清用的明显是适越峰的剑法! 人们无比震惊。 那位主持承剑大会的适越峰长老脸色很难看。 两忘峰弟子可以学习九峰里的任意剑法,顾清自幼在两忘峰长大,学会六龙剑法也不出奇。 问题在于,顾清现在终究只是洗剑弟子,两忘峰提前私下传他九峰剑法,这是不能摆到台面上的事情。 对于那些没有背景的普通弟子来说,这太不公平。 看到顾清用出适越峰的六龙剑诀,崖间很多人都有些不满。 但他们明白为何顾清冒着事后被责罚的风险,也不惜暴露自己的真实本事。 因为顾清这时候很愤怒,只想用最简单甚至粗暴的方式把井九击败。 在前一次的交锋里,他输的实在有些狼狈。 虽然有轻敌的缘故,但自己珍爱的飞剑,被一个低境界的同门,用如此粗鲁、毫无美感的方法击落……谁能接受? 燃烧的飞剑向着井九而去,如一条恐怖的火龙。 看着这幕画面,赵腊月心想如果自己不想避其锋芒,就只能凭剑心直接抢杀。 她很清楚井九没有隐藏境界,无法像她一样尝试反杀。不过她并不担心,不知道是因为那夜的遭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对这个白衣少年无比信任,总觉得他一定会有方法应对。 井九的神情终于认真了些。 第四十章清溪一声笑 他现在的境界还是太低,如果看不准,可能会有些麻烦。 他盯着那道火线,抡起剑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 他的剑再次准确击中火线的最前端。 火花四溅,顾清的剑被震飞,斜斜落到溪水里,和刚才的画面没有什么差别。 伴着嗤嗤的声音,剑身四周的溪水变成白雾。 井九看了眼手里的剑,心想不错,果然又宽又厚,很是结实趁手。 不过,他不准备再给对方太多出剑的机会,踩着溪间的石头,向顾清走过去。 观战的人们震惊无语。 如果说第一次顾清是有所轻敌,没有出全力,那么这一次呢? 这次顾清用的并不是剑经上的普通剑法,而是适越峰真剑,挟雷火之威而去,为何还是落得这般结局? “这怎么可能?” 看着走来的井九,顾清脸色苍白,喃喃说道。 溪畔,薛咏歌心想终于不是自己说出这句话了。 胜负还没有分出,剑斗自然要继续,顾清以极大毅力重新平静心神,捏剑诀召回飞剑,再次斩向井九。 依然没有任何意外,伴着一声清鸣,他的飞剑被重重击落,再次落在溪水里。 顾清大喝一声,体内剑元尽出,唤起飞剑,发起了最疯狂的一次进攻。 井九挑了挑眉。 看到这画面,赵腊月知道他有些烦了。 井九的左手落在剑柄上,变成双手握剑的姿式。 轰的一声巨响。 就像是果成寺山后那口著名的破钟,再次被人擂动。 顾清的剑飞到高空,失去了控制,不停地翻滚,发出呜呜的声音,听着就像有人在哭。 最终,那把剑画出一道弧线,变成黑点,落在了数百丈外的山林里。 无数道震惊的视线随之而去。 林里黑影乱动,尘土再起,传来猿猴们兴奋的叫声。 井九走到了顾清的身前。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再是开始时的数十丈,不到三尺。 井九拿着剑。 顾清的剑在天边。 场面有些尴尬。 这算胜负已分吗? 井九没有说出那句承让。 顾清自然也没办法自行把认输两个字说出来。 “转身。” 井九对他说道。 顾清这时候有些心神散乱,下意识里按照他的话转过身去。 啪啪啪! 井九提起剑在他后背打了三下,然后便收了回来。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没有望向崖间某处。 “够了!” 山崖间传来顾寒愤怒的喝斥声:“你是想要羞辱我两忘峰吗!” 井九已经转身准备离开,听着这声训斥,抬头望向崖间。 他看了看顾寒,又与过南山对视了一眼。 然后他转过身,提剑在顾清背上又打了一记。 “承让。” 知道某些纠葛的人们,在井九最开始打顾清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他是打给两忘峰看的,只不过没有表明。 这一次顾寒已经开口,他还特意转身又打了顾清一记,那就是把整个事情点明了。 是的,我就是打给你看的,那又如何? 顾寒的脸色变得铁青一片。 马华眯着眼睛,觉得好生恶心。 只有过南山保持着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是怎么做到的?” 井九听到声音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顾清。 顾清的眼里没有怨恨,只有沮丧,更多的是茫然。 他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承意圆满,井九只是守一境界,为何最后惨败的却是自己? 如何天才,如何刻苦,顾清终究还只是个少年,如果不尽快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剑心极有可能受损。 井九想了想应该怎么解释。 “你的剑不够快,所以我能看清楚。” 他接着说道:“而我的剑比较快。” 顾清还是很懵。 “剑道只需要极于两点,速度以及力量,其余的都不重要。对了,还有剑,应该有一把好剑。” 井九说道:“你的剑不错,比我的这把好,所以我没有与你对砍,而是用剑身砸。” 顾清想着先前剑斗时的画面,发现确实如此。 不管是抡字还是砸字,都形容井九的手法,看似粗鲁甚至不雅,实际上却是对剑最细致的控制。 “还有吗?” “没了。” “就这么简单?” 顾清的茫然情绪还是没有完全消散。 “剑本来就是最简单的东西,它不是别的任何事物,就是剑而已。” 井九看着他说道:“飞在天上是剑,握在手里也是剑,懂了吗?” 顾清若有所思,认真行礼,退回溪畔。 井九望向山崖,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 他是示意猿猴们不要胡闹,赶紧把那少年的剑送回来。 但在很多人看来,他是在对着两忘峰的人们摇手指。 很多弟子都知道,两忘峰的顾寒师兄一直不喜欢井九,试图羞辱过他,只是被梅里师叔与林无知仙师拦下。 在他们想来,今天井九的连番举动自然是在向两忘峰示威,是刻意要打顾寒的脸。 云雾里,林无知看了眼站在身边的柳十岁,微笑说道:“他是在给你出气?” 他知道井九的性情,最不喜欢麻烦。 剑斗胜了,井九为何要多此一举,提剑把顾清的后背打三下? 这不是羞辱,只是回报。 一年前井九初入内门,在剑峰下与柳十岁重逢。 柳十岁喜出望外,奔跑来见,顾寒不悦,用两忘峰规矩打了柳十岁数下。 其后,柳十岁偷偷去见井九,又被打了两次。 这些事已经过去了很久。 井九一直没有说什么。 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 看着溪畔那道身影,柳十岁面无表情,显得很是严肃。 忽然,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然后,他赶紧收敛心神,继续摆出毫不关心的模样。 …… …… 看着站在溪石上的井九,人们震惊无语。 前来观礼的各宗派宾客,都来到了崖畔,看着下方的画面,低声议论着什么。 无论是水月庵的少女还是风刀教不苟言笑的使者,都被刚才的那场剑斗震撼不浅。 井九展现出的境界明明不高,为何能击败顾清?他用的究竟是什么剑法? …… …… (摊手,我能怎么办,我也很得意啊……) 第四十一章抢人 没人听到井九与顾清后来的那番对话,大多数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很厉害,居然能够越境战胜自己的对手,而九峰里的师长在剑道浸淫多年,从这场剑斗里品出了些颇不一般的意味。 未入无彰,井九能捕捉到飞剑的痕迹靠的只能是一双肉眼,那是何等惊人的目力,称之为剑目也毫不为过,而且他的剑元非常丰沛,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挥动剑身,如此才能准确地击中顾清的飞剑。 能够击中对方的剑不代表就能击落对方的剑。 九峰师长们看得很清楚,每次井九落剑的时候,都会微微转动手腕,用自己剑的最厚实处与顾清的飞剑最薄弱处接触,问题在于他又如何知道顾清的飞剑何处最薄弱?这没有任何解释,只能说井九天生对剑拥有极强的敏锐度。 这种剑技非常复杂,但在井九的手里施展出来却非常简单,因为他的出剑太过顺畅,以至于有种浑然天成的感觉,令得以剑法精妙著称的云行峰众人都心生赞美。 最令人动容的却是另外一个事实。 一年前,井九说自己要用适越峰莫师叔留下的那把剑,有人以为他是取巧,有人以为他是善良,直到此时此刻,人们才知道原来他是看中了这把剑宽厚结实,能够充分发挥他剑元丰沛、剑目如神的特点。 剑心如此冷静,剑感如此敏锐,再加上天生对剑如此了解,这说明什么? 说明井九在剑道上的天赋无比惊人。 如果说卓如岁、赵腊月、柳十岁是最适合修道的天生道种,那他就是天生应该用剑的人! 青山宗乃是天下第一剑宗,对他们来说像这样的弟子怎能错过? …… …… 安静了很长时间的云雾里,走出了一位老者。 那位老者容貌有些丑陋,肤色极黑,正是天光峰的墨长老。 墨长老走到崖畔,看着溪边的井九,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井九,你可愿意随我学剑?” 崖间本来很安静,随着这句话,轰的一声闹了起来。 “井九,你可愿来我碧湖峰承剑?” “我以昔来峰峰主的身份承诺你,只要你肯来吾峰,吾峰上下必将全力……” “云行峰苍鸟剑法,才与这少年最为相合,你们争什么争……” 听着这些争吵声,昨夜受了些轻伤的迟宴,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叹了口气,无奈想着事先没有提前做好准备,上德峰又怎么抢得过别家? 墨长老只说了一句话便被打断,生气的满脸通红,只是也看不大出来。 “都闭嘴!” 墨长老的脾气向来很好,但好脾气的人偶尔动怒,却是更为吓人。 石壁上流淌的清水被剑意激的到处散开,变成满天暴雨。 崖间的争吵声渐渐平息。 “你们以前不都觉得这个小家伙是废物吗?怎么现在都变了?” 墨长老看着诸峰众人不耻说道:“你们也好意思和我抢。” 这话很直接,碧湖峰、云行峰、昔来峰的人们无法应对,只能沉默。 墨长老望向井九,丑脸上堆出尽可能温和的笑容,说道:“你知道我和这些家伙不一样,我可是一直都很看好你,哪怕这半年里你没有去过一次剑峰,我也坚信你今天会出现在我面前。” 这时梅里走到崖畔,冷笑说道:“我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看中这孩子的时候,墨师兄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墨长老闻言语塞。 梅里看了远处的林无知一眼,说道:“我早就发过话,井九只能是我们清容峰的,你们谁要和我抢,休怪我不客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浑厚而温暖的声音响了起来。 “梅师妹此言差矣,如果说谁最先看好他,便有资格收他入峰,那么我适越峰只怕要排在最前面了。” 说话的是适越峰峰主广元真人。 梅里神情微凛,躬身行礼,却不肯退让,说道:“我倒不知,真人何时居然关注过井九。” 广元真人感慨说道:“那还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听闻南松亭外门出了位智识过人、学识渊博的弟子,当时我便令人传话吕师侄,问那名弟子愿不愿来我适越峰,井九,你可还记得此事?” 井九点了点头。 梅里才知道居然有这样一段旧事,无奈说道:“真人你那时候是要他去你峰下做个执事,哪里是看出他剑道上的天赋?” …… …… 今天承剑大会最热闹的便是现在。 各峰都想要井九承剑,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渊源,各不相让。 柳十岁的时候都没有争抢的如此厉害,因为事先诸峰便知道,他应该是掌门落下的棋子。 井九没有任何背景,诸峰又怎会放过他。 看着师长们争执不休,甚至就连适越峰峰主都亲自出面,溪畔弟子们很是吃惊。 近年来陆续进入南松亭的十来名弟子兴奋不已,深觉与有荣焉,玉山师妹看着站在青石上的井九,更是激动的小脸微红,用小拳头捶了身边的乐浪郡元姓少年几下,元姓少年吃痛,却不敢叫出声音,很是无辜。 争执终究不可能就这样持续下去,现在选择的权力在井九自己手里。 “井九,你选哪座峰?” 主持承剑大会的适越峰长老看着他严肃问道,然后他微微低头,用低若蚊蝇、只有自己与井九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不玩虚的,我适越峰别的没有,丹药灵果可以说是取之不竭,峰主那里还有些好东西掌门都拿不到,这些都可以是你的。” 井九笑了笑。 当初在村子里推演计算的时候,他做的安排是进入碧湖峰,但现在雷破云已死,他再去碧湖峰意义已经不大。 梅里对他颇为照顾,而且很久以前便表明了让他承剑的意愿,但因为某些原因,清容峰他是打死都不会去的。 昔来峰的修行就是与人打交道,但他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云行峰里的修行就是与剑打交道,对他来说完全没必要。 适越峰的修行压力相对较小,日子清闲,不过峰间弟子除了整理典籍,还要侍候那些娇贵的药草果园,很是麻烦,最关键的是,适越峰上的猴子最多,从早到晚聒噪个不停,实在令他不喜。 如此看来天光峰倒是最好的选择,林无知为人不差,墨池虽然还是像当年一样口吃,但性情也和当年一样笃诚老实,而且承剑天光峰的话,便能和柳十岁重新变成同枝弟子,想着那张小黑脸会出现什么表情,井九觉得很有意思。 就在他准备做出决定的时候,忽然看到青石上的少女,忽然生出一个新想法。 “我要再想想。” 井九对那位适越峰长老说道。 适越峰长老有些失望,还是按照规矩说道:“可以,但在承剑大会结束之前,你必须做出决定。” 他的失望在于井九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加入适越峰,抱有这种想法的人还有清容峰的梅里、天光峰的墨长老。 有些人失望在于觉得井九表现的太过骄傲,长辈们对你青眼有加,你居然还在挑三拣四,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吗? 井九走回青石。 赵腊月看着他说道:“了不起。” 井九说道:“一般。” 赵腊月说道:“你的剑道天赋能排进我所见过的人里前三。” 井九认真说道:“我觉得自己的剑道天赋冠绝青山。” 赵腊月不知道该说什么,越过他向溪间走去。 无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在众人心里,井九带来的震撼暂时被压了下去。 赵腊月究竟会承剑何峰?她又究竟是哪座山峰提前落下的棋子? 这个困扰了青山宗、甚至大半个修行世界数年时间的问题,今天终于会得出答案。 …… …… (家里有事情要忙,存稿告急,今天和明天都只有一章了。) 第四十二章吾愿青山第九峰 剑光出袖,静静停在赵腊月身前,正是那把青色小剑。 这把青剑非常古老,除此之外,并没有太过特殊的地方。 当初赵腊月进入内门三个月,便在剑峰上得到青剑认主,震撼了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觉得有些惋惜。 这把青剑的材质比较普通。 在他们想来,如果赵腊月更耐心些,完全有可能取得更好的剑。 她准备出剑,却被阻止了。 那位主持大会的适越峰长老,看着她无比慈祥说道:“你就不用看了。” 换作有的优秀弟子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坚持应该与别的同门相同待遇,如此方能体现宗派的公正,但不知道是受了井九的影响还是因为她也觉得演剑很无聊、很麻烦,赵腊月什么都没说,直接把剑重新收回袖中。 当然也没有人向她发起挑战。 唯一有资格向她发起挑战的顾清,已经败在了井九的手里。 那么接下来自然便是承剑大会最吸引人的环节——选择以及被选择。 与争夺井九时的激烈场景不同,山崖间很是安静,反而更添几分紧张。 “看来大家都很清楚流程。” 适越峰长老对着崖间诸峰众人神情严肃说道:“那就按顺序来吧。” 听这句话的意思,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看来,这样的事情在青山宗承剑大会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 当所有山峰都想要一名弟子的时候,如果竞争太过激烈,很容易出问题。 这种时候便需要提前确定好流程。 九峰会按照顺序与那名弟子进行交流。 这里的顺序其实是逆序,从排名最后的山峰开始。 最先站出来的是碧湖峰。 昨夜才成为碧湖峰主的那位游野上境师伯,讲了几句话。 然后是昔来峰主出来说了几句话。 很明显,他们对得到赵腊月没有任何信心,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本峰的特点,劝说了几句。 适越峰主准备收井九为徒,所以站出来的是另外一位长老。 清容峰主温婉的声音在崖间回响了很长时间,人们才知道这位青山宗境界与辈份最高的女子对赵腊月竟是志在必得。 云行峰考虑到赵腊月这两年一直在剑峰上苦修,己方机会应该不小,也用了很长时间进行阐述。 接下来是上德峰。 今次承剑大会上德峰依然如往年那般,很是不受弟子青睐,在很多人想来更没有什么机会。 谁都没想到一道冷酷而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是我青山的未来,遇着庸师只会误了你的修行,还是我来吧。” 多年没有收徒、甚至很少参加承剑大会的上德峰主元骑鲸居然来了,而且决定亲自传剑! 上德峰虽然不受欢迎,但元骑鲸是什么人?他是青山剑律! 九峰里有谁的资历更老,权位更高,境界更深,更有资格收赵腊月为徒? 满场哗然,然后很快安静,一片死寂。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 “小腊月,你可愿意随我学剑?” 那声音温和而悠远,仿佛海岸线上挟着无数湿意的风,落在所有人的心头。 人们非常吃惊。 因为那是掌门的声音。 难怪先前天光峰由白长老出面收柳十岁为承剑弟子,原来掌门大人是要把自己的名额留给赵腊月。 难道赵腊月一开始就是掌门选中的人? 难道那个谜团终于要解开了吗? 问题在于,掌门前些年已经收卓如岁为关门弟子,难道他要破例? 卓如岁、柳十岁,再加上赵腊月,如果三个天生道种都归了天光峰…… 崖间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不管是清容峰还是平日里唯天光峰马首是瞻的云行峰对此都生出极大意见。 就连本来没有太多想法的碧湖峰与适越峰、昔来峰,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凭什么? 但谁又敢和掌门大人争徒? “让她自己选便好。” 元骑鲸的声音冷淡至极。 只有他能阻止掌门继续说话。 因为他曾经是掌门的同峰师兄。 “不错。” 清容峰主说道:“月儿你且冷静些,莫要被某些事情乱了心神,怎么选都行,不要怕。” 赵腊月一直没有说话。 无论是上德峰忽然发声,还是掌门的亲自邀请,都没能让她的神情有任何变化。 直到此时,听到清容峰主的这句话,她的浓眉如剑一般挑起,眼睛变得无比明亮。 从朝歌城来到青山,从南松亭到内门,无数人都想知道,她会在承剑大会上选择哪座山峰。 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想法,就连最细微的态度都没有流露过,为的就是要等到这个机会。 “怎么选都可以?” 她重复了一遍清容峰主的话。 元骑鲸寒声说道:“不错,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你。” 赵腊月的视线越过高崖,望向远方云雾里的九峰某处。 包括清容峰主在内的一些人忽然觉得要出事,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神末峰。” 赵腊月轻声说道。 …… …… “什么?” “她在说什么?” …… …… 赵腊月微微一笑,双颊现出浅浅的酒窝。 “我说,我要承剑神末峰。” …… …… 崖间一片安静,人们无比震惊,很多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无数视线落在赵腊月的身上。 谁能想到,她竟然拒绝了掌门大人与元骑鲸,选择了神末峰! 神末峰是青山第九峰。 问题是,她怎么能选这座峰? 清容峰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的声音不再像平时那般清柔,而是多了几分冷冽与严肃的意味。 “你可知道,数百年来,神末峰一直没有参加过承剑大会?” 赵腊月平静说道:“知道,因为景阳师叔祖从不收徒。” 数百年来,青山第九峰都只有景阳一个人。 景阳一心求大道,从来没有考虑过传承之类的事情。 青山宗早就已经习惯了承剑大会与神末峰无关。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选第九峰?” 清容峰主的声音里隐有锋芒:“再过几年第九峰自会新立传承,但那是你师弟师妹们需要考虑的事情。” 景阳没有飞升之前,就算他不收徒,也没人敢说什么。 现在青山宗怎么可能让神末峰就这般空着? 青山门规里说的很清楚,若三次承剑大会无人承剑,那座山峰的传承便会被视做断绝,重开新脉。 问题是,重开新脉后的神末峰还是她想去的神末峰吗? 赵腊月看着崖间,沉默了很长时间。 十余年间的很多画面,仿佛在石壁流水上显现出来。 她自幼聪慧过人,很小的时候便看完了三千本书籍。 然后,她开始准备修行以及修行。 修行是件非常苦的事情,单调而枯燥,而且往往伴随着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痛苦。 在朝歌城里,她是一名贵族少女,但她比冰雪王国里的雪怪还能吃苦。 来到青山后,她更是勤奋的无法形容,用孟师当初的话说,她刻苦的根本不像一个天才。 豆蔻年华,她在剑峰里一坐便是三年,蓬头垢面,满身灰土,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得到承剑的资格,以及能够自由选择的资格。 “为什么?因为我不想看到一座新的什么峰。” 她说道:“我要为神末再续传承。” 清容峰主沉默了会儿,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赵腊月说道:“因为我本来就是景阳师叔祖选中的承剑弟子。” 井九坐在青石上,看着溪水,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 …… (昨天说了今天也是一更,存稿君还在被抢救中,明天争取两更。) 第四十三章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无数人都想知道的答案就此揭开。 这个答案看似不甚出奇,细细想来其间却隐着无数意味。 山崖陷入了长时间的安静,人们因为震撼而无语。 最后还是清容峰主打破沉默,用清冷的声音继续发问。 “他已经飞升,你跟谁学剑?弗思剑随他而去,你又能承什么剑?” 有前来观礼的宾客注意到,清容峰主提到景阳真人的时候并没有用尊称,没有称师叔,而是直接称他,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青山宗掌门还是元骑鲸都没有说话,似乎对他们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赵腊月说道:“依青山旧例,只要我能登上神末峰,拿到弗思剑,便算承剑成功。” 只要承剑成功,那么青山第九峰的传承便可不断,至于如何学剑,她现在并不在乎。 崖间响起元骑鲸冷酷的声音。 “神末峰自禁,除非青山大阵新开剑脉,方能打开道路。你要续神末峰剑脉,青山大阵自然无法助你,登峰之路无比凶险,不要说你只是个承意境的普通弟子,即便是你游野境的师叔们也必是九死一生的下场,如此你还是坚持?” 赵腊月说道:“我既然要继承师叔祖的剑,又怎会怕死?” 神末峰剑名弗思,用九死剑诀。 这就是九死不悔的意思。 元骑鲸沉默了会儿,说道:“好好好。” 这三个字他说的毫无情绪,也不知道是赞美赵腊月的勇气,还是无话可说。 “原来……你是小师叔选中的弟子。小小年纪便有此气魄,不愧是小师叔看中的人,我便允了你。” 青山掌门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慨与追忆,还有些欣慰。 元骑鲸的声音依然冷漠:“若你失败而侥幸未死,三年内不能承剑,依然只能在溪畔自修,明白吗?” 这个惩罚看似普通,实际上非常重。 三年时间不能接触到真正的玄妙剑诀,更无明师指点,就算赵腊月是天生道种,修行也会非常困难,至少和那些承剑成功的同门相比会慢很多,而修行这种事情一步慢,步步慢,如此沉重的后果谁愿承受? 很多观礼宾客的脸上都露出不忍之色,更何况青山宗的弟子们,很多人都想替赵腊月求情。 但做为青山宗执掌剑律的巨头,元骑鲸说的话便是对门规最权威的解释,就算是掌门也不能轻易否定。 过南山走到崖畔,对着上方的诸位师长行礼,禀道:“那可否让赵师妹入两忘峰?” 人们明白他的意思,觉得不愧是青山宗的首席弟子,聪慧而有急智。 清容峰主说道:“我觉得可以。” 元骑鲸沉默不语。 众人顿时放松很多。 在两忘峰可以接触到诸峰的所有剑法。 至于元骑鲸说赵腊月不能承剑……顾清在洗剑阶段都已经偷学了适越峰的六龙剑诀,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除了果成寺、水月庵、悬铃宗等宗派,前来青山观礼的还有身份比较特殊的人——来自朝歌城的两位王公。 在世间他们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在青山宗这样的世外修仙之地却必须低调。 从开始到现在,这两位一直保持着沉默,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此时却忽然站起身来对青山宗的决定与赵腊月的勇气大加赞扬。 没人明白这两位王公为何这样做。 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觉得青山宗这样做很虚伪,就算不会当面指出,也没有赞美的道理。 赵腊月从溪间走回青石坐下。 承剑开始到现在,她一直站着,没有坐下过。 她的神情看不出异样,但井九注意到,她的鬓角里隐有湿意,想来心情还是有些激荡。 他问道:“你就这么想上那座山?” 赵腊月没有说话。 接下来两忘峰收了顾清,剩下的数名弟子也各有去处。 主持承剑的适越峰长老望向井九,问道:“你想好了吗?” 很多人才想起来这位震惊全场的白衣少年还没有做出自己的选择。 赵腊月的选择带来太多震惊,竟是让有些人忘了此事。 人们没有想到,接着又有新的震惊到来。 “想好了。”井九说道:“我也选神末峰。” 崖间再次变得死寂,然后一片哗然。 薛咏歌张着嘴,说不出话。 玉山师妹双手捧脸看着井九,如痴如醉。 赵腊月微怔,望向他的脸,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家伙。 井九居然也选神末峰? 人们震惊无比,心想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 …… 暮色深沉,神末峰迎着夕阳,云雾极薄,近乎没有,山间树林与景物非常清楚,一切看着都非常正常,有数条山道通往峰顶,过断崖时看着较险,但对修道之人来说没有什么难度。 这些只是假象。 景阳真人飞升后,神末峰封禁,除非青山大阵新开剑脉,不然根本无法打开,更不要说进入。 赵腊月要来神末峰承剑,基本上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 那位适越峰长老说道:“只要你们能够登上峰顶,找到弗思剑,便会承认你们重续景阳真人的传承。” 赵腊月点点头。 过南山说道:“师妹,有问题就退下来,莫要不舍。” 顾寒看着她说道:“何必如此逞强,总之一切小心。” 赵腊月对过南山说道:“多谢师兄先前说的那番话,不过就算失败,我应该也不会去两忘峰,抱歉。” 刚才过南山说那番话,便是想为她留条后路,也得到了掌门大人的认同。至于危险……有掌门大人与那么多青山宗高手亲自看着,景阳师叔祖留下的禁制再如何厉害,相信赵腊月也不至于香消玉殒于此。 “其实……你真有可能会死。” 井九抬头看着暮色里安静的青峰说道,很语重心长的样子。 神末峰太安静,景物太清楚,无论怪崖还是密林间都没有任何声音,仿佛都是假物。 如此安静,往往意味着真正的凶险。 “我总要上去看看,反而是你……”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既然如此危险,你其实不用跟着我。” 井九说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很好奇上面有什么,有人在前面开路,可以省些力气。” 赵腊月没心情想他这句话是真是假,说道:“那你要跟紧。” “井九,注……注意……安全。” 墨池长老搓着双手,有些紧张说道。 井九点点头,然后望向他身边。 柳十岁站在那里,小脸上写满了担心,当井九看过来时,他顿时板起了脸,看着有些可爱。 井九转身与赵腊月一道向峰前走去。 …… …… (晚上有。) 第四十四章割裂的青峰 神末峰前有百余人。 薛咏歌、玉山师妹等普通洗剑弟子已经回到溪畔,正在紧张地等着消息,只怕一夜都无法入睡。 前来观礼的宾客不知道是基于礼貌还是真的很好奇,竟然都留了下来。 那两位来自朝歌城的王公,看着峰下的那两道身影,脸上挂着掩之不住的担心。 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睁着大大的眼睛,说道:“这才有意思嘛。” 水月庵与清容峰的少女们站在一处,低声议论着什么,不时望向峰下。 清容峰与神末峰隔的最近,峰间云雾里有座大辇若隐若现。 神末峰前的人不多,但这场多年未有的承剑不知吸引了九峰间多少人的注意。 看着峰前的那两道身影,顾寒的脸色非常阴沉,甚至比先前顾清被井九打的时候更难看。 先前赵腊月没有回应他的关切,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现在却和井九并肩而行,不时交谈。 这画面实在让他很是不悦,那个少年像臭虫一样缠着师妹,师妹为何要理他? 过南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 …… 来到神末峰前,环境愈发安静,气氛也就变得更加诡异。 就在数百丈前的崖壁上有一道细瀑,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夜色已至,微凉的山风拂动着树梢,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腊月站在峰前,看着这些诡异的画面,渐渐明白其中原因。 神末峰里有一座剑阵,这座剑阵的目的并不是杀伤任何外来者,只是切断。 这座剑阵将神末峰与天地的联系切断,变成一座真正的禁峰。 同时,这座剑阵散发的无数道剑意像纱幕一般,把峰里的空间切割成不知多少块区域。 峰间的声音被禁锢在一个个的小空间里,无法被听到。 现在的神末峰可以理解为一颗内部生出无数裂纹的宝石,看似还是一个整体,其实早已切割开来。 正如元骑鲸所言,就算是游野境的剑道高手,可以驭剑在大陆各地之间自由飞行,却无法在现在的神末峰里前进一步。 赵腊月现在只是承意境界圆满,如何能够登临峰顶? 看着她的背影,井九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他比谁都清楚,这是她无法做到的事情。 …… …… 夜风卷起山道上的一片青叶,进入了峰里。 悄无声息,那片青叶被切断成了十余截细丝,然后慢慢飘落地面。 难怪山道两侧的树林地面铺着厚厚一层如毯子般的碎叶,青黄两色混在一起,很是好看。 那些碎叶应该都是落下的树叶被剑阵切断、在三四年里堆积而成。至于峰间原先就有的树木、流瀑、怪石、则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只要还是在以前的位置、原先的模样,即便稍微移动位置,也不会受到剑阵的攻击。 看着这幕画面,峰外的人们有些紧张。 柳十岁小脸微白,紧紧握着拳头,顾寒盯着赵腊月的眼神很是担心。 赵腊月看着眼前的山道,看了很长时间,仿佛要把神末峰的秘密看穿。 青石之间有道缝隙,那便是神末峰内外的分隔线。 忽然,她闭上眼睛,迈过了那道线。 嗤的一声轻响,她的衣袖上多出一道裂口,看上去就像是被最锋利的飞剑所伤。 跨过那道线后,她闭着眼睛左转三步,又奇怪的退后两步,脚步微移。 衣衫一角飘落,但没有任何声音,因为她已经进入峰里。 “啊,这是怎么回事?”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吃惊说道。 她的师叔以及很多人看懂了。 既然用眼与耳无法判断剑意在何处,无法找到剑阵的规律,赵腊月干脆闭上眼睛,只用剑识感受剑意。 这当然极为冒险。 井九也动了。 他的动作很慢,看着有些别扭。 因为他在学赵腊月的动作。 他把赵腊月的动作分解开来,然后无比精确地重新组合。 他提膝,跨过青石上的那道线,然后左转,一步两步三步,又后退,一步两步。 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做了两次微调,赵腊月被剑意割破衣衫的两处地方,都安然度过。 赵腊月与井九在山道上消失。 直到很久后,神末峰外才响起议论的声音。 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感慨说道:“这样也行啊。” 不知道她是在赞美赵腊月的智慧与勇气,还是在感叹井九的脸皮厚度。 林无知苦笑说道:“投机取巧也是本事,井师弟真是……” 顾寒沉声说道:“无耻!” …… …… 赵腊月闭着眼睛在神末峰的山道上前行,时而转身,时而后退,时而跃起,行走的速度很慢。 她本想尝试是否能够离开山道,穿过那些山崖密林而行,但没想到山崖间的剑意密度更大,反而还是山道好走些。 井九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她动他就动,她停下他就停下,动作一模一样,看着就像是她的影子,只是在某些时刻会做些动作上的细微调整,确保自己不会像她那样偶尔还是会被剑意割到。 赵腊月的衣服上有很多细小的裂口,只凭剑识感知剑意,终究不可能做到完美,最危险的一次,一道剑意随一根树枝垂落,擦着她的脸颊而过割落数茎黑发,好在她是短发,看着并不是很明显。 但她耳垂上的那道血口很明显。 井九看着前面说道:“我累了。” 赵腊月转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盘膝坐下,开始吸纳天地元气,静养回复。 神末峰的剑阵,凭剑意切断空间,就连光线都会发生折射,但天地间的元气密度依然正常。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赵腊月睁眼,望向依然遥远的峰顶,沉默不语。 就算可以凭借天地元气,随时回复剑元与体力,但这样行走,何时才能走到? 一路行来,井九在后面看着她闭着眼睛行走在满天剑意里,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赵腊月进入内门后,便一直在剑峰上修行剑意焠体。 她为什么要修行这种无比凶险的道法?只是因为她不喜欢被人们的视线注视?不,现在看来,那个原因很明显。 “原来,你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 “是的。” “为什么?” 井九是个话不多的人,也不像青山镇守那般有极强的好奇心,但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赵腊月还是没有回答他,起身继续前行。 …… …… (今天周一啊,麻烦大家投一下推荐票,谢谢。) 第四十五章我怕来不及 神末峰里的山道很窄,而且很破旧,石阶高低不一,有些地方甚至连石阶都没有。 景阳真人从不下山,这里没有弟子,每隔几年,掌门带着长老来神末峰请安也是驭剑而行,山道无人行走,自然年久失修。 越往神末峰深处,山道越是破烂,禁制剑阵越是强大。 再如何小心谨慎,赵腊月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鲜血渐渐染红衣衫。 剑意焠体不足以让她避开剑阵里的所有凶险,也无法完全抵住那些剑意的切割。 井九背着双手跟在她的身后。 “我累了。”他说道。 赵腊月停下脚步,盘膝而坐,吸纳天地元气,回复精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了眼睛。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她看了井九一眼,确认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现在看起来,你完全可以不跟着我。” 井九说道:“我说过,只是好奇。”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她,而是盯着眼前的瓷盘,手里拈着一粒沙,在思考应该放在哪里。 看着瓷盘里那些重新组合在一起的沙粒,想着神末峰里被剑意切割开来的空间,赵腊月若有所思。 她站起身来,看着安静的令人心悸的山道,沉默片刻后,手腕一抖,便握住了手镯变成的剑索。 这根看似寻常的剑索在剑峰云顶捆住过碧湖峰那名无彰境的左师叔,绝非凡物。 井九心想难怪那夜看着剑索会有些眼熟。 他知道赵腊月准备用剑索探路,摇了摇头。 这个选择很聪明,但不是好选择。 赵腊月问道:“为什么?” 井九说道:“不到最后时刻不要用,因为有人在看着我们。” 神末峰有剑阵禁制,峰外无法看到峰里的画面,比剑峰顶部的云层更加隐秘。 赵腊月想着此事,又觉得前行确实艰难,所以才准备动用自己隐藏的最强手段。 但任何事情总是有特例存在。 通天境的大物们能看穿所有迷雾。 放眼整个大陆,都没有几个通天境大物,但不巧的是青山宗便可能有两位。 井九相信那两位都没有真身去洗剑溪,只是用剑音传讯,这时候也应该在各自的峰顶看着这边。 赵腊月想起他曾经说过元骑鲸可能已经暗中进入了通天境。 那么井九警惕并且防备的人究竟是谁?掌门还是剑律师伯? 赵腊月收回剑索,继续向山道前方走去。 这一次她的速度要稍微快了些,被剑意割伤的次数也少了很多,不知道与瓷盘里那些重新组合的沙粒有没有关系。 …… …… 夜色渐深。 “我累了。” 井九第三次说道。 赵腊月停下脚步,睁眼望向峰顶。 她已经走了很久,神末峰顶似乎还远在天边。 “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赵腊月沉默片刻,说道:“师叔祖这座高峰,怎么可能轻易登顶。”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 “你已经很不错。” 井九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很真诚。 赵腊月服下丹药,对伤口进行包扎,从那些药膏与用物来看,她准备的很充分。 井九没有帮她做什么,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平静,往往会显得很冷漠。 他就像一个旁观者。 …… …… 井九与赵腊月进入神末峰,峰外的人们便再也无法看到他们。 所谓禁峰,便是如此,无论视线还是什么,都会被隔绝在外。 人们看着冷清的山道,有着不同的心情。 悬铃宗的小姑娘靠在师叔的怀里,打着呵欠。 她已经困的睡了两觉,但依然坚持不肯离开。 她觉得这是此行青山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不想错过故事的结局。 不管那个故事的结局是悲伤还是喜。 来自朝歌城的两位王公脸上写满了忧虑,却不知道是在担心谁,又是为什么。 天光峰顶,云雾如海,一个高大身影站在崖畔,看着群峰间某个方向。 刚刚从神末峰赶回来的墨长老,看着那道身影,满脸焦虑。 “掌……掌门师兄……稍后……你救……那小姑娘……的时候,可别忘了……井……井九啊。” 上德峰顶,洞室如冰窖一般寒冷,元骑鲸站在那口幽深不见底的井畔,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迟宴匆匆而入,一面咳着一面把神末峰方面的情形说了说。 元骑鲸走到洞外,看着星光之下的云海以及远方破云层而出的那座孤峰,冷笑一声说道:“真是不知死活。” 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说赵腊月还是说井九,或者是说他们两个人? …… …… 峰顶就在眼前,不在天边,但实际上还隔着两千余丈。 夜色深沉的如同墨水一般,峰顶处的静云,映着星光,就像是白纸一般醒目。 赵腊月浑身都是血,衣衫上到处都是剑口,就连绷带都已经再次被割烂,看着很是凄惨。 “你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登这座山?” 她靠着道旁一颗松树坐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停下脚步。 她的脸色雪白,眼神不再像平日里那般确定,有些疲惫。 井九走到她身前,递过去一大片青叶,叶子里承着晶莹的露水。 不知不觉间,夜至最深,清晨将至。 赵腊月接过那片青叶,凑到唇边饮下。 井九说道:“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是师叔祖选中的承剑弟子。” 赵腊月看着峰顶说道:“你们应该都以为我是乱说,是在找借口,但这是真的。” 在溪畔她说自己是景阳师叔祖选中的承剑弟子,没有人对此表示质疑,因为没有谁能请回飞升的景阳师叔祖来求证,但正如她所说,其实没有多少人相信这个说法,景阳真人一心向道,数百年来从不收徒,凭什么为她破例? 天生道种对修行界来说确实很了不起,对景阳真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井九说道:“我相信你。” 没有犹豫,也没有思考,就是很平常的四个字。 “谢谢你。” 除了感谢他的信任,还有别的原因。 她说道:“如果不是你,我到不了这么远的地方。” 一路行来,井九说过很多次我累了。 事实上,那都是她已经累到极致的时刻。 她不知道井九为何能够判断的如此准确,但她很感谢他。 看似井九投机取巧,跟着她行走,照抄她的破阵步法,所以才没有受伤。 但赵腊月知道这并非实情,真正的原因是,他对神末峰的剑阵非常熟悉。 如果不是要陪着她,他可能早就已经登上了峰顶。 如果没有他的陪伴,以及那些看似无心的暗中指点,她一个人根本没有可能走到这里。 井九说道:“就算你是被选中的人,也不用这么着急。” 如果赵腊月只是担心神末峰有可能断掉传承,她完全可以去两忘峰再苦修三年。 三年后的赵腊月,应该比现在强很多,下一次的承剑大会再来尝试登峰,成功的机会更大。 “我确实很着急。” 赵腊月说道:“因为我怕来不及。” 井九心想难道我要抱着你? 赵腊月心想,我不能告诉你那个真正的秘密。 我只是想去峰顶,看看那把剑在不在,那个人在不在。 她说道:“我想睡会儿。” 井九说道:“这时候睡,很难醒过来。” 她看着眼峰顶,说道:“我真的有些累了,都忘了已经三年还是四年。”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靠着那棵松树睡了过去,不一会儿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的睫毛很长,一丝不颤。 她的头发很短,随风微乱。 看来她是真的很累了。 井九抬头望向死寂一片的山崖,生出些悔意。 他不是后悔选择与小姑娘一起登山。 神末峰的禁制被设的太强,便是他现在也觉得有些麻烦,这真是很尴尬的一件事情。 …… …… (昨天在微信公众号里发了,这里再说一声,三十五章里,诸峰挑选承剑弟子时的段落,dolern君在里面做了很多点评,很有意思,大家有兴趣可以翻翻那章的注释或者说本章说,我写的时候,是真的想着新秀大会啊。) 第四十六章看就看吧 当然,他还是有办法登上峰顶,只是就像他对赵腊月说的那样,这时候很有可能有人在看着这边。 掌门和元骑鲸那个家伙都能看到这里,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别的时候,井九肯定不会再继续向峰顶走,而是直接回去,但是…… 他看了眼赵腊月,心想这个小姑娘会很失望吧? “那么……看就看吧。” 他望向云海深处的那些山峰轻声说道。 他伸出手指轻点赵腊月腕间的手镯。 悄无声息,手镯离开少女的手腕,变作剑索被他握在手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根绝不普通的剑索,竟愿意听从他的命令。 他心意微动,剑索如蛇般弹出,缠住赵腊月的身体。 他从背上解下剑,想了想又收了回去,提起赵腊月向峰上走去。 他的手法很巧妙,剑索与她身体接触的地方能够均匀受力。 赵腊月被他提在手里,就像睡在吊床上,睡的很香,没有醒来。 …… …… 井九登峰,风格自然与赵腊月完全不同。 他没有像赵腊月那样,谨慎小心,进三步退两步,时而左转,时而轻掠。 他没有什么讲究,就是直接走。 在山道上前行两步,他便遇到了一道剑意。 啪的一声,清脆而且响亮,白衣上出现一道破口。 他继续向前,没有一点停顿,仿佛无所察觉。 在山道上继续前行,他的脚步越来越快,遇到的剑意越来越多,清脆的响声也越来越急。 啪啪啪啪!如同暴风骤雨来临,又像是无数弓弦同时断开,又像是无数把剑在互相撞击。 剑声连绵不绝,被剑阵隔开的区域被强行打通,声音在山崖间回荡,又无法传出峰去,渐渐混在一起,变得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可怕,就像是雷霆一般,不停地扫荡着山道。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这段山道上,只怕会被这万千道剑音集成的雷霆,直接震聋耳朵。 赵腊月没有被惊醒,脸色红润,睡的极香,看来被井九护的很好。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夜色依然深沉,晨光未至。 神末峰顶已在眼前。 青峰绝崖之间,隐隐可以看到几处楼阁。 井九停下脚步,揉了揉脸。 从峰间一路闯到这里,撞破如此多道剑意,哪怕是他,脸也有些发麻。 他的那件白衣很特殊,水火不侵,可抗飞剑,这时候也已经变得破烂不堪。 数十道布条挂在他的身上,露出白玉般的身体,看着很狼狈。 崖间忽然有风声,呜咽不停,异常悲切,仿佛鬼泣。 数十团幽冷的魂火,从前方断崖的石缝里飘了出来,渐渐合在一处,显出狰狞而丑陋的脸,显得恐怖至极。 “难怪墨池当年的绰号叫做冥灵,果然很难看。” 井九看着那个散发着阴森气味的冥灵摇了摇头。 很多年前,太平真人已入死关,人族皇朝与冰雪王国在兰陵雪原发生了一场修行强者之间的大战。 掌门带着九峰的剑道强者尽数去援,青山便剩下些普通弟子留守。 恰逢其时,卷帘人方面遗失了几分极重要的资料,那资料落在了冥师的手里。 这位冥界大物,带领下属,通过资料上记载的青山大阵漏洞,潜入九峰之间,想要得到某样东西。 他们没有想到,那样东西并不在上德峰的剑狱里,而是在神末峰上。 冥师推演计算,觉得景阳应该在闭关,机会不可错过。 景阳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所以他没有算错。 但冥师没有想到,当他们刚踏进青山九峰的时候,四大镇守便同时醒了过来,于是景阳出关了。 面对那些冥界强者,景阳一剑杀之。 冥师也身受重伤,险些没能逃出去。 这件事情因为牵涉到青山宗某个大秘密,又与卷帘人有关系,所以被遮掩的极严密。 冥部自己当然不会宣扬这一次的惨败,于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几个人知晓此事。 青山掌门回来后,觉得应该清除一下魂火的残余,至少也要把散布在神末峰顶四周的那些尸体处理一下。 景阳觉得太麻烦,神末峰没有弟子,也不会有客人,何必多此一举。 于是那些冥部强者的尸体就这样散落在乱崖间,直至被风吹雨打,变成白骨,然后化作尘埃。 至于那些魂火的残片,则是留存下来,现在更是变成了怨灵一般的存在。 这种魂火集成的怨灵,没有智识,只有怨意以及凶念,对普通弟子来说可能比较麻烦。 但在井九眼里,这些魂火残余和灶台里没有燃烧干净的湿柴生出来的烟,没有什么区别。 “散开。” 他提着赵腊月向峰顶走去。 经过那个恐怖的冥灵时,他没有丝毫停顿。 那只冥灵发出刺耳的凄厉喊声,想要把井九吞入腹中。 忽然,冥灵散体,变回数十团幽冷的冥火,那些冥火发出恐惧的尖叫,拼命地向着峰顶四周逃去,却没能逃多远,便无力地落在了崖石上,变成了数十缕青烟,就此消失无踪。 “等它们凑在一起来弄,果然比到处找要简单很多。” 井九这般想着,走进了峰顶的小楼,就像青山里的大多数建筑一样,小楼后面也有个山洞。 这里便是景阳当年的洞府。 楼阁用的自然是最珍贵的巨树实材,地面铺着白色的美玉,雕梁画栋却不显俗气,所有细节都透着完美二字。 但很明显,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无论是梁间还是玉石铺就的地面上,都蒙着层浅浅的灰。 井九走到墙壁前,伸手转动了一下墙上的那颗夜明珠。 伴着喀喀几声轻响,地面微震,不知是什么开始转动起来。 清风徐至,把梁上与地面上的尘埃掀起,吹到楼外,很快,洞府里便变得纤尘不染,非常干净。 井九把赵腊月放到地上,在楼内走了一圈,偶尔伸手摸摸石壁、廊柱还有那些器皿。 最后他来到小楼正中,背着双手向四周望去,有些感慨。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早便能重新看见这些。 赵腊月改变了他的计划,不过现在看来,感觉不错。 他向洞府里走去,在尽头的石壁处轻轻一按,石壁悄无声息地开启,露出一方静室。 石室里悬挂着数十件衣衫,以素色为主,看着颇为清净。 井九的手指在这些衣衫间缓缓拂过,最后停下。 他挑了件白衣,不算特别合身,勉强能穿。 第四十七章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井九回到前面时,赵腊月已经醒了过来。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青色小剑在身周无声飞行,随时准备发出攻击。 她隐约猜到这里是何处,但有些不敢相信,于是更加紧张。 直到井九走了出来,她的神情才稍微放松了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井九说道:“如你所见,我们已经在峰顶。” 赵腊月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这里就是师叔祖的洞府?” 井九说道:“应该是吧。” 赵腊月收了青剑,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早就猜到井九应该有办法登顶,但当他真的做到了,而且是带着她一道来到峰顶,还是很吃惊。 井九想了想,说道:“当你沉睡的时候,有位白胡子的仙人忽然出现,把我们带到这里,然后又消失不见了。” 赵腊月看着他,没有说话。 井九说道:“这个故事不好?” 赵腊月说道:“不好。” 井九说道:“你有没有可能稍微相信那么一点?” 赵腊月看着他认真说道:“我不是柳十岁。” 井九叹道:“看来我要再想个故事了。” 赵腊月问道:“你到底是谁?” 井九说道:“我也在寻找答案。” …… …… 景阳真人留下的洞府里有把石椅,上面有个垫子,垫子上用金线绣着很简单的花鸟图案,不知道被磨了多少年,金线的颜色早已淡去,连图案都有些模糊,但还没有破,而且这个垫子很厚,软的像云朵一般。 井九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然后看着赵腊月在洞府里四处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那把剑?” 赵腊月停下脚步,看着他有些不解说道:“难道你不想找那把剑?” 井九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她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赵腊月把洞府内外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把剑,用剑识感知,也没有任何回应。 她走到崖畔,看着山野,心想难道剑在峰里?可是神末峰这么大,自己怎么找得到呢? 朝阳在群山那边,漏过几缕晨光,照亮白云,峰下依然是一片暗沉。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了?” 井九走到她身边。 赵腊月低着头,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没找到那把剑。” 井九说道:“不能承剑也无所谓,我们可以去两忘峰。”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似乎没想过,两忘峰当然会很欢迎赵腊月,但对他也会如此吗? “不是承剑的事情。” 赵腊月想着,如果景阳师叔祖飞升失败,那把剑还在神末峰,说明他也有可能还在这里疗伤。 如果那把剑都不在了,那他只怕也不在了。 她隐约猜到井九应该与景阳师叔祖之间有什么关系,但不知道应不应该对他说。 她在崖畔坐下,抱着双膝,神情很是落寞。 这是井九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种软弱的情绪。 当初在剑峰顶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便看出来,这个小姑娘的眼底有抹隐藏极深的郁郁。 今夜很多事情都有了答案。 “师叔祖死了。” 赵腊月看着寂静无声的山岭,想着冷清空旷的洞府,在心里想着。 她喃喃念道:“原来真的死了。” 那她这四年来做的所有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不可与人言说、只能深埋在心底的压力、疲惫与伤感的情绪,在这一瞬间涌了出来。 铮的一声轻响。 青剑断成两截,落在地面,失去所有灵气。 噗!赵腊月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看着这画面,井九有些动容。 以往的他从未有过这种情绪,即便有也是少年时的事情,早已忘记。 再踏青山以来,这样的情绪却已经出现过几次,比如十岁喝那杯茶的时候,比如现在。 “他没死。”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他只是差一点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右手。 啪的一声轻响。 他的手掌击中赵腊月的头顶。 清风徐来,白衣飘飘,一道难以言说的气息,在峰顶散开。 源源不尽的剑元,从赵腊月的头顶灌注而入,护住她受损严重的剑心,然后慢慢滋润修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确认她已无碍,井九收回右手。 他回洞府里拿了一块手巾用泉水打湿,走回崖畔把她扶在怀里,开始替她擦脸。 他擦的很仔细,小姑娘脸上的血迹与灰尘很快都被擦干净了。 他看了眼她蓬松而凌乱的短发,想了想,回洞里拿了一把阴木梳,开始替她梳头。 藏着冷离气息的阴木梳,用来梳头最是完美。 小姑娘凌乱的短发很快变得顺滑,灰尘也自去无踪。 井九一面给她梳头,一面自言自语说道。 “原来你家姓赵啊。” “不过那天明明是一场小雪,哪有什么大雪。” “另外,腊月生就要叫腊月吗?这个名字可真不咋嘀。” …… …… 赵腊月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景阳师叔祖的洞府里,不过这一次不是在冰冷的地面,而是在一张暖玉塌上。 这种待遇上的差别,没有让她产生太多联想,因为她这时候的心情有些乱,不知道刚才昏过去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当她看到铜镜里的自己的时候,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为什么脸变得如此干净,还有…… 她完全忘记了先前的担心以及对井九身份的猜测,冲到洞府外,说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井九说道:“我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那这个怎么解释?” 赵腊月指着头发说道。 她的短发被梳了起来,扎了个小鬏鬏,正对着天空。 井九说道:“怎么了?” 赵腊月生气说道:“你怎么能给我扎冲天辫!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头发这么短,哪里谈得上是辫儿,也就是个鬏儿。” 井九看着她认真说道:“而且我觉得挺可爱。” …… …… (以此致敬最近喜欢扎冲天辫的蝴蝶同学,方想同学以及柳下同学,今天就一章,晚上没有,这才是真正的致敬嘛……) 第四十八章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赵腊月真的生气了。 井九赶紧说道:“我又想了个新故事,或者说刚才那个故事又有新进展,听不听?” 赵腊月微微挑眉,说道:“又是那个老仙人?” 井九说道:“是啊,你刚才昏迷的时候,那个老仙人又来了,他知道你在找一把剑,就告诉了我。” 赵腊月想着这个家伙身上的秘密还有接连发生的这些事情,有些紧张,说道:“你真知道那把剑在哪里?” 井九看着她微笑说道:“他说……那把剑其实一直就在你的手上。” 赵腊月有些不解,望向自己的双手,忽然注意到手腕上的那道剑镯。 难道……他说的就是这个? 她心情微荡,剑镯无声而起,化作一道银色的剑索,飘舞于空中。 井九伸出手。 赵腊月静静看着他,把剑索递到他的手里。 井九左手握着剑柄,右手紧紧握住剑索,缓缓向下滑动。 只听得噼噼啪啪一阵密集的碎响,他的手掌与剑索之间的缝隙,溅出一团银色的火花。 银屑飞舞落下,剑索表面的金属剥落,就像是蛇蜕皮一般,露出里面真实的模样。 那把剑的色泽鲜红无比,像珊瑚,也像新鲜的血。 赵腊月看着这把剑,喃喃道:“真美……这就是弗思剑?” 井九说道:“是的,这就是弗思剑。” 他把剑递到赵腊月的身前。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接。 “这把剑是你发现的,那就自然是你的。” 弗思剑代表的不止是一把剑,还是神末峰的传承,景阳的衣钵。 赵腊月很骄傲,不愿意接受这种馈赠,看着井九问道:“你是师叔祖的后人?还是说你是师叔祖真正的传人?” 井九想了想,说道:“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两个说法都有道理。” 赵腊月说道:“那这把剑就更应该是你的了。” 井九说道:“你说过,他选择你为神末峰的承剑弟子。” “我没有见过师叔祖,我只知道当年他路过朝歌城的时候,遇着了我的母亲,当时我还在母亲的腹中便被他指为了承剑弟子,青山宗早早派了师长来保护我,于是还没出生,我便注定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小姐,我不需要为了家族的利益去联姻,也不需要去参加那些无聊的诗会,我也不用担心会被选入皇宫,我的人生是被祝福的。” 赵腊月说道:“所有的美好、被嫉妒,都是师叔祖赐予我的,但是……我没有见过他,我一直没能发现这把剑的秘密,我没本事登上神末峰,那么我怎么有资格做他的真正的传人呢?” 井九说道:“也许他并不这样想。” 赵腊月抬头望向他。 井九说道:“你的能力与你的意愿并不重要,因为他的意愿非常清楚。你从出生便带着这个剑镯,说明他从一开始便属意你来继承神末峰,不然为何要把弗思剑放在你的身边?”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看了井九两眼,没有再说什么,走到洞府深处的剑台,神情郑重地把弗思剑插了进去。 …… …… 漫长的夜已经过去,熹微的晨光照亮了高处的峰顶,山下还是非常昏暗。 峰下的人们已经散了很多,观礼宾客里,果成寺那位高僧还有那两位朝歌城的王公还在,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居然也还在强撑,至于像过南山、林无知、顾寒等九峰弟子,自然要等到最后。 人们对赵腊月与井九登顶神末峰,本来就没有信心,一夜时间过去,哪怕最后的希望也已破灭,人们只是不明白,为何掌门大人这时候还没有出手把他们救出来,他们还好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忽然,神末峰里起了一阵大风。 大风呼啸而起,吹的满山野树不停摇晃,树林下面那些厚厚的碎叶随风而起,漫天狂舞,画面看着很是壮观美丽。 过南山微凛,为何能够听到神末峰里的声音? 他来不及做更深入的思考,又有剧变发生。 大风卷着落叶扶摇而上,来到神末峰的上方,终于接触到了被晨光照亮的崖壁。 晨光仿佛点燃了那些落叶的粉末,崖间燃起熊熊大火,无声无息却又是那般狂野。 那不是真实的火焰,散发着无限光明,却没有什么热量。 神末峰的崖壁与树林被照亮,瞬间仿佛白昼来临。 还没有结束,那些崖壁与树林甚至开始自体发光,由内而外散发无数光线。 人们清楚地看到了剑阵的隔断,神末峰就像是碎而未裂的一颗巨形琉璃,里面有无数个面,折射着光线,瑰丽无比。 光线越来越密,越来越明亮,那些隔断的线条越来越模糊,直至某一时刻,天地间发出一声轻响。 与火焰一样,这道声音也并非真实,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心里。 无论是剑识还是禅心与识海,都能听到这声音。 这是剑声。 这是银瓶乍破。 玉珠落盘。 无比清脆。 …… …… 清风徐来,晨光微散。 崖间的野火已然消失,那道剑声也自袅袅无踪。 神末峰矗立在天穹之下,还是那般沉静,庄严。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山还是那座山。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山已经与先前不一样了。 剑阵禁制解除,神末峰重现人间。 青山第九峰再续传承! 看着晨光下的孤峰,过南山沉默不语,林无知一脸惊喜,顾寒惘然无言。 悬铃宗的小姑娘,揉着有些发涩的眼睛,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位主持承剑的适越峰长老,感慨说道:“恭喜小师叔传承不绝。” 远处传来清容峰主有些伤感的声音。 “没想到这么快便又能看到这座山。” 第四十九章散会了 青山宗承剑大会的消息很快便在世间传开。 按道理来说,承剑大会只是青山宗内部事务,而且涉及的只是低境弟子,本不应该引起这么大的轰动,但是这次承剑大会有两位天生道种参加,又忽然冒出一个剑道奇才,更重要的是……其中二人居然选择承剑神末峰,并且还成功了! 神末峰重见天日,这个消息震动了南方诸郡,很快又传到了朝歌城、更北方的风刀郡,甚至就连冥部与冰雪王国方面,都很快收到了消息,因为青山第九峰在修行界的地位本来就很特殊,毕竟这里有景阳真人的洞府。 景阳真人当年极少在世间行走,低调而神秘,但谁敢无视他的存在? 青山宗能够在正道门派里有现今的领袖地位,谁敢说与景阳真人无关? 神末峰重开,谁知道那位承剑弟子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景阳真人? 那些修道宗派和朝歌城怎能不紧张? 冥部与冰雪王国怎能不担心? 如此一来,赵腊月在修行界的名声越发响亮。 以往修行界知道她是天生道种,但年龄尚小,终究要看将来的发展,现在她成功承剑神末峰,自然另当别论。同时,也有很多人知道了那名跟着她一道登上神末峰的那名弟子,好像……叫做井九? …… …… 青山弟子们很想知道景阳师叔祖究竟留下来了些什么东西。 既然师叔祖没有带着弗思剑飞升,那么说不得神末峰顶还有什么别的宝贝,比如九死剑诀。 每每想到这点,弟子们便有些嫉妒赵腊月与井九。 当然,赵腊月在此次承剑里展现出来的勇气与决心让他们很佩服,于是,真正被嫉妒的人还是井九。 “如果不是师妹开道,他怎么可能上得了神末峰?” 顾寒满脸霜意说道:“那夜我们亲眼所见,他的手段何等样下作无耻,依我看,就应该取消他的承剑资格。” 过南山知道他的心情,但只要赵腊月没意见,谁能用这种理由取消井九的资格。 林无知看着顾寒似笑非笑说道:“难道现在你还没发现,你一直都看错了井九?” “都不要说了。” 白如镜长老对林无知说道:“虽说你最先发现井九的天赋,也不要过于回护,毕竟你与顾寒才是我天光峰同脉。” 林无知没有再说什么。 白如镜长老对跟在身后的柳十岁说道:“你自去迎客台,稍后把客人送走,便派人护你回家。” …… …… 承剑大会的第二天,新弟子们会集合起来为前来观礼的各宗派宾客送行。这是青山宗的礼数,也是惯例。 当然,青山宗也会派出与宾客地位对等的长辈师长,过南山、林无知、顾寒这样的弟子也要出面。 昔来峰前迎客台,四周植着无数棵松树,远远望去,仿佛青色火焰,很是好看。 二十余名新的承剑弟子站在迎客台上,准备礼送宾客出山。 井九、赵腊月、柳十岁站在松影下,身周无人。 不是刻意排挤,也不是别的原因,这是自然形成的画面。 在新的承剑弟子们眼里,这三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他们望向赵腊月的视线里,敬畏仰慕之意更胜从前。 没有人知道昨夜神末峰重开的具体情形,都以为是赵腊月的功劳,现在她的脸上都还能看到伤口,可以想见登峰道路上遇着的凶险,至于井九……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伤,就像没事人一般,哪里像是出了分毫气力。 柳十岁想要问井九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受伤,最后还是忍着了。 井九站在赵腊月身边,感受着那些视线,心想如果赵腊月没有解开那个小辫儿,这些目光会不会有所变化? 宾客陆续下了昔来峰。 果成寺律堂首席在殿内与昔来峰主说话。两位朝歌城的王公则是在与天光峰的白如镜长老叙旧,过南山在旁作陪。 这种场合本来就是用来交流感情的,各宗派的年轻弟子们自然要说话。像林无知与顾寒这样成名已久的弟子,与各宗派的弟子多有旧识,言谈自然很是自然,但像杞元良,司空宜民这样的新弟子则不免有些紧张,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些结巴。 水月庵的女弟子还是像往常那样与清容峰的女弟子们站在一处。 井九想起连师妹,向那边看了一眼,不料被那些女弟子们看到,引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悬铃宗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来到柳十岁身前,对他说道:“以后去我那儿玩啊。” 柳十岁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点了点头。 那个小姑娘又来到赵腊月身前,对她说道:“姐姐你真厉害,以后也去我那儿玩啊,我给你找对好铃铛。” 井九注意到小姑娘的耳垂上系着一对银铃,心想如此小的年纪居然是银铃使者,也不知道是悬铃宗哪个大人物的后代,又听着这话,心想日后若自己要去世间行走一番,似乎也应该去弄对铃铛才是。 悬铃宗的铃铛在修道界里非常出名,绝非普通法器可以比较。 赵腊月很清楚这一点,又见这小姑娘说的真诚,说道:“那我去给你找把好剑。” 悬铃宗的小姑娘闻言眼睛一亮,说道:“一言为定。” 然后她望向井九。 井九说道:“我也想要铃铛。” 小姑娘有些吃惊,说道:“他们都说你无耻,看来是真的啊。” 井九说道:“我只是提出请求,你可以拒绝。” 小姑娘想了想,说道:“有道理,我朝姆妈要糖吃,她可以不给我吃,但不能这样就说我无耻。” 井九说道:“这个比喻很贴切。” 赵腊月与柳十岁在一旁听着,心想哪里贴切了……她只是个小姑娘,又不是你妈。 小姑娘偏着头打量着井九,说道:“铃铛我可以寄给你,但你就不要去我们那里了。” 井九问道:“为什么?” 小姑娘很认真地说道:“你长的太好看,我担心姆妈会想要嫁给你。” 井九想了想,说道:“这个理由很充分。” 悬铃宗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据她说她和师叔准备借大泽的虚舟回去。 果成寺律堂首席出来了,不知道是在殿内听昔来峰主说了什么,远远地看了井九一眼。 朝歌城的两位王公来到赵腊月身前,像长辈一般慈爱看着她说道:“有什么信要带回去吗?” 赵腊月说道:“不用。” 弟子承剑成功,成为九峰亲传弟子,可以有一段假期回家看看。 这便是当初吕师答应柳十岁的事情。 赵腊月连信都不写,自然不会回朝歌城,谁都知道她一心向道,那两位王公也不意外。 柳十岁准备回村里看看,他看着井九,犹豫了很长时间,问道:“你有啥要带的不?” 井九想了想,说道:“砍几根竹子带过来,不要池塘边的,湿气太重,要山后的,如果能移栽些过来,那就更好。”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又是在弄什么? 柳十岁问道:“椅腿又坏了?” 井九点点头,说道:“椅背也破了个洞。” 第五十章叫声师叔来听 静云渐动,流向天空四角,露出一片湛蓝,那里正是青山大阵开放的通道。 伴着一道金光,果成寺的莲花座消失于天际,紧接着,朝歌城的飞辇,大泽的虚舟陆续出山。 然后,一道凛冽的刀光,照亮天穹,向着北方而去。 看着这幕画面,过南山等人的脸上露出警惕的神情。 风刀教在遥远的北方,虽说与青山宗之间没有仇怨,但一者炼刀,一者修剑,无论是在世人眼里,还是在两家弟子各自的心里,都有些暗暗比较的意思,而这意思又渐渐转变成了很难说清楚的情绪。 今年是风刀教第一次派出使者参加青山宗的承剑大会,来的那位使者沉默寡言,从始至终都没有说几句话,谁能想到境界实力竟是如此不俗,如此想来,刀圣不愧是通天境的大人物,竟能在那般荒凉的北地,召到如此多的修道强者。 承剑大会就此结束,剩下的便是青山宗的内部事务,至于这件事情会带来怎样的余波,至少在这一刻没有人知道。 迎客台上青松微动,过南山从殿里走了出来。先前他已经与那两位朝歌城王公谈妥,明年两忘峰弟子支援北境的具体人数以及相关安排,此时心境正静,带着顾寒便来到了赵腊月与井九身前。 他微笑说道:“师妹,恭喜。” 赵腊月说道:“谢谢师兄。” 过南山说道:“据我所知,神末峰上应该没有九死剑诀的真谱。” 赵腊月没有说话。 过南山看着她继续说道:“不如来两忘峰看看?” 昨天在承剑大会上,他便提出过这个建议,并且得到了掌门大人的默许。 不管如何承剑,总是要学剑的,神末峰没有九死剑诀,赵腊月能学什么? 如果她愿意加入两忘峰,便可以很轻松地接触到其余八峰的玄妙剑诀。 当然,她可以保留神末峰承剑弟子的身份。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过南山的提议对赵腊月都是最好的选择。 赵腊月没有接受。 “昨天我说过,就算承剑失败,我也不会去两忘峰。” 说到这里,她没有往下继续说,但迎客台上的弟子们都明白她的潜台词:现在她已经承剑成功,更不会加入两忘峰了。 过南山沉默了会儿,说道:“师妹,你是不是对我两忘峰有些误会?” 顾寒忽然开口说道:“如果是我有些举动让师妹不悦,那是我行事不妥,我愿意向你道歉。” 听着这话,迎客台上的弟子们很是吃惊,心想这位骄傲冷酷的两忘峰三师兄,居然也会向人道歉? 他说的某些举动,又是什么意思? 井九静静看着,心想两忘峰对人才的争夺还是这般用心,这些年轻人的想法看来比以前更坚定了。 不过他们不了解,赵腊月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种人,那必然只能无功而返。 “我对两忘峰没有什么误会。” 赵腊月没有接着说自己对顾寒也没有什么不满,而是直接说道:“不过,我只想学景阳师叔祖的剑法。” 过南山看着她说道:“但是景阳师叔祖已经不在了。” 井九听着这句话有些不愉快,就像当初在小楼里看到那张画像时一样。 赵腊月说道:“没有剑诀,不代表所有,就像井九,他没有学过适越峰的真剑,一样可以胜过顾清。” 听着顾清的名字,过南山微微挑眉,顾寒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井九忽然注意到,新的承剑弟子都在迎客台上,却没有看到顾清的身影。 “井师弟的剑道天赋确实了得,昨天在溪间施展的剑技非常精彩,但是如果你遇到真正的强者呢?” 过南山望向井九说道。 井九没有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情。 “当然,我并不是认为井师弟在剑道上做的尝试有问题。” 过南山看着他微笑说道:“相反我对此非常认同,如果你去过两忘峰,便会知道,我两忘峰弟子修的剑道便是如何杀敌,从不拘任何手段,哪怕无剑在手也要杀人,如此看来其实井师弟真的很适合去两忘峰。” 井九说道:“我以为你们不喜欢我。” 过南山说道:“你顾师兄只是想磨砺你,我们想要看看,面对压力你是否有拨剑的勇气,而昨天你已经证明了自己。” 迎客台上的年轻弟子们有些意外,他们发现两忘峰竟是真的很想召入井九。 井九没有说话。 过南山看着他继续说道:“欲成大道,必先苦其筋骨,打熬精神,磨砺意志,方能勇猛前行,你应该懂这个道理。” 井九摇头说道:“我们修的道不同,在我看来你们的道是错的。” 清风拂动万棵松,涛声如海,迎客台上一片安静。 过南山依然微笑着,说道:“请指教。” “你们觉得应该施加足够的外在压力,才能让弟子们坚定自己的剑心。” 井九说的是两忘峰对弟子们近乎严苛的训练,自然也包括他们对柳十岁的压力,对他的刻意打压。 “这是由外而内,我不喜欢,我认为修道乃自身之事,应该是由内而外的自觉。当然,对于普通弟子来说哪种方法更有效果,我不确定,我不喜欢你们或者是偏见,以后我会争取尽量公平地看待你们。” 井九伸手拍了拍过南山的肩膀,表示鼓励。 过南山是青山掌门首徒、两忘峰首席弟子,可以说是第三代弟子的领袖。他行事公正,性情温和,与两忘峰里那些性情冷漠、眼高于顶的年轻人并不相同,但普通弟子遇着他谁不战战兢兢,谁敢像井九用这种语气说话?甚至还拍了他的肩膀! 迎客台上更加安静。 不知道为什么,过南山除了最开始的一丝错愕,竟无法生气,好像井九这样做很理所当然。 他看着井九,就像是看着师长一般。 这种感觉……很诡异,很不好,他皱了皱眉。 顾寒盯着井九冷声说道:“不敬师长,不知羞耻,你以为跟着师妹去了第九峰,便能从此逍遥?你不要试图再进两忘峰,如果你不在乎,那我就想知道,今后你到底准备学什么剑!” 承剑神末峰却没有剑诀,在众人看来,这便是赵腊月与井九现在最大的问题。 赵腊月平静说道:“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我们,自己。 听着这两个词,顾寒再也忍不住了,唇角微抽,看着赵腊月说道:“师妹……像这样无耻的……” 赵腊月微微挑眉。 井九说道:“你错了。” 顾寒冷笑说道:“我有说错?你以为看不到山道,便猜不到你是怎么登上峰顶的?九峰弟子现在谁不知道你的无耻?” 井九说道:“我是说你的称呼错了,现在你不能再称她为师妹,而应该称她为峰主,或者师叔。” 清风拂动青树,哗哗作响,仿佛回应。 寂静的迎客台上,弟子们听着这番话,觉得好生荒唐,当他们仔细一想却慌乱起来。 井九没有胡言乱语。 赵腊月承剑神末峰,便应该算做景阳师叔祖的再世弟子,也就是说她现在与掌门、元骑鲸与诸峰峰主还有那些长老们同辈! 不管是过南山还是顾寒,哪怕他们是青山三代弟子里的翘楚,遇着她便要恭敬地称一声峰主,或者师叔! 过南山神情微惘,很快便清醒过来,苦笑着摇了摇头。 顾寒气急反笑,看着井九说道:“难道我也要喊你一声师叔?” 井九说道:“是啊。” 顾寒呆住了。 迎客台上的弟子们都呆住了。 昨天赵腊月与井九还是普通的洗剑弟子,今天便成了众人的长辈? “啊,我想起来师父交待了些事情,还没做。” 一名清容峰的少女,没有望向井九那边,对同伴说了一句,便向着石台外走去。 很快,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迎客台上的弟子们纷纷散去,离去前也没有像往日那般过来向过南山与顾寒问候。 不然怎么办?难道他们还真过去喊井九一声师叔? 过南山苦笑一声,说道:“师叔。” 顾寒脸色铁青,转身就走。 第五十一章井九的来历 当迎客台上发生这件有趣的小插曲时,昔来峰的大殿里也有一场争执。 今日因为要讨论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诸峰必须亲自到场,不能像平时那般以剑传音。 与会的不是各峰峰主,是各峰里的重要人物,比如上德峰派来的是迟宴,清容峰来的是梅里,天光峰来的是白如镜,碧湖峰、云行峰和适越峰派来的也是几位资深长老,只有主持会议的是昔来峰主本人。 这些年掌门与元骑鲸已经很少会现身类似的场合,但为何最好热闹的清容峰主以及无时无刻不想要证明存在感的云行峰主也没有到场?那是因为今晨神末峰重现天日之后,这些青山宗的大人物们忽然发现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有两名三代弟子现在忽然变成了他们的同辈。 如果是峰主议事,那要不要喊赵腊月那个小姑娘过来? 见着那个小姑娘,难道真要与对方平剑见礼? 这种感觉太怪。 所以他们干脆不来。 从这一点来看,青山宗的师长们比顾寒这些弟子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第一个议题。”迟宴坐在蒲团上,对众人说道:“昨日承剑大会,顾清用出了适越峰的剑法,六龙回日之高标……这是他自己偷学的,还是谁教的?这件事情我会查清楚。” 殿内很安静,没有人接话。 顾清自幼便在两忘峰长大,是顾寒的亲弟弟,又是过南山的剑童……所谓偷学,自然无人相信。 问题在于,过南山与顾寒都是出身天光峰的弟子,前者更是掌门首徒。 上德峰要查这件事情,很明显是要借此立威,剑锋直指天光峰。元师兄又要与掌门开战了吗? 知晓当年那些隐秘的长老们沉默不语,两位青山大物间的争斗,即便是他们也不敢轻易发声。 迟宴的视线落在了适越峰长老的身上。 那位长老苦笑一声,心想这种事情很是常见,平日里有谁追究,只怪那个叫顾清的弟子学什么剑法不好,非要学自家的剑。 “查,自然是要查的……只是,都是剑宗同枝,莫要伤了和气。” 适越峰长老的这句话明显就是想和稀泥。 迟宴也不在意,只要适越峰开口,上德峰继续查便更有底气。 “偷学剑法当然要查,但是我峰的事情呢?” 来自碧湖峰的程长老忽然沉声说道。 这位程长老如碧湖峰上的大多数修道者一般,脾气都很暴烈。 碧湖峰前任峰主雷破云先是走火入魔,然后暴毙,这件事情牵涉到太多隐情,掌门亲自发话,无人敢议。 但碧湖峰的师徒哪里肯甘心,自然也不服气,尤其是那之前不久,碧湖峰还发生了件惨事。 程长老喝道:“难道左师弟也要死不瞑目吗!” 迟宴注意到程长老这句话里的也字,微微皱眉说道:“这个案子有些线索,但还不能确定。” 程长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不能确定?那什么时候能确定?” 迟宴说道:“上德峰查案,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眼看着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一道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趁着今次神末峰……没来,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谈谈那件事吧。” 说话的是坐在最高处的昔来峰主。 昔来峰主是破海上境的剑道强者,两道白眉垂落,随风微动,真是仙风道骨。 殿内安静下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昔来峰主说的那件事情是什么。 准确来说,那件事情就是那个少年。 “不错,我也想弄明白,那个叫井九的弟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行峰长老皱眉说道:“剑牌显示的很清楚,他就上过一次剑峰,然后空手而归,那莫师弟的剑他是怎么带下山的?” 井九来到青山宗已有三年时间。 他很懒,同样很出名。 在他身上发生的那些怪异难解之处,这些剑目如神的师长怎会注意不到? 师长们期望、欣赏之余,自然也会产生很多怀疑。 视线落在了迟宴的身上。 这是上德峰应该查清楚的事。 迟宴说道:“井九这名弟子的来历非常清楚,出身朝歌城,没有任何问题。” 碧湖峰程长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为何他会在那个小山村里停留了一年时间,而那个小山村里还出了个天生道种。” 游历、求仙、问道,无论什么理由,都无法解释这件事情,因为概率太小。 包括程长老在内的很多人,最想知道的就是,如果柳十岁是掌门大人提前落下的棋子,那么井九呢? 迟宴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白如镜。 随着他的视线,程长老等人也望了过去。 现在看来,井九最有可能也是天光峰的人。 他在那个小山村里盯着柳十岁,现在又随赵腊月登上神末峰。 如果这些都是天光峰的安排,那只能说掌门大人的心思实在是深不可测。 白如镜面无表情说道:“自相猜疑最是害事,此事与我天光峰无关。” 自然不可能他说什么,众人便相信什么,但现在承剑大会已经结束,按道理来说,就算井九是天光峰提前布下的棋子,也没必要再继续遮掩下去,除非天光峰的真正目标是神末峰…… “我们都清楚小师叔留下的禁制有多强,赵腊月再如何天才,也不可能登上峰顶。” 迟宴说道:“依我看来,昨夜神末峰重现天日,只怕大部分是井九的功劳。” 听着这话,昔来峰主微微挑眉,各峰长老都有些吃惊。 梅里忽然开口:“昨日峰间情形,除了掌门无人知晓,你如何能确定?” 迟宴神情平静,没有应话。 看到这幕画面,各峰长老更加震惊,心想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元师兄真的已经入了通天境? 殿内一片死寂。 如果真是那样,只怕青山宗的局面要变了。 这种局面的变化,很快便从云行峰长老的发言里得到了体现。 向来唯天光峰马首是瞻的云行峰,最先附合了迟宴的看法。 “赵腊月浑身都是伤,井九的身上却连一道伤口都看不到。九峰弟子都在说,他是靠着无耻的手段,跟着赵腊月才走到峰顶,但哪有这种道理,仔细一想便知道里面有问题。” 梅里有些不悦说道:“你们到底在怀疑井九什么?” 碧湖峰程长老沉声说道:“这个弟子的身上有太多值得怀疑的地方,从未有人见过他修行,他为何能在三年之内连破四境,昨天甚至还胜了顾清,修行速度竟是丝毫不逊柳十岁这个天生道种,他凭什么?” 梅里说道:“直接说出你的想法。” 程长老冷笑一声说道:“我只知道他有问题,至于什么问题,那是上德峰的事情。” 迟宴再次成为视线的焦点,他犹豫了会儿,说道:“我怀疑井九出身果成寺。” 听着这话,大殿再次安静下来,气氛却不像先前那般紧张。 第五十二章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鬼 梅里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理由?” “井九在朝歌城的家,看似与皇族无联系,事实上有隐秘关联,祖上曾经服侍过前代神皇。” 迟宴说道:“我们都知道,皇族与禅宗的关系向来极好,甚至有传闻,前代神皇假死,实际上在果成寺隐修。” 昔来峰主说道:“继续。” 迟宴接着说道:“此次承剑大比,果成寺派了律堂首席过来,这也是个理由。” 律堂首席在果成寺里的地位颇高,是这次观礼宾客里最重要的大人物,需要昔来峰主亲自出面才算对等。 按道理来说,像承剑大会这种事情,根本无法惊动他。 从始至终,这位律堂首席一直保持着沉默,昨夜却一直在神末峰下守着。 为何?禅宗高僧自然对热闹不会感兴趣,那两位朝歌城王公是担心赵腊月,那他又是在看什么? 殿里的人们若有所思。 梅里问道:“有个问题,难道说井九出身果成寺,就知道如何破神末峰的禁阵?” “小师叔当年与果成寺关系不错。” 迟宴望向众人说道:“你们应该还没忘记,九峰当年从无外客,禅子却在峰间停留了整整百日。” 梅里想着那段往事,清美的脸上露出微笑。 “那个小和尚生得那般可爱,便是我也想多留几天。” 昔来峰主说道:“师妹,对禅子不可无礼。” 梅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示意不再多言。 迟宴说道:“还有一种方法能登上峰顶……金刚不坏,如果井九出身果成寺,这些事情都能说通。” 云行峰长老说道:“后辈弟子们也有些传闻,说井九喜欢摸人脑袋。” 不管是柳十岁还是赵腊月,都被井九摸过头,而且被人看到过。 梅里问道:“那又如何?” 云行峰长老说道:“禅宗僧人最喜欢做这个动作,灌顶嘛。” 梅里大笑说道:“师兄真是有趣。” 迟宴也笑了起来,说道:“只是随意猜想,没有实据,这些议论自然不会外流,免得寒了弟子的心。” 昔来峰主叹道:“现在他已经不是弟子,而是同辈,便是我也要喊一声师弟,真是……乱七八糟啊。” 碧湖峰程长老不理解众人此时的心情,严厉说道:“如果井九真是出身果成寺,又该如何?” 昔来峰主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那就养着呗,还能如何?” 云行峰长老赞叹说道:“不错,争取日后养成第二个刀圣,让那些和尚偷鸡不着,倒蚀一把米。” 昔来峰主轻抚白眉,向往说道:“若此事为真,此事能成,那很美啊。” …… …… 上德峰顶。 迟宴走到洞府深处,看着井畔那道身影,说道:“该说的都说了,但看来都不怎么信,确实也有些牵强。” 元骑鲸转过身来,面无表情说道:“当年刀圣说出自己身份时,风刀教的那些穷鬼又有谁敢相信?” 他说的是修行界里的一段往事。 刀圣当年本是果成寺里的僧人。 在蹈红尘的历炼里,他选择了北地,加入了一个非常小的、用刀的宗派。 在漫天风雪里,他与那个小宗派一起杀敌,一起死去活来,十年之后,他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这里。 于是,果成寺少了一位高僧,北地多了一位刀圣。 这件修行界的往事,对青山九峰里的长老们来说不是秘密。 昔来峰主与云行峰长老的笑谈指的便是此事。 其实迟宴不是很明白师兄为何要交待自己这样做,也不明白师兄为何不再隐藏自己的真实境界,难道是想向天光峰示威? 元骑鲸冷哼一声说道:“那个井九当然有问题。” 迟宴同意,说道:“但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隐藏自己,这很奇怪。” 元骑鲸说道:“不去管他,果成寺那边也问不出什么,既然两忘峰有线索,就还是从左易之死开始查。” 迟宴应下。 元骑鲸说道:“顺便压压两忘峰,不然那些年轻人真要得意忘形了。” 迟宴说道:“顾清已经自己认了。” 元骑鲸沉默了会儿,问道:“没有人提起弗思剑?” 迟宴想着昔来峰大殿里的画面,摇了摇头,说道:“直到最后也没有人提。” 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为何没有带走弗思剑?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偏偏那些人提都没提。 为什么?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鬼,或者怕被人看到自己心里的鬼,或者不敢去看别人心里的那只鬼。” 元骑鲸冷笑说道:“但是难道不去看,这只鬼就不存在吗?” …… …… 神末峰顶。 赵腊月看着崖外说道:“我觉得有点过了。” 井九知道她说的是自己拍过南山肩膀,以及那些话。 他没有解释,那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过南山再如何沉稳大气,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赵腊月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别人都以为你是靠我才能登上峰顶,甚至说你无耻,你不生气?” 井九揉了揉她的头,说道:“少些麻烦,很好。” 赵腊月盯着他,不说话。 井九收回手,背到身后,说道:“以后注意。” 赵腊月说道:“我发现看到顾寒的时候,你的话比平时多。” “是的。” 井九想起某个夜晚。 那夜柳十岁偷偷去洞府里看他,说了很多话,顾师兄这个名字出现了很多次。 井九觉得很有意思,因为那个叫顾寒的年轻人让他有些不舒服。 当然,整个两忘峰都让他不舒服。 “所以,你会在这儿。” 他看着手腕上的镯子想着。 赵腊月问道:“这是什么?像我的手镯一样,也是一把剑?” 井九说道:“秘密。” 赵腊月说道:“你的秘密太多。” 井九说道:“我以前听人说过一句话,都有秘密的人才能彼此相安无事,我本来以为是对的。” 赵腊月说道:“你现在不这样认为?” 井九说道:“你没觉得我们认识之后,事变得更多?” 赵腊月静静看着他说道:“难道那不是因为我们要做的都是同一件事?” 井九不懂这句话。 赵腊月转身进了洞府。 洞府里依然保持着原样,只是景阳曾经用过的茶杯不知道被她收到了哪里。 走到洞府深处,伸手推开墙壁,她看着那排素色的衣服,眼睛亮了起来。 没过多久,她回到崖边,身上换了件素色衣衫。 “好不好看?” 她在井九身前转了个圈,衣袂轻飘。 就算是天生道种,终究也是个爱美的贵族小姐? 井九在心里想着,然后说道:“太大。” 那件素色衣衫是景阳以前留下来的,穿在少女的身上自然有些大。 一道艳光照亮峰顶,鲜红色的弗思剑自洞里飞出,绕着赵腊月的身体高速飞行。 剑光闪动,嗤啦数声,几片衣袂飘落。 赵腊月的衣衫袖子与下摆短了一截,但还是显得空荡荡的,毕竟腰身这种地方,没办法直接裁细。 井九看不下去了,说道:“过些天,昔来峰应该会派些执事过来,到时候你让人弄便是。” 赵腊月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张开双臂,看着身上的衣服,很是满意。 第五十三章谁才是猴子搬来的救兵 井九摇了摇头。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是不是觉得我很怪?” 井九说道:“你随意。”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望向四周的山崖,说道:“你知道吗?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景阳师叔祖。” 井九说道:“崇拜他的人很多。” 赵腊月说道:“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井九说道:“见过他的人很少。” 赵腊月瞪了他一眼。 井九举手示意她继续。 赵腊月平静心情,继续说道:“我一直很遗憾,心想如果能够与师叔祖在同一时代一起修行,那该多好。” 井九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像柳十岁,总想说话。 比如这时候,他就很想道一声恭喜。 赵腊月说道:“不过现在终于来到他的山峰,感觉就像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 想着洞府里那些被藏起来的茶杯用具,看着她身上这件宽大的衣衫,井九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这位世人眼里高傲冷漠的天才少女,竟然是景阳的狂热追随者,简称:花痴。 想着自己就站在她的身边,井九感觉有些怪怪的,问道:“你不是担心他飞升失败,然后死了吗?” 赵腊月说道:“师叔祖对此事早有准备,既然如此,世间有谁能害得了他?” 井九说道:“我觉得你想多了。” 赵腊月说道:“弗思剑一直就在我的身边,那么很明显,我就是师叔祖提前准备的后手,当然还有你。” 井九说道:“我们不一样。” 赵腊月说道:“有啥不一样?” 井九说道:“就是不一样。” 赵腊月说道:“我有剑镯,你也有,我想来这里,你也想,而且现在我们就在这里。” 井九看了眼自己的手镯,心想听着还确实有几分道理。 但他知道实情并非如此,摇了摇头,躺到竹椅上闭着眼睛开始休息。 也不知道竹椅是他什么时候从洗剑溪边搬过来的。 闭着眼睛不意味着是在睡觉,也可能是在默默推算什么。 休息也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可以趁着大脑放空静神自观。 井九的心神浸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自观,但他还是有些不习惯,用了些时间才看到了那片海。 那片浩瀚无垠、深不可测的银色的大海。 意念带起的微风,在银色大海上掀起涟漪,看着就像是熔化的金属。 大海较陆地更高,在海的边缘,有无数道河流,向着干涸的荒野深处流去。 河流便是经脉。 往高空去,河流渐细,变成树干里的通道,一棵参天大树出现在眼前。 这便是道种结出的树。 在道树深处悬着一颗果子。 这颗果子颜色很淡,看不出来熟了没有。 在别的修行宗派里,这颗果子会变成金丹,或是本命铃。 对青山弟子来说,这颗果子就叫剑果。 如今他经脉里的真元也已经变成水银般的事物,意味着剑元已纯。 随着时间的推移,剑果会在剑元的滋养下,直至完全透明,变成琉璃一般的剑丸。 结成剑丸的那天,也就是他进入承意境界的那一天。 不过他更期待的是进入无彰境的那一刻,因为到时候,他的飞剑便可以与剑丸相合,换句话说,他便能把飞剑收回身体里。 他很想知道,自己那样做会发生什么事情。 对于别的修道者来说,这没有任何问题。 但青山宗乃至朝天大陆、甚至整个世界,都没有出现过他这样的情况。 井九睁开眼睛,发现赵腊月盘膝坐在崖边,正在静思修行。 红色的弗思剑,静静地停在她的头顶。 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在弗思剑与她的身体之间缓慢来回。 在剑峰苦修数年,赵腊月已然承意境圆满,如今又有弗思剑帮助,想来两年之内便能入无彰境。 井九什么时候能入承意境?依然还是那个字——等。 昨夜闯峰,他没有受伤,但还是耗损了很多剑元,难得的有些疲惫,没有精神去玩沙子。 此时崖上风清,余阳正暖,正是小盹的大好时光,他闭着眼睛准备真睡会儿。 不料就在他刚要入睡的时候,下方崖间忽然传来了一连串猿猴的叫声。 猿猴的叫声很大,明显很是欢快。 赵腊月睁开眼睛,问道:“何事?” 井九说道:“猴子搬家。” 景阳飞升之前,神末峰里的飞禽走兽便被尽数赶走,散到群峰之间。 数年时间过去,神末峰再次开禁,那些飞禽走兽还不知情,洗剑溪崖后的猿猴则是以最快的速度搬了回来。 那些猿猴在这座峰里生活了无数个年头,早已厌倦了在外飘泊的日子。 现在的神末峰没有敢和它们抢地盘的虎豹,林间结满了甜美的果子,猿猴们当然很高兴。 唯一的遗憾就是,现在山间的虫子也比较少,想要打牙祭比较困难。 “闭嘴。”井九对着下方的山崖说道。 猿猴们欢快的叫声顿时消失。 虽然看不到,但也能想到那些猿猴们是多么畏惧不安。 山峰重新变得一片死寂。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 井九又说道:“声音小点就行。” 猿猴们高兴地叫了起来,似乎是在做出回答,只是声音低了很多。 神末峰再次变得生动起来。 然而没过多长时间,山崖间又变得一片嘈乱。 到处可以听到猿猴们愤怒的尖叫声、树枝折断的声音以及重物坠地的声音。 “怎么回事?”赵腊月问道。 “适越峰的猴子过来抢地盘,那些家伙个头不大,但数量太多。” 井九提着铁剑准备下山。 赵腊月微怔,问道:“你要做什么?” “帮猴子打架。” 井九的语气非常自然,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赵腊月吃惊说道:“帮猴子打架?” “这可是我们的猴子。” 井九化作一道青烟,直接跳进了崖下的山林里。 赵腊月愣了半天才醒过神来,想着井九最后的那句话,好生羞恼。 …… …… (关于,我们不一样那几句,实在是手滑,包括前几章里面的我怕来不及,我想抱着你,这些都是不对的,但实在是滑的太天然,写的时候,直接跟着唱了出来,没舍得删……惭愧,先放几天再说。另外就在昨天,大朝道天第一届抓鬏鬏大赛圆满结束了,获奖的朋友请记得去微信公众号看,感兴趣的同学也可以去看看,为了以防还有读者不知道我的微信公众号,在这里说一下:maoni1118) 第五十四章放着我来 第五十四章放着我来 井九回来的时候,赵腊月已经恢复了平静,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井九自然不知道她想过些什么事情,看着崖下密林里那些逐渐退走的烟尘,说道:“外峰的猴子都这么烦人,更不要说是人,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人为好。” 这说的是按照青山规制,昔来峰应该很快为神末峰安排执事等人手。 井九看了眼赵腊月阔大的衣裳,说道:“针线我会做,交给我来。” 赵腊月瞪大眼睛问道:“你连这个也会?” 井九说道:“在村子里学过一天。”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如此也好,免得昔来峰送过来的人有问题。” 最近青山九峰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压抑而且紧张,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但神末峰地处偏僻,就他们两个人,与那些复杂的权力斗争暂时还扯不上关系,而且以井九与赵腊月的性格,肯定不会理会这些事情,只要专心修道便好。问题在于,现在他们应该学什么呢? 赵腊月已经把洞府内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一本剑谱。 “没有剑谱,怎么学剑?” 赵腊月的视线离开弗思剑,落在井九的脸上,然后停留了很长时间。 井九摸了摸脸,想了想后说道:“要不然……也还是我来?” “能者多劳,猴子打架都是你来,这种事情你自然要负责。” 赵腊月在心里想道,然后问道:“赢了没有?” 井九知道她问的是帮猴子打架的事情,挑眉说道:“当然。” 然后他往洞里走去。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很是无语。 从南松亭到洗剑溪,随意破四境、入剑峰云顶、胜顾清,直至上得神末峰,井九始终都表现的那般平静,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偏偏今日帮猴子打架赢了,他却有些掩之不住的得意。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在洞府里,井九取出笔墨纸砚,凝神静气,开始在纸上写字。不多时,他便写完了整整一张纸,然后慢慢变多,直至可以编订成一册。他本准备就此罢笔,但想了想,一本是写,两本也是写,以后再来重新磨墨又是新麻烦,于是就着砚里的残墨又写了好些,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暮时,墨纸尽数干透,被他裁成数册,用针线订好,拿了一本出洞。 赵腊月接过这本书翻开,神情非常严肃。 纸上的字迹明显是新写的,刚刚干透,几副插图更是还没有完全干。 那些文字与图案描绘的都是剑招与驭剑秘技。 这套剑法气势壮烈,或者说决绝,九死不悔之意,跃然出纸面。 赵腊月抬起头来,看着井九,眼神里的情绪非常复杂。 “怎么了?”井九问道。 赵腊月说道:“师叔祖果然更相信你,我都有些嫉妒了。” 因为景阳把弗思剑留给她,却把九死剑谱留给井九吗? 但剑与剑谱究竟哪个更重要,其实没有人知道。 井九坐回躺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式,确保有些磨损的椅脚不会破坏平稳,闭着眼睛,开始休息。 看着他的侧脸,在这一瞬间,赵腊月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 但是,除了直接向井九发问,那个想法不可能有任何别的办法得到证实。 直到最后,赵腊月也没有问。 这就是她与柳十岁的区别,不然井九肯定会说出事情的真相。 那么在这满山的暮色里,她就已经能够知道答案了。 …… …… 看着那两道飞剑穿过云海,向着峰下落去,顾寒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这明显是上德峰在打压我们。” 过南山说道:“冷静些,这些话传出去可不好听。” 顾寒望向他,脸色难看说道:“上德行事如此嚣张,难道师叔们就没有什么说法?” “你父亲临死前是怎么说的?只要青山绵长……” 过南山看着已经消失不见的那两道飞剑,沉默片刻后说道:“任何牺牲都是可以承受的。” 承剑大会上,顾清被井九逼得一时情急,忘了忌讳,用出了在两忘峰学会的六龙剑诀。 本来这并不是大事,但既然上德峰坚持要查,两忘峰便必须给出交待。 到底是两忘峰私传洗剑弟子真剑,还是顾清偷学剑法? 谁都知道应该怎么选。 顾清承认是自己偷学剑法,两忘峰最多也就是个御下不严的罪过。 于是顾清便成为了牺牲品,他被逐出了两忘峰,回到了洗剑溪畔,只能再等三年,参加下一次的承剑大会。 对于崖洞里的这些布置,顾清并不熟悉,因为他从小到大都在两忘峰里长大,就算是洗剑阶段也没有在这里生活过。 他走出洞府,来到崖边,望向脚下清澈的洗剑溪,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些洗剑弟子的眼神?” 柳十岁送他离开两忘峰,一直在帮他整理行李,说道:“那个声音最大的叫薛咏歌,听说他的叔祖是适越峰的长老。” 顾清叹了口气。 如果是从前,他哪里会把薛咏歌这种角色放在眼里,就算你的叔祖是适越峰长老那又如何? 但现在被那些家伙冷嘲热讽,他只有忍着。 他一直在两忘峰,没在溪畔出现过,所以那些洗剑弟子对自己的观感一直不佳。 现在这种情况,他听到几句嘲弄自然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忽然想到前天那场可能会改变自己修道生涯的剑斗——那个家伙虽然打了自己几下——但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对方似乎真的没有瞧不起、想要奚落自己的意思,甚至还很认真地回答了自己的困惑。 “井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柳十岁问道。 柳十岁有些警惕,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清说道:“听说你们曾经是一对主仆?”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吕师兄与顾师兄都说过,一入山门,凡间种种皆要一剑斩断,所以我不记得那些事情了。” 顾清听出他不想聊这件事情,没有再问什么。 柳十岁问道:“被褥这些要铺一下吗?” “不用了。” 顾清看着溪畔的那些同门,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很快就会离开。” 柳十岁有些吃惊,说道:“你说什么?” 顾清说道:“修道讲究一往无前,尤其是我们青山宗修的剑道,如果要在这里再等三年……我很怀疑自己二十岁之前能否进入到无彰境,而你也清楚,如果我做不到那一点,那么修道对我来说就没有太大意义。” 他的声音很平静,神情也很平静,但柳十岁听出了很多伤感。 “过师兄与顾师兄对你的期望很高……” 柳十岁的安慰无法继续。 两忘峰是一个对弟子要求特别高、冷静到有些冷酷的地方。 更何况顾清的身份有些特殊,他如果不能比别的同门做到更好,顾寒根本不会把资源放在他的身上。 看着神情落寞的顾清,柳十岁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犹豫片刻后,说道:“你要不要去那边试试?” …… …… (今天开长途,比较累,没法写,就一章了,明天开始再来抢救存稿。) 第五十五章不同道路的开端 顾清转头望向他,有些不解,说道:“那边?” 柳十岁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神末峰。” 顾清怔住了,说道:“我不是承剑弟子,没有资格。” 柳十岁说道:“你以前也不是承剑弟子,为什么就能在两忘峰里呆着?” 顾清说道:“我那时候是剑童,属于执事杂役一流。” “那你也可以去神末峰做执事。” 柳十岁说道:“给那个家伙做事,其实很简单,每天就是烧水煮茶,铺床叠被,打扫庭院,然后就没了。” 顾清说道:“听着倒确实事情很少。” 柳十岁想着便有些恼火,说道:“那个家伙懒的出奇,整天闭着眼睛养神,能有什么事?” 顾清说道:“我听过一些关于井九的传闻,他真这么懒啊?” 柳十岁看着他语重心长说道:“不管你怎么想,他都比你想的还要懒。” 顾清有些纳闷,更多的是沮丧,心想这么懒的人,怎么就能轻松地击败自己呢? 他又有些心动。 他现在的境界比井九高,但那天的承剑大会已经表明井九有足够的资格指点他。 现在的神末峰,只有赵腊月与井九两个人,如果他以执事的身份加入进去,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得到某些帮助。 只是井九会愿意吗? 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就算他不记恨寒哥儿,也没道理帮我。” 柳十岁想着井九与顾寒之间的关系,也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走,虽然你现在还没有承剑,可以转去别的宗派,但是……” 他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有些事情很快就会轮到我了,两忘峰弟子时刻都要做好为青山牺牲的准备,不是吗?” …… …… 顾清一夜未睡,终于决定听从柳十岁的劝说,暂时不离开青山宗,同时也想试试那条路是否能行。 第二天清晨,溪畔人声初起,他便离开了洞府,去往了神末峰。 站在峰下,听着密林里不时响起的猿啼,他有些紧张。 因为担心被认为无礼,他没有直接驭剑而上,而是老老实实地走了上去,好在一路上,那些猿猴只是颇感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神末峰开禁以来的第一位客人,并没有拦住他的去路,想要从他身上搜刮些什么。 来到峰顶的时候,朝阳已经跃出群峰,红红的光线笼罩着山崖,显得很是温暖。 竹椅上的露水已经消失,井九睁开眼睛,看到是他,有些意外,伸手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头,向身后弹去。 那块石头破空而飞,准确地穿过小楼前厅,仿佛有眼睛一般,绕过廊柱,击中铜镜,发出当的一声清响。 赵腊月走了出来,问道:“什么事?” 井九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顾清,说道:“好像有客人。” 顾清对赵腊月行礼说道:“见过师姐……不……师叔。” 迎客台上井九说的那番话早已在九峰年轻弟子之间传开。 他比赵腊月还大一岁,虽然把师叔这两个字喊了出来,还是难免觉得有些尴尬。 赵腊月也没有习惯被称作师叔,愣了愣才醒过神来,问道:“什么事?” 顾清不知道怎么开口。 看他神情,赵腊月便猜到了,说道:“你不是承剑弟子,所以我们不能收你。” 顾清说道:“神末峰现在需不需要执事?” “这里不是两忘峰,我们不打算要执事。” 赵腊月看着他认真说道:“你也不应该做端茶倒水那些事情,青山宗多一个执事没有意义。” 顾清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失望,因为他也只是想来试试。 赵腊月的这番话里隐着的看重让他的心情平静了很多,不过就是再多等三年,又算得了什么? 顾清再次行礼,转身准备下峰。 忽然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座山很大。” 顾清停下脚步,望了过去,有些不明白。 井九躺在竹椅上,没有回头,自顾自说道:“就那些猴子住在这里,太空了。” 顾清忽然明白过来。 就算不能承剑,他在这座山峰里修个房子住,青山宗的门规也没说不允许啊。 …… …… 这是柳十岁第一次来到上德峰,也是他第一次接受上德峰的问话。 他的脸色微微发白,落在身边的两只手有些微微颤抖。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寒冷。 崖洞里的布置很普通,看不出来与牢房之类的存在有什么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柳十岁总觉得这里的石壁与地面,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寒气,剑元默转也无法带来太多温暖。 当然,也有可能寒冷的原因是对面这位上德峰的仙师。 那位上德峰仙师的脸色非常阴冷,就像是快要结冰的井水一般。 这位仙师叫做段莲田,据说手段最是强硬。 他看着柳十岁稚气十足的小脸,露出了一个很古怪的笑容:“那天夜里,你不在自己的房间,那你去哪里了?” 听着这个问题,柳十岁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天夜里,碧湖峰的左师叔被人杀死,曝尸某条山溪之旁。 那天夜里,柳十岁离开崖洞,偷偷去找井九,结果发现井九不在。 第二天,他就知道了,杀死那位左师叔的人就是井九,因为这是井九自己说的。 “因为练剑不是很顺,心情有些不好,所以我出去走了走。” 柳十岁看着青石砖之间的冰霜说道。 段莲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有没有人证?” 柳十岁抬起头来,说道:“不知道,应该有人看到过我。” 段莲田微微眯眼,说道:“你去了哪里?” 柳十岁说道:“随便走走,没有方向。” 段莲田说道:“你可知道,这样无法洗脱嫌疑?” 柳十岁倔强说道:“本来就与我无关,我为何要洗脱嫌疑?” “不要以为你是天光峰的亲传弟子,我便不敢对你用刑。” 段莲田冷笑一声,说道:“你的境界虽然低微,无法杀死左师弟,但是通风报信这种事情不需要境界。” 柳十岁没有再说话。 “过些天,我会再问你一次。” 段莲田示意他出去,最后说道:“希望到时候,你能有一个稍微像样些的回答。” 走出崖洞,柳十岁抬头望去,只见烈日当空,稍微觉得暖和了些。 马华在等着他。 在洗剑溪的时候,柳十岁与甲课同窗们住在处,由马华负责管理照看。 那天夜里,发现柳十岁偷偷离开的人,应该便是他。 柳十岁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停留,也没有说话。 马华准备拍他肩膀的手停在了空中,胖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第五十六章一声叹息 顾寒也在峰下等着他。 “短时间里上德峰应该不会再找你问话,不然白师叔会生气的。我也不会问那天夜里你究竟去了哪里。” 他对柳十岁说道:“因为我们知道,这件事情与你无关。” 柳十岁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井九杀人的事情,也没有说过那天夜里他去找过井九。 但顾寒与马华自然能猜到他那天是去找井九了,却误解了他不肯说的原因。 顾寒说道:“过段时间,还会有事,到时候你会受些委屈,你做好心理准备。” “明白。” 柳十岁只是不知道那段时间会是多长,一年还是两年三年? “青山九峰里的师长与同门们,可以不理世事,可以断情绝性,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放在自家的修行上,但是不要忘记,保证他们能够安静的修道,是因为我们两忘峰在青山外与敌人们连年征战厮杀,用尽手段。” 顾寒看着他说道:“那些同门的受了重伤,修道之路就此停止,有的甚至惨死,与他们相比,我们受些委屈又算什么?” 他很骄傲,对待弟子们非常严厉,甚至近乎严苛,但对柳十岁是真的非常不错。 因为他和过南山对柳十岁都寄予了非常高的期望。 柳十岁说道:“我懂,我愿意为了青山做任何事。” 顾寒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在天光峰跟着白师叔好好学,过些日子两忘峰见。” 这句话明显有深意,不知道过些日子,究竟是要过多久。 …… …… “上德峰在查柳十岁,听说那天夜里,他离开了自己的洞府,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赵腊月看着井九,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诸如担心之类的情绪。 井九心想这个小姑娘在九峰里果然有帮手,只是不知道是哪座峰上的人。 他说道:“那天夜里他去找我了。” 赵腊月说道:“你不担心?” 井九说道:“我对他说了,那个人是我杀的。” 赵腊月盯着他的脸,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什么。 “你不担心?” 相同的两个问题,字都一模一样,她想表达的意思并不完全相同。 井九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说道:“白如镜护短,两忘峰更护短,他和你一样是天生道种,掌门不会让上德峰乱来。” 赵腊月说道:“上德峰的目标就是两忘峰,甚至掌门,就算不能查出什么,能落些颜面也是好的。” 井九没有接话,明显没有讨论这件事情的兴趣。 赵腊月说道:“你对这些事情是真的不感兴趣,还是智珠在握?” 井九有些无奈,说道:“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来到神末峰后,你的话越来越多?” “因为我的心里有太多问题。” 赵腊月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说道:“比如,我一直以为你会问我那个问题,但你始终没有。” 元骑鲸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鬼。 井九不知道赵腊月的心里有没有鬼,但知道她的身上确实有很多问题。 比如:碧湖峰的左某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在查一件事情。 为什么她一定要上神末峰? 因为她在查一件事情。 “好吧。” 井九看着她认真问道:“你为什么认为景阳真人没有飞升成功?” …… …… 不知道是雾气深重如云,还是云薄如雾。 白色的湍流从群峰之间流淌而出,顺着地势来到镇子里,云集于此。 对此美景,镇上的人们与游客有着不一样的感慨,酒楼上的火锅边,依然人声鼎沸。 没有人能够看到,在云雾的高处,有一道剑光高速掠过。 云集镇有片野林,树木并不如何密集,但生的极好,在深春时节里,青叶如串串铜钱,摇的满眼都是。 风拂青树,烟尘微作,红光骤敛。 赵腊月把弗思剑收入袖中,松开手,对井九说道:“就是这里。” 他们这时候在一棵大树前,地面积满了前几年的落叶,看着很是寻常,没有任何异样。 “那个冥部弟子的境界很低微,那时候还留在云集镇上不走,本就有些奇怪。” 赵腊月看着那片地面说道:“虽说当时已经颁下三千里禁,但孟师问都不问便一剑杀了他,这事也有些奇怪。但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提着他的尸体往这里来,然后就在师叔祖飞升的那一刻,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情。” 井九问道:“什么事情?” 赵腊月抬头望向云雾里的群峰,说道:“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井九挑眉说道:“叹息?” “是的,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怅然的意味,似乎对世间有无穷留恋,也可能是遗憾,但是……又有一种无比满足的感觉。” 赵腊月说道:“我很确定那个冥部弟子已经死了,四周无人,那么这声叹息从何而来?” 井九说道:“你确认是听到?” 赵腊月说道:“那声叹息是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的。” 井九沉默。 “当时我正看着那里。” 赵腊月看着远方说道。 云雾极重,无法看清群峰模样,但井九知道她说的是神末峰。 他背着双手,静静看着那里。 “我有时候在想,那声叹息会不会是师叔祖发出的。” 赵腊月说道:“最初我根本不敢相信,但现在越来越确定,既然我是师叔祖选定的承剑弟子,既然他把弗思剑一直放在我的身边,那么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不会就像把剑谱留给你一样,也留给我某些信息?” “我觉得你想多了。” 井九说道:“我想看看那个冥部弟子。” 血一般的剑光,照亮整片密林,无比锋锐的弗思剑,很快便把地面挖出一个大挖,露出了那位冥部弟子的尸体。 数年时间过去,不知为何这具尸体却没有腐烂,还是保持着原初的模样,只是有些萎缩,看着就像是脱水了的树叶。 井九解下铁剑,拨了拨那具尸体,问道:“为什么没有用剑火烧掉?” 青山弟子进入知通境界,便可以点燃剑火。 赵腊月当时是外门弟子,但以她的天赋应该能够做到。 孟师让她处理这具尸体,便是基于这个考虑。 “因为我当时觉得有问题,所以把这具尸体留了下来,还放了些镇魂石进去。” 井九用铁剑把尸体旁边的那些黑玉般的石块扒开,看着那张已经变形、如同腊化了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张脸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他用剑识把这名冥部弟子的尸体,毫无遗漏地查看了数遍。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名冥部弟子的眉心深处有一个空洞。 那个空洞很小,也不是冥部中人收贮魂火的所在,那么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井九注意到,那个洞很光滑,而且从形状上来看,就像是一个人参果。 看来,有人在里面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 …… (开书前在微信公众号里就提过,大道朝天会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无论是人物、架构还是气质,因为简单,所以难写,现在看来,完成的还算不错,整个情节的推进,比我预想中,或者说比我以前,刚好快了一倍,真的没那么复杂,大家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地看就好,以后万一有翻转,到时候大家再乐呵就好,握手,周一了,麻烦大家投一下推荐票噢。) 第五十七章阴三是一个好名字 井九没有对赵腊月提及自己的发现,说道:“只凭一声叹息,不足以让你做这么多事。” 赵腊月说道:“开始时我也以为是错觉,但事后想来总觉得不对,剑心不宁,半年后,我还是忍不住通过家里的关系查了查这名冥部弟子,心想如果没有什么事,以后也就不想了。” 人族与冥部暂时停战以来,双方暗中多有交流,赵家在朝歌城里地位颇高,在军方也颇有影响力,确实有渠道可以查。 “结果查出了问题?”井九问道。 “不是查出了问题,而是没有查到这个人。” 赵腊月看着坑里的那具尸体说道:“冥部似乎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存在。” 井九说道:“他叫什么名字?” 赵腊月说道:“在酒楼上,他报过自己的名字,叫做阴三。” 冥部很讲究魂火归故里,任何流落在外的亡者都会被仔细地记录在冥书上。 如果在冥书上找不到阴三这个名字,只能说明这是个假名字,或者隐藏着更多的秘密。 “孟师。”井九忽然说道。 赵腊月沉默片刻,说道:“是的,后来我开始暗中查孟师。” 孟师是她在外门时的授课仙师,对她照拂疼爱有加,就像是吕师对柳十岁与井九那样。 现在孟师正在上德峰闭关静修,得到师长赐药,正在冲击游野境。 “只凭照顾你的功劳,他得到的报酬似乎太多了些。” “是的,我只能怀疑上德峰。” 井九看了她一眼,说道:“除了他出身上德峰,还有别的理由吗?” 赵腊月说道:“青山九峰都知道,剑律师伯不喜欢景阳师叔祖,两个人的关系一直不好。” 井九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赵腊月继续说道:“从孟师与阴三的线索,卷帘人查到三千里禁前碧湖峰少了两根雷魂木。有镇守在,这两根雷魂木肯定没办法送到九峰之外,那如今在哪里?我正准备继续查的时候就惊动了碧湖峰,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雷魂木是碧湖峰的至宝,无论是用来修行至上剑道,还是感悟天地之威,都有无上功效。 据说如果修道者能够超越通天境,甚至可以通过雷魂木移魂转魄,等若再多出一次生命。 如此奇宝,自然会被青山宗重点看管,居然会莫名其妙少了两根,怎么想都知道这里面有问题。 前任碧湖峰主雷破云,忽然走火入魔,然后被元骑鲸一剑震死在山野,说不得便与此事有关。 井九却不关心这些事情,只是看着赵腊月。 赵腊月没有说,从孟师与阴三那里找到了什么线索,但他知道,如果想要请动卷帘人,来查青山宗这样的天下第一剑宗的内部事务,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再想着这些年,这个小姑娘在剑峰里艰难修行,就是为了登上神末峰看看…… 他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赵腊月睁大眼睛,盯着他。 井九看着她平静而认真地说道:“不要再查这件事情了。” 赵腊月说道:“为什么?” 井九在心里说道,因为我担心会护不住你。 他默运剑元,铁剑以肉眼无法看见的速度震动起来,发出类似蜂群的嗡鸣。 赵腊月神情微变,准备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数朵剑火随铁剑而落,飘在那名冥部弟子的尸体上。 尸体猛烈地燃烧起来,只是瞬间,便化作了一团灰烬。 赵腊月盯着他,想要得到一个解释。 井九没有解释。 赵腊月驭剑而起,化作一道丽光,消失在了天空里。 井九望向空荡荡的天空,心想小姑娘看来是真生气了啊,居然让自己走回去…… 按道理来说,他现在已经守一境界圆满,应该能自如驭剑飞行,但不知为何,他从来没有驭剑飞过。 他看了眼铁剑,摇了摇头。 然后,他的视线顺着铁剑,落在坑底的那片灰烬里。 “阴三……这个名字不错。” …… …… 云集镇,酒楼上,临栏处,一盆火锅正在沸腾。 井九坐在桌边,看着火锅里浮沉的那些食材,没有举箸的意思。 身为一个修道者,他没有太多俗世的欲望,对这种源自益州、风行冥界的美食也没有兴趣。 很多年前,有人曾经对他说过,修道者追求长生,则更应该了解生命的美好,如此获得充分的内在的源动力。 他不是很明白这句话,就像不明白那句不能踏进同一条河里。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人的意思,也大概明白了整件事情。 鸭肠已经沉到锅底,淹死了。 花椒还在沉浮,不停呼救。 毛肚与黄喉若隐若现,不知生死。 “用这个名字真的很自信,假死真的太粗糙,不过你应该也是没想到我能回来。” 井九看着桌对面空着的座位说道:“希望能够尽快再见到你。”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了酒楼。 火锅继续沸腾着,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不知道何时才会煮干。 …… …… 傍晚时分,井九回到了神末峰。 顺着狭窄的山道,他向峰顶走去。 一路树影摇晃,猿猴们殷切跟随,不时献出各种山果,看他要不要吃,讨好的意味非常浓郁。 “不吃。”井九说道。 神末峰在青山深处,是九峰里最偏远的一座。 哪怕云集镇就在青山边缘,从那边走回来也要数百里路。 井九用半天时间走回来,有些累,而且走路是他最不喜欢的重复动作,所以情绪有些不好。 当然,谁也不知道他的情绪不好与云集镇外的那具尸体有没有什么关系。 猿猴们感觉到他的情绪,不敢再多聒噪,只是静静地跟着他,偶尔会听到几声低叫。 井九停下脚步,发现有两只猿猴伤了,想来是前些天与适越峰群猴大战的结果。 他将一颗丹药弹进林里,说道:“分着吃。” 这颗丹药是适越峰的秘药,叫做一心丹,对修行没有太大帮助,但在治伤补血方面却有奇效,非常珍贵。 如果让适越峰的师长们,知道他把一心丹用来喂猴子,只怕会气死。 井九继续前行,来到山腰处,迎面一处断崖前,堆着十几根倒下的粗大树干。 顾清在其间忙碌不停,竟是真的在修房子。 井九没有停下,也没有与他说话,掠过断崖,很快便来到峰顶。 赵腊月站在崖畔,衣袂轻飘,仿佛仙子,如果忽略那头凌乱的短发的话。 她转身望向井九,说道:“我一定会继续查下去。” 井九说道:“你不是已经确认他事先便有准备,不会出事?”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但是,他一直没有出现。” …… …… (晚上没有。) 第五十八章知错不必改 井九说道:“如果景阳还活着,他会对你说什么?” 赵腊月当然明白,师叔祖选择自己承剑,自然是希望自己最终能够登上那条通天大道,但是……如果师叔祖真的出了事,她做为承剑弟子,怎能不管不问? 井九说道:“刚才我随你驭剑而行,俯瞰大地,河流仿佛细枝,滔滔之水在我眼里已然静止,为何会如此?因为我们飞的够高,与大地间的距离够远,修道者要与人世间种种保持距离便在于此。” 赵腊月说道:“如果无法落到地面,飞得再高又有何意义?” 井九说道:“修道的目的,不是争强好胜,也不是追求意义,本来就是飞的更高。” 赵腊月说道:“为何?” 井九说道:“大道求长生,为的能够看天地的时间更多,飞的更高,是为了看的更远,一切为此,都说修道者无情,此言不差,因为修道者从不看眼前,只看千万里之外,胸中可以无沟壑,因为要放着天地。” 赵腊月没有对他这番话做出回应,说道:“我知道你飞过。” 只有曾经在天空自由飞翔过的人,才会在第一次驭剑飞行的时候表现的像井九这般平静,毫不兴奋。 井九没有说话。他当然飞过,他去过没有人去过的地方,看过没有人看过的风景。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应该用在何处,不应该是阴谋算计、也不应该是复仇——那些只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并不是真正的问题。 不过,这并不是他对赵腊月说这番话的用意,他只是担心她,想劝她放弃。 如果这个小姑娘真的查到什么,他担心自己护不住她。 哪怕他是井九。 …… …… 第二天清晨,猴子叫了几声,井九在竹椅上醒来。 银碳在炉里燃烧,茶壶里的水刚刚沸腾,汨汨响着,顾清拿着小圆扇,蹲在炉前,动作显得非常熟练。 “十岁对你说的?”井九问道。 顾清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是的。” 井九说道:“你不需要做这些。” 顾清说道:“在两忘峰的时候,我也经常做这些事情。” 在证明自己的剑道天赋之前,他只是顾家送到两忘峰去服侍过南山的剑童。 铺床叠被,烧茶倒水,这种事情他做过很多。 赵腊月走出洞府,看到这幕画面,直接对他说道:“顾寒会生气。” 顾清没有说什么,待水烧沸后,倒入茶壶,便告辞离开。 看着山道上那道身影,赵腊月问道:“你怎么看?” 井九说道:“天赋不错,虽然不如你和十岁,但心性比你们更稳。” 赵腊月问道:“他自幼在两忘峰长大,与顾寒是亲兄弟,你为何愿意收留他?” 有很多事情井九可以不问,但她不能。 她是峰主,要为这座刚刚重见天日的山峰、峰里的两个人还有……那些猴子负责。 井九想了想,说道:“反正来都来了。” …… …… 顾清回到崖间继续修房子。 他打小做过很多事情,但哪里修过房子,自然非常笨拙,看情形只怕再过十几天也没希望能修好。 好在他是一名修道者,虽说还不能餐风饮露而活,但身体康健,露宿山野也不用担心被寒露冻到生病。 他拿着剑不停地切削着那些树干上的细枝,又从崖间斩来很多根老藤,准备以后把木材捆起来。 他做着这些事情,不知为何却越来越难过。 他不是赵腊月与柳十岁那样的天生道种,但天赋也非常出色,年纪很小便已经进入承意境界,比井九还要高。 现在井九已经成了神末峰的承剑弟子,每天在峰顶躺着晒太阳,他却在这里砍树枝、修房子。 几天前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现在又发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他不是抱怨,也没有嫉恨,只是有些伤心。 他是顾寒的亲弟弟,却并非同母所生,事实上他本来只是顾家很不起眼的一名庶子。 当初顾家想要讨好过南山,才会把他送进两忘峰做剑童。 直到某个偶然的机会,过南山发现了他的剑道天赋,他的命运才发生了改变。 前些天他在承剑大会上输给井九,过南山没有说什么,顾寒还是把他严厉地训斥了一顿。 然后,便是牺牲。 他站出来承认自己偷学剑法,如此上德峰便无法通过这件事情攻击两忘峰的师兄们,甚至是天光峰的长辈。只是为什么就一定是自己牺牲呢?他确实不应该在那么多人面前使出六龙剑诀,可是……不是你们要求我必须赢了井九吗? 他用衣袖擦掉脸上的泪水,握着剑继续砍削树上的细枝。 时间流逝,九峰沐浴在温热的阳光里,他放下剑,擦掉汗水,准备歇会儿。 他盘膝坐在那堆树木旁,闭上眼睛,开始吸纳天地元气,脸上残着的泪痕被风渐渐吹干。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道冷漠的声音让他醒了过来。 “你果然在这里。” 顾清转身望去。 顾寒站在山道旁冷冷地看着他。 顾清很是紧张,赶紧站起,张嘴想要解释几句。 顾寒的神情非常冷淡,就像是真正的冰霜。 感受着那道沉重的压力,顾清的嘴唇微微颤动。 但就在下一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双唇渐渐不再颤动,回复了平静,眼神也变得平静起来。 他沉默不语,回视着顾寒。 山崖之前,无比安静。 在顾清的眼睛里,顾寒没有看到意想之中的惧意,这让他有些意外。 虽然自从跟随南山师兄学剑以来,这个孽种对他的惧意已经少了很多。 更令他愤怒的是,在顾清的眼睛里,就连一抹歉意也没有看到。 “你输急了,用了师兄私传给你的剑诀才会有此下场。” 顾寒看着他厉声说道:“难道你还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知道自己错了。” 顾寒神情微和。 顾清接着说道:“所以我自己承认偷学剑法,被逐出两忘峰,三年时间不能承剑,这便是代价。” 顾寒怔住,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第五十九章白痴及鬼 崖间的安静持续了片刻。 “不要太过气馁,只要你好好修行,三年后自然还有机会。” 顾寒以兄长的口吻说了几句温和的话,然而看着顾清站在那些断树旁,他的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 “有人说你来了神末峰,我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看着顾清冷声说道:“稍后随我下山,准备接受惩戒。” 顾清平静说道:“我不是两忘峰弟子,现在也不在甲课,你没有权力惩戒我。” 顾寒大怒,神情更加阴冷,喝道:“峰规不行,我就用家法代父亲好好教育你!” 顾清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你们不停对十岁说,一入山门,俗世种种皆斩,就是要断掉他与井九之间的来往,怎么到我这里却不同了?哪里有什么家?青山便是吾家,那么家规又是什么东西……顾师兄?”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加重了语气。 顾寒冷冷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就走,再没有说什么。 来到峰顶,他看到了那张竹椅,剑眉微挑,有些嘲弄的意味。 井九知道有人来了,没有睁眼。 “这件事情是你挑拨的吗?” 顾寒看着井九说道:“就算诸峰有些师长欣赏你,但你确定能够承受与我顾家、两忘峰为敌的结果?” 井九依然没有睁眼,也没有理他,只是抬起了右手。 一只猿猴从树林里跳了出来,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便往洞府里扔了过去。 啪的一声轻响,很快,赵腊月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着她,顾寒的心情有些复杂,勉强行礼,说道:“见过峰主。” 赵腊月一夜未睡,满心想着的都是那本剑谱,也没有太多虚套,直接说道:“免礼,何事?” 因为她的语气,顾寒怔住了片刻,然后才说道:“我要带顾清走。”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还是不说话。 赵腊月转身望向顾寒,说道:“顾清已经不是两忘峰的弟子。” “但他也不是神末峰的人。”顾寒肃容说道:“依照门规,他不能在九峰里停留。” 赵腊月说道:“他只是在这里暂住,就像当初在两忘峰里一样。” 顾寒沉默片刻,没有再说什么,行礼离开。 来到山道上,想着先前赵腊月回答自己问题之前先看了井九一眼,他有些不悦,忍不住回头望向峰顶,正好看到一幕画面,赵腊月走到竹椅旁,低头在与井九说些什么,两个人离的极近…… 顾寒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心神激荡之下,剑意离体而出。 嗤啦一声裂响,道旁一棵大树落下无数片断叶,一道裂痕深入树体深处,只需要再轻轻一推,便会断作两截。 树林里的猿猴们被惊着了,怪叫着凑了过来,看了看那棵将断未断的树,又望向顾寒,眼神诧异,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顾寒隐怒,想要教训这些畜生一番,但想着青山宗的铁律,只得冷哼一声作罢。 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 猿猴们把那棵树轻而易举地推倒,向断崖抬去,准备给那个不会修房子的白痴,一路呜呜乱叫,很是热闹。 …… …… 赵腊月说道:“听说顾清是顾寒的庶弟,在家里的时候颇受欺压。” 井九睁开眼睛,说道:“我不知道。” 这句话的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我不关心。 对于这种常见的家族剧情赵腊月也不关心,她更关心另外一件事情。 “有没有可能顾清是两忘峰派过来的奸细?” “你又想多了。”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觉得自己很擅长阴谋。” “你还是想多了。” 井九说道:“青山九峰,如果诸峰之间还要警惕这些,何不干脆分家?” 九峰分家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青山宗可能已经出了问题。 在云行峰顶,碧湖峰左易想要杀赵腊月灭口,就是知道她在查这些问题。 比如碧湖峰主走火入魔的原因,比如当年孟师为什么一定要杀死阴三。 这些问题已经被证明确实存在,只看什么时候会真正的爆发出来。 …… …… 到了盛夏,神末峰里的生命越来越丰富,声音也越来越多,蝉鸣取代了猿啸,成了这里的主旋律。 某夜,忽有暴雨倾盆而至,无数雷电自黑云里生出,向着地面斩落。 无论雷电还是暴雨,自然都无法穿过青山大阵的屏障,只能落在群峰四周。 闪电暂歇的时刻,重临黑暗的天空,忽然被数十道剑光照亮。 诸峰弟子驭剑而出,向着大阵外飞去。 对于无彰境甚至游野境的强者而言,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借雷暴洗剑。 无论飞剑还是他们的剑丸,都需要这种最精纯的能量来淬洗。 对于承意境界的弟子来说,则是需要借助这场雷暴,尽可能快地适应新的天地。 ——彼意自然,故承而用之,则夫万物各全其我。 进入承意境界,弟子们能够感知到的天地更加广阔,也更加细微。 即便是数十丈外的昆虫鸣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能适应这种情形,弟子们很容易被折磨的无法入睡,甚至走火入魔。 这场挟天地之威而至的暴雨,自然是最好的修行环境。 没有人知道井九也已经进入承意境界,就在前几天。 他没有去青山大阵外,自然不是因为不能驭剑的原因。 他静静站在崖畔,听着远方的雷鸣。 他拥有罕见的剑目,听力也是远超常人,加上承意境界的提升,即便隔着这么远,都有可能被雷声直接震昏过去。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竟能不受雷雨的影响。 青山大阵外远方,一道闪电劈中某座无名山峰上的一棵大树。 咔嚓一声,那棵大树从中间劈开,生起熊熊火焰,然后又被暴雨渐渐浇熄。 看着这幕画面,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雷魂木,望向某座山峰。 那里的夜空仿佛破开了一道口子,闪电不停地落下,暴雨如注,形成一道白练,仿佛是无根的瀑布,很是美丽。 那是碧湖峰。 赵腊月查到,碧湖峰少了两根雷魂木,那么还有一根是被谁用了? 在小山村里他想了一年时间,提前推算到会遇到几个最重要的问题,这便是其中一个。 雷破云参与了这件事情,承受了极大的精神压力,最后竟然是发疯了,于是被灭了口。 井九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碧湖峰看看。 哪怕已经猜到很多,但没有得到确定的答案,他还是无法确定下一步的动作。 无人可问,就去问鬼。 第六十章夜探碧湖峰 下着暴雨的夜晚最是深沉,云层极厚极重,没有半点星光,到处都是一片黑暗。 井九站在碧湖峰顶,悄无声息,夜风拂动白衣,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与其余诸峰不同,碧湖峰顶地势很平缓,而且面积极大,中间竟有一片碧湖。 碧湖峰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碧湖中间有座岛,岛上有座宫殿,在暴雨里显得颇为阴冷。 那座宫殿并非碧湖峰主的居处,另有主人。 井九静静看着那座宫殿,不知道在想什么。 青山九峰守御极严,碧湖峰因为有这座宫殿更是森严无比,峰间到处都是剑阵。 不知为何,那些剑阵对井九来说仿佛不存在,让他轻而易举地来到了峰顶,没有惊动任何人。 如果他是破海境的强者,或者还能有些可能,但他只是个刚入承意境的年轻弟子,为何能够做到这些? 青山大阵在碧湖峰顶的夜空处,专门留下了一条通道,就像是开了一道口子。 暴雨从夜空里不停落下,无数道闪电不时照亮夜空,落在碧湖中央的那座岛上,仿佛要把那座宫殿劈成碎片。 雨声密集,碧湖卷起雪浪,那些雷电却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是被那座宫殿吞噬了一般,画面看着极为诡异。 看着暴雨中的那座岛,井九神情有些凝重。 从山村到南松亭到洗剑溪再到神末峰,无论遇着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他都很平静。 今夜却明显不一般。 他知道,那座宫殿便是青山宗以雷威养魂木的秘处。 这座宫殿没有任何青山弟子看守,因为青山四大镇守之一的白鬼……住在这里。 暴雨越来越大,闪电的次数却渐渐少了,井九向碧湖里走去。 以他现在的境界,已经能够踏湖而行,但他不会这样做。 那样有可能会被驭剑归来的碧湖峰弟子看到。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提前惊动对方。 当年他随溪水流出石壁,落在湖里,学会了一招,有些笨拙,但确实管用。 不过现在他不用再抱一块重重的石头了。 他像块石头般慢慢沉入湖底,向着前方走去。 湖水越来越深,他的脚步依然那般稳定,而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身边的水流都没有太多变化。 那些被暴雨惊扰的不停游动的鱼儿,似乎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移动,他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神情越来越凝重。 他清楚地感觉到,前方有道威压,仿佛神明一般。 越靠近那座岛,那道威压便越来越可怕。 湖水开始变浅,偶尔能够看到上方雷电带来的白光。 他登上了湖心岛,上方的夜空便是青山大阵打开的通道。 这里的暴雨更骤,夜色更暗,也越能真切地感受到不时落下的雷电的恐怖威力。 那道威压,并非来自天穹。 井九与暴雨融为了一体。 他静静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宫殿。 这里是镇守居住的地方,碧湖峰弟子不得擅入,所以岛上生活着很多野物。 在暴雨里,隐约还能听到一些声音,树上有很多绿色的幽光。 井九知道,那些不是山鬼,而是野猫。 野猫们被雨水打湿了毛发,正在狼狈而徒劳地舔着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看着雨中的那座宫殿,井九向前走了一步。 他确认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没有呼吸,而且这一步恰好在他心跳的间歇里。 但是,一道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居然这么早就被发现了吗? 看来在这场谈判里,自己注定是要落在下风了。 井九这样想着,望向了那个地方。 恰在这时,夜空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一道极粗的闪电落了下来,照亮了整座宫殿。 某个角落里有个窗。 一只白猫趴在窗台上。 那里没有雨,但它的毛还是被打湿了。 白猫的毛很长,被雨打湿后,纠结成一簇簇的,有些难看。 但如果看的时间长了,有时候会产生某种错觉,那些一簇簇的毛,就是一把把的剑。 那只白猫眯着眼睛,看着有些懒洋洋的,非常无害。 但它的眼瞳散发着极其妖艳的光芒,就像是最不真实的幻梦,又像是无底的深渊,令人只想堕落其间。 如果是普通的青山弟子,被这双妖异的猫瞳盯着,只怕会被直接吓昏过去。 井九没有,但神情很凝重。 当初在云行峰顶,左易是无彰境界的高手,依然无法发现他的存在,直接被他偷袭杀死。 这只白猫却轻而易举地发现了他。 “好久不见。” 井九看着那只白猫说道。 暴雨之间,偶有雷鸣,他的声音很小,完全被掩盖,但他知道,对方听得到。 白猫眯了眯眼睛,扭了扭脑袋,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趴的更舒服些,似乎没有听到井九的话。 井九继续说道:“那根雷魂木被雷破云给了谁?” 白猫无声地打了个呵欠,看着很是慵懒。 井九知道这是假象,对方已经动了心思,随时可能出手。 以他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是这只白猫的对手,甚至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闪电不时照亮宫殿。 危险就在眼前。 暴雨从眼前落下。 隔着急瀑般的雨水,井九静静看着窗台上的它说道:“对于我的出现你并不意外,看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也对,你们四个当中就以你最为纤细敏感警惕,他们三个可能没有发现,但你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这种大事。” 白猫缓缓转头,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我已经有了答案,今夜只是想找你确认一下。” 井九说道:“我承认,我确实有些不甘心。” 白猫的眼里流露出嘲弄与冷酷的意味,仿佛在说:你也有今天? “四年前,你看着我出事,难道就没想到万一我没死怎么办?” 井九说道:“用你的骨头来磨剑,这个结局怎么样?” 白猫盯着他,尾巴缓缓竖起,向着四周炸开,就像是湿地里的秋苇,很好看,也很可怕。 夜空里的雷电落的更急,暴雨加骤,天地气息无比混乱。 第六十一章刘阿大 在碧湖峰顶的西侧,白崖之前还有一片殿群,那里才是碧湖峰师生们修行的仙居。 峰主成由天站在落潮殿前,望着远方的湖心岛,双眉微皱,有些忧虑。 他是前一代碧湖峰主的亲传弟子,与雷破云并非同脉。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青山深处的隐峰里静修,只是隐约知道九峰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根本不想面对这种压力,如果不是想着不能让碧湖峰一脉传承断绝,更不想让上德峰那个老怪抢走,他根本不会从隐峰归来在承剑大会前击败迟宴。 今夜的雷暴来的比预想中猛烈太多,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 碧湖峰已经死了两位重要人物,而且并非在与邪魔的战斗里死去,是横死。 很多碧湖峰弟子,因为愤愤不平,想要找掌门要个答案,被他强行压制下来。 难道这就是天罚?因为碧湖峰做了那等恶事? 他看着夜空里蛛网般的数百道雷电,满怀敬畏想道。 九峰里有很多人也在看着碧湖峰,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美景。 只有很少的人能隐约感知到天威里的异常情况。 在天光峰的崖畔,在上德峰的栏边,两道青山间最高大的身影,看着碧湖峰的方向,沉默不语。 无数道闪电从夜空里漏下,被暴雨洗成梦幻般的模样。 看着这样的美景,他们在想什么呢? …… …… 如果白猫真的出手,自己哪怕与普通修道者不同,也有可能会死。 井九默默想着。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只白猫太过可怕。 “我知道你并没有参与那件事情,因为你没有那个胆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那只白猫越是警惕,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越是随意,显得特别有自信。 “但如果这一次你依然选择不站在我这边,那么你很清楚我会怎么做。”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准备离开。 从表面上来看,他的言语依然足够强硬,离开的动作似乎也很随意,没有把那只白猫放在眼里。 但就在下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忘了那只白猫的观察是怎样的细致入微,这个转折似乎来的太突然了些。 果然,那只白猫忽然抬起右爪,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向他挥动了一下。 它依然很警惕,很小心,爪子都没有伸直,似乎准备随时收回。 于是它的这个动作看着很可爱,就像是想要给井九挠痒痒。 事实上,这个动作非常可怕。 …… …… 夜空里绵延数十里方圆,由数百道闪电织成的那道大网,忽然之间被拉扯的变形了。 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手,在那片夜空里挠过。 很多闪电从中断裂,在极短的时间里相互融合,变成一道极粗的光柱,向着碧湖落下。 猫爪撕出的寒光,轻而易举地撕破密集的雨水,来到他身前。 就在同时,那道极粗的闪电,与那道寒光一道降临。 一声闷响,闪电与寒光准确地击中井九的胸腹,不分先后。 没有痛呼,也没有惨叫,井九就像一块无识无觉的石头,直接被震飞到了数百丈外。 他落在了湖里,溅起的水花并不大,声音更不可能超过暴雨。 湖水渐渐平静。 这里的平静指的是暴雨里应有的模样,那些均匀涂抹的波浪画面。 白猫离开了宫殿,缓缓走到湖边。 被暴雨打湿的长毛耷拉着,但是它的模样并不狼狈,反而显得很雄壮。 它像是视察领地的兽王,静静地看着湖水,专注而且警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湖里依然没有动静。 它眼眸里的警惕意味渐渐淡去,生出得意与残忍的情绪。 忽然,它眼瞳急缩成豆,身体也微微右偏,随时准备转身逃走。 暴雨下的碧湖仿佛一如先前。 渐渐的,水面生出一道波浪,井九走了出来。 …… …… 暴雨里,一人一猫对峙着。 井九知道,白猫挥那一爪并不是真的想杀自己,只是试探。 当然自己直接死了,白猫也会很开心。 又或者,它确定自己很弱小,随时可以杀死,那么……它可能真的会杀死他。 猫,就是这样的一种动物。 需要主人喂食的时候,它可以表现的很温柔,很卑微。 当主人无力提供食物的时候,它会毫不犹豫地跳窗离开,绝对不会有半点留恋。 更可怕的是,如果你死了,它没有饭吃,那么你便会成为它的食物。 最可怕的是,在那时候,它往往会从你的头脸开始撕咬,白毛染血,画面感人。 井九向着那只白猫走了过去。 他的呼吸很平稳,脚步也很平稳,除了胸前衣衫尽碎,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那道恐怖的闪电与那道猫爪带出的寒光,似乎没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看着这幕画面,白猫紧缩的眼瞳里流露出强烈的不解,然后便是不安。 为什么这样你还不死?为什么你会没有一点事? 井九走到白猫身前蹲下,抬起右手。 白猫盯着他的手,想要转身逃走,不知为何却没有动。 它的毛已经全部竖起,显得格外警惕,因为它感觉到了危险。 这种危险并非源自井九的强大,而是源自它的本能,或者说是无数年来烙印在它灵魂里的印记。 “刘阿大。” 井九看着白猫说道:“喂了你这么多年,结果还是养不熟吗?” 没想到,这只白猫居然会有这样古怪的一个名字。 井九的手落了下来。 白猫转头假装没有看到他的动作,身体却在微微颤抖,明显是在强忍着逃跑的冲动。 井九心想你果然还是像当年一样欺软怕硬,胆小敏感,不清楚对方底细之前,绝对不敢擅动。 想着这些事情,他的手已经落在了白猫的脑袋上,轻轻地揉着。 井九摸猫的动作非常熟练。 他的手从白猫的头顶滑过颈直至后背,直至在尾巴前如清风一般掠过。 接着,他又把这样的动作重复一次。 周而复始,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如果让迟宴或者是梅里等人看到这幕画面,肯定不会再怀疑他出身果成寺。 他摸柳十岁与赵腊月的脑袋,也是这样摸的。 这只是他的习惯,与灌顶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 随着他的抚摸,白猫渐渐不再颤抖,情绪变得稳定了很多。 井九看着白猫问道:“你是不是担心他还活着,如果你站在我这边,将来他会来找你的麻烦?” 白猫趴在被雨打湿的草地里,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听着这句问话,依然望着别处,耳朵却动了动。 井九明白了它的意思。 ——你这是明知故问。 “那么,在我们之间,你决定继续保持中立?” 井九继续问道。 白猫转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像你们这样变态可怕的一对师兄弟,我敢得罪谁? “我知道了,原来果然是这样啊。” 井九的声音就像他身上破烂的白衣一样,被雨水打湿淋透,变得有些淡。 他站起身来望向西面崖下的那片殿宇,说道:“雷破云那孩子只怕什么都不知道,结果却因为他死了,真是可惜。” 白猫心想那种白痴死便死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以后再来看你。” 井九看着白猫说道。 白猫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能活着再说。 井九向碧湖里走去,很快便消失在水里,再也无法看见。 白猫转身而回,来到一棵大树前。 树上的野猫们早已远远避开。 白猫轻身一跃,如幽灵般,跃至十余丈高的树顶。 它懒懒地趴在前爪上,根本不在意暴雨下个不停。 看着湖面,确认井九真的已经离开,它眼眸里的凶残之意一现即隐。 雷雨渐渐停了,殿里的魂木自动下沉,进入灵脉里自行滋养,小岛回复平静。 夜云尽散,满天星辰再次出现。 星光洒落在碧湖上,碧湖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 白猫静静趴在树上,看着碧湖,眼里的情绪变得温暖了些,还有些怀念。 树皮果然还是不如他的手掌蹭着舒服,那是暖的,而且是软的。 它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井九现在的境界确实很低,但带来的精神上的压迫感太强。 它打了个呵欠,嘴巴张的很大。 夜空微暗,银湖微闪,星光似乎在这一瞬间少了很多。 就像是被谁吞了。 第六十二章太平真人的故事 昨夜的雨云已经散去。 朝阳在群峰那边勾勒出一道蜿蜒而美丽的红色线条。 晨光落在不远处的清容峰上,缓缓拂动峰间的云雾。 井九站在崖畔,看着更远处的一座山峰,沉默不语。 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 她又是一夜未睡。 最近她的精神全部在那卷剑谱上,视线很少离开,饿了便吃根地精,啃个山果,渴了便喝两口山泉,直至疲倦的不行,才会盘膝静坐冥想片刻,精神稍有回复,便会再次开始练剑。 黎明前她忽然想通了某个极关键处,喜悦之余也知道到了需要休息的时候,出洞散散心思。 看着井九,她有些意外。 他的那件白衣很干净,像是新换的,但头发却有些湿意,似是昨夜淋了雨。 就算淋了雨,为何不用剑元蒸干?要知道井九与她不一样,从来都不知道珍惜剑元这种事情。 她顺着井九的视线望去,发现他正在看上德峰。 上德峰离这里非常遥远,虽然九峰之间的云雾很薄,还是无法看清楚。 她说道:“你才对我说过,九峰不应该互相警惕。” 井九没有说话,依然静静看着上德峰。 他的眼神不像平时那般淡然,反而像剑一般锋利。 他仿佛要把那座山峰看透,直至看到那些最隐秘的画面。 忽然他咳了起来,咳的越来越厉害,直至脸色苍白,身体有些颤抖。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受了伤?” 井九平静了些,缓慢说道:“是的。” 赵腊月看着他的脸色,说道:“你伤的很重。” 井九的伤当然很重。 一名承意境弟子,被青山四大镇守里最神秘、最可怕的白鬼正面一爪,居然还没死,也就是他了。 当时他为了镇住白鬼,表现的很平静,事实上只是强行镇压住了伤势。 “是那些人?” 赵腊月沉声问道:“难道他们也知道你在查这件事情?还是说他们查到了你与师叔祖的关系?” 井九摇头说道:“我说过,这件事情不要再查。” 赵腊月说道:“我也说过,这件事情我一定会查下去。”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就算景阳真人真的出了事,凭你我现在的境界也无法改变什么,因为我们的对手非但很强,而且很残忍,所以对你我而言,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安静地修行,尽快提升自己的境界。” 赵腊月认真说道:“你可能并不了解我,我不是好人,我很凶恶的。” 井九有些疲惫说道:“是啊,我好怕。” 赵腊月沉默了会,说道:“没看出来。” 这就是尬聊? 井九忽然问道:“你知道太平真人吗?” 做为青山弟子,赵腊月怎么可能不知道太平真人。 太平真人是青山宗前代掌门,当今青山掌门、剑律元骑鲸,以及大部分峰主都是他的亲传弟子。 他是景阳真人的师兄,甚至听说景阳真人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太平真人境界深若沧海,道法高深无比,再加上弟子争气,道统发扬光大,可以说是青山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人物,就算放在整个修行界来看,也是屈指可数的几位大物之一。 多年前,青山宗颁出八百里禁令,太平真人闭死关,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现在,整个修行界都认为太平真人已经死了,因为已经过去了太多年。 再了不起的修道者,只要不能飞升,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二字。 赵腊月望向群山深处,微感惘然。 数千里青山,除了九峰还有很多神秘的地方,比如群山深处有很多终年无法看见的山峰。 那些山峰一般都是隐世长老居住的地方,被称为隐峰。 大道朝天,谈何容易?那些长老无法飞升,应该也都像太平真人一样,默默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那些隐峰,就这样永远地隐藏在时间的河流里,再也无法被发现吗? 井九没有这些感慨,因为在很多年前,他已经像赵腊月这样感慨过,向道之心愈发坚定。 “他接任掌门之前,一直在那里修行,现在的掌门、元骑鲸还有很多人,当时也在那里。” 他看着远处那座山峰说道。 青山第三峰。 上德峰。 赵腊月还真不知道这件事情,想到一个问题,说道:“景阳师叔祖与太平真人是师兄弟,那他也是出身上德峰?” 井九心想,是的。 所以他对上德峰很熟悉,他知道上德峰有个很冷的石洞,洞的最深处有口井,那口井一直通往上德峰底。 峰底便是剑狱,镇压着一些很难杀死的大妖,还有一些邪派强者,冥部与雪国的奸细。 除了那口井,剑狱没有别的出口,那么雷破云是怎么逃出来的?他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在小山村里,其实他就已经推算出来了这个结果,只是没有想到,对方与自己用的竟然是相同的手段。 那么你现在在哪里? 难道我要去吃遍天下火锅,才能找到你? 就算找到你,又能如何? 井九想着这些问题,想的有些出神,有些难过,又咳了起来,脸色越发苍白。 …… …… 上德峰顶,石壁上的冰霜越来越厚。 元骑鲸站在井口,静静地看着里面,两道眉也已经被霜意染白。 迟宴站在远处,看着师兄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这几年,师兄经常站在井口向下面看,一看便是半天。 他知道师兄的心里有事,却不知道是什么事。 …… …… 井九病了。 修道的第一步便是炼体,南松亭外的那些拳风与白烟便是证明。 青山宗,就没听说过谁会生病。 适越峰上的那些药草是用来治伤、帮助修行的,不是用来治病的。 哪怕井九病的再厉害,也找不到药吃。 所以他这一病,便病了很长时间,直到秋初的时候,还有些咳嗽。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养病,没有怎么修行。 赵腊月当然知道他是受伤,并不是生病,不过在她看来,就算井九没有受伤只怕也不会怎么修行。 井九并不担心,他夏初的时候刚入承意,境界本就有些不稳,被白鬼一击,剑丸破损严重,修复后反而更加圆融。 他想到自己的人生,或者这就是破而后立的意思? 第六十三章一串香蕉 从春末到秋初,顾清每隔十余日会来一次峰顶。 他不知道井九受伤的事情。 每次来峰顶的时候,他都会看着井九躺在竹椅上,除了第一场秋雨那天——依清容峰的请求,那天青山大阵开放,秋雨落在群峰之间,有种萧瑟的美丽,井九因为要搬回洞府里,却有些不开心。 这天顾清提着一串香蕉来到峰顶。 井九躺在椅子上,看了眼香蕉,说道:“猴子给的?” 顾清点点头,问道:“上次带过来的那些竹子就是用来修椅腿的?” 柳十岁从山村回来的时候,真的带了十几根竹子,托顾清送了过来。 听说天光峰白如镜长老的洞府外,现在也种了几丛新竹。 井九说道:“椅背也修了修。” 顾清才注意到,竹椅靠背上有些地方补着新竹片。 “以前就听过你的传闻,但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这么懒。” 他看着井九认真说道,带着几分真诚的服气。 懒成井九这样,还能在承剑大会上轻而易举地越境战胜自己。 他向来很佩服,或者说很向往这种真正的天才。 井九说道:“修行不是凡夫练武,盘膝坐着、躺着、在瀑布下面或是海边站着,其实没什么区别。” 顾清仔细一想,发现还确实是这个道理,但那只是冥想静思,吸纳天地元气的时候,难道你就不需要修行剑诀? 井九说道:“喝茶。” 听着这是他要请顾清喝茶的意思,事实却并非如此。 顾清把那串香蕉放到桌上,开始生火煮茶。 井九还是很愿意有人给自己煮茶喝,只是顾清不是柳十岁,他不便使唤,猿猴们又太笨…… 一壶茶倒了两杯,顾清很自然地拿了一杯,在崖边的大石头上坐下。 那两块大石头是猿猴从崖间搬过来的。 顾清看着井九的侧脸,发现自己现在已经能够保持平静。 再如何好看的脸,只要看的次数多了……好吧,还是很好看,只是不会像最开始那般耀眼。 真正让顾清觉得耀眼的,还是井九的剑道天赋。 虽然在两忘峰的时候,过南山和那些师长对他的剑道天赋也是赞赏有加。 顾清说道:“当初我决心修道的时候,想着这一代的青山弟子总不可能全部都是无法企及的天才,那么只要我做出别的弟子做不到的努力,便一定能进入内门,成为青山弟子里的一员,现在看来这是对的,因为像你这样的人终究很少。” 井九说道:“我欣赏你的想法,而且刚好这一代弟子里没有什么真正的天才,恭喜你。” 顾清怔住了,心想难道赵腊月与十岁这样的天生道种还不算天才?还有你呢? 井九看了看那串香蕉,问道:“你有没有去洞里逛过?” 顾清摇了摇头。 他现在没有资格承剑,也不是神末峰的执事,只算暂居此地的租客,所以他很注意细节,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崖间的小木屋里冥想修行,偶尔来峰顶也只是在崖畔坐坐、给井九煮壶茶,从来不会想着进洞府看一眼。 井九说道:“去看看。” 顾清神情微怔,问道:“可以吗?” 井九说道:“租客也是客人,看看无妨。” 景阳师叔祖的洞府,顾清怎么可能不好奇。 他想了想,起身向小楼里走去。 但没过多长时间,他便像逃一般从里面跑了出来。 他看着井九情绪复杂说道:“我……我就是因为偷学剑法,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本摆在桌上的剑谱,明显是井九故意让他看到的。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好。” 井九提起桌上那串香蕉,扔还给树林里的猿猴。 接着,他走回洞里,拿出那本剑谱,放到顾清的手里,说道:“这就不是偷了。” 顾清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谢谢。” 井九说道:“不用。” 顾清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不怎么喜欢我。” 井九说道:“你的心机有些深,但我对此无喜恶。” 顾清有些不明白,问道:“那你为何愿意帮助我?” 井九说道:“我不喜欢你哥哥。” 顾清笑了起来,说道:“我也一样。” 回到崖畔,走进已经开始生出青苔的木屋,顾清来到窗边取下挡风的树皮,借着外面的天光翻开了手里那本剑谱。 他学过适越峰的六龙剑诀,但被逐出两忘峰的时候,便被收了回去,今后不能再用。 他有些激动,因为这可能是神末峰的九死剑诀——那可是景阳师叔祖的不传真剑。 但他想错了。 顾清看着剑谱的首页,呆了很长时间。 这不是九死剑谱。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那本书的首页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字。 ——承天。 …… …… 一场秋雨一场凉。 青山九峰与世隔绝,寒暑不显,但依然四季分明。 井九的病终于好了。 蝉声、猿啼、井咳,神末峰最主要的三种声音少了两个,顿时安静了很多。 世事并无太多变化,弟子们各自修行,很少离开诸峰里的洞府,群峰层林渐染,美景很是寂寞。 某日山外传来一个消息,浊河北的朝南城外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大妖怪。 传闻那个大妖性情残暴,喜食人肉,尤其是那些童子童女。 中秋节的时候,那只大妖忽然出现,撞毁了朝南城外的一片山崖,崖上村子里的数百民众死伤惨重。 青山宗自然不能不理此事,两忘峰弟子当夜便驭剑出发,前去除妖。 有些引人注意的是,天生道种柳十岁,这一次也在除妖的队伍里。 柳十岁现在名义上还是天光峰弟子,承剑不过半年,居然便能出外除妖,可以看出,两忘峰对他是何等看重。 事发紧急,两忘峰弟子离开的很是匆忙,九峰间没有太多人知道。 柳十岁没有去神末峰,只是托顾清转告了井九一声。 “十岁特意嘱咐我,告诉你,不要告诉别人。” 顾清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言语,继续说道:“……就是他告诉你他要离开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别人。” 这两句有些绕的话里隐藏着很多意思,井九却没有什么反应,坐在竹椅里,看着崖外的群山,显得并不在意。 几天后,顾清又来到了峰顶,这一次他还是给人传话的。 “洗剑阁里有位叫玉山的师妹,还有一个乐浪郡的……” 顾清有些记不起那位师弟的名字。 井九说道:“他姓元。” “……是的,那位元姓少年想问,三年后的承剑大会神末峰招不招人。” 赵腊月也在崖畔,听着这话,看了井九一眼,发现自己竟是忘了这个问题。 “招。” “不招。” 她和井九的声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顾清摊开手,表示自己只是个无辜的传话者。 赵腊月望向井九问道:“为什么不招?” 井九说道:“吵。” 赵腊月不是顾寒,也不是马华,没有被他的一字诀击败。 “我是峰主。” 她留下这句话,便回了洞府。 …… …… 刚刚入冬,初雪便落了下来,数日后,青山迎来了更大的一场风雪。 依然是清容峰的要求,青山大阵开启,雪花自天空纷纷落下。 不过一夜时间,群峰便白了头,放眼望去,一片银妆素裹,很是好看。 一道飞剑破风雪而至,落在神末峰顶。 顾清浑身是雪,脸色微白。 自从被逐出两忘峰后,他便很少驭剑,在神末峰里更是从来只肯步行。 看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急事。 井九与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 顾清看着他们说道:“十岁受伤了。” 第六十四章千百年来皆如此 浊水畔的朝南城发生了一场除妖大战。 那场大战从暮时一直持续到清晨,朝廷提前派出神卫军进行了清场,朝南城的民众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看到数十道剑光不时照亮夜空,直到第二天,依然能够看到对岸礁石上的那些血迹。 藏在浊水深处的那头大妖受了重伤,或者悄无声息地死去,或者已经潜走,应该不会再出来兴风作浪。 两忘峰的这次除妖进行的非常顺利,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竟然出现了一个意外。 柳十岁受了重伤,直到被送回青山,依然昏迷不醒。 “回山的时候,很多弟子都看到了,据说他浑身通红,滚烫无比,雪落在他的脸上,来不及融化,直接变成白雾。” 顾清看着井九,犹豫片刻后说道:“我有些担心……他不像是受伤,更像是中毒。” 按道理来说,年轻弟子第一次跟随两忘峰出外除妖,更多的是体验,战况危急的时候,肯定会被留在那些境界高深的师兄身后,直到有把握的时候,才会让他出战。 两忘峰对弟子要求严苛,讲究以战养剑,也不会鲁莽行事,更何况柳十岁乃是天生道种,深受宗派重视。 井九静静听着,对顾清的判断并不赞同。 修道者首重炼体,又有道种提供源源不绝的真元,普通毒物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两忘峰确实应该把柳十岁护的极好,但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这或者便是那个故事的开端了。 赵腊月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形?” “适越峰的师叔们正在查找原因,白如镜长老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顾清说道:“带队的简师兄,被上德峰罚进石室,思过半年。” 他说的简师兄叫做简如云,乃是两忘峰的四师兄,出身云行峰,剑道修为极高,在同门心里的地位也极高。 赵腊月觉得有些不对,现在连柳十岁受伤的原因都没有查清楚,便对简如云施以如此重罚,谁会心服?他们不担心这样的处置会引发非议?而且这很容易让普通弟子对柳十岁产生反感。 井九走到崖畔,看着风雪里的群峰,沉默不语。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什么时候去?” 这自然说的是去天光峰看望柳十岁。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去。” 顾清有些吃惊,赵腊月问道:“为何?” 井九说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顾清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赵腊月隐约感觉到什么。 她知道井九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也从来不刻意追求太上忘情。 顾清走了,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赵腊月问道:“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只是小事。” 井九看着风雪里的群峰,忽然觉得有些腻味,说道:“我打算出去走走。”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要去哪里?朝南城?” 井九说道:“不,只是随便走走。” 赵腊月说道:“你不是两忘峰弟子,不能随意出山。” 井九说道:“斩妖除魔……是个好理由,嗯……虽然这种事情,我以前没有怎么做过。” 赵腊月说道:“这种事情我做过很多。” 当初在南松亭的时候,她经常带着外门的师弟师妹们,在青山四周巡查。 但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则是,如果你要离开,我会和你一起去。 井九转身望向她,没有说话。 赵腊月说道:“不要想太多,我只是有事情要办,刚好同行。” 井九说道:“你的剑道修行正在关键时刻,不能分心。” 赵腊月说道:“昨夜我已经破境。” 井九用剑识扫过,发现她真的已经到了无彰境界,有些意外。 入无彰境,寿元大增,飞剑如神,真正称得上剑仙,对青山弟子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分际线。 对赵腊月来说,却像是昨夜吃了几个果子一般随意。 “不愧是天生道种。我本以为你需要两年时间,没想到这么快。” 井九看着她微笑说道:“我没有看错,你果然很适合这套剑法。” 这说的自然是景阳真人留下来的九死剑诀。 赵腊月的天赋再如何惊人,如果没有这套非常适合她的真剑,也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破境。 “你觉得我比你更适合?”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毫不遮掩自己的试探意味。 “是的,因为我不喜欢九死剑诀。” 井九的语气很自然,很平静。 然后他沉默了会儿。 “但有人很喜欢。” …… …… 深夜的时候,井九顶着风雪下山。 他没有去天光峰看柳十岁。 如果他要去,应该没有人会拦,他现在是神末峰的师叔,比过南山为首的三代弟子辈份要高。 他去的地方是碧湖峰。 碧湖峰的剑阵,依然没能发现他的到来,他就像散步一般来到峰顶,站在了那片碧湖的岸边。 雪花从夜空里落下,入湖即逝,没有半点踪影。 他静静站在湖畔,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风雪终于渐渐小了,夜空里忽然生出数道闪电。 这一次他没有隐藏行踪,直接从湖面踏波而去。 闪电落下,他在湖面轻掠,白衣飘飘,仿佛仙人。 冬雷震震,岛上的野猫不知避去了何处。 闪电落入殿宇深处,被魂木吞噬以为滋养,没有半点声音。 那座殿宇逾发显得寂清,而且诡异。 那只白猫趴在窗台上,眯着眼睛,长长的猫毛耷拉着,看着很困。 只看模样,谁能想到它便是青山四大镇守里最冷酷、最可怕的白鬼? 井九在窗台上坐下,右手自然地落到白猫的身上,开始从前至后摩娑,动作很是熟练,仿佛做过千百年。 白猫最开始的时候身体有些僵硬,渐渐还是柔软起来,仿佛认命。 “不管你还是腊月都不喜欢被人摸头,只有十岁喜欢。” 井九揉着白猫的脑袋,沉默了会儿,说道:“好吧,也许他也不喜欢,只是不知道怎么反对我。” 白猫没有理他。 “十岁是我这次认识的一个孩子,前些天去浊河除妖,出了些问题。” 井九自顾自说道:“两忘峰那些孩子觉得自己这件事情做的很缜密、巧妙、前期铺垫的够久,所以一定能成功,但他们还是太年轻了,不像你我都知道,几百年前曾经发生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 白猫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情,眼神微寒。 第六十五章我待为谁发新诗 井九想了想,说道:“也许他们最后真的会成功,但他们不知道那样可能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当年师兄不也是成功了?但他何曾会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不过……十岁比师兄和我都要强,应该能熬过那一关吧。” 白猫对那个叫十岁的弟子不感兴趣,但听得出来井九对那个弟子还是有些关心,不禁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心想从前你一心修道,从来不管人和猫的死活,怎么现在变了这么多? “我准备出去走走。”井九说道。 白猫更是震惊,就连尾巴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心想你居然会愿意出山? “眼不见为净。” 井九翘起食指,放到白猫眼前。 白猫很自然地向前凑了凑,用脸侧去蹭。 待舒服地蹭了好几下,它才悚然惊醒,赶紧退回,继续趴在窗台上装死。 它现在看不出井九的深浅,所以不会出手,但也不会与井九亲近,因为那样有可能会被井九连累。 青山镇守白鬼,拥有堪比神魔的力量与极其恐怖的境界,辈份也极高。 无数年来,青山九峰只有两个能让它感到警惕甚至害怕的人。 它怕井九,但更怕井九的那个对头。 井九无情,那个人却太多情。 无情不是冷酷,只是字面意思。 多情却不见得是好事。 “阿大,想跟我出去吗?” 井九问道。 白猫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井九说道:“你知道的,我不怎么懂人情世故,也没怎么关心过人。” 白猫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也知道啊? 井九没有再说什么。 白猫明白他的意思,伸出软软的猫掌,比划了一下。 锋利的爪尖从它的趾缝里探出,比最明亮的剑还要令人恐惧。 “谢谢。” 井九摸了摸它的脑袋。 白猫非常不满意地咬了他一口,当然没敢用力。 …… …… 回到神末峰的时候,夜色依然深沉。 看着断崖前那幢小木屋,井九想了想,走了过去,推门而入。 顾清没有睡觉,借着油灯,还在研习剑谱,看着是他,很是吃惊。 他来到神末峰已经半年,就没见井九离开过峰顶,更不要说来自己这里。 “稍后我们会离开。” 井九说道:“你是准备留在山里,还是去外面?” 顾清更加吃惊,心想为何忽然要离开?他沉默了会儿,问道:“你们要走多久?” 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井九知道他最关心的是什么事,说道:“承剑前会回来。” 顾清想了想,说道:“我就留在这里好了,专心修剑,也顺便看家。” 井九没有劝他,说道:“万一有事,和猴子说。” 顾清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心想峰里的猴子确实聪明,但如果真的有事,又能帮什么忙?还是说那些猴子可以去找谁? 他没有问井九,只是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 …… 清晨时分,青山议事。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从神末峰开禁,赵腊月成为峰主之后,青山议事的规矩便改了很多。 往常都是各峰主剑齐聚天光峰,峰主以剑传音,现在则是由诸峰代表在昔来峰大殿里面对面议事。 很多人猜测,峰主们是觉得和赵腊月这位曾经的三代弟子平席议事,实在是有些尴尬。 这个猜测还有旁证,那就是这次青山议事,依然有意无意忘了通知神末峰。 今天议事的主要内容,是此次两忘峰弟子在朝南城除妖遇着的问题。 天光峰的白如镜长老,根本没有掩饰自己的怒容,厉声要求尽快派出二代强者前去浊水,如果那头大妖还活着,就赶紧抓回来,如果是死了,也要把尸体拖回来,弄清楚那天夜里,浊水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着回荡在殿里的怒吼,梅里等人没有说话,他们知道白如镜为何如此愤怒,因为直到现在,柳十岁还没有醒。 “适越峰的师弟们已经看过,柳十岁体内确实有很多火毒,但是……明显有异样。” 来自云行峰的时明轩长老阴阳怪气说道:“我很怀疑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等他醒来一问便知。” 殿内众人知道他怀疑的是什么,事实上在适越峰查看之后,这是很多人的猜测。 白如镜自然要护着自己的徒弟,厉声说道:“真相未明,休要血口喷人!” 时明轩冷笑说道:“好一句真相未明,那我倒要请问一句,既然真相未明,为何简如云已经被关进了幽室!” 众所周知,简如云去两忘峰之前便是时明轩的徒弟。 “简如云护持不力,当然要受罚!” “斩妖除魔,本就是凶险之事,难道还要当奶妈?” “时明轩,你莫要以为攀着某处,便可以对我天光峰如此无礼!” “呦呦呦,不愧是青山第一峰,果然霸气十足,难道我云行峰是你下属不成?” 一时间,昔来峰殿内只能听到白如镜暴怒的吼声与时明轩阴阳怪气的声音。 昔来峰主摇了摇头,准备劝解两句,忽然不知道感应到了什么,微微皱眉,没有开口。 梅里望向殿外,神情微异,心想出了何事,为何自己的剑心有些不宁? 很快,一个消息便从南松亭处传到内门,又迅速在九峰之间传遍。 赵腊月与井九走了。 走了?就这么走了? 白如镜神情微异,说道:“赵……她是神末峰主,怎么能随意离开?” 昔来峰大殿里一片安静,青山二代的强者们对视无语。 正因为赵腊月是神末峰主,所以她的离开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按照青山门规,她只需要告知昔来峰一声,把剑牌做个登记,便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便是九峰峰主的特权。 就算她没有知会昔来峰,也没人能把她怎么办。 当然,如果掌门不同意,自然另当别论。 问题在于,掌门专心修道,已经多年没有管过这些事。 昔来峰主无奈地笑了笑,说道:“稍后我去天光峰与掌门师兄报知此事。” 梅里看着前来报信的林无知,问道:“他们有没有说要去哪里?何时回来?” 林无知苦笑说道:“什么都没说。” 梅里心想不会一走便是很久吧? 对修道之人来说云游四海数十年是很正常的事情,殿内的人们都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但他们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候,往往已经修至游野境界,在大道上继续前行变得非常困难,赵腊月与井九还这么年轻,为什么如此着急? 第一章青山蒙羞的第一天 题记 老相邀,山作伴。千里西来,始识庐山面。爱酒杨雄浑不管。天与邻翁,来慰穷愁眼。 似惊鸿,吹又散。画舸横江,望断江南岸。地角天涯无近远。一阕清歌,且放梨花满。 (苏幕遮。宋:周紫芝) …… …… 清晨时分,井九与赵腊月离开神末峰。 他们一口气走了八百里路,出了南松亭,到云集镇上吃了一顿火锅。 赵腊月吃了七盘酥肉,喝了三罐果酒,井九就烫了几片青菜,还用的是白汤。 午后,他们接着出发,又走了数百里路,来到了商州的州城外。 商州城不算特别大,但有五条官道在这里交汇,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所以朝廷管治极严。 城门外有卫兵把守,虽说也会收些铜板,快些放行,但是对行人的检查并不会放松。 井九和赵腊月站在城外的离亭下,看着城门方向看了很长时间。 他们有一个很麻烦的问题无法解决。 怎么进城? 井九再次回想当年看过的那些游记与皇朝相关条例,发现还是没有别的办法。 “直接驭剑而入,城里应该有专门接待修行者的仙居。”他对赵腊月说道。 赵腊月有些恼火。 开始的时候,她就说应该驭剑而行,偏偏井九不同意,说既然是要游历,何必那般匆忙,而且不要显露身份为好。 井九说道:“要不然就必须有官府发的路引。” 赵腊月看着他问道:“你有吗?” 井九说道:“我们离开的时候,可以去昔来峰要几份。” 赵腊月说道:“那就是现在没有?” 井九望向官道上的那些马车,自言自语说道:“也不知道路引上面有没有画像。” 赵腊月木然说道:“青山蒙羞。” 是的,井九与赵腊月是两个全无生活常识的人。 在青山里,他们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当他们来到真正的人世间,这个问题便会展露无遗。 他们一心向道,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修行、感悟天地之类的艰深问题上,根本没有在意过生活里的那些琐事。 当初在小山村,井九用九天时间学会了农活、家务与劳作,别的依然没有学会,比如与人打交道。 无论是在柳家,在南松亭与洗剑溪、在神末峰,他都是一个人呆着,也不需要和人打交道。 赵腊月比他的情况稍好些,但也有限。她还没有出生,便是青山宗重点看护的未来,来到人世之后,她便一直在准备修道,学习各种艰深的知识,就在府里呆着,从来不见外客,直至来到青山,大部分时间也是独处,比如剑峰。 在修道世界里,他们是天赋惊人的人才,在正常的世界里,他们则会显得很笨拙。 没有别的办法,那就只能选择最直接的办法。 当然,那个办法并不是井九曾经考虑过的抢路引。 暮色渐深,视线模糊,他与赵腊月绕到商州城最偏僻的一段城墙前,剑光偶闪,便从原地消失。 飞剑落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 赵腊月问道:“去哪里?” 井九说道:“我没住过仙居,听说不错。” 赵腊月说道:“既然是游历,就像果成寺蹈红尘,还是住客栈为好。” 井九想着书里写的那些,有些忧虑,说道:“听说客栈比较脏,而且脚臭味很重。” 赵腊月心想真是没见识,找个好些的客栈便是,凡人难道就不洗脚了? 井九还想说什么,赵腊月直接说道:“我是师姐,听我的。” “好吧。” 二人离开小巷,向着外面那条满是灯火的大街走去。 赵腊月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你等我会儿。” 片刻后,她从巷外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两个笠帽。 井九接过笠帽,问道:“为何?” 赵腊月没有说话,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 这已经变成青山九峰里的常见动作,只要看见这个动作,便知道是在说井九。 井九自己倒没见过这个动作,但不妨碍他很快便理解了赵腊月的意思。 他把笠帽戴上,低声问道:“还能看到吗?” 巷外透来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笠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哪怕只是露出来的部分也太过惊艳。 赵腊月伸手把他的笠帽向下用力地压了压,打量一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 …… 谪仙居是商州最好的酒楼,以及客栈。 这是赵腊月勇敢地询问几名路人后得出的结果。 客栈里灯火通明,窗明几净,虽有些嘈杂,看着还不错。 赵腊月比较满意,井九看着匾上那三个字,比较不满意。 走进客栈,来到掌柜身前,赵腊月忽然沉默了。 井九有些不解,然后想到,她应该是忘了带钱。 这种事情他不会忘,他一直记得,钱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在小山村里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就源自于此。 他取了一片金叶子递给掌柜,认真说道:“要最好的房间。” 没有谁会戴着笠帽进客栈要房间,也没有谁会用金叶子付房费,但……那毕竟是金叶子。 管你们是什么怪人,只要有钱就好。 “天字甲号房!瞧这名字,就是为您二位备着的。” 掌柜脸上堆起真诚的笑容,唤来小二,嘱咐他带客人上去。 来到房间门口,看着木牌上果然写着天字甲号房,井九与赵腊月都觉得比较满意。 入得房来,赵腊月看了看四周的陈设,发现确实不错,与朝歌城家里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井九想着一件事情,问道:“你没钱怎么买的笠帽?” 赵腊月怔了怔,没回答这个问题,找了块干净的地板盘膝坐了上去,闭着眼睛开始调息休养。 “青山蒙羞啊。” 井九摇摇头,笑着说道。 赵腊月还是不理他。 一道白雾从她的头顶生起,笔直如线,亦如剑。 井九解下身后的铁剑,心意微转,黝黑的剑身上生起一道幽蓝的火焰。 他伸手抓了把火焰放到脸上,搓了两把,千里旅程染上的灰尘尽数消失不见,露出干净如玉的皮肤。 片刻时间,赵腊月调息结束,睁开眼睛,黑白分明,很是好看。 她看了井九一眼,想了想,伸手到空中用道法凝了水,把脸洗干净。 敲门声响起,小二端着盆热水走了进来,肘间搭着两条雪白的毛巾。 “客官您……” 小二看着赵腊月的脸,愣住了。 他把水盆放到地上,望向井九,说道:“要不您……” 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 …… (在武汉忙,最近更新可能稍乱,今天就一章。) 第二章听取蛙声一片 回到客栈楼后的灶房,小二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失魂落魄,半晌说不出话来。 同伴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 小二搓了搓脸,清醒了些,说道:“你知道吗?我刚才看到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脸。” 同伴愣了愣,然后嘲笑说道:“能有多好看?难道还有比绿绮姑娘更好看的女子?” 绿绮姑娘是商州城里最红的**,是他们这些穷苦年轻人平日里议论最多的对象,当然,他们肯定没有机会亲眼见过绿绮姑娘长什么模样,但对他们来说,绿绮姑娘肯定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甚至说成是仙人也不为过。 说完这句话,那名同伴便端着菜盘走了。 小二依然有些浑浑噩噩,心想绿绮姑娘肯定没那个人好看,不过那个人是个男的。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眼睛亮了起来,双手捧在胸前,默默祈祷。 “仙师在上,求求你把我带走吧。” …… …… 天字甲号房。 “他是怎么发现我们身份的?” 赵腊月看着井九很认真地问道。 她是真的想不明白,那个小二明明是个凡人。 井九犹豫了会儿,举起右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 赵腊月明白了,摇了摇头,说道:“今后你还是把这张脸遮好。” 井九心想这也不能怪我。 赵腊月想到一件事情,说道:“那个人说的绿绮姑娘是谁?” 井九想了想,说道:“应该是青楼里的**。” 赵腊月说道:“我知道,青楼就是女子陪男人饮酒作乐的地方。” 井九点点头,说道:“不错,我在书上看过。” 赵腊月安静了会儿,说道:“其实我有时候真不明白凡人究竟是怎么想的,那件事情就这么有意思吗?” 井九说道:“我也觉得。” 赵腊月转了话题,说道:“我有一个问题,为何你一定要坚持走路?” 她能够驭剑飞行已经有三年时间,每次驭剑依然觉得神清气爽,很是畅快。 井九知道她还处于新鲜感里,问题是他早就腻了,而且他还是承意境,虽说不惧寒风,吹着还是有些不舒服。 “很冷。”他看着赵腊月认真说道:“就算有剑元护体,还是很冷,风太大。” 以前因为某些事情,他也曾经数次离开青山,驭剑游于世间。 没有客栈,没有马车,没有旅人,只有永不止歇的风,还有那些层出不穷的云。 偶尔天边会出现几道剑光,但对方看着他的剑光,根本不敢靠近,只敢远远请安行礼便退走。 那年从小山村去青山,吕师没有选择驭剑而是步行,在最开始的不适应之后他反而感觉不错。 行走在道路上,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 槐树与古柳是不同的,山泉与小溪也是不同的。 在山里也能看到这些风景,但变化没有这么快。 天空的云虽然也变幻莫测,随时有不同形状,终究都是云。 在道间行走,还可以听取蛙声一片,不像驭剑时,只能听到风在吼。 “我也有个问题。” 井九看着她问道:“为什么我们要去朝南城?” 赵腊月问道:“谁是师姐?” 井九说道:“你。” 赵腊月又问道:“谁是峰主?” 井九忽然有些后悔当初的安排。 “所以听我安排就好,不要有这么多问题。” 赵腊月说完这句话,坐回地板开始继续修行。 她闭上眼睛,双唇微启,一柄红色小剑飞了出来。 小剑遇风而生,变成原本的模样,正是弗思剑。 弗思剑静静悬停在空中,散出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落在她的身上。 井九上床,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一个时辰后,他醒了过来,休息已经足够。 他走到窗边,望向夜色下的商州城。 夜已深,商州城很安静,远处某地传来的丝竹声,于是显得愈发清晰。 赵腊月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道:“既然无事,为何不修行?” 在青山的时候,她就很想问这个问题,现在来到陌生的城市,她终于问了出来。 井九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解释。 夏天的时候,他就已经破境入承意,剑丸初成,百丈之内驭剑自如,全力一击,剑若闪电,能杀人于无形之间。 接下来他需要用剑元继续焠炼剑丸,直至二者合源,能够像赵腊月这般,能随意合剑入丸,才算是进入了无彰境界。 赵腊月在剑峰上苦修两年,用极为凶险的剑意焠体,极其惊人地缩短了这个过程,再加上来到神末峰后,她开始修行与自己禀性气质完美统一的九死剑诀,如此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破境入无彰。 井九不可能重复她的过程,因为他的身体比较特殊,尤其在进入无彰境界的这个关键节点上,必须非常谨慎。所以就像以前的修行一样,他只能靠着时间——这道天地间最宏大、也是最微妙的力量来慢慢向着上层境界靠拢。当然,应该吃的灵丹妙药他已经吃了很多,再吃也没有任何用处,那么剩下的还是那个字:等。 问题是这一次出来的有些匆忙,他又要去见白鬼、给顾清交待,忘了把瓷盘与沙粒带在身边,不禁有些无聊。 赵腊月看出来他有些无聊,有些吃惊。 对修道之人来说,无聊这种情绪按道理是不可能存在的。 只要你有时间,便应该修行、练剑,或者感悟天地也是好的,怎么会无聊呢? 她却不知道,这些都是井九已经不需要再做的事情。 …… …… 摘星楼是商州城的最高处,也是外地游客必至的景点。 井九与赵腊月却不是来看这座名楼的。 他们戴着笠帽,站在摘星楼的最高处,望向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木楼。 井九看着那幢木楼,说道:“这就是青楼啊?” 赵腊月望向那座青楼,也有些好奇。 她自然知道青楼是做什么的,还听家里人说过,只是没有机会亲眼看看。 摘星楼距离那座青楼还有数百丈远,但以他们的眼力与耳力,自然把楼里的画面看的清清楚楚,听的无比分明。 丝竹声里夹杂着****,窗后床上红被白浪翻滚不停。 赵腊月睁大眼睛看着那边,带着一丝错愕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第三章杀之一剑 井九对那些具体画面不感兴趣。 他看过书。 那些书里有画。 赵腊月看了会儿,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是不理解,这种事情有什么意思。” 井九说道:“自然之事,自然有自然之趣,若真无趣,人族如何繁衍?” 赵腊月说道:“道理我懂,凡人寿元有限,贪图享乐也能理解,只是为何有很多修道中人也耽于此道?更有那些邪派强者,境界之高堪比我派游野境的师叔,却依然对此事念念不忘,甚至四处采花。” “阴阳道亦是道,邪道手段自然不提,据我所知,东易道的僧人所言双修其实颇有讲究,或能窥大道一角。” 井九说道:“青山不修此道,但像昔来峰与上德峰之间,也有很多道侣。” 赵腊月自然知道,甚至知道顾寒的想法,只不过她从来没有想过此事。 井九说道:“走吧。” 赵腊月点了点头,看似平静,暗自里松了口气。 夜风微动,把她的短发吹的更加凌乱,却无法降低她脸上的温度。 刚才看到的画面,让她的剑心微有不宁。 她看了眼井九,发现他是真的神情如常,不禁有些佩服,心想不愧是师叔祖最信任的传人,道行确实极深。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紧接着,他们听到棍棒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女子凄惨的哭声还有不绝于耳的辱骂声。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问道:“怎么办?” 井九说道:“修道者一般不会干涉世间之事。” 赵腊月注意到他这句话里的一般两个字。 井九又说道:“惨事无数,恶人无数,杀之不净。” 赵腊月说道:“所以眼不见为净?” 井九说道:“对。” 赵腊月说道:“如果见着了呢?” 井九说道:“看心情。” “我不这样想。” 赵腊月说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这都做不到,那我还修什么道?” 井九说道:“随你。” 赵腊月说道:“你来?” 远处的棍棒声已经停了,只有女子的哭声与辱骂声还在持续。 井九看了一下距离,说道:“我够不着。” 赵腊月看着那边,捏了一个剑诀。 弗思剑破空而去,在商州城的夜空上抹出一道不吉的红色。 远处巷里传来数声重物坠地的声音,然后便是一声惨叫。 下一刻,弗思剑破空而回。 井九没有想到,赵腊月出剑如此干脆利落。 想着她在神末峰上曾经说过她很凶,他笑了起来。 在青山外围巡察的时候,赵腊月曾经杀过一些妖怪。 阴三死在她的面前,那是孟师杀的。 左易死在她面前,那是井九杀的。 今天,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的右手有些微微颤抖。 就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井九温暖的笑容,觉得平静了些。 井九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神里满是欣慰。 在赵腊月看来这真的有些古怪,忍不住说道:“你有病啊?” 井九没有说什么,把笠帽递给她,同时戴好自己的。 当年他选择她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小姑娘颇有自己当年一剑杀之的风范。 商州城醒了过来。 有灯光照亮那条小巷,脚步声响起,还夹杂着兵士的呵斥声。 一名瘦弱的小姑娘躺在墙角,脸色苍白,眼神涣散,衣衫凌乱,因为干枯而脱皮的双唇不停翕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在她身周,倒卧着四具无头尸体,鲜血涌了一地,头颅滚到很远的地方,脸上依然带着淫亵与暴戾的神情,似乎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感受到任何危险。 井九与赵腊月已经离开,他们不知道那个瘦弱的小姑娘是从青楼逃出来的,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是否最后还是无法逃离凄惨的下场,那间青楼在商州城颇有背景,谁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会是如何。 如果从行善的角度上来说,他们这样做并不妥当,至少不完善。 但就像井九说的那样,恶事无数、恶人无数,杀之不净,就算你是真正的神仙也管不过来。 太上无情,是每个修道者回到人间都必须学会的一件事情。 果成寺僧人蹈红尘,则选择的是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对此,井九很尊敬,但不会接受。 因为果成寺的僧人过的太苦,不管是现在还是从前,甚至包括那些已经离开的,比如刀圣。 …… …… 井九与赵腊月行走在商州城外的夜色里,看似不快,但随意便到了百余丈之外。 道理都懂,但接受需要些时间。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个时辰,直到第一缕晨光在地平线那边出现,赵腊月才开始说话。 “我想驭剑。” “有风。” “我想吹吹风。” “心静何须有风。” “你知道吗?青山里有人怀疑你是果成寺的和尚。” “这个猜测倒有几分意思。” 赵腊月难得流露出小女儿家的模样,盯着他说道:“我要飞。” 井九看着她说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无法落到地面,飞得再高又有何意义?” 当初在云集镇外看完阴三尸体,他劝她放弃查飞升这件事情时,赵腊月说过这句话。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但你也说过修道的目的不是争强好胜,不是追求意义,就是飞的更高。” 井九说道:“我随便说的。” …… …… 朝阳初升,前方的大地上忽然出现一条红缎子。 仔细望去,原来那是一条极宽的大河,映着红暖的光线。 河水流淌,红缎子仿佛在不停地动,如真的一般。 这就是朝天大陆南方最大的河流——浊水。 井九与赵腊月朝着那边走去,行过一片山崖,循着滔滔水声,便来到了浊水南岸。 浊水宽逾千丈,对岸有座大城,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到里面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 井九与赵腊月更是感受到了很多阵法的气息。 那便是朝南城,人族皇朝在南方最重要的重镇。 …… …… (上一章他们去看那什么楼的时候,其实我是有描写的,什么声什么语,什么被什么浪,但因为大家都能理解的原因,没能让大家看到,只是很简短的两句,还是觉得有些遗憾,以后不写了。周一了,麻烦大家投一下推荐票,谢谢。) 第四章剑入朝南城 朝南城还没有完全醒来,无数道炊烟袅袅升起,可以想见白天的时候,这座城市该是怎样的繁华与热闹。 井九与赵腊月并肩站在岸边,笠帽早就已经扔了。 先前走夜路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因为走的太快,风也不小,笠帽很容易被吹走。 这时候他们用两块灰色布巾包住了整个头脸,看着有些像果成寺在北地的那些苦修医僧。 浊水的河水确实很昏浊,水势极猛,河里到处都是乱流与漩涡,看着无比凶险,而且谁知道里面隐藏着什么怪兽? 很多年前,两岸民众根本不敢乘船渡河,等于是交通断绝,直至青山宗初创,开派祖师命昔来峰弟子在这里用无上仙法移来土石,修了一座桥,又用剑阵隐于其间镇压妖兽,如此才算是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因为浊河太宽,所以这座圆形拱桥的中间也极高,尤其是云雾起时,从河两岸望过去,这座桥竟仿佛是要通往天空一般,无比壮美,于是有了一个通天桥的名字,却与朝天大陆这个名字无甚关联。 站在岸边看着这座无比壮观的高桥,井九的心情有些异样。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先贤的话果然有道理。 他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读完了万卷书,其后也曾驭剑去过很多地方,但当年一心向道,时间与精力都在修行之上,去过的地方还是太少,看过的风景也不多,而且即便出行也是在高空飞过,并没有现在的这种感受。 那时候他飞的最高,俯瞰大地,所有风景在他眼里都是平面的画。 现在他不再那么高,看风景需要抬头,有些不便,但是那画却立体起来,生动更多。 “我今天的功课还没有做完。” 赵腊月陪他在崖边站了会儿,觉得浪费了很多时间,出声提醒。 看着她,井九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微笑说道:“走。” 一心向道当然无错,无论是当年的他还是现在的她。 只不过现在的他和当年的他比起来,有资格也有余暇来看看曾经错过的风景。 只是这种资格的获得,每每想起,还是会令他感到不悦,甚至是痛苦。 …… …… 通天桥已经很老了,路面上到处都是裂痕,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半个拳头大小的破洞,可以看到下面的水面,看着颇为吓人,但感受着脚下传来的如实质地面般的坚固,再加上隐而未发的剑阵气息,井九相信就算再被风雨侵袭数千年,这座看似破旧的石桥也不会出现问题,就算是浊水里所有的河妖集体来攻,也无法撼动此桥分毫。 越往河中间去桥面便越高,渐渐离水面已有百余丈,能够看到的地方也越来越远。 赵腊月指着上游的一片白崖,说道:“那个口子便是被鬼目鲮撞出来的。” 井九非常清楚这个妖怪,鬼目鲮是一种特别残忍可怕的妖兽,性喜食人,男女老少不挑,至于传闻里说它喜食童子,更多是民间传说赋予的更邪恶的一层纱雾。 问题在于,当年鬼目鲮在浊水里开始作恶后不久,便惊动了青山宗,早就已经被上一代的两忘峰弟子给杀干净了,他记得当年还年轻的雷破云就曾经参加过这场战斗,为何时隔多年,这个妖怪又重新复活了? 不过一直都有种说法,浊水里的大妖都是从西海里倒游过来的。至于在西海之前,那些大妖则可能是来自三大漩涡之一的海天一线。一直都有传闻,海天一线的悬瀑深处,可以直接通往冥界。 如此说来,这些大妖便极有可能是冥界驱使过来的,那么每隔数十上百年出现一批也算正常。 井九没有去过冥界,也不知道这些推论是真是假,想着以后若有机会,还是要去那个大陆找朋友问问。 …… …… 朝南城西有一幢九层高的建筑,外墙是灰色,很不起眼,却是个极出名的地方。 这里便是南河州最大的拍卖行——宝树居。 清晨时分,宝树居的灰墙前出现了两个用灰布蒙住头脸的人,看着有些奇怪,引来一些视线。 远方的天空里有数道剑光划过,隐隐能够听到警讯。 井九说道:“果然不妥。” 不久前,赵腊月直接驭剑带着他从西城墙那边闯了进来,自然惊动了朝南城官府以及修道者。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难道还要等到天黑?我们没这么多时间。” 井九心想那怎么办?眼看着朝南城里的修道者已经驭剑追了过来,难道要表明身份? 当年他驭剑远游的时候很少会在城市里停留,去朝歌城的那几次都是皇帝接待,哪里遇到过这种事情。 “只要进去就行。” 赵腊月带着他向宝树居里走去。 “这是什么地方?” “拍卖行,主事人是个凡人,但后台很硬,朝南城里没人敢得罪他。” 井九问道:“他的后台?” 赵腊月说道:“就是我们。” 井九这才知道原来这座拍卖行居然是青山宗的外围产业。 通过灰墙上的隐门,二人走进了宝树居。 接待他们的那位管事四十岁左右,留着一对极细的胡须,眼睛极有神,看着就像只老鼠,给人的感觉却并不奸滑。 那位管事看着用灰布蒙住头脸的二人,微笑说道:“能不能麻烦二位露个脸?” 赵腊月说道:“不能。” 那位管事也不坚持,指着楼外方向微笑说道:“那些飞剑?” 赵腊月说道:“不错,是来找我们的。” “那您应该清楚规矩,宝树居只能保证楼内客人的安全,如果您离开之后,我们就不会管了。” 那位管事看着她微笑说道:“当然,首先需要确定的是,您是不是我们的客人。” 想要成为宝树居的客人非常简单,也可以说非常困难。 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你只需要付出一笔财富,便可以换取一张宝树居的木牌。 凭此木牌,任何人都可以竞买楼内珍宝,宝树居会从中收取两成的费用。 至于说困难,那是因为这笔财富的数字,对于普通民众是难以想象,即便是有些修行者也不见得拿得出来。 有了客栈时的经验,赵腊月直接望向井九。 井九想了想,取出一大把金叶子放到管事面前。 这堆金叶子,足够在朝南城里买下好大一片宅院。 那位管事却露出了微嘲的神色。 第五章拍卖会上的意外 俗世里,金子自然是最美好、最值钱的东西,但宝树居打交道的多是修道者,自然习惯了修行界的做派。 修行界最常见的货币不是金银,而是比金银更加珍贵、罕见的晶石。 井九知道晶石,却没怎么接触过,因为晶石只对无彰境以下的修行者有用,而且从效果而言远不如他平日里吃的丹药。 至于赵腊月,她从出生便有青山源源不绝供给丹药,也没操心过这种事情,看着井九问道:“你有吗?” 井九摇摇头。 那位管事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只是眼神越发的冷淡。 井九从袖子里取出一颗丹药放到桌子上。 那颗丹药色泽暗红,看着不甚出奇,细闻之下,却有一种类似艾草的辛味。 那位管事在宝树居里做事,自然见多识广,微微一怔,待确认那是自己想的东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来不及封盒,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两个茶杯,把那颗暗红色的丹药装了进去,又用细绵纸紧紧地包了数遍。 直到做完这些,他的神情才稍微放松了些。 赵腊月神情微异,这颗丹药应该是玄草丹,不是青山宗适越峰出产,而是出自中州宣化山。 那位管事再看赵腊月与井九的神情,变得恭敬了很多。 不管是哪里来的怪人,不管朝南城是不是在通缉你们,只要你能拿出一颗玄草丹,那便有资格得到宝树居的尊敬。 管事亲自把他们二人领到七楼的一个雅间外,低声交待了几句拍卖时的注意事项,便悄然离开。 这个雅间在宝树居也是极好的房间,那些普通修行宗派如果来的不是长老一级的人物,绝对不会被安排在这里。 井九与赵腊月不知道这些,推门入室,用剑识轻扫四周,确认没有阵法气息,也无人窥探,才解下灰布。 雅间里的陈设谈不上奢华,但绝对精致,桌上搁着一壶雀舌茶,兀自冒着热气,想来是他们离开一楼的时候才新泡的,茶壶旁列着几样果碟与小食,冷热毛巾俱全,两块木牌静静搁在两旁。 从细节来说,宝树居确实不错。 但井九与赵腊月都不满意,因为这个雅间是玄字乙号房。 要知道昨夜他们在商州客栈里住的可是天字甲号房。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井九问道。 赵腊月当然不是为了避开朝南城守军的追踪才躲进这里来。 她说道:“宝树居现在的主事人,是雷破云的侄孙。” 原来这里的后台是碧湖峰。 井九说道:“然后?” 赵腊月心想你这是明知故问? “碧湖峰少了两根雷魂木,雷破云走火入魔而死,这些肯定与师叔祖飞升有关。” 她说道:“人死了,一样会有线索留下来,雷破云一个人肯定不敢对师叔祖起歹心,必然是被青山外的那些大魔头引诱,宝树居是青山与外界交流的渠道之一,主事人又是他的侄孙,我觉得这里应该有问题。” 井九心想魔头不见得是魔头,山外也许是山内。 又问道:“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找主事人?” 赵腊月说道:“因为他不会说,甚至见着我们便会自杀,所以我们只能观察,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井九觉得好生麻烦。 他真觉得此事没什么好查的。 在山村里他推演计算了整整一年时间,很多事情都已经想明白了,只是没有证据而已。 而这种事情没有什么证据,只有人。 雷破云只是境界停滞不前,想要靠那把剑重获力量,从而被那个人说动。 既然要问,不如直接问那个人。就像那个夏夜,他去碧湖峰问白鬼。 问题是怎样才能找到那个人?总不能真的吃遍天下所有的火锅店。 但井九相信,只要对方发现自己还活着,那么就一定会来找自己。 到时候,他就可以直接问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只是不知道那一天何时到来。 明天,还是要再过无数年? …… …… 修行者一般要在夜间冥想,所以宝树居的拍卖会都在白天举行,只是这里的外墙没有窗子,看着如同夜里一般。主持拍卖的管事站在一楼,声音通过传音阵法准确地传到每个房间,拍卖的物品画面也会通过虚镜同时呈现在每个房间里。 第一次来到宝树居的客人难免有些吃惊,井九和赵腊月却提不起任何兴趣,不过他们没有参加过拍卖会,对会出现什么有些好奇,当他们发现拍卖的物品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山精、丹药之后,更是觉得百无聊赖。 愿意花重金购买这些的,应该都是些普通富商或者官员,对修道者来说平常无奇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则是延年益寿的仙药。 拍卖进行第七轮,宝树居里终于变得热闹起来,井九与赵腊月依然毫无关心。 这一轮拍卖的物品是一匣子定神冰片。 定神冰片产自北郡,数量不多,而且大部分都被与风刀教敌对的镇北军控制,能够流入修行界的数量很少。 就在客人们准备开始竞价的时候,一道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诸位同道,我们是来自墨丘的医僧,今日冒昧相求一事……” 没人想到居然会在这样一场平淡无奇的拍卖会上看到果成寺的高僧。 楼内纷纷响起开窗的声音,然后传来无数请安问好的声音。 赵腊月有些意外,走到窗前往下看去,只见楼下站着一老一少两位僧人,僧衣很旧,洗的干干净净,不似很多修道者那般自然流露出尘之意,却给人一种极其安稳、值得信任的感觉。 片刻后,参加拍卖会的人们才知道,这两位果成寺的医僧是受青山宗的邀请,前来对付浊水里的那头大妖,如今大妖已然伏诛,青山仙师也自归去,但那些被鬼目鲮惊慑魂魄的民众还没有完全医好。 定神冰片正是治疗那些民众需要的一味珍药。 果成寺僧人开口求助也是不得已之举,因为举世皆知,他们……很穷。 很多道声音争先恐后地响了起来。 “高僧请放心,我玄天宗绝不参与此物的竞价。” “不错,紫昊门亦响应此议。” 拍卖行的那位管事,举起双手,示意客人们稍安勿躁,然后望向那位老僧,神情郑重说道:“高僧大德,我宝树居怎能袖手旁观,物主与东家刚刚传话,这份定神冰片便由我宝树居赠予果成寺。” 听得此话,楼内响起一片叫好声。 忽然有一道与此时气氛截然相反的阴冷声音响了起来。 “既然是拍卖行,就要讲规矩,我都还没有出价,你就送了出去,宝树居还要不要自己的招牌了?” 第六章你们想死吗? 那位管事抬头望向声音起处,发现是八楼的某个房间,稍一回想,便知道是哪个宗派。 按照宝树居的规矩,他不能把对方身份点明,微笑说道:“朋友何出此言?” 那道阴冷的声音说道:“莫要多言,定神冰片,我们是一定要拿的,赶紧开始拍卖吧。” 那位管事闻言微怒,强自平静心情,温和说道:“都是同道中人,何必如此相逼?” 那人冷笑一声,说道:“按规矩行事,有何问题?” 那位管事微微眯眼,心想难道是来闹事的,神情微冷说道:“阁下应该知道,这里是朝南城。” “我当然知道是朝南城。” 八楼房间里那人嘲弄说道:“你怎么不干脆把青山宗的大名说出来?” 那位管事寒声说道:“说了又如何?难道你还敢对青山不敬!” “当然不敢,只是你觉得现在青山宗会管你们?我很想知道,你们宝树居现在还这般嚣张,究竟哪里来的底气!” 那人冷笑说道。 管事闻言色变,终于知道对方为何敢如此嚣张。 两年前,青山碧湖峰变天……宝树居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只是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说到嚣张,哪里比得过你们三都派,来到我们南河州,居然也敢与果成寺抢东西。” 管事再也顾不得所谓规矩,冷笑一声把对方的来历点明。 如果三都派的人仍然执意要那份定神冰片,就让他们去与果成寺对上好了。 听着三都派的名字,楼里响起一阵议论声。 三都派是一个西方剑派,名声并不如何响亮,但因为是昆仑派的附庸,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招惹。 那个房间的窗户被推开,一个神情阴冷的中年人站到窗前,看着楼下的管事冷笑一声,然后望向那位果成寺的老僧说道:“禀告大师,并非本派想与贵寺作对,只是我派小主身患重病,需要定神冰片救治,实在无法相让。” 这位中年人对着宝树居毫不客气,对果成寺却是颇为恭敬。 听着这话,很多人有些不解。定神冰片并非真正的罕见神药,只是刚好最近朝南城出了鬼目鲮,民众被慑魂生病,果成寺才会亲自出面。三都派是昆仑派的附庸,昆仑派又与镇北神军关系密切,如果三都派的掌门公子重病,怎么可能拿不到这药? 中年人知道众人在想什么,说道:“小主来南河州游玩,不幸在应城……中了花毒。” 喧哗之声再起,看来众人都知道那个花毒是什么来历。 如果真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修所为,这位三都派的小主也确实可怜。 花毒不会让人身死,却会让人奇痒难耐,极为难受,不过如果真有毅力,苦熬十日便能自行好转。 问题在于,三都派的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小主禁受如此非人的折磨? “定神冰片,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至于朝南城里那些凡人……只能算他们运气不好。” 那位中年人说道。 听着这话,楼里居然没有太多反对的声音。仁爱之心应有,但在修行者的眼里,凡人的性命着实算不得什么,尤其是当做比较的对象是他们自己的时候。 那位果成寺老僧自然不赞同这个说法,却有些不擅言辞,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七楼房间里,赵腊月有些不理解,问道:“这种小宗派,怎么就不怕果成寺?” 井九说道:“和尚脾气好。” 这说的是果成寺的行事风格,或者说无数年来在修行界里形成的口碑。 当然这也就是在朝南城、王朝内陆,放在北地,谁敢对果成寺稍有不敬?三都派如果敢和果成寺抢药,只怕当场就被暴怒的民众撕成了碎片,风刀教更是不可能擅罢甘休,说不得会直接找上昆仑去。 虽说楼里的修行者们默认了三都派中年人的说法,但这里毕竟是朝南城,果成寺高僧需要药物救治病人,他们哪里肯眼睁睁看着西方来的剑修轻易把药拿走,竞拍一开始便有很多出价,很快定神冰片便超过了本应有的价值。 三都派毫不示弱,无论开出什么价,他们都会继续加价。 昆仑山有很多晶矿,三都派虽然不像昆仑派那般富裕,但晶石也不会少。 随着时间的流逝,定神冰片的价格被抬的越来越高,那些宗派不得已渐渐退了出去。 就算他们想用定神冰片来结好果成寺,也得考虑一下现在这个价格。 眼看着定神冰片就要归三都派所有,忽然那位管事满脸堆笑,说了一句话。 “玄字乙号房,出一颗玄草丹。” 听着这话,楼内先是一静,然后一片哗然。 玄草丹乃是中州宣化山的名物,据说必须要由小天地铜炉亲自熬炼才能制成。 无论是功效还是价值,玄草丹都要比定神冰片珍贵百倍不止。 为何那间房的人愿意出一颗玄草丹来买定神冰片?难道他们也是想着结好果成寺的高僧?但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三都派众人也很是震惊,对视无语,不知该如何办。 那位中年人冷笑一声,示意不要再加价,坐了回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奇峰陡转,谁也没想到,定神冰片会这样定了归属。 出乎意料的是,七楼那间房子的窗户始终没有打开,那人似乎没有与果成寺僧人见面的意思。 …… …… 主持拍卖的管事亲自把定神冰片送到了玄字乙号房,而且非常小心谨慎地低着头,没有向井九与赵腊月看一眼。 井九与赵腊月起身准备离开。 那位管事恭敬无比地双手递上一个小木盒。 井九接过木盒打开。 赵腊月看了眼,发现是那颗玄草丹,稍一思忖便明白了宝树居的意思,比较满意。 那位管事又低声提醒了几句,建议他们可以再坐会,等东家来见个面再说。 井九与赵腊月知道他的意思,但没有理会,这场拍卖会实在有些无趣,明显查不到什么线索,那还留在这里做甚。 看着向楼道下方走去的两道身影,那位管事心想不知是哪里来的怪人,得赶紧通知东家一声。 今天本来就是宝树居安排的一场戏,当他们知道果成寺医僧需要定神冰片时,这场戏的大致内容便定了下来,他们本想通过此事为宝树居谋些好名声,也好对过些天青山来的仙师交待,结果哪里想到三都派忽然跳了出来,险些演成别的戏码。 管事又想到,那两人没通过自己把冰片转交给果成寺医僧,难道是打算私下去找对方? …… …… 离开宝树居不远,井九与赵腊月便被三都派的人拦了下来。 井九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了,赵腊月更是只在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故事,觉得毫无新意,很是无趣。 她看着他们认真问道:“你们想死吗?” 三都派的人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威胁对方,结果便听到了这样的问题,不由怔住了。 第七章那就都死吧 看着这两个灰布蒙脸的怪人,那位中年人神情微凛,散出神识查探了一番。 他发现稍高些的那个就是个普通人,先前说话的女子的境界有些判断不准,但听声音如此年轻,又能高到哪里去? “只不过是些不敢露脸的鼠辈。” 一名三都派弟子在旁说道:“今晨城守示警,要抓的只怕就是你们。” 那位中年人看着井九与赵腊月的反应,愈发确定这个推测是对的,不由心情微松,紧接着杀心便起。 在朝南城这种地方,即便是修道者也不好随意杀人,但如果被杀的人本来就见不得光,那谁会在意? 中年人放弃了索药的想法,看着井九和赵腊月微笑说道:“你们最大的错误就是应该在宝树居里便把药给那两个和尚。” 然后他对弟子们认真吩咐道:“杀了他们,注意不要把药弄坏了。” …… …… 数道飞剑破空而起,向着窄巷那头飞去,直指赵腊月。 那些飞剑来到她身前时,忽然生出数道残影,仿佛开花一般,很难分清哪道剑才是真的。 这便是三都派的三花剑诀,以诡异莫测著称,普通的修道者如果没有准备,往往一个朝面便会中剑。 赵腊月挥手,弗思剑出,绕着她的身体高速飞行,根本看不清剑身,只能看到一片红线。 数声脆响,那些飞剑直接变成碎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三都派弟子飞剑被毁,剑心严重受损,哪里还支撑得住,口喷鲜血,就这样倒了下来。 弗思剑静静地悬停在赵腊月身前。 她根本没有想过分清哪道剑影才是真的,直接全部砍了便是。 那位中年人感受着那道红色飞剑传来的气息,脸色苍白,震惊无比。 这种威压即便他在掌门的飞剑上也从来没有感受过! 难道这是传说中的神兵?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 ……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 这时候,他们与三都派众人的距离不到十丈。 在这段距离里,承意境界也可以驭剑向对方发起攻击。 井九说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杀过人了。” 赵腊月说道:“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井九知道这说的自然不是自己跳到她身前那一次,是后来那次。 那时候他刚把碧湖峰左易的头割下来。 在他们简短对话的途中,那位三都派的中年人终于清醒过来,召出飞剑便准备驭剑逃走。 确认井九没有出剑的意思,赵腊月摇了摇头,右手向着空中一指。 弗思剑破空而去。 一道艳红的剑光,照亮了巷侧的青树。 那名中年人从天空坠落,重重地摔在巷子里,身首分离,溅出一大滩鲜血。 艳红的剑光再次折回,如闪电一般,来到赵腊月身前。 巷里响起嚓嚓数声轻响,那些正在痛苦喷血的三都派弟子,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因为他们的脑袋也从身体上掉落下来。 赵腊月走到那些尸体前,先用剑识扫了一遍,然后蹲下从那些尸体上搜了些东西。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很是欣赏,觉得小姑娘要比自己当年强上很多。 剑火离开弗思剑,落在那些残缺的尸体上,瞬间便把那些尸体烧成灰烬。 井九忽然想知道,青山里那些视赵腊月为仙女的同门,如果看到这幕画面,会怎么想。 赵腊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别人怎么想,与我无关。” 井九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转而说道:“剑火并不能完全消除痕迹。” 那些尸体化作的灰烬依然存在,而且修行界有很多方法能够找到线索,比如墙上的那些血迹,有些门派擅长两界通,甚至可以通过事后的这些痕迹,直接用道法推断出最初的场景,水月庵便极擅长此道。 赵腊月说道:“我并不是想着毁尸灭迹,只是想着巷子里这么多死人,若吓着路过的小朋友怎么办?” 杀人不眨眼,可以称为冷酷,不忘这些细节,说明她是真的很爱这个世界? 井九心想这与当年的师兄真的有些像,下意识里问道:“朝南城有什么出名的火锅店?” 说到火锅,最出名的店自然都在益州。 北方也有火锅,味道与益州的麻辣风格截然相反,多用麻酱调味,比如朝歌城里的西来居。 但对于朝南城的居民来说,最好的火锅店,当然只能是鸿茂斋。 鸿茂斋的风格偏北,没有现炸的酥肉,赵腊月有些不高兴,于是点了七盘小时候最爱吃的鲜切羊肉。 井九还是只煮了几片青菜吃,这里都是白汤,倒很符合他的喜好。 离鸿茂斋不远,某个偏僻的街道里,有座很不起眼的土庙。 来自果成寺的两名医僧,在这里已经住了很长时间。 老僧这时候正看着手里的一个匣子发呆。 不需要把匣子打开,只凭味道,他便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他现在最急需的定神冰片。 年轻僧人想着刚才送药匣入庙的那道剑光,便觉得不寒而栗,说道:“师伯,可要通知官府?” 老僧摇了摇头,说道:“是同道中人。” 年轻僧人闻言微怔,片刻后才醒过神来,有些不确定问道:“是青山宗的道友?” 老僧点了点头。 年轻僧人想着先前在宝树居里发生的事情,心想难怪七楼那个房间里的人能够轻而易举拿出一颗玄草丹,高兴说道:“朝南城离青山如此之近,那个三都派居然还敢如此嚣张,真是不知死活。” 老僧从那道剑光才判断出送药者是谁,听着师侄这话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青山宗行事向来低调,你这话可说差了。 “也不知道柳十岁现在怎么样了。” 年轻僧人想着前些天在浊水里与青山宗弟子并肩作战的场景,感慨说道:“他年纪虽小,但不愧是天生道种,比我要强太多,而且面对那头妖怪时,居然能够那般冷静,真是令人佩服。” 老僧淡然说道:“冷静往往来自勇气,青山道友向来不缺这个。” 年轻僧人有些担心说道:“最后他怎么就昏了呢?我查了半天也没发现他的伤势到底从何而来。” 庙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有十余名军士把看热闹的人群隔在外面。 第八章消逝的妖丹 年轻僧人识得此人,知道是清天司驻朝南城的一位大人,起身合什行礼。 这位中年人姓施名丰臣,乃是清天司的重要人物,如今在朝南城主管一应修行界相关事务。 施丰臣对着年轻僧人回礼,然后转向老僧,恭谨说道:“见过大师。” 清天司的官员绝大部分都是修行者,或者有修行宗派背景,施丰臣也不例外。 按照宗派辈份,他应该称这位老僧为师叔祖,只是毕竟有个官身,颇为不便,称对方一声大师更为合适。 老僧温和说道:“不知施大人前来有何事务?” 施丰臣苦笑说道:“好教大师得知,今日朝南城里连续发生两件事情,一者闯城,一者杀人,都是修行者所为。” 老僧不解问道:“此事莫非与我们有关系?” 庙门已然关闭,对话不虞被外人听见,施丰臣直接说道:“三都派的人死了。” 年轻僧人闻言大惊,看了老僧一眼。 施丰臣继续说道:“正是在宝树居里想得定神冰片的那些人。” 老僧的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情,说道:“不知那些道友遗体何在?老僧想过去念段往生经送行。” 施丰臣苦笑说道:“遗体俱已被焚成灰烬,下手之人很是冷酷。” 老僧说道:“大人莫非怀疑我与师侄?” “这是哪里来的话。” 施丰臣故作不悦说道:“世间有谁敢怀疑果成寺大德?” 年轻僧人心想,若不是因为定神冰片一事,三都派的人死了,你来找我们做甚? “定神冰片最后是被玄字乙号房的两个人得了。” 施丰臣望向年轻僧人,无比诚恳地问道:“不知小师父你,可否知道那两个人的来历?” 年轻僧人神情微凛,想着先前送药入庙的那道剑光里隐藏的杀意,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就在这个时候,老僧忽然开口说道:“是两个人吗?” “不错,那两个人以灰布蒙面,宝树居的管事也没能见到他们的真面目。” 施丰臣依然看着那位年轻僧人,微笑说道:“不知道小师父可曾见过他们。” 年轻僧人这时候已经断定,送药杀人的应该是青山宗的道友,他当然不愿意说,只是身为出家人…… “不可说。”老僧忽然说道。 施丰臣闻言微怔,心想难道这是在打机锋。 年轻僧人把已经快要出嘴的话咽了回去,有些不安地望向师伯。 他忽然发现那个装着定神冰片的匣子不见了,不知道被师伯藏在了哪里。 “罪过,罪过。” 老僧看了年轻僧人一眼,然后转头望向施丰臣,说道:“我这师侄正在修闭口禅。” 施丰臣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们确实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 老僧说道:“抱歉无法为大人提供线索。” 施丰臣苦笑一声,明知有问题,也不敢再问下去,长揖及地,便出了庙门。 待庙外的声音渐渐停息,年轻僧人才松了口气,坐到了地上。 老僧叹息说道:“希望此事不要给道友带来麻烦。” 年轻僧人想要说话,又想着师伯刚才的交待,闭着嘴唔唔叫了起来,显得很是着急。 老僧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这闭口禅且先修着,何时离开朝南城再说。” …… …… 夜深,鸿茂斋已经关门。 相隔不远的客栈,天字甲号房里,赵腊月盘膝坐在地上,正在静思养气,弗思剑悬在她的头顶,慢慢转动。 井九已经来到朝南城外,走到了通天桥的中段、也就是最高的地方。 星光照亮河水,滔滔之势未减,更显凶险。 井九收回剑识,直接跳了下去,河面溅起一蓬水花,很快便消失,没有引来任何视线。 河水无比浑浊,又值夜深,根本无法视物,却遮不住井九的目光。 在湍急寒冷的水里潜行了很长时间,他来到河心断崖深处的某个偏僻角落。 这里的河水已经变得平缓很多,但压力极大,而且极为寒冷。即便是无彰境的剑道强者,也无法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如果他不是身体特殊,根本没办法潜到这么深的地方,找到那头鬼目鲮。 那头鬼目鲮已经死了。 鬼目鲮极大,身躯足有三层楼高,前足若鳍,皮肤光滑,色泽幽暗,镶嵌在断崖深处,与四周的环境合为一体,就像是最普通的岩石,确实极难发现,难怪青山宗弟子始终没能找到这具尸体。 井九飘到鬼目鲮的身前,发现它的颈部与头部到处都是剑伤,双眼紧闭,残着青色的血迹,没有被河水冲走,看来应该是被青山弟子的飞剑所伤,那双眼睛的伤势则更像是来自某种凌空道法。 “果然是被人养着的。” 井九的视线落在两道铁链上,默默想着。 那两道铁链紧紧地捆着鬼目鲮的后半身,另一头应该在崖洞最深处。 在黑暗的河水里飘游,井九绕着鬼目鲮的巨大身躯看了一圈,除了那些剑伤没有新的发现。 他解下铁剑,向着鬼目鲮的头顶刺去,不料剑尖一滑,竟是偏离开来。 不愧是传说中来自深渊、游过西海的大妖,即便死了,肌肤依然坚逾钢铁,绝非普通飞剑能够割开。 井九的铁剑来自适越峰莫仙师,虽不是名剑,亦有不凡之处,但确实不够锋利。 黑暗的河水微微振动,如果有人能在水底听声,应该能听到嗡嗡的群蜂之鸣,那是他手上的银镯在颤动。 井九没有理会,飘到鬼目鲮身前,右手落下。 一道笔直而清楚的裂痕,在鬼目鲮坚韧无比的皮肤上出现,然后越来越开,直至看到内膜与软骨。 啪的一声轻响,井九用双手把鬼目鲮头顶的软骨撕开。 看着鬼目鲮头顶空空的丹室,他心想妖丹果然没有了。 如此一来,柳十岁浑身滚烫、雪落则化、长时间昏迷不醒……种种异象,便都有了答案。 第九章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井九来到岸边,河水如瀑布一般从白衣上滑落。 朝南城墙上军士们正在奔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井九看了那边一眼,用剑元将身上的水蒸干,整个人笼罩着一层白雾。 “现在你还问我为什么要来朝阳城吗?” 赵腊月的声音在雾气外响起。 井九知道了为何朝南城的军士那般紧张,想来是她驭剑出城时惊动了不少人。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没有说错。 发生在柳十岁身上的事情全部在他预料之中,但终究还是要来看一眼才能放心。 赵腊月问道:“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吗?” 井九嗯了声。 赵腊月没有再问什么。 井九看着她说道:“你还要再查下去?” 赵腊月也嗯了声。 “这件事情与雷魂木其实没有关系。” 井九看着她说道:“如果飞升失败,原因只在于阵法出了问题。” 赵腊月说道:“雷破云敢偷雷魂木下碧湖峰,就敢在阵法材料上动手脚。” 这两件事并无关系,但这个推论确实有道理。 井九说道:“阵在神末峰顶,他动不了手脚。”‘ 赵腊月心想自己在峰顶并未看到任何阵法的痕迹,就连一丝残余的气息都没有。 “烟消云散,是那座阵法的名字。” 井九说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赵腊月说道:“烟消云散……这名字真不吉利。” 井九说道:“修道者的飞升对于留在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就是死亡,本就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难怪师叔祖飞升,青山九峰竟然没有几个人真的高兴。” 井九没有说话。 赵腊月说道:“如果材料没有问题,那阵法怎么可能会出问题?” “可能……景阳真人当年学的阵法本就是个错的。” 井九微笑说道。 他的笑容有些淡。 …… …… 井九与赵腊月离了朝南城,穿越山岭而去,不知身在何方。 青山那边,柳十岁终于醒了过来,滚烫的皮肤恢复了正常的温度,神智没有受影响,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人知道,当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时,偶尔能在眼瞳的最深处,看到一抹妖艳的红色。 第二天,柳十岁便被关进了剑狱,白如镜长老再如何恼怒,也无法改变上德峰的决定。 因为上德峰怀疑,在浊水的那场除妖大战里,柳十岁偷吞了鬼目鲮的妖丹。 吞食妖丹可以帮助修道者快速提升境界,但极可能污染道心,让修道者走火入魔。 对玄门正宗来说,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行为,对青山宗来说,更是违逆剑律的严重罪行。 即便柳十岁是深受宗派期望的天生道种,如果真的做出这种事情,哪怕最轻的惩罚也是废去修为,逐出青山。 接下来的时间里,上德峰对柳十岁进行了极其严厉的审讯,最后甚至动了刑。 审讯的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 在浊水畔柳十岁忽然昏迷不醒,以及身体滚烫,道脉骤疾等诸多异象,都表明他确实吞食了妖丹。 但无论是适越峰师长们的检查,还是迟宴用剑心听脉,都没能在他的身体里找到直接的证据。 按道理来说,既然没有证据,就应该放人,但此事如此诡异,上德峰哪里肯就此结案。 元骑鲸亲自下令,依然把柳十岁关在剑狱里,并且禁止任何人探望。 到了现在,不管是白如镜长老还是两忘峰的那些年轻弟子,其实都已经相信了上德峰的判断。 所以并没有人去探望柳十岁。 无论上德峰如何用刑,柳十岁都保持着沉默,再如何痛苦,连脏话都不肯说一句。 他静静坐在不见天日的囚室里,满是伤痕的脸上写满了倔强,却又是那样的孤单。 …… …… 青山九峰震惊。 洗剑溪畔,经常能够听到有关此事的议论,或者不信,或者同情,但绝大多数是漠然与轻蔑。 这种漠然与轻蔑,来自于对柳十岁的失望,既然深受宗派重视,何至于如此着急,竟然乱了道心。 顾清在神末峰里练剑,消息稍微来的晚了些,当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柳十岁已经被关了十余日。 他觉得这件事情有问题,因为他与柳十岁接触过数次,根本不相信柳十岁会偷食妖丹。 如果柳十岁继续被关在阴暗的剑狱里,时间长了,修道之路会遭受极大的挫折,甚至从中断绝。 但他现在只是客居神末峰的承剑弟子,如何能够帮到柳十岁? 这个时候,他想起井九离开之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如果有事,找猴子。 顾清是个很聪明的人,早就已经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在很多人看来,井九与柳十岁这对主仆已经渐行渐远,只有顾清知道井九与柳十岁真正的关系,比如那些竹子,又比如那些嘱咐,他很确定,对井九来说,青山九峰里只有柳十岁的事才是事。 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柳十岁出了事,就去找猴子。 …… …… 顾清走到木屋外,用拳头砸了几下树身,然后呜呜叫了两声。 树林里响起枝叶弯折的声音,还有猿猴们的叫声。 十几只猿猴来到木屋四周,围住了他。 顾清现在会学猴子叫,但不代表他能用这些叫声讲明白这件事情。 他看着那些猿猴,用缓慢的语速,标准的发音,把这件事情前后讲了一遍。 猿猴们急的抓耳挠腮,指着他不停尖叫。 顾清知道它们是在骂自己,摊开双手,很是无辜,心想那我能怎么办? 一只小猴子从窗子爬进木屋,抓了一张纸,不停地挥舞。 顾清一拍额头,心想自己怎么这么笨? 猿猴们摊开双臂,也是一脸无辜,心想你还知道啊? 磨好墨汁,摊开白纸,要写些什么内容,顾清又犯了难。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封信稍后会送到谁的手里。 几番斟酌,他最后写了很简单的几句话,没有忘记用左手执的笔。 “我不知道您是谁,总之,柳十岁这件事情拜托了。” …… …… 第二天。 柳十岁便被放了出来。 无论是洗剑溪畔的普通弟子,还是九峰里的人们,都觉得好生诧异。 上德峰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没有人去接柳十岁。 柳十岁回到天光峰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师父白如镜,迎接他的是无数道有些陌生的眼光。 夜深时分,顾寒来了。 “为了天下正道,有些牺牲是值得的。” 顾寒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安慰说道:“大师兄本想亲自过来,但担心落在他人眼里。” 柳十岁问道:“为何上德峰会放我?比计划提前太多。” 顾寒说道:“自然是师父他老人家发了话。” 想到这件事情是掌门大人亲自安排,柳十岁感觉肩上的份量越发沉重。 顾寒走后,他坐在窗前,看着那盏油灯沉默了很久。 他忽然很想念井九,或者是想念当初在小山村里,池塘边、大树下、听蝉声的日子。 第十章两年后的青山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两年。 世间还是那个模样,没来得及发生太多改变。 冥界很安静,在阳光下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魂火的踪迹。 雪国也很沉默,看来连番大战之后,即便是以残暴嗜血著称的冰雪怪物也需要喘息一下。 北郡军民与那位孤刀镇风雪的男子,也终于迎来了一个完整的没有战事的年份。 海外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听闻蓬莱岛的一艘神船在探查三大漩涡之一的鸣泉秘境时,忽然遇到了罡风下沉,虽然最后侥幸地挣脱了大漩涡的吞噬,却与一座冰山相撞。 如果不是异大陆上的某位英雄跨过大海前去救援,只怕那艘神船便会沉入冰冷的海底。 这个故事传到朝天大陆来后,被很多人斥为荒谬的假话,因为除了破海境以上的那些修道强者,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个故事里的很多细节,比如那位英雄跨过大海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又如何能够救得起来重如山川的神船? 这也是寻常事,人们往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直到现在为止,依然有些凡人坚持认为世间并没有修道者的存在,便是相同的道理。 不管人们相信或者不相信,有些事情终究会发生。 比如海州城,即将迎来西王孙举办的又一届四海盛宴。 同时,在城里的某个隐秘衙门里有一场会议正在召开。 今年的冬天已经到了尾声,朝歌城里都不再落雪,海州就在西海之畔,气候温暖,更是如春天般令人陶醉。 看着那些修道者漠然的脸庞,施丰臣忽然很想醉一场,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只是调任后他已经两年时间没有喝酒了。 他清楚,如果不是海州城要举办四海宴,只凭清天司与他的面子根本请不动这么多修行者,更不要说那些大宗派的弟子。 “我升官已经两年。” 施丰臣看着一众修道者说道,脸上却殊无喜色。 除了有两个不知内情的小派修道者说了两声恭喜,别的修道者也没有反应。 修道者尊敬皇室,眼里却没有什么朝廷官员,哪怕施丰臣并不是普通的官员。 更何况施丰臣从朝南城主管升任清天司副巡查,看似升官,但很多人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这个副巡查,查的就是这个案子,如果这次还抓不住那两个魔头,我就完了。” 施丰臣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说道:“我对诸位的宗派确实没有什么影响力,但如果确定自己会完蛋,说不得也要用最后的力气,去影响一下朝廷的配额发放。” 听到这话,如大泽等宗派的修道者神情不变,那些小宗派的修道者却有些着急。 无论是晶石还是别的修道资源,都是由朝廷与中州派、青山宗、大泽、西海等大宗派联合决定分配份额。 那些大宗派自然不担心朝廷会少了自己的供奉,但他们这些小宗派怎么办? 施丰臣真要在下台之前发一次狠,哪怕只是减少一成晶石供应,也会给那些小宗派带去极大的影响。 有位小宗派的修道者苦着脸说道:“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就直接说,何必如此。” 施丰臣说道:“我的意思非常清楚,朝廷的强者或者在朝歌城镇守中枢,或者在镇北军里与雪国强者对抗,如今的清天司只剩下一个空壳,实在是拿那两个魔头没有办法,只好厚颜请诸位出手相助。” 那位修道者吃惊问道:“那两个魔头究竟是何来历?” “没有人知道。” 施丰臣挥了挥手,一道清光落在墙上,仿佛一张白纸,上面出现十余行密密麻麻的字迹。 “最早是在商州,那两个魔头杀死了四人,事后调查,他们与那四人连面都没有见过,应该是随意行凶,其后便是朝南城,他们杀死了四名三都派弟子,也留下了一些线索。” 施丰臣继续说道:“其后两年里,这两个魔头又陆续作案,共计杀害七十余人,其中有无辜的普通民众,也有修行者,大部分行凶都毫无来由,就像第一次行凶那般,似是随意所为,由此可见其心性之残暴。” 很多人注意到了朝南城那个案子,下意识里望向坐在正中间的一位老者。 那位老者白发苍苍,气息深厚,正是昆仑派长老何之冲。 从未参加过四海宴的昆仑派,居然来了一位长老,想来应该与朝南城里那个案子有关。 何之冲没有说话。三都派乃是昆仑派的附庸,如果只是几名低阶弟子被杀,他根本不会出面。只是那位三都派的少主因为此事颇是吃了些苦头,事后记恨在心,说动三都派掌门向昆仑求援,他才不得不走这一遭。 有人问道:“那两名魔头是何境界?” 施丰臣说道:“去年初秋,黑龙寺主持竹贵大师被魔头隔着一座青山斩死,只怕对方已经是无彰中境。” 听着这话,众人神情各异。 黑龙寺主持竹贵的名声极臭,不知骗得多少富商倾家荡产,连贫苦百姓的治病银钱也不放过,更有传闻说他私下***女,无恶不作,只不过这位大师与宫里某位贵妃娘娘有旧,各宗派不便多事,一直没有管过。 此时听着施丰臣的话,才知道这位竹贵大师去年暴毙原来是这个原因。 施丰臣知道众人在想什么,微微皱眉,不再继续谈论此事,说道:“那两名魔头下手从无活口,所以并无太多线索,只知道他们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以灰布蒙脸,用的是飞剑,不知诸位有什么想法?” 只是这些线索,能有什么想法? 一片安静。 “总之与我们没关系。” 说话的中年人肤色黝黑,乃是来自大泽的一位修道者,道号左雨使。 众人心想真是废话,大泽修的是风雨道法,当然与你们没关系。 左雨使继续说道:“既然用剑,还耍的这么好,不外乎就是不老林、无恩门,西海这几家了。” 施丰臣摇头说道:“不老林的刺客虽然阴险毒辣,但行事不会如此放肆,至于无恩门……” 他没有把话说完,众人却明白他的意思。 最近这几年无恩门被西海打压的非常辛苦,哪有心情在世间搅风搅雨。 按道理来说,无恩门与西海剑派的实力本来相差无几,无恩门的底蕴更是远胜西海,怎奈何西海有位剑神,这便没办法了。至于西海……场间虽然没有西海的剑修,但这里是海州,西海势大,谁敢轻易指责? 有人忽然说道:“为什么没人怀疑青山宗?凶案最早发生在商州,其后是朝南城,正是青山宗的领域。” 众人很吃惊,心想此人好生有种,居然敢怀疑青山宗。 待看清那人是谁,众人才明白原因。 那人叫做竹介,正是那位被杀死的黑龙寺主持竹贵的俗家弟弟,也是中州出名的散修,听闻与西海剑派交好。 想着这些事情,众人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坐着两个年轻人。 二人身穿青色剑袍,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很是低调。 神情沉稳的那位叫做幺松杉,乃是青山宗两忘峰排行十一的弟子。 更年轻的那名弟子叫做林英良,如今在适越峰学剑,这次被幺松杉带着出来历练。 幺松杉望向那边,没有说话,眼神却无比锋利,仿佛真剑。 林英良却没有忍住,盯着竹介说道:“你想死吗?” …… …… (青山应无恙,还是那么嚣张。) 第十一章万里外的海州 众人看的清楚,那位青山宗的年轻弟子只有承意境界,应该是随师兄出山历练,按道理来说他并不是竹介的对手,但不知为何,当他说出这句话来时,却让人觉得只要他出剑,竹介便会立刻血溅当场。 这便是青山宗的剑威? 竹介脸色微白,因为急着打通关节,想结识西王孙身边的某位近侍,他今天来得稍晚了些,根本不知道青山宗也来了人。 听着这话,他不禁好生后悔,又生出很多怨念。 ——堂堂青山宗,为何要坐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而且从始至终都不说话,装什么低调? “我也就是随口瞎说,二位道友莫怪。” 他赶紧说道。 大泽的左雨使对幺松杉笑着说道:“你们这个口头禅也得改改了,听着真有些吓人。” 青山宗与大泽交好,幺松杉点头致意,没有再说什么。 看着这幕画面,施丰臣在心里叹了口气,轻挥衣袖,把墙上的图换了一张。 那是一幅放大很多倍的地图,上面用红点标明着每起命案发生的地点,然后连成了一条线。 有修道者不解问道:“那两个魔头从商州转向朝南城,然后一路北上,在豫州处又折向西行,等于是从南河州开始,绕着大腹陆中南部转了一个大圈,他们究竟是要去哪里?到底想做什么?” 有人发现了一个更难解的问题。 “为何他们没有驭剑?” “这两个问题我们也觉得很奇怪,但没有答案。我只知道如果他们按照这条线走,那么后几日便会出现在海州城里。” 施丰臣说道:“若他们还敢行凶,难道这么多位仙师还抓不住他们?” 清天司选择把围剿的地点放在海州,正是因为海州即将召开四海宴,会有很多正派修行者到场。 “如果他们来了海州,却不出手呢?”有人问道。 施丰臣沉默片刻,说道:“那只好请西海算天阁的高人出手相助了。” 场间再次陷入安静,忽然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个……诸位道友有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人……一路行来,也杀死了很多妖怪,而且死的那些人……” 这句话没有说完,但众人都明白那人想说什么。 ——那些被杀死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比如那位黑龙寺的主持竹贵大师。 众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没有人会说出来。 当他们发现说话的是来自果成寺的那位年轻医僧,顿时生出理所当然的感觉。 昆仑派长老何之冲看了那位年轻医僧一眼。 竹介冷笑一声,说道:“朝南城那个案子,起始便是三都派与贵寺争药,三都派的人死了,药却是落在贵寺的手里,当然没有人敢怀疑果成寺会与那些凶徒勾结,但小大师现在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不妥吧?” 年轻僧人有些生气,想要争辩几句,却不知该如何说,脸涨的通红。 这种事情并无太多缜密计划可言,只待清天司发现那两个魔头,各宗派的修道者只需要等着通知便好。 至于说会不会陷入一场血战,众人并不担心,就算那个魔头已然无彰中境,他们这边有昆仑长老何之冲、青山仙师幺松杉这两位无彰境的高手,更何况这里是海州,西海剑派的强者一旦出手,对方又能往哪里逃? 离开清天司衙门,修道者们各自散去,大部分去了仙居。 林英良第一次出山历练便遇着这样的事情,难免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说道:“一定要把那两个魔头抓住。” 幺松杉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想不明白。 看着前方两名青山道友远去的身影,那位果成寺的年轻僧人有些着急,对身边的老僧说道:“师伯,为何你不说话?我们明明知道他们想对付的人是谁,就算不便明着说什么,也应该告诉前面这二位啊。” 老僧没有理会,心想青山九峰之间的关系也有些复杂,谁知道前年在朝南城义助自己的两位道友是哪座峰的,前面那两位青山道友来自两忘峰,听闻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同门都极为严厉,说了之后万一给那两位道友带去麻烦怎么办? 年轻僧人还在不停地说话:“西海算天阁的命师最擅长推演之术,真被围住了怎么办?师伯,我们得赶紧想办法联……” 老僧说道:“那两位道友哪里需要我们担心,你莫要添乱,继续修闭口禅吧。” 年轻僧人啊了一声,有些委屈地闭上了嘴,呜呜喊了两声。 老僧说道:“修到什么时候?自然是修到我们离开海州,或者那二位道友离开海州为止。” …… …… 海州城外,寒山无人,很是清冷。 风从远方来,赵腊月站在崖畔,衣裙飘飘。 她的脸上稚气已无,眼神更加平静,或者说坚定。 她依然留着短发,像男孩子一样,只是不再那般凌乱。 看着她的背影,想着一路行来发生的事情,井九有些感慨。 他没有对她说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也没有告诉她自己是谁。 当年在朝歌城他选中了她,其后便再也没有管过她。 但她一直没有忘记他,他应该有所回赠。 这两年,他就是在以自己的方法教她。 数万里路,斩妖除魔。 行路坐停,都是修行。 …… …… 赵腊月静静看着远方的一座孤山。 忽然,一道剑光在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出现。 被夕阳照耀的一片红暖的天空里,忽然多出了一道更加浓郁的红色。 远方的孤山里响起一声闷响。 那道红光破空而回,消失在她的掌心里。 天空里的那抹红色,却依然存在。 染了两年鲜血的弗思剑,自然红过晚霞。 “离海州城如此近的地方,居然还有以人为食的妖怪,真不知道西海那些废物在做什么。” 赵腊月走回井九身边说道。 青山宗自认为天下第一剑道正宗,向来瞧不起西海剑派。 哪怕西海出了位剑神,也只是让青山弟子对西海剑派的印象更差。 井九说道:“这只妖怪一年吃的人,没有在海上捞珠而死的渔夫十分之一多。” 西海特产的元气珠,比普通晶石更加珍贵,每年由西海剑派与朝廷共同进行分配。 为了捞取元气珠,每年不知有多少渔夫葬身海底。 换句话说,为了修道者破境而死的渔夫,要比这只妖怪吃的人多很多。 赵腊月明白他的意思。 两年前在商州城,井九就曾经说过,修道者必然无情。 “接下来,我们要到哪里去?”她问道。 离开青山后,最开始是她决定去哪里,比如与碧湖峰关系密切的宝树居,比如孟师的家乡。当初暴露她身份、导致左易决意杀她灭口的那个卷帘人也是线索之一,只是那人早已销声匿迹。但渐渐的,她发现自己的选择其实都是井九的意思。 哪怕发现了这一点,她也没有以师姐的身份要求改变,因为在行走的过程里,她渐渐感觉到,无论行走本身,还是那些看似单调的杀戮,又或者是偶尔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井九其实都是在教她。 她不确定井九教了自己些什么,她不知道井九想要去哪里,想做什么。 但她知道他有一个目的地,或者说有一个目的。 “就是这里。” 井九看着远方夕阳照耀下的海州城,说道:“我来这里是想看一个人。” 离开青山,在大陆绕行两年,杀了七十余人以及更多的妖怪,他只是想看一个人。 二人进入海州城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在豫州的时候,赵腊月应该是通过家里的关系,拿到了两份真的路引。 在海州城的第一顿饭,依然是火锅。 这里靠着西海,火锅的食材自然以海鲜为主,配上新鲜的麦牙酒,味道不错。 看着汤里快要煮烂的菜叶,赵腊月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话。 “你真觉得阴三还活着?” 第十二章小荷才露尖尖角 已经两年了。 井九每至一城,便要吃一顿火锅。 赵腊月不问,不代表她不会想。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到了现在,他都不知道是想在火锅店里看到那个人,还是这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 忽然有曲声响起,叮咚仿佛泉水,落在耳间,响在心上,清澈无比。 曲声极美,但这里是火锅店,怎样也觉得不协调,哪怕井九与赵腊月坐的是包厢。 井九戴上笠帽。 赵腊月也取过笠帽戴好。 过了豫州之后,他们走的越来越慢,于是蒙住头脸的事物再次从灰布变回了笠帽。 后来与他们朝过面的人都死了,所以直到现在,清天司的画像还是他们在宝树居时的模样。 房门开启,随之而起的还有一声微惊的轻呼。 一个少女抱着琵琶站在屋外,很是娇小,身上的素色衣衫显得有些大,鬓角插着一朵白色的茉莉花,看着很素净。 赵腊月想起自己当初在神末峰顶,试穿景阳师叔祖衣衫时的画面,放下几枚铜钱在桌上。 那位少女有些犹豫,走到桌前,收起铜钱,低声又快速地说道:“有人想对二位不利,请小心。” 赵腊月说道:“抬起头来。” 那位少女微怔,依言抬头,露出一张清美的小脸,眼神柔弱,很是惹人疼爱。 赵腊月说道:“狐狸精。” 少女小脸微红,眼里含泪说道:“你为何要骂人?” 井九说道:“确实是狐狸精。” 他与赵腊月自然不是在骂人。 少女这才确定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被看穿了。 “二位仙师究竟来自何处?为何能看出我的真身?” 她的小脸上露出微惧的神情,茉莉花微微颤动,眼神更加柔弱。 要知道她修有秘法,就算是游野境的强者也不见得能识出她的真实面目,谁知今天竟被井九与赵腊月一眼看穿。 她哪里知道,赵腊月修的是剑意焠体,眼力比同境修行者锐利无数倍,井九更是不用提。 赵腊月说道:“没想到应城小荷居然是个妖修。” 她与井九游历两年,就算与人打交道少,也总会知道些修行界的情形。 这位少女叫做小荷,乃是应城出名的女修,以心狠手辣出名。 两年前,三都派少主便是因为言语上轻薄了她,被她种了花毒。 小荷见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了出来,也不再做遮掩,对着二人款款拜倒。 “当初若不是二位仙师杀了三都派那些贼人,那个淫贼必然还会盯着我。我是妖修,又没有宗派庇护,不管是三都派掌门亲至还是昆仑派来个弟子,我都应付不了,所以我是真心感谢二位仙师,才特来示警。” 赵腊月说道:“谁?” 小荷说道:“清天司。适逢四海宴,参与此事的修道者众多,有昆仑的长老,大泽强者,果成寺高僧,还有青山仙师。” 赵腊月说道:“你为何知道是我们?” 小荷有些不安说道:“不便告知,还请仙师不要追问。” 房间安静起来。 火锅汤沸,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小荷担心说道:“二位仙师纵然法力高强,但敌人势众,还是不要在海州停留为好。” 赵腊月望向井九问道:“杀了?” 井九说道:“随你。” 小荷睁大眼睛,显得很无辜。 片刻后她才明白了二人这番对话的意思,顿时惊慌起来,又急又惧,眼里蒙上一层雾汽,很是可怜。 “我见犹怜。”赵腊月说道:“要不然带回去给镇守做伴?” 井九说道:“会被咬死。” 赵腊月说道:“那算了,你走吧。” 小荷见识极广,却没见过这样的怪人,哪里还敢停留,抱着琵琶赶紧退走。 一盘青口加上一盘螺片,让沸腾的火锅汤暂时回复了平静。 赵腊月望向窗外。 晚霞越来越红,忽然有道巨大的阴影,从海那边的方向侵袭过来。 天空里的巨大阴影,是穿梭在云里的飞鲸。 伴着一声低沉而悠扬的叫声,飞鲸喷出无数海水,化作雨点落下。 冬末的海州城,提前迎来了一场春雨。 晚霞的边缘出现了一道彩虹,无比美丽。 海州城里响起一片欢呼。 这是西海的盛大仪式,欢迎那些远道而来参加四海宴的修道者。 赵腊月看着落雨的天空,说道:“表明身份?” 用了两年时间才来到这里,她知道井九在见到那个人之前肯定不会离开。 那么显露身份如何?反正再过些天便是承剑大会,他们也要回青山了。 井九说道:“不急。” 赵腊月收回视线,看着他认真问道:“那怎么打?” 一路行来,他们斩妖杀人,看似嚣张,实则非常有分寸。 赵腊月遇到的妖怪与对手,或者说井九帮她选择的妖怪与对手,绝大部分的境界实力都不如她。 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只挑杀得死的对手去杀。 赵腊月有过疑问,强者难道不应该向强者出剑,才会越来越强? 井九的回答是:如果出一次剑就死,没有人能变得更强。 现在的海州城,因为四海宴的缘故聚集了很多修道强者。 二人再如何天才,修道时间有限,打肯定是打不过的,那么如何办? 井九看着她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没有。” …… …… 当你知道有很多人正在找你的时候,应该如何做? 井九行事向来简单,就像他切菜的风格一样。 他直接找上门。 找的是同门。 四海盛宴即将召开,陆续有很多宗派的修行者到来,仙居已经住满,但自然不会少了青山宗仙师的住处。 青山宗与大泽、果成寺世代交好,住在一个小院里。 小院很安静,但谈不上宁静。 因为那件事情,看似热闹喜庆的海州城,暗底里有些山雨欲来的感觉。 其实不管是幺松杉还是大泽的左雨使,都对围杀那两个所谓魔头没有任何兴趣。 在他们看来,那两个人杀的妖怪或者是人都自有取死之道。而且修道者本就是与天命相争,看淡生死,杀人太过常见,如果不是前些天刚被那两个人杀死的黑龙寺主持与宫中那位贵妃娘娘的关系,清天司怎会如此郑重其事? 这时,院门忽然被推开,两个戴着笠帽的人走了进来。 左雨使微微眯眼,说道:“你们是谁?”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道法随时可以发起攻击。 笠帽不是灰布,但同样可以遮住头脸。 幺松杉双眉微挑,如剑一般,仿佛随时准备飞起。 感受到师兄身上传来的剑意波动,林英良醒过神来,看着走入小院的那两个人,有些吃惊,但并不慌乱,更没有惧意,右手悄悄握住了剑柄,随时准备解下,默然想着,这两个魔头居然敢找上门来,真是送死。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看着那两个戴着笠帽的人,幺松杉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没有出剑,盯着对方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那个身形较矮的女子没有取下笠帽,只是伸手在面前上下划动了两下。 幺松杉的表情顿时变得极为怪异。 果成寺老僧了然于胸,知道不用再担心什么,微笑点头致意,然后拉着面露激动神色的师侄回了自己的房间。 左雨使并不清楚具体情形,但也明白了些什么,笑着摆摆手,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幺松杉带着那两个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林英良一脸茫然地跟了进去,心想这究竟是怎么了? 房门关闭,幺松杉望向那两个人,行礼道:“拜见二位师叔。” 林英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险些没叫出声来。 第十三章早有十岁在上头 “那些人是我们杀的。” 赵腊月取下笠帽,对幺松杉说道。 井九也取下了笠帽。 看着那张已经有些日子没见、但依然绝美无比的脸,林英良终于确认了对方……确实是自己的师叔。 赵腊月身为神末峰主,幺松杉对她的态度自然恭谨,但听着这话,脸上还是忍不住现出一丝苦笑,无奈说道:“师叔出山游历,偶见不平,出手诛杀自是应当,只是……实在是杀的有些太多了。” “该死的人有这么多,那只好多杀几个。”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当初在商州的时候他就说过,除恶不可能净,恶人是杀不完的。 幺松杉想了想,认真说道:“师叔此言有理,杀的好。” 不是逢迎,也不是嘲讽,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赵腊月忽然觉得两忘峰不错,至少在这方面。 “你叫什么名字?” “幺松杉,出身上德峰,两忘峰十一。” “青山如何?” 在世间行走两年,与宗派从无联系,她与井九并不清楚现在的青山是何情形。 幺松杉简略地说了说这两年青山发生的事情,实在也没有太多可说。 二代的强者们大部分都在闭关,弟子们也在各自勤奋练剑,与过往的数百数千年无甚区别。 对修道者来说,两年时间确实太短,很难出现太多变化。 “柳十岁最近如何?” 赵腊月知道这是井九想知道的事情,虽然这两年里,他一次都没有提过柳十岁这个名字。 幺松杉有些犹豫,林英良更是有些不安。 赵腊月确信,柳十岁必然是出事了,说道:“讲。” …… …… 通过幺松杉的讲述,赵腊月才知道这两年里柳十岁身上发生了太多事情。 两年前,他从浊水被送回青山时,一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醒来后,便被关进了上德峰的剑狱。 上德峰怀疑他偷吃了鬼目鲮的妖丹。 经过极其严厉的审讯,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柳十岁被放了出来。 但他没能就此回复正常的修行。 因为青山九峰里的所有人,都相信他确实偷吃了那颗妖丹。 包括他的师父白如镜长老。 白如镜对他失望至极,虽没有把他逐出门下,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指点过他的修行。 可能是不想听到那些议论,不想看到那些异样的目光,柳十岁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整日里就留在自己的洞府,很少露面。 据说有人曾经在一个夜晚看到他去了两忘峰,但是很快他就下了山。 很明显,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两忘峰,并没有收留他的意思。 …… …… “如果就这样下去,可能他会就此被人遗忘,但一年前……” 幺松杉停顿了会儿,继续说道:“上德峰忽然开始重新调查碧湖峰左易师叔之死,据说柳十岁也有嫌疑,虽不可能是他亲自动手,具体情形也不清楚,但是段师叔亲自负责审问,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把他关进剑狱。”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平静。 她对幺松杉说道:“你也觉得他偷吃了妖丹?” “是的。” 幺松杉想着当初的那些传闻,也看了井九一眼,说道:“我确信师长们不会犯错,大道的诱惑对他这样成长太快的弟子来说,确实很难承受,不止我一个人这样想,九峰里的同门都这么想。” 林英良忍不住说道:“还是有人不相信十岁会犯错,顾清为了这件事情回了一趟两忘峰,与顾寒师兄吵了一架。” 顾清是被逐出两忘峰的,他愿意回去,还与自己的兄长争吵,自然是认为两忘峰太过无情。 “顾清啊……他还好吗?” 井九终于开口说话。 “不清楚,他整日都在神末峰上,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林英良看着井九说道,心想现在的顾清和以前在洗剑溪畔的你很像。 幺松杉不想再谈论这个问题,看着赵腊月问道:“师叔您这次也是来参加四海宴的吗?” 赵腊月说道:“我们来看一个人。” 海州是西海剑派的势力范围,最出名的自然是西海剑神。 那可是一位与青山掌门齐名的通天境大物。 在幺松杉想来,以赵腊月现在的身份专程来看的人当然只能是这位。 他摇头说道:“主持四海宴的并非西海剑神,是西王孙。” 四年前,海州忽然出现了一个神秘人物,境界高深莫测,自号西王孙,拥有西海剑派极大权势。 据说他是剑神的私生子,也有人说是剑神的关门弟子,还有一种说法,此人是剑神的师弟。 不管是哪种说法,剑神都没有承认过,但也没有否认过。 正是从这位西王孙出现后,海州城才开始举办四海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西海不服朝廷,想要推出一场盛事与朝歌城的梅会对抗。 因为刚刚开始,四海宴自然远不能与梅会相提并论。为了吸引修道者参加,西海剑派每次都会准备四件极为罕见的宝物,分别赠予四位胜者,饶是如此,愿意来参加四海宴的前辈强者以及那些声名远播的天才还是很少。 像童颜这等天才人物根本不会出现,卓如岁就算没有在天光峰闭关,应该也不会来。 今次青山宗便只派了幺松杉与林英良这两个三代弟子,大泽、果成寺也只是派刚好在附近的人做为代表。 不过听说这次中州派和水月庵来了两位不错的弟子,也不知道西海付出了什么代价。 如果说青山宗是举世公认的天下第一剑道正宗,中州派便是大多数修道者心里的天下第一玄门正宗,又因为与朝歌城相近,弟子材质极佳,代有天才涌现,以最近数十年的声势论,甚至更在青山宗之上。 赵腊月关心的却是别的问题,四海宴上比什么? 如果是比境界实力,她有自信不输所有的同龄人。 如果是比杀人,她有自信能够赢了所有的同龄人。 前些天,她一剑飞越青山杀死黑龙寺主持,更是确信就算是七年前与自己同岁的童颜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幺松杉说道:“比的是琴棋书画。”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再说说西王孙这个人。” 第十四章破庙里的不老林 幺松杉说道:“此人很是神秘,没有几个人见过,四海宴上也不会现身,只有四位胜者会在被馈赠宝物的时候,在云台里与他见面,前几次见过他的那几位道友,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猜到他要见的应该便是此人。 幺松杉说道:“师叔若不想被人打扰,要不要我出面去清天司把这件事情平了。” 这件事情指的自然是清天司召集修道者准备围攻赵腊月与井九一事。 幺松杉只是两忘峰的弟子,说到出面平息此事,却是非常平静,显得极其自信从容。 “不用,你就当作不知道此事。” 赵腊月说道:“到了必须表明身份的时候再说。” 幺松杉说道:“弟子遵命。” …… …… 回到客栈,赵腊月问道:“你为何要见西王孙?” 井九说道:“我怀疑他是一个人。” 赵腊月微微挑眉,说道:“阴三?” 从时间上来说,阴三死亡与西王孙忽然出现在西海,确实很接近。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不确定。” 赵腊月说道:“阴三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坚持认为他还活着?” 井九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我们要去参加四海宴?” 井九说道:“我不会琴棋书画。” 赵腊月真的有些意外,问道:“居然还有你不会的东西?” 井九心想当年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学这个,而小山村里也没有人玩这个。 他问道:“你会吗?” 赵腊月再次沉默了会儿,说道:“小时候学过几天,不感兴趣。” 说话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被清天司发现。 海州城里至少有数百双眼睛,盯着各处的客栈与海神庙,不会错过任何有嫌疑的对象。 戴着笠帽的他们,自然引起极大的关注,然后很快便被清天司确定为目标。 夜深时分,客栈四周出现了数十道若隐若现的气息,那些都是来自大陆各处的修行者。 那些修行者之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形成一道看似疏阔的网,把客栈网在中间。 一道飞剑在夜云里无声而悬。 案卷上写得清楚,那两个人周游大陆,从未驭剑,但清天司确信对方肯定有驭剑的能力,为了防止对方破空逃走,由境界深厚的昆仑长老何之冲在夜空守着,最为妥当,青山宗的幺松杉,则是被安排在了离客栈最近的地方。 与朝歌城关系向来不好的西海剑派,没有派出强者参与这一次清天司组织的围杀,但在海那边的夜空里,一道威压随风而至,明显有位境界极高的强者在那里,可能是担心清天司的行动会引发海州城的混乱,随时准备出手。 做完这些布置,随着一道烟花升起,数百名神卫军向着客栈推进,脚步声密集如雨,根本不怕惊动客栈里的人。 …… …… 哪怕是破海境的真正强者,也无法从街边那些凡人的眼光里判断出对方的意图,除非只在寒山荒野间停留,只要进入城市或者乡村,便没有谁能够真正掩去自己的行踪,井九与赵腊月也不例外。 但当第一位修行者来到客栈外时,赵腊月便醒了过来。 她戴好笠帽,走到窗边,与井九并肩而站,望向夜色下看似安静、实际无比凶险的街巷。 井九的神情依然平静,看不到任何担心。 如果他和赵腊月表明身份,自然没有人敢向他们发起攻击,清天司哪怕耗费了无数精力时间与资源才组织成这次围杀,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可如果真要如此,傍晚时分在仙居里便应该让幺松杉办了这件事。 赵腊月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地板忽然向着墙角滑去,露出通道入口。 一朵白色的茉莉花从阴影里出现。 正是白天在火锅店里弹了一曲的应城小荷。 小荷向着他们招手,轻声说道:“随我来。” 客栈里居然有条地道?这是如何瞒过清天司的? 要知道清天司的强者数量确实不多,但很少会错过这些细节。 井九没有犹豫,向着地道走过去。 赵腊月忽然明白了,原来他一直在等这个女子的出现。 地道非常长,没有任何照明,黑暗的仿佛深渊。 如果不是井九与赵腊月的目力惊人,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小荷是位妖修,看不出来真实境界,在前方带路却是行走自如,也不知道有什么古怪。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小荷终于停下脚步。 赵腊月按时间与速度推算,应该早就已经出了海州城。 “我不是说过,赶紧离开海州城吗?你们为什么不听话呢?” 小荷看着他们说道:“你们要清楚,进来了,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井九静静看着她,确认她说的是真话。 这句真话本来就是双关,有两重意思。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井九与赵腊月随着小荷走出了地道。 夜风扑面而来,其间夹杂着咸味与腥味。 浪声非常清晰,应该就在近处。 这里是海边的一处断崖,崖上有一座早已断了香火的破旧海神庙。 他们这时候,就在破庙的门前。 远处隐隐有剑光,不时亮起,照亮海面。 晚上的西海,仿佛一望无垠的墨池。 夜空高处有一道似有若无的气息,正在注视着海神庙。 “进来。” 小荷的声音听着有些远,似乎有些无奈。 井九与赵腊月转身进了海神庙。 跨过被海风吹烂的门槛,走过满是盐花的墙壁,他们来到海神庙的最深处。 那里有一座海神像,毁坏的极严重,头只剩下了半截。 一个黑衣人从海神像后走了出来。 “当你面对整个世界的敌意的时候,应该如何做?” 黑衣人看着赵腊月说道:“你需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帮助,或者,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具有某种魔力。 赵腊月挑眉,如两道短剑,说道:“不老林?” 第十五章古井无波亦无情 如果问朝天大陆最神秘的组织是什么,很多人会说是卷帘人。 如果问朝天大陆最可怕的地方是哪里,很多人会说是冥界。 但如果要问朝天大陆最可怕又最神秘的是什么?那么便只有一个答案。 ——不老林。 不老林是一个刺客组织。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皇亲国戚,无论是奸相卖国太师还是忠臣人族英雄,只要你出得起钱,不老林便敢杀。就算你想杀一位破海境的至强者,不老林也会尝试去做,而且传说确实有过成功的案例。 没有人知道不老林是由谁创建的,地方在哪里,有多少成员。 人们只知道,只要被不老林盯住的对象很快便会失去生命,就这样停留在原先的年龄,再也不会老去。 那位黑衣人没有否认。 对于青山宗这样的正道宗派来说,不老林当然是邪恶的、必须被除掉的邪魔外道。 赵腊月微微低头,笠帽遮住更多的脸。 黑衣人并不觉得意外,他见过很多所谓的恶人,那些恶人在第一次知道他来自不老林的时候,都会表现的有些不自然。 那种不自然源自于见到真正邪恶时的恐惧,或者自卑。 “只要你愿意加入不老林,什么都可以有。” 他看着赵腊月笑着说道,声音更加沙哑,也更加诱惑。 “晶石?有。珍药?也可以有。哪怕你想要拥有修行界里的名声与地位,我们都可以帮助你。” 赵腊月说道:“我想要的,你们给不了。” 黑衣人不再发笑,冷漠说道:“我很欣赏你这两年里的手段,所以才会出来见你,现在看来,你依然欠缺真正的勇气踏进这个不是谁都有资格看到的真实世界,或者,我应该在你们被清天司抓住,熬不住酷刑的时候,再来与你见面。” 赵腊月说道:“我不接受威胁。” 黑衣人说道:“果然有大派弟子的风范,但不管你们是哪个宗派逃出来的弟子,今次得罪了宫里那位贵妃娘娘,想要重返山门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要奢望还能重新回到修行界,有什么好前途。” 井九一直在旁边沉默听着,确定对方只是不老林的一个普通执事,不想再听下去,对赵腊月说道:“快点。” 这两年里,他经常陪着赵腊月斩妖杀人,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新鲜感,后来便觉得很是无趣,经常发声催促她。 那时候,他说的往往便是这两个字。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这两个字听过太多遍,赵腊月想都没想,下意识里便有了动作。 海风灌进破庙,拂动她的青丝,剑意凌厉而生,便要离体而去。 黑衣人做为不老林的刺客,此生都是他暗杀偷袭对方,何曾被别人偷袭过? 惊怒之余,他用最快的速度召出十七面黑色的小旗,布置在了身周。 那些黑色小旗气息阴冷,仿佛里面有着无数怨魂,绝非寻常,正是玄阴宗用来对付那些剑道宗派的拿手宝物——落剑幡。 落剑幡用十七种罕见的材料制成,对仙剑的感应极为敏锐,不管对手修的是剑诀如何高深,只要飞剑离手,便一定会被落剑幡确定方位,施予影响,在最短的时间里扰乱飞剑运行的线路。 如果双方境界相差较大,持幡者甚至可以直接断绝飞剑与主人之间的联系。 黑衣人确信就算自己的落剑幡不能击落对方的飞剑,也一定能够把对方的飞剑挡住,他便会趁着这个机会,潜入海神庙地底,启动早已准备好的阵法,将对方一击反杀。 不愧是不老林的刺客,骤遇突袭,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想出的应对方式竟然可以说得上是毫无漏洞。 但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对手。 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青山宗数十年来最年轻的峰主。 更关键的是,这两年里赵腊月连番试剑,剑战意识正在巅峰。 她没有出剑,而是把自己变作了一道剑。 短发随风而动,再次变得凌乱,她从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她已经来到黑衣人身前。 瞬息之间,她便越过了数丈的距离,穿过了那些黑色的小旗。 在她的肩头与耳垂,出现了两道清晰的伤口,黑色的污血正在渗出。 对此她毫不在意,直接一掌拍向黑衣人的胸口。 黑衣人来不及召回黑旗,怪叫一声,右手翻天而起,迎向她的手掌。 他的手掌极为枯瘦,看着并不像是活人,边缘散发着漆黑的光泽,不知道蕴着怎样的魔功。 啪的一声轻响。 两掌相遇。 一道艳红的剑,从赵腊月的掌心生出。 嚓! 那道剑轻而易举地刺穿黑衣人的手掌,紧接着继续向前,刺穿他的胸口。 一截艳红的剑尖从黑衣人的背后出现。 不知道是本来的颜色,还是被黑衣人的血染成这样。 嘀嗒。 血水落在破庙的地面。 黑衣人缓缓跪倒在地,就此死去。 他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与绝望的神情。 海风忽然变得狂暴起来。 破庙里剥落的墙皮被吹成粉,到处飞舞。 夜空高处那道强大的威压,感觉离地面越来越近。 赵腊月抬头向破庙上空望去。 笠帽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凛冽的剑意与无穷的战意。 “打不过。” 井九对她说道:“十年后或者可以。” 小荷无辜地睁着眼睛,一脸茫然。 她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画面。 明明正在谈判,为何赵腊月会忽然暴起杀人? 这太没有道理了。 正想着这事,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某处微微一凉。 她低头望去,发现一柄铁剑刺穿了自己的右肩。 那柄铁剑贯穿了她的身体,把她钉在了破庙的墙上。 血从身体里涌出,顺着铁剑流淌。 小荷觉得身体越来越冷,然后才感觉到极致的痛苦,小脸变得非常苍白。 她抬头望向井九,震惊无语。 铁剑握在井九的手里。 她一直防着赵腊月,因为忌惮。 两年里,赵腊月杀了多少人,是怎么杀的,不老林要比清天司更清楚。 在火锅店里相见,她也没能看透赵腊月的底细。 但她从来没想过,井九会如此可怕。 直到铁剑穿透右肩,她竟然都没能发现井九已经出剑! 铁剑很宽,小荷很娇小,看着更加可怜。 井九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丝毫怜悯,也不是刻意冷漠。 他看着她就像在看着一块普通的石头,西海里转瞬即逝的一朵浪花。 小荷知道他的真实境界并不比自己高,如果不是偷袭不见得能制住自己。 但看着他的眼神,她的心里生出极度的恐惧,再也生不出做对的念头。 因为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无情。 太上无情。 第十六章四海宴 井九说道:“解药。” 小荷知道,和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玩任何手段。 带着悔意,她用左手从腰带里摸出一个药囊递了过去。 井九接过药囊扔给赵腊月,继续问道:“你在不老林地位如何?” 小荷是个非常聪明的少女,不敢有任何迟疑,说道:“中层,但颇受重视。” 从某些细节井九确定她是那个黑衣人的上司,唯一的疑惑在于她的境界实力明显不如那个黑衣人。 “为何?” “因为任何人都能被我骗……除了你们。” 小荷对他认真说道:“我真的不明白,为何你们能看穿我。” “应城小荷是性情毒辣的女修,这是一层伪装,实际上却是一个天生媚骨的狐狸精,这又是一层伪装,撕开这两层伪装,大概才能发现你是一个性情柔弱、天真纯洁的少女,只是谁又能想到这还是一层伪装?” 赵腊月服下解药,说道:“但只要不为外物所惑,这些又如何骗得过剑心通明?” 小荷垂下泪珠,说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说道:“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小荷睫毛微颤,应该是在犹豫,片刻后终于抬起头来,颤声说道:“何事?” “明年或者更久之后,你会见到一个人,无论他想做什么,我要你助他。” 井九说道:“办成此事,我助你离开不老林。” 听着这话,小荷的眼睛明亮起来,却又迅速黯淡。 她确实想离开不老林,但不老林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如何才能离开? 尤其是不老林的神秘背景,她虽然并不清楚,但也知道,绝非一个剑道强者便能对抗。 她有些伤感说道:“我无法相信你。” 井九说道:“你只能相信我。” 小荷说道:“那你如何相信我?” 井九说道:“我自有相信你的能力。” 说完这句话,他牵起了她的左手。 那道银色手镯从他的手腕上悄无声息来到她的腕间,再也无法脱落。 赵腊月的视线落在手镯上。 她一直对井九的手镯很好奇。 她自己也曾经有一根相伴多年的手镯。 来到神末峰后,她才知道原来那是景阳师叔祖留给自己的弗思剑。 那么井九的这根手镯呢?会不会也是一把绝世名剑? 他为何要把这根手镯套在这个刚认识的狐妖手上? …… …… 感受到手腕间传来的冰凉触感,小荷再次感觉到极度的恐惧。 那个手镯竟比对方的眼神更加可怕,更是远远超出了不老林给她带去的惧意。 她不知道这根手镯是什么,她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要自己稍一动念,反悔与对方的约定,那么这根手镯便会把自己切断成两截——不止手与手腕,而是身体的每一处、甚至灵魂。 小荷的脸色很苍白,带着畏惧的神情说道:“我怎么才能知道……您说的那个人是谁?” “见到他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井九抬手摘下她鬓角的那朵茉莉花收入袖中。 …… …… 小荷离开后不久,夜空高处那道威压也渐渐消失。 海风灌入破庙,发出呜呜的响声。 井九走到崖畔,看着黑暗一片的西海,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没有想什么,只是想看看这片海,因为再过数日便要离去,在可以预知的很多年里,不会回来。 赵腊月走到他身后,问道:“两年时间,一路杀人,你就是为了让不老林注意到我们?” “不错,因为我要找他们。” 井九没有回头,说道:“当然,这两年也是修行。” 赵腊月说道:“你怀疑不老林与师叔祖飞升失败有关?” 井九说道:“首先,不见得是失败,其次,现在无法判断关系。” 赵腊月问道:“你说会来找她的人是谁?” 井九说道:“我希望她不会见到那个人。” 赵腊月问道:“事情做完了?” 井九看着夜色下的西海,想着不老林、两忘峰、柳十岁,说道:“我还没有看到那个人。” 赵腊月有些意外,说道:“你要看的人不是她?真的是西王孙?” 是的,井九想看的人就是四海宴的主持者西王孙。 问题在于,只有参加四海宴、取得琴棋书画其中一项优胜,才能见到这个人。 井九看着西海深处,忽然问道:“学棋难不难?” …… …… 四海宴召开的那天,海州城里举办了多场活动,有花魁巡街,有从阳郡请来的杂耍班子,自然也少不了唱大戏,海州居民纷纷走出家门,好不热闹,卖吃食的摊贩自然笑的开心,负责治安的军士却是笑不出来。 这是凡人的世界,真正的四海宴则是在海州外的孤山里举行,从清晨开始,便不时有剑光与宝物的流光照亮天光,陆续有修行者抵达,当然大部分的修行者境界不足,只能从海州城里坐车而至。 温暖的海风吹拂着孤山上的青树,如果没有碧空里的那片白云,今日或者会有些燥热,神奇的是,无论海风怎么吹,那片白云一直没有移动过位置,准确地把自己的清影投在孤山上,给与会者带去清凉。 孤山临海那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余处楼阁。 修行者们漫游其间,欣赏着海景,低声交谈,不时抬起头望向天空里的那片云。 那片云很厚,看着就像是一团浓至化不开的白雾,云里隐约可见剑光与青烟,更有飞檐若隐若现。 这便是西海剑派的重地——云台。 各宗派的重要人物已经被接入那处,稍后四海宴的宾客们也会被接入云中,但能够亲眼看到西王孙的人想来不会太多。 孤山里的楼台,有的用来观景,有的用来听涛,有的供修行者静思,还有几处面积明显大些的楼台,四周围着白幔,随海风轻动,很多修行者围在那里,或者轻呼,或者赞叹,甚至还能听到叫好声。 这里正在进行四海宴的主要活动——以琴棋书画逐宝。 井九与赵腊月离楼台还很远,便被某些有心人发现了身份。 他们没有用灰布包着头脸,但头上的笠帽还是很显眼。 清天司的人很快赶了过来。 第十七章我能想到最简单的事 站在崖间的栈道上,看着远处向楼阁间走去的两道身影,施丰臣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海风拂动他有些焦黄的胡须,却拂不动他脸上的皱纹,那些皱纹代表着他在朝廷付出的心力,仿佛铁铸的一般。 下属请示道:“大人,他们快要入楼,是否动手?” 施丰臣微微眯眼,说道:“慢着,四海宴宾客众多,此时动手,容易出乱子。” 下属明白他的真实意思。西海剑派同意清天司派人盯着四海宴的请求,已经是非常给朝廷面子,如果稍后为了缉拿那两个魔头,让四海宴草草收场,甚至引发更大的乱子……谁来承受西王孙的怒火? 施丰臣说道:“这时候有谁在楼里?” 另一名下属说道:“大部分仙师都已经去了云台。” 施丰臣有些不悦,心想前夜让对方从客栈逃走便罢了,今日明知道对方会来参加四海宴,那些修道者却还是不当回事。 “青山宗呢?” “也去了。” “那现在有谁在?” “竹介前辈刚才在琴楼。” “是他?很好,派人通知,让他在里面盯着那两个戴笠帽的家伙。” “其余人都在外面等。” “通知西海剑派,让他们帮忙把剑书传入云台,别的先不要管。” 施丰臣的命令清楚而且明确。 他相信只要对方离开孤山,便一定会被落网。 清天司的下属们也确信对方今天再也无法逃走,不禁生出很多不解。 为何他们居然敢来四海宴?如此招摇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如果本官所料不差,他们真是名门大派的弃徒,那必然是修行前程无望,才被迫离开山门,沦落到今天这模样。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便是修行,如果能够得到西王孙赐下的重宝,说不定还真能找到希望,所以他们必然会来。” 施丰臣冷笑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修行者看似高高在上,其实又有什么区别?” …… …… 孤山不孤,山峦起伏,沿海而生,断崖向西,其间自然生成数个碧水蓝湾。 有琴声从水湾对面传来,很是动听,却没能让这里的人们分神。人们盯着从二楼里悬下来的那张大棋盘,与身边的同伴专心地讨论,不时发出妙啊、赞啊之类的感慨,当然某些时候难免也会听到恼怒至极的批评。 井九不习惯这种嘈杂热闹的环境,还是坚持看了一段时间。昨天赵腊月给他买了一本关于下棋的小册子,他看了一遍,记住了那些规则与胜负判断的方法,但文字这种东西终究是死的,只有亲眼看到对局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认识。 “懂了多少?”赵腊月说道。 井九说道:“感觉不是太难,可以试试。” 赵腊月说道:“那天在海神庙我就说过,这种事情对你来说最是简单不过。” 井九笑了笑,说道:“那我去了。” 赵腊月点点头,说道:“去赢。” …… …… 报名的程序很简单,井九被带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他的对手已经在桌对面坐好。 除了他戴着的笠帽,这张桌子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自然也无人关注,只能听到棋子落在棋枰上的清脆声音。 没有过多长时间,对局便结束了,井九站起身来,点了点头。 他的对手是位年轻人,不知道是哪家宗派的弟子,脸色通红,眼里满是不服与恼火的神情。 都是修行者,一眼望过去便能知道棋盘上的胜负,不需要数字,这名年轻弟子便知道自己输了三目。 胜负的差距很小,或者他中盘的时候再小心些便能赢。真正令他感到不甘心的是,明明井九的行棋很生涩,就像个初学者,甚至好像连最简单的定式都不懂,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极轻松地赢来一场大胜,因为不想太过打击对方的信心,他还刻意落了几步缓手,谁能想到最后局面竟发生了如此大的逆转,他竟是莫名其妙的输了! 直到最后落子,他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输的。 一名西海剑派的执事过来做好记录,领着井九去了另一处地方。 和先前一样,他的对手也已经在桌子对面等着他,是位神情淡然的中年人。 中年人看着他微笑说道:“你运气不错。” 井九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 “对局顺序早就排好,可惜你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 中年人指了指楼道里贴着的一张纸,说道:“我是一个很谨慎小心的人,不会犯刚才那个小家伙的错。” 能够通过琴棋书画这种所谓闲趣得到西海剑派的至宝,对于很多修行天赋普通、但擅长此道的修行者来说是不可错过的机会。中年人便是这样的人,他查得很清楚,中州派的那位天才少年根本没有报名,今天的弈棋之争没有什么象样的对手,对于拿到宝物充满了信心,同时如他所言,他也非常谨慎小心,先前他的对局结束的早,认真地观察了一下井九与那个年轻人的对局,确认井九的棋艺与自己有极大差距,只要自己不犯错,便没有输掉的可能。 井九没有说什么,直接拿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 对他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举动,下棋不是聊天,但对那些常年浸淫此道的棋手来说,则显得有些不够礼貌。 中年人皱眉,有些不悦。 …… …… 海风徐来,带起白色的幔纱,送来清新的气息。 棋子落枰的声音停止。 井九放下手里的茶杯,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片安静。 中年人把手里的棋子重重拍到案上,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井九赢了,整个过程与第一局的情形很相似。 他的行棋真的和初学者差不多,甚至比初学者还要差,明显不懂任何定式,甚至看着毫无道理,但随着棋局的推进,他却能在那些细微处获得一点一点的好处,渐成优势,直至最后胜利,哪怕又是只赢了两三目。 就像那名年轻人一样,这位中年人直到结束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哪里犯了错。 西海剑派的执事过来,做完记录,终于忍不住看了井九一眼——那名拂袖而去的中年人,是一个很普通的散修,在棋界却有些名气,西海剑派早有关注,没想到居然输给了这个戴笠帽的家伙。 井九起身准备离开。 那位执事示意他坐下,然后给他换了杯新茶。 这一次他只需要坐在桌旁等着对手到来。 …… …… (麻烦大家多投些推荐票,谢谢了。) 第十八章中州派的天才少年 海风继续吹,杯里的清茶又换了杯新的,井九又连续胜了两局。 这个时候,他终于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因为他的笠帽在楼阁里着实有些显眼,也因为他连赢了好几局。 最令人吃惊的是他的速度,虽然四海宴有限时规定,但他落子实在是太快了。 尤其是最近的这一局棋,他的对手是海州著名的棋家,并非修道中人,因为一心向道,才会受西海剑派的邀请来参加四海宴,谁曾想还是输了……而且输的还是那样莫名其妙。 那位西海剑派的执事是个懂棋的人,也是场间唯一从头到尾观看了井九所有对局的人,更是暗自称奇。 最开始的时候,井九行棋生涩,比初学者都不如,随着对局的进行,却很快变得熟练起来,有些时候下出的棋竟然称得上精彩,似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棋力便增长了很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算力。” 众人看过前几局的棋谱后,终于有人看出了一些门道,倒吸一口冷气,说道:“这个家伙的算力太强了。” 明明那人是个新手,最开始的时候有些落子甚至有些荒唐,最后却总是能赢,为什么? 因为他的推演计算能力太强,只要开局的时候不犯下致命性的错误,从中盘便开始搏杀,从那些细微处的战斗里不断获得好处,直至最后完全扳回开始时的劣势,再不给对手任何机会。 但就算是修行者,各方面能力远胜常人,可人力终究有时尽,谁能完全算清楚棋盘上如此复杂的局面? 只凭算力便能赢棋,这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没有人相信井九能够一直赢下去,而且如此下棋,就算能赢几盘,又有什么意思? …… …… 琴棋书画,无论四海宴的限时如何严格,棋,总是最慢的。 琴只需要弹一曲,书只需要写几个字,画或者稍微麻烦些,但也就是一场的事儿。 除了棋之外的三项,很快便得出了结果。 水月庵的莫惜,琴技最佳。 她是庵主的弟子,来参加四海宴,已经是极给西海剑派面子,亲自奏了一曲佳音,更是把面子给的极足。 如果她还拿不到琴艺第一,那才是有问题。 当然,她的琴声确实很美,孤山楼阁里所有听到那一曲的人都可以证明。 中州派被很多修行者认为是当世第一大派,这一次前来参加四海宴的弟子叫做向晚书。 向晚书是位很出名的天才少年,据说一身道法乃是他的师兄童颜亲自传授。 中州派给西海剑派的面子算是给足了,西海剑派自然知道应该怎样做。 “这是真正的书画双绝啊。” 修道者们站在楼前,看着那幅中堂和旁边的那幅工笔花鸟,赞叹不已。 向晚书从楼里走了出来。 人们纷纷上前表达自己的仰慕。 向晚书神情平静,微笑回应,春风一般,风度极佳。 现在就只剩下那边还没有分出结果。 远处的楼阁传来很多议论声,甚至还有争吵声。 在修行界的聚会里,这般热闹实在是很少见的情形。 向晚书有些好奇,在众人的簇拥下向着那边走去。 来到楼阁前,早有人报知他的身份,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让他走到最前方。 一幅放大的棋盘,挂在楼间,上面已经落着很多棋子,局面看着有些胶着。 向晚书看着那幅棋盘,微微挑眉,然后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理解。 “晚书仙师因何摇头?”有人凑趣问道。 向晚书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中州派弟子,讲究中正平和,怎会轻易出声议论他人。 他在心里想着,海州终究还是偏远小郡,四海宴声势虽大,却没有什么真正出色的人物。比如先前,他随意画了幅花鸟,写了几个字,便得了这多赞美,若让这些人看到前些年一茅斋的书生在梅会上的书法与画作,那该做何想法? 再比如此时,棋道之争已至最后一局,楼内对弈的二人应该是四海宴里棋力最强者,行棋落子却这般糟糕,甚至可以说得上粗陋,若是在梅会上只怕第一轮便被淘汰,莫说师兄或者自己,就算是小师弟来了也是稳赢。 他正想着这些事情,楼内传来声音,最后一局棋已经分出了胜负。 …… …… 井九站起身来,向屏风后走去,准备洗手。 楼内的西海剑派执事,还有别的一些人,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众人的心情有些怪异,无论怎么看,此人接触棋道的时间都很短,最后怎么却赢了呢? 因为这种情绪,场间的气氛有些古怪,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什么恭喜之声,一时间竟有些冷场。 楼外的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 “晚书仙师觉得此人棋艺如何?” 向晚书目光微动,已经找到说话的那人。 那是一个瘦高老者,不知为何,脸上写满了不甘与恼怒的神情。 向晚书说道:“我的棋艺很普通,如何有资格点评这位道兄。” 那位瘦高老者正是输给井九的那位海州棋家,直到这时候,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输了。 瘦高老者并非修行中人,但因为某些事情对中州派却有些了解。 或者是因为真的想不明白以致于太过恼火,又或者是存着某种恶意,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也没有遮掩的意思,挤开人群,来到向晚书身前说道:“仙师何必自谦?听闻就连童颜公子与你对弈也只让三子。” 听着这话,人群一片哗然。 若要说修行界这些年最著名的天才是谁,最先想到的三个人里,便肯定有童颜这个名字。 就连青山宗掌门的关门弟子卓如岁,在某些方面都及不上他。 童颜的修道天赋冠绝中州,直到现在依然是无数人的偶像。 除此之外,童颜还有件非常出名的事情,那就是他的棋道。 前些年,他曾经在梅会上连拿三次魁首,就连一茅斋的那些书生对此都极为服气。 更有一种说法,童颜这些年一直在尝试以棋道感悟天道。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童颜都是毫无争议的天下棋道第一人。 他与向晚书对弈,居然只让三子? 人们望向向晚书的眼神里有了更多的敬畏。 他说自己棋艺普通,这也太谦逊了些。 有人捧场说道:“晚书仙师今日若参加棋争,那就不是书画双绝,而是棋书画三绝了。” 向晚书苦笑说道:“我的棋道与师兄相比有若烛火于明珠,书画之道亦是如此,如此赞誉,实在不敢当。” 那位瘦高老者却是不肯罢休,坚持说道:“但您绝对有资格点评一下今日的棋局,您就说说……这局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下的这么难看,怎么就能赢了呢?” 对于爱棋的人来说,棋形确实是极重要的事情,胜负之外也要讲究一个美感。 井九行棋全无章法,自然更无美感。 向晚书对此也有些别扭,但还是不肯口出恶语,说道:“这位道友算力颇为惊人,只是……略有些不好看。” “是吧?我就说难看极了!像切草挑粪一样,哪有这么下棋的呢!” 那位高瘦老者顿时来了精神,高声喊道:“这样下棋,就算能赢一时,难道还能一直赢下去?” 因为受到童颜的影响,中州派弟子对棋道非常尊重,这也正是为何向晚书今日愿意行书作画,却不肯参加棋争的原因。 在他看来,四海宴这等布置实在是对棋之一字有些不敬。 向晚书觉得高瘦老者的话太过激烈,但也有些认同。 他笑着说道:“若我这般下棋,肯定是要被师兄打的。” 场间响起一阵迎合的笑声。 人群外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中州派果然如传闻里一样,客套虚伪,令人生厌。” 听着这话,众人很是震惊,心想究竟是谁,居然敢当着中州派天才弟子的面说这样的话? 放眼朝天大陆,一茅斋低调,果成寺不争,西海剑派今日在主场肯定不会惹事,难道是风刀教的人又或是青山宗来客? 人们转身望去,只见崖畔站着一个人,笠帽遮脸,青色布衫,看身形应该是位少女。 第十九章原来不是你 想到那位胜者同样戴着笠帽,人们恍然,心想这少女原来是那人的同伴,难怪会说这样的话。 向晚书说道:“请指教,我这话何处虚伪?” 他的神情很平静,没有怒意,自有一种压迫感。 他性情温和,不愿惹事,但有人出言辱及师门,怎能不发声? 场间顿时变得安静,气氛有些紧张。 站在崖畔的少女自然是赵腊月。 她看着向晚书漠然说道:“你说你若这般下棋,你师兄便要打你,岂不是说他这般下棋也应该被打?” 这种说法似乎有些勉强,但如果把向晚书先前那句话往深里去想,也就是这个意思。 向晚书微微挑眉,说道:“虚伪二字究竟何解?” 赵腊月说道:“你觉得他的棋下的很差,但不肯明说,你甚至很想打他,但不敢做,这就是虚伪。” 向晚书摇头说道:“这不是虚伪,而是我想给你的同伴留些颜面。” 赵腊月说道:“你觉得你有资格评价他?” 人群微有骚动,心想这话何其荒谬,与童颜对弈只被让三子的人当然有资格评价你的同伴。 向晚书微微挑眉,说道:“不错,我想告诉他,下棋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赵腊月说道:“相信我,对他来说,下棋就是世间最简单的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着,如果你看过那张竹躺椅旁的瓷盘,看到过瓷盘里的那些沙砾,便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向晚书说道:“是吗?希望稍后有机会领教一番。” “你不行,让你师兄来吧。” 赵腊月的语气很自然,就像在讲一件寻常事。 人群一片哗然。 西海剑派推出四海宴与梅会抢风头,但谁都知道,无论底蕴还是别的方面,四海宴与梅会都有难以逾越的距离。 你以为自己的同伴拿了四海宴的棋道第一,便有资格与童颜下棋? 童颜是什么人?是普通修道者见得到的吗? 向晚书苦笑无语,心想原来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怒意也自消退,不再理会。 …… …… 半个时辰后,向晚书再次看到了那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四海宴的胜者以及受到正式邀请的宾客,稍后会从孤山处乘海舟进入高空里的云台。 向晚书自然可以凭道法踏空而上,但基于对西海剑派的尊重,还是选择在这里等待。 他望向崖畔,视线落在那两个人的笠帽上,摇了摇头,心想不知道是哪个宗派被宠坏了的弟子。 “感觉如何?有没有意思?”赵腊月问道。 井九说道:“不多。” 赵腊月问道:“怎么讲?” “下棋不是自己修行,而是靠对方的错误获胜,这点比较无趣。” 他想了想又说道:“而且太简单。” …… …… 海舟无帆,随风而起,很快便远离地面,驶入云雾之中。 缭绕四周的云雾里,隐约能够看到嶙峋的崖石,还有近在咫尺的楼台亭榭。 有些第一次到访西海剑派的修行者,这才知道所谓云台竟然就是云里的一座悬空山。 海舟停在峰顶,西海剑派的弟子上前,把众人迎进一座巍峨壮观的宫殿里。 受邀前来的各宗派宾客已经在殿内各自安坐,欣赏着鲛人的歌舞,互相低声交谈着什么。 向晚书、莫惜和井九,做为今次四海宴的胜者走入殿中。 很多人起身相迎,这是对四海宴的尊敬,自然更是对向晚书与莫惜师门的尊敬。 有一部分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身上,因为来到殿内,他还是戴着笠帽,显得有些怪异。 这些视线里有一道隐在暗中,邪恶而且充满了仇恨。 还有两道视线则是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青山宗的幺松杉与林英良神情微变,心想他怎么来了?难道他不知道清天司一直在找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 …… 来到大殿深处,一个身影从云雾里渐渐显现出来。 那是一位高大的男子,气质威严,身着明黄衣衫,冕前垂着十余道珠帘,看不清楚面容。 他居高临下看着井九,如一位真正的帝王。 这就是西王孙,最近数年里,修行界最神秘的大人物。 井九静静看着对方。 向晚书与莫惜已经回到前殿,不知道西海剑派送出了怎样的珍宝。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这有些怪异。 “大道无垠,所以我们的眼光要放得更宽广些,不能因为一棵树就放弃了一整片树林。” 西王孙的声音很柔和,就像是珠帘上那些浑圆无暇的南海明珠。 这句话的前半段很像是师长对后辈的普通提点,后半句却很古怪。 井九默然想着原来你不是他。 这时候,他知道了西王孙是谁,自然也就知道了他不是谁。 西王孙似笑非笑看着井九。 有意思的是,他也以为自己知道这个戴着笠帽的年轻修行者是谁。 在他想来,对方应该是被朝廷追的急了,才会想到参加四海宴,来投靠自己。 他知道那天夜里在海神庙发生的事情,但他没有任何怒意,相反,他很欣赏对方的勇气与能力,越发觉得这两个年轻人有培养的潜质,虽然眼前这个背着铁剑,明显还没能进入无彰境界,远不如另外那人。 不过他不会让西海剑派接收他们,而是会以别的名义。 所以他才会说出刚才的后半句话。 很安静,井九没有回应。 西王孙的眼睛渐渐眯起,露出一抹冷酷的神色,说道:“如果你不想投靠孤,为何要来参加孤的四海宴?” 井九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真是一个出人意表的回答。 西王孙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道:“那你还要孤的宝贝吗?” 井九摇了摇头。 听到这话,西王孙以为他只是还没有下定决心,想以此示好,沉默片刻后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 …… 西海剑派的大殿非常宽广,方圆足有千丈,薄雾依地而行,宾客散坐其间。 若不是修行者目力敏锐,只怕连彼此的脸都无法看清。 井九回到殿里,走到赵腊月所坐案前,准备与她一道离开。 一道阴恻的声音响了起来。 “宴席之上,居然还戴着笠帽,你们就这么见不得人?还是说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敢见人?” 宾客们有些意外,向着声音起处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位瘦削的中年修道者,身着黑色道衣,容颜猥琐。 识得此人身份的修道者低声说了几句,宾客们才知道,原来这位中年修道者便是散修竹介。 听闻此人与西海剑派交好,今日出现在四海宴上并不令人意外。 竹介与他死去的兄长——黑龙寺主持竹贵一样名声极差,自然没有谁愿意搭理。放在平时他肯定会老老实实地吃完酒宴,事后再大肆宣扬一番西海剑派对自己诸多礼遇,自己与中州派天才弟子谈笑无碍便罢了。 今天不一样。 那两个戴着笠帽的人,是他的杀兄仇人。 第二十章一言不发便杀人 竹介站出来挑衅对方,是清天司的建议。 清天司已经安排好神卫军守住孤山四周,但担心对方会驭剑逃走,于是决定就在云台上动手。这里有很多修道强者,西海剑派的强者数量更多。唯一让清天司有所顾忌的是,西海剑派可能会因为四海宴被影响而不喜,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想办法激怒对方,只要对方先出手,西海剑派事后自然不好怪罪朝廷,甚至可能成为最大的助力。 至于最好的人选当然就是竹介,因为他与西海剑派的关系不错,能够在殿上随意说话,而且他说话真的很难听。 “还是说你长的太难看了?小时候就被谁用刀子割了几道,毁了容?” “当然也有可能你生的很漂亮,舍不得给别人看?” “赶紧把笠帽摘下来,大爷我就喜欢漂亮姑娘,如果你真能入我的眼,我一定会好好疼惜你。” 竹介不停说着话,言语极为轻薄,极尽羞辱。 大殿里的修行者们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这等言语何其粗俗,就算你与西海剑派交好,这般闹事难道不怕惹得主人不喜?要说有什么底气……你哥已经死了,贵妃娘娘与你可没有什么交情。 赵腊月沉默不语,无论对方如何羞辱,都没有出言反驳。 没有人注意到,青山宗的两位弟子神情很是难看,出身两忘峰的幺松杉更是眯着眼睛,剑眉微挑,准备杀人。 中州派的向晚书与水月庵的莫惜的座位与青山宗相邻,注意到了幺松杉的气息变化,神情微凛。 “小姑娘……” 竹介带着极度的恶意与嘲弄,不停地出言羞辱赵腊月。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清旷的大殿内忽然生出一道艳红的光芒。 满是清香的空气里隐隐有血腥味散出。 竹介的咽喉破开了一个洞,鲜血如瀑布一般溅射而出。 飞剑破空而回,来到赵腊月的身前,消失在她的掌心里。 直至此时,竹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眼里流露出震惊与绝望的神情,用双手紧紧捂住喉咙。 血水从他指间汨汨流出,画面看着异常惨烈。 无人能够挽救他的性命,竹介脸色惨白,缓缓跪倒在地,发出几声破风箱般的叫声,就这样没了呼吸。 殿内一片震惊,很多修道者起身望去,想要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数视线落在赵腊月的身上,震惊之外还有很多忌惮。 她与竹介相隔百余丈,竟能一剑杀之,而且回剑隐于掌心。 按照南方大陆最流行的青山宗境界划分,那她岂不是已经晋入了无彰中境? 向晚书与莫惜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里的震惊。 这个戴着笠帽的少女应该与自己差不多年龄,境界居然比自己还高? 她究竟是什么人?还有她的那道飞剑究竟是什么剑?竟然拥有如此恐怖的杀意? “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当众行凶!” 一道愤怒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清天司的官员们终于出现了。 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竹介,施丰臣脸色铁青,心情异常沉重。 竹介做到了他的要求,成功地激怒了对方,然而……他却没能阻止对方暴起杀人。 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生出了极大的愤怒。 施丰臣深吸口气,镇定心神,对着殿内的修道者们说道:“好教诸位仙师知晓,这个戴着笠帽的凶徒正是朝廷追缉的要犯,两年来杀害了近百人,作恶多端,切莫让她给逃了!” 前些天在海州城里参加过清天司会议的修道者们最快反应过来。 他们离席而起,召出随身的剑与法宝,大殿里清光处处,杀意十足。 向晚书望向赵腊月,微微挑眉,似没有想到这个少女竟是个恶人。 莫惜的视线也落在了她的身上,柳眉微蹙,露出厌憎的情绪。 令清天司官员与修道者们意外的是,果成寺的那两位医僧没有动,大泽的左雨使竟也没有动,更出奇的是幺松杉居然也没有动,此人难道不是以热血好战、嫉恶如仇闻名的青山宗两忘峰仙师吗? 隔着百余丈距离一剑瞬杀竹介,赵腊月展现出来的实力境界确实极强,但这时候殿内强者数量极多,比如昆仑长老何之冲,又比如向晚书等人,更不要说这里西海剑派的主场,坐在首席的那位长老便是一位游野境的高手! 按道理来说,赵腊月根本没有可能在这样的情形下杀死竹介。 她的出剑实在是太突然。 别人是一言不合杀人,她则是一言不发杀人。 最关键的是,根本没有人能想到,她敢在这个地方出剑杀人。 这里是西海剑派的重地云台,虽说因为四海宴的缘故,暂停了阵法,但在这里杀人,便等若向西海剑派发起挑衅。 西海剑派长老冷冷的看着赵腊月,带着极强威压的剑识已经落下,把她笼罩住。 直至此时,西王孙依然没有露面,也没有发声。 谁也不知道,这位神秘崛起于西海的强者,正在大殿深处静静地关注着这一切。 一切都在他的把握之中。 他想看看那两个戴笠帽的年轻人会怎样应对当前的情况,然后再把他们放走。 “三都派数位师侄的血债,今日你便一道还了吧。” 昆仑派长老何之冲缓缓起身,看着赵腊月说道。 他话音落下,一道无比锋利的月轮,呼啸破空而起来,带着凌厉至极的杀意,斩向赵腊月。 忽然,一道飞剑从下方迎了过来。 那道飞剑精光湛然,速度奇快,便如一道笔直的青线。 当的一声巨响! 月轮被这道飞剑从下方斩中,斜斜飞回昆仑长老身前,悬空而转,发出呜呜的声音。 昆仑老长脸色红润,须发俱张,唇角溢出一道鲜血,有些狼狈。 那道飞剑确实强横,但驭剑者的境界并不比他更高,只是他毫无准备,竟是吃了一个闷亏。 他望着青山宗的座席,惊怒喝道:“幺松杉,你疯了吗!” 第二十一章原来她是赵腊月 青山宗两忘峰弟子,没有第一个出剑斩向那名妖女,已经令人足够意外。 谁能想到,当昆仑长老意图斩杀对方的时候,他竟然还出剑相助那名妖女! 这究竟是怎么了? 施丰臣望向幺松杉的视线里充满了震惊与愤怒,正准备发声相问,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神情骤变。 清天司的下属官员没有想到他想到的事情,大惊失色,说道:“幺仙师,你这是在做什么?” 昆仑长老缓过劲来,厉声说道:“我知道三都派那几位师侄在朝南城的里行事确有不妥,得罪了你青山宗,但今众人亲眼看到这个妖女杀了竹介仙师,难道青山宗还想包庇她不成!” “竹介对我师叔无礼,自然该死。” 幺松杉缓步上前,看着昆仑长老神情漠然说道:“至于你,居然敢对我师叔出手,那也是找死。” 大殿里一片死寂。 海风拂动幺松杉身上的青衣,飘飘欲仙。 众人有些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对我师叔无礼?敢对我师叔出手?师叔……什么师叔? 幺松杉乃是两忘峰排行十一的弟子,那他的师叔又是谁? 无数道视线落在了赵腊月的身上。 赵腊月摘下笠帽。 令有些人遗憾的是,他们没能看到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泻落。 这位少女有着一头短发,还有一对短而有力的双眉。 之所以说有力,是因为她的眉毛而浓,就像是用最浓的墨画上去一般。 越来越多人猜到了她的身份,震惊的无法言语,纷纷起身。 大殿里到处都是案桌被掀翻的声音。 …… …… 在修行界赵腊月非常出名,甚至快要追上洛淮南、童颜、白早、卓如岁等人。 她是天生道种,还没有出生便已经是青山宗重点保护的对象。 三年前的青山承剑大会上,她出乎所有人意料,令神末峰重续传承,成为景阳真人的再世弟子,更是震惊了整个修行界。 关于她的容颜以及性情,在各大宗派里早已不知道被讨论过多少次。 这位短发少女,双眉如画,眼眸黑白分明,被两忘峰弟子称为师叔,不是赵腊月,还能是谁? …… ……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不管他们对青山宗与赵腊月有着怎样的观感,此时有着怎样的心情。 莫惜出身水月庵,亦是名门大派,此时也站了起来。 她发现赵腊月看着就是位容颜清秀的少女,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不如传闻,不禁有些轻视。但下一刻,她便想到先前那道横穿大殿的血剑,不由神情微凛,生出自愧不如的感觉。 向晚书很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先前在孤山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居然就是传闻中的赵腊月。 在中州派弟子的心里,赵腊月与别的宗派天才弟子有些不一样。赵腊月是朝歌人,按照朝歌俊彦尽入中州的说法,她本来也应该加入中州派,那样的话,如今就应该是是他的师姐或者师妹。 中州派的师长曾经努力了十年时间,想要争取赵家改变主意,只是青山宗看管的实在太严。 这些故事在中州派里流传了很长时间,所以包括向晚书在内的很多弟子都赵腊月都很好奇,更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情绪,其中有莫名的亲近感,也有些抵触感,更多的年轻弟子则是把她当成了假想敌。 大殿里依然安静,人们的心情很难平静。 有些人注意到了站在赵腊月身旁的那个人。 如果这位少女便是赵腊月,那这个戴着笠帽的人是谁? 从那道铁剑能看出此人的境界未入无彰,比赵腊月差的远了。 难道他就是井九? 承剑神末峰后,就连井九在修行界也有了些名气,虽然远远不如赵腊月。 但在某些方面,某些人的心里,他甚至比赵腊月还出名,因为传闻里他是位绝世美男子。 井九没有摘下笠帽的意思,包括莫惜在内的女性修道者都觉得有些遗憾。 “原来是青山神末峰主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随着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大殿深处涌来一阵云雾,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雾里缓步走出。 神秘的西王孙,终于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 …… 西王孙也是被迫现身。 赵腊月如今是神末峰主,是青山宗的大人物。 更不要说,她还有一个身份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无论辈份还是地位,她都是今日殿内最高的那个人。 西海剑派长老与昆仑长老的辈份与她相平,在修行界的地位则是远远不如她。 放眼云台,只有西王孙的身份地位算得上对等,那么当然要亲自出面相迎,如此方能显示出对青山宗的尊重。 …… …… 西王孙登场之前,西海剑派的游野境长老便已经收回了剑识,就在赵腊月刚表明身份的时候。 哪怕他收回剑识的速度稍慢一刻,也会被认为是对青山宗的无礼,说不得便会引来一场纷争。 西王孙与赵腊月微笑见礼,然后望向她身旁的井九。 想着先前见面时井九说过的话,他的眼底深处有抹极凌厉的光一闪即逝。 这时候,他当然已经确定,对方不可能是想来投靠西海剑派。 当时井九对他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看什么呢? 难道青山宗知道了鬼目鲮的事情,派弟子来查? 想到此节,即便是他也有些警惕。 但他没有太担心,因为他相信,不管青山宗怎么查,就算通过鬼目鲮查到西海,依然无法找到任何证据。 鬼目鲮之局,根本没有什么刻意的布置,针对的只是修道者的野心。 想到那位青山宗的天生道种两年前已经吃下了妖丹,西王孙的唇角现出一抹颇堪捉摸的微笑。 一颗可以帮助修道者提升境界的妖丹,再加上一篇可以抹除丹毒痕迹的功法,是没有修道者能够抵抗的诱惑。 越是天才,承受的期望与压力越大,越不能抵抗这种诱惑。 西王孙看着井九与赵腊月微笑想着,查吧,查的越认真越好,最好快点查到你们那位天才的同门,那就最好不过。 井九在想别的事情。 赵腊月表明身份,西王孙便亲自现身相迎…… 如果早知这般容易,他先前何必在孤山下那几盘棋? 看来修道无数年,只是数年游历,这方面的经验还是不足。 那么你呢?你不是说自己很擅长阴谋吗? 他望向身旁的赵腊月,摇了摇头,心想不愧是神末峰一脉,这方面都有些笨啊。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那人的声音初始有些微微颤抖,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不安,但很快便变得平稳起来,坚定如铁,不可摧折。 “难道是青山宗的大人物,就可以随便杀人吗?” 施丰臣向前踏出一步,盯着赵腊月的眼睛说道。 第二十二章烽火连三月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落在众人眼里,显得极其漠然。 “不错!” 昆仑长老愤怒说道:“当日在朝南城,三都派弟子心急同门伤势竞药,只是这等小事起了些争执,何至于死?” 听着这话,很多人望向赵腊月的视线多了几分忌惮,即便你是青山宗九峰之主,出手怎能如此狠辣?再想着先前赵腊月一言不发杀死竹介的画面,人们越发觉得这位传闻里的天才少女心性实在是可怕。 “只是小事?”林英良走向前来,看着那位昆仑长老冷笑说道:“当日果成寺二位高僧想用那药救治被鬼目鲮慑魂的朝南城民众,宝树居里的修行同道与富商都放弃竞买,愿意襄助这等善事,结果三都派弟子就因为那位少主中了些花毒、有些发痒便从中做梗,仗着昆仑豪富,一路加价,赵师叔哪里看得下去这等行径,用一颗玄草丹拍得冰片,事后想要赠予果成寺二位高僧,却被三都派弟子拦住去路想要抢药,他们不知我师叔身份,还想杀人,这种人当然该死!” 前些日子在海州仙居里,他与师兄幺松杉已经得知此事,与清天司的案卷一对照,便推算出当时情形,此时被他说来,竟与真实情况相差无几,顿时引来大殿里的议论纷纷。 那位果成寺的老僧宣了一声禅号,对众人说道:“贫僧当时正在宝树居,还有很多同道也能证明。” 听着这话,殿里的人们自然信了九成,果成寺在世间的名声无暇无尘,谁都相信老僧不会撒谎。 昆仑长老想说赵腊月在巷中杀人的时候无人看见,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看着殿内气氛知道说也无用,不由气结。 “那其余人呢?” 施丰臣再次向前走出数步,离赵腊月又近了些。 他盯着赵腊月的眼睛说道:“商州城死在你剑下的是四位路人!天京城外被你断首的是位神卫军!豫州城里被你斩成碎块的更是位老妇!本官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得罪了峰主?他们又如何能得罪峰主!” 赵腊月挑眉准备说话。 井九看了她一眼。 青山峰主居然被一名朝廷官员说的哑口无言? 没有人相信。 在很多人想来,赵腊月不肯出言辩解,是因为与这个朝廷官员争执有失身份,却不知道只是因为井九觉得麻烦。 “那些人没有得罪师叔,但肯定得罪了青山的剑。” 幺松杉看着施丰臣寒声说道:“剑遇不平则鸣,那些人因何死在师叔剑下,我想你比谁都要更清楚。” 施丰臣冷笑说道:“两年来,峰主云游四野,七十余条性命,难道就不需要给个交待? 幺松杉看着这位朝廷官员,就像看着一块石头。 “我青山剑宗杀几个贼人,还要交待?谁有资格要我们交待?” …… …… 好霸气的话。 好锋利的剑。 殿内一片死寂。 青山宗都已经说出这样的话来,谁还敢正面当其锋芒? “师兄此言不妥,即便遇不平而拨剑,事涉性命,总还是应该慎重些。” 说话的人是向晚书。 莫惜也摇了摇头,说道:“这也未免太滥杀了。” 殿内的气氛生出微妙的变化。 中州派与水月庵的弟子同时出声,这便有些意思了。 当今世间诸大修行宗派里,一茅斋低调、果成寺不争,风刀教与西海剑派底蕴稍有不足,便以中州派与青山宗为正道之首,而由于中州派地近朝歌城,数十年来天才弟子层出不穷,声势甚至已经隐隐压过青山一线。水月庵弟子数量不多,但有庵主与数位破海境长老坐镇,听闻某位传说中的人物更是通天境有望,亦是不可轻视。 幺松杉有些不悦。 他的不悦更多是针对莫惜。 中州派发话,他大可以直接骂回去,但水月庵与青山宗向来交好,他不知应该骂到什么程度,不免觉得有些麻烦。 这个时候,井九终于说话了。 这是殿内众人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平很淡,就像是清水流过剑身,分不清楚是水还是剑。 “连三月是你师叔?” 听着这话,场间有些哗然,莫惜更是柳眉倒竖,非常生气。 连三月是水月庵主的师妹,以境界论却是水月庵毫无争议的第一人,传闻里有望通天的那位指的便是她。 无论辈份还是资历,她都是修行界里最高的数人之一,听说她与青山掌门相见也只执平礼。 从景阳真人的师承论,井九确实与对方同辈,但修行界谁不知道他是跟着赵腊月混上了神末峰?而且就算同辈,你居然直呼这样一位修行大前辈的姓名,何其无礼? 莫惜看着井九,眼神极为不善,似要把他的笠帽看穿,看看他的脸皮究竟有多厚。 “你可知道你师叔为何叫连三月?” 井九似无所觉,继续说道:“当年雪国南下,皇朝正统中断,世间大乱,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更有匪兵当道,以难民为军粮,你师叔刚好下山,三个月内连杀四万人,烧了十七家匪寨,世称烽火连三月,然后她才有了这个名字。” 听着这段往事,大殿里鸦雀无声,人们震惊想着……这是真的吗? 这些往事已经过去了太多了,早就已经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比如莫惜就从来没有听说过,下意识里反驳道:“你瞎说什么?我师叔性情温和,怎会行事如此……如此……” 她忽然发现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故事里的师叔。解救万民于倒悬,这自然是传奇,但三个月时间便杀了四万匪兵,那些匪兵里只怕还有很多是被裹胁的难民甚至是妇孺,这又该怎么评价呢? 年轻的修道者们不知道这些往事,并不代表着老一辈的修道者也不知道。 昆仑长老沉默不语,根本不想回忆那个混乱的年代。 西海剑派长老想着当年的那片血海,不禁微微色变。 果成寺老僧无奈摇头,示意莫惜这些事情都是真的,莫要再说了。 莫惜急了,说道:“反正我师叔杀的都是恶人!” 幺松杉冷笑说道:“难道我师叔杀的都是好人?” …… …… 青山杀人,就是除恶。 这是很多修道者与绝大部分普通百姓的天然认知。 这就是正道大派的底气或者说底蕴,只有无数年的功德积累才能营造出这等不容撼动的形象。 施丰臣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捉拿对方归案。 就算他想冒天下之大韪,调动神卫军与朝廷强者来办案,也没有任何把握。 西海剑派一定会保持中立,果成寺、大泽这些宗派肯定会站在青山宗一方。 中州派与水月庵不要看曾经发声,但真遇着朝廷与青山宗相争,也绝对不会站在朝廷这边。 更何况他这样层级的官员又有什么资格代表朝廷呢? “这件事情我会报知皇宫。” 他看着赵腊月说道:“我一定会向你要一个交待,哪怕是一声道歉。” ——哪怕要付出生命为代价。 他默默想着。 赵腊月并不清楚这位朝廷官员的心理活动以及那种风萧萧兮的悲壮感,也不在意。 “人看到了?”她对井九问道。 井九点了点头。 赵腊月说道:“那就走吧。” 向晚书忽然说道:“希望能够在梅会上见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井九。 梅会上同样有琴棋书画。 明年,井九应该会做为青山宗的年轻弟子代表参加梅宴。 他既然能在四海宴上拿到棋道第一,想必也会继续参加棋道之争。 赵腊月说道:“我说过,你不行,让你师兄来。” 向晚书神情微凛,没有说话。 在孤山楼阁外,赵腊月便说过这句话。 当时他以为她只是个被宠坏了的、行事荒唐的小姑娘,所以没有在意。 但她是赵腊月,那么这句话便与荒唐没有什么关系,而是她真这么认为。 殿内一片哗然。 在中州派,向晚书有很多师兄,但如果不加任何姓名,说了便知道的师兄,自然就是……童颜。 赵腊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代表井九向童颜邀战? 青山宗与中州派终于要正面对上了吗? 想到这点,众人不由生出无限期待。 相信当这句话传出云台,整个大陆都会震动起来。 明年的梅会上将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 …… (对于朝天大陆的修行者来说,现在最麻烦的事情就是要想办法拿到梅会的请柬去朝歌城,这样的梅会怎能不看?做为读者要比他们幸福很多,您只需要订阅便一定能够看到梅会上发生的故事……不远,应该就在十二月,反正大约是冬季。) 第二十三章承天不是剑 赵腊月伸出右手。 井九伸出左手。 握住。 风起。 飞剑破空。 云雾间出现一道空洞,然后渐渐合拢。 一道若有若无的红线留在空中,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 二人没有与众人道别,甚至没有与西王孙说句话,显得有些无礼。只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人们心里的震撼未消,根本想不到这里去,偶尔想到的人,甚至觉得似乎只有如此作派,才符合那个神末峰少女给人留下的印象。 看着渐渐消失在海风里的那道红线,向晚书喃喃说道:“难道这就是真人留下来的弗思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有些感慨,干净的脸上带着仰慕与向往的神情。 中州派的天才弟子数量更多,他只是其中之一,更知道世间天才数量难以尽数。 怎样的人物才能称得上真正的天才?只有时间能够证明。 无数曾经的天才人物,因为在被个修行关口被阻便泯然众人,直至消声匿迹,这样的事情在修行界发生的太多了。 数百年来,真正的绝世天才是谁?当然就是走的最远的那一位。 千年来,朝天大陆只有一位飞升者,那就是景阳。 越是向晚书这样的天才,越知道景阳真人是多么的了不起。 每每提起赵腊月继承了景阳真人的传承,不要说是他,便是他的师兄童颜也有几分羡慕。 这个时候,果成寺那位年轻僧人来到老僧身旁,指着自己的嘴,呜呜喊了两声,显得有些着急。 有些人觉得奇怪,心想这位难道是位哑巴,与果成寺相熟的修道者则已经猜到年轻僧人是在修闭口禅。 年轻僧人在问:那两位青山道友已经走了,我还要修闭口禅吗? 老僧说道:“可以了。” 年轻僧人如释重负,望着天空里那道快要消失的红线,大声说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如同古寺晚钟,响彻云台。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果然仙家风范……” …… …… “仙家风范?只怕是魔道手段,大陆又要迎来一个祸害了……” 站在海州城里,看着向着天空四处散去的剑光与法宝带出的清光,施丰臣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话。 下属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心想今日缉拿凶徒居然抓到了青山宗的大人物,清天司真是丢了大脸,大人你就算说再多这样的话也没有什么意思,难道这就能让世间黎民认为青山仙师是魔头? 施丰臣没有解释。他说这句话是因为在他看来,赵腊月很像多年前修行界的某位大物。 那个大物也曾游历世间,崇尚以杀止恶,死在他剑下的人只怕要比连三月杀的人还要多。 但最终,那位大物堕入魔道,成了修行界最大的一个祸害。 这件事情是个真正的秘密,修行界里基本上无人知晓,就连青山宗内部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也不多。 他却是机缘巧合从清天司前任总管处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已经下定决心,回到朝歌城后把前半生所有的人脉与资源都动用起来,争取得到进宫面圣的机会。 如果能够得见天颜,他一定要想办法让陛下把赵腊月与当年那个祸害联系起来。 …… …… 青山九峰,上德峰最冷,云行峰最险,神末峰最孤,天光峰最高。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天光峰上的树木早已郁郁葱葱,往四周望去,一片喜人的绿意,很是养眼。 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崖畔,看着这样的风景,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有些凛冽。 “他居然真的还活着,还找过你?” 他说话的对象不是人,而是一只长毛白猫。 四大镇守之一的白鬼,今日不知因何离开碧湖峰,来到了这里。 天光峰顶有座碑,由一座石龟驮着。 石龟很大,有十丈方圆。 白鬼蹲在石龟的头顶,相形之下看着有些渺小。 它没有理会那人的话,不停地舔着毛,然后洗脸,非常认真。 ——要传的话已经带到了,至于你们叔侄二人为何故意装作不认识,不关我事。 白鬼对很多事情都有极强的好奇心,青山有句谚语说的便是此事。 问题是另外一句谚语,它记得更清楚——好奇心杀死猫。 “这件事情不是我安排的,但我知情,并且支持。青山修剑,那就要出剑,两忘峰便是因此而存在。年轻一代的热血不能因为我们而被冷却。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我相信一代总比一代强,师父与他做不到的事情,不见得现在的孩子也做不到。” 白鬼没有停下洗脸的动作,视线却穿过闪电般挥动的前爪落在那道身影上。 看着对方的背影,它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要不要试着偷袭一下? 就像两年前在碧湖峰的那个夜晚,这种诱惑实在是太强烈了。 最后白鬼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它知道自己打不过对方。 这让白鬼有些恼火,不再洗脸,伸爪挠向石龟的头顶。 作为青山镇守,它的实力何其恐怖,锋利的爪尖要比绝大部分飞剑都要强大无数倍。 当初在碧湖峰顶,它挠了一爪,直接把井九击飞到数百丈外的湖里,让他养了半年伤。 它这一挠明显没有留力,石龟岂不是会直接碎成粉末? 这样的画面没有发生。 石龟没有碎,也没有裂开,没有痕迹,甚至连一道白印都没有。 一道古老而悠悠的气息在崖顶出现。 石龟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它竟然是个活物。 那人转过身来,身形高大,眼神清静平和,气息深不可测,正是青山掌门。 “元龟又哪里得罪你了?明明睡得好好的,你非要把它弄醒。” 白鬼一爪能够开山断湖,让神末峰听井咳半年,此时却只能让那只石龟醒过来。 但它并不尴尬。 作为在青山一道生活了数千年的同伴,白鬼当然知道对方皮糙肉厚,根本不会受伤。 因为对方也是青山镇守——元龟。 “你不尴尬,但我这个青山掌门连一把剑都没有,是不是有些尴尬?” 掌门望向石龟驮着的那座石碑,说道:“反正他要回来了,如果真想阻止此事,就拿一来换吧。” 那座石碑很宽很直很大,如同一座小山被人斩开,表面光滑无比,没有任何文字。 石碑的最高处插着一把剑,就像少女的头顶扎着一个小鬏鬏。 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承天剑? 但如果仔细望去,便能发现,那把剑……没有剑柄,而且中间是空的。 承天剑居然不是一把剑,而是剑鞘! 一道剑鞘居然名为承天,那它里面曾经承放着怎样的一把剑? …… …… (明天就上架了,我在思考要不要写上架感言,好吧,还是会写一点,很简单的几句话,十二点上架的时候准时发出来,但是vip的第一章,还是明天下午两点发,大家夜里不用等,摊手,现在真的变成老油条了,好在对写书这种事情还是有很强的新鲜感和欲望,尤其是大道朝天,啊,我对它的欲望很清新脱俗啊……) 很认真也很短的一些感言 大道朝天就要上架了。 按照惯例,这个时候应该写一篇感言,表示一下自己的惶恐以及期待,感谢编辑以及大家的帮助,然后拉拉票什么的,但是……大家应该感受得到,大道朝天这本新书,我是真的很想改变一些惯例,至少是自己的某些习惯,所以原本想着悄悄就上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们把钱掏了,结果被批评了,说这是不尊重读者。 我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尊重读者。 虽然以前经常和读者吵架,彼此骂娘,而且我基本上不听读者的建议,更不会理会批评,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尊重读者——因为我写书真的很认真,一直以来都坚持以对得起大家订阅的钱为及格标准——在工作的时候,我的精神与别的投入都是绝对够的,你可以说我写的烂,那是水平问题,但我的态度没有问题,除了某些特殊的时刻。 中年男人的身边都是一大堆事,不细说,反正有时间与精力的时候我就认真地写。 至于感谢的话我想放在心里。 拉票这种事情已经两三年没做过了,随意就好。 对成绩并不惶恐,因为写的不错。 期待倒是真有。 ——请正版订阅啊,朋友们! 已经写了十几年书,上架了这么多本,我依然还是抱着最初的想法,不管推荐票还是月票都是情份,您投我很感谢,不投不会强求,打赏完全不用,但订阅……您真的需要来一下啊! 说实话我早就已经过了靠订阅吃饭的阶段,但我还是无比看重订阅,为什么?因为这是网络小说发展到今天的基础,更因为养成正版订阅的习惯对更多作者来说是非常有帮助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别的话就不多说了,不断更的承诺肯定不会有,唯一能承诺的就是大道朝天会很好看。 最后,谢谢你们,真诚的。 …… …… (vip第一章会在下午两点上架,敬请关注,大家这时候不用等。) 第二十四章时隔三年又承剑 天光峰的主剑就是青山宗的镇派之剑。 这把剑早就已经遗失,所谓承天剑只是一道剑鞘。 毫无疑问这是青山宗最大的秘密,除了九峰之主再没有任何人知道。 赵腊月到现在还不知道,因为她走的太突然,也可能是有意为之,很多青山的秘密她都尚不知晓。 青山弟子们当然更不知道这件事情。 南松亭、北鹤门等地的外门弟子,最关心的依然是何时能够抱神境界圆满,成为内门弟子。 溪畔的洗剑弟子们最关心的是,即将到来的承剑大会上自己会被哪座峰间的师长看中。 峰间的承剑弟子最关心的当然是数年一次的试剑大比,自己究竟能获得怎样的名次,能不能得到参加梅会的资格。 参加承剑大会的内门弟子有四十余人,其中以出身南松亭的十余名弟子受到了最多关注。 赵腊月是南松亭出身,柳十岁也同样如此。 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南松亭先后出了两位天生道种,只是两人如今在青山九峰里的评价与待遇却是截然不同。 青山弟子们提到柳十岁这个名字的时候不再像当初那般满是佩服,满是不耻与失望,偶尔会有些同情,更多的则是愤怒。 提到赵腊月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则比以往更加兴奋,仰慕之情更盛。 幺松杉与林英良终于带回了云游两年未归的神末峰主的消息。 直至此时,青山九峰的人们才知道这两年里赵腊月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事情。 一路斩妖除魔! 管你是哪家宗派养的孽畜,又或是贵妃娘娘的恩人,只要行恶便一剑杀了! 听着这些故事,青山弟子怎能不心生自豪,与有荣焉。 最令青山弟子感到快意的,还是四海宴上发生的事情。 西海剑派这些年仗着剑神行事颇为嚣张,很是令青山弟子不喜。 赵腊月在四海宴上当殿杀人,在青山弟子看来便是打了西海剑派的脸,好生痛快。 井九与中州派约战梅会的消息也传的极广,不过即便是青山同门,对他……也完全不看好。 因为他的对手可能是中州派童颜,举世公认的棋道第一人。 有些不知道当时情形的弟子甚至生出些不满,心想到时候若他输给对方,岂不是意味着青山被中州派压了一头? 某日午后,洗剑弟子们结束了半天的功课来到溪畔稍歇,趁着春日正好,议论着什么。 承剑大会在即,弟子们议论最多的话题,自然是赵腊月何时回来以及她这一次会不会招收弟子。 湛蓝的天空里忽然飘来一朵白云,天地间气息微变,群峰上光影交错,青山大阵打开一条通道。 一道飞剑从天边疾速掠来,画出一道笔直的红线。 溪畔骤然安静,然后喧哗起来。 梅里与林无知、顾寒等人闻声出了洗剑阁,抬头向天空望去,神情各异。 有人惊喜喊道:“腊月师姐回来了!” “是腊月师叔!”有弟子赶紧纠正道。 “弗思剑更红了,好像血啊。” “怕什么?青山剑出,必然染血,腊月师叔一路杀妖除魔,仙剑当然更红。” …… …… 血红色的剑光敛于峰顶,崖间树林里响起一阵猿声,然后有摩擦声响起,想来是猿猴们正在赶来相见。 对主人归来,猿猴们表现得很是热情,流露十分想念。 井九觉得有些聒躁,心想这些猴子怎么越来越像适越峰的那些亲戚了。 赵腊月去洞府里沐浴更衣。 井九第一件事情便是搬出了那张竹椅,躺了上去。 这两年没有这把躺椅,他连睡觉的时间都少了很多。 除了竹椅他还忘了带走瓷盘,这时候也已经拿了出来。 赵腊月擦拭着微湿的头发走出洞府,看到井九躺在椅上,手里拈着一粒沙砾,看着那张瓷盘发呆。 这画面真的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 她的眸子里闪过一抹笑意。 瓷盘上的沙砾已经铺满了将近一半的面积。 她记得很清楚,当初在洗剑崖畔的时候,应该是三分之一。 从时间来推算,井九做的这件事情应该是越到后面越难。 正是因为瓷盘与沙砾,她才坚信对井九来说下棋是世间最简单的事情。 哪怕童颜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正想着此事,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顾清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峰顶,来不及行礼,直接看着井九说道:“梅会?” 井九嗯了一声。 顾清神情微变,再问道:“童颜?” 赵腊月说道:“如果他去的话。” 顾清站在崖畔很认真地想了会儿,对井九说道:“得赢。” 受了井九的影响,他的话现在也越来越少,不知为何峰间的那些猴子却完全没变化。 井九转头望向赵腊月说道:“看,他的心境确实平和,比你与十岁更强。” 顾清听着他表扬自己比赵腊月更强,有些不自在,想着他话里提到的柳十岁,认真说道:“他现在的日子很不好过,我去看过一次,他便再也不肯见我,我觉得他的心态真的出了问题,你应该去看看。” 井九没有回答。 赵腊月说道:“你确定他不会出事?” 井九落下指间的那粒沙,说道:“我只能确定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 …… 二人回归青山的第四天,承剑大会开始。 洗剑溪的尽头一应布置与三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应该是各宗派都在准备梅会的缘故,前来观礼的宾客要少了很多,果成寺没有来人,大泽也没有来人,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也没有来。 奇怪的是与青山宗关系一般的风刀教继上次之后又派出了一名使者前来。 赵腊月与井九的出现,引来无数道视线。 三年前他们也参加过承剑大会,只不过当时是在溪畔,今天则是在崖上。 当时他们是准备承剑的弟子,现在他们则是准备挑选承剑的弟子。 说到地位提升之快,放眼青山数万年,这样的情形真是极少发生。 这当然与景阳真人飞升有直接的关系。 看着赵腊月与井九,很多青山弟子甚至是二代师长,难免有些羡慕,甚至是嫉妒,但他们清楚自己并没有三年前赵腊月的气魄,更没有能力登上神末峰顶,于是那些嫉妒与不甘便尽数落在井九的身上。 除了很少的一些人,没有谁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井九和任何人都不打交道,自然没有解释的机会,而且他也乐见其事。 赵腊月明白他的用意,自然也不会去说什么,而且她和井九一样基本上也不见人。 溪畔忽然有弟子说道:“快看,他是不是还背着那把铁剑?” “就是莫师叔留下的那把剑,又宽又直,我不会看错。” “怎么回事?难道他还没有进入无彰境界?” 第二十五章 仿佛当年 对青山剑修而言,无彰境界是最重要的一道关口,进入无彰境界,便能拥有数倍于凡人的寿命,能用道法完全遮掩自己的气息,更重要的是,飞剑能够隐于剑丸之中,需要时随剑识而出,快若闪电,杀人于无形。 当年的莫师与吕师便是因为始终无法进入无彰境界,看不到修道前途,才会被派往南松亭做了外门弟子的授业仙师,直至因为带出来了赵腊月与柳十岁、井九,才被特例召回峰间,得赐灵药,继续向更高的境界发起冲击。 井九背着铁剑,意味着他还没有进入无彰境界。 以他的年龄,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问题在于三年前他在承剑大会上的表现震惊过很多人,众人自然觉得游历三年,他应该有所突破才是,当然这种期望难免与嫉妒或是羡慕的情绪有关。 “有很多早慧者,最开始的时候修行速度极快,但随着道法日渐艰深,便逐渐慢了,甚至就此停滞不前。” 薛咏歌看着崖上,冷笑说道:“三年里毫无进步,我看他也就是这种人。” 时隔三年,薛咏歌已经守一境界圆满,前些天得到适越峰的叔祖帮助,更是一举进入了承意境界,他知道今日自己一定会被两忘峰选中,得授真剑,那么将来自己一定会赶上甚至超越井九。 这都是普通弟子的想法,更多的的人并不这般想。 这般年纪的弟子绝大部分都在承意境界以下,对井九一个人提出这般高的要求,除了嫉妒没有别的解释。 三年前承剑大会上,井九战胜顾清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剑道当然以境界为基础,但绝非全部依凭,自南松亭入内门,井九给青山带来的惊喜已经太多,没有谁敢轻易做出判断。 那些人更好奇的是他为何出现,要知道当初在青山的时候,他可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神末峰。 林无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问道:“你不在峰顶发呆,居然也来看热闹?” 井九说道:“我也要收徒啊。” 刚刚承剑三年,便要收徒?林无知觉得他这句话好生荒唐,正想发笑,却忽然想到,井九现在是神末峰的二代师长,当然有资格收徒,只是……他怎么还是觉得很荒唐呢? “承意境也能收徒?”他有些不确定问道。 井九很确定地说道:“如果门规没有改过,那就可以。” …… …… 承剑大会开始了。 在洗剑溪畔苦修三年的年轻弟子们,按照报名册上的顺序,依次来到溪间的青石上,展现自己的剑道修为。 今年的承剑大会如往年一般,同样也是选择与被选择的舞台,很多事情早在开始之前便已经私下定好,诸峰里的人们拿着小本子低声地说着什么,那些参加承剑大会的弟子们,用期盼的眼光看着崖上,希望能够听到自己的名字。 两忘峰与天光峰依然是弟子们最想去的地方。 有些意外的是,崖上某个偏僻安静的角落也迎来了好些道热切的眼光。 赵腊月与井九坐在那里。 他们刚回到青山,自然没有时间与溪畔的那些年轻弟子提前接触,也不知道这些年轻弟子的热情从何而来。 令那些弟子有些失望的是,那个偏僻安静的角落始终没有声音响起,他们终究没有机会成为神末峰的承剑弟子,但失望之余也放下心来,万一说话的是井九怎么办?难道自己要成为他的弟子? 溪面映出一道身影。 安静了三年时间的峡谷两侧,忽然再次响起猿猴们的叫声。 青山弟子们有些吃惊与不解。 只有井九知道,这是猴子们来给邻居助威了。 来到溪间的是顾清。 三年时间过去,他已经成为真正的青年,神情平静,气息从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看着溪间那道身影,山崖间顿时变得安静起来,片刻后又响起低声议论。 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很多人都没有忘记。 顾清败在井九剑下,事后又因为偷学剑法被逐出两忘峰。 谁也没想到,他没在溪畔虚度三年,也没有想着重归两忘峰,而是直接去了神末峰。 那之后,他就很少出现,仿佛消失了一般。 没有人知道,在神末峰的三年时间里,顾清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 人们只能确定他已经与两忘峰、更准确地说是与他的那位兄长顾寒彻底闹翻。 在很多弟子看来,顾清的选择非常不智。 两忘峰不用说,顾家在九峰里也颇有底蕴,就算你是颇受欺压的庶子,就算需要在洗剑溪再熬三年,何至于就此决裂? 不过没有人觉得顾清无法通过承剑,他三年前便已经是承意境界,哪怕这三年时间里没有半点进益,还被禁止使用六龙剑诀,境界实力肯定也要远超溪畔的这些洗剑弟子。 人们甚至已经猜到他应该会选择神末峰,只是不知道如此一来,两忘峰与顾寒师兄又会有什么反应。 谁都知道顾清被逐出两忘峰的真正原因,也知道井九与顾寒之间的关系非常糟糕。 很多道视线下意思落在两忘峰弟子所在的崖间。 顾寒站在一棵树下,神情漠然,看不出在想什么。 薛咏歌的视线也落在那处。 有很多道目光掩护,没有人发现在某个瞬间,他与顾寒对视了一眼。 薛咏歌明白了顾寒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向溪间青石走去。 …… …… 薛咏歌没有战胜顾清的信心。 他是承意境,对方三年前便已经是承意境。 但他相信自己能够与对方周旋一番,让崖间的师长们看到自己的进步,同时证明三年来顾清的修行境界停滞不前。 更何况他还有隐藏的手段,如果顾清轻敌,说不定他还真的能赢,那岂不是今日要出尽风头? 薛咏歌唤出飞剑,盯着溪对面的顾清,说道:“请。” 声音甫落,飞剑破空而去,拖出一道残影,直袭顾清的面门。 他已经做好准备,如果顾清驭剑闪避,或者出剑反杀,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但他设想好的那些画面都没有发生。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彻山溪。 薛咏歌的飞剑就像石头般,重重落在溪间,溅起一蓬溪水。 顾清举起手里的剑看了看,确认剑身没有破损,放下心来。 山崖一片安静。 溪水流淌,不停冲洗着薛咏歌的剑。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 林无知也觉得有些眼熟。 对这画面最敏感的是两忘峰的弟子们。 顾寒的脸色非常难看。 第二十六章收徒 这怎么可能? 薛咏歌站在溪间,两手空空,震惊无语。 他没想过能轻易战胜顾清,但在他的想象中,这场剑争必然是极为激烈、精彩,直至最后才分出胜负。 自己哪怕败了也是虽败犹荣,会得到洗剑阁同窗的羡慕以及师长们的赞许。 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顾清没有趁机向他发起攻击,提着剑站在溪那边静静等着。 薛咏歌终于醒过神来。 他觉得脸上一片火辣。 强烈的羞辱感让他完全忘记了三年前发生的那个故事。 他发出一声大喊。 溪水里的那道飞剑,忽然再次飞了起来,溪水瞬间变成白雾,有十余丛火苗从剑身上燃起! 燃烧的飞剑,带着灼人的热浪斩向顾清! 六龙剑诀! 薛咏歌的叔祖是适越峰的长老,他竟是暗中学会了这套真剑! 他的六龙剑诀虽然远不如三年前顾清施展出时的声势,但顾清不能使用诸峰真剑如何应对? 没有人注意到,顾清的左手不知何时也已经落在了剑柄上。 燃烧的剑来了! 顾清左膝微蹲,身体微转,胸腹绷紧,举剑于空,用力一击。 他用的手法不是斩、不是刺、也不是割。 是挥。 他的剑准确地击中了薛咏歌的飞剑。 轰的一声巨响。 薛咏歌的飞剑,拖出一道长长的火尾,落向数百丈的峡谷野林里。 野林里溅起几团火焰,不知为何迅速熄灭。 崖间溪畔响起无数声惊呼。 顾寒直接转身离开。 所有人都想起来了为何如此眼熟。 三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同样的画面。 林无知望向崖上那处偏僻的角落,笑着摇了摇头。 他以为这是井九的安排,却不知道是顾清自己的决定。 从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 怎样跌倒,便怎样爬起。 峡谷里响起猿猴们欢快的叫声。 原来林子里的火是它们扑灭的,这时候应该在争着拣剑。 …… …… 薛咏歌站在溪水里,脸色苍白,失魂落魄,根本没想到自己的剑,也顾不得自己的失败。 他现在终于清醒过来,想起了三年前的事情,开始担心自己像顾清一样因为偷学剑法失去承剑的资格。 崖间始终没有声音响起。 青山九峰的师长提前把真剑传给属意的弟子,这些年来已经是很常见的事情,没有人会管。 三年前如果不是上德峰与天光峰针锋相对,顾清也不会成为牺牲品。 薛咏歌哪里还敢站着,赶紧退回溪畔,浑身湿透,也不知道是溪水还是冷汗。 顾清站在溪水里。 数百人在崖间看着他。 “顾清,你可愿意随我学剑?”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竟是云行峰主亲自出面! 更令人震惊的是,紧接着天光峰的白如镜长老竟也站了出来,想要收顾清为徒。 没有人发现,白如镜站出来的时候,崖上某个角落里,井九的眼神冷了数分。 顾清没有犹豫,说道:“弟子愿承剑神末峰。” 无数道视线落在崖间那个角落,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赵腊月的身上。 这是很多人都已经猜到的事情,只是没想到顾清在被两位破海境长辈青睐的情形下,依然坚持这种选择。 要知道,赵腊月比他还要小一岁。 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刻顾清便会成为赵腊月的弟子,又有意外情况发生。 …… …… 井九说道:“我来。” 赵腊月说道:“好。” 井九走到崖边,说道:“你可愿随我学剑?” 听着这话,崖间一片哗然。 如果收顾清为徒的是赵腊月倒也罢了,因为她已然是无彰境界,更重要的是,她是神末峰主。 井九的剑道天赋自然也极高,但三年里毫无进益,现在还是承意境界……与三年前的顾清相比都有所不如。 顾清怎么可能会愿意拜他为师? 众人正这般想着,便听到了顾清的回答。 “我愿意。” 顾清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半点勉强。 四周鸦雀无声。 …… …… 承剑大会继续进行。 弟子们的表现都极为不错,尤其是那位乐浪郡的元姓少年平日里极为低调,今日竟是一鸣惊人,师长们这才知道他竟然提前进入了承意境,引起了很多议论、多方争夺,就连两忘峰都对他表示了兴趣。 赵腊月望向井九,说道:“就是他?” 井九点了点头。 三年前元姓少年便请顾清来问过神末峰要不要招承剑弟子。 赵腊月走到崖畔。 崖间的争吵声顿时消失。 元姓少年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 …… 溪畔忽然传来抽泣声。 弟子们望去,发现是玉山师妹。 看着少女脸上的泪珠,同门很是心疼,赶紧安慰问道:“怎么了?” 玉山师妹摇了摇头,用衣袖擦去眼泪,强颜欢笑说道:“没事。” 看着她微红的鼻子,弟子们很是不解,心想这哪里是没事,到底是怎么了。 有些人看着已经站在崖上的那位元姓少年,以为猜到什么,笑而不语。 他们哪里知道,玉山师妹根本不是因为此事而伤心。 她伤心的是,顾师兄与元师兄成了神末峰的承剑弟子,那……神末峰岂不是招满了? 神末峰只有赵腊月与井九两个人,只能招两名承剑弟子。 可是她还没有登场呢,那她该怎么办?难道还要在洗剑溪再等三年吗? 现在轮到她了。 她握着剑走到溪间青石上,向着崖间师长行礼。 当她的视线落在那个角落里时,忍不住又抽了抽鼻子,看着好可怜,好可爱。 …… …… 虽然情绪不对,玉山的表现却非常出色她的境界不出奇,出奇的是驭剑与飞剑时流露出来的那种绝对的掌控力,哪怕再微小的细节都做的完全到位,精准的甚至可以说得上完美。 看着少女脸上的泪痕,梅里又怜又喜,走到崖畔说道:“来我清容峰吧。” 清容峰基本上都是女弟子,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玉山师妹最好的去处。 谁能想到,玉山师妹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望向崖上那个角落。 树影里,井九很难察觉地摇了摇头。 玉山怔了怔,重新望向梅里师叔,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崖间又是一片哗然。 井九对元姓少年说道:“对她说,选上德峰。” 顾清有些不解,心想你如何能断定上德峰会选玉山师妹? 要知道上德峰无比阴寒,加上那座剑狱以及本身气质的问题,已经很多年没有女弟子了。 元姓少年回到溪边,对玉山师妹低声说了几句话。 便在这时,上德峰的迟宴站了出来,说道:“你可愿随我学剑?” 玉山师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梅里很是恼火,回头瞪了井九一眼。 清容峰的女弟子与梅里师叔一样,对井九都颇有好感,但这时候也生气了。 谁都看得出来,玉山师妹是按照井九的意思选择了上德峰,虽然不明白她为何要听井九的。 井九没有在意这些目光,看着山崖,沉默不语。 不管是两忘峰弟子还是天光峰弟子在的地方,都没有那个家伙。 就在刚才白如镜又收了一名承剑弟子,看来柳十岁真的已经被放弃了。 第二十七章取名不是寻常事 傍晚,洗剑溪映着晚霞,如一道红色的缎带。 山崖间很是热闹,猿猴们早已把薛咏歌的剑还了回去,自然不是它们在闹。 很多弟子在收拾行李,稍后便会去九峰里开始新的生活。 某个被布置的颇为温馨的石洞里,元姓少年收拾好箱笼,看了眼依然有些闷闷不乐的玉山师妹,忍不住叹了口气。 “去了上德峰,可以听师长的话,莫要耍小性子。” “又不是我想去的。” 玉山师妹一脸委屈说道。 接着她想起那些传闻,又有些害怕,说道:“剑律师伯是不是真的很可怕?” 元姓少年安慰说道:“井师兄让你去,难道还会让你吃亏?” “那倒也是。”玉山师妹想着一事,说道:“要称井师叔……你别总是忘记。” 元姓少年说道:“知道了。” 从南松亭到洗剑溪,二人颇受了井九几次指点。 井九的身份也从最开始的井师弟变成了井师兄,直至现在的井师叔。 玉山师妹没能去神末峰,自然还是有些不开心,但想着井九最后还是指点了自己,又有些高兴,问道:“我能不能去玩?” 元姓少年知道她的意思,不敢直接应承,说道:“我得先请示师尊。” …… …… 夕阳下的神末峰,就像一把正在燃烧的剑。 井九站在崖畔,看着远方的上德峰,不知道在想什么。 离开青山之前,他也经常看着那里。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问道:“为什么不让她去清容峰?” 井九没有回答,心想自己与清容峰犯冲的原因实在不便告与人知。 赵腊月又问道:“为何你不自己收那位元姓少年?” 井九说道:“我没收过徒弟,但听说要经常狠狠打,因为某些原因,我不好对他下手。” 所以他让赵腊月出面,就是为了方便元姓少年挨打? 元姓少年刚来到峰顶便听到这句话,眼巴巴看着井九,心想自己做错什么了? 猿猴们在树林里吵闹不停,把顾清送了上来。 元姓少年把玉山师妹的话说了遍。 顾清笑着说道:“当然可以,我住了三年也没人管。” 元姓少年一脸茫然,心想这种事情我们就能说了算? 顾清心想以后你就知道了。 “说起来,你到底叫元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就连赵腊月都来了兴趣。 直到今天大家也只知道他是来自乐浪郡的元姓少年,却不知道他的姓名。 元姓少年老实说道:“元擒虎。” 顾清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剑律师伯也姓元。” 元姓少年愣了愣,说道:“是啊,很巧。” 顾清说道:“这个名字和剑律师伯的名讳也有些像……只是气魄差的太远。” 一者骑鲸,一者擒虎,自然不同。 元姓少年想了想,望向赵腊月说道:“弟子能否请师尊赐名?” 弟子得师长赐名,在青山宗与别的宗派,这种事情都很常见。 顾清说道:“要不然叫元破海?” 以破海境为名,确实极有气势,但也有些……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不如叫元通天?” 顾清知道自己今天太开心,说的话有些多,拍了拍元姓少年的肩膀,示意他随自己向崖洞外的小楼走去。 今后他们的住处就在这里,崖下那个木屋自然就留给猴子们了。 “要不然你给他取个名字?” 赵腊月对井九说道。 回青山前,井九与她去了一趟小山村。 她知道了那一年里发生的某些故事,也知道了柳十岁的名字是他取的。 井九摇了摇头。 …… …… 承剑大会很快便被忘记,因为今年青山就要迎来一场真正的盛事。 青山试剑名义上是选拨年轻弟子里的优秀者参加明年的梅会,事实上是诸峰之间的较量。 对于这种竞争,青山向来持鼓励态度,即便在试剑大会上失败,只要弟子表现出色,也有机会进入两忘峰可以随意选择九峰剑法修行,对年轻弟子来说这当然是极为难得的机会,自然纷纷报名。 看着远处天空里向着天光峰落下的那些剑光,元姓少年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他刚成为神末峰的弟子,自然没有资格参加青山试剑,至少还需要好几年时间。 顾清看着他说道:“你很想去?” 元姓少年说道:“梅会不敢去想,但若能进两忘峰学习那些剑法,当然极好。” 顾清说道:“难道你忘了我们与两忘峰的关系?” 元姓少年惊醒,当年在洗剑溪井九与顾寒的冲突他可是亲眼看到的,赶紧说道:“那我当然不去。” 顾清说道:“相信我,神末峰是你最好的选择,两忘峰有的这里都有。” 元姓少年有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心想两忘峰的师兄师姐可以随意学习九峰的任一剑法,难道神末峰也可以? 一样事物从洞里飘了出来,缓慢飘到元姓少年的身前,他下意识里伸手接住,发现是本很薄的册子。 顾清看着他微笑说道:“恭喜。” 元姓少年一头雾水,把那本薄册翻开,吓了一跳。 那本册子的第一页上写着八个字。 “傲立雪霜,七梅不败。” 顾清与元姓少年都是有来历的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昔来峰的不传真剑七梅剑诀。 元姓少年震惊之余,想到传说这种剑法隐隐克制上德峰的雪流剑法,更是脸色微白。 顾清知道他想多了,说道:“师长行事,没有那么多深意。” 元姓少年有些紧张说道:“那为何要……要……要传我这套剑法?” “谁知道?也许只是想你以后面对玉山师妹的时候不会被她欺负的太惨?” 二人正说话的时候,忽有红光照亮峰顶,竟将满天霞光都压了下去。 风骤疾,一道剑光离峰而去,向着远方疾掠。 青山试剑就要开始了。 井九与赵腊月都会去天光峰。 看着弗思剑在天空里留下的那道血线,顾清的心里忽然生出些不好的兆头。 他暗自祈祷,希望今天不要出什么大事。 …… …… (取名确实很难,都知道我的人名……很糟糕,但我的章节名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啊。) (本章完) 第二十八章青山试剑 青山试剑的地点在天光峰,更准确地说是在剑林。 剑林是一片石林,由数百道石柱组成,那些石柱丈许粗细,却高逾百丈,就像无数把巨剑对着天空,看着异常壮观。 很多第一次参加青山试剑的弟子,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片石林,很是震撼,想着稍后自己便要站在这些石柱的顶端与同门进行较量,又不由无比紧张。 与承剑大会不同,青山试剑更像是真实的战斗,要危险很多,每次都会出现很多受伤的弟子,不乏重伤者,听闻在多年前的青山试剑时,甚至会有弟子当场战死。因为这些缘故,加上不愿意被外界查知真正的实力,青山宗从来不会邀请别的宗派来观礼,哪怕是果成寺与水月庵、大泽这种交好数千年的宗派。 数百名弟子来到剑林四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道宽而直的黑剑,静静悬在石台上的天空里,向着四周散着极刺骨的寒意。 这便是上德峰的主剑三尺。 今日元骑鲸亲自坐镇大会。 想到此节,弟子们的呼吸都仿佛被冻住了,哪里还敢大声喧哗。 嗖嗖嗖嗖嗖! 破空之声不停响起。 数道剑光照亮峰间的数百道石柱,散射出无数光线。 六道飞剑缓缓落下,列在三尺剑之后。 有的剑古朴幽冷,有的剑锋芒四射,有的剑威如雷霆。 三尺剑! 皆空剑! 锦瑟剑! 回日剑! 如岁剑! 潮来剑! 还有……弗思剑! 看着这幕画面,数百名弟子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议论起来,神情有些激动。 青山诸峰主剑,九至其七! 这样的画面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无数道目光落在那些绝世名剑上。 排在最后的那道血红色的飞剑,得到了最多的关注,也让很多人生出强烈的感慨。 有些白发苍苍的长老甚至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 景阳真人从来不参与门派事务,弗思剑自然也很少出现。 上次弗思剑在这样的场合出现时,青山宗掌门还是太平真人,元骑鲸刚接任上德峰主。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 …… 与剑林相对的崖壁间有九座石台。 这九座石台便是九峰长老们的座位,只有第二座石台上是过南山为首的两忘峰弟子。 为了表示对师长的尊敬,两忘峰弟子没有座位,会一直站着。 很多视线落在第九座石台上。 赵腊月来了。 无论是与各峰峰主还是长老们以平辈见礼,还是接受弟子们的请安,她的神情都很平静,没有任何不适应,或者说尴尬。 清容峰主心想,这等气度远胜普通弟子,与小师叔当年还真有些相似,看来真是该她得。 当她望向赵腊月身旁的井九时,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很多长老对井九的想法也很复杂,虽然与清容峰主的复杂并不是一回事。 在有些人看来,井九还很年轻,没能进入无彰境还算正常,但与赵腊月以及还在闭关的卓如岁相比还是稍嫌弱了些。 听闻卓如岁现在已经是无彰上境,出关的时候极有可能已经迈过游野境那道门槛,到时候必将震惊整个大陆。 更多的九峰长老却并不这样想。 井九只出过一次手,那就是在三年前的承剑大会上战胜顾清。 就是那次出手,让很多长老认定,这个年轻弟子绝对是个剑道奇才。 今年承剑大会上,顾清用的剑法明显来自井九,云行峰主想要收他为徒,便是看中了这点。 直到现在,那些长老保持着沉默,没有对井九做出什么评价,只是不想引起别的宗派重视,尤其是中州派。 他们希望将来井九能够成为青山宗的奇兵。 知道四海宴上与中州派的约定后,他们对井九在明年梅会上的表现更是非常期待。 无法在棋盘上战胜童颜?他们根本不在乎。 井九能不能战胜中州派的同龄对手,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 …… …… 试剑大会的对战安排完全由抽签决定,直至选出最后的十名胜者,代表青山宗参加明年的梅会。 如果你第一轮便遇着两忘峰的师兄,那也只能说你运气不好。 剑道之争,讲究的就是万物皆蕴一剑之中,运气本就是其中一环。 也没有谁敢在抽签的环节上做手脚,上德峰的剑狱里虽然关着无数妖魔鬼怪,但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还有多少空房间。 杞元良的运气便很不好。 三年前他才承剑成功,今天第一次参加青山试剑便排在了第一个。 更糟糕的是,他的对手是幺松杉…… 两道剑光离开地面。 幺松杉与杞元良落在两根石柱上,隔着百余丈,相对而立。 石柱顶端距离地面有数百丈,下方有云雾缭绕,若是普通人,只怕站在这里便会双腿发软,直接摔死。 杞元良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是这位两忘峰十一师兄的对手,但青山弟子怎能弃战。 他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勇敢说道:“请!” …… …… 没有意外发生,幺松杉赢了,随后又有弟子陆续飞上剑林,开始剑争。 与承剑大会相比,青山试剑不知道要精彩多少倍,当然也要凶险无数倍。 或者狂暴或者绵密的剑光,在高耸入云的石柱间高速穿梭,不时擦落石屑。 即便有阵法的屏障,依然能够听到飞剑破空时的凄厉刺耳声,能够感受到那些凌厉的剑意。 战至激烈处,双方更是会驭剑离开原先的石柱,御剑而斗,不时有雷电生出,又有烈焰蒸腾。 弟子们盯着石林里的那些高速穿行的剑光与身影,目不转睛,不肯错过任何画面。 各峰师长也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弟子们的战斗,随时准备出手救援。 要知道在这样的剑争里,双方都不可能有半点留力,到了关键时刻,就算想要收手也很难做到。 井九的视线却不在石林间。 他一直在看着远处的一条山道。 那条山道很窄,消失于雾里,不知通向何处。 他知道,从那处崖壁绕过去,便是天光峰弟子们的居所。 柳十岁就住在那里。 (本章完) 第二十九章 且看山道来一鬼 两名弟子站在石柱上,隔着百余丈而站。 年少的那位来自碧湖峰,承意上境。 中年弟子则来自天光峰,乃是墨长老的二徒,早已破境入了无彰。 境界间的差距很难弥补,三年前井九在洗剑溪击败顾清,本就是很少出现的事情。 承意境界弟子的飞剑能在数十丈内来去自如,无彰境弟子的飞剑杀伤距离则是数倍于此。 按道理来说,那位碧湖峰弟子没有任何取胜的机会,但他怎会认输? 一道明亮的剑光穿过百余丈的距离,来到他的身前。 碧湖峰弟子无法反击,只能驭剑而起,险之又险地避开,剑元疾转,用最快的速度向前方飞去。 他必须拉近与对方之间的距离,才能发挥出自己飞剑的威力。 那道明亮剑光折回,再次斩落。 碧湖峰弟子驭剑向石林下方的云雾里遁去,再次极其危险的避过这一击。 那道明亮剑光擦着石柱而过,带出的石屑就像阵小雨。 看着这幕画面,石林下方响起一阵惊呼。 人们很是欣赏那位碧湖峰弟子的勇气,却也很担心他的安全。 要知道云雾遮蔽视线,驭剑在其间穿行,很是危险,随时有可能撞上石柱。 “来了!”忽然有人喊了声。 云雾里的某处忽然隆起。 碧湖峰弟子驭剑而出,距离那位天光峰师兄只有十余丈的距离,身周云雾缭绕,其间隐有电光。 他在云雾里便已经准备好了,凝集了全身剑元,就为了最后这一击! 天光峰弟子看着这幕画面,眼里露出一抹欣赏的神色,毫不紧张,两指一并,剑诀再出。 那道明亮的剑光忽然在云雾上方出现,仿佛一直等在那里一般。 碧湖峰弟子来不及反应,强行驭剑一转,重重撞到一根石柱上。 一声闷响,石柱自巍然不动,那位弟子满脸是血,昏迷不醒,向着地面落下。 不待师长前来救援,天光峰弟子踏剑而下,在他落入云雾之前便接住了他。 峰间响起一阵喝彩声。 …… …… 第一轮试剑已经进入中段。已经结束的试剑里,天光峰与碧湖峰的弟子表现最为优异,与往年的情形相仿,云行峰的战绩也不错,昔来峰与适越峰还是不擅长剑争,两峰的弟子们加在一起也只赢了三场,有些令人意外的是,今年清容峰的表现非常糟糕,被派出来的七名女弟子竟是全部都输了。 自有适越峰的师长为那些输了的弟子医治,那些弟子虽有些失望,脸上却看不到太多负面的情绪。获胜的弟子也没有露出骄傲的情绪,毕竟是同门之争,而且要知道除了幺松杉,两忘峰的弟子们都还没有登场。 接下来走到场间的那个高大身影,引发了一些议论。 这名身材极其高大的弟子叫做简若山,两忘峰排名四十六,更出名的是他是简若云的弟弟。 简若云,两忘峰排行第四,是三代弟子里毫无疑问的强者,剑道修为极高,也颇受同门尊敬。 两年前,柳十岁在浊水昏迷不醒被送回青山,带队的简若云因为看管不力被上德峰罚入石室幽禁半年。当时就有很多人觉得太没道理,其后随着柳十岁醒来,被怀疑偷吃了鬼目鲮妖丹,弟子们更是觉得简若云受了委屈,颇为他不服。 简若山的境界实力不如他的兄长,但能在两忘峰里有一席之地,当然也不能小觑。 很多弟子都在想,不知道是谁的签运这般糟糕会抽中第二个两忘峰弟子。 简若山忽然说道:“我想指名。” 听着这话,弟子们有些吃惊。 青山试剑按照抽签的顺序进行,也有例外,那就是指名挑战。 既然是指名挑战,自然没有谁好意思选择比自己弱的同门,只会选择公认境界实力在自己之上的对手。 简若山准备指名挑战谁? 人们注意到,他的视线已经落在崖间那九座石台上,心想难道他要挑战同峰的师兄? 石台上坐着的都是各峰师长,只有两忘峰弟子可以被选择。 简若山看着最远处的那座石台,面无表情说道:“我指名井九……师叔。” 人群哗然。 在井九与师叔两个词之间,简若山刻意停了很长时间,谁都听得出来他的敌意。 很多弟子想起来那个传闻,据说井九与柳十岁曾经是一对主仆,难道简若山是想要为自己的兄长出气? 无数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 井九没有反应,依然看着远处那条山道。 简若山冷笑说道:“怎么?井师叔不敢应战吗?” 迟宴走了出来,沉声说道:“你想以下犯上?” 做为上德峰的长老,他有资格依照门规否决这次指名挑战。 弟子们却有些不服。 现在没有人知道井九的真实境界到底为何,但他终究是公认的剑道奇才,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师叔。 以此来看,简若山挑战他有什么问题? 井九依然没有理会,只是看着远处那条山道。 被无视的简若山很是愤怒,以为他是想混过去,更是不耻,说道:“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打断。 远处的山道上传来了一道诡异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刺耳,就像是两把剑在不停地撞击摩擦。 弟子们循着声音望去。 一道身影在山道上出现。 那个人很瘦,剑袍破旧,套在身上随风飘荡。 随着行走,弟子们看清楚了他的脸。 那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发如野草。 奇怪的是,他的双脚上明明没有镣铐,但当他行走时,鞋底与青石之间却会有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 石林四周响起一阵惊呼。 “柳十岁!” “他怎么来了!” 已经两年时间。 他一直在天光峰崖后的石室里,从来没在出来过。 曾经的天生道种,渐渐被人遗忘。 今天,他却忽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就像一只鬼。 赵腊月神情微凛。 长老们神情微变。 他们从那道声音里听出了一件事情。 行走之间,自有剑音。 这是剑意粹体初成的征兆! 赵腊月在剑峰苦修多年,才修成剑意焠体。 柳十岁在天光峰自囚石室,又是怎么练成的? 赵腊月望向井九,想知道他的反应,也想得到一个答案。 井九关心的却是别的事情,喃喃说道:“那张小黑脸居然白成了这样,这是多少天没晒太阳了?” 同学们好,在这里向大家推荐一本新嫩的新书,书名叫做大道朝天,啊不是,是妖聂无双,请大家多支持,谢谢。 (本章完) 第三十章 野火烧不尽,此恨悠悠 在无数道震惊目光的注视下,柳十岁来到场间。 他低着头,野草般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看着就像一个犯人。 “你来做什么?” 白如镜长老看着他厉声呵斥道,脸色极其难看。 身为天光峰的破海境长老,居然教出个偷吃妖丹的孽徒,可以说是他此生最大的羞辱。 柳十岁没有抬头,声音微哑说道:“弟子想要参加试剑。” 白如镜神情更加寒冷,喝道:“你有什么资格参加试剑?还不快速速退下!” “师父……我也是青山弟子,为什么不能参加?” 柳十岁依然低着头,声音还是那样沙哑。 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听着他的声音,很多弟子生出同情。 清容峰上的那些女弟子更是有些伤感。 简若山看着柳十岁冷笑说道:“当年你偷吃妖丹,害我兄长无辜被幽禁,还曾经犯下别的大错,若不是师长们没有找到证据,你现在早就已经被废了修为、逐出山门,现在你居然还有脸出来,还有脸问为什么!” 柳十岁沉默不语,没有理他,等着白如镜的回答。 简如山忽然笑了起来,嘲弄说道:“既然你一定想要参加试剑,刚好我在这里,要不然我们来一场?” 说完这句话,他唤出了自己的飞剑。 那是一道乌金炼成的飞剑,长约两尺半,发出呜呜的声音,正在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振动。 柳十岁忽然挥手。 破旧的衣袖带出残影。 狂风骤起。 数道清光离开衣袖,向着简若山挥去。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剑鸣。 乌金剑斜斜飞走。 啪啪啪啪数声闷响。 简若山被击飞数十丈,撞到崖壁上,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无法站起。 他的身上出现数道裂口,非常清楚。 “剑罡!” “离剑!” 场间响起一阵惊呼。 有些师长震惊地站了起来。 便是清容峰主这样的大人物,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不管是剑罡还是离剑都极难修炼,因为那需要一个前提条件。 是的,柳十岁的剑意焠体不是初成,而是已经大成。 天光峰那间幽静的石屋无人来探看,也没有云行峰顶那么多道凌厉的剑意。 但他的心里有把名为不甘的野火。 那把野火烧了整整两年时间,烧得他夜夜难眠。 “你居然敢偷袭行凶!” 白如镜暴怒至极,喝道:“今日我就要废了你!” 眼看着便是一场师徒相残的狗血剧,却被人阻止了。 “白长老且慢。” 迟宴面无表情说道:“我看得很清楚,出言邀战的是简若山,先出剑的也是简若山,怎能说是柳十岁偷袭行凶?” 依照青山试剑的规矩,任意一方召出飞剑,便等于表示可以开始。 迟宴是上德峰长老,对门规的解释自然不会出错。 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帮柳十岁说话? 弟子们过了会儿才想明白,这应该涉及到两峰之争。 天光峰出了柳十岁这么一个孽徒,上德峰的人们应该最是高兴。 青山里,天光峰与上德峰之间的关系向来复杂。 所有人都知道原因,只是没有人敢说。 石台上的峰主与长老们都保持着沉默,弟子们哪里还敢出声。 “你说的没错,只要一天你没被逐出山门,便是青山弟子,有资格参加试剑。” 迟宴看着柳十岁面无表情说道:“但你应该知道,抽签早就已经结束了。” 柳十岁低着头说道:“我要指名。” 简若山能指名挑战,那么他当然也可以。 迟宴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想指名谁?” 柳十岁抬起头来,望向崖间某处。 他的目光很明亮,野草般的乱发根本遮不住。 “简如云……师兄。” 又是一片哗然。 石林四周的弟子们震惊至极。 两年前,便是因为柳十岁偷吃妖丹,昏迷不醒,简如云受了拖累,被关进石室半年。现在柳十岁不思己过,居然还要指名挑战对方,这真是太荒唐了,难道他以为自己落到如此下场真是对方的过错? …… …… 剑光微动,简如云来到场间,看着柳十岁感慨说道:“柳师弟,这是何必?难道你还认为那是我的错?不错,我确实没有看好你,让你犯下大错,但是……犯错的终究是你自己。” 柳十岁愤怒地说道:“是吗?犯错的那个人真的是我?” 简如云神情微变。 柳十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最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但你从来没有说过,当时明明是……” “多说无益,既然你觉得是我的错,那便来吧,但我要告诉你,就算你吃了妖丹,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简如云忽然抢断了他的话,不知为何脸色有些苍白。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是啊,两年里这些话我已经说了那么多遍,却始终没有人信我,那么何必再说。”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多言,踏剑而上,落在西方某根石柱上。 简如云微微挑眉,也没有说什么,驭剑而起落在东面的一根石柱上。 两根石柱之间相隔三百余丈。 简如云在两忘峰排行第四,剑道修为本就极为深厚,听闻被禁石室的半年里更有突破,已然是无彰上境。 再给他几年时间,说不得真能看到游野境的门槛。 除了过南山数人以及还在天光峰闭关的卓如岁,三代弟子里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石林四周鸦雀无声。 没有人觉得柳十岁有任何机会,哪怕他剑意焠体大成,更是自行修成了剑罡。 下一刻寂静被打破,峰间到处都是惊呼声,尤其是九峰师长所在的石台上。 因为柳十岁出剑了。 不是因为他的剑如何恐怖,相反,他的剑非常安静。 安静这种词语用来形容飞剑,本就是极怪的事情。 柳十岁的剑向着前方飞去。 很缓慢。 就像承载着很多重量。 天那般重。 …… …… 白如镜神情微变。 这自然是他教给柳十岁的。 问题是他只教了柳十岁半年时间,没想到柳十岁居然就已经掌握了承天剑诀的真义。 他忽然生出些悔意。 第三十一章剑行无彰 无数视线落在石林上方。 站在石柱上的柳十岁衣衫破旧,短发如草,看着就像个野鬼。 他的剑却是那样中正平和。 如三世王公、柱国大将、皓首书生。 简如云还没有出剑。 他静静看着柳十岁的剑。 很多人和他一样,都在等待柳十岁的剑飞过中间那根石柱。 那时候,他才有资格让简如云出剑。 时间流逝。 柳十岁的剑飞过了那根石柱。 那里刚好是他与简如云所立的两根石柱的中间。 过了百丈,他的剑意依然未散,无比凝纯。 没有惊呼声响起,因为人们已经震惊无语。 这幕看似无意义的画面,却揭示了一个足令青山震动的真相。 柳十岁已经晋入了无彰境。 …… …… 赵腊月说道:“了不起。” 不管这件事情有何隐情,这两年里柳十岁等于被幽禁,居然能够破境入无彰,当然有资格得到这样的称赞。 …… …… 清容峰主问道:“多大了?” 有弟子不确定说道:“十七或者十八?” 清容峰主看了不远处的赵腊月一眼,没有说什么。 …… …… 九峰师长们都很震惊。 景阳真人之后,青山最年轻的无彰境便是赵腊月与卓如岁,柳十岁排在第三。 如果这两年他能够正常的修行,会不会更快? 若不是他做了那样的事情,还有另一件命案嫌疑,如此天才,青山怎会如此待他? 有的师长甚至在想,如果柳十岁刚才说的那番话是真的,那该多好。 …… …… 有风从那边的崖间吹来,没有深春的暖意,拂面生寒。 那风落在柳十岁的剑上,剑身微振,忽然散出四道清光。 那四道清光并非幻像,而是真实的存在,这便是剑罡。 飞剑骤然加疾,带着四道剑罡,向着百丈外的简如云袭去。 柳十岁终于真正出手,出手便是最强的手段。 看着那道明亮的剑光还有那四道剑罡,简如云神情不变,轻挥衣袖。 一道灰色飞剑破空而出,瞬间来到柳十岁的剑前。 快若闪电,只是一种形容。 简如云的剑却真的就像是一道闪电,快的根本无法看清。 柳十岁蓄势已久的一剑未及展露锋芒,便被拦住。 两道飞剑在石林上空相遇。 一声剑鸣响彻山谷。 两道飞剑分开,再次相遇。 然后便是无数次重逢。 只是瞬间,两道剑便在天空里交击了无数次。 清脆的剑鸣连绵不绝,如骤雨一般。 无数火花溅起,如银树般盛开在峰前,照的石林无比明亮。 天空里的那轮太阳都变得黯淡了几分。 两道飞剑在天空里交战。 柳十岁与简如云站在各自的石柱上,双手负在身后,隔着三百余丈的距离平静对视。 不知道过了多久,灰明剑光骤敛。 两道飞剑分别回到柳十岁与简如云的身前。 石林下方的青山弟子们很震惊。 明明简如云师兄的剑道修为要比柳十岁深厚很多,为何双方却战了个平分秋色? 两道飞剑微微颤动,剑身上都出现数百处极细微的裂口,看来在材质上也非常接近。 简如云看了自己的剑一眼。 柳十岁却是看都不看,直接向前踏了一步。 石柱只容一人站立。 他这一步便是落在了空处。 飞剑早已等在那处。 …… …… 从始至终,两忘峰弟子所在的石台很安静。 无论是简若山指名挑战井九、被柳十岁以剑罡重伤,还是柳十岁指名简如云。 尤其是过南山、顾寒和马华,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看着此时石林上空的画面,顾寒想到当年在剑峰上柳十岁向着天空踏出的那一步,有些欣慰,又有些歉意。 …… …… 两道剑光再次照亮石林。 此时柳十岁与简如云御剑而战,比先前不知道凶险了多少倍。 那两道剑光时而落入云雾,时而飞上高空,最高时甚至快要靠近天光峰顶。 云雾被搅动,仿佛沸水,崖壁上出现道道剑痕,石柱上不时有石屑落下。 两道剑光太快,普通弟子根本无法看清楚画面。 只有那些境界高些的弟子与九峰师长们,才知道这场斗剑进行的是如何激烈,而且凶险。 …… …… 嗖嗖两声。 两道剑光再次分开。 二人落在各自的石柱上。 柳十岁的唇角溢出一道血水。 简如云的衣袖上有一道破口。 御剑而战,从来都不是简单的驭剑。 驭剑离开石柱的原因是要变化方位,以防被对方的飞剑摆脱自家飞剑纠缠后忽然攻击自身。如此自身的防御相对做的更好些,但是因为要踏剑而行,飞剑的攻击自然要减弱很多。 按理来说,在这样的战局里柳十岁应该更占优势,他已经修成剑罡,即便踏剑而行,依然可以凌空攻击对手。只是没想到简如云的驭剑术非常了得,竟在最关键的时刻避开他的剑罡,然后用剑势碾压了他。 “为何本门弟子很少有人修行剑罡?因为那本来就是旁门外道。” 简如云站在石柱上看着数百丈外的柳十岁说道:“看来妖丹之力也只能助你到这步了。” 有风起,卷起石林下方的云雾,拂动他身上的青衣。 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一道强大的气息,飞剑生出感应,穿云而过,带起一道白烟,若隐若现。 有人惊呼说道:“苍鸟剑法第七式!借云!” 两忘峰之前,简如云本是云行峰弟子,更是峰主亲传。 云行峰主剑名为皆空,剑诀名为苍鸟,共分十三式。 无彰境弟子若能学到第五式,便已经可以称得上天赋颇佳。 简如云竟然学会了第七式借云! 听闻两年前他被上德峰被禁在石室里的半年又有突破,现在看来他竟是掌握了苍鸟剑诀的真意! 看着那道穿行在云雾里、时隐时现的飞剑,同门佩服不已。 云行峰的弟子更是高声喝彩,长老们连连点头。 看着那道挟云而至的飞剑,柳十岁神情微变,再次出剑。 井九曾经说过他的双眉太直,其实他的剑更直。 明亮的飞剑照亮石林,笔直一线向前飞去。 就在两道飞剑即将相遇的时候,石林间忽然响起嗡的一声巨响。 白色的云雾蒸腾而起,气势磅礴,如沧海般四处横流,顿时把两道剑都湮没了。 柳十岁感觉到自己与飞剑的联系忽然变弱。 忽然,简如云的剑再次出现,已经到了柳十岁的身前! 这道灰剑仿佛能无视空间的距离。 石林下方响起一阵惊呼。 借云雾之变,窥天地之道! 简如云证明了自己已经有资格去看看游野境的风景。 灰剑直刺柳十岁的面门,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 所有人都以为简如云最后会收剑,并不担心。 只有身在场间的柳十岁才能感应到简如云的杀意。 他脸色苍白,眼里流露出不甘的情绪,还有一抹决然! 第三十二章走火,然后入魔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野兽受伤后的嚎叫,却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峰间的树林、云后的崖壁都一片安静。 这声音仿佛直接在他们的脑海里响起。 简如云也听到了这声嚎叫。 他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虽然柳十岁没有张嘴。 隔着三百丈的距离,他也能够看到柳十岁脸上的愤怒和眼里的那抹决然。 那抹决然的神情很快变成一朵微渺的火焰,艳红无比,幽异非常。 柳十岁的身体散发出一道极其强大而充满荒野意味的气息。 这一刻,他仿佛变成了一只远古的妖兽。 柳十岁身周的空气高速流转起来,周遭一片酷热,仿佛有无数道无形的火焰正在喷吐。 伴着嗤嗤的声音,那些随飞剑而至的云雾,根本无法触及他的身体,便被烧的干干净净。 简若云的飞剑感应到了危险,准备斜飞离开,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困住,不停振动,发出凄厉的呼啸声,拼命挣扎,却无法离开,停滞在石柱前的空中,就像是一只被蛛网困住的飞蛾。 “妖火!”有人惊声喊道。 维持试剑大会秩序的上德峰师长,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时刻准备驭剑而起,打开石林周遭的阵法。 轰的一声巨响,柳十岁脚下的石柱再也无法承受那种高温与剑意的撕扯,溅射出无数石块与烟尘。 那些石块与烟尘翻滚而前,将随简若云飞剑而至的云雾击散,就像是无数座山峰落在沧海之中。 简若云咽下涌至咽喉的鲜血,剑元尽出,强行召回被那道无形火焰困住的飞剑。 剑光闪动,他已经落在剑上,随剑破风而去,杀至柳十岁身前,准备再次御剑强杀! 就在最关键的这一刻,隔着那道无形的火焰,他与柳十岁的视线对上了。 他看清了柳十岁的眼睛。 那对曾经清澈而无杂质的眼睛,现在只剩下一片明亮,那是因为在眼底深处有团真正的野火。 野性难驯的火焰,看似微渺,却给人一种万世不变的感觉,诡异到了极点。 简如云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两年前在浊水的那个夜晚,他带着柳十岁冒险潜入河底,追杀身受重伤的鬼目鲮。 鬼目鲮临死前看了他一眼。 他记得很清楚,那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就是这样的野火。 简如云神情微惊,眼露悔意,大喊一声,便要驭剑逃走。 来不及了。 就像那天夜里一样。 忽然,他停止了动作。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惘然,仿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里。 飞剑响起一声清鸣,他再度清醒。 前后不过一瞬间。 飞剑相争,争的便是瞬间。 一道明亮的剑光,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飞溅。 简若云从剑上向着地面跌落。 柳十岁神情漠然,根本不准备给对方留任何活路。 明亮的剑光陡然折回,斩向简如云的颈。 简如云此时已经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眼看着便是身首两处的下场。 石林四周响起一阵惊呼! 便在这时,一道湛然剑光如长虹般,直接破掉石林的防护阵法,来到简如云身前。 嚓嚓数声清响! 那道湛然剑光,直接把柳十岁的剑裹到了远离石林的高空,绞成了碎片! 那位驭剑者好强大的剑道修为! 青山弟子们心想应该是哪位游野境的师叔亲自出手,顿时放下心来。 飞剑被毁,柳十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谁都没想到他竟是还不肯罢休! 他从摇摇欲坠的石柱上跳了下去,如一颗石头般向着简如云直追,直如疯魔了一般。 一道身影离开崖间,凌空而去,来到柳十岁身前,手掌击中他的胸口。 啪啪啪啪! 无数道声音连续响起,在极短的时间里,柳十岁的身体便受到了数十记重击。 那人的出手非常干净,看似简单,柳十岁却根本无法避开。 他不停地喷着血,在天空里带出一片血雨。 最终,他凄惨地落在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那人落在他的身边,衣袖轻拂,带起数道气流,缓缓地接住随后才落下的简如云。 适越峰的弟子赶紧过来,开始替简如云救治。 云雾渐散,烟尘敛落,那道湛然剑光从高空折回,静停在那人身前。 这道飞剑竟是蓝色的,就像是大海。 在剑光的照耀下,那人的衣服仿佛也是蓝色的。 那人的神情依然如往常般淡然,只是眼里隐隐有些惋惜之色。 直到这时候,弟子们才看清楚,原来出手的不是哪位师叔,而是过南山! 过南山乃是掌门首徒,更是两忘峰首席,颇受同门爱戴,但他的境界修为并不如何惊人,至少不像卓如岁那般有名。 谁能想到,他竟然已经是一位游野境的强者! …… …… 赵腊月一直用余光注意着井九。 井九的神情始终没有变化,好像石林间发生的这些事情无法让他生出任何兴趣。 她知道这不是真的。 因为她很确信,就在刚才,过南山亲自出剑,把柳十岁打得连连吐血,直至跌落尘埃的时候……井九动了。 普通人根本都看不出来井九动了。 如果她不是一直非常仔细地观察,也很难发现。 那一刻,井九神情不变,右手的食指微微一动。 …… …… “你果然吃了鬼目鲮的妖丹。” 过南山看着柳十岁,带着惋惜与失望说道:“而且居然还学了血魔教的邪功。” 无数道愤怒的目光随着他的这句话落在柳十岁的身上。 柳十岁偷吃妖丹一事,虽没有证据,但早已被青山众人默认,可是血魔教? 很多年前,朝天大陆有个叫做血魔教的邪派,修行的功法非常邪恶,荼毒苍生无数。 被正道宗派攻击后,血魔教甚至暗中与冥界勾结,真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后来,血魔教终于被青山宗、中州派、无恩门、大泽以及皇族的强者联手灭掉。 那个时候,风刀教与西海剑派都还没有出现。 修行界一直有传闻,血魔教残留下来了很多邪功秘籍,没有想到,传说居然是真的。 问题是柳十岁一直在青山九峰,他从何处得到的这种邪派功法? 难道他真的与山外那些魔头有勾结? 第三十三章一位过客站在这里的原因 柳十岁靠着石柱,箕坐于地,浑身是血。 被无数愤怒的目光盯着,他却毫不在意,木然说道:“那又如何?只要能杀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过南山望向正在被抢救的简如云,说道:“若不是他不曾疑你学了邪功,你今日一样也伤不了他。” “他当然不会疑我,因为他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柳十岁有些艰难地转头,看着那边昏迷不醒的简如云,说道:“当年想吃妖丹的人,本来就是他。” 过南山摇了摇头,说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何必还想坏他人清白?” 柳十岁说道:“两年前在浊水底他想偷走妖丹被我发现,我想阻止却被他偷袭,这就是实情,何来坏他清白?” 过南山望向迟宴。 这两年里,对柳十岁的审讯一直都是由上德峰负责,别的青山弟子根本不知道具体情形。 迟宴面无表情说道:“假话,不予采信,所以你们不需要知道。” 柳十岁神情漠然说道:“两年前,你们对我用刑,不管怎么痛,我都一句话不说,因为我知道你们不会信。去年你们又来审我,我终于开始说话,但说的话你们还是不信,既然你们已经认定我是那个坏的,何必还来问我?” 迟宴平静说道:“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那颗妖丹就是被你吃了。” 浊水底发生的事情,只有柳十岁与简如云两个人知道,再没有别的任何证人,妖丹便是唯一的证据。 过去两年,因为烙印在柳十岁灵魂里的秘法遮掩,包括迟宴在内的上德峰众人都找不到他吃了妖丹的直接证据。 今天,证据终于出现。 柳十岁忽然大声笑了起来,情绪有些癫狂。 “我去抢那颗妖丹……妖丹就自己……进了我的身体……它自己进来的……我能怎么办?” 他看了过南山一眼,又望向迟宴和那些用厌恶眼光看着自己的同门,摊开双手问道:“换成你们,你们能怎么办?”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在大声发笑,但不知何时,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灰尘与血渍被冲散,看着一塌糊涂。 场间一片安静,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如果把自己换作他,那我该怎么办? 青山弟子们在心里问着自己这个问题,无法得出答案,那便等于已经有了答案。 看着满脸泪水的柳十岁,很多人生出同情,却还是不肯相信他的话。 “血口喷人!” “简师兄已经被你害成这样,你还想毁他清名!” “无耻小人,趁着师兄昏死过去,无法说话,便要用这等下作手段栽赃吗!” 两忘峰与云行峰的弟子无法再忍下去,纷纷出声骂了起来。 这时适越峰的救治结束了,确认简如云伤势虽重,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听着这话,过南山与很多人都松了口气。 柳十岁也松了一口气。 撑着他熬到今天的那口气,终于泄了出去。 他默默准备两年时间,不惜暴露自己偷吃妖丹,就是为了杀死简如云。 然而,他还是没能成功。 他靠着石柱不再说话,脸上写满了绝望的情绪。 …… …… 迟宴当众宣布了柳十岁的罪状,在偷吃妖丹以及修炼邪门功法之外,还有一条罪名与碧湖峰左易之死有关。 碧湖峰有些性情暴躁的弟子,往柳十岁的方向啐了几口,骂了数句。 最后自然便是宣告柳十岁的结局。 剑刑处死。 井九静静看着石柱下的那个年轻人。 和数年前在小山村相比,柳十岁已经长大了很多,三年时间不见,他觉得那张脸有些陌生了。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反对。” 弟子们很吃惊。 青山剑律里,以剑刑处死弟子是极刑,即便是掌门或者是上德峰都不能自行决定,必须经过所有峰主的同意。 有一位峰主不同意便不能通过,只能把那名弟子关进剑狱,哪怕再也没有出来的那天。 上德峰底的剑狱现在关着的囚徒,除了那些不便杀死的妖魔邪徒,有些便曾经是青山宗的弟子。 迟宴微微皱眉,问道:“请问为何?” 上德峰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但他必须尊重赵腊月神末峰主的身份。 “简若云没有死,从始至终,都没有青山弟子因为他而死,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死?” 赵腊月说道:“而且你们没有听到他刚才的话吗?既然还有隐情,为何不等简如云醒来再问一问?” 她的这番话明显是对简如云有所怀疑,站在了柳十岁一边。 听着这话,两忘峰与云行峰的弟子忍不住怒目相视。 赵腊月神情平静,看着他们说道:“你们看什么?” 两峰的弟子们这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的行为极为无礼,悻悻收回视线。 “还有什么好问的?谁都有眼睛,妖丹就在柳十岁的肚子里!” 云行峰主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简如云,早就已经怒上心头,厉声喝道。 赵腊月依然平静,说道:“那又如何?我还是不同意。” 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她不同意,柳十岁就不会死。 石林四周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知道柳十岁应该能活下来了。 问题是,被关进剑狱终生不见天日,与死亡比起来真是更好的结局吗? 井九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结局。 果不其然。 峰顶传来掌门大人悠远的声音。 “百年来,第九峰第一次参与青山议事……还请上德峰斟酌。” 三尺剑忽然振动起来,散发出一道极其寒冽的气息。 元骑鲸的声音传遍群峰,落在弟子们的耳间,仿佛冰锥一般,很是难受。 “夺其剑丸,断其经脉,清其丹毒,废其修为,逐出青山,天光峰自行处理。” 这便是柳十岁最后的结局。 上德峰愿意退一步,谁都知道那是因为掌门说了话。 掌门说话,是给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们面子。 那赵腊月为何会出面保柳十岁一条命? 已经有很多人想到应该与井九有关。 很多人都还记得当年他与柳十岁的关系。 有上德峰执事上前把柳十岁扶起,用剑索缚住他的双臂。 柳十岁看着崖间台上的井九,沉默了会儿,忽然大声说道:“我不需要你的假慈悲!” 井九神情漠然,还是没有说话。 “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最惨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走了!你离开青山去云游!” “我知道你是故意躲开,为什么?因为你怕得罪他们吗?还是怕见到我的惨状有些不自在?” 柳十岁难过说道:“是啊,你是青山宗最有前途的剑道奇才,我只是一个弃徒,而且我们之间哪有什么情份呢?你只不过是在我家住了一年而已,当初在南松亭,在洗剑溪,他们用我嘲笑你,你那时候只怕就看着我烦了吧?” 一片安静。 柳十岁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崖上的井九认真说道:“但是,我真的没有这样想过你……” 很明显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停在了这里。 因为井九举起了手。 就像当年在小山村,在南松亭,在洗剑溪一样。 只需要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柳十岁便能明白他的意思。 井九觉得他话太多,很吵。 柳十岁惨笑一声,不再多言。 …… …… 柳十岁被上德峰的执事押走,稍后会由天光峰的师长亲自出手,执行那些残酷的刑罚,然后被逐出青山。 井九静静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依然没有说话。 无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无论是那些师长还是弟子们,都在心里默默想着此人真是无情。 赵腊月忽然问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梦还身前疑入梦,真作假时假亦真,我不确定。” 赵腊月说道:“你为何不对他解释几句?” 井九说道:“你知道,我只是在他家借宿一年的客人,给足了银钱。” …… …… 虽然出了这样的大事,试剑大会还是要继续,就像生活。 简若山被柳十岁重伤,自然无法再战,他的抽签对手幸运地不战而胜,进入了第二轮。 签表上的下一个弟子准备登场,井九忽然站起身来。 人群微有骚动。 很多人以为他是无颜再坐在这里,准备离开。 赵腊月自然知道不是这样,微笑想着,不是说自己只是过客吗? 井九从崖间道路走下石台,来到场间。 他抬头看了眼剑林,发现那些石柱确实很高,中段缭绕着云雾,竟有些看不清最上方的情形。 弟子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为何站在这里抬头看天。 正准备登场的那名弟子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难道上去喊他让开? 迟宴挑眉问道:“井……师弟,你为何站在这里?” 井九收回视线,说道:“我和中州派约好明年去梅会与童颜下棋。” 如此出名的事情自然无人不知,很多弟子觉得他是在自取其辱,甚至会辱及师门。 而且你明年要去梅会,与站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呢? “我刚才忽然想起来,要去梅会首先要有去梅会的资格,得参加青山试剑。” 井九认真说道:“所以我站在这里。” 第三十四章指名两忘峰 迟宴怔住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井九提到梅会,接下来却说要参加试剑。 其余人同样没有想到,石林四周隐入一片诡异的安静里。 迟宴回过神来,觉得此事好生荒唐,说道:“你现在已经不是三代弟子,自然不能参加试剑。” 井九说道:“那我如何参加梅会?” 迟宴心想你已经是二代师长,若真想去梅会被童颜羞辱,自然有办法,比如可以做为带队的角色。 井九说道:“没有参加试剑,便拿到去梅会的资格,很多人会不服气。” 众人心想,原来你还知道啊。 当然没有人对井九服气,尤其是那些剑道修为不错、想在试剑上一展身手的弟子。他们承认井九的剑道天赋确实很高,问题是他太年轻,境界尚浅,若不是运气好跟着赵腊月登上神末峰顶,怎么会成为他们的师叔? “所以我还是要参加的。” 井九望向两忘峰弟子所在的方向,说道:“只要我赢了,自然就没有人会不服。” 听着这话,青山弟子一片哗然,觉得此人好生嚣张。 迟宴想了想,说道:“抽签已经结束,现在再安排也来不及。” 井九说道:“指名就好。” 简若山可以指名挑战他,他自然可以指名挑战别人。 很多道视线随着他的目光落在崖间第二座石台上。 “请指教。” 井九看着两忘峰弟子里的一人说道。 那个人身形有些胖,看着很有些人畜无害的感觉。 那个胖子叫做马华,名字很不起眼,在两忘峰排行三十七,也很不起眼。 两忘峰弟子非常出名,很多人却不认识他,便可以知道这个人是多么低调,或者说容易被人忽视。 议论声起,弟子们不明白井九为何要指名挑战此人。 至于胜负……井九现在还是承意境界,按道理来说,任意一名两忘峰弟子都能轻易战胜他。但就在不久之前,两忘峰排行四十六的简若山被柳十岁轻而易举地击败,谁知道井九会不会再次给人带来惊奇。 剑光微动,马华来到场间,笑眯眯地看着井九,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怎么知道柳十岁是我告发的?” 井九说道:“我不知道。” 马华神情微异,说道:“那你为何要指名战我?” 他本以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井九想要替柳十岁报仇。 井九不知道上德峰怀疑柳十岁涉及碧湖峰左易之死,是因为马华发现柳十岁那夜不在。 他更不知道,马华与顾寒都已经知道那夜他也不在,柳十岁为了替他遮掩,才坚持不肯说自己去了哪里。 他只知道,这个不起眼的胖子是两忘峰的军师,柳十岁的这个局应该便是此人的手笔。 最重要的是,从洗剑溪开始,他就不喜欢这个胖子。 马华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他。 四年了,他发现自己还是看不透这个年轻人,正因如此,他一直保持着警惕甚至是敌意。 “我知道你肯定隐藏着实力,比如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你驭剑,但我确信你早就可以……” 他对井九说道:“那么今天不论最后胜负,我总能看到你的一点秘密,也算不错。” 说完这句话,他驭剑而起,破开云雾,落在高处的一根石柱上。 从剑光来看,马华现在应该是无彰初境,以两忘峰的标准来看确实有些普通。 无数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充满好奇。 很多洗剑弟子都能驭剑,今日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更不用说。 按道理来说,井九应该早就可以驭剑,但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有人甚至以为他的剑道修行遇到了什么古怪的障碍。 人们很想知道,他准备怎么登上高逾百丈的石柱。 如果连石柱都上不去,谈何试剑? 迟宴举起右手,示意请。 井九解下身后的铁剑举向空中。 这姿势看着有些古怪,就像是一个走进黑暗森林的猎人举起手中的火把。 看着这幕画面,弟子们神情微异,心想这是要做什么? 迟宴想到某种可能,微微挑眉。 石台上有些白发苍苍的长老也感觉在哪里见过,有些不确定地想着难道这是九死剑诀里的燎天式? 远古时期,剑修驭剑有很多种方法,后来越来越少,直至变成现在都踏剑而行,之所以如此自然有其道理。 踏剑而行,可以来去自如,相对轻松,更重要的是,修道者站在剑上,空着的双手可以施展剑诀,方便攻击。 如果用别的驭剑方法,需要用手握住剑柄,自然会缺少变化。 石林下方忽然响起嗡的一声。 气浪大作,石砾滚动,井九从原地消失。 根本没有人反应过来。 人们下意识里抬头望去,只见天空的云层里出现了一个洞,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黑点? 他惧战而逃还是怎么回事? 无数道视线落在天空里,一片安静。 伴着一道剑啸声,井九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里,落在一根石柱上。 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他都很平静。 赵腊月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喝茶。 她猜到他应该是因为很久没有驭剑飞行,有些生疏,没控制住,所以……飞得太高了些。 确实很高。 青山师长们看得清楚,井九飞到青山大阵的最上方才落了下来,不由暗自惊叹。 ——还在承意境,便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驭剑飞到那种高度,这个年轻弟子果然是值得青山期待的剑道奇才。 数十丈外的一根石柱上,马华的胖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的神情,说道:“没想到你的驭剑术如此了得,想来是准备将来某些时刻一鸣惊人,今日被迫用了出来,我都有些替你感到遗憾。” 井九没有说话,以往他从来不驭剑,与想要隐藏实力、以期一鸣惊人没有任何关系,自有他的道理。 马华笑了笑,忽然踏剑再起,落到更远处的一根石柱。 现在两根石柱之间的距离有一百三十余丈。 承意境界弟子飞剑最远的杀伤距离无法超过百丈。 就算井九天赋异禀,剑道修为远超普通的承意弟子,飞剑到了马华身前也必然是强弩之末,再无威力。 看着这幕画面,上德峰以及另外几座山峰的弟子都皱起了眉头,只有两忘峰弟子神情不变。 他们对马华的行事风格很熟悉,知道他不会漏算任何细节,不会在意任何评价,只是一心追求胜利。 今天也不会有任何例外。 第三十五章 剑去 不等井九做出反应,马华抢先出剑。 剑啸的声音穿行在密集的石林里。 一道剑光向着井九袭去。 在这样的距离里,井九无法用飞剑反攻,只能选择闪避。 他唯一可能战胜马华的方法,便是驭剑而起,冒险拉近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再来强攻。 前面有一场试剑,那位碧湖峰弟子迎战境界远胜于己的天光峰师兄,便是这样做的。 马华精于谋算,把这些事情算得清清楚楚,他已经准备好如果井九真的能避开自己的飞剑、靠近自己,那么他便会收回飞剑再次向后移动,总之一定要确保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如此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这样做会有些丢脸,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当然,这样的画面能够不出现更好。 所以他的出剑非常认真,想要争取只用一剑,便击败井九。 …… …… 崖间石台。 云行峰主忽然挥了挥袖。 一道极为强大的气息,向着峰峦四周涌去。 石林里缭绕的云雾,受到这道气息的影响,缓缓向着下方沉去,直至落在地面,变成约两尺厚的一层云海。 这幕画面真的很美,但众人知晓,云行峰主并不是想造景,是想要让地面的弟子们看清楚接下来的这场战斗。 包括云行峰主在内的师长们对井九会怎样破解马华营造出来的局面很好奇,同时想要让弟子们从中学到一些东西。 从这一点来看,他们很明显在这场战斗里更加看好井九。 …… …… “去。” 井九破解马华的局面,依然采用的是他最熟悉的方法,还是只说了一个字。 铁剑破空而去,飞向一百多丈外的那根石柱。 用飞字有些不确切,因为铁剑太快了,快到没有残影,就连剑光都来不及变成一道线。 观战的人们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像刚才井九离开地面一样,那道铁剑便已经来到了两根石柱的中间。 这个时候马华的飞剑才离开石柱不到二十丈的距离。 看着那道铁剑,马华又惊又惧,剑元疾出,强行召回飞剑挡在身前。 迸的一声脆响! 石林上方狂风呼啸,声波向着四周拂去。 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的剑险之又险地挡住了井九的铁剑。 他跌坐在石柱上,惊慌失措,识海震荡生波,剑丸更是无法平静。 井九的剑好强! 这不仅仅是说剑上挟着的巨大力量,更是指的速度。 嗖的一声,井九的铁剑再次折回,依然没有残影,只有一道很短的剑光。 马华知道自己绝对接不住这一剑,闷哼一声,踏剑而起,毫不犹豫向着更远的地方逃去。 片刻后,他落在数十丈外的另一根石柱上,回头望去,只见自己原先所在的石柱,已经被井九的铁剑斩出了一个豁口,无数石屑正在向着地面坠落,看着就像是漫天飞舞的大雪。 马华脸色苍白,冷汗湿透了剑衫。 什么谋略什么预案,在绝对的速度与力量之前,都没有任何意义。 当铁剑向着他飞来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反应稍微慢一些,会是怎样的下场。 事实上他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因为井九的剑又来了。 铁剑呼啸破空,气势十足。 马华知道自己根本接不住这一剑,也无法避开这一剑。 他伸手握住剑挡在身前,大声喊道:“我认……” 轰的一声巨响! 井九没有给他认输的机会。 铁剑斩落,把他还没有来得及出口的那个字,直接斩断。 马华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再也承受不住,直接从石柱上跌落。 峰间到处都是惊呼声。 井九没有停手。 铁剑向着马华追击而去,继续斩落。 有些奇怪的是,向着地面坠落的马华,勉强保持着握剑的姿式,却挡住了绝大部分的攻击。 铁剑不停地砍在他的剑上,就像一只重锤不停轰击,发出极其响亮的声音。 啪啪啪啪! 天光峰回荡着恐怖的声音。 轰的一声,马华重重落在地面,砸散了云海。 铁剑飞回。 适越峰的弟子赶了过去。 马华被扶了起来,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狼狈到了极点。 修行者的身体强度远超凡人,他没有被井九的剑真正斩中,剑丸虽有破损,受伤很重,但性命应该无碍。 他看着石柱上方那道身影,眼里流出一抹惧意,颤声说道:“你何时破的境!” 在石林上方的剑斗,井九的飞剑能够隔着一百三十余丈还能有那般强的威力,可以说是他天赋异禀。 问题是,这些石柱的高度亦超百丈,最后他与马华的距离,只怕已经接近了两百多丈。 他的剑依然可以一直缀着马华,把此人从天空斩到地面,方才自如飞回,这证明什么? 只有无彰境界弟子才能做到这点! 如马华一样,想到这个问题的人还有很多。 无数视线落在石林上方那道身影上。 “刚才。” 井九的声音从石林上方传来。 一片哗然。 但井九说的是真话。 与赵腊月游历大陆的过程里,他一直在做破境入无彰的准备,去年秋天便已经有了感应。 因为某些原因,准确来说,因为他的身体原因,他一直有些犹豫。 直到刚才,看到柳十岁被过南山打落尘埃,他才终于做出了决定。 马华自然不相信他的话,满是血污的脸上挤出一抹惨笑,说道:“与同门交手,用得着这样吗?” 话刚说完,他又吐了一口血,里面还夹着几块碎了的牙齿,这都是刚才被井九的剑震下来的。 有些人觉得马华被铁剑从石柱一直砸到地面的画面有些眼熟。 然后他们才想起来,不久前柳十岁被过南山废掉的场景,与这可以说是完全一模一样。 “这个家伙还是如此记仇啊。” 林无知想着三年前承剑大会井九敲了顾清三记,苦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他的身前,白如镜长老微微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墨长老则是呵呵笑了几声,显得很是欣赏。 在这场斗剑里,没有人出手相救马华,也没有人喊停,因为谁都看得出来井九没有用全力。 不然那道铁剑为什么每次都会准确地斩在马华的剑上? 当然这并不是井九手下留情。 相反,他就是要当着青山弟子的面把马华打落尘埃,要让两忘峰丢脸。 马华的应对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对战局的推演也相当精确,只是在井九的剑前完全没有什么意义。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井九来到青山才六年时间,怎么就能拥有如此充沛的剑元? 迟宴抬头看着石林上方,问道:“继续?” 井九知道这位上德峰的长老应该是猜到了自己的用意,再次望向两忘峰弟子所在的石台。 “请指教。” 这一次,他看的人是顾寒。 …… …… (想都不用想,我就知道将来大道朝天肯定有一章会叫剑来,烽火大大真讨厌……) 第三十六章 铁剑依然在 一片哗然,青山弟子们猜到了井九的意思。 他想要挑战整座两忘峰?因为他想要替柳十岁报仇? 当然也不见得是这个原因,因为井九与两忘峰之间早有宿怨。 青山弟子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修行,但很多人都知道当年洗剑溪畔发生的事情。 两忘峰弟子居然被一名普通的洗剑弟子弄的无话可说,实在是太罕见。 顾寒会不会接受他的挑战? 这个问题不可能有别的答案。 剑光微动。 顾寒落在石柱上,看着井九说道:“我一直都很不喜欢你,今天终于对你有所改观。” 这说的是井九愿意为柳十岁站出来,向两忘峰发起挑战。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我对你的看法没有改变。” 很多年前,两忘峰开始在青山里拥有特殊地位,他就开始不喜欢那里。 很多年后,他还是不喜欢两忘峰,比如那个胖子和过南山。 但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顾寒,这与他现在的徒弟顾清有一些关系,更多的当然是因为柳十岁。 或者是因为四年前那夜在溪畔的洞府里,柳十岁提到顾寒的次数太多,叫顾寒师兄太自然,还称赞顾寒是好人。 “就算你破境入无彰,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顾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我的脾气有些差,但我的剑道没有问题。” 井九说道:“我曾经对你们说过,在我看来,你们的道都是错的。” 整个道都是错的,那么剑道自然有问题。 顾寒记得很清楚,三年前在昔来峰井九对过南山说过这样的话。 “证明给我们看。” 顾寒轻挥剑袖。 一道白色剑光破空而去。 高空里的云层忽然绞动起来。 剑光过处,隐有雷鸣,带着无数道细微的光丝,就像是缩小了无数倍的闪电。 他出手便是碧湖峰的八方剑法! 令人称奇的是,井九的剑真的很快,竟然后发而先至! 在两根石柱的中间,两道飞剑相遇,发出一声巨响。 伴着气浪,铁剑斜飞而回。 井九的剑元再如何充沛,还是无法靠纯粹的速度弥补境界上的差距。 顾寒静静看着他。 白色的剑光继续向前。 井九神情不变,伸手握住剑柄,转身便走。 嗡的一声,他的身形在石柱上消失。 下一刻,他出现在数十丈外的另一根石柱上。 但与此同时,顾寒的剑又到了。 井九仿佛能够看到身后的情形,驭剑而去,避开这一剑,来到了石林北面的那片崖壁。 铁剑在崖壁之前穿行,没有云雾遮掩,看得非常清楚,引来地面的阵阵惊呼。 人们没有想到,井九的剑快,驭剑的速度竟也是如此惊人。 顾寒的飞剑在他身后如附骨之蛆,逐渐靠近,却暂时未能追上。 驭剑竟能与飞剑相比,这是什么样的速度? 此时的情形与先前那一战完全翻转过来。 井九似乎像马华那样陷入了完全的被动。 现在顾寒占据着绝对优势,自然不会错过,眼神微冷,右手捏了一个剑诀。 那道白色的剑光骤然变长,向着崖壁斩落。 铁剑陡然一转,带着井九避开。 白色剑光再次突前。 铁剑再避。 崖壁出现数道深刻的剑痕,碎石簌簌而落。 井九驭剑向着更远处而去,白色剑光紧追不舍,数息之间,已经来到了石林极西处。 这里的石柱要比峰前稀疏很多,每道石柱之间隔着百余丈距离。 剑光敛没,井九停在一根石柱上。 这时候,他与峰前观战石台已经有了数里距离,在众人眼里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顾寒是无彰上境的剑道高手,也无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发起攻击。 他冷笑一声,踏上早已被召回的飞剑,向着井九所在的地方飞去。 片刻后,西面的石林里亮起无数道剑光,石屑到处溅飞,烟尘大作,遮住很多境界稍低弟子的视线。 弟子们知道那边的战况进行的非常激烈,却看不清楚具体情形,不由很是着急。 有些胆大的弟子顾不得规矩,纷纷驭剑而上,来到石林上方。 石台上也有很多师长站起身来,向那边望去。 …… …… “无端剑法果然繁密如雪,我觉得比七梅剑法更适合拦住去路,顾寒用的如此之熟,看来颇下了几年苦功。” “快看,顾师兄用的还是八方剑法?只怕碧湖峰上的师兄也不如他纯熟。” “顾师兄果然对六龙剑诀的造诣最深,难怪当年顾清学的也是这种。” “三峰真剑,信手拈来,顾师兄果然不愧是两忘峰排行前三的剑道高手,真真令人敬佩。” “不要忘记,顾师兄出身天光峰,到这时候他还没用过承天剑法。” “两忘峰的绝剑呢?那才是顾师兄真正的水准,只要施展出来,井九必然惨败。” 一片赞美声里,自然也有很多人会想到另外一个事实。 顾寒的剑道修为当然极高,剑法更是绝妙。 然而。 井九的铁剑依然在。 不管他的剑被压制的如何辛苦,隔上一段时间,总能看到他的剑光,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真是令人震惊的事情。 如果他真的是刚刚才晋入无彰境界,怎么可能在顾寒这样的高手面前撑了这么久? 各位峰主与长老们把数里外的战斗画面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已经确定,井九用的是神末峰的九死剑法。 传闻里,景阳师叔飞升之前,把九死剑法的剑谱与弗思剑一道藏在神末峰顶,那夜被赵腊月找到。 现在看来,这个传闻是真的。 令他们感觉惊异的是,井九的剑法无比纯熟,哪里像是只练了三年,就像是练了三百年。而且九死剑法在他的手下施展出来,与传闻里的九死剑法的气质明显不同。 有些老人在心里想着,小师叔当年的剑法何其孤清冷绝,哪里像你这般平淡。 是的,井九手里的九死剑法非常平淡,毫无一往无前的蹈死之意,更像是一种看破生死之后的淡然。 无论顾寒的剑光如何强盛,那道铁剑始终是那般平静,根本看不出来处于绝对的弱势。 剑光纵横,只开始了十数息时间,还很短。 但在顾寒看来,用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能击败井九是非常丢脸的事情,根本无法忍受。 他决定尽快结束这场战斗。 一声清啸从他的唇间迸出。 他的飞剑不再理会井九的铁剑,骤然加速,化作一道刺眼的白光,直袭井九面门。 铁剑再无阻挡,破风而至,几乎同时斩向他的身体。 顾寒神情不变,双手在身前一错,一道强横的气息油然而生。 看着这幕画面,迟宴微微挑眉,猜到他准备做什么。 一位长老惊声喊了出来:“寒井锁清秋!” (本章完) 第三十七章断剑 寒井锁清秋,上德峰雪流剑法第九式。 这一式并不是真正的剑法,而是由上德峰首任峰主自峰间寒井悟得的秘法,专门用来对付飞剑。 顾寒现在就是准备用这式秘法直接锁死井九的飞剑。 即便身有秘法,想用双手对付来去如电的飞剑,同样是非常冒险的事情。 以往会雪流剑法的青山弟子,在最极端的情形下才会选择用这种手法。 现在顾寒明明控制着整个战局却如此做,真可以说是强势到了极点,根本没把井九放在眼里。 嗡的一声鸣响! 顾寒右手二指并拢,如一道小剑指向身前,左手张开,五指如圆。 铁剑悬停其间,不停振动,却无法离开。 寒井锁清秋! 他成功地锁住了井九的飞剑。 接下来就要看井九如何面对他的剑。 在所有人看来都不可能有任何意外,因为井九这时候已经没有剑。 没有剑,他自然也无法再像先前那般驭剑游于崖壁不停闪避,只能靠身体硬接。 剑道修行者的身躯再强,哪怕像赵腊月与柳十岁一样剑意焠体大成、坚逾岩石,又如何能够直面飞剑? 已经有些长老准备出剑相救。 两地相隔甚远,但场间有好些位破海境的大能,至少能保住井九的性命。 赵腊月站起身来,神情专注地看着那边。 山风忽起,把她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 石台前方,悬停空中的弗思剑微微振动,发出嗡嗡低鸣,似乎随时可能破空而起。 没有人注意到,在弗思剑的更前方,那道寒冷的三尺剑也微微颤动了一丝。 最终,弗思剑没有飞起,三尺剑也没有动。 无数惊呼声在峰间此起彼伏响起。 因为顾寒的剑落空了! …… …… 石林上方也有风。 井九的身体就像最轻的沙子组成一般,随风消失。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天空里,带着十余道剑光。 那些剑光来自他的身体。 被风拂起的发丝,飘动的衣衫,如丝如缕,每缕都似一道剑。 …… …… 清容峰主起身,盯着那边,眼里闪过一抹异色,衣袖微颤。 凌空穿越数十丈的距离,这是什么样的道法? 就算没有剑,境界高超的剑修同样可以凭借剑息踏空而起,比如先前过南山就曾经展现过。 问题是井九刚刚进入无彰境界,便掌握了这种极高难度的道法? 最令人震惊的是,他的速度快的难以想象,完全超出了道法的范畴,甚至让人联想起了中州派的天地遁法! …… …… 井九出现在顾寒身前。 顾寒正在用寒井锁清秋控制井九的剑,完全没有想到。 井九的手落在剑柄上,看似简单地横剑一划。 顾寒的双手再也无法锁住井九的剑。 嗤啦一声。 铁剑直接穿透了顾寒的身体。 鲜血随剑尖涌出,从天空向着地面滴落。 …… …… 看着数里外的画面,过南山神情很凝重。 他知道,不管是迟宴师叔还是别的师叔这时候都不会出手。 师叔们应该看得很清楚,井九的铁剑穿过去的地方是顾寒的右胸顾寒伤势虽重,并不致命。 师叔们肯定会认为井九确定胜利自然会收剑。 过南山不这样想,心里隐约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隔着数里距离,他都能感觉到井九的杀意。 他知道井九与柳十岁的关系。 哪怕这对曾经的主仆已经三年不曾见面,哪怕就在不久之前,柳十岁表现的对井九失望至极。 柳十岁被上德峰用刑,也不肯说出那天夜里他是去找井九。 现在柳十岁落得如此下场,井九又会为他做到哪一步? 不要说什么无情。 如果他真的无情,怎会站出来指名挑战马华与顾寒。 过南山知道自己必须出手了,哪怕事后会被指责,因为再不出手,他担心顾寒真的会死。 这个时候,也终于有人发现了问题。 井九没有收剑,抵着顾寒向着北面的那片崖壁而去。 顾寒已经身受重伤,难道他想杀人! “住手!” 天光峰与两忘峰的弟子们惊声喊道,但他们已经来不及阻止这幕惨剧的发生。 好在此时,一道湛然的剑光直接贯穿石林,来到了数里外的崖壁前。 看着这道如虹的剑光,弟子们松了口气。 不久前,柳十岁动用邪功妖火想杀死简如云的时候,便是被这道剑光阻止。 已然是游野境的大师兄出剑,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道强大的剑光直接斩向井九的后背。 井九想挡住这一剑,便必须转身,并且把铁剑从顾寒的身上抽出来。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过南山。 井九什么都没有做。 他没有拨剑,没有转身,就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一道剑光已经来到身后,下一刻便会把自己斩成两段。 “不好!” 过南山暗道一声。 他看到井九的手已经离开了剑柄,停止了攻击。 可你为何不躲也不挡? 过南山来不及思考这些,他只知道如果自己的飞剑落下,井九必死无疑。 他很清楚,井九是很多师长暗中寄予厚望的剑道奇才。 如果此人继续向顾寒出手,他会不惜一剑杀之。 但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当然不能、也不愿意杀死对方。 只是他初入游野境,数里距离已经是极限,对飞剑的控制非常勉强,很难自如来回。 他闷哼一声,剑丸骤缩,强行收敛剑元,试图让数里外的飞剑停下。 …… …… 如虹的剑光消失。 那道飞剑终于停止。 剑尖与井九后背只有两尺不到的距离。 画面非常凶险。 忽然,井九转过身来,双手一合,夹住了那道飞剑! 从姿势来看,很像是禅宗的合什礼。 过南山神情微变,想要召唤飞剑归来,却发现无法奏效。 他已是游野境的强者,高出井九太多,但是那把剑现在就在井九手里,与他隔着数里之远。 而且井九的双手竟要比先前顾寒的寒井锁清秋更加强硬! “大悲手!” 云行峰主站起身来,震惊想着井九怎么会果成寺的绝学? 认出井九手段的峰主与长老们都有着相同的想法,却奇怪地同时保持着沉默。 清容峰主静静看着那边,对井九接下来会怎么做,很感兴趣。 昔来峰主终于放下了端了半天的茶杯,眯着眼睛看着那边,神情有些严肃。 …… …… 井九双手一错,握住飞剑两端。 “不要!” 不知道是谁在喊。 井九没有理会,双手用力。 那道飞剑在他的手里渐渐弯曲,发出极其难听的声音。 鲜血从他双手与剑锋之间溢出。 “手下留情。”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群峰之间回荡。 隔着数里,井九静静看着过南山。 啪的一声。 飞剑断成两截。 过南山喷出一口鲜血。 (本章完) 第三十八章先天剑体? 过南山初入游野境,对数里外的飞剑控制起来有些不畅。 飞剑被毁,他受的伤却不会因此轻几分。 “无耻!” 两忘峰的弟子们愤怒至极,纷纷驭剑而起。 数十道剑光照亮石林,便要向着西方杀去。 迟宴踏剑来到空中,一拂衣袖。 游野上境强者出手,哪里是这些年轻弟子能够承受的。 狂风骤起,数十道剑光微乱,被迫退回崖间。 迟宴沉声喝道:“你们想做什么?难道要逼我用门规处治你们?” 两忘峰弟子们满腔愤怒,哪里听得下去。 过南山拭去唇角的血水,看着师弟与师妹们说道:“我自己不慎,不关他事。” …… …… 峰间异常安静。 无数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 那些视线很复杂,有的带着恨意,有的带着怒意,最多的当然是震惊。 井九完成了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他指名挑战两忘峰,意外地展现出无彰境界的实力,轻松战胜马华。 如果这还算正常,两忘峰排名第三的顾寒居然也败在了他的剑下。 最令人震惊的是,他断了过南山的剑! 胜负手,是井九的双手。 他双手一合,夹住了过南山的剑。 顾寒敢用寒井锁清秋是因为他的境界远在井九之上,用这种强势的战法自有道理。 井九的境界比过南山低那么多,为何敢这么做? 这绝不是勇气就能解释。 不管是寒井锁清秋还是果成寺的大悲手,想要用双手锁住一道飞剑,都需要提前运转剑元。 井九早就算到过南山会出剑,甚至算到了他出剑的具体时刻,一直在等着! 这种战法真是匪夷所思,弟子们冷静下来后仔细回想,不禁觉得有些可怕,却说不清楚到底哪里可怕。 各位峰主以及迟宴等人则看得很清楚,井九击败顾寒同样是靠对战局的演算。 他把顾寒的性情、可能的应对、石柱的间隔、崖壁的方位,全部算进去了,甚至把过南山的反应也算了进去。 于是,过南山并没有真正出一剑便败了。 这样的算力…… 山风徐来,昔来峰主白眉飘动,若有所思,心想明年梅会上,井九只怕还真能与童颜在棋盘上一战。 看到这两场斗剑的人,都必须承认井九展现出来的剑道修为与实力,但还是有很多人不服。 尤其是那些天光峰与两忘峰的弟子。 他们替过南山不服。 过南山是青山掌门首徒,也是两忘峰首席弟子,在同门里的声望极高。 今日,他更是第一次展现了游野境的实力。 就算井九是难得一见的剑道奇才,又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在很多弟子看来,最后如果不是大师兄不忍出手,强行收剑,井九已经死了。 井九不感激,反而趁机出手,实在是无耻之极。 他们却没有想过,过南山出剑虽是想要救顾寒,事实上却形成了以二战一的局面。 “我没有喊停,任何人都不得出剑,否则便是违规,更何况他是对师长偷袭出剑。” 迟宴看着那些依然面有不忿的弟子们,沉声说道:“看在他心系同门的份上,上德峰不会追究他以下犯上的罪名。” 听到这句话,很多弟子才醒过神来,更是郁闷而且生气。 井九并不是一名参加剑试的普通弟子。 他是师叔。 顾寒伤势虽重,但性命无忧,简单医治后,被师弟们扶回场间。 “有本事,当时柳十岁出事的时候,你就站出来。” 他看着井九恨恨说道。 井九说道:“我这时候站出来了,但看来你没有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 他的这句话引来了更多愤怒的视线。 赵腊月站起身来。 一颗散放着淡淡荧光的淡蓝色宝珠自天而降,从青山大阵最深处落到她的身前,被她收入袖中。 “神末峰要一个名额。” 说完这句话,她带着井九驭剑而起。 红色剑光画出一道笔直的线条,通往神末峰。 …… …… 傍晚时分,青山试剑大比结束。 幺松杉等九名弟子获得了参加明年梅会的资格。 最后剩下的那个名额当然是井九的,虽然他没有留到最后。 赵腊月以神末峰主的身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而且他正大光明地战胜了顾寒,谁都必须承认他有绝对的资格。 各峰师长与弟子们陆续散去,一时间天空里布满了剑光,晚霞仿佛被撕扯成无数道红丝带。 几位峰主却没有离开。 夕阳照着崖间的石台,一片安静。 做为掌门首徒,两忘峰首席,过南山在青山里的地位其实很高,普通长老的分量都远不如他。 按道理来说,哪怕井九有个师叔身份,用这种手段伤了他,也应该要付出一些代价。 现在的神末峰只有四个年轻人和一群猿猴,在青山里并没有什么力量。 但几位峰主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甚至隐有回护之意,先前就连天光峰也保持着沉默不要说一直很欣赏井九的墨长老,白如镜都没有说什么。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 他们认为,对青山宗而言井九比顾寒甚至是过南山更加重要。 不管井九再如何敏锐于剑,算力再强,想要做到今日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首先需要拥有实现的能力。 直到现在,几位峰主依然无法忘记刚才战斗里的两个画面。 井九的双手夹住那把剑。 还有一个画面就是:顾寒锁住了井九的剑,井九忽然从石柱上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顾寒身前。 几位峰主是青山宗的大人物,在漫长修道路上不知道看过多少天才与难以想象的事情,为何会对这个画面印象如此深刻,表现出来的态度如此慎重?因为只有他们才注意到那个画面里的某个细节。 井九踏空而去,出现在顾寒身前的时候,飘动的衣衫甚至是发丝,都带着道道剑光。 “真的是……先天剑体吗?” 云行峰主的声音有些犹豫,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修行界一直有种猜想,如果修行者体内的剑丸没有与飞剑相合,而是与修行者自身相合,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只有推测,那就是先天剑体。 第三十九章井九门下大师兄 人终究不是剑,无法证实的想法只能是一个猜想。 于是先天剑体的说法也就只能是一种假说。 “如果那不是先天剑体,能是什么?” 一直很沉默的碧湖峰主成由天开口说道。 那一瞬的画面普通弟子看不懂,他们这些修剑问道多年的大高手,怎能不心生震撼? “他的那双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适越峰主皱眉说道:“南山的剑可不是一般的飞剑。” 身为青山掌门首徒,过南山的剑当然绝非凡品,名为蓝海,乃是第二品的仙剑。 关于那把剑,还有一段故事或者说公案。 据说为了让当时还是洗剑弟子的过南山得到这把剑,顾家有位长老提前……剑归青山。 过南山为了得到蓝海剑的认可,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比起卓如岁与赵腊月慢了很多。 一把名剑就这样断了,重新炼好不知道还需要多少年,峰主们也觉得有些可惜。 “就算井九真的会果成寺的大悲手,也不可能抓住这把剑。” 按照正常逻辑,任何人试图像井九那样去抓住那把名为蓝海的剑,首先便是十根手指尽断,然后便是手掌。 适越峰主微微皱眉说道:“除非……那个家伙还练过金刚不坏。” 昔来峰主说道:“三年前上德峰便怀疑过。” 三年前神末峰重现人间,当时迟宴便说过,井九有可能练过金刚不坏。 其时云行峰长老还曾凑趣说井九喜欢摸人脑袋,莫不是和尚灌顶成了习惯。 青山宗没有谁相信这个推论,把这当成一个笑话,只是不明白为何向来严肃的上德峰,为何会说这样的笑话。 现在看来,上德峰果然不说笑话。 数道视线落在三尺剑上。 峰主们知道,那位性情冷酷的老人正在听着这里的谈话。 昔来峰主缓声说道:“金刚不坏的果身,加上我青山剑道加持,说不得还真有可能成就先天剑体。” 清容峰主说道:“那些僧人到底想搞什么?如果离寺之前便已经成就果身,必然是真正的天才,这种弟子怎么能让他离开?不过井九已经拜在我青山门下,就算他是果成寺蹈红尘的僧人,也只有好处。” 如果此事为真,按蹈红尘规矩,就算将来井九要回果成寺,青山有事也必须回来相助。 “不够。”昔来峰主沉吟片刻后说道:“若他在果成寺十年,便要在青山十年,最少要保证双方时间对等。我会与掌门师兄商量此事,还请诸位师弟妹莫要外传,也莫要去问果成寺,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这便是把井九一分为二的意思。 各位峰主纷纷赞同。 井九现在的境界还很一般,断过南山的剑只是取巧,但谁都能看出他将来的前途。 如果猜想为真,那么果成寺帮风刀教出了个刀圣,说不得百年后青山宗也要出位剑圣了。 …… …… 回到神末峰,赵腊月从衣袖里取出那颗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珠子,交给顾清与元姓少年。 顾清慎重接过,带着元姓少年回到洞府里,释出一道剑意落在珠子上。 那颗珠子投射出无数道光线,落在崖壁上,形成一幅有些模糊的画面,但足够可以看清楚正是今日青山试剑的场景。 这便是溯流珠,可以大概记录一些光影画面,据闻中州派还有一种叫还天珠的法宝更是能把曾经发生的画面重现的栩栩如生,甚至还可以把当时的声音都收进去,只是还天珠太过珍重,被深锁在中州补天阁里,从来没有人见过。 暮色已退,夜色渐浓,星星眨着眼睛,茶壶很是安静。 井九坐在崖畔,看着远方某座山峰,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想说会儿话吗?”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以前的话很少,现在多了,世间万物都在变,任何事都有其道理,但我还是不理解为何他们活的如此认真、愿意为别人而活,道理我懂,无法接受。” 赵腊月知道他说的是两忘峰,或者更具体一点就是柳十岁,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井九接着说道:“我的修行速度太慢。” 赵腊月心想这句话真是不合你的性情,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知道前方是什么,还要不停地往那边走,看些曾经看过的风景,确实乏味,所以我不急。” 井九说道:“但今天我第一次有了急迫感。” 赵腊月问道:“为何?” 井九看着她认真说道:“如果我现在已经是破海境,那就可以把白如镜打一顿了。” 赵腊月无语,心想今天你已经打了两忘峰最重要的三个弟子,居然还不满足。 柳十岁的事情,看来不会就这么结束。 …… …… 十余束光线渐渐敛回溯流珠里。 夜明珠重新开始散发光亮,洞府里被照的有若白昼。 顾清神情凝重,元姓少年的脸色苍白。 溯流珠的画面非常模糊,也没有声音,但他们看懂了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柳十岁被废去修为,逐出青山。 井九连续挑战两忘峰弟子,甚至让掌门首徒吐血。 二人对视,看到彼此眼里的震惊。 顾清拍了拍元姓少年的肩膀,安慰说道:“没事。” 今日试剑大会之前,他便觉得肯定会出事,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好在柳十岁还是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二位师长也没有吃亏。 元姓少年有些羡慕,心想不愧是在神末峰住了三年,遇着如此大事依然毫不慌乱,说道:“师兄真是镇定。” 顾清说道:“师姑是峰主,你便是神末峰首徒,我应该称你为师兄。” 元姓少年哪里肯依,说道:“当然要按入门顺序。” 顾清摇摇头,说道:“如果要按入门顺序算,我也不是师兄。” 元姓少年有些不理解,问道:“那是谁?” 顾清望向峰外的夜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们的那位大师兄啊……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 (本章完) 第四十章返乡的废人 夜色深沉,崖间忽然传来猿猴叫声,片刻后又回复了安静,似是被什么惊着了。 顾清与元姓少年走出洞府,看着山道上行来的那道身影,很是吃惊,尤其是顾清。 那人穿着件蓝布剑衫,在夜色里就像是墨一般,却不会让人觉得脏,非常干净。 过南山深更半夜来神末峰做什么?难道是因为白天受伤一事不服,前来找麻烦? 顾清做了过南山多年的剑童,如今在神末峰见着旧主,难免神情有些不自然,揖手行礼,没有说话。 井九坐在竹椅里,没有理会,更没有起身。 从辈份上来说,他是过南山的师叔,这样做很正常。 但过南山是掌门首徒,身份特殊,过往不管去哪座峰,都会得到峰主赐座,何时有过这样的待遇。 不过他没有什么反应,自行在崖畔大石上坐下。 元姓少年有些紧张地看了顾清一眼,用眼神询问是不是应该泡茶待客? 顾清站在原地,没有动。 前一刻看到过南山,他很自然地准备走到崖畔泡茶。 过往在两忘峰的时候这种事情他做的很惯。 他知道过南山最喜欢喝廉价的茉莉花茶,在入睡前则更喜欢用西海铁壶煮一碗红茶。 但很快他便醒过神来。 现在他已经不是两忘峰的剑童,而是神末峰的弟子,只需要听师长的吩咐。 如果井九让他泡茶他便泡,井九没有说话,他便不泡,就这么简单。 过南山没有看顾清,伸手在桌上拿起茶壶倒了杯冷水喝了,说道:“肺经受伤,容易口渴。” 他的伤源自井九,但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解释。 “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犯了错。” 过南山看着井九说道:“前些天破境入游野,我有些过于骄傲,今日试图超出自己能力行剑,才会得到这个教训。” 井九看了他一眼。 过南山继续说道:“三年前我对你说过,你对两忘峰可能有所误会,现在看来,误会很深。” 井九说道:“你想解除误会?” 过南山摇头说道:“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言语,你当时说我们的道不同,那就不要强求。” 井九说道:“那你为何来神末峰?” 过南山说道:“我来是想对你说,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像今天这般做的太绝。” 井九没有说话。 过南山接着说道:“这是请求,不是示弱,顾寒师弟已经知道了你的剑战风格,不可能再次被你击败。” 他的这句话没有提到自己既然井九连顾寒都无法战胜,更何况他。 井九对他说道:“如果只是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以后不要来这里。”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 或者说逐客。 顾清上前举起右手,示意请。 过南山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 …… 夜访神末峰是拜见师长,而且剑断了,所以过南山选择步行。 离开峰顶,来到崖间,看着那栋被猿猴占据的木屋,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回首望去,满天繁星之下,孤峰如剑。 青山九峰,此峰最孤,自然最绝。 他今夜来此,自然有所想法。 仙剑被断,受伤不轻,连夜来访,没有指责,只有建议。 他觉得已经释放了足够的善意,展现出了足够的风度。 没想到,井九竟如此冷漠。 他接着想到顾清,这位曾经服侍自己多年的剑童,忍不住剑眉微挑。 难道这座孤峰有什么魔力,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变成师叔祖那样? …… …… “如果你再和顾寒战一场,有机会吗?” 赵腊月走出洞府,对井九问道。 她听到了过南山的那几句话。 井九说道:“我对你说过,我的剑道天赋冠绝青山。” 赵腊月说道:“哪怕他适应了你的剑战风格?” 井九说道:“你要记住一件事情。” 赵腊月认真听着。 顾清与元姓少年神情专注。 井九说道:“万物皆是一剑,怎么可能只有一种风格?” …… …… 从天光峰到南松亭,六百里。 从南松亭到小山村,三百里。 如果驭剑,只需要一个多时辰,就算剑元不济,需要不时停下休息,冥想回复,最多也只需要半天。 如果走路,则需要八九天。 如果是一个刚被废去修为、毁掉剑丸的人,则需要整整一个月。 回到小山村,看着三年不见的那片竹林和那方池塘,柳十岁仿佛重新获得了某种力量,虚弱的脚步变得稳定起来。 走到小院前,看着半闭的木门,他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喊了声:“爸,我回来了。” 夜晚时分。 柳十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 隔着薄薄的土墙,隔壁房间的声音很清楚,带着失望与愤怒的骂声已经被长吁短叹取代。 如果不是柳母拦得快,而且看着他的身体确实虚弱,柳父一定会把手里的那根棍子打断。 隔壁房间安静了会儿,又响起了柳母的哭泣声。 柳十岁看着屋顶,觉得心口有些痛。 剑丸毁,经脉断,哪怕过了整整一个月,他还是很痛。 唯一令他安慰的是,就像上次回来一样,父母的身体都很好,头发乌黑没有一根白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皱纹。 第二天,很多村民知道了消息,来到了柳家。 已经苍老的村长问了问情况,吧嗒吧嗒抽了半晌烟袋锅子,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是拍了拍柳十岁的肩膀。 第三天,柳十岁觉得休息的差不多了,走出了家门。 现在正值春耕,农活很重,他想去帮帮忙。 从家里到自家的田有段距离。 他在路上看到了很多村民,有熟悉的叔伯与兄弟,也有一些不认识的孩童。 那些孩童应该是他在青山这七年里生出来的。 不管是认识的村民还是不认识的孩童,看到他,都会下意识里转过脸去。 当他走过去,人们的视线才会重新落在他的身上,准确地说是背上。 那些视线里的情绪很复杂,有嘲弄,有鄙夷,还有害怕。 柳十岁能够感受到这些,没有回头。 来到自家田里,他才发现已经灌好了水,水面很安静,映着蓝天白云,竟有些好看。 柳父在分秧苗,柳母刚打了两瓦罐山泉水,准备回家做饭,看着他过来,也没有说啥。 从父亲手里接过秧苗,柳十岁踏进水田。 他的脚陷入湿泥里,没能站稳,加上虚弱无力,竟一屁股坐了下去。 不远处的水田里响起笑声,又不知为何很快消失,然后响起打骂声与哭声。 水面映着的蓝天白云散成碎片。 柳十岁在水田里坐了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个废人。 (本章完) 第四十一章柳十岁的九天与一年 一个废人就算想重新成为普通人,也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柳十岁坐在水田里,默默想着。 柳父没有理他,沉默地插着秧苗,腰佝的很弯。 “还坐着作甚呢!” 柳母把他从田里拉起来,打了他两下,眼里含着泪花。 第四天,柳十岁没有出家门。 天还未亮的时候他便醒来,简单洗漱后开始蹲箭步。 这是青山宗的入门功法。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凭此再次踏上修行路,但他觉得这应该能够帮助自己尽快恢复气力。 没有过多长时间,他的额头上便冒出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他知道自己还很虚弱,不能强行坚持,决定休息会。 在休息的时间里,他顺便把家里的小院洒扫了一遍。 第五天,柳十岁继续蹲箭步,待衣服被汗水打湿后,竟觉得有些痛快。 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去院后的菜地里摘了些辣椒与小白菜,又仔细洗净。 柳母回来准备煮饭,看着干干净净的灶房与菜,揉了揉眼睛。 第六天,柳十岁除了蹲箭步,也开始练拳,不过与南松亭时不一样,他出拳的时候没有任何声音,很是安静。 他去菜地里掐了几把嫩黄花菜,回到灶房里,看到一条猪肉,想了想顺手切了。 在青山这几年,他很少回来,但记着井九的话,没少往家寄银钱,柳家现在的日子其实不难过。 柳母回家看着冒着热气的蒸锅,愣了愣后对着窗外喊道:“明天开始你烧火,我帮你老汉多做点再回来。” 第七天,除了蹲箭步、练拳,柳十岁开始跑步,在院后发现檐角被去年的暴雨冲坏了些。 做完饭,烧了一条草鱼,抓了些咸菜,他搬起梯子走到院后,叮叮当当弄了一下午。 第八天,除了这些事情,柳十岁还砍了一堆柴,像小时候一样,堆的很好看。 第九天,他去了田里,插秧的时节快要结束,再不去那就来不及了。 柳父没有说什么,递过去一条毛巾,示意他围住颈子,也不知道为了防止灌风还是水田里的虫子。 柳十岁低头开始干活,专心致志。 水里的蓝天白云变成晚霞,他抬起头来,觉得腰酸背痛,往旁边一看,发现自己只做了父亲五分之一。 他不着急,心想慢慢来就好,而且他很满意于自己插的秧苗很直,无论横竖都是条笔直的线。 “插这直做啥?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柳父从他身边走过。 柳十岁笑了,心想难道那个家伙就是因为生的太好看,所以才会追求好看? 他下意识里望向村口的山道,没有人。 接下来的日子,柳十岁就像是村里的青壮劳力一样,做着辛苦的农活,身体渐渐变好,脸也重新变黑。 开始的那些天,他偶尔会从田里起身望向村口,一直没有人出现。 后来,他再也没有向村口望过一眼。 春耕之后是夏收,秋获结束便是难熬的冬天,在村子里呆着也是无聊,那就结伴去山里寻找猎物。 柳父柳母已经接受了现实,家里重新有了欢笑声,村民们也重新接纳了他,甚至有人准备为他作媒,被他婉拒。 曾经的事情,他似乎已经全部忘记,青山修仙,就像是一场毫不真实的梦。 在山岭间穿行的时候,天空偶尔会出现数道剑光。 他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天上,直到剑光消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冬天后不远,又是春天,一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水田再次开始灌水,蓝天白云再次来到田垄之间,村民又要迎来一年里最苦的两段日子。 傍晚时分,柳十岁用锄头把泥土扒了过来,随时准备填好豁口。 他看着田里的水,揉了揉腰,野心渐生。 他想,明天自己一定要比父亲做的更多,而且一定要比那个家伙更直。 “曾经的天生道种,现在居然要为成为农夫而努力,真是令人可怜了。” 一道阴冷而充满恶意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柳十岁回头望去,只见青树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衣,戴着个形状很奇怪的帽子,容貌寻常,散发的气息却极为阴沉。 柳十岁没有理他,转过头继续。 “不愧是青山宗教出来的徒弟,都落到这样田地了,居然还是这般傲气,连我的来历都不问一下?” 那个黑衣人说道:“我来自玄阴宗。” 听着这句话,柳十岁握着锄头的手微微一紧。 玄阴宗是著名的邪道宗派,与青山宗为代表的正道门派向来水火不容。 放作以前,一个玄阴宗弟子忽然出现在眼前,柳十岁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拨剑相向。 问题是,现在他的手里没有剑,只有一把锄头,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继续劳作。 玄阴宗使者觉得有点意思。 这个青山弃徒没有可怜地试图逃走,也没有勇敢地扑上来,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喜欢你,所以我决定帮你。” 玄阴宗使者从树上飘了下来,对他说道:“虽然你经脉被断、剑丸被毁,但只要你还活着,都不要紧,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便能帮你重新恢复实力,东西就不要收拾了,冷山里什么都有,这里离青山太近,我可不想被你以前的同门发现。” 冷山是朝天大陆西北雪原高山的统称,昆仑山、天山、鸦山都在其间,玄阴宗的总坛也在那边。 柳十岁还是没有理他。 玄阴宗使者神情微冷,说道:“如果你再这样,我就杀了你。” 柳十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对邪派弟子来说,杀人是很随意的事情。 “我知道妖火不灭的道理。” 柳十岁放下锄头,看着他说道:“如果我想通过这种方法继续修行,我自己也有办法。” 玄阴宗使者很吃惊。 他很确定有方法可以帮助柳十岁修复伤势,继续修行,不然宗派也不会暗中观察整整一年时间。 但他没想到柳十岁自己居然也知道妖火不灭四字,便是那种方法的关键。 “既然你知道可以,为什么不这样做?” 他觉得此事简直匪夷所思。 对一位废掉的修道天才而言,能够重新踏上修行路,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事?换成别的修行者,如果处于柳十岁同样的境况,看到这样的机会,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就算让他们杀父弑母,只怕也有很多人做得出来。 为何柳十岁却表现的如此平静,在这个小山村里老老实实地种了一年地,根本没有尝试过? “因为那是邪派功法。” 柳十岁的语气非常自然,就像在说世间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正道弟子,怎能修行邪派功法? 好吧,他现在已经不是青山弟子,甚至不是修道者,但他还是会这样做。 农夫,也应该走正道。 玄阴宗使者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问道:“你傻啊?” 柳十岁想了想,说道:“也许有点?”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你这种人,真他妈麻烦。” 留下这句话,玄阴宗使者转身离开。 (本章完) 第四十二章三顾 夜晚,柳十岁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星发呆。 他已经很久没有失眠了,直至今天玄阴宗来人,平静的山村生活终于被打破。 这一年,他渐渐明白为什么井九很少说话,喜欢发呆。 那是因为心里的事情太多。 清晨起床,他与父母说了声有事,暂时不去田里。 没过多长时间,院门便被叩响。 推开院门一看,来人是位年老的书生,蓝色的长衫被洗至发白,胡子也都白了,给人一种德高望重的感觉。 柳十岁有些意外,问道:“换人了?” 老书生说道:“是啊。” 柳十岁说道:“请教?” 老书生说道:“一茅斋。” 柳十岁震惊,然后肃然起敬。 说到朝天大陆的正道修行门派,最近数十年西海剑派与风刀教风头正盛,但说到底蕴与地位,还是中州派、青山宗、果成寺以及一茅斋,一茅斋里都是书生,行事向来低调,实力却无人敢怀疑。 老书生说道:“昨天来的那个只看了你三天,我看了你三个月,我确认自己很喜欢你这个孩子,所以我就来了。” 柳十岁说道:“我也喜欢一茅斋。” 他说的是真话。在很多人看来,一茅斋书生意气,清谈误国,但要知道在雪国南侵、皇统断绝的那些年头里,一茅斋的书生前赴后继,殉国蹈死者比青山宗与中州派加起来更多,有资格得到尊重。 “请坐。”柳十岁搬了把椅子出来。 老书生坐下,说道:“你们昨天的对话,我已经知道了。” 一茅斋的书生,知道玄阴宗弟子就在附近,不去斩妖除魔,这本来就有些问题。 从这句话里,还能听出他们似乎认识。 柳十岁有些吃惊,然后不知道想到什么,沉默了会儿,问道:“您找我做什么?” 老书生说道:“当然是带你走。” 柳十岁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去一茅斋?” 老书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你坚持,也不是不能安排。” 柳十岁懂了,说道:“我不想背门别投。” 老书生说道:“你已经被逐出青山,再拜入别的门派,没有任何问题,而且……难道你真的要放弃?” 柳十岁说道:“如果我想要恢复修行,便需要继续修练邪功。” 老书生说道:“功法只是一把刀,这把刀用来杀人还是救人,全在我们一念之间。就像当时青山试剑,你用妖丹之火和血魔教的秘法战胜简如云,不就是因为你认为他是坏人?用邪派功法行正道之事,那就是正道功法。”久看中文网 这话很有道理,更何况他的举的例子完全说到了柳十岁的心里,但柳十岁还是没有同意。 “就是那天,我发现自己不确定能不能握住这把刀。” 他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能将这把刀重新拾起来。” 老书生明白了他的意思,感慨说道:“了不起,当年如果你直接来一茅斋就好了,哪还会像现在这般麻烦。” …… …… 一夜无话亦无眠。 柳十岁起来,推开了院门。 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没有理他,背着双手,打量了一下小院,显得极其高傲。 当然,他也有高傲的资本,气息深不可测,气度亦非寻常。 柳十岁有些困,打着呵欠问道:“又换人了?” “中州派,元婴魏成子。” 中年人说道。 柳十岁困意骤失,震惊无语。 以中州派为首的朝歌修行体系里的元婴境便等同于青山体系里的游野上境,这可是真正的前辈高手。 魏成子看了柳十岁一眼,说道:“青山宗果然还是那般小家子气,似你这等材质,吃颗妖丹又算什么,居然还要逐出山门。” 柳十岁本想说莫辱我师门,最终却保持了沉默。 魏成子没有绕圈子,直接说道:“你不能确定能不能握住这把刀,惧的是邪功反噬,看来你的奇遇并不足够,若随我走,我传你功法助你守神,就算不成,到时候你自杀便是,若你有死的勇气,何愁不能战胜自己?” 柳十岁沉默了会,说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玄阴宗、一茅斋、中州派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小山村里。 尤其前者是著名的邪派,中州派元婴境的强者,怎么可能让那个玄阴宗弟子活着,而且还互通信息。 这只能说明,他们都是一起的。 什么样的组织才能拥有这三个宗派的高手效力? 小院的门被推开,一茅斋的老书生与那位神情阴冷的玄阴宗弟子走了进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不老林的地方?” 柳十岁心想果然来了,喃喃说道:“真是没想到……几位前辈请坐,我去给你们倒杯茶。”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进了厨房,拿起了菜刀,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脖子砍去。 一道阴风从院里灌入厨房,把他掀飞出去,重重地撞到墙上,菜刀落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 玄阴宗弟子冷笑说道:“反应倒是挺快。” 老书生取出一块方巾递给他,示意他擦掉唇角溢出的血水。 魏成子说道:“青山弟子都被师长教的太迂,不老林又不见得都是坏人。” 柳十岁拒绝了那块方巾,扶着墙站起身来,用衣袖擦掉血,盯着魏成子说道:“不,你们都是坏人。” “功法不分正邪都是刀,不老林也是一把刀。”老书生看着他温和说道:“你可以用这把刀来做好事,比如朝歌城里的奸臣,又比如那些准备投降的大将,这样的人多杀几个,天下苍生都会感谢你。” 柳十岁摇头说道:“我不相信不老林会有好人。” “难道青山宗都是好人?如果都是好人,你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我中州派,同样也有恶人。” 魏成子说道:“不老林同样如此,有好人也有坏人,所以关键还是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但你们怎么证明?” 玄阴宗弟子听得有些不耐烦了,盯着他说道:“如果你不肯随我们走,我就把你们全村人都杀干净。” 柳十岁看着那位老书生说道:“我觉得这样的人连做好事的资格都没有。” 老书生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啪的一声轻响。 魏成子的手掌击在了那名玄阴宗弟子的头顶。 玄阴宗弟子的脑袋就像熟透的西瓜一般裂开,诡异的是,却没有什么血流出。 一道黑雾从玄阴宗弟子头顶飞出,隐约可以看到一张模糊的面目,狰狞而且惊惧,拼命向屋外逃去。 老书生不知何时已经取出一张折扇,哗的一声打开,朝着那道黑雾扇了两下。 伴着一声绝望的惨叫,那道黑雾燃烧起来,很快便变成几缕青烟。 紧接着,那名玄阴宗弟子的尸体也变成了青烟,消失不见。 事发突然,柳十岁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三章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你不是要证明吗?我就证明给你看,不老林有很多人,也有很多流派,有好有坏。” 魏成子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可以站在我们这边,或者去死。” 他们当着柳十岁的面,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中州派的元婴长老以及一茅斋的前辈,居然都是不老林的人。 如果柳十岁不跟着走,那就只能死。 只有死人才不会暴露这个秘密。 柳十岁还是没想明白,他们怎么会忽然向那名玄阴宗弟子下手,就为了证明不老林也有好人? “我们接到的任务是把你带回去,并且是你自愿,所以我们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说服你。” 魏成子说道:“再说我中州派杀一个魔头,又有什么问题?” 柳十岁说道:“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么重要。” 魏成子说道:“你的材质极佳,如此年纪便能进入金丹中期,放眼整个朝天大陆也能排进前十,青山宗不珍惜,自有别家珍惜,若不是那些宗派不愿意得罪青山宗,只怕都会过来看看你。”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要想想,你们明天再来吧。” 魏成子说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不要试图自杀,不然你们全村人都可能会为你陪葬,还有你的父母。” 柳十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刚才那些好人坏人的话,其实都是假话?” “那些是你想听的理由、你需要的借口,不管真假,你只需要问自己一句我真的甘心吗?” 说完这句话,魏成子与老书生转身离开。 …… …… 夜深,星明。 柳十岁静静看着窗外,不知道是不是在心里问自己那个问题。 忽然,他爬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间里。 …… …… 柳母抓着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柳父叹了口气,从厢柜最深处摸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了他。 柳十岁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朵茉莉花。 这朵茉莉花应该是用道法封存过,依然白嫩如初。 “这是九公子一年多前留在这里的。” 柳父对他说道:“他交待过,如果你还是要走,就记得把这个给你。” 柳十岁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柳母拿起那朵茉莉花,用针线缝在他的衣襟上,很好看。(注) …… …… 柳十岁从小山村里消失了,村子里的人自然知道,但外界无人在意。 现在朝天大陆最重要的事情是再过些日子的梅会,很多修行者已经往朝歌城去。 数十道剑光在湛蓝的天空里出现,极为壮观青山仙师集体出行的画面早已成为南大陆一景,如果天气足够好,总有些运气不错的百姓能够看到这样的画面,成为他们日后的谈资。 朝南城得到通报,用最快的速度调整阵法,直待那数十道剑光落在城中才重新开始布置。 南河州是青山剑宗的传统领域,青山师徒出行自然不需要像别的修行者那样入住仙居。 做为南河州最大的拍卖行,宝树居每天都会挣取数量极多的晶石与金银,但从前天开始便完全停业,由东家亲自指挥数十名执事与仆役把九层楼擦洗的干干净净,必须保证没有一点尘埃。 第九层被隔出了两个套间,一个归此次带队的清容峰主,另一个套间则属于赵腊月。 宝树居东家根本没资格见到两位峰主,他只希望其中某位不要记得当初在这里受到的冷遇七层楼的玄字丙号房,无论怎么看也不算冷遇,但当时那名执事哪里知道灰布蒙脸的少女就是传说中的赵腊月? 宝树居对清容峰主的服侍自然不敢有任何怠慢,但此次参加梅会以及随行观礼的青山弟子还是感受到宝树居对赵腊月的态度尤其恭谨,除了隐隐透露出来的畏惧之意,更有着非常明确的逢迎意味。 幺松杉是去年青山试剑选出来的十位弟子之一,他去两忘峰之前一直在上德峰修剑,不明白其中缘由,听到昔来峰与适越峰的两位弟子解说,才知道是什么道理。 宝树居是青山宗的外围产业,靠拍卖所得的晶石与银钱数量极大,对青山宗而言却算不得什么,青山宗真正在意的是,朝廷与宗派联盟每年分发给的丹药原材以及修行所需的资源,现在由宝树居负责运送进青山。 碧湖峰前任峰主雷破云已经死了数年,所谓遗泽或者说情份早已消失殆尽,宝树居自然担心被取消资格。 幺松杉不解说道:“神末峰初立,青山议事都不参加,怎么会管这些小事,宝树居为何不去求求别峰的师长?” 那位昔来峰弟子说道:“你也知道神末峰初立,除了神末峰,其余诸峰谁没有自家的产业?凭什么把最肥的差事让宝树居继续做下去?宝树居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想改换门庭,直接投到神末峰门下。” 幺松杉微微挑眉,说道:“我看还是徒劳,小师姑怎么会理他们。” 适越峰弟子笑了起来,说道:“小师姑当然不会理,宝树居也攀不到神末峰上,但你不要忘记,小师姑的家在朝歌城,想要找上门去却不是难事,听说去年冬天,宝树居可是往朝歌城里送了数十车好东西。” 幺松杉无语半晌,说道:“别聊这些了,且抓紧时间静修吧。” 梅会就在不远处,哪怕在路途上境界再进一分,也是不错。 那位适越峰弟子与昔来峰弟子对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完全没有什么自信。 今年参加梅会的青山宗弟子,在很多人看来是数百年来最弱的一次。 卓如岁还在闭关,参加梅会的青山弟子当然要以过南山为首。 这位掌门首徒确实在青山试剑里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境界实力,厚积薄发,竟然一跃进入游野境界。按照很多人的推算,如果童颜这几年没有什么奇遇,过南山一定能够战胜对方,甚至有挑战洛淮南的可能。 结果……他的剑断了。 他现在只能留在云行峰里继续炼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山。 除了过南山,顾寒还在养伤,简如云也在养伤。 仔细一算,两忘峰最强的几名弟子此次都无法参加梅会。 都是因为那个人。 昔来峰弟子说道:“他为什么可以不跟着我们一起走?” 适越峰弟子微嘲说道:“因为他是师叔啊。” …… …… 井九没有驭剑,直至天黑才走出青山,来到云集镇。 像上次走出青山时一样,他登上酒楼,要了个火锅。 这次他不用再要鸳鸯锅,直接要了一大锅白汤,然后煮了一片青菜叶子。 没有酒楼会欢迎这样的客人,但客人提前拿出一片金叶子,自然是例外。 …… …… (注:我一开始准备让柳母把茉莉花插在柳十岁的鬓角,就像当年范闲把小黄花插在陈萍萍的头发里那样,但仔细一想,十岁还很年轻啊,与老来俏没啥关系,认真考虑后发现别在衣领处应该也很好看。) 第四十四章景阳真人别府? 把一锅白汤看残,井九戴上笠帽,系好布带,下了酒楼,走进马车。 这辆车是顾家提前准备好的。 顾家是南河州大族,有不少子弟在青山修行,到现在都还有两位长老分别在天光峰与适越峰清修。 做为弟子,顾清怎能让井九为这种小事劳神,早已做了安排。 一年来,顾清在家族里的地位隐隐发生了很多变化。不管怎么看,神末峰首徒也是很有前途的样子,虽然还是不及顾寒在青山的地位,但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大家族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错。 车厢很大,里面的布置很豪华,顾家为了这辆车应该是很花了些心思。 井九不懂这些,但很满意。 因为车厢里有张床,顶部还开着一道窗,上面镶着整块的琉璃,可以透进天光。 他解下用布包好的铁剑,躺到床上,敲了敲车厢。 马蹄声起,车向着云集镇外驶去。 云雾从四周汇聚过来,在窗外飘过。 他看着窗上的风景,沉默无语。 他没有随着青山大队一起走,除了不想与清容峰那位太近,还有一个原因。 南河州北部的氓山,前段时间忽然有宝光射出,照亮夜穹,那是有绝世法宝现世的征兆。 更有修行者说,那里有一座前代真人留下的洞府,因应天地气息变化,即将重新开启。 这种传闻隔段时间便会在大陆出现一次,没有引起太多宗派的重视,有资格参加梅会的那些宗派都没有弟子去,青山宗也没有理会,哪怕是在南河州里。 井九当然知道这个传闻是假的。 因为传说中的那位前代真人叫做景阳。 不过他还是会去看看,因为有很多小宗派弟子与散修会去,他想看看那个家伙会不会出现。 那个家伙最喜欢看热闹。 当年他们师兄弟做了这个假洞府,不就是因为那个家伙贪玩,喜欢看热闹吗? …… …… 某个傍晚,马车在氓山南面停下。 井九背着铁剑下来,回头看了马车一眼。 他觉得这辆车真的很舒服,修行者不会晕车,随车厢起伏,反而可以助眠。 从南松亭到洗剑溪的道路很平,应该可以行车。 他这般想着,对车夫说道:“送到南松亭。” 那位车夫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拼命点头。 暮色渐深,莽莽群山渐暗,偶尔能够看到一道剑光亮起,前来探宝的确实没有什么境界高的修行者。 井九沿着山道前行,夜深时分,来到一座破庙前。 此处距离那座洞府还有二十余里,正好在禁制之外。 这里说的禁制不是阵法,而是南方大陆修行界的惯例,临行前他向顾清问的很清楚。 修行者探宝的时候,如果对宝藏有意,便要在洞府开启之前进入二十里的距离,否则你便没有资格参加分宝。 这规矩明显是在模仿青山宗,只是有些不伦不类。 井九走进破庙。 庙里燃着一堆火。 十余名修行者围火而坐。 修行者不惧寒暑,眼力远胜常人,行走夜路也不需要光亮,但他们依然点着一堆火。 没有人喜欢孤独,火堆是呼唤同伴的标志,聚在一起往往会给人带来勇气。 火光照亮他们的脸,随风而动的火苗,让他们的脸色也有些阴晴不定,应该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在半夜洞府开启之前往前再走数里,问题在于那样必然会迎来竞争者的纠缠与争斗,万一洞府是假的那岂不是亏了? 十余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 井九没有理会,走到角落里坐下。 他不需要同伴,早就习惯了孤独。 破庙里一片安静,只有火苗被山风拂动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庙外传来一道极其洪亮的声音,冲淡了破庙夜色带来的紧张压抑感。 “这就不可能是真的!也亏他们想得出来,还什么景阳真人的别府?这里可是南河州,如果是景阳真人的别府,青山宗怎么可能让人靠近?就算中州派也只能远远避开!也就是这群白痴才会相信。” 走进破庙的是两位僧人,一老一少,说话的是年轻的那位。 十余名修道者对着那名年轻僧人怒目相向。 年轻僧人性情粗疏,根本没注意到火光,自也没想到庙里有人,顿时愣住了。 那群白痴……应该就是这些人吧? 背后说人坏话却被事主听着了,年轻僧人很是尴尬,连连躬身道歉。 十余名修道者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因为年轻僧人道歉的态度确实非常诚恳,更重要的是,他与那位老僧背着旧木屉,苦修打扮,一看便知道来历,哪里是他们这些人得罪得起的? 听闻果成寺高僧的脾气很好,可以骂几句出气,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人敢做什么,接受了年轻僧人的道歉,起身向老僧行礼请安,更是让出了火堆边最好的位置。 年轻僧人忽然看到角落里戴着笠帽的井九,有些犹豫,又看了两眼才确认,不由啊的叫了一声。 老僧无奈说道:“又怎么了?” “哎呀哎呀哎呀……” 年轻僧人觉得井九是想隐藏身份,不好指他,很是着急,对老僧说道:“师伯,你说的是对的,我错了。” 在他想来,青山宗既然派出了神末峰的井九,那今夜开启的洞府即便不是景阳真人别府,也必然有些来历。 井九见过年轻僧人两次,却没想到他的话如此之多,竟比十岁还要更聒噪。 放在以往,他或者会有些烦,现在却觉得有些亲近,对着年轻僧人微微一笑。 火光照亮笠帽下一角。 年轻僧人手捂胸口,心想果然如传闻一样,真是好看啊。 “井师兄……不对,井师叔……你为何会在这里,难道今夜那间洞府?” 他的声音很低,庙里别的修行者没有注意到。 井九摇了摇头。 年轻僧人还准备说些什么。 老僧走了过来,说道:“闭嘴。” 年轻僧人叹了口气,闭上了嘴,心想自己与这位青山师叔确实有些犯冲,每见一次都要被迫修一次闭口禅。 看到这画面,井九心想自己要不要把闭口禅学会,过两年后再传给十岁。 (本章完) 第四十五章禅子相见不相识 井九伸手请那位老僧坐下。 老僧轻声解释了几句。 原来果成寺听说了这件事情,担心修行者为了争宝起冲突,死伤太惨,所以让他们过来,方便随时救治。 井九觉得很正常,因为果成寺就是这种风格。 如果刚接触,你可能会觉得这些医僧过于迂腐、好名,甚至显得很矫情。 但果成寺矫情了数千年,那么必然会得到整个世界的尊重,甚至包括冥部。 “你呢?”老僧问道。 井九说道:“只是看看,洞府不是真的,恶作剧罢了。” 老僧明白,这种事情以往也经常会出现。 以前的某些前辈大能在飞升之前或是消失之前,很喜欢做一些假洞府与后辈们开玩笑。 老僧有些不解说道:“但是……景阳真人不是这种性情啊。” 但是……另外那位真人喜欢啊。 井九想着。 山风骤疾,庙里的火堆被吹的乱飞。 十余名修道者纷纷起身掠至庙外,向着山里某处望去。 夜穹下隐隐有宝光如水般闪动,有风自彼处起。 “洞府要开了!” “在下先行一步!” 还是有几名修行者忍不住,赶在洞府开启之前,进入了二十里的区域。 随着数道剑光照亮夜空,四周山野里有更多修行者现出身形。 井九随风掠起,落在一棵大树的顶端,看着远方,沉默不语。 当年就在二十余里外的那片山崖间,那人是这样说的。 “那些贪心的白痴如果发现洞府里没有宝贝,只有一张白纸,会不会气死?” 说完这句话,那人就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群峰之间。 无数年后,那笑声仿佛还在这里回荡着。 井九的眼神忽然变得锋利起来,就像是真正的剑。 他从树梢落下,悄无声息像片落叶,然后潜入夜色。 没过多长时间,他出现在二十余里外的那片山崖上。 他相信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对风的扰动都很少,如果刚才这里有人,应该不会被自己惊动。 都是从头开始,他不相信对方能比自己的境界高到哪里去。 他有些失望。 崖上没有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崖下的山谷间变得热闹起来。 数十名修行者聚集到这里,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洞府还没有完全开启,这些散修与小宗派的修行者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商议稍后如何分宝,却始终拿不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方案。 果成寺的年轻僧人感觉到场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有些担心,想要劝几句,却因为闭口禅的关系无法开口,很是着急。老僧见多了类似的画面,知道根本无法劝阻这些人,闭着眼睛开始养神。 稍后这些修行者肯定会厮杀起来,直接死掉倒还好说,那些断手、破腹的重伤号医治起来可要费不少精神。 老僧忽然睁开眼睛,向夜空高处望去,感应到那道熟悉的气息,欣慰想着,今夜应该无事。 山谷里的争吵声渐渐平息,越来越多的修行者感应到了夜空远处传来的那道气息,震惊抬头望去。 一道祥云从东南方向飘来,其间有座极其宏大的莲花宝座若隐若现,散发着宁静的禅息。 “禅子金身!” 修行者们惊呼连连,赶紧整理衣衫,对着天空行礼。 行的都是晚辈大礼。 果成寺禅子,当今修行界辈份最高的数人之一。 井九看着夜空,脸上露出微笑,心想自己应该早就想到小和尚应该会过来看看。 世间还知道这个故事的就只有这个小和尚了。 一道声音从祥云深处响起,随风而落,落在众人的耳朵里。 “此间是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开的玩笑,并无真宝,诸位散了吧。” 禅子的声音很清柔,就像甘露一般,听不出来年龄几何,有一种非真实的感觉。 地面的修行者们纷纷应是,向着山野四周散去。 众人如此听话,自然因为禅子的威望。 果成寺僧人从不说谎。 而且谁都知道,景阳真人没有朋友,只有禅子曾经在神末峰问道百日,算得上亲近,他说的话自然可信。 老少二位僧人起身,向着那片祥云行礼。 禅子的声音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响起。 “师侄,莫向北。” 老僧神情微异,低头应下。 …… …… 井九没有看夜空里的祥云,看着崖下某处。 那里有位黑衣老人,看似寻常,与身周修行者一道行了晚辈礼。 青山九峰,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鬼。 井九没想到,今夜没看到最大的那只鬼,却看到了最不可能的一只鬼。 昔来峰主居然亲自来了。 如果不是禅子现身的时候,对方有些反应,他都没能发现。 昔来峰主为何会来?因为七年前他也参与了那件事情,不来亲眼确认一下,无法放心? 下一刻,井九心生警意,想收回视线,却已经来不及。 昔来峰主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漠,就像没有发现他的身份。 井九知道对方的剑识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除非能够拉开足够的距离,无法抹掉。 如果他就这样离开,稍后对方随时可以用剑识寻到自己,然后一剑杀之。 井九毫不犹豫转身就走,顺着山崖的斜面,来到了那片祥云的下方。 今夜的星星很亮,祥云的影子很清楚。 祥云向着北方飘去,他就在那片阴影里的山川河流飘然前行,依然没有驭剑。 不知道是祥云太慢,还是他太快,总之双方始终在一起。 昔来峰主不知何时来到崖间,静静看着那边,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化作一道剑光归了青山。 井九与云同行数百里,出了南河州。 祥云骤然变快,化作一道流光向着遥远北方的朝歌城而去,只留下禅子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回响。 “小友,就送到这里了,再会。” 井九知道祥云上还有很多人,没有想过去与对方相见。 曾经随意说话的小孩子如今已经高高在上,自己甚至需要请求对方的庇护。 换成别人处在他现在这种境况,想必都会有些郁郁,至少有些不适应。 他还好,但最后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生出些牢骚。 小……友? (本章完) 第四十六章笑问客从何处来 景氏皇朝没有异姓王,以国公为尊。现在朝中一共有二十七位国公,祖上自然为皇朝立下过不世大功,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当年的功劳总会淡去,有些国公手里没了实权,逐渐边缘化,再过些年只怕便会成为纯粹的摆设。 做为皇帝陛下幼时的伴读,和国公虽然不像鹿国公那般低调却给人永远无法撼动的感觉,但至少不需要担心这些,圣眷犹在最明显的体现便是,坐在净觉寺如毛般细雨里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 净觉寺是皇宫别院,也是景氏皇族的私庙。他今天不是代替陛下在这里念经祈福,而是代表陛下在招待一位贵客。 他不担心自己的权力与地位,却有些担心在这湿冷的地上坐的太久会不会明天起不了床——蒲团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了,如果不是早年在一茅斋求学的时候有过不少经验,他觉得自己可能随时会倒下去。 想到此节,他不禁对这位贵客生出些腹诽,旋即想着传说里对方的知心神通,心神微紧,赶紧默宣几声佛号,堆起满脸笑容,望向被重重帘帷与白烟遮住的静室深处,再次表示感谢。 “禅子愿意莲驾来此,为陛下解除佛法方面的疑难,更愿意亲自主持梅会,这真是朝廷的荣光。” 清风徐来,带走静室里的残香。 不知道禅子听着这番话有何反应,自有果成寺的高僧与和国公寒喧,说着这些必须说完的废话。 和国公望向静室深处,沉吟片刻后问道:“听闻昨夜青山宗去了人,难道那真是景阳真人的别府?” 昨夜氓山里那座洞府的开启,自然瞒不过朝廷,只不过就像很多修道大派一样,朝廷也觉得是假的,根本没有派人去。可是就在今天清晨,有些隐晦的消息传了出来,果成寺也没有瞒着的意思。 “那不过是二位真人当年开的玩笑。” 禅子的声音清和而寻常,却足以令闻者肃然起敬。 当今世间谁还有资格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着两位青山宗真人的故事? 和国公故作惊讶问道:“那祥云下面那人?” 禅子说道:“应该是故人之后,所以看顾一下。” 和国公心想放眼青山九峰,您的故人之后应该便是神末峰上的弟子,那还真与景阳真人有关。不过既然禅子亲口确认那并不是景阳真人的洞府,他也没有再往深里想,随口说道:“今年参加梅会的青山弟子应该没有什么太出色的人物,不免有些遗憾,也不知道青山掌门的那位关门弟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与洛淮南,中州派白早、童颜、桐庐这些声音远播的年轻天才相比,没有过南山、顾寒、简如云的青山三代弟子确实显得有些寒酸,虽然听说赵腊月会来,但她毕竟年轻,而且身份有些特殊。 一位果成寺老僧温和说道:“不是还有位井九?” 和国公没有注意到说这句话之前老僧看了静室深处一眼,笑着说道:“听说青山试剑时此子表现不错,但如何及得上洛淮南和白早这等人物,最关键的是他还要参加棋会挑战童颜,这真是有趣之极。” 室内一片安静,没有人随他发笑,场面很是无趣。 和国公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又想着另一件重要事情,犹豫再三后又说道:“贵妃娘娘在寺外想得您赐福。” 这便是求见的意思。 数位果成寺老僧与净觉寺主持望向静室深处。 白烟缭绕,不见禅子真容。 片刻安静后,禅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当年我活她是慈悲亦是缘份,今日她已是福缘极盛,何必再贪更多?有缘再见吧。” 和国公明白意思,不敢再多言。 …… …… 净觉寺外有片槐树林,林间停着数辆马车,看着朴素低调,但从四周的侍卫数量便能知道车里人身份极为重要。 微风挟着细雨落下,虽是深春时节,还是有些寒意。 车里走出一位太监,示意侍卫们回到车上避雨。 这里是净觉寺,如今寺里更是有数十位果成寺高僧坐镇,哪里需要这般仔细。 “也就是娘娘心善,连这些小事都放在心上。” 车里一位嬷嬷逢迎说道。 窗畔坐着一位丽人,容颜极美,眼波流转间自有媚感,偏又给人天真感觉,有一种男子难以抗拒的诱惑。 她便是这些年宫里最受宠的胡贵妃。 “我也是穷苦出身,知道在山野里淋雨的滋味,当年若不是竹贵心善从那名散修手下救了我性命,我早就死了。” 胡贵妃脸上露出一抹戚色,又想着先前和国公让长随传的话,咬牙说道:“不见就不见,我就不信少了……” 她准备说几句狠话,又怕寺里的人听着,而且终究对禅子心存尊重敬爱,出口时便变成了另外的意思。 “我就不信没有别人能帮本宫出这口气!” 那位嬷嬷眼珠一转,说道:“要不要请中州派出面?” 很少人知晓,胡贵妃与中州派走的极近。 去年西海剑派召开四海宴,中州派破例派出那位叫做向晚书的弟子,便是她的影响。 听着这话,胡贵妃非但不喜,反而神情骤寒,厉声说道:“日后若再说这样的话,就自己出宫去吧。” 那位嬷嬷不知为何得罪了主子,赶紧跪下求饶。 胡贵妃是聪明人,她知道自己可以试图凭当年的情份请禅子出面,但绝对不能用中州派,因为果成寺与青山宗的关系亲近,而中州派与青山宗已经对峙多年,不说势如水火,也是彼此看彼此不顺眼。 正道宗派是人族皇朝的根基,如果她因为自己的事情从中挑拔,甚至真的惹出什么乱子,莫说她只是个刚得宠数年的贵妃,就算是皇后娘娘,只怕也要被直接废掉,然后打入冷宫。 一位宫女轻声说道:“施大人前些天说过,清天司一直盯着青山宗。” 胡贵妃恼火说道:“清天司难道还敢对青山宗如何?要知道那位可是景阳真人的传人,本宫只是想让她认个错,只是这都不行!听说那个叫井九的大言不惭要挑战童颜,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收场!” …… …… 朝歌城笼罩在细雨里。 城门外排队等着进城的人们,都已经戴上了笠帽。 井九变得不再醒目。 守城士兵从他手里接过微湿的路引,问道:“从哪儿来?来朝歌城做什么? 井九说道:“回家。” …… …… 根据上德峰的调查,青山弟子井九的家在朝歌。 事实上,他的家也确实是在朝歌。 时隔二十年,他再次回到朝歌城,感慨要比上次少了很多。 上次在朝歌城迎接他的是一场冬雪,这次迎接他的是一场春雨。 在小山村的时候他学过一句话,春雨贵如油。 对生活在朝歌城里的人们来说,春雨也像油,把青石板路弄的湿滑无比,恼人至极。 当然,春雨也会引来诗人的很多佳句。 井九对琴棋书画没有关心,自然也不会写诗,但他喜欢春雨。 无论是落在乌篷船上还是屋檐上或是落在笠帽上的春雨。 就像下雪天他会搬进屋里睡觉却要把窗子开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活的很诗意的人,只是并不自知。 戴着笠帽行走在朝歌城的街巷里,他没有理会那些无处不在的阵法气息,视线穿过雨丝落在别的地方。 比如屋檐下乞丐的汤碗里被雨丝荡起的涟漪。 比如桥下乌蓬船上正在准备船菜的少妇扇着小泥炉的火。 比如巷口跑过一位忘了带伞的姑娘鬓间全是小珍珠般的雨滴。 巷子深处有个安静的小院,不远处能够看到太常寺的飞檐。 上德峰查得很清楚,井九的祖上曾经服侍过某位前代神皇,那么他的家就在这里,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木制的院门已经很老旧,石阶两头的青苔被雨水打湿,一切都显得那般安宁。 井九犹豫了会儿才走上前去。 第四十七章井家春秋 井九没有敲门,伸手把一块青砖推至陷入墙面半寸。 原来是一个机关。 门后隐隐传来某种坚硬事物滚动的声音——他的视线无法穿透木门,但他知道那是一颗光滑的石球正沿着固定的轨道前行,要走过很远的距离才会落下,砸破一个大瓷碗。 过了很长时间,木门还没有开启。 他站在石阶上等着,神情平静如常。 雨大了些,落在笠帽上,从边缘淌落,像是枯水时节的瀑布。 因为落雨的关系,巷外行人脚步匆匆,没有谁注意到他。 一声轻响,院门终于开了,出现的是一位老者。 那位老者脸形方正,眉直眼明,脸颊微红,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有些激动,穿着件灰色的单衣,扣子还没有系好,应该是随便套上的,看来有些匆忙,望着井九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与审视。 井九取出一块木牌递了过去。 那位老者不敢接,弯着腰凑近认真地看了半晌。 直到确认是真物,他毫不犹豫地双膝跪下,完全不管地面早已经被雨水打湿。 “起来。”井九说道。 老者起身,神态谦恭地把他迎进小院,顺着侧廊向深处走去。 小院里有人,准确来说,有一家人。 敞着的花厅里,那家人正在吃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齐齐整整。 一家人的视线都在桌上,低声交谈着什么,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井九和那位老者。 这画面未免有些诡异。 那个三四岁的孩子忽然挣脱母亲的怀抱,跑到槛前,好奇地望向井九,伸手准备说些什么,却被父亲赶紧抱了回去。 花厅里响起孩子的哭声。 廊下,井九摘下笠帽,向那边看了一眼。 小孩子看到他的脸,不禁呆了,忘了哭。 …… …… “这就是井家人?” “是的,他们世代在太常寺做事,算是我家的臣属。” 那位方脸老者看了井九一眼,说道:“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该记住的绝对不会忘记。” 井九明白那些人便是自己名义上的父母,还有那位苍老的祖父以及兄嫂,至于那个小孩子是侄儿还是侄女?这都是当年的安排,他不擅长,但朝廷里有很多擅长这种事情的人。 他坐在椅子上,问道:“这些年多少人来查过?” 老者侍立在前,说道:“最早是七年前,青山宗上德峰来查过,按道理以他们的手段,应该能看出些问题,所以我事后赶紧做了补救,可奇怪的是,他们再也没有来过,这让我一直有些不安。” 井九自然知道为何上德峰没有继续再查,说道:“这个不用管。” “后来还有两次大的动静,分别是四年前和一年前。” 老者说道:“共有二十一家宗派来人悄悄打听过,宫里的胡贵妃也派了人。” 四年前,赵腊月与井九承剑神末峰,震惊修行界,绝大多数修行宗派的视线都放在赵腊月身上,但也会顺便查一下井九。一年前则是西海剑派的四海宴之行以及随后的青山试剑。井九战胜顾寒,断了过南山的剑,青山师长刻意低调、把他变成奇兵的想法自然成了泡影,景阳真人的再世传人、一位真正的剑道奇才,怎能不引人注意? 老者知道这些事情,自然也就知道这位年轻人便是井九。 井家搬到这个小院住了二十年,就是为了这个人。 “我来参加梅会,这段时间就住在这里。” 井九说道:“你给赵府送封信,告诉对方一声。” 老者知道他的身份,自然知道他说的赵府是何处,见他没有别的话吩咐,便从屋后的秘道离开。 这条秘道通往数十丈外的另外一个院子。 那个院子占地极阔,雕梁画栋,满眼都是隐在深处的奢华。 老者坐在书房里沉默不语,很长时间都没有缓过劲来。 很多年前,父亲曾经无比认真地对他进行过交待,家族能够延续到今天依然保持着风光,全是因为做到了两件事情,一是无条件地支持神皇陛下,二则是绝对听从木牌所有者的吩咐。 如果这二者相抵触怎么办?当时还很年轻的他忍不住问道。 父亲说道,神皇陛下的意志与木牌所有者的意志必然统一。 年轻人难免有些倔强,他依然坚持问道,万一呢? 他记得很清楚,父亲当时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给出的答案是后者。 当时的他很震惊,哪怕直到今天还是如此。 他不敢也不想抹掉这个在家族上方数百年的云朵,但难免好奇,可惜的是二十年前亲手安排那个小院时,他只是收到了一封信,在信上看到那块木牌的花押以及几个简单的要求,依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 直至这些年,陆续有修行宗派甚至宫里的人把视线投到那个小院,他才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还动用自己的势力偷偷查过,却还是无法确信,因为井九太年轻,就算是剑道天才,与那块木牌的份量不相称。 井九应该是那个木牌的继承者吧? 老者正想着这些事情,窗外传来了管家的低声提醒。 “老爷,时辰快过了。” …… …… 春雨绵绵,由阵法与琉璃构成的两道屏障,却让满院宾客没有湿身之虞,反而平添了几分雅趣,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场间的气氛终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雨声渐被议论声所取代。 婚事举办途中忽听着摔碗声,主人家匆匆离去,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出来,就像消失一般,这是怎么回事? “究竟出了何事?” “听说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就很胡闹,难道这是故态重萌?” “老爷子最疼幺儿子,怎么会在他婚事上来这么一出?” “莫要胡乱议论,都说老爷子昏庸糊涂,与宫里的贵人也不肯亲近,但这些年不管风波如何,这宅子始终都是稳稳当当的,依然坐着太常寺的位置,清贵无比,这才叫圣眷!糊涂人能做到这份儿上吗?” “可吉时就要过了。” 宾客们正议论着,忽听着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抬头望去,赶紧收声,神情肃然,齐齐躬身行礼。 “见过鹿国公。” “抱歉,有些急事。” 鹿国公容貌方正,气度不凡,纵是解释也自有威严,与井九面前那位神情谦恭、管家模样的老者哪里像一个人。 今天是鹿国公幼子与宰相孙女联姻的大喜日子。 仪式举行到一半,鹿国公却忽然消失,直至此时才再次出现。 满院宾客无人敢发问。 有眼尖的宾客注意到,国公的礼服下方隐现不合礼制的灰衣,双膝处有水渍正在浸出,很是不解。 第四十八章试问卷帘人 红红的烛火在案头,新娘子的脸上泪两行,敷着的厚粉被冲洗出两道明显的印子。 嫁到国公府之前,她便听说老国公的性情有些怪异,但她还是没想到会如此严重,仪式上忽然消失就不说了,居然在新婚之夜把新郎喊走,这到底是对自己不满意,还是与爷爷有矛盾,若是如此,那当初何必允了这门婚事? 鹿鸣并不知道新婚的妻子在洞房里想什么,做为鹿国公的幼子,与流传在外的纨绔之名相比,他拥有更多的沉稳与观察力,知道父亲必然有极重要的事情交待自己,而且他已经注意到房间里的某处异样。 这里是鹿国公的卧室,邻着窗的博物架上一直放着件极名贵的瓷器——据说那个大碗出自千年前的汝窑——打小便被警告不能乱碰,他对那个瓷碗印象非常深刻,为何今天却换了个新的? “今天太急,随便拿了个顶着,明天你去库房把那个欣窑的海碗拿过来放在这里。” 鹿国公穿着一件便衣,用手梳笼着花白的头发,重复提醒道:“不要忘记。” 鹿鸣应了声,问道:“父亲,究竟发生了何事?” 鹿国公抬头看着他,说道:“都说我最疼你,这话不错,就连国公这个位置,我也是准备给你的。” 虽说这几年已经有所猜想,骤听此事,鹿鸣难免还是有些惊讶,说道:“那二位兄长……” 鹿国公举手示意他不用再说,说道:“外人以为我年老失智,只顾着疼幼子,哪里懂,我是看中了你的沉稳。” 鹿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但想得到国公这个位置,那么家里有些秘密,你也要一并承担过去。” 说完这句话,鹿国公的神情有些疲惫,也有些放松,微笑说道:“当年我也是成婚当夜,从父亲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你大妈不知道埋怨了我多少年,稍后你回去了,可不要忘记哄哄你的新媳妇儿。” 鹿鸣越发觉得紧张,问道:“父亲,到底是什么秘密?” 鹿国公的视线落在博物架上,幽幽说道:“这秘密啊,就得从这个碗说起。” …… …… 房间里的设置很简单,显得很清净,邻窗的博物架上也没有搁什么珍品,以砚墨黄石为主,很适合修道者。 井九觉得很满意,取出竹椅躺了上去。 这次离开青山,他没有忘记这件事情。 伴着窗外的雨声,他很舒服地睡了一觉,醒来时,雨仍未歇,时已傍晚。 他想了想,走出房间,顺着长廊来到前院,走进了花厅。 那家人依然坐在花厅里,连位置都没有变过,只是桌上的那些菜已经收起。 随着他的到来,花厅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那位少妇有些不安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人们不知道是该起身相迎,还是应该如何。 井九问道:“我可不可以在这里坐会儿?” 那位中年男子赶紧起身,说道:“坐,坐,坐。” 他本来想说请坐,但想着大人的吩咐与这些年的练习,强行把那个请字咽了下去。 井九看了眼天色,说道:“是不是该吃饭了?” “是啊,您……你想吃点什么?” 少妇起身,有些紧张地抓着前襟,说道:“我这就去做。” 井九说道:“我不吃饭,你们不用管我。” 少妇起身的时候,怀里那个孩子很自然溜到地上。 小孩子摇晃着身体走到井九身前,张开双手,说道:“要抱抱。” 谁都喜欢漂亮的事物,小孩子更不会隐藏自己的想法。 花厅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大人们想把孩子拉回来又不敢,少妇的脸色更是变得有些苍白。 井九看着小孩子认真说道:“不要。” 他是真的不喜欢小孩子,因为交流效率太低,很麻烦,除非那个小孩子足够聪慧,或者有超出年龄的沉稳。 比如果成寺里的小和尚,比如小山村里的柳宝根。 小孩子很委屈,瘪着嘴差点哭出来。 看到这幕画面,花厅里的一家人反而松了口气,安心不少。 “你要喝茶吗?”少妇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 井九意识到自己的好奇为这家人带来了怎样的压力,拿起笠帽向院外走去。 走到院门处他停下脚步,说道:“这些年麻烦你们了。” …… …… 雨还在下,巷子里没有人。 井九戴好笠帽,抬手在脸上一抹,低头走进雨里。 暮色昏沉,春雨细绵,行人匆匆,没有人注意到,他脸上有张黑色的面具。 朝歌城东,白马湖附近的街道非常繁华,商肆云集,出名的酒楼与青楼已经提前挂起了灯笼,映着雨丝很是好看。 哪怕落着雨,街上依然热闹,到处都是行人,各种靴子踩踏着青石间的积水,发出啪啪的声音。 街西有座医馆。 井九没有留意匾上写着什么字,看到匾上刻着的那朵海棠花,知道就是这里了。 谁能想到,朝天大陆最神秘的情报组织卷帘人,就在朝歌城最繁华的地方。 没有人能确定卷帘人的幕后东家是谁,当年他听师兄说了很多秘密,也没有提到这点。 但按照数百年来的行事来看,卷帘人应该偏向正道。 井九背着双手看了看四周,发现这座医馆真的很普通,而且……真的谈不上安全。 不过卷帘人再如何神秘,终究要做生意,自然需要与外界交流的渠道——医馆确实是很合适的地方——大夫与患者之间的交谈本就需要保密,不能被人听见,而且每座城市都必不可少。 坐馆的大夫察觉到异样,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您是看诊还是买药?” 井九说道:“都不是,我来问事。” 那位大夫眯着眼睛说道:“何事?” 井九再次回忆了一番师兄当年的话,确认没有出错,说道:“海棠依旧否?” 那位大夫愣住了。 井九心想这有些不专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夫终于醒过神来,用幽幽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道:“看来你病的不轻,随我进来看看。” “我没病。”井九说道。 大夫又看了他一眼。 井九这才明白对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说道:“抱歉。” 来到安静的内室,大夫直接说道:“说出你的问题。” 井九说道:“我想知道青山宗昔来峰主与太平真人的关系。” 大夫静静看着他不说话,就像在看一个真正的病人。 第四十九章我也知道很多秘密 井九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问道:“怎么了?” 大夫问道:“第一次?” 井九说道:“是的,以前没有打听过事。” 大夫心想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从长辈那里知道了卷帘人的秘密便跑了过来。问题在于对方开始说的那句海棠依旧否是很多年前的暗号,现在还在用这个暗号的都是那些传承不断的大宗派或世家,是卷帘人也不愿意轻易得罪的对象。 他叹了口气说道:“没有人会这么问,因为这个问题太大,而且涉及的层面太高。” 井九问道:“有多高?” “昔来峰主方景天,是青山宗的大人物,破海上境,再进一步便是通天大物,你说有多高?” 那位大夫无奈说道:“太平真人就更不用说了,那是最高层级的存在。” 井九说道:“我听说你们什么都知道。” 大夫神情郑重说道:“但以我的资格不可能知道这些,而且就算知道,你也付不起代价。” 井九问道:“多少钱?” 大夫心想你以为这是买菜? “非常多。” 大夫看了眼他的双手与背后那根用布裹住的铁剑,说道:“至少你身上带的不够。” 井九伸手,地面上出现两个箱子,箱盖打开,里面满满的都是金叶子。 满室金光。 大夫微微一怔,说道:“依然不够,但如果你肯……拿出这件空间法器,或者可以商量。” 井九摇头说道:“不行,我要用来装东西。” 大夫说道:“那就只能抱歉了,或者……你可以拿消息来换。” 井九想了想,说道:“前夜景阳真人假洞府开启,出了些事。” 大夫说道:“我知道禅子莲驾现身。” 井九说道:“方景天也在。” 房间变得很安静。 大夫沉默片刻,拿起蘸水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那些字看似普通,但每个字都会多几道笔画,任谁也看不懂。 “这个消息确实能值些钱。” 大夫抬头望向井九继续说道:“但还远远不够。” 井九没有理这句话,转而问道:“卷帘人把联络地放在这里,难道不怕被人寻仇?太显眼。” 大夫说道:“这些留在世间的通道,想断就能断,至于我们这些普通执事,死了也无所谓。” “但你并不是一个普通执事。” 井九说道:“你没有与外界联络便能确定方景天这个消息值钱,表明卷帘人的所有情报你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大夫放下手里的笔,看着井九微微眯眼。 这个戴着笠帽的年轻人走进医馆,表现出来的都是不经世事,没有任何经验,谁能想到他的眼力却是如此锋利。 “你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我需要确定你在卷帘人里的位置,才好说事。” 大夫沉默了会儿,伸手把桌上铡药用的金斩推到尽头。 悄无声息,房间四周被封死,一道阵法启动。 这座阵法很小,也很精致,确定能够遮掩房间里的所有气息,又不会让阵法气息传到街上。 做完这些事情,大夫再次望向井九,神情认真很多,说道:“请讲。” 井九说道:“几年前,赵腊月通过你们查碧湖峰,结果你们当中有人走漏风声,惹出了很多麻烦。” 大夫自然知道这件事情。 这是卷帘人最近十余年里最大的耻辱。 他没有想到这个戴着笠帽的年轻人居然知道这件事情,而且看样子是代表赵腊月而来。 “抱歉,我们还在查。” “三年了,你们还没有查到。” 井九说道:“按照我听过的规矩,你们应该做出补偿。” 大夫说道:“请说出你的要求。” 井九说道:“我已经说过,我要查方景天。” 大夫叹息说道:“那可是青山宗的大人物,这怎么查?” “我知道你们在青山九峰里有人。” 井九非常确认这一点,那应该就是赵腊月的信息来源。 “我需要保证那个人的安全,所以我需要先知道你是谁。” 大夫已经猜到井九的身份,只是无法确认。 井九没有理会,说道:“另外我还想查一个人。” 大夫说道:“谁?” 井九说道:“西王孙。” 大夫说道:“这已经超过了补偿的范围。” 井九说道:“我会拿别的消息与你们换。” 大夫说道:“那要看你的消息值不值钱。” “前任神皇究竟是不是假死去果成寺出家?禅子又是何来历?为何他从来不肯以真身见人?” 井九说道:“这些够不够?” 他说的这几件事毫无疑问都是朝天大陆最大的秘密。 那位大夫却笑了起来,说道:“这些事情在世间流传已久,但没有证据就只能算是故事,一分钱都不值。” “我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的,可以印证。” 井九说道:“我可以提前赠送你们一个。禅子俗家姓名叫做金生生,自幼父母双亡,被一位山妖养大。你们可以查一下二十七年前的汝州翠屏县志,县志上写的很清楚,当年正月十七天降暴雪,忽有霞光起于东山,便是那位山妖度劫没有成功,同日,果成寺菜园和尚在山后拣到一个弃婴,此事被记载在律堂日志里,以你们的能力应该能够看到。” 一片安静。 大夫震惊至极,半晌说不出话来。 按照他先前的说法,没有证据,便是故事。 问题在于,井九说的时候很平静,而且给出了足够的线索去证明。 “我们会尽快查证。” 大夫的神情非常认真,而且很尊敬。 卷帘人最尊敬那些比他们知道的事情还要多的人。 井九起身准备离开。 “且慢,你给的这个消息太大,我不敢单方面接受。” 大夫说道:“我想回赠你三个消息。” 井九停下脚步。 “第一个消息是,今年梅会的五位胜利者会得到禅子灌顶赐福。” 大夫说道:“第二个消息是,天近人近期会来朝歌城,点评参加梅会的诸家宗派弟子。” 井九问道:“天近人是谁?” 大夫有些吃惊,心想你连禅子的本名都知道,怎么不知道天近人是谁? …… …… 天近人自幼双目失明,曾求学一茅斋,后飘然赴海外求道,无法修行但学识渊博,创建了白鹿书院。 他最出名的是不能视物却能洞察天地玄机,一言断人生死前程。 据说当今的剑神还是位籍籍无名的少年时,报考无恩门没有被录取,在江畔决意觅死,被正好路过的天近人拦住,还赠了一句诗,剑神毅然远赴海外,命运就此转变,于某座岛山里继承前代真人洞府宝藏,成为一代通天境大物,开创西海剑派,这些年把无恩门打压的极为狼狈,剑神至今对天近人依然尊敬有加,还请求他帮助建立了西海的算天阁。 据说就连水月庵的两界通与果成寺的两心通,都不如他的洞天绝学。 无数达官显贵、修道天才为了得到他的一句评语,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听完介绍,井九说道:“倒是挺能唬人。” 第五十章我下棋你在意吗 如此传奇的经历,得到的评价居然是挺能唬人?大夫心想你这才是真的能唬人,取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然后带着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便是第三个消息,册子价值百晶,我想你应该很需要。” 井九接过那本册子,想了想说道:“我也回送你一个消息,赵腊月会参加梅会。” 大夫神情微变,确认道:“哪一项?” 井九说道:“当然是最后一项。” 大夫说道:“方景天与西王孙的事情,一旦有进展就会通知你。” 他没有再问井九是谁,也没有与井九商议应该如何通知彼此。 井九走后,医馆的伙计走了进来,摇头说道:“没法看到他的脸,所以无法画像。” 大夫说道:“没用通光鉴?” 伙计说道:“用了,笠帽还好,关键是他脸上的黑色面具有些古怪。” 大夫心想应该是适越峰制出的宝物,不再多言,说道:“赵腊月会参加梅会道战。” 伙计拿着纸笔,用最快的速度记录下来。 在很多人想来,赵腊月就算是天生道种,终究修道日浅,不可能是洛淮南、童颜等人的对手,再加上她现在已经是神末峰主,不会轻易下场,所以这次梅会应该只是观礼,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参赛。 “册子上的排名很快就要发生变化了。”大夫感慨了一声,说道:“神末峰与昔来峰之间有问题,再加上之前的碧湖峰,青山何时这般纷乱过?传话诸部,继续深查深挖,一应消息汇总归入丙等。” 那名伙计应下,在纸上继续记录。 “禅子来历归入甲类,绝密。” 大夫看了那名伙计一眼,递过去一张新纸。 伙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连连点头。 大夫沉吟片刻后说道:“如果这个消息真的被确认,就把我们掌握的西王孙的资料给他。” 伙计说道:“西王孙太过谨慎,连西海剑派的人都不用,身边的亲侍都很神秘,我们掌握的资料不多。” 大夫说道:“我只是答应与他交换消息,又没有说我们有很多消息。” 伙计有些同情刚刚离开的那个戴笠帽的年轻人,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大夫说道:“禅子昨日对和国公说,前夜祥云护着的那人是故人之后,关键在于两点,故人之后是谁?为何需要禅子出手相护?今日这人说昔来峰主当时也在场,而且还要查,难道这还看不出来他的身份?” 伙计有些吃惊,说道:“难道他就是井九?” 大夫端着茶杯啜了口,说道:“不错,除了景阳真人的再世传人谁还知道这么老旧的暗号?” 伙计若有所悟,说道:“难怪您会给他那三个消息。” “既然他要参加梅会,就一定会喜欢这三个消息,尤其是最后那个。” 大夫想到某些事情,忍不住摇了摇头。 井九明显不通世务,戴着面具想要遮掩自己身份,却是漏洞百出。 这样的年轻人,就算是剑道奇才,也不见得能走太远,卷帘人刻意交好他也不知道划不划算。 …… …… 夜雨无声,并不烦人。 井九回到小院自己的房间,躺到竹椅上,取出那本册子随意翻看。 他的神情很平静。 如果换成别的参加梅会的年轻修道者,哪怕是童颜这等人物,应该也会神情凝重。 这本看似不起眼的册子上记载着今年参加梅会的前一百位候选的全部信息。这里说的不是说宗派、籍贯、年龄、性别这些简单的信息,而是所修功法、擅用法宝与飞剑、战斗意识分析、境界实力评估以及对最终排名的预测。 至于如何确定前一百名,自然源自卷帘人的判断。 既然涉及到功法与战斗,那么这自然说的是琴棋书画道里的最后一项。 道战。 井九不是特别感兴趣,随便翻开看了看。 排在首位的是洛淮南。 这位中州派年轻一代弟子的领袖人物,六年前便已经是金丹中期,不知道现在又已经突破到了哪一步,如果过南山的蓝海剑没有被他折断,或者还能凭游野境的功力与之周旋一番,现在则是完全看不到谁有可能挑战他。 卷帘人看好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些意外的是,排在第二位的不是童颜,不是白早,也不是水月庵弟子,而是西海剑派一个叫桐庐的人。 井九不是很在意,继续向后翻去,终于在第十七位的地方看到了青山弟子的名字。 幺松杉。 然后他在第四十几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在很多人看来,井九战胜顾寒完全是一个意外,并不意味他的实力真在顾寒之上。 不是所有人都像青山九峰师长一般在剑道浸淫多年,能够看出他的不凡,就算是青山师长们也认为,如果顾寒不是太过自信,用寒井锁清秋强攻,井九真是天生剑体也没办法战胜他,无彰初境与上境之间的差距太大。 这是很正常的推论,井九还是不在意。 他只是在想卷帘人知道赵腊月会参加道战,肯定会对这本小册子进行修改,不知道那个丫头会排在第几。 忽然,他对棋战的排名生出些兴趣。 当然,他不认为这代表自己在意道战上的排名太低。 翻到棋战的部分,进入视线的第一个名字便是童颜,评价如同传闻里一般,各种赞誉如天花乱坠。 他的名字在十几位之后才出现,评价很简单。 ——四海宴棋战第一,算力惊人,但明显初学,即便这一年里突飞猛进,也不可能得窥枰间大道。 清晨时分,井九醒来,以剑火洁面,整理衣衫,走出房间,来到花厅。 那家人正在用早饭,很简单的清粥馒头,就中间一大碗青菜馄饨看着比较香。 少妇起身相迎,小意问道:“要不要一起吃些?” 井九说道:“不用,一会儿有客人来见我,与你们说一声,莫要紧张。” 这家人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平日里自然也有亲朋好友上门做客,但想着今天来的客人是井九的,怎么可能不紧张,无论是那位年老的祖父还是那对中年夫妇,脸上都流露出焦虑的神色,心想稍后应该怎么办? 只有那位小孩子感受不到家里的氛围,盯着井九,眼睛骨碌碌转着,很是好奇,心想这就是小叔吗? “那位客人不用招待,随意就好。” 说完这句话井九便准备回去,又想着一件事情,问道:“关于梅会有没有赌局?” 桌旁坐着位年轻男子,应该便是井九名义上的兄长,这两天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这时候听到井九发问,他知道父母与妻子哪里知道这些事情,赶紧解释了起来。 “像梅会这样的修道盛会,朝歌城里的普通民众根本无法接触,就算是那些王公大臣开赌局,也担心诸位仙师不悦,所以朝廷一直严禁,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私下还是会有些赌局。” 井九说道:“若有靠谱的赌局,你们不妨下场试试。” 年轻男子有些吃惊,问道:“赌什么?” 井九说道:“棋战,赌我赢。” 第五十一章举指齐眉 在卷帘人的册子上,棋战排名井九在第十七位,童颜在第一,相信在那些私下的赌局上赔率应该也差不多。 如果赌他拿到棋战第一名,而他真能做到,那么应该能挣很多钱。 虽说他可以直接给这家人一箱金叶子,终究不如这般来的干净稳妥。 井家押在自家儿子的身上,理所当然。 只看这家人会不会相信他的说法,坚定或者说愚蠢地把大量的银钱押在他获胜上。 …… …… 朝天大陆极为辽阔,天地灵气最集中的地域贯穿整个大陆中腹,形同一只青鸾。朝歌城所在的中州便是那只青鸾的头部,单以灵气的数量与密度而论可以说是举世无双,青鸾的双翼则是大青山覆盖的区域,灵气密度稍低但更加纯净。 直到现在修行界也判断不出这两个地方究竟哪里更适合修行。只是对于那些在母亲腹中自然呼吸天地元气的胎儿而言灵气密度更加重要,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中州一地向来天才层出不穷,直接导致中州派成为了当今第一大派。 青山宗地处南大陆,当然也不会放过在朝歌城四周择材收徒的机会,这次前来参加梅会以及观礼的数十名青山弟子里,便有好几位朝歌人,赵腊月便是最典型的成功案例,当然也是中州派这些年最大的遗憾。 来到朝歌城,赵腊月自然不用住在仙居。 收到那封信后,她与家里说了声,戴上笠帽,穿过如丝般的细雨,来到太常寺不远处的小巷里。 木门轻响然后分开,井家长媳热情地把她迎了进去。 站在庭间,赵腊月环视四周,总觉得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这里确实是井家,但这样的家庭不像能养出井九这种人。 不过修道者回到俗世里的家总会有各种不适应,这种不适应直到随着俗世里的亲人渐渐老去然后消失才会终结。 那一刻,修道者才算是真正踏上了自己的路。 赵腊月以为此时的感觉源自这种修行界的经典问题,没有多想,但很快在井九那里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他们并不是我真正的家人,我的身份来历都是伪造的。” 井九请她来这里,就没有想过要瞒着她。 赵腊月怔了怔,说道:“然后?”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 井九看着她凌乱的头发,明显无人打理,问道:“家里的丫环呢?” “不习惯有人在旁边。” 赵腊月很随便地揉了揉头,头发变得更乱。 井九摇了摇头,取出阴木梳递了过去。 赵腊月接过梳了两下,黑发顿时变得柔顺起来,说道:“这梳子真的很好用。” 井九说道:“昨夜我去找了卷帘人。” 赵腊月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问道:“然后?”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井九说道。 赵腊月说道:“那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真实的身份?” 井九说道:“以后。” 赵腊月说道:“你为什么一直躲着南忘?” 南忘是清容峰主的真名。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以后。” 没有和以后,是这番对话里最常出现的两个词语。 赵腊月有些恼火,说道:“那你喊我来做什么?” “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秘密。” 井九说道:“这个小院是鹿国公一手布置,在这里能够联系到他。”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问道:“这是景阳师叔祖飞升之前的安排?” 现在听到景阳两个字,井九已经能够很平静,说道:“他担心出事,留了些后手,这个院子,还有你……我。” 赵腊月又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明白,既然师叔祖事先便感应到了不妥,为何还要执意飞升?” 井九也沉默了会儿,说道:“飞升的诱惑,可能太难承受。” 赵腊月说道:“鹿国公在朝中当红,可以信任?” 井九取出木牌递到她身前,说道:“是的,如果你或者你家在朝歌城出了问题,拿着这块木牌来这里找他,机关在门旁的青石上,我已经做了神末峰的隐押,你用剑识仔细看便能发现。” 赵腊月说道:“弗思剑你给了我,木牌你也给了我,那你还有什么?” 井九说道:“我只是懒得处理这些事,让你顶在前面。” 赵腊月说道:“就像登神末峰时那样?” 井九说道:“是的。” 赵腊月想了想,接过木牌,说道:“好,如果我走不动了,你记得带着我。” 井九说道:“一定。” “这次梅会水月庵来了位叫果冬的女弟子,很神秘,从来没有人见过,听说是连三月的关门弟子。” 赵腊月忽然说道。 井九不明白她为何表现的如此在意,要知道她一向不在乎这种事情。 “听说师叔祖当年与连三月关系有些问题?战过数次?” 说句话的时候,她盯着井九的眼睛。 井九想了想,说道:“两个人的关系……确实有些问题,也确实交过手。” 赵腊月说道:“既然如此,我做为师叔祖的再传弟子,怎么能输给连三月的徒弟?” 井九注意到她跃跃欲试的眼神,才知道她是来真的,不禁有些无奈。 “水月庵的女子向来生的漂亮,比清容峰还更出名。” 赵腊月忽然觉得自己的头发有些短,眉毛有些浓。 她走到镜前看了半天,用双手食指遮住浓眉,问道:“这样会不会好些?” 井九走到她身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道:“可爱死了。” 赵腊月有些微恼,但没说什么。 井九接着说道:“有什么好比的,反正你又不会弹琴。” 明天,梅会要开始了。 琴棋书画道,第一项就是琴。 水月庵弟子最擅古琴,当初在四海宴上便是莫仙君拿了琴道第一,连三月的关门弟子琴艺自然只会更好。 赵腊月盯着镜子里的他,说道:“你是真想死啊。” …… …… 朝歌城的治安向来极好。这里有无数神卫军还有朝廷强者,更有汇聚天地灵气、足以掩杀破海境强者的大阵,不要说那些小贼强盗,各宗派的修行者也不敢在这里随便惹事。 按照以往的规矩,除非朝廷特旨允许,修行者严禁直接飞入城内,但最近这些天因为梅会的缘故,这项禁令被暂时解除,城中的民众不时能看到湛蓝的天空里划过剑光或者是法宝的清光,惹来无数喝彩与议论。 当然在街头巷尾还是有不少书生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对民众们说道天空里的异象不过是朝廷玩的把戏,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修行者,北方也没有食雪而生的怪物,所有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清天司与镇北军得到更多的军饷,而那些军饷自然全部落到了各位大人的手里,比如今年的梅会耗费的巨资其实都归了宫里那位胡贵妃,她拿去给某个和尚办法事去了,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那我在这里说了这么久,怎么没看到哪个剑仙飞来一道白光把自己斩了? 自然没有一道白光千里斩首的画面发生,因为这里是朝歌城,修行者不会随意杀人,也没有哪个修行者愿意理会这些疯癫的书生,朝廷也很忙,被直接指责的清天司更忙,参加梅会的各宗派代表合计已逾千人,只是登记、住宿、安排流程这些事务便已经堆积如山,更何况今天梅会正式开始,大人们都已经去了梅园,官员们很多事项无处汇报,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飞辇不时起落,鲁门研发的自行木椅在官衙院子横冲直撞,真是混乱到了一定程度。 施丰臣很闲,端着茶杯坐在窗边,看着这些画面,眼里流露出一抹嘲意。 第五十二章梅园凌寒台 整个清天司都在忙碌,施丰臣身为副巡查这等高级官员却如此清闲,只能说明一个事实——他靠边站了。 三年前他开始查朝南城那个案子,直到去年才终于查出真凶,非常不幸的是,他查到了青山宗。 回到朝歌城后,他被顶头上司一通痛骂,严厉训斥,险些丢了官位,直到宫里的贵妃娘娘发话才没有出事。但去年他入宫感谢贵妃娘娘,却没能攀上娘娘这条线,在很多人的眼里便没了价值,自然受到排挤,再无具体职司。 直到现在他都不理解,就算自己得罪了青山宗,为何指挥使大人当时会表现的如此愤怒,据他所知,魏指挥使乃是散修出身,与南大陆的修行宗派没有太多交情,是被鹿国公一路举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这些问题不想也罢,杯中的清茶味道颇佳,清闲也有清闲的好处,至少不会因为没有时间喝茶,便把上好的春茶泡成酱汤,也不至于因为没有时间换新茶,便把杯里的茶水泡成清汤。 施丰臣这般想着,眯着眼睛望向远处的梅园。 梅园在皇城西方,乃是梅会的举办地点。 很多年前,雪国怪物入侵,皇朝正统断绝,人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皇族唯一的血脉后代与几位正道宗派的年轻领袖在梅园歃血为盟,齐心协力,首先平定了流民之乱,然后击败了雪国怪物的大军,终于让人族重现荣光。 为了纪念这一场在历史上无比重要的结盟,每隔数年,朝廷便会举行一次梅会,邀请当时的那几家正道宗派以及更多的修道宗派前来参加,除此之外,现在梅会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正道联盟会依照梅会上的名次来决定今后数年各宗派获得的晶石与资源数量,对于中州派与青山宗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资源的增多或减少并不特别重要,但谁肯丢了脸面? 很多年的梅园就是一座梅园,施丰臣曾经去瞻仰过遗址,不过数亩大小,种着数十棵梅树,稀疏至极,非常寻常。但现在的梅园早已变了模样,甚至可以说是朝天大陆最壮观的几座建筑之一,就连不远处的皇城都被比了下去。 如今的梅园由数十座高台组成,有一条笔直的石道联系在一起,无论是道畔还是台上到处都种着梅花,若隔着很远的距离望过去,这座建筑本身就像极了一棵巨大的梅树,只是被大阵唤来的云雾遮掩,普通民众根本无法看到。 现在宫里最受宠的是梅妃,据说已经快要威胁到胡妃的地位。 想着去年那日进宫见胡贵妃,施丰臣的眼睛眯的更加厉害,快要变成一条线,唇角笑容的嘲弄意味也变得更浓。 只不过这一次是自嘲。 当时他以为从故纸堆里发现的那条线索便是胡贵妃的把柄,准备趁机要挟她帮自己做事,谁能想到陛下竟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要不是他擅于查颜观色,反应极快,把话转到别处,只怕当时便已经死了。 大道不行! 施丰臣在心里感慨想着,陛下居然让一个狐狸精做贵妃娘娘,这真是天下大乱的征兆。就像青山宗那个少女峰主,是不是多年前的那些祸害,都要出来为祸人间了?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已经被边缘化的清天司官员,又能为天下苍生做些什么?胡贵妃无法指望,甚至本身就有问题,朝廷管不了你,法纪管不了你,那就只能我自己来……杀死你。 “杀死你,我一定要杀死你。” 施丰臣看着远方的天空喃喃念着,就像是一个疯子。 深春的朝歌城,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数十道剑痕非常清楚。 …… …… 中州派、青山宗这样的名门大派参加梅会当然是要力争上游,对于像三都派、昊天门这种不入流的小宗派而言,能参加梅会已经足够,根本没想过要做什么,只希望能多看到一些传说中的人物,待回到山间也能与同门们吹嘘一番。 云雾缭绕里的高台上开满了梅花,仿佛真实的仙境,那些小宗派师徒站在其间,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有的弟子好奇问道明明还是深春,为何却有这么多梅花,然后迎来了同门们的低声嘲笑。这里是梅园,世间所有种类的梅树都在其间,无论春夏秋冬,都有梅花开放,更何况有大阵干涉天地玄机,就算不应天时,万花盛开依然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北面最高处那片寒台是中州派,西面最高处又是哪家门派?果成寺?” “果成寺向来不落场,甚至很少参加梅会,为何会坐在那里?” “笨蛋,今年主持梅会的是禅子,果成寺怎么会不来人。” 离地面稍近的石台上,各家弟子议论纷纷,想着距离那些传闻里的人物如此之近,难免有些激动。 当今梅园由数十座高台组成,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棵梅树。 那些高台便像是树叶或是梅花,常年隐在云雾里,被称为寒台。 这取的是孤梅凌寒独自开之意。 自有梅会以来,大部分宗派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很少有变化,尤其是最高处的那十余座寒台。 中州派的位置在北面最高处的寒台上,听说洛淮南与童颜今天都没有来,不免带来很多失望,下方是一茅斋的位置,没有师长带领,十位书生安安静静坐在蒲团上,或观梅问心,或观天问道,与朝歌城街头那些穷酸书生完全不同。 西方最高处的寒台是果成寺的位置,往下两处高度相仿的寒台分别是水月庵与西海剑派。水月庵的女弟子都蒙着白色的面纱,随风轻舞,身形婀娜,看着极为相似,也不知道谁是那位神秘的连三月传人。西海剑派与朝歌城的关系向来比较普通,只来了寥寥数人,站在最前方那位身姿笔挺的青年弟子吸引了很多视线,他就是最近一年声势渐盛的桐庐。 南面的那些寒台则分别属于大泽、悬铃宗以及近些年被西海剑派打压的略惨的无恩门。 最高处的那方寒台与中州派的寒台遥遥相望,都在梅园的最高处,现在还是空着的。 那自然是青山宗的位置。 …… …… 梅园寒台的位置,便是正道宗派势力的大致分布。 景氏皇朝中兴已经无数年,情形却没有太大变化,青山宗与中州派依然是毫无争议的领袖。虽说这数十年里,青山宗的年轻一代始终被中州派压着一头,然而修行者寿元绵长,大道艰险多变,谁知道以后的局势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比如这些年,青山宗的年轻一代便出现了好几位极出色的弟子,比如过南山,比如卓如岁,当然也不能少了赵腊月。 更不要说青山宗还有十位破海,两位通天,这等阵势,放眼大陆谁敢不服? 前年上德峰主元骑鲸终于确认进入通天境,成为朝天大陆的又一位大物。 其时各派嘉宾云集青山,恭贺之余,何尝不觉得有些寒意。 如果不是众所周知,青山掌门与元骑鲸这对师兄弟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只怕其余的修行宗派会更加不安。 “青山宗来了!” 场间忽然响起一声惊呼。 数十道剑光照亮天空,然后骤然敛于梅园上方。 南面最高处的寒台上出现数十道身影,除了为首的清容峰主南忘,其余人都穿着青色剑衫,英气逼人。 数十座寒台上响起很多议论声,就连在高处的昆仑派、大泽等寒台上也是如此。 “谁是赵腊月?没看见头发乱糟糟的姑娘啊。” “谁是井九?他真那么好看吗?” …… …… (还有两章存稿,每天一章,就是到明天还能不断更,但是晚上八点那章是没有了,今后几天,可能随时断更,向大家提前报告一下,当然,希望能够尽快恢复正常写作,阿弥陀佛以及阿门,大家万安。) 第五十三章你一直都很好看 卓如岁还在闭关,过南山、顾寒、简如云等两忘峰弟子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参加。 这次来参加梅会的青山师徒里,赵腊月自然是众人关心的焦点,其次便是井九。 因为他们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如此年轻便已经是青山宗的二代师长,要说经历之传奇,再也没有谁能比得上。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说法让他们更加有名。 赵腊月不修边幅,随便剪了个短发,凌乱至极,经常满身灰尘的出现在世人面前,甚至可以说是邋遢。 与井九有关的说法,自然指的是他那张脸。 据说他美的不像真人。 也有人说他美的不像话。 井九站在赵腊月的身后,很低调。 但就像他对赵腊月说过的那样,云层再如何厚也不可能永远遮住太阳,更何况今天朝歌城的上空万里无云。 今天参加梅会,他不可能再戴着笠帽,更不能戴着面具。 无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低声的惊叹与轻呼响遍整个梅园,嗡鸣一片,仿佛鸟群飞过。 “真是好看啊……”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应该是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 …… “噫,他的身上背着的是什么?难道是剑?” “不可能吧,听说他在青山试剑上很是风光,难道还没有进入金丹期?” “用青山宗的境界划分来说,应该是无彰。” 生出这种疑惑的,都是消息不畅的边远门派。 那些知道青山试剑具体情形的门派,更是不解,明明井九已经进入无彰境界,为何还要把剑背在身后? 难道他还想隐藏自己的真实境界? 青山宗众人到来,中州派的弟子们自然望了过去。 做为正道联盟的两大领袖,他们其实与青山宗弟子见面的机会很少,自然也有很多好奇。 有道白帷围住了片地方,一道清柔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哪位是赵腊月?” 向晚书神情恭敬说道:“师姐,坐在远处椅中的那位便是。” 那位女子微异说道:“噫?还好啊,明明是个容颜清秀的女子,为何在传闻里被说的那般不堪?” 向晚书想着去年在四海宴上见到赵腊月时的情形,神情微暖,说道:“不过是些村镇野夫的嫉语罢了。” “那个井九倒真如传闻一般,美极近妖。” 那女子似是被井九的美貌所震惊,说道:“凡极致者必不凡,要对他更重视些。” 有弟子傲然说道:“顾寒太过骄傲自信,井九能胜他也不算什么,终究不过是无彰初境,不值一提。” 向晚书苦笑不语,心想上届梅会七师兄可是败在顾寒剑下,现在却来说这样的话,到底是谁太过骄傲自信。 …… …… 水月庵所在寒台的深处,一位面笼白纱的女子也在看着那边。 她的视线落在赵腊月身上,有些满意,心想景阳的眼光大多数时候都值得信任,挑选的再世传人果然不差。 接着她望向井九,却有些失望,心想徒有皮囊,与景阳相比却是差的远了。 …… …… 西海剑派与青山宗的关系向来不好,自然不会像别的宗派那样,议论赞美井九的容颜。 桐庐站在寒台边缘,看着对面的井九。 他的容貌很普通,但身姿很挺拨,仿佛真正的剑,眼神也变得锋利无比。 他知道井九不是想隐藏自己的真实境界,因为青山弟子不会这般愚蠢。 井九不肯把剑收进剑丸,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身负长剑会显得比较好看。 “生着这样一张脸,居然还不满足,真是够骚包的。” 他对身旁的西海剑派长老说道:“请师叔派人盯着清天司,如果此人报名参加道战,我不介意与他一组。” …… …… 逾千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 至少在这一刻,他是本次梅会绝对的焦点。 井九并不知道,或者说并不确信,更准确地说是他毫不在意这些。 还是那句话,身为太阳就要有被万众瞩目的自觉。 关于他为何背着剑有很多猜想,但在这一点上他确实很无辜。 他从来没有想过隐藏自己的真实境界,也不是为了耍帅骚包,而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晋入无彰境界后,他依然没有办法把飞剑纳入剑丸之中。 当初他便很担心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体,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所以一直都很犹豫要不要破境。 直到看着柳十岁被过南山打落尘埃,才终于做出决定,向前走了这一步。 果不其然,他与别的无彰境弟子都不同,居然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好在这个问题比他当初担心的要小很多。 他只需要把赵腊月唬弄过去就好。 台上摆着很多座椅,有资格坐下的只有两位峰主。 驭剑来到台上,井九第一时间用眼神示意赵腊月坐到了最边的座椅上,与清容峰主离的很远。 赵腊月没有拒绝,但越发觉得奇怪,他为何要避着清容峰主。 这种事情发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就连玉山师妹想要去清容峰都被他暗中阻止。 赵腊月今天很认真地打扮了一番。 她洗了脸,梳了头,还换了身新衣服。 她的头发不再凌乱,梳的无比顺滑,还扎了个很短的小辫子,保证不会散开一根发丝。 她的脸也很好看,无比素净,浓浓的双眉,就像山水画上方的鸟儿,很是生动。 唯一的问题就是太素了些,无论是干干净净的脸还是青色剑衫都没有任何装饰,不像这个年龄的姑娘家。 寒台边上种着一株腊梅树。 深春时节,枝头居然结着朵小黄花。 井九毫无惜花之意,伸手便摘了下来,然后插进赵腊月的鬓角里。 赵腊月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 井九退后两步,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好看。” 赵腊月微笑说道:“我知道自己好看。” 井九说道:“我是说花。” 赵腊月也不生气,问道:“那我呢?” 井九说道:“你一直都很好看。” …… …… 这幕画面,落在了无数人的眼里。 梅园里数十座寒台,一片哗然。 难道他们二人已经结为道侣? 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有无数赵腊月的倾慕者,就像当初那些青山弟子一样。 这几年有很多关于赵腊月的传闻,说她头发短,性情冷,不修边幅,但说实话,没有谁会在意这个。 修行界的俊男美女太多了,赵腊月却只有一个。 除了那些倾慕者,那些最现实的修行者眼里,她也是最值得追求的目标。 因为她是天生道种,是景阳真人的再世传人,更是青山宗的神末峰主! 哪怕只是痴心妄想,只要想想如果得到赵腊月的青睐会迎来怎样的美好将来,也会觉得很幸福。 遗憾的是,那些人痴心妄想的机会似乎也在前一刻破灭了。 “师弟,你还好吧?” 中州派寒台上,那名排行第七的弟子看着向晚书担心问道。 向晚书脸色苍白,仿佛刚刚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这几天暂时停止更新,恢复的时候和大家说) 前情提要 首先,这本书的名字叫做大道朝天。 其次,现在已经写了一卷半,第一卷叫临江仙,名字和卷首的那首词与剧情基本完全吻合,这点很牛逼。第二卷叫苏幕遮,光看名字与剧情的契合度,也很牛逼。 大道朝天是一部修仙小说,讲的是升天的故事,故事从朝天大陆最惊才绝艳的青山剑宗景阳师叔祖飞升开始。 整个大陆都不知道的是,景阳飞升没有成功。一个叫井九的白衣少年从深山里走了出来,在某个小山村劳动了九天,偷懒了四季,一年后,带着认识的一位叫柳十岁的小男孩重新进入青山剑宗开始修行,然后认识了赵腊月。 通过各种故事,井九与十岁、赵腊月都很光彩了。但柳十岁进入了一个大局,现在暂时不知所踪。井九与赵腊月成为青山第九峰的主人,同时收了一个叫做顾清的徒弟,当然,还有一位姓元、依然没有确定名字的少年,还有一位如今在上德峰,暂时编外的小师妹。顾清是个心性极佳的年轻人,也是顾寒的庶家弟弟,顾寒是两忘峰的三师兄,大师兄叫过南山,二师兄叫……算了,人物太多,懒得写了。大家如果闲,不妨从头再看一遍,我觉得挺好看的。 现在剧情已经发展到,井九与赵腊月前往朝歌城,参加修道界的盛会——梅会,在这里,他将遇到两世以来最强有力的挑战——因为他没有学过棋,而他的对手却是棋道上的无双天才,一位叫做童颜的年轻人。 上一章里,井九与赵腊月闪亮登场,井九摘了朵梅花,插在赵腊月鬓间,很好看,说话很肉麻,瞎了一群人。 中州派向晚书很难过。 噢,他是童颜的师弟,曾经与井赵在四海宴上见过一面。 看,确实不能再温习人物关系了。 太累。 25日晚上八点,会更新长期断更后的第一章。 因为在跑长途回东北,而且很久没写,手太生,所以每天只能尽量争取写一点,写出来的章节质量,肯定不会太好,但没办法等到好了再更新,因为我已经修改了很多遍,依然觉得就那样,手感终究只能通过多写来恢复。 我估计大概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 谢谢大家,另祝新年愉快。 第五十四章人间不值得 去年在西海畔,向晚书初见赵腊月,便看到赵腊月一言不发,出剑杀人。 他的性情极温和,甚至可以说有些软弱,从来没有想过可以这样做。 那道照亮云台的长虹,是弗思剑。 赵腊月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景阳真人是他最仰慕的前辈。 种种情绪相加,他不禁对赵腊月生出一种敬畏的感觉,再由敬畏生出倾慕之心。 他知道自己与赵腊月没有可能结成道侣,所以只是把这份倾慕深藏在心里。 然而剑名弗思,怎能真的不想? 过去的一年里,他总想着若能再见赵腊月,或者可以变得更亲近些……哪怕只是单纯地多看几眼也好。 今天在梅会上,他终于再次看到了赵腊月,谁曾想到竟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我没事。” 他的声音里满是失落。 …… …… 井九与赵腊月并不知道寒台上的那些修行者们在议论什么,也不知道如向晚书一般失落的人们有多少。 摘了那朵梅花插在鬓间,看似柔情蜜意的对话,对他们而言只是很自然的举动,寻常对话。 当年在剑峰云雾里初次相遇,他们便经常在一起,尤其是这四年数万里同行,朝夕相处,早已熟悉彼此的存在。 在很多人看来这就是男女之情,他们不这样认为,或者说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 不是为了否定而否定,他们是真的没有想过。放眼四野直至星穹,追溯时光直至永恒,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每个生命的时间太少,人间都不值得,情爱又算什么? …… …… 微寒的风在寒台间携云而过,议论声渐渐平息。 和国公来到场间,宣布梅会正式开始。 依旧年规矩,神皇陛下会在最后一场道战露面,修道界真正的大物若出现也只在那时。参加梅会的修道者都知道这一点,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很平静,但很多年轻弟子、甚至带队师长的脸上都流露出了失望的情绪。 因为天近人没有出现。 传闻那位能够断人生死前途的神人已经来到朝歌城,并且会点评参加梅会的弟子。人们当然期待能够在梅会上看到他的身影——就算不能在梅会上获得优胜,能得到这位神人指点迷津也是极大的福缘。 …… …… 梅会是修行界最重要的盛会之一。 参加梅会的都是年轻人,并不是修行界最重要的人物,但他们当中必然会有人成长到那个程度。过往无数年的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除了景阳真人,如今在大陆呼风唤雨的大物都曾经在梅会上展现过自己初次的锋芒。 举世瞩目的盛会拥有一个平淡无奇的开头,和亲王宣告之后,便有数十名来自各宗派的年轻弟子来到最中间的那片寒台上,衣袂随风而起,悄然无声。 琴棋书画道,万物皆能入道,梅会最重要的一项比试是最后举行的道战,今天则是第一项——琴道之争。 修道者的琴道比拼自然与凡世间那些乐家比较琴技不同,除了琴声动人更有别的评判标准,参赛者也并非全部操琴,寒台上的年轻修道者拿着的乐器各自不同,有吹奏洞箫的、有弹琵琶的、有吹古泥壶的,有吹茄的,甚至还有一位没有带乐器,看来竟是准备高歌一曲。 琴声如泉水般叮咚响起,随着一位白衣少女抱着古琴勇敢登场,梅会正式开始,此后乐声便再无断绝。 最开始登场的参赛者,大部分都是出自不出名的小宗派,在乐器上的造诣却着实不凡,琴声动人,箫声悠远,便是朝廷里那些最出名的乐家大概也不过如此。但最上方那座寒台始终安静,无论是和亲王还是果成寺的高僧都没有做出任何评语,更不要说是禅子本人。 各家宗派的修道者反应也很平淡。 直至大泽一位书生模样的弟子登场,众人才来了些精神。 名门大派果然不凡,随着书生折扇归腰,琴声自指尖流淌而出,天地气息竟然生出感应,山风依然清冷,风却停了下来,寒台四周的梅花上隐隐结上一层凝露,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看着如晶石一般,十分美丽。 大泽书生一曲罢了,四方寒台上终于响起了喝彩声与掌声,紧接着,随着各大宗派的年轻修行者纷纷登场,天地异象不断出现,随着曲声有风起,有雨落,待向晚书代表中州派拎着洞箫登场,更是吹得天落雪花,梅树更傲。 …… …… 喝彩声响起的频率越来越密集,赞叹声也越来越多,但依然还是有些人不曾动容,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在乎。 有些目光忍不住落在青山宗师徒们所在的寒台上。 青山宗师徒便是漠不关心的典型代表。 与别的修道宗派不同,青山宗对于那些所谓能够炼养道心的手段不屑一顾——这里说的便是琴棋书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山宗本就是朝天大陆修道界的异类。 在朝天大陆修道界的记忆里,青山宗极少参加梅会前四项的比赛,只是多年前,现在的清容峰主南忘参加过一次琴道之争,并且出人意料的拿到了那一次的优胜。 没有人知道南忘为何会参加那次琴道之争,人们只知道她当时有些生气,小脸涨的通红,走到寒台上,不知从哪棵树上摘下一片树叶,凑到嘴边吹了一首俚曲,结果……整座朝歌城的狗都叫了起来,无比欢快。 毫无争议,她就这样拿到了琴道第一。 同时,这也是青山宗有史以来唯一的一次琴道第一。 青山宗此后再也没有在琴道之争里有过出色的表现,当然也没有谁敢因为这件事情嘲讽青山弟子,因为没有谁希望在最后的道战里迎上一把充满愤怒与杀气的青山剑。 …… …… 青山宗师徒们确实不关心就在眼前的琴道之争。 “反正赢的都是水月庵。” 南忘说道。 当年她还是个刚从南蛮之地出来的小姑娘,拿到琴道之争优胜时,被梅会主持赞叹为一派自然天真。如今的她已经是青山宗的大人物,气度深远,但依然还是保留了一些旧日的性情,比如这句点评就显得太过直接。 她的声音不高,但寒台上的弟子们都听得很清楚,无论是清容峰的女弟子还是幺松杉等人,都是一脸赞同。 赵腊月却不明白,望向井九。 井九收回看着南忘的视线,说道:“水月庵最擅天人通,讲究以琴声入道,这方面确实无人能敌。”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水月庵弟子终于登场。 琴声未起,已有掌声响起。 可以想见参加梅会的人们的期待。 登场的少女是莫惜,做为水月庵主的亲传弟子,她在去年四海宴上轻松拿到琴道第一,琴艺自然不凡。若在平时,她或者能够轻松地拿到优胜,但今天听完她的琴曲,很多人都不这么认为,就连她自己似乎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山风轻拂白纱,向晚书等中州派弟子向着两边让开,一位身着白衣、眉眼清柔的少女缓缓走了出来。 “她就是白早?” “白早居然登场,今年水月庵还真不见得能赢了!” 寒台上响起人们的议论声。 …… …… (人间不值得,这是李诞的话。最近这段时间一直看吐槽大会,很喜欢。我也很喜欢李诞。我想写的井九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这个,只不过书里还没写到这处。不值得,所以且尽欢,这两年喝酒的时候,我不停重复这个词,所以这本书当然是喜剧,我们开开心心地跟着井九玩就好。 关于那句“反正赢的是水月庵”,自然是从宋土豆的段子来的,罗英石赞,金泰浩居然真的要走了,大家明天见。)尤其是武术宗门与各大世家,依然非常讲究礼节排场。 “哦?” 韩东回首一看,认出了中年男子的身份。 随后拎起搁在旁边空位上的张朦小书 第五十五章白露早为霜 (昨天连排版都乱七八糟的,真是无语啊。) …… …… 白早是中州派掌门独女,天资聪颖,道心宁和,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天才,备受师门重视,在中州派年轻一代的修道者里排在极前的位置,更重要的是她处事大气,行事果断,极受同门尊重。就连童颜那种傲气无双、连洛淮南都敢直言不喜的人物,对着她却是颇为服气,从来没有二话。 上届梅会,洛淮南当众表明意志,今后要去北境为人类迎战冰雪王国的怪物,童颜性情有些孤清冷傲,卓如岁闭关多年未出,赵腊月刚刚显露声势,在很多人看来,日后朝天大陆修道界的领袖位置,也就是已经空席多年的正道盟主一职,她是最强有力的人选。 今天是很多修道者第一次看到白早。 人们没有想到,这位传说中性情沉稳大气、行事果断甚至可说凌厉的人物,竟然是这样一位柔弱而美丽的少女。 白裙随风微动,青丝也随之而动,眉细眼静,仿佛如画,神情柔弱,惹人怜惜,仿佛初荷,更似细柳。 ——这就是白早。 人们震撼于她的美丽与柔弱,竟一时无语。 只有青山宗弟子能保持平静,或者说醒过来的比较快。因为他们看惯了井九的脸,很难再被别的美丽事物所震撼。 “这就是白早?” 赵腊月有些意外。 青山弟子也有些意外,心想对方是与师叔你齐名、甚至隐隐胜过一筹的天才少女,你居然从来没有关心过对方? “她是位女子?” 井九也很意外。 他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还真是第一次知道对方的性别。 青山弟子们无语,心想第九峰的这两位师叔真是绝了。 …… …… 纤细的手指落在琴弦上,看似柔弱地一拨,出来的却是极其明亮的声音,就像是柳条落在溪面,却引来了一道闪电。 无论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从第一声琴音开始,数十座寒台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白早吸引了过去。 微寒的山风拂动着她的白裙还有颊畔的发丝,她的身姿是那般柔弱,她弹出的琴声却是那般的清亮而干净,唤来了隐于山野间的无数禽鸟,或栖于梅树之上,或蹲于山道侧的草里,以鸣声相合,就像那些凡人写的仙境一般。 莫惜知道自己输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难免觉得有些失落,当她看到向晚书的目光,失落变得更重了些。 向晚书没有看她,也没有看白早。 他看着青山宗师徒所在的寒台。 莫惜知道他在看谁。 …… …… 琴声回荡在寒台之间,有百鸟之声相伴,闻之睹之,怎能不动容,即便是南忘的眉也挑了起来,上方那座寒台里隐隐传来和亲王的赞美。 井九与赵腊月却还是那般平静,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如果说向晚书与莫惜是因为各有心思,所以注意力没有放在白早的琴技上,那么他们呢? 幺松杉剑心微转,从琴声营织的美妙世界里醒来,看着井九与赵腊月吃惊问道:“师叔,难道这还不算好?” 赵腊月不解,说道:“我觉得挺好啊。” 井九赞同她的看法,说道:“确实好听。” 对他们来说,好听已经是赞美,落在其余人的耳里,却难免有些敷衍的感觉。 幺松杉挠了挠头,说道:“那为何师叔如此平静?” 赵腊月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世间好听的声音很多,听着便是了,难道溪水悦耳,你还要鼓掌?” 幺松杉愣了愣,直觉这说法不对,但又觉得极妙。 …… …… 一曲终了,群鸟不肯散去,依依不舍。 白早起身,回首望向青山宗所在的寒台。 恰在这时,赵腊月也望向了她。 两道视线接触。 白早唇角微翘,露出一抹笑意。 她是中州派的天才少女,被很多人视为数十年后修道界领袖的不二人选,受到无数赞美与追捧,直至数年前赵腊月出现,才分了她一些风光,她自然会很关注赵腊月,此时看见赵腊月看着自己,以为对方也是在关注自己。 只不过她想错了。 赵腊月是在看她,关注的对象却另有其人。 “既然她来了,为何洛淮南没有出现?” 年轻一代修道者里有很多出名的人物,比如此时如仙子般站在山间的白早,比如那位传说中智如仙人的童颜,又比如闭关多年未出、从而越发神秘的卓如岁、青山首徒过南山,再比如西海剑派的桐庐,包括赵腊月自己。 在俗世里,童颜最为出名,在修道界里,白早的身份最尊,但在这些年轻强者们自己的心里,洛淮南才是最响亮的名字,道理非常简单,因为洛淮南的境界最高、实力最强。 不止是赵腊月,南忘也很关心这件事情,问道:“洛淮南和童颜为何没有出现?” 负责对外联络的青山弟子说道:“没有收到消息。” 童颜性情骄傲怪异,不愿意出现倒有可能,但洛淮南身为中州派掌门首徒,像梅会这种场合不可能不出现。 除非有什么事情比梅会更加重要。 问题是,能有什么事情比梅会更重要? 有青山弟子猜道:“为了准备道战,他在苦修破境?” 幺松杉摇头说道:“他根本不需要。” 据卷帘人方面放出来的准确消息,洛淮南于年初已经正式进入金丹后期,也就相当于青山宗的游野中境,如此深厚的境界实力,年轻一代修行者里,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 就算再往上面望去,因为当年与雪国大战,太多强者陨落,也很难找出太多能够稳稳胜过他的中生代修道者。 “如果大师兄今次来了,或者还有些希望。” 听着这句话,青山弟子们纷纷点头称是——想战胜如此强大的洛淮南,也只有游野初境的过南山能存几分可能。 只不过…… 很多道视线下意识里落在井九的身上。 青山试剑大会上,过南山的剑就是被他弄断的。 一道声音响起。 “道战我来。” 说话的人不是井九。 他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 是赵腊月。 青山弟子们很震惊。 井九看了她一眼。大不小。 此时的放映厅,声音相对嘈杂,恐怕也只有坐在前面的女孩儿能够听到。 事实 第五十六章像井九一样弹琴 南忘也听到了赵腊月的话,问道:“你确认?” 很多人都知道,两年前赵腊月已经进入无彰中境,按道理来说没可能那么快再次破境。 即便如此,以她现在的年龄,也算得上是极罕见的修道天才。 天生道种果然不凡。 但她毕竟修道的时间太短,与洛淮南相差甚远,参加道战根本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 赵腊月未假思索,说道:“是的。” 不看境界修为,二人都是青山峰主,南忘也不便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别的弟子更是不敢出言相劝。 这时,白早结束了自己的琴曲。 寒台安静。 在很多人想来,如果水月庵没有别的弟子出面,只怕那句流传很久的批语,终于要被打破了。 但在此之前,寒台的安静被一阵议论声打破。 有消息在高处的十余座寒台间流传,引来一阵骚动。 青山宗也很快收到了风声。 ——天近人正在城里某处,今日洛淮南与童颜没有出现,极有可能便是在拜见对方! 能够得到天近人的点评是很难得的机缘,如果被对方称赞数句,更会让修道者在宗派里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资源,一时间人心思动,但毕竟是梅会盛事,朝廷大臣与各宗派师长在此,谁敢擅自离开? 井九注意到赵腊月的神情变化,问道:“想去看看?” 赵腊月说道:“有些好奇。” 井九说道:“那就去看。” 二人起身,与南忘说了一声,便向寒台下方走去。 很多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不禁哗然,心想梅会还没有结束,禅子还没有点评,居然就这样走了? 看着那两道身影,白早微微蹙眉,显得更加柔弱。 她猜到赵腊月与井九离开是去做什么。 对此她并不在意,因为这时候洛淮南与童颜应该已经与那位传闻里的命数大师见了面,而这本就是她安排的事情。 她有些在意,或者说失望的是另一件事——如此心急去见天近人,难道是需要他人的肯定才能保有自信? 这样的赵腊月,如何配得上做自己的对手? …… …… 离开梅园的山道在寒台后方,绕了两个弯,井九与赵腊月的身影便在众人眼前消失。 数万里路形成的某些习惯,已经让赵腊月接受了井九的某些怪癖,比如除非特殊情形,他宁愿走路也不愿意驭剑。 他们走在山道上,随意说着话。 井九知道赵腊月真正想见的不是天近人,而是这时候可能正在拜见天近人的洛淮南——因为数十日后的那场道战。 他说道:“如果传言不虚,你不是他的对手。” 赵腊月说道:“总要战过才知道。” 这句话很符合她一直以来对修道的态度。 登天大道无比艰险,如果怕这怕那,那还修什么道? 井九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赵腊月记得很清楚,刚才她说自己要参加道战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看了自己一眼,没有明说什么,意思却很明确。 “你不赞同?” 她有些不解。 过往数年修道生涯里,斩妖除魔、飞剑杀人,无论遇着何种危险的情形,井九从来都没有阻止过她的冒险,为何今天他对自己要参加道战的想法,却如此不赞同? 井九说道:“我没有参加过梅会道战,但知道一些内容。” 赵腊月说道:“踏血寻梅?我不在乎。” 井九看着她平静而认真地说道:“那是真实的世界。” 赵腊月也认真起来,说道:“我知道真实的意思。” “数万里路上的那些战斗依然不是真实,最多只能说半真半假,而我说的,是我都不愿意触碰的真正的真实。” 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赵腊月问道:“什么是真实?” 井九说道:“死亡才是真实,准确说是自己的死亡。”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半山腰。 微风轻拂崖间野树,风景极佳,只可惜那些鸣声清脆的鸟儿们,依然在山崖那边恋恋不去,于是景物少了几分生机。 赵腊月认真想了很长时间,说道:“不懂。” 井九说道:“不懂最好。” 赵腊月忽然觉得,他在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离自己很远。 在井九那张绝美的脸上,她仿佛看到了无尽的深渊。 深渊意味着远离。 这种感觉让她非常不舒服,有些生硬地转开话题:“虽然不感兴趣,但还是好奇最后的结果。” 这说的自然不是道战,而是今日的琴艺之争。井九再次重复了一遍修道界的那句名言:“反正赢的是水月庵。” 忽然有一声琴音在天空里响起。 起处是寒台那边。 隔着一座山,琴声到他们这里时已经变得非常小,落在二人耳中,却无比清楚,里面似乎蕴藏着一道极大的力量。 紧接着,第二道琴音响起,再未停止,只不过琴声并不如流水,有一声没一声,显得特别生涩混乱,连最基本的节奏都谈不上,更不要说什么美妙。但不知为何,井九却似乎被这琴声所打动,停下脚步,站在崖畔向着天空望去,久久没有言语。 与白早弹琴时不同,这个人弹琴的时候群鸟并未相合,但并不是群鸟不喜这琴音,而是它们不敢出声。 弹琴那人的指法明显生疏,就像是初学者,但弹出来的琴曲却是霸气无双,仿佛要夺去天地间的所有声音。 不要说那些禽鸟。那人弹琴的这段时间里,就连山风吹拂树梢、溪水落入深涧,都没能发出任何声响。 我花开时百花杀。 我出声时,天地都必须安静听着。 这便是气势。 赵腊月感受着山野间残留的意味,压住心里的震撼,望向井九侧脸,想起去年在海州时的那些画面。 这个人弹琴就像井九下棋。 初学。 手法生硬。 不好听。 不好看。 却举世无双。 井九看着天空,若有所思。 极高处的某片流云,已经被琴声撕成了碎片。 赵腊月轻声说道:“不知道是谁。” 井九不知道弹琴的那个人是谁,但他知道对方的来历。 因为他从琴声里听出了些故人之风。 “水月庵。” 他说道。 赵腊月再次想起那句名言——反正赢的都是水月庵。 然后她想起寒台上,水月庵那位面貌普通的女子。 不知为何,她再次生出刚才井九说出那个四字时的感觉,道心微乱。 第五十七章像某某一样下棋 今日朝歌城,梅会自然万众瞩目,也是唯一焦点,但在普通民众热切的视线之外,有一道暗流正在涌动。 正在参加梅会的年轻修道者们,心思也已经去了别处。 无数消息在飞檐黄瓦与寻常街巷间流走。 各宗派的大人物、朝廷里的高官、南城的巨贾,都在寻找一个人的下落。 天近人。 有人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寿命,有人想知道自己的元婴去了哪里,有人想知道神皇陛下的癖好,有人想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当然,也有些人是想知道一些更重要的问题,比如景阳真人是不是真的飞升失败了。 井九不确定赵腊月见天近人是想问这个问题,还是想知道阴三的下落,又或者只是想看看洛淮南。 那位可能在见天近人的中州派修道天才,是梅会道战的最大热门,自然也是她的最强对手。 不过无论赵腊月出于怎样的原因想要见天近人,他都会带她去。 如今在青山宗,赵腊月是神末峰主,他是普通弟子,二人应该以师姐弟相称,但事实上、一直以来他都是以师父的角色自居。 赵腊月也早已经习惯并且接受了这点。 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 弟子有事,师长当然要帮着弄弄。 别人不知道天近人在哪里,井九也不知道天近人在哪里,但他知道谁知道天近人在哪里。 …… …… 朝歌城东,白马湖畔,有条繁华热闹的街道。 街西有座医馆,匾上刻着一朵海棠花,里面有一位大夫,还有一位伙计,看着有些寒酸冷清。 谁能想到,这座医馆便是朝天大陆最大的情报组织——卷帘人——最重要、也是级别最高的分理处。 井九知道。 只要活的时间够长,总能知道一些秘密。 更何况他的那位师兄当年最喜欢打听秘密,然后当成故事讲给他听。 走进医馆,摘下笠帽,井九正准备说出那句海棠依旧否,大夫赶紧举起右手,示意他不用再说,然后把他与赵腊月带进了里室。 “这好像不符规矩。”井九说道。 大夫苦笑说道:“只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是井九。” 上一次,卷帘人便猜到了他的身份,事后也做过确认。 既然如此,哪里还需要海棠依旧否这种已经几百年没用的旧暗号。 井九没有去想这件事情里隐藏着的某些意味,觉得不用说暗号,少了些麻烦,是很好的事情,直接说道:“天近人在哪里?” 大夫看着他认真说道:“这是很高级的消息。” 井九说道:“我上次给过你三个消息。” 大夫微笑说道:“有两个消息没有证实,至于欠你的,我们已经扯平了。” 井九想了想,说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井九,那你猜猜她是谁?” 大夫望向他身边的少女,不由怔住了。 他是井九,那她自然就是赵腊月。 对于这位天生道种、青山宗历史上最年轻的峰主,卷帘人自然无比重视,不知收集了多少相关的资料。 按道理来说,身为卷帘人的高级主管,赵腊月随井九走进医馆的第一时间,大夫便应该认出她来。 问题在于,那些资料里说的清楚,赵腊月行事不拘小节,毫不在意容貌与装扮…… 那,这鬓间插着的小黄花是啥? 片刻后,大夫醒过神来,明白了井九的意思。 前次,他给了井九情报,是因为卷帘人有所亏欠,现在赵腊月这个正主来了,难道还能空手而返? “这个消息非常贵,请不要外传。” 既然做了决定,大夫倒也爽快,直接说出了那个地点。 ——天近人来朝歌城后,一直住在梅园里。 井九与赵腊月刚从梅园来。 那么这个梅园自然不是正在举办梅会的高山寒台,而是旧梅园。 …… …… 在医馆里,赵腊月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询问为何井九与卷帘人的关系。 直到来到那条老旧的街道外,她才说话。 “我自幼在朝歌城里生活,但准备修行,很少出门,这是第一次来这里。” 多年前,雪国怪物入侵,皇朝正统断绝,神皇与正道宗派年轻领袖在梅园结盟,这便是梅会的来历。 现在的梅园是朝歌城最壮观的建筑,却不是当年的地方。 真正的梅园在这条老旧街道的尽头。 赵腊月不曾来过,也很少有人还记得这里。 与此时万人瞩目、无比热闹的新梅园相比,这座真正的梅园,更像是无人凭吊的遗址。 井九戴着笠帽,远远望向那边,看到一些树枝,还有座旧亭,一片荒败气象。 当年梅会举行的时候,他正在破境的关键时刻,无法参加,当然,就算可以,因为某些原因他也不会来。 师兄来了,中州派的前任掌门来了,果成寺的老住持、也就是禅子的师父也来了。 那时候连三月正在杀人,所以来的是水月庵的庵主。 啪的一声脆响,然后是争吵声,把他从难得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街道上的热闹,不是前来瞻仰梅园旧址的游客,而是来自于街边那一排棋摊。 有棋摊,便有下棋的好胜者,也有观战的闲居汉。 总之都是好热闹的人,那么自然热闹。 街上到处回荡着喊杀声、欢笑声、骂娘声、棋子与棋盘撞击的声音,充溢着汗臭与脚臭、烟臭夹杂的味道。 井九与赵腊月在这些声音与味道里走过街道,笠帽下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快要走到街道末段,旧梅园那些歪歪扭扭的树已经完全进入眼帘,井九忽然停下脚步,向着右手边望去。 赵腊月微怔,随之望去。 那里是一个棋摊,不是残局,而是对弈局。 棋摊四周围满了人。 人们的脸上充满了吃惊与荒唐的神情。 有一个人,站在所有人的对面。 那人容颜极嫩,唇红齿白,看着就像是个少年,神情却骄傲冷漠至极,眼高于顶的模样,令人睹之生厌。 他看着摊主说道:“你输了,滚吧。” 看来他是在与摊主赌棋,赌的竟不是金银,而是留下还是离开。 众人见他如此强硬,不由恼怒起来,纷纷喊了起来。 “说话客气些!” “不过便是让你侥幸赢了一局,这般嚣张作甚!” “对!有种你再来一局!” 年轻人根本没有理会,直接走到下一个棋摊前。 这个棋摊,摆的是个残局。 年轻人看了两眼,伸手落在棋盘上,行了一步马。 人们还在愤怒于此人的嚣张态度,骂个不停。 那名输了的摊主也不服气,嚷道:“我就不走,你能怎么嘀?” 忽然,四周变得安静起来,那名刚输棋的摊主也讷讷住了嘴。 因为他们发现,残局的主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汗如浆下。 “滚。” 年轻人说完这句话,向第三个棋摊走去。 第五十八章故园铃声 旧梅园外的这条街,是朝歌城里棋摊最集中的地方。 棋摊主人有的真是市井里的高手,甚至还有些是某些大棋馆里无聊的弟子,自然也不乏用棋盘骗人的家伙。 残局最为讲究,也最不讲究,是用来骗钱最方便的手段。 破解残局往往只需要一步,但那步往往谁都想不到。 这个残局已经在这条街尾摆了十年,至今没有人解开,甚至有些大棋馆的高手曾经闻名来看,也没有破解。 场间忽然安静,源自于那个年轻人行的一步马。 人们通过残局主人的脸色猜到了某种可能,不由震惊无语。 第一个输的摊主与残局主人不仅仅是邻居,本来就是师兄弟二人。 他知道这个残局有多难,或者说有多阴险。 师父当年把这个残局传给他们之后,便成了他们师兄弟最大的秘密,不知道帮他们赢了多少钱。 无论是那些大棋馆的弟子如何利诱,甚至动用手段威逼,他们都没有说过,六年前他的师弟甚至因此被打断了一只手。 然而……这个人怎么会第一步就动了马?难道他一眼看穿了这盘残局的秘密呢? 他与残局主人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震惊。 对方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破掉师父传下来的残局,只怕是位棋中国手…… 只是,棋力如此惊人的人物为何会来这里? 就算这条街的棋摊上隐藏着一些市井高手,但那些家伙都在前街啊。他们摆棋的地方靠着这个荒园,走到摊前的人很少,位置本就不好,难道对方是专门来针对自己?还是说对方是哪家棋馆请来的高手? 想到这里,第一位摊主震惊之余,生出很多愤怒,喊道:“我们就不走,你又能如何!” 那个容颜稚嫩的年轻人,已经走到第三家棋摊前,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不走,你就死。” 那位摊主还准备说些什么,接触到对方的目光,忽然觉得浑身寒冷无比。 人们也有着相同的感受,仿佛朝歌城的春天,在这一瞬间远去,世界重新回到寒冬。 一念动天地,这是修道者的手段。 残局主人脸色苍白,赶紧走了出来,用颤抖的手拉住了师兄,示意他不要再说什么。 他的手是六年前被棋馆的人唆使闲汉打断的,落了后遗症,每有阴天或是害怕的时候,便会不停颤抖。 知道那个年轻人是修道者,人们心生畏惧,向着四周散开了些。 “不知道这位仙师有何贵干?” 做为朝歌城里棋摊最多的一条街,虽说利益不多,但还是有利益,那么自然便有管事的人。 遇着年轻人这样的人物来挑事,管事人就要出来平事。 众人看着那位身着青衫的中年人,纷纷行礼,恭敬说道:“何先生。” 那位何先生是朝歌城春熙棋馆的弟子,身份普通,在这条街上,却很尊贵。 春熙棋馆的幕后东家是酷好下棋的成亲王,所以何先生并不是太过畏惧那名年轻人,当然,言语上还是很尊敬。 摊主与残局主人这对师兄弟对视一眼,有些吃惊和疑惑,心想原来这个年轻人不是春熙棋馆请来的? 年轻人看了那位何先生一眼,面无表情说道:“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把你们这些人全部赶走。” 何先生神情微凛,问道:“可否请教原由?” 年轻人仰首望天,说道:“也很简单,因为你们没有资格下棋。” 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情,围了过来。 听着年轻人的这句话,不由哗然。 何先生面色微变,说道:“仙师棋力不凡,何必如此……”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堂堂修道者,为何来欺凌弱小? 他却是没想过,这是下棋,并不是打架。 年轻人没有理会,转身对着棋摊那边说道:“你输,滚,我输,死。” 他的神情很漠然,不是看淡生死,而是绝对的自信。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着棋摊的老板,而是看着屋檐上的一株野草。 所谓眼高于顶,便是如此,真是令人不愉快。 何先生及那位摊主、还有看热闹的人们,都觉得非常不愉快。 “下就下!我还不信你能赢我们这么多人!” 有人喊道。 那名年轻人明显是准备把整条街上的棋摊全部赶走。 他的想法以及作派,早已引起了众怒。 这条街上有摆残局凭秘密骗钱的,有摆棋凭棋力赢钱的,也有棋道高手来游戏人生的,还有何先生这样的春熙棋馆弟子。越往街外面走,摆摊的棋师水平越高,就算年轻人棋力再高,难道还能一直赢下去? 而且真把众人逼急了,请来几位朝歌城的棋界大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嘈杂而混乱的环境里,年轻人神情不变,挥手示意棋摊老板先行。 赵腊月的视线落在那张棋盘上。 “这叫象棋。”井九说道。 “我虽然不会下棋,但这还是知道的。”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 她还想说些什么,没有说出来。 井九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他望向那个容颜稚嫩、仿佛孩童的年轻人。 年轻人不是真的眼高于顶,只是眉毛有些淡,于是眼睛的位置便显得有些高,总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俯视人的感觉。 仿佛,他瞧不起世间任何人,尤其是在棋盘的前面。 这让井九再次想起那位故人——山间那声琴音让他想起的那位故人。 这个年轻人下棋,就像故人当年杀人。 烽火连三月。 对坐不饮茶。 井九的心情有些微妙,不想继续看下去。 “走吧,这里太吵。” …… …… 是的,今天的朝歌城太吵,到处都在吵。 梅会上,琴声与喝彩声、箫声与禽鸣声,已经吵了很长时间。 皇宫外,木轮与青石板的磨擦声,茶杯失手落地摔碎的清脆声,很是烦人。 长街畔,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上,喝彩声与哀叹声依次而起,渐落在身后。 来到故园前,世界刚刚变得清净了些,梅林深处,又有声音传来。 那声音很清柔,很悦耳,像珠帘随风碰撞,像雨珠从荷叶上泻落。 赵腊月有些意外,说道:“悬铃宗?” 故园安静,梅树蒙尘,并无游人,却有着很多阵法气息的残余。 那些阵法很强大,以井九与赵腊月现在的境界,想要破阵有些难度。 除非赵腊月动用弗思剑,或者他亲自出手。 好在,已经有人进入梅林,破掉了这些阵法。 破阵的,便是这些铃声。 井九挑眉。 那个小姑娘,看来比他们更急。 她想问天近人什么问题? 第五十九章云胡不喜 铃声很动听,较诸今日梅会上的那些琴声分毫不差,而且别有一种妙处,使人闻之心静,梅林四周的空气里,仿佛荡起层层无形的涟漪,拂平小湖的水面,清心之余,那些阵法气息的残余也渐渐消失,再无痕迹。 很明显,这些阵法是被悬铃宗的高手强行破掉,想来那位高手此时已经闯了进去。 悬铃宗与青山宗世代交好,赵腊月有些担心,伸手握住井九的手,驭剑而起。 一道红色的剑光照亮旧园,循铃声而去,清风微起,瞬间平息。 旧梅园深处,有片寻常不出奇的小湖,湖畔是些杂乱生长、谈不上好看的梅树,梅林里隐约可见一座小庵,也无甚特别。 林外通往小庵的道路被人拦住了,双方正在对峙之中。 “凭什么我们不能进去?” 一位妇人满脸寒意说道,看似瘦弱的身躯散发着极强的威势。 妇人正是当年参加青山试剑大会的那位使者。 站在她身边,那位清丽小脸上满是不耐的小女孩,自然便是曾经答应送井九与赵腊月铃铛的小姑娘。 站在石道之上的是位老太监,他不见得就是那些阵法的布置者,但很明显,他同样想要拦住悬铃宗的这两个人。 老太监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说道:“有贵人在林中赏花,烦请稍候。” 那位妇人冷笑说道:“不要以为抬出宫里的贵人便能吓住我们,旧梅园何时变成了皇家的禁地?” 小姑娘哪里耐烦等下去,直接说道:“翠姨,不要和他们废话,我们直接进去。” 老太监抬起头来,眼里精光暴射,喝道:“谁敢?” 随着这两个字,树林里的气息忽然变得纷杂起来,隐隐可见十余道人影,从气息分辩应该是宫里的侍卫强者。 便在双方剑拨弩张之时,忽然生出一阵清风,水面再次生起涟漪,把突然出现的红色剑光散射成无数片枫叶。 剑光骤敛,湖畔出现两道身影。 赵腊月说道:“谁敢?” 同样的两个字,老太监的断喝充满威势,她的语气却寻常,轻描淡写、毫无气势。 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老太监自己与树林里的那些皇宫侍卫,都觉得她问出的这两个字才是真正的难以应对。 或者说,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说完这句话,赵腊月才想起来松开井九的手。 老太监的视线落在她与井九的脸上,再想着那道红色的剑光,猜到了对方的身份,神情骤变,赶紧举手示意树林里的侍卫不要妄动。 那个小姑娘看到赵腊月,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跳着来到她身前,牵起她的手,问道:“你们不是在梅会上吗?” 赵腊月说道:“我来看看。” “你们也知道了?”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为了这个消息,宗里花了不少代价,答应了不外传,所以不好去通知你。” 赵腊月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表示没事。 做完这个动作,她才觉得有些奇怪,为何自己会如此习惯这样的亲近动作,下意识里看了井九一眼。 老太监也在看井九。 那张在传闻里已经被形容的无比夸张的脸,真实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才知道原来那些形容全不夸张。 更准确来说,看到井九的脸,他才知道真正的极致是无法形容的。 就算他是个太监,而且已经老了,也要用些心力才能重新收拢心神,躬身说道:“还请二位稍候,待老奴通知……” 确认了赵腊月与井九的身份,他的态度变得很恭敬,准备让侍卫通知树林里的贵人,然而贵人两个字他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井九不想等了。 对井九来说,时间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同时也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值得耗费时间来等待的事物有很多,比如初雪,比如道树初成,比如积沙,比如十岁回来,但绝对不包括等着通报。 赵腊月也是这样的人。 他们沿着石道向着树林里走去。 老太监有些犹豫,终究没敢继续拦着,侧身让开了道路。 悬铃宗的小姑娘牵着赵腊月的手,跟着一起走进树林,经过老太监身边的时候,得意地哼了一声。 石道向着梅林深处延伸,明明树木有些稀疏,但很快便看不到后方的景物。 树林深处有道竹墙,石道穿过竹墙,通往庵内。 竹墙那边安静冷清,看来那位老太监与侍卫们没有被允许进来。 那位妇人有些惭愧说道:“还是青山宗的份量重。” 赵腊月说道:“翠师姐言重,两宗行事风格不同而已。” 妇人明白她的意思,心想确实如此,只是不好接话。 小姑娘却不在意这些,直接说道:“不错,姆妈一直念叨,说你们的口头禅太可怕,动不动问人想不想死,行事又太暴力,动不动就让人死,实在是有些恼火,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别跟你们学。” 妇人苦笑无语,望向赵腊月准备解释几句,却不料赵腊月听着这段话,竟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小姑娘有些意外,说道:“姐姐,难道你准备改?” 赵腊月又想了想,摇头说道:“虽然有道理,但没法改。” 小姑娘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问道:“为什么?” 赵腊月说道:“因为世上该死以及想死的人太多。” 小姑娘注意到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很是精神,有些羡慕,或者说向往。 …… …… 庵前有棵树,已经开花,花瓣落在树下,粉粉点点,很是好看。 没有树下的那位丽人好看。 那位丽人转身望来,眉眼美极,较诸井九也只稍逊几分,更重要的是,她神情憨直,自有一派天真烂漫之感。 这样的美人,往往最被男子喜欢。 所以悬铃宗的小姑娘不喜欢她,赵腊月也不喜欢她。 那位妇人上前,行礼说道:“见过贵妃娘娘。” 小姑娘在赵腊月身边低声说道:“她就是那个最受宠的胡贵妃。” 赵腊月闻言微怔,再次望向树下。 恰在这时,那个丽人也向她望了过来。 两道视线穿过随风飘落的花瓣,相遇。 庵前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第六十章瑟字有几种写法? 数年前,井九与赵腊月离了青山宗,行了数万里路,直至来到海州,因为要参加四海宴才重现人间。 在旅途里,他们遇到了很多妖怪、人,以及修道者,然后一剑杀了。 黑龙寺住持竹贵便是其中一位。 这位所谓高僧,最好***女,暗底里更是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就因为与宫里的胡贵妃有旧,所以无人敢管。 可惜他遇到了赵腊月,于是很干脆的死了。 胡贵妃闻知此事,勃然大怒,誓要替竹贵报仇。 清天司动用那么大的阵势四处追缉凶徒,很大程度便是因为受到宫里太多压力。 没人想到,杀死竹贵的是青山宗第九峰的峰主赵腊月。 此事发展至此,只能作罢,清天司受了极大的挫折,副巡查施丰臣被排挤的极为严重,失去了所有实权。 贵妃娘娘真的能放下这段恩怨吗?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赵腊月也很清楚这一点,但看着树下那位丽人,她没有任何惧意,连不自在的感觉都没有。 就算你是最受神皇宠爱的贵妃,难道就能对一位青山宗的峰主喊打喊杀? 胡贵妃的视线在赵腊月与井九的脸上停留片刻,眼里的怒意一闪即逝,说道:“原来你就是赵腊月。” 赵腊月平静说道:“是的。” 胡贵妃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微翘,笑着说道:“年节的时候,你母亲进宫,见了一面,隔得有些远,看着不是太清楚,但隐约记得,赵夫人生得极秀丽,气度温婉,你比你母亲可是差得远了。” 这话听着简单,其实不然,明明是在嘲讽,却让人说不出话来。 所谓隔得远,自然是说赵夫人的身份不够尊贵,离她不够近。 她又说赵腊月不如母亲,赵腊月也无法反驳,不然难道要说母亲不如自己? 这便是宫里女人们最擅长的手段,言辞间的交锋颇为凌厉,也极隐秘,很难招架。 赵腊月不是小女儿,不会这些手段,但她有自己的应对方法。 “我会和母亲说,以后不要再进宫。” 听着这话,胡贵妃神情微变,才想明白今天自己的对手不是宫里那些柔弱可人的姐妹,而是……修道界的大人物。 赵腊月现在是青山峰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朝廷必须尊重的对象。 她就算是贵妃,又凭什么威胁对方?真用些官场上的手段,只怕反而会让自己身陷麻烦。 至于赵腊月的父母会不会因为贪恋红尘权势而如何……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赵腊月发话,她父亲会毫不犹豫地辞官,她的母亲自然也不会再进宫,甚至整个赵家都可能搬去南河州。 因为赵家的下一个千年,全部都在她的身上。 看似天真烂漫的胡贵妃,能够得到神皇的宠爱,自然是极聪慧的人,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想明白了这一切。 想的越明白,她越觉着郁闷。 自己拿了一根绣花针,准备绣副花鸟,与对方切磋一番,结果对方完全不按套路来,直接一剑砍了…… 郁闷的贵妃娘娘不想再理赵腊月,转而望向那名悬铃宗的小姑娘,说道:“瑟瑟,好久不见。” 小姑娘哼了一声,没有理她。 胡贵妃笑着说道:“哎哟,这小小年纪还这般记仇啊,可别忘了当年我可是亲手做了藕糕给你吃的。” 小姑娘说道:“娘娘,刚才拦着我不让进,这时候来亲近做啥,上次姆妈带我来朝歌城的时候才四岁,我可什么都不记得。” “难道你现在就不是小孩子了?” 胡贵妃说道:“我不让你进来也是为了你好。” 小姑娘撇嘴说道:“你就是担心庵里的人选了我。” 悬铃宗的妇人看着井九与赵腊月的神情,解释了几句。 原来天近人有个规矩,一天最多只看三人。 此时庵内安静异常,洛淮南可能就在里面,那今天便只剩下两个名额。 胡贵妃自然想把其余的人都拦着。 胡贵妃说道:“你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要紧问题要问?” “那你呢?”小姑娘冷笑说道:“你就是想给陛下生个孩子,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问的,这种事情需要做好不好。” 此言一出,场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举世皆知,贵妃娘娘深受神皇宠爱,圣眷始终不衰,乃是皇宫里毫无争议的第一人,唯一的问题就是……她没有孩子。 但这种事情,就算知道也只能藏在心里,谁会直接说破,更何况是当着贵妃娘娘的面。 胡贵妃有些生气,还是忍着了,眼眸微转,轻笑说道:“小孩子家家的,你哪里知道什么生孩子的事情,做什么啊?” 说话的时候,她唇齿微咬,眼波流动,竟是自然流露出一份媚意。 悬铃宗的妇人有些不悦。 小姑娘小脸微红,啐了一口,说道:“真是个狐狸精!” 井九心想,还真让你说对了。 胡贵妃的道行比海州城里的小荷更深,赵腊月也没能看出她的真身,但如何能瞒得过他的双眼。 他微微眯眼,心想这只狐狸纵然是被佛家点化过,但天然媚惑,容易令人耽于淫乐,若见着皇帝,还是要提醒一句。 便在此时,石道上行来一个年轻人。 那位年轻人身着素色锦衣,腰带上落着片微卷的小青叶,叶上沾着些细灰,应该是湖心亭上落下来的。 此人气息遮掩的极好,很难看出深浅,但随着他的行走,自有一股贵气扑面而来。 看着来人,胡贵妃很是吃惊,微微点头行礼,面色有些犹豫,终究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年轻人走到她身前,面无表情说道:“父亲又不是没孩子,你想问什么?” 胡贵妃有些生气,但忌惮对方身份,不好说什么,只好撇撇嘴表示自己的不满。 看着这画面,赵腊月想着先前悬铃宗的小姑娘也曾经撇嘴表示不满,不由笑了笑,对此位贵妃的恶感弱了些。 年轻人转身望向赵腊月,冷淡说道:“青山宗的道友?”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望向悬铃宗的小姑娘,问道:“你叫色色?春色满园的色?” 小姑娘有些不安,看了那名年轻人一眼,低声说道:“是半江瑟瑟的瑟。” 那名年轻人说道:“我看是瑟瑟发抖的瑟。” 井九对赵腊月说道:“原来是得瑟的瑟。” …… …… 第六十一章一件小事 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似乎暗藏机锋,其实谈不上,不过是针锋相对。 那位锦衣年轻人问赵腊月是否青山宗的道友时并未先做自我介绍,而且神情冷淡,有些不礼貌。 赵腊月看井九一眼,是想知道井九打算如何应对。 通过锦衣年轻人与胡贵妃的对话,悬铃宗妇人隐约猜到他的身份,震惊无语,就连瑟瑟小姑娘都有些不安。 锦衣年轻人的身份确实尊贵,对青山宗的态度冷淡也能理解。 ——当代神皇最信任果成寺,而皇族最亲近的始终还是中州派。 做为与中州派齐名、竞争正道领袖地位千年有余的青山宗,自然不可能得到皇族中人的好感。尤其是以锦衣年轻人的身份,如果想要得到中州派的全力支持,更是必须无时无刻、在任何场合都要表达出明确的态度。 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井九很清楚,但他不会去理解,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对方的身份。 他的态度甚至要比锦衣年轻人更加明确。 他直接与那个小姑娘说话,问她的姓名,仿佛锦衣年轻人根本不存在。 这便是无视。 锦衣年轻人眯了眯眼睛,没有再说话。 最怕突然安静。 尤其是瑟瑟,她本来就是个喜欢热闹的小姑娘。 更重要的是,她以为井九与赵腊月还不知道那位锦衣年轻人的身份,担心会出问题。 她赶紧取出两只小铃铛,递到赵腊月身前,说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求的两个。” 这是当初她离开青山宗的时候,答应送给赵腊月和井九的礼物。 悬铃宗的清心铃天下无双。她是宗主的亲生女儿,用尽心思求来的铃铛自然绝不普通。 那两个小铃铛通体无纹,造型精致,无比通透,散发着淡淡的清光,只是看一眼便令人心意平静。 看着这画面,胡贵妃有些羡慕,那位锦衣年轻人的神情也微生变化。 他的身份极其尊贵,自出生后,脚腕上便系着一只悬铃宗送来的铃铛,用来袪邪护心。 此时小姑娘拿出来的两个铃铛,竟与他的铃铛品级差不多。 问题在于,赵腊月与井九的身份岂能与他相提并论? 就算悬铃宗与青山宗世代交好,那位老太君又怎么会同意孙女把这样的重宝双手送出,这不是胡闹吗? 赵腊月接过铃铛,点头致谢,说道:“答应给你的剑还没找到合适的,再等等。” 瑟瑟挥挥手,表示自己并不着急,接着望向井九,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与赵姐姐可不同,我觉得这铃铛给你我亏了,除了当时答应我的那件事,你得再回送我些东西。” 刚把礼物送出去便想着要回礼,也就是小姑娘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偏生井九觉得这很正常,认真地想了想。 他还有很多珍药与法宝,但有些他要准备以后破境时用,有些要留给柳十岁和赵腊月,还要为顾清准备一份好的,现在神末峰又多了那位元姓少年,小玉山说不得哪天也会回来,第九峰将来还会有更多弟子。至于修行功法,他也还记得不少,甚至还有两篇果成寺的禅祖残卷,不过小姑娘肯定要修行悬铃宗功法,这些并不合用,而且送这些总是会惹出些麻烦。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非常简单、而且有用的礼物。 井九看着小姑娘说道:“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情。” 小姑娘没听懂,问道:“什么事情?” 井九说道:“你自己想,当你需要我做的时候,告诉我就好。”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看了他一眼,有些吃惊。 她很清楚,井九是个天生的修道者,对世间万物并无太多情感,或者说不愿意与世间万物发生太多联系。 他居然愿意提出这样的条件……不管是什么事,这都是一件大事。 小姑娘本来没有什么感觉,看到赵腊月的神情才隐约明白自己赚了极大的便宜,眼睛变得明亮起来,问道:“什么事都可以吗?” 井九说道:“什么事都可以。” …… …… “什么都可以,那就是什么都不可以。” 一直安静无声的旧庵堂里,传出了一道声音。 那个声音很洪亮,却没有什么压迫感,让人觉得很舒服,温和舒服,却又着足够的说明力或者说感染力。 如古寺的晚钟。 庵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大,眉眼平和,却有勇毅果敢之意。 胡贵妃对着那人微笑打了个招呼,显得很亲切。 悬铃宗妇人与那人致意,颇为尊敬。 高大男子看着小姑娘温和说道:“至少,你不能要求他行恶,做有违仙侠之道的事情,也不能要他伤害自己。” 瑟瑟猜到了他是谁,没有出言反驳,眼睛微微放光。 “就是一件事,不用这般麻烦。” 井九说道。 那位锦衣年轻人嘲讽说道:“难道她要你自杀,你也去做?” 井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又不是傻子。” 锦衣年轻人闻言微怒,说道:“这样有意思吗?” 井九说道:“我自己会评判。” 锦衣年轻人冷笑说道:“任何事都可以找到理由不去做,那你答应这个条件有何意义?” 井九说道:“她会相信我,因为我相信她。” “有道理。井九,你生的好看,说话也好听。” 瑟瑟小姑娘合掌赞叹,然后无奈说道:“你更不能去我家了,不然我真怕老太君会杀了你。” 别人听不懂,井九与赵腊月自然能懂,因为当年在青山的时候小姑娘便说过这个话题。 她担心老太君杀井九,自然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母亲会喜欢上井九。 “果然不愧是传闻里的井九,思虑果然缜密无漏。” 那位高大男子望向井九说道。 人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井九没有说话。 接下来高大男子说的两句话说明了原因。 “在青山里你的辈份要比南山高,加之南山胸襟开阔,纵然你用计断了他的剑,他也不会如何。” 高大男子看着井九的眼睛说道:“但我不如南山,我的性情更加直接,若有机会,我会断了你的剑为他出这口气。” 两派分流,井九是青山首徒过南山的长辈,但不能算是他的长辈。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温和,却有让人不得不信的感觉,仿佛井九的剑已经断了。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眼眸里闪过一道寒光。 那是剑光。 意味简单明确,只有两种,毫不遮掩。 那就是战意,以及杀意。 想断井九的剑? 纵然你是洛淮南。 也要一剑杀了。 第六十二章 两句天命 从旧庵里走出来的高大男子就是洛淮南。 中州派掌门首徒,年轻一代修道者里毫无争议的最强者,还有很多名头,但都不如这个名字本身响亮。 看着赵腊月黑白分明的眼眸,想着先前那一抹寒光,洛淮南的心情有些凛然。 他当然知道赵腊月是谁。 如此年轻便有如此境界,放在世间任何宗派都必然是最出色的人物。 只不过在他想来,对方终究还太年轻,境界尚浅,还需要很长的岁月才能成为真正的对手。 他没想到,赵腊月现在的剑心便已如此犀利。 不愧是天生道种,又岂止是天生道种? 看来传闻是真的,南山没有说错,她把那个无比凶险的法门修到了极致。 以剑意焠体,真能修成后天剑体? 赵腊月向前走了一步。 洛淮南静静看着她,沉默等着她说话。 很明显,他慎重了很多,这也是尊重。 这时,井九举起了左手。 赵腊月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开口,退回他的身边。 就像当初在小山村与南松阁时,柳十岁看着井九的一个手式甚至一个眼神,便知道他的意思。 现在赵腊月也可以。 洛淮南有些吃惊。 世间能让他感到吃惊的事情已经很少。 因为他很意外。 无论是在青山剑宗还是世间,赵腊月的声名都极为响亮。 井九更像是一位追随者,如果不是拥有那张美丽至极的容颜,以及偶尔露锋芒,只怕还会更加低调无名。 此刻这个画面,却表明神末峰竟是以井九为首! 这是为何? 洛淮南忽然想到另一个传闻。 今次青山试剑大会上,井九在折断过南山飞剑之前,先是用计胜了两忘峰的顾寒。 听闻在最关键的那瞬间,井九不知道使出何种道法,带着道道剑影,凌空虚渡了十余丈距离。 有几位青山宗长老怀疑那就是先天无形剑体! 青山剑宗想要隐藏这个消息,但当时那么多眼睛看着,那么多耳朵听着,如何能够隐藏得住,还是流传到了山外。 知道这个传闻的时候,洛淮南根本不相信。 但此时看到这幕画面,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难道传闻是真的,并不是青山剑宗为了扰乱别家宗派心思故意放出的假消息? 如果这是真的,一个先天无形剑体加上一个后天剑体,日后的青山神末峰……将是何等模样? 井九没让赵腊月说话,自己也没有说话,因为这些本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与旁人说。 洛淮南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与众人再次抱拳行礼,自行离开。 有一个细节。 从始自终,他都没有与那位锦衣年轻人说话,甚至看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场间再次回复安静。 洛淮南已经离开,今天的名额应该还有两个,而此时庵外还有五个人。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摇了摇头。 那位锦衣年轻人微讽说道:“连洛淮南这个莽夫都不敢再进一步,看来传闻里的井九果然有很多秘密,你担心被天师看出来?” 井九没有理他,对赵腊月说道:“担心?” 赵腊月说道:“有些不确信。” 如果庵里那位大师,真如传闻一般能够断人前程、算人生死、直通天道,谁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但她的心里又藏着很多秘密,不愿意被那位大师看出来。 井九说道:“什么秘密?” 赵腊月说道:“你知道的那些。” 一问一答,很是自然。 旁人听来,却能品出很多别的意味。 比如绝对的信任以及亲近。 胡贵妃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想说好一对奸夫**?” 瑟瑟小姑娘嘻嘻笑着说道。 胡贵妃以袖掩唇,俏媚一笑,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别赖我身上。” 看着她自然流露出的风流情态,那位锦衣年轻人微微蹙眉,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这时旧庵里行出一位童子。 他走到锦衣年轻人身前,行了一礼,说道:“先生有言,事涉天命,无法看,还是请公子回吧。” 锦衣年轻人有些失望,紧接着不知道想到什么,有些出神。 春日的天光穿透梅林的树丫,落在他的脸上,大片的光斑没能让他的脸变得奇怪,反而平添了几分光彩。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脸部线条愈发清晰,就像是他此时看到的前景,这让他的唇角渐渐翘了起来。 带着满足的笑容,锦衣年轻人离开了梅林,与洛淮南离开的方向相反。 胡贵妃不懂,看着锦衣年轻人远去的背影,低声嘲讽了几句。 瑟瑟小姑娘在旁同情说道:“他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才会笑。” 胡贵妃愣了愣,说道:“什么意思?天师不是说不肯给他看吗?” “天师说的是事涉天命……” 瑟瑟在最后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胡贵妃终于想明白了,神情骤变,她当然知道那位锦衣年轻人想问什么,那就是天命所归…… 瑟瑟看着她安慰说道:“既然如此,你也不用再问了,就算真能生个儿子,也不能当太子,反而要担惊受怕,何苦来着。” 胡贵妃身躯微微摇晃,脸色雪白,说不出话来。 谁也没想到,那位童子走到胡贵妃身前,行了一礼,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先生有言,事涉天命,无法看,还是请娘娘回吧。” 胡贵妃愣住了,片刻后脸上流露出狂喜,连声道谢,再也没有停留,退出了梅林。 井九心想这个女人居然能在宫里活这么长时间,看来皇帝的性情没有怎么变,还是那般宽仁,只是怎么没把儿子教好? 赵腊月的神情很凝重,悬铃宗妇人的神情也很凝重。 那位锦衣年轻人与胡贵妃的作派与朝歌城里的普通民众没有什么区别,那些对话就像街坊间带着敌意的闲扯。 但在梅园之外,他们是真正的、能够影响整个皇朝的大人物。 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那个童子说的话,极有可能便是人族皇朝的将来。 只是童子转述的天近人大师的话一模一样,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六十三章 到底谁有秘密? 天命在上,本不与人间相关。 唯有神皇,乃人族命运前途所系,与之相关事务,方可称天命。 那位锦衣年轻人想问的是继位,胡贵妃想问的是子息,当然都涉及天命。 但天近人用同样的话拒绝二人的请求,这里面究竟有着怎样的深意? “只是算命先生的常用手段,我说过,庵里那位很会唬人。” 井九对赵腊月说道。 赵腊月心想真的这么简单吗? 童子很是生气,说道:“便是神皇陛下与剑神大人,对先生也是尊重万分,你是何人?竟岂对先生如此无礼!” 井九平静说道:“如果不是算命先生的手段,那这两句话如何解释?” 童子冷笑说道:“先生学通天人,言辞间自有深意,哪里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懂的。” 井九说道:“天命归一,何来两处?若你家先生的话真有深意,我是不是可以疑心他是想挑起皇宫内乱?” 童子闻言语塞,他哪里知道自家先生的想法,又哪里敢随便应话,只得哼了一声,不再理井九,转而望向瑟瑟小姑娘。 看着童子神情,瑟瑟便知道他准备说什么,好生失望,哪里肯就这般离开,细眉一挑便准备闹一场。 童子说道:“先生说了,你母亲何时嫁人,要看老太君何时厌了这人间。” 听着这话,瑟瑟眼睛一亮,接着问道:“那究竟何时?” 所谓厌了人间,不过是到了秋天。 瑟瑟不喜自己的祖母,也不会期望她早些辞世,真正想知道的是别的事情。 童子说道:“至少也要到十年之后。” 小姑娘算了算,十年后自己已经大了,就算母亲那时候改嫁,自己也有足够的能力帮着看看或者阻止。 问题得到解答,她眉开眼笑起来,与赵腊月说了几句话,约好后日相见的时间,便与那妇人一道离开了梅林。 梅林里只留下了井九与赵腊月二人。 童子不再说话,伸手比赵腊月比了一个请。 赵腊月这次没有看井九,直接走进了庵里。 时光缓慢流淌,天光在树枝间变幻着模样。 井九静静站在庵前,没有想什么。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那名童子走出庵外,来到他的身前。 井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童子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的同伴已经出庵,在那边等着。” 井九向外走去。 童子愣住了,过了会儿才醒过神来,赶紧喊道:“慢着。” 井九停下脚步。 童子赶上前来,带着不满说道:“你很幸运,今天还有一个名额,落到你头上了。” 他不明白,为何已经对先生说明了这名年轻修道者先前的无礼,先生居然不动怒,甚至还要面见对方。 要知道就算是皇朝里的那些国公,先生也很少理会。 更令童子感到吃惊的是,井九听到他的话没有转身,重新抬步走向梅园外。 “喂!你干什么?” 童子又是吃惊又是不解,觉得好生荒唐,不停在后面喊着。 井九不曾理会,只是数步便走到湖畔,准备穿过那个积着数十片青叶的亭子。 便在这时,一道沧桑而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 “你真的不想知道景阳的下落?” …… …… 井九停下脚步,看着亭上被风拂落的青叶,沉默不语。 他知道,除了自己,没有谁能够听到这道声音。 遁天地之隙,以意念入耳,对方的神识非常强大,就连青山宗那些破海境长老都不如。 但这不足以让他停下脚步。 让他停下的原因是这个问题。 整个世界都以为景阳真人飞升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这并非事实。 比如赵腊月,还有青山宗里的几位大人物,当然还有他自己。 如果还有别的人知道景阳飞升失败,那些人便一定与此事有关。 那些人可能是主谋,可能是帮凶,总之,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些人。 当然,这道声音的主人有可能是从何处听到了一些风声,所以用这个话题来装神弄鬼,也有可能此人是要用这个问题来挑衅他。但不管是哪种,井九都自己知道应该见一见对方了。 …… …… 走进旧庵,随苔绿向里,见到一间陋室,布置简单,有一盏花水搁在窗前,有一道草帘横在中间。 井九踏进室内,草帘无风而起,自行系到柱上,画面看着颇为神奇,他看都没看一眼。 草帘掀起,香气先至,然后才是画面。 如轻雾般的薄烟,离开焚香,消散于空气里。 一人坐在案后,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双眼深陷,不知已经盲了多少年,散发着深不可测、难以形容的气息, 案上除了香炉,还有纸,有砚,砚里的墨汁反射着天光,明亮幽暗间,仿佛没有黑白的分别。 老人手里拿着一枝雪毫笔,正在写着什么。 雪毫笔,用的是雪国大妖耳廓里的细毛制成,极其难得,尤其是这些年与雪国战火稍歇,越来越难找到。 但如此珍稀的笔被老人握在手里,就像是最普通的兔毫。 因为老人的神态很自然,没有任何在意。 可能是因为他眼睛瞎了,看不到洁白无瑕的笔毫,更大的可能是,他早已看透了天地,何况一枝笔? 井九走到案前,望去。 砚里的墨汁确实看不清浓淡,但被雪毫吸入,再落于纸上,便看得很清楚。 那是熟墨。 熟墨是静置一夜的墨汁,水墨渐渐分离,被笔尖写在纸上,便有了不一样的美感。 墨字之外,浸着数分水痕,就像是雨里的纸伞,或鬓角沾着水珠的姑娘。 这很好看,但是墨水相依,很难说黑白分明。 井九看惯了赵腊月的眼睛,所以不喜欢。 不喜欢归不喜欢,但这字确实写的极好。 “字不错。” 他说道。 如果是一般人,在赞美之余,应该还会惊叹数句。 比如:你的眼睛不能视物,为何能把字写的这般好看? 那么老人便可以回答:吾乃白鹿书院天近人,洞天绝学,举世无双,心眼尽开,万物皆在心间…… 井九没有这样说。 所以没有后续。 于是庵里的安静便显得有些尴尬。 他不是刻意这样做,而是真的不关心。 在卷帘人的医馆里,他曾经说过,天近人挺能唬人。 他知道对方肯定有些本事。 但不管你有多少本事,哪怕你真的引领西来成了一代剑神,哪怕你被举世公认为最接近天道的那个人。 井九还是不感兴趣,不关心。 老人低着头,如白雪覆峰顶。 庵室极静。 不知过了多久。 老人终于开口。 他问了井九一个问题。 “既然你对世间没有任何关心,为何会来这里?” 第六十四章 你承受得住吗? 井九看了老人一眼。 这位老人自然便是天近人。 他被公认为最接近天道的命数大师。 但井九对他没有什么兴趣,哪怕是对方提到了景阳。 直到听到这句话,他才第一次正视对方。 因为不管是猜的,还是习惯性装神扮鬼,总之对方说对了。 他对人间确实没有什么关心。 这不是秘密,只不过他没有必要、也没有机会向整个人间宣告。 柳十岁与赵腊月应该有些感受,又因为他们与井九的关系不同,所以无法确认。 天近人说破了这一点,这让他有些意外。 但他没有接着对方的话说下去,而是问道:“听说每个人可以问三个问题。” 天近人手里的笔停在纸面上,说道:“不错,什么问题都可以。”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抬头看井九。 这并不意味着不礼貌,因为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他的双眼不能视物。 井九盯着他的前额,似乎想从那些皱纹里看出些什么。 天近人也在等待着什么。 整个朝歌城都知道他来了,却不知道他住在旧梅园里。 今天能够知道他的行踪,并且悄然来到这里的人,都绝非寻常之辈。 比如洛淮南、那位锦衣年轻人,当然也包括赵腊月还有井九。 做为朝天大陆最出名的命数大师,天近人的一言一行往往能够影响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宗派。 有机会向他请教的人,在三个问题的选择上都会非常慎重。 今天来梅园的人,他们的问题涉及天命或者大陆气运,井九呢? 天近人很想知道,这位青山宗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这个藏着无数秘密的年轻人,今天会向自己提什么问题。 如此,他才能够知道井九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井九想都没有想一下,便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想知道他们所提问题的内容。” 微风带着极其淡的花香,从窗外渗了进来,很快便被焚香吞噬。 就像被春光吞噬掉的时间。 庵室里的安静,源自于天近人的沉默。 沉默不是因为这个问题难以回答,是因为意外。 天近人需要想清楚,井九这个问题的真正用意。 像洛淮南这样的人物,知道他的问题,便有可能真正接近他的秘密,这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 问题在于,没有人会把如此重要的机会用在查知他人的秘密上。 直到现在,天近人依然认为井九刚才做势欲走,不过是欲擒故纵。 他不相信有人会不珍惜被自己点评的机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天近人缓缓把笔搁在砚上,说了一句话。 “了解他人的秘密,自然能挣很多便宜,但世间哪有什么比认清自己、把握将来更重要的事情?” 砚中分离的水墨,被落下的笔尖重新搅在一起,再也分不出黑白。 “自己的事情还要问人,那太失败。” 井九说道:“我失败过,不喜欢那种感觉。” 天近人确认了,他是真的不在乎这个机会。 再一次长时间的安静。 天近人缓声说道:“洛淮南的问题,和你一样,也有些怪。” …… …… 窗户是开着的,室里的香气还很浓,纸上刚写了一行字,水与墨正在分开。 洛淮南站在案前,态度尊敬,赞了数声,得了回应,再次称赞,仿佛自己不曾用过熟墨。 至于天近人不能视物,为何能够写得如此好的一笔书法,他和井九一样,没有问。 他问的是:“前辈此生看人无数,究竟在看什么?” 天近人说道:“我看的是过往以及将来。” 洛淮南沉默很长时间,再次问道:“我还想问雪国天气如何。” 天近人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推演计算,还是在犹豫能不能泄露天机。 “雪国最近这些年很冷,应该还会冷很久。” “像火锅在冥都风行的时间一样久?” “是的,至少要超过一百年。” 听到这个答案,洛淮南的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了,多谢前辈。” 洛淮南也没有问自己,他关心的是人族。 第一个问题不算,他很巧妙地用后两个问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雪国的天气以及冥都的火锅,还会再持续一百年,那么人族暂时不需要担心。 …… …… 洛淮南的问题,没有超出井九的想法。 那么赵腊月呢? 天近人说道:“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什么问题都没有问。” 井九若有所思。 天近人说道:“接下来,你还有两个问题。” “既然她没有问,那我也就不问了。” 井九说道:“而且你我都清楚,你让我进来,不是想听我问你,而是你想问我。” 天近人缓缓直起身体,望向窗外,不知看着何处,也不知道双目皆盲的他能看到什么。 井九说道:“是剑西来要问的,还是皇帝,又或者是青山宗的某人?” 天近人说道:“我确实是受人所托,但我不会告诉你是谁,因为你自己放弃了后面的两个问题。” 井九说道:“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回答你?” 天近人忽然说起别的事情:“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你应该没有易容,就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井九说道:“不错。” 天近人淡然说道:“既然如此,在我这样的老人面前,你和赤裸着、不着一缕的婴儿有什么问题?” 话没有说透,意思非常清楚。 他的眼睛不能看到任何事物,但只需要看一眼,便能看穿所有的伪装,哪怕是天机。 因为他是天近人。 井九说道:“你真确定要看看我?” 天近人说道:“不错,还是说你不敢?” 井九看着他说道:“你承受得起吗?” 天近人说道:“我连天道都敢窥其一眼,何况一个年轻人。” 说完这句话,他抬起头来,望向井九。 井九没有避开,而是静静地回视着对方。 随着抬头,老人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他的眼睛确实早已尽盲,只剩下白色的眼球,没有瞳孔,看着就像是坟墓里随葬的浑圆玉球。 这双眼睛异常诡异,仿佛有着某种魔力,能够吸噬所有的光线,也包括目光。 井九的眼神渐渐变得淡然起来,然后不再变化。 就像是落在泥沼上的青叶,无法再随风起舞,将要陷入其间。 庵室里的时间也随之变慢,然后静止。 (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以剑斩意 时间的静止,往往会表现在空间上。 比如从香上生出的那道烟,窗外吹进来的风带起的花瓣,都静止在了空中,画面很是神奇。 这是能够看到的,再接下来便是感受,比如声音也会消失,出现一种绝对静寂的环境。 在这样的绝对安静里,当事者并不会、也不能有什么反应,但正留意着这个环境的观察者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那位童子守在旧庵之外,他看不到静室里那些神奇的画面,却能听到……里面什么也听不到。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他感觉到很紧张,然后他想起很小时候似乎也有一次类似的经验,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他是被送到白鹿书院的孤儿,自幼便跟在天近人身边服侍。 数年前,他曾经见过天近人招待过一位贵客。 那位贵客是无恩门的门主。 按照事后的说法,天近人是不愿意看到正道宗派自相残杀,想要调解无恩门与西海剑派之间的纷争。 双方事先已经有过几番书信往来,西海剑派也在其时收回了攻势表示诚意。 童子记得很清楚,当天的白鹿书院也像今天这样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哪怕是最细微的风声都没有。 最令他记忆深刻的是,那只被他养在花厅里的蝈蝈,居然从始至终也没有叫一声。 一片寂静,如同死亡。 之后,无恩门主离开了白鹿书院,据说他婉拒了天近人的劝说,依然坚持要与西海剑派战上一场。 接着,先生患了一场重病,白鹿书院的招生都因此推迟了两个月。 无恩门主在与剑神大人的那次决战里身受重伤,如果不是青山宗掌门亲自出面,只怕会当场身死。 从那之后,在这场两派之争里无恩门便全面落了下风,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没有人把白鹿书院的那次谈话与日后事情联系起来。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天近人重病,是因为想要用天机推演之术说服无恩门主,消耗了太多精神。 童子当时就在门外,隐约猜到事情的真相并非这般简单,但他当然不会对外说。 今天,他又感受到了那种绝对的安静。 难道先生要做什么? 可那个井九不就是一个青山宗的晚辈弟子吗? …… …… 空间静止。 声音消失。 这些都还只是表象。 或者说,这些都是强大的神识能够营造出来的幻境。 真正的时间静止,必然会让所有的运动,以至物体内部的运动都停止下来。 比如说思维。 当时,井九正在想一些事情。 当他的视线落在天近人的白色眼球上,他的思维速度变慢了,然后越来越慢。 虽然就这样持续下去,他的思维速度也不会真的停止,但这种思维速度与真实时间流速的错位会让他错过正在发生的很多事情。 也就是所谓忘记。 井九没有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就在思维速度变慢的那一瞬间,他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按道理来说,思维是无法感知到思维本身的变化。 他能够感受到,是因为他本来就很特殊,也是因为他的推演计算能力太强,强到对推演计算速度最细微的变化也无比敏感。 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便是动念,于是他醒了过来。 他发现一道神识片段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那道神识非常渺微,也非常强大。 只有强大有若沧海的精神力量,才能把一道神识压缩成如此微小的片段,以视线为桥,悄无声息送进别人的身体。 这道神识片段没有携带任何气息,仿佛是最纯粹的玉片,干净异常。 哪怕是修道者每天坐照自观,也无法发现。 这道神识片段,随着他的经脉悄然行走,已然来到他的识海,然后悄悄落在了道树之上。 井九生出一抹警意。 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 这是他再次踏入道河以来,面临的最危险的局面,甚至远胜景阳假洞府开启、昔来峰主方景天发现他的那一刻。 这道神识片段看似没有恶意,但随时可能发生变化,可以轻而易举地污染道树、损伤剑丸,在他完全没有发现的时候悄然滞碍他的修行,甚至可能动摇他的道心,在最关键的决战时刻影响他的状态……却依然不让他发现。 最令井九感到警惕的是,这道神识片段如果停留在自己的身体里,很有可能发现他的秘密。 不愧是天近人,这种手段着实已经称得上是神鬼莫测。 如果他用这种手段对付旁人,不要说洛淮南与赵腊月,就连青山宗、中州派的那些长老、甚至果成寺的高僧都可能着道。 不过即便是天近人,用这样的手段也必然消耗极多的神识,付出极大的代价,轻易绝对不会使用。 井九再次确信,他见自己必然是受人所托。 问题是,那个人是谁?方景天?西来?还是他最警惕的……师兄? 如果换作以前,井九应该会直接问出这个问题,或者把那道神识片段留在体内,佯作不知以为后手,但现在不行。 在极短的时间里,他便做了三次推演计算,确认那样太过危险。 他现在的境界修为还是太低,不能留此大患在体内。 心意定。 剑意起。 井九眼神微凝,一道寒光闪过。 他身体里的剑丸骤然散开,化作三百余道剑意,向着那道神识片段斩去。 时间恢复流速。 空间回复正常。 焚香生出的白烟弥散开来。 被风卷起的花瓣落在窗棂,发出轻微的声音。 在无法听到的地方,剑风呼啸,雷声大作。 在无法看到的地方,那三百余道剑意直接把那道神识片段碎成了雪般的细屑。 一道无形的雷霆随神识而落,将那些碎屑轰至无形。 …… …… 狂风呼啸。 白发飘舞。 天近人的身体颤抖起来,脸色苍白,显得极其痛苦。 那道无形雷声响起的同时,他再也支持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唇角溢出鲜血。 …… …… “你究竟是谁?” 天近人用瞎了的眼睛盯着井九,声音里满是震惊与疑问。 “我说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承受不住。” 井九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叠白纸,向着庵外走去。 门启,天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第六十六章我不想知道你是谁 木门开启,井九走了出来。 童子听到室内传来的咳嗽声,无比震惊,起身便跑了进去。 咳声回荡在静室里,案上铺着的白纸,墨字没有成卷,上面已经缀满了血点,看着就像是梅花。 天近人脸色苍白,显得格外痛苦。 童子脸色苍白,颤声问道:“先生!先生!这是怎么了?” 天近人没有理他,盯着井九离开的方向,不停地喘息,没有瞳孔的眼睛,看着就像是死鱼一般。 “好亮的银光……全部都是银光……你究竟是谁?” 童子第一次看到自家先生流露出如此茫然的神情,惊惧问道:“先生,我们要不要离开?” 过了段时间,天近人终于平静下来,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 井九看破了他的出手,事后青山宗可能会有所反应。 因为某些原因,他并不担心这点,只是震惊于井九究竟是如何察觉到自己的出手,又是如何破解的。 …… …… 就像天近人所说的那样,井九修道时间尚短,境界与他有着极大的差距。 如果天近人不是想着悄然无声植入神识片段,而是直接用境界修为,可以轻易碾压井九。 但他用精神力量对付井九,便是自找无趣,甚至可以说是找死。 放眼朝天大陆,他的精神力量要远远超过绝大多数强者,堪称深不可测,却依然不可能是井九的对手。 当然,井九也付出了一些代价。 离开旧庵的时候,他从案上拿了一叠白纸。 向梅林外走去,他不停用那些纸擦嘴,很快那些纸都被血染红了。 他受了不轻的伤,不然当场他就会出剑杀死天近人。 走的如此决然,看似潇洒,是他需要用这种姿态震慑住对方。 包括瑟瑟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只有赵腊月等在梅林外。 看着井九有些苍白的脸,赵腊月挑了挑眉。 不等她开口说话,井九便问了一个问题。 “你如何看待洛淮南与那位锦衣年轻人之间的关系?” 赵腊月正在想他的事情,听到这个问题,有些意外,说道:“洛淮南有些刻意无礼。” 她早就已经隐约猜到那位锦衣年轻人的身份。 洛淮南是年轻一代修道者里的最强者,也越不过那人去,但在庵前他看都没有看那位锦衣年轻人一眼,更没有说话。 井九戴好笠帽,手里那叠纸被剑火点燃。 然后他说道:“他们认识,而且关系应该不浅。” 赵腊月问道:“为何?” “因为景氏皇族与中州派向来亲近,中州派的首徒不可能不认识当朝太子。” 井九说道:“所以他们是在避嫌。”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到底怎么了?” 笠帽遮住了井九的脸,染着血的纸也烧成了灰烬,但这并不能瞒过她的眼睛。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天近人想做些什么,我没有接受。” “你受了伤?” 赵腊月回头看了梅林里的旧庵一眼。 井九说道:“无碍,他也不好受。” 她问道:“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井九说道:“我问了一个问题,他也问了一个问题,我的问题比较简单,他的问题比较困难,所以最后不欢而散。” 赵腊月想到他身上的那些秘密,隐约猜到事实的真相,说道:“我不应该来这里,你就不会见到他。” “最终我见到他,与你无关,也与他无关。” 井九说的是真话。 他从梅林走回旧庵,看似是因为天近人提到了景阳。 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借口。 他去见天近人真正的原因是好奇。 传闻中说这位白鹿书院的大师是世间最接近天道的人。 他曾经见过天道。 他想印证一下自己与天近人见到的天道是不是一样的,以此破掉某些心障。 遗憾的是,对方离天道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根本无法为他提供任何证明。 这些事情很难解释,他也不想解释。 顺着石道,走到旧梅园的出口,不远处的街上传来嘈杂的声音。 想来那个眼高于顶的骄傲年轻人,还在摧残街上的棋摊老板。 不知道是因为有些累了,还是伤势的原因,井九停下脚步,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看着远处街上黑压压的人群,他说道:“洛淮南进庵发问,他为何不去?” 赵腊月知道他说的是那位下棋的年轻人。 她也知道那位下棋的年轻人是谁。 但她无法解答这个问题。 井九说道:“因为他是真正的聪明人,而且足够骄傲。” 赵腊月说道:“骄傲我懂,聪明何解?” 井九说道:“因为他没有进庵提问。” 赵腊月心想这不是又绕了回来? 她说道:“总感觉你是在说我笨。” 井九说道:“你不是没有问?” 赵腊月神情微异,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就是我向天近人提出的问题。” 井九说道:“我知道你没有问,也知道洛淮南问了什么。” 赵腊月对洛淮南的问题很感兴趣。 井九把他的问题以及天近人的答案讲了一遍,然后说道:“所谓问题,都是问给世人看的,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重要,一百年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关键是问题的内容,会给提问者带来怎样的评价。” 赵腊月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洛淮南的问题传出去,会让他的形象更加高大。 因为他关心的不是粮食与蔬菜,春暖与花开,而是人族的前途及命运。 那位锦衣年轻人如果有机会进庵,也肯定不会问神皇陛下还能活多少年,虽然这肯定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锦衣年轻人也一定会像洛淮南一样,问的特别漂亮,无可指摘。 那位下棋的年轻人,就是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再加上自身的孤傲冷清,所以才不肯进庵? 赵腊月只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景阳真人的下落,但不敢冒险。 另外,她还很想知道井九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你应该直接问我。” 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就是你想……” 赵腊月举起右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井九静静看着她,表示不理解。 第六十七章你要不要来试试看? 赵腊月举手的动作很有力,因为常年握剑,生着茧皮的手指,在石阶上的空气里高速划过,带起风声,呼啸作响,就像是战场上猎猎的旗,透着股决然的意味,甚至有抹杀伐决断的意思。 更决然或者说更坚定的是她的眼神。 井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便知道意思。 反过来也一样。 井九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想听。 他很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是赵腊月最想知道的事情。 虽然她一直没有提过,只是偶尔会在与他的交谈里不经意地提起连三月等名字。 ——这也许是试探,也许是她内心思绪的自然流露。 今天她来见天近人,就是想问这个问题,为何没有问?井九准备自己说,为何她都不想听? “对你的身份,我有过很多猜测,我想过你可能是邪派的妖人,甚至还有过更离奇的猜想。” 赵腊月说道:“但我今天没有问,便是想明白了,我其实并不需要这个答案。” 井九问道:“为何?” “因为我不想听到不好的答案,也不知道万一真是那个答案,我该怎么办。”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腊月的模样有些怯生生的。 如果让青山宗弟子们看到这画面,一定会震惊的无法言语。 这是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井九明白她的感受,说道:“我答应你,不会是坏的答案。” 赵腊月怔了怔,不敢再往深处去想,说道:“那就好。” 井九说道:“这就够了?” 赵腊月认真说道:“你是谁不重要,我只知道你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井九想了想,说道:“是这样的。” 赵腊月看着他笑了起来,鬓角的小花随风轻颤。 井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赵腊月睁大眼睛,黑白分明,灵动至极,非常动人。 井九心想大概又要听到青山宗的口头禅了。 “不要这样。” 赵腊月没有生气,却有些不安。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从头顶拿了下来。 然后,没有松开。 她把他从石阶上牵起,向着梅园上的那条街上走去。 过往这几年,他们在世间游历,偶尔需要驭剑的时候,他们的手都会握在一起。 但那是握,不是牵——握是握剑,牵是牵连。 而且平时的时候,他们自然不会这样做。 今天主要是因为井九受了伤。 也许是这样。 二人走到街上。 靠着故梅园的街边,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棋摊都已经撤去,只剩下一些纸屑和几个翻倒在地的破旧板凳。 前方依然热闹,人群围在一处,不时发出惊呼。 那个年轻人站在一家棋摊前,稚嫩的脸上不再那般漠然,多了些厌倦。 与这些棋摊老板下棋,对他来说是很难忍受的事情。 这很好理解。 只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坚持以这种方式把这些棋摊赶走? 井九与赵腊月在街上走过,没有停留,也没有向那边看一眼。 他们知道那个年轻人是谁,但不是特别感兴趣。 琴棋书画,本来就与他们的生活无缘。 直到人群里响起几阵惊呼。 然后他们听到了一句话。 …… …… 春熙棋馆的何先生脸色很难看,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个年轻人脸上流露出的厌倦神色后。 刚才他亲自下场,惨败,更令他感到惊惧的是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败的,甚至连对方的棋力深浅都看不出来。 人群外传来脚步声,他回头望去,看到了棋馆里交游最广的二先生走在最前面,顿时松了口气。 春熙棋馆在朝歌城里颇有几分名气,应该是请来了一位厉害的棋手。 当他看到那位身着布衣、长须迎风的老人时,却是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怎么请来了这位?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那位老人,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低声的议论与猜测声不停响起,最后再也压抑不住,变成惊呼。 “郭大学士!” “他老人家怎么来了?” 老人叫做郭琪,乃是皇朝重臣,文渊阁大学士,地位极高。 对这条街上以棋为生的人们来说,老人的另外一个身份却是更加出名。 郭大学士是位棋道国手!甚至被公认为朝中第一人! “下一个。” 恰在这时,那位年轻人结束了当前的对局,头也未抬,直接说道。 郭大学士走到棋摊前,说道:“请赐教。” 年轻人抬起头来,见着是他有些意外,神情终于变得认真了些,揖手说道:“大人消息倒是灵通。” “只能说我今天运气不错。” 郭大学士轻捋长须,笑着说道:“因梅会缘故,朝会取消,我去瑞祥楼吃饭,春熙棋馆的馆主匆匆赶了过来,找我家清客帮手,我一时好奇,问了几句,听形容便是你,那自然要来看看。” 何先生这才知道为何郭大学士为何会出现。 学士府上的清客,棋力俱佳,远胜朝歌城里的普通棋道高手,但哪里及得上学士本人。 只是郭大学士这等大人物哪里是自家棋馆能请得动的? 正想着这事,他听着那位年轻人说道:“不至于此。” 郭大学士正色道:“朝歌城里不知多少人想与你手谈一局,只是你一直不应,今天难得有机会,我怎能错过?” 听着对话,人群一片哗然,心想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何先生终究与街上摆摊子的民众不同,猜到了年轻人的身份,神情骤变,冷汗打湿衣衫,心想自己居然和这位下了一局棋?这不是找死是什么?但下一刻他又高兴起来,输给这位理所当然,哪里谈得上丢脸,关键是有几人有机会与这位下棋?这是多么光彩的事情啊。 “我只是不解,你为何来这里下棋?” 郭大学士看着简陋的环境与普通至极的棋具,皱了皱眉,很是不解。 年轻人说道:“我不想让这些人下棋,尤其是在这里。” 郭大学士的视线落在远处梅林,微微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 故梅园已经渐被世人遗忘,但这里见证过人族历史上最重要的事,还有那些人。 这样的地方不应该被那些争棋的吵闹声和一些江湖骗子打扰清静。 “确实有些难看。” 郭大学士环顾四周,说道:“你若胜了我,我便把这里清场。” 身为文渊阁大学士,他当然有这个能力。 年轻人却没有接受,说道:“你不可能赢我,至于清场,这些摆摊的不会服气,而且朝歌城里还会有很多不服的人。” 人群再次发出惊呼,心想这人真是自大极了。 郭大学士却听出了别的意思,神情肃然说道:“请。” 年轻人说道:“请稍待,我有件事情需要先做。” 郭大学士说道:“请。” 说完这句话,他的视线落在还算干净的一张凳子上。 学士府的管事赶紧上前擦净,端来清茶。 郭大学士坐下,想知道年轻人准备做什么。 年轻人望向街上。 那里有一对戴着笠帽的年轻男女路过。 年轻人说道:“你要不要来试试看?” 阳光照在笠帽上,微微发光。 二人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年轻人说道:“我是说你来试试能不能看懂我的棋。” …… …… (原想着十天便能回大庆,现在却是完全不能,严重低估了父亲的游兴,这些天开了两三千公里,真是壮哉啊,不止大好河山,还有我们全家的玩心。每天开几百公里,然后到一地旅游一两天,抽出任何时间码字,累的疯狂,保持更新很不错,文字语句肯定有很多不妥的地方,向大家说声抱歉,过些天来修。好消息是昨天我们两辆车在洛阳分道啦,我这时候在从来没有来过的衡水酒店里想着其实并没有喝过的老白干。再过三四天应该就能开回大庆,我开车慢,安全第一。话说每次南北来回开长途的时候,总想着和大家聊聊,每次也有劝大家有时间就多出去逛,但经常就没了下文,因为太懒。前些天从四川去西安的时候,路过一个地方叫朝天,秦岭里满山野樱花,好美。今天在鹤壁服务区停车吃饭,发现有李先生,惊喜,回到车里一看,车对着的旅游宣传牌上写着大大的朝歌二字……又是惊喜,我拍了张照片,如果没忘记,过几天发在微信公众号里,另外昨天去了龙门石窟,看着那些佛像,想着圣后娘娘,有些莫名怅惘,又觉无比牛逼,如井九一样。) 第六十八章 旧梅园名局的隐形参与者 任谁听着前面那句话,都会以为这位年轻人是在向井九发出邀战。 直到听到后一句话,人们才明白他的真实意思。 这不是刻意羞辱是什么? 先前在梅园里,洛淮南说要断井九剑,赵腊月便对他起了杀意,那么按照正常的故事发展,她这时候当然非常生气,挑起如短剑般的墨眉,眼里闪过寒冷的剑光,说出那句青山宗名言,便驭剑斩向桌子后面那位年轻人。 但她终究修道时间太短,境界不及对手,陷入危险,井九只好揭开底牌,亲自出手,当着一位大学士的面,把那位年轻人斩成两截,血水流的满街都是,画面惨不忍睹。年轻人的宗派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事情,梅会当即中止,朝天大陆最强大的两家正道门派就此展开全面战争,破海境强者翻江倒海,通天境强者毁天动地,双方死伤惨重,西海剑派趁势而起,不老林、玄阴宗等邪派强者与冥界妖人勾结向正道联盟发起攻击,到处都是血雨腥风,血流飘杵,其时雪国怪物忽然南下,刀圣独立难撑大局,壮烈战死,镇北军被屠杀一光,朝歌城被破,人族皇朝就此毁灭…… 幸运的是,这段历史没有来得及出现在这个时空里,便被井九终止了。 事实上,类似的事情以前他也做过,只不过整个朝天大陆没有几个人知道。 通过手上的力度,赵腊月准确地感受到了他的意思。 对修道者来说,情绪是很无谓、多余的事情。 不如一剑杀了,或者一马将军。 如果不能,何必生气。 井九松开赵腊月的手,在那些异样的眼光里走到棋摊前。 赵腊月有些意外,心想如果真的不关心,那你为何要去? 如果真的不喜,就算不一剑斩过去,难道不应该直接离开,为何要听他的? 郭大学士看了井九一眼,有些奇怪他与那位年轻人之间的关系,说道:“会棋?” 井九说道:“大概算。” 郭大学士不再想这件事情,因为他现在需要绝对的专心。 他没有与年轻人对弈过,但看过对方的很多棋谱。 他深信对方是数百年来最具天赋才华之人。 他是棋坛国手,甚至被誉为朝中最强者,依然没有信心能够战胜对方。 与这样的人物对局,他必须集中全部心神,隔绝一切干扰,才能有些机会。 那位年轻人没有再与井九对话,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他不认为自己会输,但郭大学士终究与那些摊主不一样。 街上很安静,气氛有些紧张。 忽然,人群外传来车马声,甚至还有飞剑破空声响起。 紧接着,街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对话声。 “在哪里?” “你们没听错,郭学士真是这么说的?真的是那位?” “那位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数十名年龄不等、衣饰各异的人来到场间。 有的容貌威严,官袍醒目,有的气度文雅,身着长衫,还有商人,甚至还有踏剑而至的修道者。 这些人彼此认识,都是朝歌城里的棋道高手,甚至有些是真正的国手。 那些摊主认出了其中一些人,自然也猜到了其余人的身份,震惊无语,赶紧让开道路。 那些棋道高手看着隔案而坐的郭大学士与那位年轻人,才知道原来传闻是真的,很是激动,却是赶紧闭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打扰到二人,只是看着站在案边、戴笠帽的年轻人,不禁有些疑惑,心想这人又是谁? 那位年轻人闭着眼睛,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数十息后,郭大学士缓缓睁开眼睛,说道:“开始吧。” 他的眼神有若深井,已然真正平静。 年轻人睁开眼睛,说道:“请。” 一声请,他竟是不容分说地把黑先留给了对手。 那些专程前来观战的棋道高手们震骇无语,心想这位果然如传闻里那般高傲自信。 郭大学士依然平静,没有被轻视后的怒意,也没有占便宜的喜悦,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年轻人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的另一处。 很多人注意到了一些细节上的分别。 郭大学士拈棋用的是中食二指,柔柔放下,动作很是风雅,就像是柳枝点水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年轻人则是用三根手指捉住棋子,随意放下,动作有些难看。 他的棋子与棋盘撞击,发出啪的一声响,也并没有什么杀伐之意,只是寻常。 那颗棋子落下的位置也很寻常,看不出妙处。 …… …… 所谓妙,是能够被看见的好。 所谓好,便是能够被推算出来的后续优势。 第一步棋,如果看不出来妙处,可能是因为棋盘上的空处还太多,还有无限的发展空间,所以无法推算。 但如果后续的十几步棋依然是这样的风格,寻寻常常,淡如清水,毫无妙处可言,那便说明观棋者根本无法推算到真实的后续。 这可能是行棋者的棋力胜过观棋者太多,更多的原因还是在于每个人的思路本就不一样。 那些棋道高手已经不再思考年轻人每步行棋的用意,想着等局面明显一些再来推算。 井九没有这样做。 他看着棋盘,默默推演计算。 他行棋的方法本就与众不同。 他习惯从第一步起便开始推算,直至整个棋局结束。 这种方法很极端,要求很高,但非常适用于没有认真学过棋的他。 他当然知道这个方法有些小问题,只不过以前没有机会感受。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感受到了。 那个小问题就是——这样下棋比较累。 …… …… 一片安静。 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越来越多的人闻风而至,来的都是朝歌城里的名人,甚至有几位国公都亲自来了。 今天这场旧梅园外的对弈,注定会成为被写进棋史里的名局。 当朝第一国手对上年轻的棋道圣手,谁胜谁负? 棋子落下。 时间流逝。 天光渐移。 井九站在棋盘旁。 有些视线偶尔落在他的身上,然后移开。 戴着笠帽的他只是这场棋局的背景,自然被无视。 除了那位年轻人,没人知道他这时候也在下棋。 下的就是这局棋。 一直站着,难免有些累。 于是他取出竹椅,坐了下来。 第六十九章 挑灯看棋以及看人 井九的这个动作让他再次被注意到。 人们再次开始猜测他的身份。 站在棋桌旁,可以把棋盘上的局面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够看清楚郭大学士脸上的皱纹和那个年轻人淡极了的眉毛是如何挑起的。那些观战的棋道高手只能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当然很羡慕他所在的位置,恨不得取而代之,哪怕站在旁边帮着倒倒茶也是极好的,谁知道他居然就这样坐了下来,这是什么作派? 等等,他那把椅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棋局已经过了开盘,正式进入中盘阶段,局势终于清晰了些。 郭大学士经过一番思量,落定一子,感觉非常不错,终于有了心情放松一下,然后注意到了井九。 他看了眼井九身下的竹椅,笑着问道:“要不要再来杯茶?” 井九问道:“什么茶?” 郭大学士说道:“信阳送过来的毛尖。” 井九不懂茶道,也很少喝茶,但知道这个名字,说道:“那就来一杯。” 学士府的管家一直在旁候着,没多时便端了三盏新茶过来。 井九揭开茶盖,淡淡清香随热雾涌出,有些好闻。 就在这时,那位年轻人做出了回应,在棋盘右上角落了一子。 郭大学士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眼睛眯了起来,神情变得异常凝重,不复轻松。 …… …… 嗒……嗒……不是时间流逝的声音,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天光继续移动,暮色渐浓,视线变得模糊,早有人准备好了灯笼,长街顿时明亮如昼。 棋局已至中盘,棋盘上棋子越来越多,局面异常复杂,但对那些观战的棋道高手而言,反而更容易看清楚。 他们很自然站在郭大学士一方,思考如何破解当前的局面。 有人紧蹙着眉头,有人下意识里咬着手指,有人在微寒的春夜里不停扇着风,有的人则是满脸沮丧地摇着头。 相同点是,他们的神情很凝重,就像此时正在长考的郭大学士一般。 赵腊月站在街对面,看着棋摊四周的百态,有些不解,然后她的视线再次落在井九的身上。 只有她注意到井九的右手在竹椅下方微微动着。 这让她想起青山里的很多个日夜。 那些日夜,井九就这样靠着竹椅,指间拈着一粒细砂,思考应该放在瓷盘里的哪个地方。 今天,他能想到答案吗? “我输了。” 郭大学士的长考没有结果。 他叹了口气,承认了结果。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更多的还是如释重负后的轻松,或者说解脱。 街上响起一阵惊呼,然后很快变得异常安静。 人们视线从棋盘上移至对面那个年轻人的脸上,眼里充满了佩服,甚至有敬畏。 黑白棋子散落在棋盘上,是两种颜色的放肆涂抹,有一种别致的美感,就像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却相依相生然后相灭。 黑棋的走势极其厚重,仿佛寒山万重,根本无法踏过。 白棋……却不在地面,就像是夜空里的星辰四处散布,东面几颗星,西面十几颗西,看似随意,其间却自有规律。 那种规律极其玄妙,就像是天地间的至理,难以理解,那么又如何打破? 郭大学士站起身来,俯看棋盘很长时间,再次发出一声叹息。 “人力果然不能胜天,我还是太贪心了。” 年轻人说道:“大人修道太晚,精力有限,难够吃亏。” 郭大学士苦笑不语,有些悲凉。 做为一代国手,他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终究还是有些不甘。 他直起身来,转身准备离开,身体一阵摇晃,险些跌倒,幸亏学士府的管家一直在旁,赶紧扶着了。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那些被赶到远处的棋摊摊主也知道了这位年轻人是谁。 能够中盘战胜当朝第一国手、郭大学士的…… 放眼世间,只得一人。 中州童颜。 …… …… 童颜是中州派的年轻弟子,天赋卓异的天才。 更出名的是,他是毫无争议的天下棋道第一人。 他大部分棋局都是云梦山里与同门所下,除了前面三次梅会很少出手,更是几乎不与朝歌城及各地棋道高手交流。 但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这个名头。 因为人们看过他的棋谱。 棋道之争与众不同的地方便在于,通过棋谱就能准确地判断一个人的水平。 尤其是像童颜这样的人物。 他的棋谱便足以让绝大多数下棋的人感到绝望。 问题在于,天下无敌的他为何会来朝歌城这条街巷来找棋摊老板们的麻烦? 童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转头望向桌边,问道:“你看懂了吗?井九。” 正准备离开的郭大学士停下脚步,转身望回那张竹椅,很是吃惊。 井九摘下笠帽。 悬挂在街边的灯笼,照亮了他的脸。 那张美丽的无法形容的脸。 人群哗然,响起很多抑之不住的惊呼与赞叹。 灯火阑珊。 只应天上有。 这就是传说中的井九? 童颜今天是专程在这里等他? 很多人想起一件传闻。 去年四海宴和青山试剑时井九都曾经说过——他要参加梅会,在棋道上战胜童颜。 童颜不是来找这些棋摊的麻烦,而是找他的麻烦?下这局棋给他看,是想要给他下马威? 人们很快便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童颜何其孤清冷傲,眼高于顶,怎么会因为一个挑战者便专门来做这样的事情? 就算井九拿了去年四海宴的棋争第一,又如何入得了他的眼? 今天观棋的有很多大人物,都拿到了卷帘人为梅会编写的那个小册子。 他们记得很清楚,棋道一项童颜自然排在第一,井九排名极好,甚至未入前十。 那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童颜这个问题有什么深意? 围棋,本来就是最简单的游戏。 黑棋与白棋,轮流放在棋盘上,没有什么难度,即便是孩童也只需要一天便能掌握基本规则。 正因为简单,所以最难。 什么才叫看懂? 井九又会如何回答? 第七十章打的一手好算盘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别人甚至听都听不懂。 童颜知道,井九一定懂。 知道井九要在梅会上挑战自己,他便去看了四海宴的棋谱。 这种重视他不会给予别的挑战者,哪怕是那些声名在外的国手。 他的重视,在于井九是青山宗弟子。 青山弟子向来不喜琴棋书画,与中州派大相径庭,但偶有涉猎此道的人,都会展现出惊人的才华,比如现在的清容峰主南忘。 更重要的原因是,井九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看过四海宴上的棋谱,童颜没有对井九生出重视,反而生出很多不悦。 就像当初向晚书的感觉一样。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下棋这么难看的人。 如果说棋道有流派,那么自古至今,一直有两种流派存在。 像井九这般下棋的都被归为苦战流,一味计算各种得失。 童颜完全无法接受这种毫无美感、以蛮力取胜的下棋方法。 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怎么能这样? 童颜问井九能不能看懂自己的棋,就是想要告诉他,棋不是这么下的。 难道你能算到我的每一种应对?难道你每次都能算到我的下一步怎么走? 井九没有回答童颜的问题。 这似乎证明了童颜的想法。 “我刚才说这些人不配在这里下棋,其实你也一样。” 童颜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因为你那不是在下棋,是在打算盘。” 说话的时候,他居高临下看着井九,眉毛显得更淡,眼高于顶的模样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更何况,这句话本身就极为刻薄。 人群有些骚动不安。 棋道之上,童颜有资格评论任何人。 前一刻,他轻而易举地中盘战胜当朝第一国手郭大学士。 但他对井九的评价也着实太过锋利了些,要知道对方可是青山弟子。 “前些时候你断掉南山的剑,用的就是算计,就像你下棋的风格。” 童颜说道:“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算计,终究难成大道。” 赵腊月在街那边听着,才知道为何此人说话如此不客气。 原来与洛淮南在梅园里发话的原因一样。 过南山常年在外游历,不知结交了多少英雄豪杰,竟连中州派的天才都想替他打抱不平。 要知道中州派与青山宗的关系可谈不上亲近。 这与他青山宗首徒的身份无关,自然是因为他的气度行事颇有过人之处。 “打算盘是比下棋复杂无数倍的事情。” 井九站起身来,看着童颜说道:“我认为下棋和麻将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游戏,只不过需要一些计算。” 一片哗然,很多人听着非常生气,心想这两种事情哪能相提并论?就连那些被挤到远处的摊主也不服气,心想怎么能和麻将那种赌钱的玩意扯到一起去,自己这些人虽然也用残局挣钱,但行的是雅事,连骗都不能算啊! 童颜冷笑说道:“凭借自己的算力便能穷尽所有变化?难道你连大道无垠都不懂?” 井九说道:“宇宙无限,自然无法算尽,但棋盘不过三十八根线,三百六十一个点,为何不能算尽?” 童颜说道:“你连我的下一步怎么走都算不出来,还谈什么算尽。” 井九说道:“没有人能够算到对手的每一步棋,因为对手自己都可能不知道。” 童颜自然不会认同这种说法。 就像这局棋,无论郭大学士落在何处,他都已经备好几样极妙的应法。 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棋如何落子? 井九用指尖点了点棋盘,然后拿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上某处。 “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各走各的。如果你非要证明我是错的,梅会上赢了我再说。” 说完这句话,他收起竹椅,转身走到街对面,与赵腊月一道离开。 童颜收回视线,望向棋盘。 很多围观者的视线也同时落了下来。 然后场间响起议论声与轻笑声。 那颗黑子落下的地方,竟是把自己的棋堵死了一大片。 “这不是胡闹吗?” 毕竟是四海宴棋战第一,没有谁以为井九不会下棋。 那么井九这样做只可能有两种解释。 他把自己的棋弄死一大片,童颜的回应自然要与提前想好的不一样,这便能证明他刚才的说法。 ——没有谁能算尽对手的应对,包括他自己。 只不过这样的证明又有什么意义呢? 通过这种方式认输,然后不失颜面地离开? 人们觉得这样的应对颇为机智,所以送上善意的笑声。 童颜没有笑,沉默看着棋盘。 郭大学士也没有笑,看着棋盘若有所思。 这局棋前面是他下的,自然了解的非常透彻深刻。 他们看的不是那颗黑色棋子,是棋盘另一处。 井九离开前用手指敲了敲棋盘,便是敲在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郭大学士感慨说道:“厉害啊。”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算是不错。” …… …… 赵腊月不会下棋,但她也知道井九的那步棋是自杀。 是真的自杀,不是跳下悬崖,不会有奇迹发生,不可能风云突变,黑棋因为拥有新的空间于是反败为胜。 那种奇局绝大部分都是故事上的记载,基本不会发生在现实世界里,更何况他的对手是当世棋道最强者。 那么井九这样做有什么深意? 井九说道:“他肯定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走,那么他肯定也想不到自己下一步会怎么走。” 赵腊月心想这是小孩子赌气,叹了口气:“这样有意思吗?” 井九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他,只凭想象与直觉永远无法完全判断对手的想法,终究还是需要计算所有可能。” 赵腊月想着童颜先前的话,问道:“真能把棋盘上的一切变化都算完?” 井九说道:“不是所有计算都需要有结果,有时候我们只需要一些数字来帮助选择行棋方向,但如果能把一切都算清楚当然是最好的事情。你给我买的棋书上讲势、美、型、空,很多人也信这个,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算不清楚。”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也许是真的,但听着有些不舒服,有些冰冷。” 井九望向夜空,说道:“因为我们是擅长用美好的词语与定义来安慰自己的人类,而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 …… (那些美好的词语与定义就不一一列举了。) 第七十一章遁去的一 夜空里没有云,星星也不多,静悬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显得很冷清。 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 不,不能用冰冷或温暖这种词语来描绘,因为在人类之前,并没有寒暑。 有生之涯,如何能与永恒天地统一? 死亡,或者不朽。 “只有伟大的灵魂才能不朽吧?” 赵腊月看着星空喃喃说道。 井九说道:“不朽者才能不朽。” 赵腊月想起他曾经说过类似的句式。 仁者无敌?不,无敌者才能无敌。 那么怎样成为一名不朽者呢? “不知道,因为不朽无法证明。” 井九看着夜空说道:“幸运的是,也无须证明。” 看着他的侧脸,赵腊月又生出那种感觉,仿佛看到无尽深渊。 明明就在眼前,又似乎在极为遥远的地方,怎样追都无法追上。 那个最不可思议的猜测再次在她心里浮现,虽然怎么想都不可能,但这种感觉她太熟悉。 从很小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是被景阳真人挑选的传人后,便一直有这种感觉。 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转了话题。 “童颜今天是专门等你?” “应该是,他能算到我们会出现,算力也着实很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应该看过我的棋谱。” “嗯?” 井九说道:“他不喜欢我下棋的方法,但必须承认我的棋力,所以想见见我。” 赵腊月问道:“你们到底谁的棋力更强?” “象棋他没可能赢我。” 井九平静说道:“围棋我不如他。” 离开棋摊前,他落下的那颗黑子只是障眼法,真正落棋处是指点敲击的地方。 童颜与郭大学士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看出这步棋的厉害之处。但那是旁观者清——他计算了很长时间才想出那步棋,如果真让他取代郭大学士的位置,与童颜进行一整盘的棋争,败面很大。 赵腊月伸手解开辫子,觉得松快多了,心情还有些沉重。 当初在四海宴上她对向晚书说了那句话,才有了后来的这些事情。 现在想来,她有些后悔。 到了新街口,左转是太常寺,右转过了渡鸦桥再过三个路口便是赵家。 赵腊月停下脚步,说道:“童颜是个什么样的人?” 井九说道:“我不知道,你呢?” 赵腊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从某些方面来说,井九与赵腊月本就是修行界的两个另类。 他们似乎没有关心过什么事。 他们不像普通人那样关心粮食与蔬菜,也不像诗人那样关心春暖与花开。 他们不像洛淮南那样关注人族的前途及命运,也不像童颜那般关心黑白世界的胜负与玄机。 就连修道路上本应重视的那些对手,他们也没有关心过。 “我回去问问家里。”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 井九心想自己现在也是有家的人,说道:“那我回去也问问。” 准备告别之际,赵腊月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你打过麻将?” 井九犹豫了会儿,说道:“以前……被人逼着打过几次,他们说三缺一,不打不行。” 赵腊月很吃惊,甚至比发现他在庵里受了伤更吃惊。 井九万事无所谓,而且极懒,谁能逼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 …… 青山九峰,都在云雾中。 上德峰的雾气没有剑峰的雾气浓,却更加寒冷,或许是那条直通地底的幽井的缘故? 元骑鲸站在洞府最深处,面无表情看着井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前几年他终于破境成功,成为青山掌门后的又一位通天境大物,青山宗的声势更加高涨,他在青山里的地位也更加不可撼动,甚至在很多人看来,已经隐隐威胁到了掌门大人的地位。 但这些年他很低调,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那口井,仿佛里面有很好的风景。 …… …… 天光峰最高,峰顶已然探出云层,所以这里的阳光最好,落在身上暖意无穷,能够远眺其余诸峰,风景也是最佳。 掌门大人收回望向适越峰的视线,摇了摇头,走回石碑前,看着插在碑里的那把剑鞘,若有所思。 石碑下方生出一道悠然沧桑的气息。 元龟缓缓睁开眼睛,用茫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做为最老的青山镇守位,它不知陪伴了几代青山掌门,又送走了他们。 直到现在,它依然不明白为何这些掌门总是一副忧思模样。 难道他们不知道思虑有损道心? 难怪到最后也没几个能够飞升成功。 他们到底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呢? …… …… 朝天大陆西北,有一大片雪原高山,辽阔荒芜,寒冷至极,人烟罕见,被称作冷山。 昆仑山、天山以及鸦山,都是这片高山里的一部分。 这里同时也是邪派妖人隐匿的地方,据说玄阴宗的总坛就在这里。 朝歌城已然春天,这里依旧雪花漫天,酷寒至极。 一个黑点在雪原远处出现,然后越来越近,笛声也渐渐清晰,很是悦耳。 大雪纷飞,牧童吹笛? 吹笛子并不是牧童,是一位青年。 那青年眉眼干净,透着股散漫意味,笑容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他骑的不是黄牛而是一头牦牛,黑色而肮脏的长毛快要垂到地面。 他吹的也不是普通竹笛,而是一根骨笛。 微黄的骨笛中间有道淡淡的血线若隐若现,看形制可能是人骨。 笛声忽止。 有纸鹤自雪花里来,落在他的掌心,化作信纸。 那位青年看也未看,便知道了信纸上的内容,哂然一笑。 “小四这孩子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居然想用一个神棍动手,你小师叔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这里只有雪与山崖,没有路。 那位青年的眼里却仿佛有一条看不到的路,骑着牦牛向着寒山里去,没有任何犹豫。 来到满是崖石的山间,直至再无去路,他翻身下了牦牛,走到一道绝壁前。 屈起食指敲了敲石壁,声音沉闷实在,表明里面绝对不是空的,自然无法容人。 青年却笑了起来,感觉非常满意,把骨笛插回腰间,说道:“出来吧,遁剑者。” 第七十二章遁剑者的传说 遁剑者,不是借剑遁于天地间的修道者,而是隐遁于天地间以避剑的某些人。 避的是青山剑宗的剑。 世间有三位遁剑者。 他们都是与青山剑宗结下不可解的仇怨,被青山剑宗诏告天地、必要诛杀的对象。 只要他们敢出现,青山剑宗便会将他们一剑杀了,或者万剑杀了。 前者说的是青山掌门的承天剑,后者说的是青山剑阵。 相隔数万里一剑杀之,这听着近乎神迹,如何能是真的? 但以青山掌门深不可测的境界与那把绝世名剑还有青山剑宗难以想象的深厚底蕴,未必不能做到这一点。 真正让整个朝天大陆都相信此事的原因,是当青山剑宗宣告此事之后,那三位遁剑者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管境界如何高妙,背景如何深厚,总之这三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遁剑者的说法,就是这样来的。 把青山宗得罪到如此程度,必然是对青山宗做出过极狠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境界手段也自非凡。 传闻里最久远的那位遁剑者,乃是南海的一位通天境剑仙。 他在最危险的时刻,启动大阵将宗派所在的岛屿自禁于南方大漩涡旁的海雾之中,才躲过了杀身之祸。 第二位遁剑者据说是前皇朝的继承者,为了重夺皇权在世间生乱,引发很多惨烈之事。 在此次历史记载语焉不详的叛乱里里,青山剑宗失去了数十名优秀弟子。 那人借着万年灵龟之壳,才侥幸躲过天光峰的追杀。 传闻里,此人从此隐姓埋名生活在大泽畔一座很寻常的城市里,没有一刻敢把那个龟壳取下来。 第三位遁剑者更加出名,是玄阴宗的第三代祖师。这位三代祖师乃是修道历史上极著名的魔头,因坏了数名清容峰弟子,被青山剑宗誓言必杀,起始他并不在意,想带着玄阴宗与青山宗正面对抗,结果一场血战后,玄阴宗总坛被毁,宗内强者死伤过半,各支弟子散落北境各地,直至今日也无法完全恢复当年的盛况。 这位祖师本人则是被青山剑宗杀的胆寒,藏在深山地底,无法再见天日。 遁剑者的故事,是朝天大陆最著名的传说之一。 那三位遁剑者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说不定他们早就已经死了,这些传说依然在世间流传,甚至连普通百姓都知道。 也有很多猜测或者说质疑,遁剑者的故事是青山剑宗自己弄出来的。那三人既然不敢出现,谁能证明?而随着时间流逝,这个故事传播的越广,青山剑宗的形象会越来越强大,令人生畏。 除了中州派、果成寺、悬铃宗等历史悠久的修行门派,越来越多的人这样认为。 直至今日大雪纷飞,有人吹笛而至,在这绝壁之前说了句出来吧。 如果是真的,绝壁里的遁剑者应该便是那位玄阴宗的三代老祖,拥有一身惊天动地的修为,却被青山剑阵逼着不敢现身。 笛声已逝,只余北风呼啸,山间没有别的任何声音。 “你应该还记得我是谁。现在我这般弱小,难道你就不想出来杀了我出口恶气?” 那位青年笑着说道。 山崖安静,没有回音。 青年嘲弄说道:“堂堂玄阴宗老祖,居然被我青山逼的像老鼠一样,难道你就不觉得丢脸?” 依然没有声音。 青年转过身去,扶腰望着满天风雪说道:“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你,你还能遁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历,明明修为境界尚浅,却敢对那位老祖这般说话,脸上看不到丝毫惧意。 “是啊,只要你不出来,我反正也进不去。” 那位青年挑眉笑道:“我可以通知青山宗的晚辈啊。” 还是没有声音回应他,但地底深处隐隐传来一丝极轻微的颤动。 “你问我这个疯子想做什么?” 看着越来越疾的风雪,青年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说了一句话。 “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那副麻将牌已经很久没打了,你想不想做我的新牌搭子?” …… …… 朝歌城再次落下小雨,淅淅沥沥,绿了青苔,湿了屋檐。 回到府里,井九顺着雨廊走过,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看着自己的“兄长”在花厅,停下脚步问道:“你们打麻将牌吗?” 井家大哥赶紧应道:“偶尔会玩,但打的少……您……你想玩?” “只是问问。”井九想着上次说的那事,问道:“棋局已经押了?” 井家大哥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愣愣地点了点头。 井九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能不能退?” 井家大哥的神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说道:“好像……不能。” “这样啊……那家里有没有围棋相关的书?我今天晚上想看看。” 听着这话,井家大哥的脸色更加精彩,声音微颤说道:“我去找找。” …… …… 听了会儿雨声,饮了碗清茶,井九找出一副围棋,开始摆棋。 棋子依次放上棋盘,无论位置还是顺序,都与旧梅园外那局棋一模一样。 井九静思片刻,开始重新摆棋,这一次他还是执黑棋,自己走。 没有过多长时间,这局棋结束了,最后的胜负在半子之间。 如果他从头开始下,局面会比郭大学士要稍好些,但也确实有些累。 不知是春夜的雨带来寒气,还是疲惫牵动伤势,井九咳了两声。 和国公刚好从地道里出来,听到他的咳声,脸色骤变,担忧说道:“仙师可无恙?” 井九没有理会,直接问道:“童颜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他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哪怕刚在旧梅园外相遇,见识了对方在棋道方面的高深境界。 在梅会上输了怎么办?输了就输了,还能怎么办?如果是以往数百年间的井九当然会这样想。 即便是他,也无法把所有事情都做到天下第一。 但现在为了小腊月,还有……井家的财富自由,他似乎必须赢了,那么当然就要更认真些。 和国公的应答很快也很妙。 他没有说童颜的籍贯、境界、癖好,直接说了一个听上去很无聊的信息。 惯常来说,这种信息只有那些走街窜巷的妇人才喜欢打听并且交流。 “童颜是中州派掌门夫人为自己女儿挑选的女婿,但他自己并不愿意。” 和国公微笑说道:“据说是因为他知道,洛淮南才是掌门亲自选好的女婿。” 听着这话,井九想起今天梅会上那位弹琴的柔弱少女。 他知道她的名字叫白早。 第七十三章井九进宫 (昨天把鹿国公写成和国公了,抱歉哈,事情还没办完,脑袋有些乱。) …… …… 鹿国公又说了些与童颜相关的事情。 中州派与皇族的关系向来亲近,他理着太常寺,自然知道很多普通人不知晓的秘辛。 井九静静听着,大概知道了那个小孩子为何总是一副冷清孤傲、眼高于顶的讨厌模样。 他伸手拿起茶杯喝了口,咳了两声。 “您到底怎么了?” 鹿国公脸上的担忧神色更浓。 修道者不会得风寒,就算茶再冷,也无法被激的咳嗽起来。 整个朝歌城都已经知道了旧梅园外发生的事情。 他知道当时井九就在场,又见井九想要知道童颜的事情,不禁有些猜测,井九是不是吃了什么暗亏。 井九说道:“我在旧梅园见了天近人一面。” 鹿国公也知道这件事情,有些疑惑,心想难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想杀我。” 井九没有说天近人具体做了什么。 那些神识片段潜入他的身体里,更可能是想要偷窥。 但这种手段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存在,如果成功后,他的生死便会被天近人掌握。 那么在他看来,天近人就是想要杀自己。 鹿国公神情大变,脸上的皱纹开出一朵极大的花,自然不是因为开心,而是严肃。 他很震惊,而且不解,为何天近人这位大师会对井九做这样的事情。 “如果他今夜没有离开旧梅园,那他杀我,就是青山内部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鹿国公明白自己应该立刻派人去盯着旧梅园。 这种事情不需要井九再做安排。 鹿国公有些担心说道:“青山内部的事情,我这边可能不好查。” 井九说道:“不用查,是方景天。” 鹿国公再次震惊,心情有些沉重。 方景天是青山宗的昔来峰主,破海上境的大人物。 井九直接把这个名字告诉他,这代表着绝对的信任。 这种信任同时也代表着自信。 他确信鹿家不会背叛自己。 或者是不敢? 可这是为什么呢? 很多年前,鹿国公从父亲手里继承这个秘密后,便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不过他对自己说——这样也很好,免得自己去想太多别的问题。 “天近人不好处理。” 鹿国公没有隐藏自己的难处。 人族皇朝共有二十七位国公,他最低调却极有实力,问题在于就算是他也没办法处理天近人。 对方是算数大师,受万民景仰,白鹿书院更是声名远播,而且他还是西海剑神的挚友半师。 更不要说,对方会来朝歌城,本就是神皇陛下亲自发出的邀请。 听到这个,井九有些意外,问道:“为何?” 鹿国公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道:“与对禅子的邀请是前后发出。” 井九明白了,说道:“皇帝想算什么?” 鹿国公有些犹豫,低声说道:“不敢猜度。” 井九问道:“水月庵来的是谁?” 大陆修道宗派众多,很多前辈高人都擅长推演计算,但最出名的还是水月庵和果成寺。 天近人出现前,所有修道者都想得到这两家的签语或者琴鉴。 “庵主正在闭关,所以没有来。” 鹿国公说道:“来的那位很神秘,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是谁。”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想确定自己到底还能活多少年吗?” 鹿国公不敢接话。 皇帝亲自请了果成寺禅子与天近人,还想请水月庵的庵主,如此重视究竟是想算什么? 哪怕是大陆最有权势的人类,境界也深不可测,只要无法飞升,那么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总要面临这些问题。 当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候,有的皇帝会不停炼丹服药以求长生,有的皇帝干脆破罐子破摔,来他好大的一场狂欢。 当今神皇乃是极英明的君王,他想要知道自己的寿元,自然是想要安排好后事,自己以及整个人族的。 井九忽然说道:“我要进宫。” 这自然是要鹿国公安排的意思。 鹿国公很吃惊,却没有说什么,问道:“何时?” 井九起身说道:“现在。” …… …… 夜色已深,临时起意要进皇宫,换作别的人肯定无法做到,哪怕是朝廷里最当红的大人也不行。 但鹿国公可以,因为太常寺的事务需要与宫里经常打交道,更重要的是,从先皇开始,鹿国公深受两代神皇的信任。 任他如何低调,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下来,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宫里的那些人,早就已经看懂了。 皇宫角门悄无声息开启,鹿国公带着一个戴笠帽的年轻人走了进去。 这画面自然落在了很多人的眼里,但不管是侍卫还是刚好路过的太监都极有默契地转过身去,假装没有看到。 在皇宫里生活的人们,最不想被当作有心人,更不想事后被说成想要窥探圣意。 …… …… 有云从南方来,遮住星光,皇宫里一片黑暗,显得大殿里的灯光格外温暖。 鹿国公站在殿前的石阶上,两眼微眯,如鹰隼般盯着四周的动静,视线最终却被自己斜长的影子吸引住了。 他没有想到陛下居然真的同意见井九,而且是在大殿里。 要知道井九的表面身份只是一名普通的青山宗弟子,这是为何?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默默想着,唇角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很多年前,他对父亲说过的那番话——国公府数百年最担心的事情,那片阴影——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父亲说的是对的。 神皇陛下的意志与木牌所有者的意志果然统一。 大殿很安静,没有谈话声传出。 偶尔会有咳声响起,应该是井九。 偶尔有爽朗的笑声响起,应该是陛下。 没有过多长时间,殿门开启,井九走了出来。 鹿国公不知道他与陛下说了些什么,也没有问,带着他向皇宫外走去。 …… …… 回到府里,看着如小山般的棋书,井九笑了笑。 他随意拣起一本看看,便知道这种水平的棋书绝对不是前院的“兄长”能够找来的,应该是鹿国公的手笔。 他泡好清茶,取出竹椅,舒服地躺下,开始读书。 微雨又至,轻敲窗户,加上那些枯燥的棋书,最好入眠。 他没有睡,直至天光降临,终于看完了所有的棋书,同时等到了那个消息。 第七十四章步步生莲 梅会的第一天便传来了三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在梅会的琴道之争里,最终的胜者并不是中州派的天之娇女白早,而是一位来自水月庵的少女。那位少女叫做果冬,据说是连三月的关门弟子,容貌气质寻常,自承第一次操琴,却引来禅子赞叹,白早也自愧不如。 反正赢的是水月庵,这句修道界的名言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第二个消息是童颜没有参加第一天的梅会,而是去了旧梅园,他在园外那条街上连胜三十几局,中盘战胜闻名而来的当朝棋道第一高手郭大学士,还有件事情极令人感兴趣,那就是他与井九的那番谈话。 更重要的消息则是发生在旧梅园里。 无数人苦苦寻觅的天近人原来就在这里清修。洛淮南成功拜见,所问内容已经传开,果然如井九所说,让他的声望再次得到提升。很多人知道赵腊月与井九也进了庵,但没有人知道他们问了些什么,天近人又是如何回答的。 更没有人知道,在昨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事。 井九进宫,神皇陛下与这位现在还很普通的青山宗弟子进行了一番长谈。 清晨时分,梅园里生起淡雾。 天近人行事极为简单朴素,无论是西海剑派高手还是白鹿书院弟子想随身保护都被他淡然拒绝,只肯带一个童子帮着服侍起居,越如此他在世间的名声越好,很是受人尊重敬仰。 那位童子揉着惺松的眼睛,出来准备摘三两枝红梅插瓶。 在园外守了一夜的清天司官员看到这画面,确认天近人没有离开,赶紧把消息传回皇宫。 很快,一封信离开皇宫送到了净觉寺。 然后,一封信离开净觉寺送到了旧梅园。 那时候,童子刚把瓶子里的红梅侍候好,还在不停地打呵欠。 接过那封信,天近人手指一触便知道了信里的内容,不是他的意识通神,而是信里附着的禅念直入人心。 信是禅子亲笔写的,邀请他今日至净觉寺一晤。 天近人安静了会儿,说道:“准备车辆去净觉寺。” 童子有些吃惊,又有些担心。 那位与先生齐名的禅宗大能要见先生,说不定带着彼此考较的意思。 昨日先生刚吐了血,能撑得住吗? …… …… 春雨早就停了。 一夜的滋润,泥土如酥,青石板泛着幽幽的光,如同墨玉一般。 被雨吹下的花瓣落在湿漉的地板上,就像是画手刚刚点下的粉彩,很是好看。 天近人看不到这样的美景,但他能够闻到空气里的湿意,古刹里传来的烟味,还有花瓣的淡淡幽香。 他说道:“桃李春风,应该来一杯酒。” “出家人不能喝酒。” 不知何处响起一道声音。 清晨的净觉寺很幽静,没有晨钟,也没有僧人行走,那些正在变作白烟的香或者是昨夜点燃的? 那位童子本来一直扶着天近人,此时也忽然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啪嗒,啪嗒,那人的脚步声有些怪,像猫喝水,像马踏泥。 那是一个少年,头上留着浅浅一层黑发,深红色的僧衣在身上半敞着,显得很随意。 他的眼睛明亮干净,双脚却没有穿鞋,带着湿泥,看着脏兮兮的。 天近人微笑说道:“酒肉穿肠过。” 少年僧人挥手说道:“吃了便是吃了,做了便是做了,硬说不存在,太硬。” 天近人不再多言,微微躬身行礼,说道:“禅子召我前来,有何指教?” 原来少年僧人便是传闻里的禅子。 在世间那些凡夫俗子以及普通修道者的眼里,他是与这位少年僧人齐名的大师。 但他自己清楚,无论辈份、地位还是境界,自己都远远不如对方,执礼甚恭。 禅子说道:“陛下请你我前来朝歌城,意思清楚,你有什么想法?” 天近人说道:“事涉我族命运,不敢以天道难窥为由拒绝,当尽力演算,以求心安。” 禅子好奇问道:“听闻昨日你与殿下说了百年之期?” 天近人没有否认,说道:“我只能算到这个大概。” 禅子似觉得有些痒,挠了挠胸口,走到一棵桃树下,把脚上的湿泥蹭到树上。 “我请你来,是因为清晨时分收到了陛下的一封信。” 天近人不能视物,眼神里也没有什么情绪显露,平静说道:“是吗?” 禅子说道:“信上墨迹未干,应该是刚刚写的,想来陛下应该是一夜未睡,很是忧心。” 天近人赞叹说道:“陛下忧国忧民,勤勉政事,实乃万民之福。” 禅子确认脚上的泥巴蹭的差不多干净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国族大事?不,他只是在忧心一位故人之后。” 天近人隐约猜到此言所指,灰白眼眸里的意味渐静渐深。 “是方景天?”禅子忽然问道。 那夜景阳真人假洞府开启之时,他便已经发现了方景天。 因为那一刻,方景天对井九生出一道杀意。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用莲云护着井九离开。 天近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晨光早已占据庭院,天空湛蓝,却没有太阳的踪迹。 禅子看着天空,自言自语说道:“莫非是因为故人的故事?” 天近人平静说道:“禅子既然心里已经断定此事,要我来,自然不是想听我解释。” 禅子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不错,你我都明白,万物皆在一念之间,说不说,其实并不重要。” 天近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有些不解,问道:“禅子为何会为此事出面?” “因为那个年轻人也应该算是我的故人之后吧。” 禅子的声音充满了感慨与追忆。 然后,他抬步向树林远处走去,浑不在意脚上再次染上那些湿泥。 …… …… 禅子就这样离开了。 树林安静。 湿软的草地上,是禅子留下的足迹。 踩破的草皮下,是湿泞的泥土。 泥里生出白莲花。 一步。 一朵。 这是禅子留下的意念。 天近人盯着那些泥土里生出的白莲花,眼睛灰白,带着死气。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离开。 …… …… (想起前几天路过沈阳,准备喊关叔出来吃饭,他居然不在,鄙视他。) 第七十五章荷花入夜 林间忽有鸟鸣,清脆动人,很是好听。 叽叽声里,白莲花随风轻摇,生出一道清烟,烟里渐渐现出一个人影。 那是位身着轻纱的美貌女子,随着花瓣的颤动起舞,舞姿曼妙,身形诱人,眼波流动,自然令人心神摇晃。 看着这些画面,天近人翻了翻眼睛,灰白色的眼睛显得特别恐怖。 谁都知道,禅子是朝天大陆最深不可测的人物。 他在推演天机方面或者敢与禅子争个先后,但知道自己在实力境界方面远远不如对方。 不过禅子毕竟没有亲自出手,只是留下了一段禅念。 现在看来,那段禅念自行施出的手段谈不上太过神妙。 天近人平静下来,从衣袖里取出十余枚前皇朝的古铜钱,看似随意地向身前洒去。 那些古铜钱落在泥地上,有的竖着陷入泥里,有的倒卧在泥水里,有的则是向四处滚动。 天近人随着那些铜钱向前走去,根本没有被那些在白莲花上起舞的女子所诱,就连白骨观都没有加持。 他行走之间,衣袂生风,渐有光线于身躯里散出,颇有龙行虎步的感觉。 林间的鸟鸣忽然变得高亢起来,白莲花随风摆动更急,在花瓣间舞蹈的女子动作也越发诱人,衣衫渐褪。 天近人挑了挑眉。 十余道气息从那些古铜钱的方孔里生出,那些气息带着醇酒的味道,又有些桃李的香甜,很是好闻。 在花间舞蹈的女子们闻着这气息,顿时如痴如醉,步伐凌乱,眼神迷离,竟不知不觉来到了莲花边缘。 “啊!啊!” 伴着惊呼声,那些女子纷纷从莲花上跌落,落到泥地上,然后继续向下,不知将会落入黄泉还是深渊。 天近人没看一眼,继续向着林外走去。 忽然间,有阵狂风自树林外来,卷着被雨水打湿的草枝与石头,砸在树干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禅子脚印间生出的白莲花,摇摆的更加剧烈,仿佛下一刻便会折断。 下一刻,莲枝未断,风势骤消,树林里忽然变得无比安静。 十余座神像出现在白莲花上。 那些白莲花本来极为娇小,身处其间的神像应该更小,但不知为何,给人的感觉却是无比高大,令人心生敬畏。 那些神像里有佛,有菩萨,有龙,有象。 诸神真躯,直抵天穹, 天近人眼瞳微缩,袍袖翻飞,释出两道极为肃杀又极为玄妙的气息。 从古铜钱里散出的气息,骤然凝为实体,变成一根树枝,上面生着三两朵粉粉白白的桃花。 桃枝破空而起向着莲花上的神像抽去。 就像探出庭院,驱逐那些偷窥自家风景的穷书生。 啪啪声响里,桃枝垂折而回,花瓣四溅,终究没能触动那些神佛分毫。 天近人并不惊慌,默然想着:“管你满天神佛,终究身在世界之中,我不与你说一花一世界,只请你与世界同灭。” 几番接触,他已经推演计算出禅子留下的这道禅念究竟有多强大。 他决意不再留手,直接破掉对方设下的禁制。 一声清啸,他在白鹿书院里养炼多年的意念尽如大江大河,呼啸而去,其势无比磅礴。 白莲花的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谢。 那些神佛造像,也渐渐向着后方退去,似乎将要消失在夜色里。 问题是,哪里来的夜色? 大江大河停留在渐暗的天空里,逐渐虚化变淡。 不是禅子留下的禅念发起了反击。 是天近人自己停止了攻击。 他缓缓收回双手。 他脸色苍白。 生灭之际,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些白莲花、舞女、佛与菩萨……自己是怎么看到的? 自己……为何能看到? 世间有很多事情并不需要想通,只需要想到便够了。 比如生死。 天近人想到了自己为何能够看见,这也便够了。 于是,他不再看见。 一朵荷花入夜。 一只宿鸟归巢。 一尊老佛隐居。 世间一切,消逝了所有锋芒与光亮。 (注:这四句用的是李敖的——我将归来开放) …… …… 一切都是虚妄。 白莲花、舞女、神佛、鸟鸣、桃李春风都是自己的一念所系。 天近人想起禅子离开前所说的那句话。 万物皆在一念之间。 满天神佛已散,哪有什么莲花? 桃花也没有,有的都是血,点点滴滴洒在他的身上。 天近人箕坐于地,长发披散,浑身是血,看着凄惨至极。 童子也并未走远,原来一直都在他的身边,脸色惊恐喊着:“先生!你怎么了!” 两道血水从天近人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的声音低沉到了极点:“走吧。” 能够活着,已经是禅子慈悲。 当然,先前如果他没能醒来,继续向满天神佛发起攻击,那些攻击都会落在自己的道心上。 就算他还能活着,也必然会变成一个白痴。 童子不敢多言,扶着他向净觉寺外走去。 天近人没有再回旧梅园,直接离开了朝歌城。 他的修为大损,十年之内都无法演算天机。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灵受到重创,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白鹿书院的溪水与读书声,能否帮助他平静心境? 西海畔的那位剑神得知此事后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 …… 天近人离开朝歌城的消息震惊了很多人,引发了很多猜测。 有人说他这是高人风范,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不愿再在俗世里停留。 有人说他是为了国族命运前途殚尽竭虑,上究天道,因此受到天道反噬,寿元与境界遭受极大损害,需要休养。 井九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赵腊月看着他的神情,也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有些吃惊,又觉得理所当然,只是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井九没有解释,只是想着这两个传言背后应该有朝廷里的某些人与西海剑派推波助澜,便觉得麻烦。 不是说局面难以解决,而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觉得弄这些事情、想这些事情都很麻烦。 赵腊月也是这样想的。 然后他们同时想到一件事情。 以后再要离开青山来世间游历,应该把顾清带着。 赵腊月事先并不知道此事,来找井九是因为另外一个消息。 “你知道皇上要去吗?” “去哪里?” “看棋。” 第七十六章开放 天近人走了,梅会当然还要继续,只是很多修道者觉得错失了请教大师的机会,有些遗憾。 水月庵弟子果冬拿到了琴战第一,接下来便是棋道之争。 以往梅会,棋道之争受到的关注最少,不是因为不感兴趣,而是因为结局早就已经注定。 就像那句“反正赢的都是水月庵”,下棋这种事情……反正赢的都是童颜。 不过今年的情形稍有不同,棋道之争迎来了更多关注的视线。 当然,没有人怀疑最后的胜者还是童颜。 他昨日刚在旧梅园外中盘战胜了当朝棋道第一人郭大学士,随后又连胜十余名朝歌城的棋道高手,声势之盛,古今未见。 但有件事情让很多人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井九。 在修行界,井九已经出名。 因为他有个景阳真人再传弟子的身份,他与赵腊月两人是青山宗最年轻的二代师长。 井九拿过四海宴的棋战第一。 但在卷帘人的册子里,他依然排在极后,完全不足以威胁到童颜,甚至可能根本无法在棋战里与童颜相遇。 很多人都在奇怪,童颜为何要井九看那盘棋,说那几句话? 为何井九最后落下那颗带着小聪明意味的黑子后,他与郭大学士两个人看了半天? 有人问过郭大学士,郭大学士只是笑而不语。 这些事由让人们生出很多猜测、很多想象,对这场棋道之争也愈发感兴趣。 真正把这场棋战推向高潮的是最新发生的两件事。 神皇陛下将要亲临现场,便是其中一件。 过往梅会,陛下往往只会在最后一项的道战出现,今年为何会对棋战如此重视? 听完赵腊月的讲述,井九摇了摇头,心想原来当皇帝这么闲吗? …… …… 连绵的春雨总有暂歇的时候。 晨光照进皇宫,窗外的绿植边缘悬着水珠,光线从中间穿过,折射成很多光斑落在墙上。 胡贵妃微嗔挥手,示意宫女不要来打扰自己。 ——洗漱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着急的。 她慵懒地伏在窗台上,嗅着清新的空气,看着花园里的风景,觉得心情很美,比自己生得还要更美。 如此美好的心情,一部分源自昨日旧梅园里天近人让童子转告她的那句话,另一部分则源自于美好的昨夜。 想着烛光下丝帛在白玉间游走的画面,她的脸颊微红,流露娇羞的神情。入宫已经这么多年,陛下还是这般疼惜自己,她还是有些放不开,觉得好生羞涩,有时候她也很纳闷,传闻里的种族天赋怎么在自己身上就半点没有显现呢? 当然,陛下对她的疼爱并不仅仅体现在这些方面。 昨夜她在枕边撒娇了几句,陛下便答应带她去看棋战,这才是真正的疼爱。 如此一来,梅会棋战必然万众瞩目,到时候那个叫井九的家伙惨败在童颜手下,那该是何等样的窘迫啊? 想到那个画面,胡贵妃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鼻尖微皱,很是可人。 她很清楚青山宗在朝天大陆的地位。 在禅子拒绝见自己后,她早就已经断了替竹贵报仇的想法。 但她还是想为那个可怜的家伙做点什么,也帮自己出出气。 ——这是知恩图报,也是了断因果。 当年禅子教诲过的话,她可不敢忘记。 晨光渐盛,青叶边缘那滴水珠落下,贵妃娘娘终于要正式起床了。 白天的皇宫总是那样的无聊,而且清冷。 她有些不舍地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望向早已侍候在旁的老太监,说道:“把药取过来吧。” 每天清晨她都要吃药,这种药的名字叫做断离丸。 断离丸对人没有任何害处,相反可以帮助调理心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确保女子无法怀孕。 她入宫第一天神皇陛下对她交待了一句,从那之后她每天清晨都要吃断离丸,哪怕头天夜里陛下并没有过来。 陛下没有派人监视她吃药,更没有喊人逼着她吃药,但她没有一天敢停。 最开始的时候,她当然难免有些伤心甚至愤怒,但渐渐便麻木了,甚至变成了某种习惯,哪天若醒来忘了吃药,她便觉得心神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直到想起这件事情,把药吞进肚子里才会安心。 但这几天她想着要吃药便有些心情压抑,说不出的烦躁。 她出身妖狐,哪里敢奢望与陛下生个孩子,可是最近两年太子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怪了,包括昨天在梅园里。 想着天近人说的话,她心里生出些希翼,如果陛下真的同意了呢?他这么疼自己,只是……这话该怎么开口? 她想着这些事情,没有注意到那位老太监并没有像平日那般送上清水与药丸。 “陛下离开前有旨意,那药今后就不要吃了。” 老太监神情温和说道。 胡贵妃怔了怔,有些茫然问道:“你说什么?” 老太监一脸慈爱看着她,说道:“恭喜娘娘。” 胡贵妃这才醒过神来,用双手捂住嘴巴,震惊的无法形容。 陛下……陛下……允许自己有个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 谁能改变陛下的想法? 难以形容的狂喜涌入她的心里。 幸福来的太过突然。 嘤咛一声。 她就这样昏了过去。 …… …… “我不喜欢这位皇子。” 井九说道:“他的分寸感与位置感不好。” 赵腊月有些没听懂,又觉得有些奇怪,说道:“这不像是你会关心的事情。” 井九说道:“我也不想,但没办法。” 赵腊月还是没有听懂。 当代神皇只有一位皇子,就是昨日梅园里那个贵气十足的锦衣年轻人。 朝堂上很多大臣以及绝大多数百姓,都把他视作理所当然的皇朝继承者,很多时候会直接称他为太子。 井九不这样认为。 以皇帝的境界修为,想有后代随时都可以有,只是不想生而已。 现在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么皇帝应该很快便会生下第二个儿子吧? 第七十七章青山如棋盘 在修道界里,修行者往往要到很晚之后才会收徒弟。 这与皇帝不想生孩子是相同的道理,其间自有深意。 像井九与赵腊月这般年轻便开始收徒弟的人真是极少。 “小师姑!” “小师叔。” “幺松杉拜见二位师叔。” …… …… 说话的时候,井九与赵腊月行走在山道上。 往远处望去都是雾,青山宗的弟子仿佛忽然出现在道路旁,因为这里是一座山。 群山位于朝歌城西,修建了很多雅致的庭院,是朝廷专门用来给修道者居住的地方,名为西山居。 青山弟子纷纷行礼,看着井九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们都知道了神皇会前来观战的消息,有些紧张。 他们担心井九会紧张。 井九的人缘很普通,当年在洗剑溪畔与顾寒发生冲突后,他与两忘峰的关系便变得糟糕起来,而两忘峰是年轻弟子们最向往的地方。 当他在试剑大会上重伤顾寒、断了过南山的剑后,普通自然成了糟糕。 青山弟子们担心他,不是尊敬师长的缘故,只是面对外敌时自然的反应。 更何况这次井九要挑战的人是童颜。 作为正道修行宗派里的两座最高峰,青山宗与中州派之间的任何一次、任何一种较量都不需要对弟子进行动员。 青山弟子们都希望井九能够走的更远些,至少要能够与童颜遇着,不然宗门太丢脸了。 顺着青石板砌成的道路来到宅院最深处,进入房间,带路的清容峰少女悄无声息退下,关门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井九一眼。 几道轻烟从香炉里生出,香味有些特别,与修道者常用的定神香并不相同,带着淡淡的花果香,往深处品却又似乎带着海风的咸味。 井九知道这是南蛮部落里最珍稀的高地香,当年她往神末峰上送过很多。 这句话里的她,就是这时候他眼前的她,清容峰主南忘。 房间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南忘看着井久看了很长时间,似乎要从他那张脸上看出什么来。 井九平静与她对视,没有慌乱也没有退避。 很多年过去,曾经天真野蛮的少女已经变成气度从容的大人物。 这样的感慨似乎已经出现过? 他这般想着。 南忘说话了。 “你要赢。” 她的语气很淡然,但份量很重。 因为这三个字不是鼓励也不是加油,是要求。 南忘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不知何处,冷笑一声说道:“有人想要跟我们争,你就要弄死他们,能做到吗?”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 南忘的态度很强硬,她不知道井九会怎么反应。 井九的反应很平静:“好的。” 他知道必然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青山宗何等底蕴,何等底气,断不至于就因为皇帝要来看便对梅会棋战忽然重视起来。 …… …… 每次梅会都会有个议题,那就是今后数年各修行宗派的资源配额分配。 本来这种事情在会前早就已经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西海剑派忽然提出了不同意见。 这是修行界的真正大事,非常复杂,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西海剑派对某项资源的不同意见,最后导致的结果却是……青山剑宗与中州派在晶石分配方面产生了一点小分歧。 分歧确实很小,那点数量的晶石对这两个修行界的领袖宗派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这是面子或者说气势问题,哪家宗派都不会轻易退让,更何况是这两家。 如何解决这种分歧?以往有成例,以梅会最后一项道战的胜负来判定。 今年……却改成了以棋战而定。 中州派自然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青山剑宗按道理根本不会接受。 可今年神皇陛下说会亲临棋战现场,数位国公借势推波助澜,竟把这件事情就定了下来。 不用去想,那些国公当然与中州派已经交好多年。 …… …… 二人离开西山居,顺着山道向前方的雾里走去。 赵腊月问道:“为何?” 这说的是他平静接受的态度。 井九说道:“用禅宗的话来说是因果,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道心归宁。” 道心如何能够真正宁静? 弗思。 如何弗思? 无缺。 南忘站在窗边的样子,微微颤抖的衣袖,他都很熟悉。 一名破海境的强者,情绪居然会如此波动,自然是因为她很生气。 与那些国公争执时,她没有说过对方,最后竟让如此荒唐的提议通过了。 井九知道这是为什么。 很多年前,她的官话便说不好,不擅长和人辩论,后来好些,但一旦着急又会有些结巴,只好干脆不说话。 不说话,那自然说不过对方。 这种熟悉,便是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像赵腊月与十岁,都是他的因果。 山道在雾气里穿行,前方渐渐变得明亮,随着一阵清风拂过,雾气尽散,景物尽显。 清丽的春日阳光之下,青翠群山妩媚至极,崖畔、林间、瀑前到处都有亭子。 山间亭子数量之多,竟是难以一时算清。 有的亭子重檐大柱,很是气派,有的亭子很是简陋,只用树枝与茅草搭就。 各式各样的亭子散落在青山之间,就像是棋子散落在…… “你们也觉得很像棋盘对吧?我刚刚才知道,原来这片山就叫棋盘山。” 一道清灵动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棋盘山里有很多修道者已经到了。 准备参加棋战的年轻弟子大部分都没有随师长同门一道与别的宗派同道说话,而是散在山间各处。 他们或者闭目静思,或是拿着棋子打谱,做着准备。 那个来看热闹的小姑娘则是无聊到了极点,看到他们出现,赶紧掠到他们身前。 赵腊月与悬铃宗那位师姐见礼,望向瑟瑟说道:“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下棋?” 瑟瑟指着井九说道:“我喜欢看热闹,再说他不是要参加吗?” 她没有参加琴战,今天是第一次在梅会出现。 做为悬铃宗主的亲生女儿,老太君最疼的孙女,自然吸引了很多视线。 现在,这些视线随着她的破空疾掠以及这一指尽数落在了井九身上。 有人在梅会琴战时见过井九,有的人那天则是隔得远没能看清楚,但不管是谁都能认出他来,因为他的那张脸。 瑟瑟感受着四处投来的视线,有些不自在,看着赵腊月同情说道:“我明白为啥你们一直要背着顶笠帽了。” 第七十八章棋盘上有些灰 赵腊月与井九本来就是人们关注的中心,今天这种情形更明显,因为很多人都听说了,井九要在棋战里挑战童颜。 看着他的视线里有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有嘲笑他不自量力的,有同情他的,有担心他的,不一而足。 如果人们的目光能够真的发光,被这么多人看着的井九肯定特别亮。 赵腊月想起以前井九曾经说过的那句话——那句话里提到过太阳。 在无数视线里,四人向着棋盘山深处走去。 瑟瑟牵着赵腊月的手说着闲话,赵腊月性子清冷,偶尔才会回句话,但瑟瑟还是很欢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那位悬铃宗的翠师姐有些抱歉地对井九解释道:“在宗里小姐很少有说话的对象。” 井九点了点头说道:“也算是投缘。” 翠师姐感激一笑,关心道:“你准备选哪个亭子?” 井九说道:“不明白你的意思。” 翠师姐有些吃惊,心想你既然准备在梅会上挑战童颜,难道就没提前做些准备,至少了解一些规矩? 梅会棋战的规矩很简单——青山间那些散落着的亭子,便是棋战的场所,报名参加棋战的修道者,可以随意选择一个亭子坐进去,等着别人来挑战自己,当然你也可以选择那些已经坐了人的亭子,去挑战对方。 反正棋战最后只有一位胜者,能够走的多远并不重要,也不需要在乎签运和对手。 赵腊月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问道:“如果有人坐在亭子里,始终没有人去挑战怎么办?” “开始之前以及每轮结束之后,梅会的主持者都会进行封亭,确保每个人都会有对手。” 瑟瑟狡黠一笑,说道:“那挑个最弱的家伙,然后慢慢拖时间,拖到最后,岂不是可以省很多精神?” 如果真这么做确实可以少下几盘棋,也没有违反规矩,只是有些难看而已。 翠师姐笑着说道:“对弈乃是雅事,有师长还有传奇前辈们看着,谁丢得起这人?” 瑟瑟撇了撇嘴,说道:“有便宜不占,哪里是风度,是蠢。” …… …… 梅会棋战里的择亭,是很有讲究的事情, 比如自认道心坚固的修道者往往会选择离瀑布最近的亭子。 ——他自己能够不受瀑布的水声影响,但他的对手则不见得有这般定力。 但不管瑟瑟怎么想,在绝大多数修道者与凡人眼里,下棋首先还是件极风雅的事,甚至还在书画琴之上。参加棋战的修道者挑选亭子的时候,往往更看重那个亭子的环境究竟够不够韵味,比如有没有竹影落下,或是能不能听到松涛? 棋盘山有阵法守护,不虞雨雪冰霜烦扰,再大的风进入群山也会变成阵阵清风。在清风与鸟鸣里,观棋者可以在山间随意行走,随意观看棋局,除了不得说话干扰对弈,再无限制,就算想饮酒也无妨,颇有些曲水流觞的感觉。 井九会选择哪个亭子? 瑟瑟与翠师姐都有些好奇,那些在远处看着他的修道者也很关心。 赵腊月心想,他应该会选个能晒到太阳的亭子? 井九带着三人行过竹海与松林、走过瀑布,继续向着山间走去,路上遇着了些人。 有些与青山宗交好的宗派弟子赶紧上前行礼,南方的某些小宗派更是执礼颇恭。 有些与西海剑派、昆仑派交好的宗派则是随意拱了拱手,还往往伴着冷哼。 那些与中州派交好的宗派表面平静,看着井九等人的眼神却有些令人恼火,因为里面的嘲弄与戏谑之色太过明显。 …… …… “我不高兴。” 赵腊月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流露,眼神却有些冷。 “为什么?” 井九不明白为什么要因为他人的嘲弄与轻视而生气。 他相信赵腊月也是自己这样的人。 所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 赵腊月说道:“我知道你能赢,但就我一个人知道你能赢,这种感觉不好。” 井九说道:“更准确点?”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不是锦衣夜行,也不是另一个词,我想不到合适的描述。” 瑟瑟幽幽说道:“看来确实是很复杂的情绪啊。” 翠师姐在旁听着这番对话,心想青山宗的道友果然一心修道,不怎么懂别的事情。 想要在梅会上拿到棋战胜利哪是这般容易的? 不说战胜那位童颜公子,就算井九想要遇到对方,按照概率来说,至少也要先赢五六盘棋。 问题是你能赢吗? 井九曾经拿到过四海宴的棋战第一,可是四海宴如何能够与梅会相提并论?在很多修道者眼里,四海宴不过是西海那些暴发户对梅会的拙劣模仿,真正有底蕴的修道宗派向来都很少参加,至于成绩…… 以前的四海宴棋战优胜者,在梅会上甚至往往连前三十都进不了。 翠师姐很担心井九不明白这些事情,想要提醒他,除了童颜梅会上还有很多是他难以战胜的对手。 此时他们刚好走过一片野花,来到崖间某片空地,四周散落着数个亭子,不知为何这里的人很少,感觉有些冷清。 翠师姐对井九介绍道:“她叫做雀娘,镜宗的三代弟子,在棋道上的传承乃是续自前朝贺大学士。” 一位圆脸少女站在亭子前,气息安静,脸上生着些雀斑,添了几分灵动可爱。 她对着井九与赵腊月微笑行礼道:“见过二位师叔。” 镜宗与青宗山的关系不错,井九与赵腊月点头致意。 四人继续往前行走,前方亭前站着位书生。 那位书生一身旧袍洗至发白,手里拿着本书,不知是经传还是棋谱,正在那里摇头晃脑地默读者。 翠师姐压低声音说道:“一茅斋弟子尚旧楼,棋道水平极高,上次梅会输了童颜三子。” 听着脚步声,那位书生抬起头来说道:“这座亭子我选了,你们去别的地方。” 这话很生硬,如果不是他的神情有些木讷,只怕会更令人恼火。 瑟瑟不高兴说道:“凭什么?我们也可以挑战你啊!” 那位书生看了井九一眼说道:“想早些输了回青山,随你。” “不错。”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 那里有一棵大树,树前有个亭子,阳光难至,很是幽静。 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站在亭前,看着井九嘲笑说道:“听说你要挑战童颜,这两天我们专门找来你的棋谱看过,实在难看,如果你今日想多活些时间,就不要在这里停留,离我们越远越好,不然你会死的比你的棋还难看。” 第七十九章棋枰上的那把火 “谷元元,父亲是征北军的将领,数年前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风刀教硬生生抢了过去,当时还闹了好大一场风波。” 翠师姐压低声音说道:“有人说是刀圣大人看中了他的棋力,想要他代表风刀教出征梅会,得些风头。” 终于在梅会上听到了风刀教的名字,井九与赵腊月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兴趣。 那位叫做谷元元的少年满脸骄容,与曾经去青山参加洗剑的那位深藏不露的使者,完全是两种风格。 如此看来,镜宗雀娘、一茅斋尚旧楼、风刀教谷元元,便是今年梅会棋战的热门人选。 在很多人看来,他们的棋道水平要比所谓国手高出很多,可能会稍微威胁到童颜。 参加梅会的修道者自然不愿意一开始便遇到这样的棋道强者,所以林间才会显得这般冷清。 一茅斋书生与谷元元的话让瑟瑟很生气,她恼火说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赵腊月想着那天在旧梅园外的童颜,说道:“喜欢下棋的人脑子都有些与众不同。” 她本意是说好棋者重胜负,思维方式与普通修道者不同,但被别人听着难免会理解成别的意思。 瑟瑟的眼睛变亮了,觉得这位姐姐不愧是青山峰主,说话就是这么霸气。 听到这话,尚旧楼与谷元元还有远处的修道者都很生气,就连镜宗的雀娘也忍不住苦笑了两声,但又能如何? 井九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在林间停留,继续往前行去。 看着这幕画面,有些修道者失望地摇了摇头,谷元元脸上的嘲弄意味则是更浓了。 山间某处遍是青树,但不是太密,既能遮着烈日,又有阳光漏下,一条小溪穿行其间,溪畔青草如茵,风景极美。 井九停下脚步,说道:“溪水很清,就这里吧。” 瑟瑟环顾四周,发现近处并没有亭子,不由气结,心想又不是要你挑春游的地方,你到底要去哪个亭子啊? 赵腊月看着溪边的草地,心想难道真是准备来晒太阳睡觉的? “谢谢。” 井九对翠师姐说道,虽然他没有认真听,也不在乎那些参加棋战的高手。 翠师姐微微一笑。 瑟瑟有些不信任地问道:“你都记住了?” 井九说道:“都记住了。” 赵腊月心想果然很擅长骗小姑娘。 “还有一个很厉害的。” 瑟瑟非常认真说道:“这时候还没出现,待会看到了我告诉你。” 随着时间流转,山间的人越来越多,虽然无人大声议论,还是渐渐变得嘈杂起来。 有很多人注意到,青山宗的始终没有出现。 …… …… 西山居里。 幺松杉有些犹豫说道:“师叔,虽说以往梅会我们也很少参加琴棋书画四项,但今天小师叔不是在吗?” 青山弟子们都站在庭院里,等着南忘发话。 南忘说道:“我不懂下棋,也知道这种事情去再多帮手也无用,你们去助威除了扰乱他的心神还有什么用。” 青山弟子们听着这话有些无奈,心想就算如此,也可以去看看啊。 要知道今日棋战的胜负可不是井九一个人的事,也不仅仅是神末峰的事,而是干系到整个青山剑宗的声望。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稍后井九进入到最后的决战,再去也不迟。” 南忘走到石阶上,望向远方群山说道:“如果刚开始他就输了……那我们何必去丢这个人?” 弟子们更觉无奈,心想难道师叔你还真以为井九能够战胜那么多棋道高手,最终走到童颜身前? 南忘知道弟子们在想什么,说道:“不可能?在他战胜顾寒、断掉过南山飞剑之前,你们难道觉得这可能发生?” 弟子们闻言微怔,心想确实如此,竟对井九生出了些莫名的信心来。 …… …… 棋盘山微有骚动,议论声起,无数视线向着某处望了过去。 看到山道上的那位少女,谷元元哪里还有先前那股不在乎的劲儿,神情紧张至极,自言自语起来。 “冬儿师妹怎么也来了?她不会也要入亭吧?” 他的紧张源自于既希望对方能够参加梅会棋战,能多些接触的机会,又不希望对方因为输给自己而受到伤害。 那位少女便是梅会琴战第一,水月庵的果冬。 井九在溪边看水,听着议论声里出现的名字,转身望了过去。 果冬的容颜果然如传闻里那般寻常,眼神也没有特异之处,只有丰隆的鼻子有些引人注意。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普通的少女却让井九看了很长时间,而且他看得很认真。 赵腊月也望了过去,然后想起了那天在梅园后山听到的琴声。 …… …… 棋盘山前骚动再起,议论声更大了些,因为中州派的人来了。 山风拂动白纱,让里面那张清丽的脸变得越发生动,明明没有任何香味,很多人却仿佛闻到了一般。 在同门的簇拥下,那位少女在山道上缓缓行走,身姿与气质都极为柔弱,袅袅如烟。 看着那画面,瑟瑟轻哼一声,没有说什么。 她是悬铃宗主的女儿,白早是中州派掌门之女,若让人瞧着她的不喜,谁知道会引发怎样的事端? 她年龄尚小,但在这种场合还是知道分寸的。 洛淮南还是没有来。 雾气微动,两道身影出现,童颜与向晚书同时走上山道。 做为梅会棋战的主角,他理所当然最后到场。 无数行礼声先后响起。 与井九、赵腊月先前的待遇不同,这一次无论与中州派关系亲疏,人们都在向童颜致意。 不是对中州派的敬意,只是对他这个人的。 童颜的棋道水平高的难以形容,数年间未尝一败,前些天连败朝歌城高手,再次证明了自己举世无敌的地位。如果只是这般也还罢了,更重要的是,他以棋入道,再以道养棋,只凭一个人便把朝天大陆的棋道水平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像镜宗雀娘、一茅斋尚旧楼、风刀教谷元元,这些年轻的棋道名家,在他的棋道思想及风格影响下,只用了短短数年,棋道造诣早已超过世间的那些国手以及修行界的那些前辈,甚至可以说,放在任何时代他们的水平都可以横扫同侪,但如此了不起的他们现在却只能追随着童颜的脚步。 以棋道论,童颜绝对可以称得上纵横古今,对枰成圣。 今天来到棋盘山的修道者,绝大多数都是好棋之人、识棋之人,对这样的人物怎能不给予最高的敬意? 童颜向着山上走去。 无数视线随之而动。 他走过竹海、松林、野花,来到崖间那片空地。 这里有三个亭子,亭前站着三个人。 除了童颜以及某人之外,世间棋道实力最强的三个人。 …… …… “你终于来了。” 尚旧楼早已放下了手里的那卷书,看着童颜的眼神里充满了一茅斋弟子很少见的炽热情绪。 过往两届梅会,他一次进入前四,一次进入前十六,都是败在童颜的手下。 要说谁最想在梅会上战胜童颜,除了那位便肯定是他。 童颜停下脚步,看着他问道:“你在等我?” 尚旧楼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错,这次我一定要赢你。” 童颜说道:“写写画画这种事情只需要苦练便可以做到最好,所以你们斋里弟子擅长,但下棋要天赋,你怎么赢我?” …… …… (在这里推荐老同学黑天魔神的新书……我实在是忘记了,希望还不迟,书名叫都市伪仙,地址:https://book./info/1011121783,请大家移步赏鉴。) 第八十章溪间崖畔尽狂生 (如果每天多更新一些,棋战的情节也就两三天的事情,自然谈不上水,只有妙。当年将夜写到宁缺入魔时,我说过类似的话。那是2012年的事情了。入魔后面我直接一天五章写了出来,所以还好,但现在肯定做不到。懒是一方面,事情多也只是一方面,主要是下月初肯定要回湖北,得预备些存稿,大家追更嫌烦,不妨攒些天来看……我以前很少做这方面的解释或者建议,写将夜的时候是觉得自己写的很牛逼,因为更新量不够被说拖戏很不爽,想说明自己棒棒哒,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写的很好,但解释这些主要是希望大家不要不开心,比心,顺便再次推荐逆流纯真年代。) …… …… 说这句话的时候,童颜神情很淡然,语气也很寻常,仔细品来却极其刻薄,充满嘲弄,因为这种蔑视已经近乎无视。 尚旧楼神情骤变,脸色通红,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论起天赋他与童颜的差距太远了。 大树前响起极夸张的笑声。 “哈哈哈哈……童颜你果然如传闻里那般自傲,目无余子……不过,我很喜欢。” 谷元元笑着说道:“你的所有棋谱我都认真学过,我承认你的天赋确实很厉害,但我也不差,稍后试试?” 童颜看了他一眼,说道:“刀圣不会下棋,居然指望你来改变北人野蛮少智的印象,真是不智。” 谷元元有些恼火说道:“你凭何这般说?” “他不会下棋,又怎么判定你会下棋?” 童颜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继续向前行走。 雀娘微微蹲下,向他行了个半师之礼。 童颜没有停下脚步,说道:“我不喜欢和这个北方小子下棋,赢了他。” 听着这话,雀娘很是开心,要知道能从童颜处听到这种话,那可是极大的认可。 少女脸上的雀斑都仿佛雀跃起来,谷元元的表情则是变得极其难看。 白早在山林里静静看着这画面,隐约可见白纱下,她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向晚书跟着童颜向前走去,脸上带着苦笑。 中州派虽然是天下第一大派——很多人都这样认为,至少中州派弟子自己会这样认为——但师兄说话行事也未免太强硬直接了些。一茅斋的老夫子们应该不会理会这些小事,但谷元元可是刀圣大人亲自从征北军里抢走的人。 更不要说师兄你居然直接说刀圣大人不智…… 刀圣大人如果真的动怒,谁知道那些师长会不会借机生事,你与师姐的亲事只怕受到的阻力要更大了。 …… …… “童颜,你今天的心境有些问题,废话太多,我有些担心啊。” 山谷里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酒味,那味道并不刺鼻,哪怕像雀娘这样最厌饮酒的人也觉得不难闻。 …… …… 听到这声音,闻着这酒香,瑟瑟怔了怔,神情变得激动起来,赶紧扯了扯井九的衣袖。 “那个真的很厉害的人来了!” 那个从野草丛里钻出来的大汉叫做何霑。 在修道界他有个更出名的称谓,叫做——第二人。 赵腊月问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瑟瑟解释道:“因为不管是梅会还是大道之争,他都能够拿到、也只能拿到第二……” 赵腊月挑眉说道:“他可以参加大道之争?” 瑟瑟叹了口气说道:“赵姐姐,看来你平时真的很少聊天……又跑题了,反正他是特例。我们还是说回梅会吧,他参加过三届梅会,每次棋战都是第二、书画与道战也是第二,可以说是真正的才子,无所不能,不知多少女修喜欢他。” 赵腊月问道:“既是全才,为何不参加琴争?” 瑟瑟说道:“听说他觉得操琴是女子才做的事情。” 赵腊月摇了摇头,对这人再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有些不解,能在梅会上拿到如此多项第二,那必然很出名,为何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散修,嗯……据说与那些邪派有来往,玄阴宗少主便是他的好友,所以师长们一直暗中压着他的名声,当然他还是很出名,你和井九不知道他……我也很吃惊啊。” 瑟瑟很无奈。 赵腊月知道那位玄阴宗少主,据说比洛淮南的修道天赋还要更好,在修道界极其出名。 ——连她都听说过,那是真的很出名了。 “既然与邪派有来往,为何还会允许他参加梅会?甚至是大道之争。” “据说是各派长辈怜其才华,不忍见其真的入了邪道,故对他颇为照拂……” 瑟瑟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姆妈说过,其实是因为他没有归属,很多宗派都想收他为弟子,才会如此行事。” 井九听着,觉着这个叫何霑的人不错,而且那个第二人的称谓不错,心想要不要收了。 他下意识里摸了摸手腕,才想起来剑索早就已经被他套在了应城小荷、那个小狐狸的手上。十岁现在应该已经离开那个小山村了,希望一切都顺利,归来时仍然是那个少年,不要像师兄当年那样…… …… …… 何霑的身形很魁梧,看来刚才他一直躺在野草丛里,不然肯定早就被人看到了。 他掸掉衣服上的草屑,提着酒壶走到童颜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狐疑。 童颜对他的态度有些不同,说道:“以为你今次不会来。” “有热闹看,我当然要来。” 何霑看着远处溪边笑了笑。 井九等人就在那里。 童颜看了那边一眼,说道:“你我皆狂徒,只不过是多了一个,有什么好在意的。” “前些天我遇着一个少年,与我们这些狂徒完全相反,我受了些启发,有所进展。” 何霑正色说道:“我觉得现在我能赢你。” 童颜说道:“是吗?” 何霑说道:“如果你还是去年在双山镇上那个水准的话。” 童颜说道:“那你今年没希望了。”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向山上走去。 何霑跟上他的脚步,不依不饶说道:“没下过,我可不会信你。” 满眼青树,阳光洒落在溪水上。 童颜经过时,没有看井九等人一眼。 何霑停下脚步,对着他们揖手为礼,认真问道:“你……您就是那位?” 问话的时候,他没有看井九,而是赵腊月。 很明显,他根本不在意参加棋战的井九,只是对传说里的赵腊月感到好奇。 赵腊月说道:“如何?” 何霑提起手里的酒壶,挑了挑眉。 赵腊月摇头。 何霑露出无趣的神情。 瑟瑟好奇问道:“这就是传闻里你自己酿的龙骨酒?” “就是一条老蛟,还是前代真人杀的,我只不过运气好拾着了几块骨头。” 何霑笑着说道:“再说已经泡了这么多年,早就没什么用处,只是滋味还可以,想试试?” 瑟瑟用余光看了翠师姐一眼。 何霑眉开眼笑,说道:“咱们去那边聊聊?” …… …… 何霑带着小姑娘去溪水上游吃烤鱼喝酒。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这般有闲情逸趣。 人们的关注都在童颜身上,很好奇他会选择哪座亭子。 童颜站在一道悬崖边,背手看着山外,风拂衣袂,呼呼作响。 那里没有亭子,就像井九在的溪边。 棋盘山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童颜似乎准备一直站在崖边,直到棋会开始。 谁知道还要多长时间。 赵腊月忽然对井九说道:“不要把椅子拿出来。” 井九正准备取出竹椅,听着这话有些意外,说道:“你也在乎这个?” 赵腊月说道:“今天你是代表青山出战,总要讲究些。” 井九觉得有道理,便坐到了草地上。 第八十一章万物如棋 钟声响起,意味着禅子以及和国公等大人物已经来到棋盘山。 和国公走到峰顶栏边,望向下方青葱的山林,似乎有些心思。 他是梅会的主持者,纵有万般心思也无处求助,因为禅子根本没有露面。 禅子在半山处的三清观里休息。 佛宗大德在道观里休息,这件事怎么看都有些怪,但和国公知道禅子根本不在乎这些,自然不会多言。 和国公看了远方的皇宫一眼,对站在身旁的官员说道:“那就开始吧。” 钟声再次响起,梅会棋战正式拉开帷幕。 青山里不知多少位修道者开始移动,向着早已看好的亭子走去。 从和国公所在的峰顶望去,就像是棋子在棋盘上移动,自然生出一种沙场行军的感觉。 不管是站在原地还是行走间的修道者,都依然在关注着几处的动静。 最受关注的当然是童颜,人们很想知道他会选择谁做为第一个对手。 又或者,他会像前几次梅会那般随意挑选一个空亭子等着别人挑战? 何霑、雀娘、谷元元、尚旧楼等高手的动静也颇受关注,还有很多视线落在那道溪边井九的身上。 童颜孤身站在崖畔,看着山前云逝,依然没有动。 何霑还和小姑娘在小溪上游烤鱼喝酒。 雀娘、尚旧楼与谷元元动了,毫无意外地走进自己早就已经选择好的亭子。 看到这幕画面,某些修道者神情微变。 如果到最后他们还是没能选定棋亭,便会被主持方分配到空着的亭子里。 可以想见,雀娘等三人的亭子肯定会一直空着。 没有人想在梅会第一轮便遇到这样的强敌。 棋是雅事,若在山间奔跑追逐,那会显得太过失礼,但那些修道者走动的速度明显加快。 他们向别处的亭子走去。 没有过多长时间,大多数参加棋战的修道者便坐进了亭子里。 有人注意到井九居然还在溪边的草地上坐着。 “这是在模仿童颜公子?” 有修道者嘲笑说道:“实在可笑。” 有人说道:“何霑也没有选亭子啊。” 那位修道者冷笑说道:“何霑是谁?他又是谁?” …… …… 有些亭子里的棋战已经开始。 亭外有专人负责记录棋谱,名义上是保存资料,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些棋谱会源源不断地送下山去——今天朝歌城里不知道多少王公贵族在等着这些棋谱,愿意为之付出极大的价钱,朝廷既然无法阻止,从中挣些经费也是好的。 还有很多亭子里只坐着一位修道者。 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则是喃喃自言自语,希望童颜不要来这边。 何霑走了回来,提着酒壶站到井九的身边,问道:“要不要来?” 井九说道:“我不喝酒。” 何霑说道:“但你下棋。” 井九看了他一眼。 何霑说道:“想赢童颜,先过我这关。” 井九才明白他的意思。 赵腊月与翠师姐有些吃惊。 瑟瑟看着手里的半截烤鱼,觉得应该扔到地上,又觉着可惜。 她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鱼。 就算是烤鱼的本事,何霑似乎也是天下第二。 很多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听到了何霑的邀战,很是吃惊。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何霑一直没有选择棋亭是存着这个想法。 井九会接受吗? …… …… 井九说道:“不行,我与人有约在先。” 何霑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微微挑眉说道:“谁?” 井九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 他离开小溪向着某处走去。 一片哗然。 不是因为他拒绝了何霑的邀战,而是因为……童颜动了! 几乎就在井九抬步的同时,在崖畔已经站了很长时间的他,转过身来,向着某处走去。 无数道视线随着井九与童颜而移动。 就连那些已经开始下棋的修道者,都下意识里停止了动作,望向那边。 人们越来越震惊,就连何霑都张开了嘴。 井九与童颜似乎在向同一个地方走去。 每个人的行走都是在天地间留下的一道线,只要不平行,那么总会相遇。 他们将会相遇的地方,不在崖边,不在溪边,在梅边。 那里很僻静,生着数十丛异种野梅,将一座矮亭掩于其间,如果不注意,很难发现。 …… …… 何霑明白了。 山里的所有人也渐渐明白了。 今年梅会棋战上最受关注的一局棋,当然就是井九与童颜的对战。 这局棋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青山宗与中州派之争,是修道正宗领袖之间的又一次较量。 皇帝陛下忽然决定要观看棋战,应该就是想看这局棋。 在很多人看来,井九想要与童颜相遇,至少需要先胜几场,数日后才会与童颜相遇。 如果他有这个实力或者说运气的话。 谁能想到,今日棋战刚一开始,他们便会相遇。 这当然不是偶然。 原来从开始到现在,他们就没想过要去别的亭子。 他们要下的就是第一局棋。 …… …… 和国公站在峰顶,看着下方的画面,很是无语,挥手说道:“赶紧通知宫里。” 如果皇帝陛下看不到这局棋,自己可落不了什么好。 …… …… 南忘带着青山弟子们向西山居外走去。 很多弟子脸上还残留着听到消息后的惊疑。 …… …… 禅子收回望向道观泥像的视线,看着那名前来报信的道士问道:“谁先手?” 那位道士说道:“我离开的时候,正在猜先。” …… …… 清风穿过野梅丛进入亭里,没有香气,却多了些清冷。 童颜说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还算聪明。” 井九说道:“这样省事。” 童颜抓起几颗棋子移到棋盘上方,没有松开。 井九知道这是猜先。 他的视线落在童颜的手上。 无数道视线同时落在童颜的手上。 赵腊月却在看井九。 她再次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 太阳就在那里,如何能不去看? 但真正的太阳光芒万丈,无比刺眼,谁又能真的看见? …… …… (从将夜开始,我便经常用在梅边三个字,因为很喜欢王力宏的那首歌。 另外,大道朝天真是我自我删除最多的一本书了,一边写一边删,不知道删了多少句子,不是自我吹嘘,而是再次想到我以前写的该是多么啰嗦啊,接着又想到今年大修庆余年又会是怎样艰苦的工作啊。) 第八十二章落子 亭外都是人,几丛野梅被踩的很是凄凉。 还有很多人正往这边赶来,棋盘山里有些混乱。 何霑已经离开溪边来到亭子前。 瑟瑟一直跟在他身边,好奇问道:“你不去下棋吗?” 何霑摇头说道:“不去。” 在这种时候,当然是看棋比下棋重要。 瑟瑟关心说道:“难道你不怕被取消资格。” “法不责众。” 何霑指着亭子里的那两个人,说道:“他们来这么一出,谁还有心情下棋?” …… …… 这是梅会上最受期待的一场对局。 人们本以为这场对局过些天才会出现,或者根本无法出现。 谁知道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时刻,这场对局就这样开始。 就像一个故事,明明刚刚开始,便忽然到了高潮部分,这实在是太刺激了。 来观看棋战的修道者,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亭子周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参加棋战的参赛者也再无法控制情绪。 最先离开亭子的是尚旧楼,紧接着是谷元元与雀娘,然后越来越多的参赛者走出亭子。 就连那些已经开始的对局也停了下来。 整座棋盘山,现在只有一局棋。 …… …… 和国公听着下属的回报,无奈说道:“那就这样吧,已经开始的棋局一定要封好,其余的事情等这局棋下完再说。” 下属官员有些担心说道:“如果这局棋要下三天三夜怎么办?” 和国公笑着说道:“以童颜的水准,赢井九用得了这么长时间?只要井九不玩那些阴招拖时间就好。” 那名官员有些不确信说道:“听说这次中州派与青山宗的大人物们都动了真火,万一井九真的拖时间怎么办?” 和国公摆手说道:“不至于,井九可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那名官员心想如果井九真如景阳真人一般行事,又怎么会来参加梅会,还会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与人争胜负? …… …… 梅会棋战的猜先与普通的棋局猜先没有区别。 唯一的差别就是,对弈双方都是修道者,他们可以用自己的神识尝试看到对方手里的棋子数量。 当然对方也可以用神识进行屏障,最终还是要看谁的神识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另一种公平,同时也意味着较量会在棋局之前便开始。 无数道视线落在童颜的手上。 没有谁敢把神识落在那只手上,因为那是非常无礼的举动,近乎挑衅。 但隔着十余丈的距离感知,众人也能感觉到童颜的手间有一团乳白色的光焰。 那些光焰代表着极为雄厚纯正的真元,应该是中州派的先天玄功修至高阶的表现。 这个时候,井九说了句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话:“你想用哪个子?” 听着这话,童颜的眉慢慢挑了起来,人群也有些骚动。 难道你就一定能看破单双?这未免也太嚣张了些。 童颜没有动怒,只是看着井九的眼神越发冷淡,说道:“我用白子。” 主动选择白棋,可以理解为他习惯后发制人,也可以理解为轻蔑与无视。 ——虽说对局有贴目,但在很多人看来,先手总是更重要些。 “三颗。” 井九直接报出了他手里的棋子数量。 根本不需要说什么单双。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然后很快平息。 童颜眯着眼睛看着井九,没有说话。 井九神情如常,似乎觉得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伸手拿起一颗黑棋放在棋盘上。 三三。 亭外响起一阵叹息声。 不是这步棋有什么问题。 这是第一手黑棋最常见的位置。 只是观棋的人们对这局对战的期待实在是很大,总希望能够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什么石破天惊的选择。 当然,人们也很清楚,除非井九直接把棋子落在天元或是角上,不然只是开局而已,又能如何特别呢? 啪的一声轻响,童颜想都没有想,直接拿起一颗白棋贴了上去。 井九的回应也很快,第二颗黑棋落在了左上角的空白处。 …… …… 啪。 啪。 啪。 啪。 …… …… 一片安静,只能听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无数人瞩目的对局,就这样寻寻常常的开始了。 二人落子的速度,不快也不慢,隔上数息时间,便会落下一子。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缓慢地增加着。 没有人会愚蠢到在这时候发出赞叹声,也没有谁会愚蠢到在这时候便开始质疑。 棋盘上的局面很寻常,黑白棋子落下的位置很寻常,谁能看出好来,谁能看出不好来? 但人们的感觉还是有些怪,因为这场对局的开始实在是太寻常了,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 现在的局势非常简单,没有厮杀,也看不出什么深意。 井九与童颜的行棋就像是两个人相对而站,各自比划着招式,却始终没有出剑斩向对方,或是用法宝轰向对方。 人们最不解的是,他们也没有感受到二人在蓄剑势、攒真元,准备稍后出大招。 赵腊月不怎么懂棋,反而没有什么感觉。 瑟瑟懂些棋,于是愈发不懂。 这场棋局实在是太过普通。 完全配不上童颜与井九的名头。 远处的人群渐渐响起一些低声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 “这水平看着很普通啊。” “童颜公子是不是不想让青山宗太丢脸,所以留了力?” …… …… 南忘与青山弟子们已经来到棋盘山,没有走近那个亭子,站在稍远些的树林里。 听着那些议论声,有些弟子们的神情微变,下意识里忘向南忘。 青山弟子对琴棋书画都没有什么认知,不知道那些人的议论是不是真的。 “一群白痴。” 南忘说道:“看不懂棋,就去看那些能看懂棋的人。” …… …… 今日来到棋盘山的人,或者是准备参加棋战的年轻弟子,或是来观棋的师长同门,都是爱棋之人。 如果说他们都不懂棋,那有资格称得上懂棋的人是谁? 有人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亭外。 尚旧楼与雀娘看着棋盘,神情异常凝重,如临大敌,比他们自己去下棋要紧张的多。 谷元元的模样更是不堪,眼睛瞪的极圆,呼吸粗重,听着就像拉风箱一般。 第八十三章看不懂的棋局 不知道什么时候,白早已经来到亭子边,静静站在同门中间。 风拂面纱,露出她清丽柔弱的面庞。 只见她细眉微蹙,似乎有些担忧。 别的中州派弟子根本不担心童颜会输棋,神情很是平静,只有向晚书认真推算着棋盘上的局面。 果冬站在人群外,与赵腊月等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当所有人都看着亭子里的时候,她却在看着赵腊月。 赵腊月知道她在看自己。若是平时,她必然要看回去,但这时候她只会看着井九。 瑟瑟看得无聊,把手里的烤鱼递到赵腊月身前,压低声音说道:“别嫌弃,真的很好吃。” 赵腊月摇了摇头,她很少吃东西,不管在青山还是在外面。 看着这幕画面,果冬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何霑忽然喊道:“怎么能这么走?没道理啊。” 四周的人们纷纷望向亭子里,心想是谁行差了一步棋? 亭子里,井九与童颜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依然静静看着棋盘。 刚才那步棋是井九走的,在很多人看来这步棋很是寻常而且安全,完全不理解何霑的反应为何这样大。 童颜做出了自己的应对,似是随意地落下一颗白棋。 这步棋也很普通而且安全。 谁曾想何霑又喊出声来:“这更没道理啊!” 很多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人们不明白为何这位棋道高手,对这样两步普通的棋反应如此之大。 这个时候,井九又落了一颗黑子。 何霑盯着棋盘,根本没有理会那些在看自己的人,吃惊说道:“还可以这样吗?” 童颜的下一颗白子直接挂到了别处。 何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连声喊道:“太狠了!你们这两个家伙太狠了!” 他的动作很大,声音更大,在安静的棋盘山里显得格外响亮。 果冬收回看着赵腊月的视线,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你的话一直这么多吗?” 下棋时有人在旁大呼小叫,当然是极不美的事情。 何霑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今日得见如此棋局,他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 “好吧,我不说了。” 他提起酒壶,灌了一口大酒。 极为罕见的龙骨酒,在他嘴里却显得那般苦涩。 因为他喝的是闷酒。 这里说的闷不是不能说话的憋闷,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令人苦闷。 …… …… 见到何霑这般作派,又注意到雀娘、尚旧楼、谷元元这三人的神情,观棋的人们终于明白了些事情——原来亭子里的这场棋局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般普通寻常,其间不知隐藏着多少道惊雷,只不过以他们的棋道境界很难看懂。 想明白这点,人们再次兴奋起来,望向亭子里的那张棋盘,希望能够找出那些隐藏着的美妙。 只是无论他们再如何认真、不停思忖推演,还是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不就是最普通的开局吗? …… …… 三清观里。 禅子盘腿坐在榻上,赤裸着的双足从僧袍下探出来,不停地抖着,似乎带着某种节奏。 他的视线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棋盘两侧各有两个棋瓮。 窗外开着石楠,味道过于浓郁,明明是香却有些近乎臭。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一直皱着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结束了长考,拿起一颗黑子放在了棋盘上。 正当他松了口气,准备起身的时候,注意到那位道人的神情有些不对。 “怎么了?” 那位道人犹豫了会儿,小意说道:“这步棋……好像不是落在这里的。” 禅子闻言微怔,再次望向棋盘。 …… …… 棋盘山峰顶。 一位官员对和国公笑着说道:“国公,您怎么看这场棋局?” 和国公看了他一眼,说道:“怎么看?这么深我怎么看得懂。” 那位官员也不害怕,笑着说道:“那您押的谁啊?” 梅会是修道者的盛会,但也会影响到世俗世界,别的不说,朝歌城里的赌局肯定与此息息相关。 和国公拍了那位官员后背一下,笑着说道:“你当我傻啊,当然是押童颜,虽说赢不了多少,但胜在稳不是?” …… …… 太常寺很清闲。 做为朝廷里拿着贵俸的高级官员,又向来有清廉之名,井商一直很注意不要表现的太勤勉政务。 但他也很少像今天这般,盯着杯子里的茶水就可以发很长时间的呆。 最终他还是无法坐住,与副卿说了声,便向衙门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上,衙门里的议论声响了起来。 井商有个弟弟,很小的时候就送出了朝歌城,不知去了何处。本来井家把这件事情瞒得极严,然而官场上哪里可能有真正的秘密,前些年,便有很多人隐约知晓,那个井家幼子应该是拜在了某个大派门下。 今年举办梅会,朝歌城的赌局也多了起来,看到井九这个名字,某些有心人很自然地联想到那个井家幼子。 “谁能想到,他弟弟居然成了青山剑宗的仙师。有这样的背景,谁还愿意正经当值,这才上午居然便退了。” “修道人断情绝性,与俗世本家的联系极淡,也不见得能帮得了什么,再说了,只是个青山弟子,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但朝廷至少不会太过严苛,而且至亲活着的时候,总会有些好处,你没见赵府这些年红火成什么样了?” “不错,年节的时候我去拜访赵公,啧啧,府里的好东西真是堆成了山高,听说都是南河州那边送过来的。” …… …… 井商根本不知道同僚们在背后议论自己什么,就算知道也没有心情去理会。 朝歌城里消息流传的极快,棋盘山的事情没过多久便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当他知道井九第一局棋的对手便是童颜,脑子顿时嗡的一下,险些昏了过去。 他与井九之间当然谈不上什么兄弟之情,就算井九输了,想来也应该影响不了他的前途,只是…… 一路想着这些事情,冷汗湿了衣衫,神思有些恍惚,他醒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成国公府前。 整个朝歌城都知道成国公好棋,梅会棋战最高级、最安全的赌局就在这里。 一名管事注意到他,迎上前来说道:“大人您总算来了,赶紧请进。” 井商取出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犹豫片刻后低声问道:“这时候还能不能退注?” 那位管事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第八十四章终有一记雷霆 成国公府的赌局有各种赌法。 只有赌性极强的那些人才会一开始便赌棋会的最终优胜,一般都是按棋局顺序来赌。 井商是个很谨慎稳重的人,自然也是这样做的,押了很大一笔钱到第一局。在他想来,井九是去年四海宴的棋战第一,而且敢说那样的话,棋力必然不俗,就算不能拿到最后优胜,前面连胜数局应该还是很轻易的事情。 谁能想到,他第一局棋便遇上了不可能战胜的童颜。 那位管事自然知晓棋盘山上发生的事情,同情说道:“结果还没出来,大人先别着急。” 井商知道无法挽回,反而平静了些,揖了揖手,走进了国公府。 国公府后园里已经站满了人,朝歌城里有头有脸的王公贵族竟有半数在场。 但他们今天没有站在最前面的位置。 站在最前面的都是些棋道国手,对着前方的那道墙指指点点。 春熙棋馆的馆主连说话的资格也没有,只能在旁陪笑。 那道墙上挂着幅极大的棋盘,旁边则是对局双方的名字以及赔率,看字迹应该是刚写上去不久。 井商根本没有心情去看,站在人群后方,默默计算着事后变卖家产的事宜。 既然必输无疑,就算井九的赔率再高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这时候,园子前方响起的议论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 …… “这一步到底为何落在这里,到底有人想明白没有?” “重新再摆,我总觉得那个小星有问题。” “再退两步。” “不够,先退十步,容我再琢磨一番。” …… …… 郭大学士起身,走到大棋盘前,取下十数颗棋子,摆出几个变化,转身看着人群说道:“现在看明白了吧?” 那些参与赌局的王公贵族,虽说都会下棋,棋力自然普通,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十余位朝歌城的国手则是若有所思。 片刻后,一位老者颤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越来越多国手明白了郭大学士的意思,也就是明白了那一步棋的妙处,惊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赞叹不已。 成国公说道:“还是大学士厉害,居然连这步棋都看明白了。” 郭大学士苦笑说道:“我只不过比你们提前几步明白了那二位的意思,算什么厉害。我早就对你们说过,童颜的棋力与境界古今未见,井九的水准也远超你我,你们偏生不信,现在呢?” 这时候他已经确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那天在旧梅园外的棋局,童颜根本就没尽全力。 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只能中盘认输,这种差距实在太大了。 …… …… 井商站在人群后方,早已愣住了。 听郭大学士的话,难道井九与童颜有来有往?这怎么可能? 他从丫环端着的盘上拿起热毛巾,用力地擦了擦脸,然后向着墙上的大棋盘望去。 不过看了两眼,他便觉得有些眼花,根本看不明白,情急之下,随便伸手抓住一个人问道:“现在到底是什么局面?” 那人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井商说道:“前面那些位国手难道也没个看法?” 那人说道:“今日他们与你我一样,连棋都看不懂,又哪里看得出胜负。” 有人听着这话嘲笑说道:“胜负还要看?学士说童颜仙师在棋道上的造诣可称古往今来第一人,他怎么可能会输?” 井商有些恼火,说道:“说得这般笃定,你能看懂这局棋啊?” …… …… 棋盘山上。 时间流逝,那几丛野梅已经被踩成粉尘,但依然没有谁能看懂亭子里的那局棋。 人们只好去看那些有可能看懂棋局的那几位。 雀娘咬着嘴唇,还在想很早之前的一步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的太入神,竟连嘴唇咬破了个口子也没发现。 尚旧楼闭着眼睛,嘴唇微微颤动,无声念着什么。 他们早已没有胜负之心,之所以依然全神贯注在棋局上,不惜耗损心神冥思苦想,只是想要理解这局棋。 只是想要跟上井九与童颜的思考,着实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到这个时候,已经能够很准确地判断出棋力高低。 谷元元与雀娘、尚旧楼齐名,但很显然还是稍弱了一筹,所以也最狼狈,脸色苍白,浑身被冷汗湿透。 他只觉得这局棋好可怕。 下棋的那两个人好可怕。 何霑看着他的模样,有些同情地摇了摇头,想要饮酒,才发现酒壶早就已经空了,不禁觉得好生郁闷。 亭里的棋局已经进入到了中盘阶段,他还能跟上井九与童颜的节奏,明白他们的思路。 也正是如此,他才明确知道,如果这时候在亭子里的是自己,不管执黑还是执白,都已经输了。 再次望向亭子里的那两个人,他生出一败涂地的感觉,又生出很多佩服。 …… …… 对局至此,刚刚过去半个时辰。 井九与童颜的落子速度不是特别快,但都没有长考过,对局进行的非常流畅。 有微风起,卷起一片青叶舞入亭间,落在棋盘上。 井九与童颜的视线落在那片青叶上,然后抬头。 他们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同时把手里的棋子放回小瓮里。 …… …… 棋局暂停。 有茶水送入亭子里。 井九与童颜端着茶杯,站在栏边,望向山外远方,没有对话。 人们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 …… …… 棋盘继续。 风再起,比先前要大了些。 有云层来到朝歌城上空,遮住了太阳,山气渐凉。 场间的气氛也变得更加紧张。 一片安静。 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棋局已至中盘,棋子渐密,再不懂棋的人也知道,双方终将正式相遇。 童颜开始第一次长考。 百息之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用三根手指捉住那颗白棋,稍显笨拙向棋盘上伸去。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地感应到了这步棋的凶险以及其间的无限杀机…… 棋盘山上的云层忽然绞动起来,一道电光在云深处隐现。 白棋轻轻地落在棋盘上。 轰的一声巨响。 雷霆响起。 第八十五章最后一步 轰! 神思恍惚的谷元元被这道雷霆惊醒,身体摇晃,险些跌倒,赶紧扶住了身旁的大树,吓得不停喘息。 人们也被突然的雷声惊得不轻,纷纷向着天空望去,只觉脸颊微湿,才知道有细雨落下。 赵腊月盯着亭子里的井九,眸子黑白分明,担心的情绪写得清清楚楚。 井九也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长考。 那颗白棋的位置是七、十一,是一步靠,他该如何应对? 天空里的云层越来越厚,山色更加阴沉,风渐冷亦疾,雨点也大了些。 不知为何,棋盘山的大阵并没有完全发挥作用。 人群微微散开,很快便又恢复原状。 人们终究还是舍不得离开,再次望向亭子里。 井九看着棋盘在沉思。 童颜落下那颗白棋后,再次起身,走到栏边。 天光照亮他稚嫩的面容,无比自信。 …… …… 时间流逝,天地更加阴沉。 井九动了。 他拈起一颗棋子,伸向棋盘。 无论是两根手指的夹角,还是屈臂的角度,都是那样的完美。 所有的这些细节,他都是照着海州城里那本围棋入门书籍所学。 完美便难免有些过于方正无趣,但可以确保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就像那颗黑棋落下的位置,刚好处在两道线的交叉点,没有一丝的偏差。 …… …… 黑棋静静地搁在棋盘上。 三、九。 云层翻滚,极远处的天边出现了一道闪电。 那里太远,雷声无法传至山间,但电光能够抵达。 闪电照亮棋盘山,被那颗安静的黑子反射,变得幽冷了数分,仿佛一道剑光。 …… …… 何霑挑眉,袖口微微颤动。 雀娘看着那颗黑子,捂着胸口,觉得好生难过,就像是被人刺了一剑。 尚旧楼闷哼一声,脸色惨白,唇角溢出一道血水。 …… …… 三清观,禅子看着棋盘上刚刚落下的两颗棋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窗外乌云密布,笼罩着棋盘山。 “太凶险了。” 禅子摇了摇头,不再继续向棋盘上落子,示意道人来摆。 …… …… 峰顶,感受着天地气息的变化,和国公神情数变,归于凝重,声音低沉说道:“陛下那边究竟怎么说?” 一名下属官员低着头说道:“刚与皇宫联系过,陛下刚结束临时朝会,这时候准备过来。” 和国公往峰下又看了数眼,皱眉说道:“希望这局棋不要这么快结束。” …… …… 无论期望或是不愿,今年梅会万众瞩目的第一局棋终究是来到了后半段,双方开始真正搏杀。 井九与童颜再也没有长考,黑棋与白棋稳定甚至可以说强悍地依次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清脆的声音不代表就一定悦耳,有时候也会让人觉得惊心动魄,就像是剑砍在石头上,或是法宝轰击在铁门上。 棋盘上仿佛生出无数道剑意,杀意纵横天地之间,懂棋者稍一感知,便觉呼吸困难。 亭外的观棋者里,谷元元的棋力比何霑等三人稍弱,但也已到了某种程度。 而且他这些年一直在北方雪原里追随刀圣作战,见过真正凶险而血腥的战场,所以感知要更加强烈。 在他的眼里,黑棋与白棋高速旋转起来,变成雪原里的兵车和满山遍野的雪国士兵。 坚硬的积冰被碾破,狂暴的风雪被无视,千军马鸣,风萧萧,到处都是杀机,到处都是死亡。 当他看到一个面容狰狞的雪国怪物向自己扑来的时候,再也承受不住,大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雀娘与尚旧楼两个人的情况也非常糟糕,脸色苍白,唇角带血,身形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可能昏倒。 何霑走到雀娘与尚旧楼身前,挡住他们的视线。 如果像亭外大多数人一般,看不懂这局棋倒也罢了。 偏生雀娘三人的境界确实极高,能够看懂很多,还想着要跟上井九与童颜的思考速度,精神损耗实在太大。 他自己早在井九与童颜休息的时候,便已经放弃了这局棋。 他望向亭子里的井九与童颜,神情凝重,很是担心。 想看懂这局棋便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那身处其间、下出这局棋的人又要承受怎样的压力? …… …… 棋局继续,井九与童颜落子的速度依然如前,却给人一种感觉,棋局的节奏正在加快。 山里的风越来越冷,越来越疾,或者是因为天空里的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暗。 那是暴雨的前兆。 被碾压在地上的野梅碎絮被吹的到处都是。 云层翻滚不安,仿佛有道黑龙正在其间咆哮生威,更多的雷电从乌云深处生出,向着天地展现自己的威力。 雨水骤然变密,哗哗落到山间。 棋盘山的阵法终于生出感应,一道无形的力量从崖石深处里释出,把绝大部分的风雨挡在了外面。 满天雨水沿着无形穹顶流淌,把外界景物扭曲模糊,这画面很是神奇,但没有人去看。 人们都在看着那间矮亭。 棋盘山里的雨已经变得很小,落在棋盘上,看着就像是无数颗晶莹透明的露珠,在黑白棋子之间。 棋局已经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打劫。 劫的是天地变化的玄机,其间隐藏着无数凶险。 二人的衣裳微湿,却仿佛无所察觉,依然专注地看着棋盘,沉静至极。 棋子不停地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随之而起的是轰隆的雷声,连绵不断,群山都要为之动容。 不断出现的闪电,把他们的脸照亮的非常清楚。 童颜的面部皮肤极光滑,被微雨湿了些许,更显稚嫩,如婴儿一般,眼神里却充满对胜利的渴望以及强悍的意志。 井九还是那样平静,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哪怕最细微的颤动都没在脸上出现,看着就像一尊完美的白玉石雕像。 别人不觉得如何,但赵腊月与他相处的时间太长,能够看得出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双袖微颤。 当年承剑大会、登神末峰或是去年青山试剑时面对顾寒与过南山时,井九永远都是那样的淡然随意。 今天明显不一样,面对童颜,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专注。 …… …… 棋子与棋盘的撞击声,雷霆的轰鸣是那样的清楚。 棋盘山给人的感觉却是无比安静,因为微雨落地无声,因为无人敢发声。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暴雨终于停歇,乌云渐散,再无雷鸣。 阳光重新照亮世间,刚被雨水洗过的群山,无论空气还是视线都是无比干净。 一道彩虹出现在天边。 …… …… 落棋的顺序轮到童颜。 他拿着一颗白棋,看着棋盘沉默不语。 看不懂棋局的人,也生出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 这颗白棋应该便是今天这场棋局的最后一步了。 胜负便在这颗白棋之上。 微湿的黑发被山风拂动。 棋盘上都是水。 这颗白棋会落在哪里? 第八十六章伟大而痛苦的胜负 峰顶,和国公靠着栏杆,身体向前倾的非常厉害,似乎想要把那间亭子里的画面看得更清楚些。 官员看着这画面很是担心,赶紧上前扶着,却看到了他脸上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的情绪。 看来这场棋局已经分出了胜负,可是究竟是谁胜了? …… …… 三清观里,禅子站在门槛前,看着雨后的新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他身后,那位道人已经摆完了棋,只是没有看清楚最后落下的位置。 …… …… 皇宫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太监们正在对御辇进行最后的检查。 从宫里飞到棋盘山用不了多长时间,但圣驾出行的准备太麻烦。 更麻烦的是,昨夜浊河下游的出海口忽然崩塌,陛下召集了临时朝会,耽搁了很多时间。 殿门开启,被急召入宫的宰相以及工部尚书还没有出来,一道明黄色便在人们眼前闪过。 静悬在地面半尺的御辇微微一沉,太监们知道陛下已经坐好,松了口气,便准备出发。 在他们的印象里,棋道高手之间的对弈耗时向来很多,这时候赶到棋盘山,应该还来得及。 远方的宫门处忽然有动静,一位太监脚带轻烟跑了过来,跪倒在御辇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御辇里传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声,紧接着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既然胜负已分,那就去贵妃宫里吧。” …… …… 宫里封过四位贵妃,其中两位贵妃寿元已尽,长眠于东陵,还有位贵妃年事已高,很少出现。 现在说到贵妃娘娘,自然便是深得神皇宠爱的胡贵妃。 胡贵妃早已梳妆打扮结束,随时等着旨意出发。 陛下没有忘记答应她的事,决定去棋盘山观棋后,便令人通知了她。 这等宠爱在皇宫里确实少见,但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得意的情绪,反而有些焦虑。 陛下去梅会观棋本就是被她劝说的,因为她很想看到井九被童颜或者别的棋道高手羞辱。 事情的发展比她想象的还要美妙,井九一开始便遇到了童颜。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在窗前不停走着,根本没有心情去看窗外的那些海棠花,自言自语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没输?”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不想去棋盘山了。 一位宫女匆匆走了进来,说道:“陛下要到了。” 胡贵妃神情微怔,说道:“不是要去棋盘山吗?” 那位宫女有些犹豫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那场棋已经结束……” 胡贵妃以天真憨直闻名,却也极为聪慧,见宫女神情便猜到了结果,不由惊声喊道:“这怎么可能?” …… …… 童颜的那颗白棋最终也没有落到棋盘上,而是轻轻放回了棋瓮里。 胜负已分。 一片安静。 雨水从亭檐上滴落的声音,都有些惊心动魄。 嗡的一声,人群炸了开来。 不是议论声,因为人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点评这场棋局以及最终的结果。 那些声音都是感叹词或者拟声词。 童颜被公认为当世棋道最强者,甚至在包括郭大学士的很多人眼里,他已经是古往今来的棋道最强者。 今天他却输给了井九。 谁人能不震惊? 看着亭子里的那两个人,何霑的情绪有些复杂,然后他收敛心神,正色躬身行礼。 雀娘与尚旧楼也随之行礼。 在场人们约有半数都对着那间看似寻常的矮亭行礼。 他们是在表达自己的尊敬以及感谢。 感谢井九与童颜下出了这局棋。 谷元元这时候终于醒了过来,看着四周的动静,有些茫然问道:“结果出来了?谁赢了?” 不等别人回答,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喃喃说道:“谁能赢他们啊……” 他这时候的神思有些恍惚,心里却有个确定的想法。 井九与童颜这样的人在棋盘上是不可战胜的。 …… …… 童颜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很木然,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井九还是那般平静,似乎并没有把这当成太重要的事情。 注意到这些细节,白早眼里露出一抹异色,然后有些意外地发现,果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白早身边的中州派弟子们很是失落,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童颜师兄会输。 然而棋盘上的胜负是那样的明确,师兄已经放下了那颗白棋。 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就是输了。 向晚书最难过。 名义上他是童颜的师弟,事实上,无论修行还是棋道,他都是童颜亲手教出来的。 师兄输了,这让他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 他想起一年前的海州城。 在那一次的四海宴上,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引来了那个戴着笠帽的少女的反驳。 为何会有这样一局棋?应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 想到这点,他觉得好生抱歉,更加难过,下意识里向某处望了过去。 赵腊月站在那里。 她的视线落在亭子里。 向晚书知道,她肯定是在看井九。 她鬓角微湿,微微笑着。 梨花带雨,令人怜惜。 梨涡浅笑,又怎能不令人喜爱? 向晚书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仰慕,看到了亲近。 他更难过了。 除了赵腊月,还有很多人在看着井九。 他静静坐着,神情淡然,微湿的黑发看似有些凌乱,却让他的容颜别添了一种美感,仿佛仙人。 人们生出一种感觉。 他坐在这里,却在尘世之外。 …… …… 童颜起身,走到栏边。 他望向山外风景,静静看了会儿。 然后,他缓缓闭上眼睛,仰起头来。 闭着眼睛,自然不是眼高于顶。 他的眉毛有些稀疏。 雨水慢慢淌了下来,滑过他的眼角与略显苍白的稚嫩面庞。 人们的视线从井九身上移开,看着童颜的背影,沉默不语。 童颜输了,但下出令天地变色的棋局,他值得任何人的尊敬。 人们等着他会说些什么。 今天的棋局,注定会成为历史上最著名、最传奇的棋局。 这时候他与井九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会被记载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童颜终于开口说话。 他没有转身,也没有睁眼,没有音调起伏的语句从双唇里说出来,带着难以形容的生硬感觉。 “能下出这样的一局棋,此生已无遗憾,还能有什么不满足呢?” …… …… 听到这句话,众人生出很多敬佩。 不愧是童颜公子,风度与胸怀皆在,对棋道的热爱与尊敬还是那样令人心折。 但人们没有想到,童颜想说的话在后面。 “可是怎么能满足呢?” 童颜的声音极难察觉的微颤起来。 那里面蕴藏着用极大毅力压抑住的痛苦。 这才是真正的痛苦。 “我还是输了啊。” …… …… (写的时候想起费德勒与纳豆那年温网五盘。 是的,伟大。 但是,输了呀。 当然痛苦,当然要痛哭。 话说去年不多的好事里,奶牛的复兴算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谢谢他。) 第八十七章下棋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棋盘山上一片安静。 当童颜说出这句话之后,没有人说话。 是的,值得尊敬、气度风范,那些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结果。 童颜睁开眼睛,转身望着井九说道:“我不是没有输过,刚学棋的时候我连输师娘十七盘,但是……我不想输给你。” 听到这句话,别的人没什么感觉,以为童颜说的是天才之间的风头之争。向晚书却有些吃惊,他知道师兄的性情有些孤冷傲气,就连洛淮南大师兄也不喜欢、不愿亲近,但在棋道上,师兄却是个极有风度的人,不管对手是谁,只要有精妙之处绝对不吝称赞,对那些真正的棋道高手也会多给几分尊重,比如郭大学士,比如何霑。 为何今日师兄输给井九后却要说这样的话? “经过今日,你还觉得棋只是游戏吗?” 童颜盯着井九的眼睛问道。 棋子落下,雷霆炸响,天地生出感应,如此棋局,怎能只是一场游戏? 井九想了想,说道:“是的,我还是认为这就是游戏。” 童颜瞪圆双眼,隐见血丝。 “本质如此,不是贬低,因为游戏本身或者也有意义。” 井九说道:“经历过程,迎来结果,不同道路,不同走法,也许我们活着、世界存在都是游戏。” “什么都是游戏?” 童颜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你这辈子有没有为什么拼过命?” 井九没有说话。 莫说这辈子,就算上辈子,他也没有为什么拼过命。 “你对这个世界、对万物无情,漠然保持距离,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不想输给你的原因。” 童颜沉声说道:“而我不一样,我愿意为很多事情献出一切。” 比如黑白世界。 井九静静看着他,等着后文。 “棋,便是我的道。” “先前这盘棋,我自认已经接近完美,然而我还是输了……并且是输给了你这样一个不喜欢棋,对棋毫无感情的人。” “我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为何能走到这种程度,如果棋盘之上真有大道,它为何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让我还有亭外这些人怎么想?” “这不公平。” “这会让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童颜的眼神有些悲伤。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世界从来都是不公平的,你我如何喜爱这个世界,对世界来说并无任何意义。” ——我们是擅长用美好的词语与定义来安慰自己的人类,而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赵腊月想起那天夜里离开旧梅园后他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忽然觉得有些冷。 亭外的人们也似乎感觉到了雨后的寒意,死寂无声,气氛有些莫名的低沉。 “不,我不相信……” 童颜喃喃道:“一切都应该是有意义的,而且必须有意义。” 他根本无法接受井九的说法。 他自幼便深研棋道,在中州派师长的引领下,渐入深处,修的便是以棋入道。 棋盘之上黑白两分,阴阳变化,看似神妙难测,实则其间自有规律。 他便是要找到那个规律。 这是他的毕生追求。 …… …… “万物皆有道,但很多难言大道。” 井九说道:“比如在我看来,琴棋书画都无法靠近大道,因为太简单。” 听着这话,人群一片哗然。 举世公认,围棋最是繁复深奥,谁敢说简单? 人们本想反驳数句,忽然想起先前那局棋,再次沉默。 世间只有井九说围棋简单,无人有资格反驳他。 除非你能在棋盘上赢过他。 “我以前没有下过棋,但做过类似的游戏,今天与你下完棋后,我感觉二者有相通之处。” 说完这句话,井九轻拍桌面。 棋盘受震,微微跳起。 数百颗棋子从棋盘上与瓮里飞起,静静悬停在空中。 黑白棋子杂乱地排列着,纵横相交,还有很多列是竖着的,变成一个立体的棋局。 这画面很神奇,但对修道者来说,不算太难做到的事情。 很多人愣住了,心想井九弄这么一个怪异的东西出来做什么。 有些人已经想到了他的意思,震惊无语,心想还能这么玩吗? 雀娘怔怔看着空中的那些棋子,生出无力的感觉。 何霑双眉紧锁,心想这还是棋子不够,如果纵横竖三列都是十九道线,这个棋局会复杂到什么程度? 童颜看着眼前这个由黑白棋子组成的如笼子般的事物,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这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事情。” 井九说道:“确实很难,我现在也还做不到,但修道就是做人力不可为之事。” 童颜说道:“这样会很累,就像你现在应该已经很累了。” 井九说道:“是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般累过。” 他说的很认真。 童颜说道:“我不会因为这句话便有所安慰,我只是担心你继续下棋可能会输。我不喜欢赢了我的人再输给别人。” 井九说道:“不用担心,因为我确实有些累,所以我不准备再继续。” 听着这话,童颜有些不解,亭外的人们更是吃惊。 你已经胜了童颜,今日棋盘山上还会有谁是你的对手?就算因为先前那局棋心力消耗太大,稍微歇阵便好,难道有谁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逼你立刻下场? 井九说道:“你我之间的这局棋,是从海州开始的。” 童颜明白他的意思,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明白。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与向晚书都想起了当时的画面。 当时在四海宴上,井九拿了棋道第一,却引来了很多非议。 向晚书笑着说道自己若像井九这般下棋会被师兄打,却被赵腊月听见了,于是才有了接下来的对话。 “不错,我想告诉他,下棋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相信我,对他来说,下棋就是世间最简单的事情。” “是吗?希望稍后有机会领教一番。” “你不行,让你师兄来吧。” …… …… 然后才有井九在青山试剑大会上说的那句话。 “我和中州派约好明年去梅会与童颜下棋。” …… ……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说过要拿梅会棋战的优胜,我只是要来与你下棋。” “现在,棋下完了。” 井九走出亭子,带着赵腊月向山下走去。 空中的那些棋子如雨一般落下。 …… …… (首先说重点,以前写将夜的时候也说过,我对围棋一窍不通,只是喜欢看赛事新闻以及八卦野史,所以我写棋只能这么写,刚好也是我自己喜欢的写法。去年写到井九下棋的时候,很多读者便在喊阿尔法狗,是的,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想写那个感觉,柯洁比赛结束之后,我和沙包姐很认真而且激动地讨论了很久,其中有些内容就是这几章里我想写的。也有很多读者想到桑桑,必须要说现在的井九肯定远远不如桑桑,他现在最多算是经过改造的人类计算机,桑桑可是全知全能的存在,至少在她的那个世界里,爱她哟。最后,我这两个月确实有点抖音严重中毒,但是真的很美好啊……) 第八十八章度尽棋劫起风波 井九走后,童颜也走了。 梅会棋战刚刚开始,自然不能就此结束。 棋战的胜者会与其余四项的胜者一起得到禅子的灌顶洗礼,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极大的名誉。 但因为可以理解的原因,无论是那些真正的棋道高手还是单纯的爱好者都有些意兴寥寥,提不起什么精神。 “我也要走了。”何霑把酒壶系到腰间,对瑟瑟说道:“有机会去悬铃宗找你玩,我带你去隔壁的大泽捞鱼,他家的鱼头炖起来格外的香,比烤鱼强。” 瑟瑟完全没有注意这句话的后半段,吃惊问道:“你不下棋了?” “是的。”何霑沉默了会儿,说道:“以后都不下了。” 听到这句话,很多道震惊不解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井九与童颜已经离开,何霑自然是梅会棋战绝对的热门。 就算他的心神被先前这局棋震撼太多,或者不想占这个便宜以名士风范,但为何要说以后也不下棋了? 何霑接下来的话不知道是回答瑟瑟还是对棋盘山里的所有人说的。 “就算我再下一辈子也赢不了那两个人,甚至连他们的衣角都摸不到,那何必再下?” …… …… 井九与赵腊月还是在新街口分手,就像前些天一样,一切都是那样的寻常,仿佛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太常寺的屋檐被雨水洗过,乌黑发亮,看着就像是苍龙的角。 井九收回视线,走上石阶,推门走了进去。 一家人都坐在花厅里,看着他进来,齐齐起身。 “咋就回来了呢?” 井家大哥的态度比前些日子更加恭敬,但眼神里充满了欢喜。 井九见着他才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事情。 前些天他让对方赌棋的时候,说得可是优胜,今天自己只下了一局棋便回来了。 他说道:“输了多少,我补给你。” 井家大哥高兴说道:“没事,我押的是单胜。” …… …… 在棋盘山的时候,雨便停了。 窗外没有声音,很是安静,适合入睡。 井九却没有睡着,想着一些事情。 他来朝歌城参加梅会,最主要的想法是看看那人会不会来找自己。 但既然腊月说过那些话,他当时为十岁出头时又说了一遍,那么棋战顺便参加无妨。 不过是一场游戏。 就像在棋盘山里他对童颜说过的那样。 但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吗?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那副围棋,回到桌前,把今天的这局棋重新摆了一遍。 他站在桌前,看着棋盘沉默了长很时间。 黑白棋子的颜色是那样的分明,区别的非常清楚,最后却仿佛变成了一个整体。 今天这局棋他赢了,但他清楚自己赢在童颜无法做到的某些方面。 他不会觉得胜之不武,只是站在童颜的立场上,这亦非战之罪。 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很特殊,拥有近乎无限的精神强度。 换作以前就算他从小开始学棋,也很难做到今天这种程度。 今天童颜的棋已经无限接近完美,如果不是最后精神与体力消耗太多,倒数第七步棋有些太过强硬,他也没办法找抓住那个随时便会遁去的机会。又或者童颜放缓落棋的速度,把这局棋变成数十天的长局,这局棋的胜负依然未知。 所以他能体会并且理解童颜最后的痛苦。 “你还是人间第一。” 井九看着棋盘,对童颜说道。 在那座山里踏进那条暗河时,他以为自己的这一次不会有任何改变,现在看来还是会有些不一样,虽然很少。 或者是因为接触到上一次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领域,有所触动? 井九不确定这一点,道心上的细微变化计算起来太过复杂,而他现在已经很累。 他走到窗边,看着夜色里安静的小院,不知为何情绪有些微惘。 这种情绪,或者说所有情绪,都是很少在他心上出现的事物。 小院前方忽然传来孩子的欢笑声与妇人的惊呼声,接着便是有些紧张的嘘声,然后再次归于安静。 也许是井家大哥告诉了家人今天发生的事情还有那个赌局。 如果井九想要听他们说话自然能够听到,但他没有那样做,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 …… 随后数日,梅会棋战继续进行。 被风刀教寄予厚重的谷元元,因为那日精神受到的震撼太强烈,勉力支撑了两局,便败给了一位不知名的修道者。尚旧楼的心神也极为疲惫,最终没能闯到最后,在第五天的时候离开了棋盘山。 最终拿到棋战优胜的是镜宗的雀娘。 那位生着雀斑的少女不愧是童颜曾经亲自指点的对象,明明也受到那局棋的影响,却坚持到了最后。 甚至听说她似乎还从那局棋里领悟到了些什么,棋道境界又有进展。 那局棋自然便是棋战第一天,井九与童颜的那局棋。 没有多少人关心梅会棋战的结果,人们都在讨论那局棋。 朝歌城里的印社用最快的速度印了数千张棋谱,然后被一抢而光,送到各家府里。 井九与童颜对弈的棋盘与棋子当天便送进了皇宫,按照原样摆好,然后用道法定形,据说陛下赏了整整一夜。 就连对围棋不感兴趣的走夫贩卒们也津津乐道地讨论着这场棋局,只不过很多细节流传的变了样,神奇至极。 …… …… 童颜直接离开了朝歌城,竟是放弃了最重要的道战,回到云梦山后便开始闭关,据说中州派因为此事颇为不满。 谁都知道,中州派不满的对象当然不是童颜而是井九。 井九成为了真正的名人,与他相关的事情自然被再次翻了出来,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比如他在青山宗里的那些经历,以及与赵腊月数万里游历,四处杀人的故事,当然还有青山试剑大会上的那些画面。 很多人这才知道,原来井九是青山剑宗重点培养的剑道奇才。 做为两忘峰排名第三的弟子,顾寒在修行界里的名气不小。 过南山更是青山首徒,已经突破游野境界,被认为是有可能挑战洛淮南的年轻一代强者。 井九入青山学剑不过数年时间,居然能够战胜顾寒,还能断掉过南山的剑?虽说传闻里那并不是真正的较量,过南山最后收剑才被井九抓住机会。但一个无彰初境弟子面对游野境强者,就算有机会又有几个人能抓住? 再联想到梅会上那局震惊大陆的棋局,井九在世人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形象:一位精于谋算的绝世美公子。 但紧接着又有新的消息开始流传,据说来自青山内部。 ——井九可能出身果成寺。 第八十九章有人想见赵腊月 青山里一直有人怀疑井九出身果成寺。 最早是承剑大会之后,他与赵腊月登上神末峰的过程落在了某些人眼里,引来了上德峰的怀疑。 但那时候更多人都觉得上德峰是在数百年没开玩笑之后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直到试剑大会,井九在战胜顾寒的过程里,身形露出剑芒,引发了数位峰主震惊的猜想。 这一次,真的有人开始相信这个说法,至少井九与果成寺之间应该有所联系。 梅会棋战之后,这种说法更是平添了很多说服力,就连南忘都在想要不要让掌门师兄私下发函去果成寺问问。 因为井九在棋盘上表现出来的算力太过强大,甚至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很多人在想有没有可能是果成寺的两心通让他提前便猜到了童颜的每步应对? 最关键的是,当这个说法开始在修行界流传之后,果成寺并没有否认!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就等于说,时隔多年果成寺再次派出蹈红尘的传人现在居然成为了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这种传奇的经历甚至让很多人忍不住生出一种猜想——井九有没有可能成第二位刀圣? 他们不知道青山宗里的大人物们早就有了这种想法。 井九受到的关注越来越多,人们越来越期待他在道战上的表现。 童颜回云梦山闭关,但像洛淮南、白早、桐庐这些年轻强者都会参加道战,人们希望井九能带来一些惊喜。 遗憾的是,没有过多长时间人们的期望便落在了空处。 西山居方面传来准确的消息,井九没有参加道战的意思。 神末峰参加道战的是赵腊月。 …… …… 棋战结束十余日后,朝歌城里春意已深,雨水全无,甚至已经有了些暑意。 湛蓝的天空里飘着云,然后落在湖面上,配上湖堤上的垂柳与若隐若现的飞檐,美不胜收。 赵氏是朝歌城里的贵族,爵位较诸国公只低一级,世代豪富,但这二十年里,因为那位小姐的缘故一直很低调,只不过现在又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无法再低调下去,春初的时候,洒下如山般的金银,把城外的别园整治的仿佛仙境一般。 因为春天的时候小姐会回朝歌城,而且信里说得很清楚,应该会带一位同门做客。 小姐是何等样的身份,连她都要请到府里的同门又是什么身份?没有仙境般的风景,如何配得上二位仙师? 船首破开水面上的蓝天白云,缓慢而自在地飘着,因为无人划浆。 “书道第一是白早。” 赵腊月坐在船首,微风拂动发丝。 井九躺在竹椅上,听着这话有些意外,心想居然不是一茅斋? 赵腊月接着说道:“很多人都没想到,她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画道,结果还能赢过一茅斋的那些书生。” 井九想了想说道:“看来她和童颜一样,都是很聪明的人。” 赵腊月不明白他的意思。 井九说道:“修行界一直有种说法,附援求道,书不如画,因为画才是原初之形,书需要我们在形状之上赋予意义。而白早弃画择书,应该是想明白了,我们赋予形状之上的意义才是修道需要寻找的东西。” 赵腊月说道:“应该是那天看你与童颜下棋有所触动。” 井九说道:“你如何?” 这个问题很突然,但赵腊月知道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她与白早、果冬是整个修行界乃至整个大陆会拿来进行比较的三个人。 今年梅会,果冬拿了琴道第一,白早有些出人意料地拿了书道第一,那么她呢? 赵腊月会参加梅战,这个消息早已经被卷帘人卖了出去,最近这些天更是成为了人尽皆知的秘密。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想着这些天卷帘人被问的最多的问题,问道:“你不会真的是和尚吧?” 井九说道:“你知道我不是。” 赵腊月问道:“那为何果成寺的高僧没有出来辟谣?” 井九说道:“这样的情形以前也出现过,因为和尚也有私心。” 赵腊月不解问道:“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样可以掩护那位真正的蹈红尘传人,而且如果我能走的越远,对果成寺的名望越有好处。” 井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直接问道:“道战你准备怎么打?” 赵腊月说道:“打便是,或者说你有什么经验?” 井九说道:“我不擅长这些事情,而且我相信,你应该比我更强。” …… …… 井九没有吃晚饭便离开。 赵腊月不意外,他本来就不怎么吃东西。 数万里旅途上那么多顿火锅,他也只是用清汤煮几片青菜叶子吃,而且很多时候都是用看的。 她有些意外的是,井九说自己有事所以要离开——像他这么懒的人能有什么事情? 而且他没有告诉她是什么事。 不过这样也好,赵腊月也有些事情要办,而且也不想让他知道。 “请过来吧。” 她对着湖心亭里说了声。 片刻后,一位白衣少女出现在湖心亭里,对着她行礼说道:“水月庵莫惜,拜见峰主。” 赵腊月看着这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说道:“何事?” 莫惜微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轻声说道:“果冬师姐约您三日后在鸣翠谷相见。” 赵腊月挑了挑眉。 很明显,果冬是想单独见她。 对此,她并不意外,因为在梅会寒台与棋盘山上她都曾经感受到对方投来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的情绪很有趣,带着些关切、好奇、审视,但没有敌意。 “好。” 赵腊月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她不想井九知道这件事情。 因为果冬是连三月的弟子。 …… …… 朝歌城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里。 四周的酒客们依然在讨论前些天棋盘山上的那局棋。 施丰臣呷了口微酸的黄酒,说道:“三天后就是赵腊月的死期。” 一位枯瘦老者坐在他对面,神情木然地夹了颗松仁送进唇里,没有任何反应。 老者名叫梁星成,是朝歌城里极不起眼的一位普通官员,只有很少人知道他是梁太傅的远房兄弟,而且关系并不远。 而梁太傅是太子的老师。 第九十章施丰臣的一天 细小的松仁被嚼碎,也没多少份量,但香味很足,可以送一杯酒。 梁星成端起酒杯,有滋有味有声音地嗞溜饮尽,斜了施丰臣一眼说道:“水月庵的弟子你都能用?” 看着老者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施丰臣笑了起来,说道:“我哪里有这本事,是那边的人在用。” 梁星成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不想听到那个名字,哪怕施丰臣用的是那边指代。 施丰臣仿佛没有察觉对方的忌讳,继续笑着说道:“只要客人有想法,那边的人就有能力实现。” 梁星成放下酒杯,看着他说道:“那你是什么想法?” 施丰臣正色说道:“只想替殿下分忧。” 小酒馆里很是吵闹,喝醉的人们争执不休,说着那步棋如何,这步棋如何,把他的声音淹没无遗。 梁星成自然不会相信他这个说法,施丰臣自己也不会信,只不过他们彼此都清楚,身为臣子有些话是必须要说的。 他盯着施丰臣的眼睛问道:“你确定此事可成?” 施丰臣笑了笑,说道:“赵腊月一死,栽赃到贵妃身上,就算她再受宠爱,也是死路一条。” 梁星成端起酒杯旋又放下,说道:“你真的能确定?贵妃可不是普通人。” “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她是皇后娘娘又如何?陛下总要给青山剑宗一个交待。” 施丰臣觉得这位谋士就像太子一样愚蠢,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语气却重了更多。 “陛下今天出宫去了骊山,牛老爷与金老爷都不在身边,却带了贵妃娘娘。” 梁星成闻言大惊,骊山在朝歌城外,陛下居然一个供奉都没带,那究竟是去做什么事情?为何他却要把贵妃带着? 酒馆里的争吵还在继续,发酸的浑酒却已经没了味道,他枯瘦的脸上闪过一抹厉色,说道:“那就好好做。” …… …… 梁太傅与自己远房堂弟梁星成的容貌有些相似,只不过更高更瘦,看着不像位官员,而更像一位修道有成的仙师。 他看着栏边的那个年轻人耐心等着,虽然他是对方的老师,但尊卑从来都不会这样计算。 “我总觉得太冒险。” 年轻人把手里的鱼食扔进栏下的水池里,惹来无数游鱼,乱了春水。 梁太傅当然知道这个计划并不安全,声音微哑说道:“但那个消息已经证实,断离丸……确实已经停了好些天。” 年轻人转过身来,正是前些天井九与赵腊月在旧梅园里见到的那位锦衣青年。 只不过与那天相比,他眼里的漠然情绪变得更加幽冷。 他就是神皇陛下唯一的儿子,景辛皇子。 很多大臣、百姓、修行宗派都认为,他将是未来的神皇,私下甚至明着都以太子相称。 景辛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这些天知道了那个消息,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太子之位并不稳固。 因为父皇……似乎准备再生一个。 他看着梁太傅冷声说道:“就算胡贵妃死了,父皇一样可以再有儿子。” 梁太傅说道:“但也许陛下就是因为胡贵妃,所以才想生个儿子。” 景辛沉默了,其实他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管是哪个妃子生下来的儿子对他都是威胁。 因为这代表了父皇的态度。 太傅的意思也非常清楚,在皇位之前,任何冒险都是值得的。 “那我呢?我怎么才能够与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要确保牛金二人和青山宗都查不出来。” “很简单,因为这件事情本来就与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你相信那个叫施丰臣的家伙?” “是的,因为我知道他的仇恨从何而来。” 梁太傅感慨说道:”仇恨是最可怕的力量,可以帮助他保守一切秘密,哪怕是在面对青山宗的时候。” …… …… 朝歌城里有很多小酒馆。 施丰臣离开那间小酒馆,在蛛网般的街巷里转了半个时辰,走进了另外一个小酒馆。 酒馆里的醉客们依然在讨论梅会,准确来说是还是在议论那局棋。 施丰臣有些不喜地皱了皱眉,走到酒馆里面,对掌柜点头致意,随其进了安静的杂物间。 “上次说的事情,如何?” 他看着那个肥头大耳的掌柜说道,神情平静,心情却有些怪异。 做为朝廷清天司的副巡察,见着不老林的管事,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把对方拿下,而不是谈话。 那位掌柜笑眯眯看着他,没有说话。 施丰臣最近的耐心不是很好,沉声说道:“我能找到你一次,就能让你再也无法离开朝歌城。” “我们是做生意本来就要与人联系,清天司能找到我并不奇怪,就像谁都知道白马湖畔那座医馆的来历,” 胖掌柜依然笑眯眯地说道:“而且我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诚意与能力,问题是您还没说过愿意付出什么。” 从古至今,请客杀人都是要花钱的,不老林做的就是这个行当,当然不会例外。 施丰臣神情微松,说道:“没想到水月庵的弟子也能为你们所用,只是你们凭什么相信赵腊月会答应单独前往?” 胖掌柜摇头说道:“这就不方便说了。我们还是说回这门生意吧,你究竟能付出什么?” 施丰臣说道:“我与你们交易,便等于把我交到了你们的手里,至于你们能获得多少自然要看你们以后怎么用我。” 胖掌柜脸上的笑容更盛,语气里却嘲弄意味十足:“一个清天司被边缘化的官员凭什么和九峰之主相提并论?除非你是掌握实权的国公,或者是镇北军里的副指挥使。” 施丰臣没有动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如果说我是为太子办事呢?” 胖掌柜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看来竟是早就已经猜到了。 “有意思,有意思,只不过你就这么卖了主子,难道不怕他知道后杀了你?” “太子信任我,我也相信自己能够守口如瓶,哪怕面对死亡与搜神术,但可能的话,我还是不想直面青山的怒火。” 施丰臣盯着胖掌柜两条线般的眼睛,说道:“我可以信任你们,对吧?” 胖掌柜忽然觉得这个朝廷官员有些意思,笑着说道:“当然,不老林的声誉非常值钱,而且你没有出卖的价值。” 如果不老林不会出卖施丰臣,那么施丰臣自然也没有机会出卖太子,太子又为何要杀他呢? 表面上看起来,这段对话的重点便在这里,但施丰臣和胖掌柜都知道并非如此。 胖掌柜说得很清楚,施丰臣没有出卖的价值,太子却是有的。 这次事件之后,不老林一定可以从太子那里得到足够多的好处,这便是他们愿意参与的原因。 这场交易的唯一筹码,就是太子。 …… …… 离开小酒馆,回到位于南城的家里,施丰臣站在冷清而有些简陋的院子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是位很清廉的官员,做事严肃方正,那些本来应该讨好他的小宗派在碰了几次钉子后也懒得再理他。 这样的家里自然不会有什么丫环仆人,更不可能有歌姬。 也没有家人。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冷清,无论是在南河州还是在朝歌城。 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三天后赵腊月便会死去,他忽然有些伤感。 都死了。 死了也好。 没有烦恼。 第九十一章王小明的半生 施丰臣走进屋里,从衣柜角落的暗格里取出厚厚一叠卷宗,抱到书桌前再次开始翻看。 这些卷宗都是关于赵腊月与井九的。 去年清天司的调查被终止,这些卷宗便被收进了库房里,积了很多灰,直到数十天前被他悄悄带回了家。 卷宗翻动,上面文字与画像他早已烂熟于心,那是七十四条人命,无数血腥的画面。 那些画面在他的眼前闪过,然后与多年前的画面重叠。 “修道者就能随意杀人吗?” 施丰臣合上卷宗,沉默了会儿后说道:“我不会让青山宗再出现第二个太平真人。” 他对青山宗的看法很差,前些年在南河州主持清天司衙门,见过那些两忘峰弟子行事,更是坚定了这种看法。 所谓嫉恶如仇,不过是残忍好杀罢了,青山宗这样的风格必然会养出祸害来。 祸害人间的祸害。 赵腊月的修道天赋、前途地位、行事风格,让他很自然地联想起当年的那个祸害。 所以赵腊月必须死。 这件事情他不能与任何人说,因为太平真人的事情本就是修道界最大的秘密,也是青山宗最大的污点。 如果他用这个理由说事,所有人都会认为他疯了,根本不会相信,青山宗更是会直接杀了他。 他本想面见皇帝陛下,说出自己的忧虑,没想到贵妃娘娘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见不到陛下,他还能如何做? 这一年里,他冥思苦想的事情便是如何杀死赵腊月,却找不到任何办法。 直到前些天,他闲来无事,整理近段时间的书卷,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宫里的断离丸是由清天司供应的,最近这些天用量少了很多。 近年来,陛下独宠胡贵妃,断离丸用量减少,谁都能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甚至他在怀疑,陛下就没想过隐藏此事。 他想办法与太子府取得了联系,对方果然很震惊。 太子府的反应让他发现太子与身边的那些近臣真的很蠢,居然看不出来这是陛下的试探。 这样的太子当然可以用一用。 吱呀一声,院门开启。 施丰臣从沉思里醒来,把卷宗重新收好,走出门外。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转身关好门,看着他高兴说道:“师父,你回来了?” 少年的腿脚有些不便,提着一篮子菜,走路显得很吃力。 施丰臣说道:“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师父。” “好的……”那少年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师父。” 施丰臣忍不住笑了笑。 那少年见着他的笑容,发自内心地喜悦起来,声音也高了数分,说道:“我买了新鲜的油白菜,今晚炒腊肉吃。” 施丰臣本想说自己已经吃过,但看着他的笑容,终究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少做些。” …… …… 看着在灶台边忙碌的瘦小身影,施丰臣眼里露出担忧的神情。 那孩子叫王小明,是他很多年前从废墟里拣回来的。 那年西海剑派与昆仑派的两个修道者约战,在伏牛山一场大战,最后以平局收场。 据说双方事后把手言欢,在云舟上喝了好些杯名贵的雀舌茶,竟生出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只不过这两个修道者没有想到,他们道战的余波震酥了一大片山壁。 当天夜里一场大雨,泥石流从山间冲出,吞噬了一座村子。 当然,就算他们知道也不在乎。 这样的事情在朝天大陆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朝廷与正道宗派们早就有了经验。 清天司,从某种意义来说就是专门给修行者擦屁股的衙门。 当时施丰臣还是清天司的一位中级官员,看着满山疮痍,有些心凉,也生不出太多愤怒,因为实在无奈。 按照惯例,朝廷会代表双方宗派对村民进行赔偿,有些爱民如子的地方官甚至会帮助他们重新修建房屋。 问题是全村人都死光了,银钱赔给谁?重修了房子谁来住?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泥石堆里传来微弱的哭声,这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死光了。 施丰臣收养了那个被石头砸断了腿的婴儿,为了让他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给他取了个最普通的名字。 从那之后,王小明就一直跟着他,从豫州到南河州再到朝歌城,做着琐碎的杂事。 施丰臣没有教过他什么,甚至连识文读书都没有教。 现在王小明在清天司一个库房里打杂,每月休沐两次的时候会回来看看他。 “师父,饭做好了。” 灶房里传出了王小明的声音。 施丰臣端着一碗白饭,看着灶台上那盘诱人的白油菜炒腊肉,说道:“以后莫要随意花钱。” 他的薪俸虽然不低,但大部分都用在了别处,很是清贫,自然给不了王小明什么钱。 王小明笑着说道:“腊肉是七十二给的,没花钱。” 施丰臣知道他说的七十二是他的一个工友,没有再说什么。 饭吃完后,王小明端来一杯热茶,说道:“师父,喝茶。” 施丰臣接过茶喝了口,眯了眯眼睛。 茶是家里常喝的粗茶,但只要足够烫,喝着便舒服。 王小明知道施丰臣这时候心情极好,小心翼翼问道:“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跟您学?” 施丰臣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你真要跟我学?” “是的。” 王小明的神情很认真。 施丰臣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你不知道,你小时候我就请人看过你,你的根骨很不错,修行应该有前途。” 王小明忽然站起身来,愤怒地喊说道:“我不修行!我是要跟师父你学查案。” “查案需要的是脑子,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阴谋没有太多意义,智慧也如此。” 施丰臣看着他的眼睛,无比严肃说道:“我们面对的都是修道者,如果你要跟我学查案,就要去修行,要变得比他们更强……当年我拜在三清宗门下,是如此想,可惜的是我的天赋太普通,在这道路上走不了太远,但是你可以。” …… …… 三天后,赵腊月一个人去了鸣翠谷。 鸣翠谷这个名字很常见,说明风景也很寻常,寻常到不值得被取个特别的名字,而且入谷的道路很是陡峭难行,哪怕是最适合踏春的时节,也看不到游人。 再陡峭难行的道路,对修道者来说都不是问题,所以修道者较诸普通人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当然偶尔也有凶险。 鸣翠谷里有道小溪,溪畔有座年久失修的小道观。 她走进道观,才发现原来这座道观是一座阵。 第九十二章赵腊月遇到的第一次暗杀 修行者很难被暗杀,因为他们对气机的变化非常敏感。 赵腊月擅长推演计算,而且剑心通明,自然更擅此道。但走进道观的时候,她没能发现任何问题。不是因为她想着要见到连三月的传人而有些走神,而是因为这座阵法没有任何杀机,淡然至极,与普通的山水融为一体,很难发现。 能把改变天地气息的阵法与天地再次融为一体,这种手段玄妙而且少见。 只有那些底蕴极深的玄门正宗才能够做到。 一声剑鸣,破旧的道观被照的一片火红,就像是暮色提前来临,点燃了山谷间的所有树木。 弗思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空中穿梭着,在她的身周斩出无数道笔直的线条,竟似仿佛要把空间斩开一般。 那些繁密至极的线条,构成了一道屏障,把她护在了里面。 赵腊月清楚敢对自己出手的必然不是普通的修道者,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自信与骄傲不会影响她的判断力。 她根本没有想过找到敌人然后攻击,第一时间便施出了最强大的剑招自保。 这不是九死剑诀里的剑招,而是景阳真人根据水月庵的某种道法自创的剑招,据说与某种叫天蚕的异虫有关。 这是井九教她这招剑法的时候说的。 “这就是景阳真人留下的弗思剑?果然完美。你的剑法与应对还有决断力也都很完美。” 如暮色般的红光里走出来一位黑衣人。 这位黑衣人的气息非常强大,脸上蒙着黑布,而且应该用某种功法改变了面容。 赵腊月隔着剑网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她对此人的真实身份有所猜测,应该在那个宗派里地位不低,因为他背着手,显得很自信,而且高傲。 黑衣人说道:“不愧是传说里的赵腊月,可惜的是,这般威力的剑招以你现在的境界最多只能支撑数十息时间,而且如此一来,你就没有办法以剑书求援同门,换句话说,你把自己陷进了死局,多活这么一段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赵腊月知道黑衣人说的有道理,同时也是一种诱惑。 南忘以及青山弟子还在朝歌城,距离此间不过两百余里,以最快速度赶过来,用不了太长时间。 问题在于,如果她以剑书求援,没有飞剑在侧的她又能支撑多长时间?甚至有可能会被瞬间杀死。 赵腊月没说话,因为没有意义,拖时间也没有意义。 她的剑元正在高速地流失。 暮色渐渐变浓,被笼罩其间的破旧道观生出一种沧桑的美感。 美景不是美事,因为这说明弗思剑的速度正在渐渐变慢,颜色才会更加鲜艳。 也正是因为变慢,弗思剑开始生出剑啸,带起剑风。 破旧的道观墙壁被剑风拂过,簌簌落下灰尘。 道观里供着的泥像被岁月风雨侵蚀的只剩下半个头颅,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低。 泥沙落在地面,就像是沙漏,时间向着尽头走去。 就在泥像的头颅快要被全部磨平之前,赵腊月动了。 她把右手伸到身前的空中。 满室暮色骤收,落在她的手间,仿佛变成一轮红日。 她握住弗思剑,身体带起残影,便向黑衣刺去。 ——剑不离手,便不用担心被对方的强大功法影响。 当初在海州城外的海神庙,她就是用这一招杀死了那名不老林的管事。 黑衣人很冷静,应该是提前便知道她的这一招,轻易至极地避开了数道剑芒,然后一掌拍落下去。 落下的是掌,飞起的却是双袖。 可能是忌惮弗思剑的厉害,更可能是不想遗留下线索痕迹,他没有动用法宝。 即便如此,他也不是赵腊月能够抵抗的。 黑衣人双袖卷飞而起,有若夜黑里如墨般的浪。 呼啸的罡风随袖而去,无比凌厉,气息却是那样的磅礴,明显应该是玄门正宗的功法,光明正大至极。 轰的一声响,赵腊月倒飞而去,重重地撞在道观的墙壁上。 她的身体随着如雨般的碎砖落在地上,唇角溢出鲜血。 黑衣人随意翻袖,便破去了她的人剑如一。 双方之间的境界差距实在太大,凭道心、战意与勇气根本无法弥补。 但她的神情还是那般漠然,脸上看不到任何惧意,因为这本来就是她早就算明白了的事情。 就在她撞到墙壁的同时,如石头般被震飞的弗思剑,忽然间像是重新获得了生命力,破屋顶而出! 嗖! 弗思剑向天边飞去,很快便消失无踪,只留下一道血色残影。 这是剑书传讯。 黑衣人没有理会,因为这也是他早已算到的事情,或者说是他希望发生的事情。 就算赵腊月比情报里的境界更高,已经突破至无彰上境,能够驭剑的距离也不过数里。 她如果想以剑书传讯通知朝歌城里的青山同门,便只能动用那种法门,强行与弗思剑断绝联系,任其而去。 这种做法会让剑主受到反噬而重伤,而且事后若想重新与飞剑建立联系,需要更长时间的养炼,非常不值得。 青山弟子只有面临极大危险、甚至是明知必死的时刻,才会做出这种选择。 当然,如果赵腊月今天能活下来,这种代价还是值得的。 问题在于,当弗思剑远去,她拿什么来抵挡对方的进攻?还是说她已经确定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黑衣人认为是后者。 他隔空一掌拍向赵腊月。 空气骤然变形,屋顶落下的光线被折射的乱七八糟。 一道强大而连绵不断的威势,在道观里不停回荡,如群山般重重叠叠,向着前方碾压而去。 这道狂暴的力量却没有影响到道观本身,那些破旧的墙上没有出现裂口,连灰尘都没有落下。 如此精细的控制程度,证明了这位黑衣人可怕的境界还有别的一些事情。 这种时刻还要刻意进行这种控制,是非常不智的事情。 所以事情的真相是黑衣人没有刻意控制,一切都是自然而行。 招式功法里自然蕴着天地自然之道,赵腊月越发确认对方的来历,眼睛越发明亮。 黑衣人的手掌来到赵腊月身前时变成了一只拳头。 万重山凝结成了一块石头,可以想象有多么沉重。 就算是朝歌城的城墙,只怕也要被这一拳打穿。 青山弟子最不愿意的事情便是被敌人近身,在那种情况下飞剑被迫防守,不能自如杀敌,等于被缚在自己手上。 黑衣人用看死人的眼光看着赵腊月。 你连剑都没有,还能怎么办? 赵腊月举起双手,迎向那个拳头。 啪的一声轻响。 她的手里生出无数道剑意。 那些剑意无比纯净,绝对锋利。 破旧的道观墙壁与屋顶被尽数切碎,向着地面垮塌而去。 第九十三章穿着厚布衣的少女 (我想把果冬这个名字全部换成过冬,因为觉得这个名字更好看,而且更符合她……) …… …… 黑衣人神情微异。 他没有想到赵腊月居然修成了后天剑体! 这一刻,他明白了赵腊月的想法。 走进道观发现有问题,她第一时间唤出弗思剑,施出那记有些古怪的剑招自保,这是示弱。 当她的剑元难以支撑的时候,主动断绝与弗思剑的联系,让其远遁示警,还是示弱。 在最关键的时刻,她才动用自己的双手,现出自己的剑体真威。 就算她不能出其不意地伤到自己,也能多争取一些时间。 只要她能多撑一段时间,便有可能等到同门来援。 “不愧是天生擅长战斗的赵腊月,可惜时间不够,你还是要死。” 黑衣人的视线穿过滴血的双拳落在她的脸上,越发冷酷。 他以为已经足够重视这件事情,没有想到还是低估了对方。 现在看来,他无法再做任何保留,哪怕事后可能留下线索,带来很多大麻烦。 无数道光线从他的拳头指缝里散溢出来。 光线莹白柔和,是最纯正的宝光。 谁知道他的手里究竟握着怎样的法宝? 嗤啦! 赵腊月的衣衫上出现数十道口子,左眉上也出现了一道口子,溢出鲜血。 她在云行峰上以剑意粹体多年,身体与道心都坚韧远超同龄的修道天才。 但这时候她面对的是法宝的正面轰击。 她的意志依然坚定,身体的强度终究有限。 远方的天空里忽然传来一道剑意。 一道凌厉而霸道的气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靠近山谷。 那极有可能是位破海上境的修行强者。 黑衣人知道来者是谁,但并不担心。三天前他与同伙对今天的战局进行过很多次推演,确认就算赵腊月剑书传讯后还有余力支撑数息时间,也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 西山居与鸣翠谷的距离不算太远,也不可能转瞬即到。 …… …… 道观外,忽然响起一声琴音。 琴音并不如何响亮,却非常清楚。 道观正在垮塌,砖石落在地面,发出很大的声音,却无法盖住琴音。 一道有些缥渺的气息出现。 黑衣人很震惊,因为他感受得很清楚,那道气息就在道观外。 为何会有人来到近处?鸣翠谷很偏僻,连游人都没有,怎么会忽然出现一位修道者? 除非是有人提前知道他会在这里设局,问题是谁会知道? 在很短的时间里,黑衣人推算出了结果,做出了决定。 如果他想同时杀死赵腊月与道观外的那名修道者,需要一段时间,青山宗的强者会赶到现场。 做为修道强者,他从不欠缺决断的智慧与魄力,面对如此大好的机会,放弃时依然是毫不犹豫。 随着落下的砖石泥沙,他的身影渐渐虚无,只是在消失前看了浑身是血的赵腊月一眼。 …… …… 琴声消失,一位少女出现在道观废墟外。 黑衣人已经消失无踪,她望向青翠而普通的山容,寻常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她没有想到对方遁法竟然如此强大,而且她终究还不完全是她,所以没有选择追击,而是留了下来。 深春时节,少女依然穿着件厚厚的布褛,显得有些奇怪。 她挥了挥衣袖,废墟里的砖石滚动分开,露出地面。 赵腊月坐在角落里,衣衫破烂,血迹斑驳,蓬头垢面,看着异常狼狈。 她的神情却很平静,看着那个布衣少女,没有说话。 今天她就是赴对方的约,才会陷入这个局里,险些被杀死。 这位穿着厚布衣的少女就是水月庵传人果冬。 果冬走过满地砖石,站到赵腊月的身前,隔空数指点下助她止血,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要笨。” 赵腊月说道:“因为在我想来,我们见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没想太多。” 果冬说道:“为何?” 赵腊月说道:“你是连三月的弟子,我是景阳真人的弟子,自然要见面。” 果冬感受着废墟里剑意的残余,沉默片刻后说道:“不错,他居然把这招剑法都留给了你,说明他确实把你当成真正的弟子,那么我确实应该见见你。” 赵腊月用手把乱发拢到耳后,有些想念井九的阴木梳。 她不想自己现在的模样落在对方眼里。 因为对方是连三月的弟子。 十数息后,狂风骤起,鸣翠谷里溪水大乱,一道剑光如闪电般落于地面。 清容峰主南忘到了。 她看着赵腊月的模样,双眉微挑,说道:“谁?” 赵腊月说道:“十五息前已走。” “想逃?” 南忘转身望向山谷,脸露杀意。 她的衣袂随风而起,无数道森然剑意占据了整个鸣翠谷的空间。 一道雄浑无比的剑识,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瞬间将四周十余里方圆的山野笼罩进去。 但她没能发现任何修道者的气息。 果冬说道:“应该是天地遁法。” 南忘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不喜欢连三月,自然也不会喜欢果冬,但也必须承认水月庵弟子见识确实不凡。 不停有剑光飞至鸣翠谷,落于溪畔,数十名青山宗弟子陆续驭剑,自朝歌城而来。 南忘面无表情说道:“结剑阵寻敌。” 嗖嗖嗖嗖,青山弟子向着各处飞去,布成一座极大的剑阵,开始搜查百余里方圆的山野。 数十道剑光在天空里出现,甚至已经靠近了朝歌城的城墙,自然引发了很多震惊。 没有过多长时间,青山弟子陆续归来,幺松杉看着南忘摇了摇头。 南忘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在青山剑阵之前逃走,极为愤怒,又有些警惕。 难道真是中州派的那些老家伙? “你没事吧?” 南忘看着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明明是关切的话语,语气却极为生硬,没有任何暖意。 赵腊月的回答比南忘的话还要更加生硬。 “死不了。” 第九十四章最难摆脱的不是剑光,而是意外 赵腊月知道南忘不喜欢自己。 准确来说,最开始的时候南忘很喜欢她,在承剑大会的时候甚至想要亲自收她为徒。 但当她选择承剑神末峰后,南忘对她的态度便完全改变了。 青山里很多人都知道,南忘不喜欢景阳真人,对他毫无敬意,提起他时向来直呼其名,从来不会称他一声小师叔。 赵腊月现在是神末峰主,虽然境界修为较诸南忘要差的非常远,辈份地位却不稍低。 以她的性情,既然南忘不喜欢神末峰,她自然也不会喜欢对方。 听着这两句对话,过冬觉得很有趣,又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微翘,露出一抹笑容。 南忘有些不悦,转身望向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过冬平静说道:“我师妹莫惜以我之名约腊月峰主出来相见,与人勾结设局杀她。” 她用很简单的一句话便说明了整个情况,因为这本来就是非常简单的一场杀局。但在修道者的世界里,简单往往意味着直接,直接才是真正的凶险,因为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有资格直接,那是要比阴谋更可怕无数倍的存在。 今天如果不是过冬及时赶到,赵腊月真有可能会被那个黑衣人杀死,除非她还有什么隐藏手段。 问题在于,既然莫惜是用过冬的名义把赵腊月骗到这里,自然不会对她说,那为何她会出现在这里? 南忘盯着她,数十名青山弟子也在盯着她。 幺松杉等数名来自两忘峰的弟子,垂在身侧的双手更是已经暗自捏好了剑诀,随时准备出剑。 在数十道如剑般的锋利目光注视下,过冬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还是那样平静。 “因为我看出莫惜有问题,问了数句,得到答案便赶了过来,来不及通知你们。” 换成别的人,这个解释没有任何说服力。 ——你怎么看出自己的师妹有问题,又凭何只问了数句便让对方交待?要知道这可是极大的罪名。 但说话的人是过冬,所以这番话很有说服力。 水月庵最擅长两心通,过冬是连三月的弟子,自然深谙此道。 南忘盯着她的眼睛,还是没有说话。 过冬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庵里自然会给出交待。” 面对青山峰主的威压,她没有任何惧意。 …… …… 一道金光落在了山谷里。 溪水变成了一条金鞭。 那道金光并不如何刺眼,带着些许禅意,更多的却是厚土之意,给人一种很实在的感觉,就像是数万道城墙。 一个身形矮胖的修道者从金光里走了出来,身上的衣衫竟也是金黄色的,仿佛金帛制成。 “见过南峰主。” 南忘微微点头,说道:“金供奉。” 她的声音里没有太多敬意,也没有轻视,这便说明对方来历不小。 这位矮胖男子叫做金明城,乃是皇宫里的供奉,与另一位牛供奉齐名。 先前,青山宗的数十道剑光出现高空,惊动了朝歌城里的很多人,朝廷自然要来关切一二。 考虑到青山宗的地位以及行事风格,朝廷很是谨慎,直接请出了这位大人物。 金明城随剑光赶来此地,自然是想要问个究竟,但这时候看着正在被同门治伤的赵腊月,哪里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神情顿时变得极为严肃。 不待他开口问话,赵腊月直接说道:“是中州派的人。” 听到这个答案,金明城的表情再也无法保持严肃,因为太过震惊。 南忘已经知道,只是冷哼了一声,青山弟子们却是刚知道此事,神情不由凛然。 他们不是畏惧,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麻烦。 如果是别的宗派胆敢设局来杀赵腊月,青山弟子哪里还用等待,直接杀到对方山门,斩死那个凶徒便是。 但既然是中州派,那么可能就还需要一些证据了。 毕竟对方怎么也是朝天大陆的第二宗派。 过冬说道:“应该是中州派,因为他最后走得急,用了天地遁法。” 金供奉心想这并不足够,眯着眼睛说道:“先找到证据吧。” 说完这句话,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就算青山宗找不到证据,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朝天大陆最大的两个宗派如果真的成了敌人,那会引发多大的风波?还是说会变成一场血腥的战争? 忽然,他感应到远方某处山野里传来一道气息,霍然转首望去。 南忘也望向了那边。 赵腊月说道:“验一下法宝气息,他的手受了伤。” 说完这句话,她看了过冬一眼。 因为她注意到,过冬比金供奉与南忘还要更早望向那处。 …… …… 黑衣人在山野间逃遁。 他不可能选择驭空而去,因为那样太过显眼,容易被人看见。 不要说朝歌城里的那些皇家高手,单说云梦山的千里大阵也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他。 他了解自己那位掌门师兄。 如果掌门师兄确定是他做的这件事情,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当场毙杀,然后把尸体送去青山。 想要当正道领袖,当然很擅长那个忍字,对同道中人忍耐,对同门中人残忍。 他冷笑想着这些事情,身形虚化穿过一片野桃林,下一刻出现在对面的山崖间。 在山野里遁行,当然要比驭空飞行慢很多,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用的是天地遁法。 中州派的天地遁法堪称世间第一,借天地之势而隐,青山绿水、断崖古树,都能够遮掩他的行踪。 只要不被青山宗的破海境强者用剑识缀上,他便相信自己一定能逃走。 他只是有些遗憾,在这样的情形下还是没能杀死赵腊月。 赵腊月居然修成了剑体,那道突然出现的琴音,这些都是意外。 一名刺客最不喜欢的就是遇到意外,他们只喜欢给人意外。 但今天他遇到的意外太多了。 就像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有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谁能看破自己的天地遁法? 黑衣人很吃惊。 忽然,一把刀斩开天地真实来到了他的眼前! 那把刀通体漆黑,刀身带着些斑驳的铜锈,显得幽暗至极,仿佛鬼物。 黑衣人一声清啸,右拳轰向那把黑刀。 随拳风而去的还有无数道乳白色的光毫。 他竟是毫不犹豫动用了宗派授于自己的本命法宝! 可以想见,被人看破天地遁法以及这把幽暗至极的鬼刀带给他多少精神压力。 哗的一声。 那把黑刀居然散开了! 黑衣人的视野之前,满是星星点点的幽火。 法宝射出的万道光线,遇着那些仿佛并无颜色的幽火,瞬间被侵蚀,威力顿弱! “魂火!” 黑衣人眼瞳骤缩,满是惊惧之意,厉声喊道。 多年不曾现身大陆的冥部强者,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第九十五章那人在崖边钓鸟 黑衣人哪里还敢停留,收回法宝,转身便逃。 他掠至半空,踏树叶而起,身形骤虚,再也顾不得容易被发现,便要驭空而去。 谁曾想到,就在他的脚尖离开树叶的那瞬间,天空忽然变暗。 树林梢头有团黑雾,仿佛一直在那里等着他。 那团黑雾直接落在了他的脸上。 黑衣人眼前一片黑暗。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落在积叶上,再无生息。 黑雾随风轻颤,却不消散,其间有张苍白的脸若隐若现。 风渐大,黑雾避至地面默然前行,看着就像是是太常寺被雨洗后的乌檐——那是苍龙的角。 黑雾向着山崖裂缝里钻入,眼看着便要消失,忽然剧烈地绞动起来。 雾里那张苍白的脸本来没有任何表情,漠然至极,这时候却忽然扭曲,满是震惊与愤怒。 一只不知何处来的巨手……抓住了那团黑雾。 那只巨手泛着青色。 那道青色就像绿草一般新鲜,却又像腐烂的尸肉。 明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却在这只巨手上得到了统一,给人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青色巨手合拢。 黑雾拼命地挣扎扭动,想要逃走,却是无法做到。 很快,伴着一声极低低的怒鸣,黑雾骤然消散,碎成了无数团魂火。 这些魂火的层级极高,纵使历经无数里的旅途从冥界来到朝天大陆,依然保持着无色无息的状态。 如果任由这些魂火散落山崖间,很难被人族修行者发现,再过数百年有可能变成怨灵。 遗憾的是,这些魂火没有神末峰上的那些魂火幸运,直接随着一阵狂风连同所有的黑雾残余灌进一个洞里。 黑雾消失无踪,视野重新清楚,原来,那个洞是一张嘴。 那张嘴里生着很多细碎的牙齿。 那人的鼻子很粗很圆,鼻头有些红,看着就像是一个没有发育完好的红萝卜。 那人的眼睛深陷如洞。 那人是位矮小的老者,身上气息全无,却给人一种无比强大的感觉。 吞噬完这些魂火,老者不再停留,双臂一振,如一只大鸟悄无声息穿过密林,瞬间变成极远处的一个小黑点,再出现时,已经到了朝歌城北数百里外的一座山崖边。 崖边坐着一位年轻人。 年轻人的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竿头系着细线,线垂入崖间的流云里,看着似乎是在钓鱼。 云里怎么会有鱼?难道他在钓鸟? “佩服佩服,没想到你居然能让冥界为你所用。” 矮小老者看着那个年轻人说道:“能隔这么远杀死中州派的元婴长老,这个冥界小鬼的水准不错。” 年轻人没有回头,盯着崖下的流云,神情极为专注。 云层渐乱,隐有黑点穿行其间。 那些看不到的飞鸟盯着竹竿线上系着的食物,发出嘎嘎的叫声,显得极其贪婪。 看着云里的乱象,年轻人摇了摇头,然后才开始回答老者的问题。 “冥师三弟子的水准当然不错——虽然只敢用影子过来——不然我怎么会请你出手?” 老者发出难听的笑声,说道:“你什么时候能把冥师钓出来?我好久不曾见他,世人也很久未见,想来会很热闹。” 年轻人说道:“都是被我青山杀破了胆的可怜老先生,你不敢现身,他又怎么敢出现?” 老者沉默了会儿,说道:“你确定青山宗不知道我出来了?” “问世间谁最了解青山?” 年轻人把竹竿插进崖边的石缝里,转身望向老者,竖起大拇指对着自己的脸,笑着说道:“是我呀我……” 他本有些清冷的面容,因为这抹笑容顿时变得可爱起来,带着些散漫的味道,很是亲切。 看着这张脸,老者不知道想到何事,叹息说道:“我在地里躲了几百年,世间变化太大,像你这样人,居然也只能躲躲藏藏,真是令人伤感。” 年轻人挑了挑眉,说道:“话多了啊。” 老者忽然正色说道:“我想吃几个人,实在是有些馋了,那些魂火没味道,就算没小姑娘,吃几个汉子也是好的。” “好啦。” 年轻人有些无奈,收起竹竿,带着老者向崖外走去。 老者赶紧跟上。 年轻人斜了他的眼,说道:“怎么感觉我现在就像养了条狗?” “汪汪。” 老者讨好说道:“只要你能灭掉青山,绝了我的后患,我再给你做三百年狗又何妨。” 年轻人说道:“那你得先护着我,可别让我被那两个逆徒给杀了。” 老者苦笑说道:“我现在可打不过他们。” “所以,我们要抓紧啊。” 年轻人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老者的头。 崖下流云渐静,鸟渐无踪。 …… …… 山林被一道寒冽的剑光照亮,然后被万丈金光点燃。 南忘与金供奉最先赶到现场,其余的青山弟子随后陆续赶到。 看着黑衣人的尸体,他们神情微变。 黑衣人的手上有剑伤,法宝气息的残余也很清楚,应该便是对赵腊月出手的那名凶徒。 只是他为何会死在这里? 南忘拂袖。 黑衣人脸上的布被掀起。 他的气息已经全无,因为道法做出的容貌改变自然也无法再维持,露出了真实的面容。 “魏成子?” 金供奉大惊。 南忘的脸色很难看。 场间死寂一片。 想杀赵腊月的真是中州派的人,而且还是位元婴长老。 南忘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金供奉挥手,如金粉一般的事物落在四周百丈方圆的地面上。 金粉渐渐虚化,隐隐可以看到一些画面,极其模糊,但从气息上已经能够判断出是何物。 魂火! 青山弟子们忍不住发出惊呼。 冥界妖人居然又出现了! “很强,比你我弱不了太多,而且来得只是一道分影。” 金供奉感受着那些魂火残余的气息,神情凝重说道。 南忘没有说话。 难怪魏成子这位中州派的元婴长老竟是一个照面便死了,就连元婴都没能逃掉。 青山弟子们对视无语,气氛极为压抑,而且诡异。 …… …… 第九十六章一片血光里开始查案 鸣翠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出名,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热闹。 浅溪两侧、山谷林里,到处都是人影,脚步声与话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朝廷的神卫军封死了数十里溪谷的两头,凌厉的剑光与冲天的法宝光毫在天空里交相晖映。 这里已然变成了禁地。 至少有数万名军士、民夫在两百里方圆的山野里寻找着哪怕最细微的痕迹。 清天司官员则是在最关键的几处地方查探。 溪畔的道观废墟里,山谷深处某棵野树下,到处都能看到官服。 魏成子的尸体还搁在那棵野树下,双目紧闭,冰冷如石。 无论在修行界还是朝歌城,他的地位都不低,如今却曝尸荒野半日无人理会。 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大,没有人敢移动尸体,破坏了线索。 不谈冥界妖人忽然出现背后隐藏的阴谋气息,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震惊整个大陆。 中州派的元婴长老设局暗杀青山宗的神末峰主。 以赵腊月现在的身份地位,她被刺杀,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更关键的是,朝廷必须表现出无比重视的态度,因为所有人都很担心青山宗的反应。 做为被边缘化的清天司官员,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案子,施丰臣当然要被推到最前面来。 他收回落在魏成子身上的视线,走到崖边望向渐有万点灯火亮起的山野,沉默不语。 赵腊月居然没有死。 不老林的刺客却死了,死在了多年不曾踏足大陆的冥界妖人手下! 那名刺客竟然是中州派的长老! 局势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件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无数倍。 施丰臣觉得在远方的山野里有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的身体渐渐发寒。 …… …… 朝歌城里。 井九站在窗前,看着静静躺在手里的弗思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暮光照耀下,弗思剑更加艳红,就像是刚刚杀了人。 在最危险的时刻,赵腊月切断与弗思剑的联系,让它回朝歌城向青山同门求援。 弗思剑把剑书传至西山居,完成了使命,不知往何处去,自然循着气息重新回到他的手里。 那一刻,他知道赵腊月出了事。 但以他现在的境界与驭剑速度,就算赶过去也来不及,所以他没有去。 那一刻后,赵腊月或者活着,或者死去,他都不用再去,只需要等结果就好。 书架后方的墙壁悄无声息移开,鹿国公从里面走了出来,神情严肃,鬓角残着汗水。 他走到井九身后,禀报道:“峰主已经送回赵府,金供奉亲自看守,其余人已经回了西山居。” 以冷静低调著称的他,在太常寺知道这件事情后,也是惊的很长时间没有说出话,赶紧进了宫。 不是因为赵腊月与井九的关系,而是因为赵腊月的身份以及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青山宗如果不能保持冷静,中州派会有怎样的反应?修行界大风一起,朝廷如何能静?世间万民又能如何? 井九没有说话。 他站在一片血光里。 鹿国公不知道那是弗思剑发出来的红光,以为是窗外的夕阳。 看着井九的背影,他觉得莫名紧张,下意识里腰更弯了些。 在他的认知里,井九应该是木牌主人的传人,还很年轻,境界实力也不是太高。 但不知道为什么,井九就这样安静地站着,他却感觉到极大的精神压力。 井九说道:“没事就好,你先回吧。” 鹿国公不敢多言,行礼后从地道离开。 井九离开窗前,双手微振,弗思剑重新变回剑索,再落在手腕上变成手镯。 他走到书架前,取下铁剑背到身后,离府而去。 …… …… 赵府灯火通明。 街上没有人影,紧张而肃杀的气氛却浓郁的仿佛实际存在。 不知道有多少朝廷高手隐藏在暗中,当然也少不了青山宗的弟子。 井九走到赵府门前,踏上石阶,街道暗处的气息微有变化,然后迅速回复平常。 府门被推开,一名管事带着警惕与畏惧的情绪看了他两眼,说道:“今日府上有事……” 话没有说完,他看到了那张脸,想起三日前别园那边的传言,神情微惊,赶紧让开道路把井九请了进去。 赵府里很安静,丫环与下人们应该都被命令留在各自房间里,看不到人,也听不到平日经常听到的笑闹声。 来到最深处的小院外,那位管事退下,井九走了进去,看到了一个矮胖男子。 那名矮胖男子穿着一件金衣,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当然,就算他没有穿这件衣服,依然金光万丈,因为他的气息足够强大而且光明。 井九知道此人就是皇宫里的金供奉,前两次没有在皇帝身边见到,但听皇帝提起过,据说对皇族忠心耿耿。 看来这位金供奉的境界实力确实不错。 今夜他来给赵腊月当保镖,是皇帝想要表达自己的态度。 当然,井九知道这也说明皇帝肯定开始怀疑某些人。 井九没有理会此人,望向迎出来的赵腊月父母,微微点头致意,视线在赵母脸上多停留了片刻,便走进了房间。 …… …… 西山居的气氛比赵府更加紧张,更加压抑,死寂一片,虽然房间里有那么多人。 南忘坐在椅上,脸色寒若冰雪,没去赵府的青山弟子全部在场,神情严肃。 和国公代表朝廷前来,从正午到此时便一直没有离开过,随他一道前来的还有位果成寺高僧。 这个人选很有意思,因为这位高僧乃是果成寺律堂首席,与青山宗的关系比较亲近。 清天司指挥使从鸣翠谷赶了回来,神情凝重入内,向着四周抱拳行礼,把最新的情形汇报了一遍,又说道:“用从宫里借出来的天纹镜再次做了确认,杀死魏成子的确实是冥火,而且层级非常高,别的后续还要再查。” 南忘面无表情说道:“这不是我想听的话。” 和国公赶紧说道:“金供奉亲自守着,峰主必然无事,朝歌城安全的很,至于查案,清天司也一定会用心做事。” 南忘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说道:“想害我青山峰主的凶徒是你们中州派的长老,谁不知道中州派与朝廷的关系?神卫军里有多少云梦山的外门弟子?如果我没记错,这位指挥使也是中州派弟子吧?现在你和我说朝歌城很安全?至于这案子,交给清天司不就等于交给中州派自己?那还查个屁啊!” 第九十七章中州派与水月庵的处置 第九十七章中州派与水月庵的处置 听完南忘这番话,和国公等人觉得好生无奈,心想青山剑宗原来不止会说狠话,也很会说怪话。 果成寺律堂首席见气氛实在有些尴尬,劝说了几句。 和国公撑着椅手,凑得更近了些,低声说道:“总不能因为此事就开战不是?” 南忘微微挑眉,说道:“有何不可?” 换成别的修行宗派,就算遇着今天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擅启战端,因为对面是中州派。 放眼世间,只有青山宗有这个资格以及行事风格,真的可能选择开战。 场间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和国公赶紧说道:“但禅子也说了,相信清容峰主一定明白,虽然出手的是魏成子,但绝对不是中州派的意思。” 南忘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其余的青山弟子也沉默不语。 禅子说的没有错。 青山宗并不认为暗杀赵腊月是中州派的集体意志,因为这对中州派没有任何好处。 赵腊月是天生道种,但这样的天才弟子在修行界的历史上并不罕见,现在天光峰不就还有一位卓如岁? 如果杀死她,青山宗的未来会受到影响,当前的实力却不会受损。 关键她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神末峰主,辈份地位都很高。 如果中州派真要杀她,就意味着想与青山宗全面开战。 可如果那样的话,中州派必然要雷霆大动,直撼青山根基。 不要说赵腊月,南忘都没有这个资格。 中州派的出手对象只可能是青山掌门以及元骑鲸这两位通天境大物。 看到南忘等人的反应,和国公知道禅子的指点果然是对的,人族最大的危机应该不会发生了,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查出此案真相以及中州派愿意为了修复两派关系付出什么代价。 “如果真是不老林所为,难道他们的手已经伸进了云梦山里?” 和国公刻意转了话题,问道:“而且要请动不老林做这样的大事,幕后那些人要付出多少代价?”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是不老林请冥界妖人出手杀死魏长……魏成子灭口,为何事后不把痕迹消除的更干净些?如果是时间急迫来不及,他们根本就不应该让冥界妖人出手,与冥部勾结这种罪名就算是不老林也不会愿意承受。” 清天司指挥使接着说道。 南忘说道:“我不管这件事情有什么隐情,总之是你们中州派的长老做的这件事,那就说些你们应该说的话。” 场间再次安静。 南忘的意思非常清楚。 现在应该站出来说话的是中州派。 应该说的话当然是道歉以及代价。 很多视线望向某个地方。 那里有个高大的身影。 上午来到西山居,洛淮南便一直站在这里。 从始至终,他没有动过,没有喝一口水,更没有进食,态度表现的很端正。 直到这时候,青山宗终于正式开始问话了,他才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这件事情,我们中州派会全力承担。” 这话说得很漂亮,但就像是世间很多事物一样,越好看越不真实,因为无法描述自然也无从考核。 南忘挑眉说道:“你担得起吗?” 洛淮南神情如常,说道:“师母知道消息后已经南下,这时候应该已经上了天光峰。” 果成寺律堂首席宣了声佛号,说道:“如此便好。” 和国公也是面露喜色,说道:“如此最好。” 南忘沉默了,没有再说什么。 中州派掌门是修行世界最顶尖的大人物,要说云梦山还有谁地位比他更高,便只有他那位同样是通天境界的道侣。 也就是洛淮南所说的师母。 掌门夫人亲自前往青山宗,中州派的态度不可谓不诚恳。 具体事宜自然会由她与青山掌门还有元骑鲸商议,相信中州派必然要付出很多代价。 与之相较,井九与童颜在梅会棋战上关于晶石分配的赌约,完全不值一提。 中州派表现出来这样的态度,和国公与果成寺律堂首座,都同时松了口气。 他们看着南忘的反应,心想接下来只需要把赵腊月安抚好就够了。 南忘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直接说道:“你想的差了,那样不够。” 和国公神情微异问道:“还有谁?” 南忘说道:“井九。” 听着这个名字,在场的人们都有些吃惊。在他们想来,就算井九是青山宗重点培养的剑道奇才,梅会棋战之后声势正盛,又有景阳真人再传弟子的名头,依然没有资格参与到这等大事里。 洛淮南却很安静,似乎早就猜到。 幺松杉说道:“井九师叔是个很记仇的人。” 青山弟子们纷纷点头。 当年初入洗剑溪,柳十岁为了见他,被顾寒打了几次,后来在承剑大会上,井九便在顾清的身上打了回来。 去年试剑大会,井九当场出手把两忘峰马华打到石林下面,重伤顾寒,最后竟连过南山的剑都折了,也是报复。 这时有消息传到了西山居。 人们才知道井九去了赵府。 没有停留很长时间,他便离开。 没人知道他与赵腊月说了些什么。 “他离开赵府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和国公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说道:“水月庵弟子莫惜被人打折了四肢,扔到了他的脚下。” 南忘看了洛淮南一眼,没有说什么。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这就是水月庵给青山宗的交待。 和国公在内的很多人,都已经猜到这个处置应该是过冬的手笔。 那个少女行事果然有其师风范,烈如西风。 洛淮南忽然觉得,让师妹去劝说井九似乎不是最好的选择。 …… …… 赵府门前。 莫惜躺在井九的脚下,浑身是血。 她抬头盯着井九,眼里满是绝望与恨意。 井九举手示意赵府管事过来,说道:“原样送回水月庵。” 水月庵的风格恬淡安静,直到出了连三月。 这种重口味的画面,他很熟悉。 他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既然看到,也就够了。 井九转身离开。 莫惜厉声喊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不想。” 井九没有停下脚步。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莫惜呆住了。 片刻后,安静的街上响起她痛苦的哭声,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如何。 第九十八章请你看看我 井九站在窗前,端着一杯茶,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太常寺的乌檐,沉默不语。 杯里的茶早已经凉了。 他对茶无爱,只是试着像寻常人一样端着,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帮助自己想明白那些寻常人。 他在想水月庵的交待、临去前那个少女说的话。 最终他还是没有想明白,摇了摇头。 事情已经如此,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往前行走,何必再回头询问原因? 就算知道你的人生背景、感情经历、偶尔冲动犯下的错,又有什么意义,时间不应该放在这些方面。 有敲门声响起。 井九从窗边走回室里,右手轻抚剑镯点燃剑火,然后落在茶壶上。 吱呀一声。 井家大哥推开了门。 不知道是认识对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没有拒绝对方进入,甚至没有请示一下井九。 来客随夜里的清风而来,落在海棠花瓣上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白衣飘飘的少女生得极美,神情柔弱,眼神干净,就像是一池清水。 仿佛落在凡间的仙子。 井九示意她坐下,端起重新滚烫起来的茶壶,给她倒了杯茶。 他想到对方应该会派人来安抚自己或者说服自己,只不过没有想到来的是这位。 白早是中州派掌门夫妇的独女,在云梦山里地位特殊,即便放眼整个修行界,身份也极矜贵。 她来见井九,必须说中州派表达了足够的尊重。 白早轻声道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神情微异。 她没有想到,这茶水的味道如此糟糕。 就算青山宗不怎么讲究这些方面,但也有宝树居这样的供奉,怎么也不至于喝这样的茶…… 最关键的是,这茶明显泡的不对啊。 一壶凉透了的茶,被剑火重新煮沸,味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井九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以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道:“请讲。” 白早心想原来是个急性子,既然如此,那自己也得改变一下行事风格才好。 “魏成子突破到元婴后期的可能性很小,门派对他的支援也不是太充分,但他终究是我中州派的长老,被收买的难度很大。不老林能做到这点,说明他们的手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伸得更深,最麻烦的是现在看来不老林可能与冥部有关系。” 她看着井九的眼睛认真说道:“所以我们的想法是,这个案子的追查应该更慎重一些。” 青山宗与中州派都是正道修行界的领袖,当然应该从全局的角度审视赵腊月遇刺一案,然后做出最稳妥的判断。 井九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只不过他本人并不擅长做这些判断,或者说不认为这很重要,说道:“为何来找我?” “我听洛师兄说过旧梅园里的事情,虽然他和我都不是很明白,但看起来,腊月峰主似乎很在意你的意见。” 白早的声音很温柔,语气很坦诚:“如果你愿意暂时保持沉默,或者她也可以,这件事情就不至于风波太急。” 井九说道:“你们已经确定魏成子是不老林的人?” 白早说道:“抱歉,这个不方便说。” 井九说道:“就算我们不说什么,但青山里的师长,包括你的父母,都不见得会放过不老林。” 听到这句话,白早露出一抹带着嘲弄意味的笑容。 井九知道这笑容不是对自己的,那么是对谁的? 白早望向窗外的夜色,轻声说道:“我了解我的父母,也了解你的师长们,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他们就是同一类人。他们不会愿意轻易开战,因为不老林不好对付,更重要的是,他们习惯了平静修道。” 不被世事所扰这句话本来就有两层意思,更重要的那层意思,是不愿意被世事所扰。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也是这种人。 修道者到了漫长岁月的中后段,看待世事的态度自然与年轻人不一样,与普通人的看法更是完全没有相通之处。 因为他的沉默,白早误会了些什么,又说了一句话。 “我们只是请求你们暂时沉默,以免破坏整个局面,事实上我们已经做好了与不老林发动战争的准备。” 井九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刚才他问她是否已经确定魏成子是不老林的人,也是一种确认。 数年前,柳十岁在朝南城外的浊河里吃下那颗妖丹,便是这个准备的开始。 他只是不确定,白早言语里提到很多次的我们……是谁。 他问道:“你们是谁?” 白早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房间里很安静。 铜茶壶经过急剧的冷热交替,发出极其轻微的金属声。 就在井九以为她不会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响了起来。 “洛师兄,童颜,我,晚书以及几位同门,西海剑派的桐庐,水月庵、果成寺、昆仑派、通化寺里的一些年轻弟子。” 白早平静说道:“你们青山里,过南山、简如云、顾寒、马华还有些两忘峰弟子。” 这是难以理解的信任与坦诚。 井九这才明白为何洛淮南与童颜都看自己不顺眼。 “你组织这样的……有什么意图。” 他不是很确定应该怎么称呼这个由各宗派天才弟子组成的东西。 “我们的想法与师长们不一样,但我们还很年轻,不够强大,所以需要彼此帮助。” “哪里不一样?” “面对雪国的威胁,人族必须团结起来,而且主动做些什么,不能只顾着自己在深山里修道。” 白早说道:“出世也得先让现世安稳,不然那就成了避世。” 井九说道:“原来你们都是刀圣的信徒。” 白早说道:“不,我们尊敬刀圣,但觉得他那样做事太辛苦,无人帮助,终究难成大事。” 井九说道:“有一定道理,虽然他可能并没有想过做成什么大事。” 白早微怔,想着今天的来意说道:“其实几年前,我们就开始留意你与赵腊月,只是没想到因为一些原因……” 这说的自然是井九与两忘峰弟子们交恶的故事。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 白早以为他在忌惮什么,说道:“师长们知道我们的存在,大概也是想看看我们能不能做出些什么来。” 井九说道:“这就是扩大版的两忘峰。” “可以这样理解。” “我不喜欢两忘峰,所以也不会喜欢你们。” “不需要喜欢,只需要合作,正道宗派之间,尤其是青山宗与我中州派之间,没有任何理由敌对不和,难道就为了争那口闲气?那太没意思了。而且这次的事情,我总觉得是有人想要提前迫使我们向不老林发起进攻,然后从中获取好处。” 白早的声音很轻柔,仿佛被湿润的深春空气包裹,听着很舒服,很真诚,很有说服力。 井九心想你的感觉应该是对的,然后想起了现在不知所踪的柳十岁。 “我答应你不会对不老林做什么,别的不用再提。” 这便是明确拒绝了这些修道天才们的邀请。 白早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更没有生气,轻声说道:“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对她来说这件事情才是今夜造访井府的重点,与之相较,前面的说服与招揽更像是借口。 井九说道:“请讲。” 白早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与赵腊月是道侣关系吗?” 井九说道:“不是,我们也没有这个想法。” 白早站起身来,平伸双手,慢慢地转了一圈。 星光穿过窗户,落在她的身上。 白裙轻飘,不是舞蹈,身姿也不如何曼妙,却异常动人。 她看着井九,摆出请君欣赏的模样,认真说道:“那你看看我怎么样?” 第九十九章最直接的问题 井九看着她认真地想了会儿。 今夜才是第一次见面,应该从哪方面评价? 容貌从来不是他关注的重点,而前面这番对话里,小姑娘展现出来的心性各方面都不错。 问题是,我对你的看法很重要吗? 直到他想起来白早先问了他与赵腊月是不是道侣关系,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说道:“我不会考虑这些事情,这与你如何没有关系。” “这说明在你看来,我还算不错。” 白早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就像是晨光照亮的溪水。 井九说道:“我记得听谁说过,洛淮南与童颜都有可能成为你的道侣。” 白早轻声解释道:“洛师兄是我父亲的徒弟,童颜是我母亲的学生,我的父母有他们的想法,但那不是我的想法。” 井九说道:“你为何不选他们?” 无论怎么看,洛淮南与童颜也是她最好的道侣对象,除非卓如岁或者过南山加入到这场竞争里。 白早微笑说道:“因为我不喜欢他们。” 井九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有些麻烦,说道:“难道你喜欢我?” 初次见面,便说欢喜,未免有些无稽。 白早嫣然一笑,说道:“是啊。” 井九说道:“喜欢什么?” 白早说道:“我喜欢你下棋,你的棋真美,虽然你坚持认为棋道只是游戏,与美丑无关。” 井九说道:“我以后可能不会下棋了。” 白早说道:“听说你的剑道天赋冠绝青山?我也很喜欢。” 井九想了想说道:“我很少用剑。” 白早说道:“这次我舍了画道,参加书道,便是受了你那局棋的启发,听说你在青山有个徒弟,也很出色。”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顾清……不错,但那是他的心性好,与我无关。” 白早说道:“我最喜欢你这种无所谓的模样,可能是因为我在乎的事情太多,做不到你这样,所以觉得你很好。” 井九知道要改掉自己懒散的性情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修行很刻苦的。” 被连续回绝四次,白早依然没有生气,轻声说道:“我最喜欢你的样子。” 井九不说话了,他总不能用弗思剑在自己脸上割几道口子。 白早说道:“我先天不足,修行也极艰难,外表看着柔弱,却养成了有些直接的性情,希望你不要觉得唐突。” 井九说道:“明白,我也很直接地说,这件事情不可能。” …… …… 白早走了。 井九端起茶,再次走到窗边,望向夜空。 茶还是冷的。 他说出那句话后,白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那种眼神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幽幽?还是悠悠? 但他能读懂她的眼神。 因为在过往的无数岁月里,这样的眼神他看过很多次,直至在神末峰闭关后才见得少了些。 是的,他在神末峰闭关,经常数十年不出,便是觉得这些眼神太麻烦。 直到现在,因为那些眼神,他还会避着某些地方,比如清容峰…… 没想到这次参加梅会,他又遇到这样的眼神。 白早是一个热烈地活着、与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少女。 非常出色。 令人欣赏。 他能怎么办? 还不就是像以往那样,想办法避开就好。 …… …… 第二天清晨,井九从竹椅上醒来。 这次记得带竹躺椅一道出山,他便很少睡床。 天光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花朵已经将要落尽,青翠更盛,同样令眼睛感到舒服。 他从书架上取下铁剑,用手唤出剑火,洗了把脸,便离了井府。 因为担心他乱来,一直有青山弟子盯着井府,同样还有别的势力也盯着这里,只不过他们都没能发现井九的离开。 当井九想要消失的时候,没有人能感应到他的气息。 就像当年在剑峰上碧湖峰高手想要杀赵腊月时那样。 …… …… 寻常巷陌,寻常人家。 井九推开院门进去,看到的是两只低着头在地上寻觅食物的鸡。 那两只鸡很瘦,地上残着的糠壳和被啄食的只剩枯叶的白菜苔表明,它们平时的伙食确实很差。 井九的视线在小院里扫了遍,走进屋里。 他望向伏在桌上睡觉的那个男人,问道:“谁让你做的?” …… …… 施丰臣最近这两天,再也不复前些日子的清闲无聊,因为赵腊月被暗杀的案子,在朝歌城外四处搜寻,回到城里也要忙着审看卷宗。昨天深夜他才回到家里,对着以前留下来的卷宗又看了几遍,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听着声音,他从桌上抬起头来,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有些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变成一个颀长的身影。 然后,他看见了那张无法忘记的脸,整个人就像是被淋了一桶冰水,瞬间清醒过来。 …… …… 鸣翠谷一案引发了很多猜测与议论。 凶手已经确定是中州派元婴长老魏成子。 那幕后的主谋又是谁? 到现在为止,胡贵妃受到的怀疑最多。 谁都知道她与赵腊月有旧怨,甚至可以说是解不开的仇怨。 而且她与中州派的关系向来良好,凭她在皇宫里的地位,还真有可能说动中州派的元婴长老。 有极少的人已经确定魏成子是不老林的刺客,那么是谁请动了不老林? 因为鸣翠谷野林里的魂火残余,有很多人怀疑这会不会是冥界的阴谋。 冥界可能想借着此事,挑起朝天大陆正道宗派两大领袖之间的冲突,以图借此谋利。 但这些都只能是猜想,因为没有证据。 真相就像是被无数道迷雾遮住的天空,明明知道就在那里,却无法看到。 没有人把施丰臣与这场暗杀的主谋联系起来。虽然他曾经带着清天司的高手们,在大陆上追缉赵腊月与井九很长时间,虽然他曾经在四海宴上,当着那么多修行者的面对赵腊月说过狠话。 官嘛……身为朝廷官员,当然要说那几句话。 这样一个清天司被边缘化的官员,有什么能力威胁青山宗?有什么资格去做这样的大事? 官字两个口,却没有一个胆字。 没有人怀疑过施丰臣。 井九却是直接找到了他的家里,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的神情很平静,语气很淡然,却有一种不容反驳的感觉。 第一百章整个人间只剩太平 施丰臣的眼睛微眯,看着他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确定自己参与了此事。 “昨天夜里,我推演计算了各种可能,因为某个变数的存在,没能算出准确的结果。” 井九说道:“但我觉得,你应该参与了这件事。” 施丰臣的眼睛眯得更加厉害,带着嘲讽意味说道:“觉得如何便闯进门来质问我这个朝廷命官?只凭猜想便确定,井九仙师难道也是这样下棋的吗?” 井九说道:“是的。” 施丰臣冷笑无语。 井九说道:“现在已经不是猜想,你的呼吸、心跳、声音各种反应都表明你参与了这件事。” 施丰臣眼瞳微缩。 井九说道:“包括这个反应。” 小院里很安静。 两只瘦鸡偶尔叫两声,咯咯的声音很没有精神。 施丰臣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从桌后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说道:“是的,我就是这件事情的主谋。” 他的语气很淡然,神情也已经平静很多。 不等井九继续发问,他直接说道:“不老林的刺客是我请的,中间人在一家小酒馆里,但这时候他应该已经逃了。如果要说有什么意外,那就是我没想到不老林的刺客居然会是中州派的长老。我很确定这不是中州派的意思,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被不老林利用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哪怕是最胆小的犯人,交待问题也不会这般利落。 施丰臣的坦然,带着一道很诡异的感觉。 井九无所觉,因为不在意,说道:“这种时候还担心正道宗派内斗,让朝廷不稳,看来你是位忠臣。” “谈不上,我只是不想牵连太多的无辜民众。” 施丰臣仰起头来,带着骄傲的意味说道:“我与你们不一样,虽然都是修行者,但我从来不修无情道。” 井九没有理会他的这些动作想要表达的意思,说道:“说出主使你的人。” 施丰臣冷笑说道:“哪有什么主使者,只不过是我想她死,你也很清楚这一点,不然不会直接找上门来。” 井九说道:“如果魏成子是不老林的人,凭你根本请不动他。” 施丰臣神情微变,很快便回复正常,沉默不语。 井九说道:“我知道是景辛。” 施丰臣的袖子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能够如此肯定地说出答案。 “你没有证据,就算你会邪派的搜魂术,得到的也只能是胡言乱语,不能被采信。” 他看着井九神情严厉说道:“就算刚才的画面被青山宗的溯流珠记录下来,同样也不能被采信,因为没有声音。” 世间只有中州派还天珠那样的至宝才能拥有完美记录画面声音的能力。 那样的宝贝自然不可能在一名年轻的青山弟子手里。 井九说道:“原来你是觉得没有证据,所以不担心。” 施丰臣说道:“不错。” 井九说道:“我做事不需要证据。” 施丰臣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们这些修行者,向来都是如此,我倒也并不意外。” 井九向前走了一步。 施丰臣说道:“看来我必死无疑了,在我死前,你想不想知道为何我只想赵腊月死,却从来没有担心过你。” 昨夜在赵府门前,水月庵莫惜说出类似的话时,井九没有听,今天他却停下了脚步。 “因为我研究过你,我发现你与赵腊月不同,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兴趣,漠然至极。” 施丰臣说道:“一般人可能会觉得你这样的人比较无情,但只有我们这些清天司的官员才清楚,像你这样的修道者反而对世间没有太大坏处,但赵腊月不一样,她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热情与爱,她觉得自己能够改变这个世界。”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然后想起昨夜白早说到的那些年轻人,说道:“像她这样的年轻修道者很多。” 施丰臣说道:“不错,但那些年轻修道者不像她这般好杀。” 井九没有说话。 “我警惕修道者,因为你们的力量太大,随意一动,对凡人来说便可能是灭顶之灾。” 施丰臣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赵腊月不惮于杀人,甚至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人,来践行她的道,这就是最大的灾难。” 如果被指责的是自己,井九肯定不会理会,但说的是赵腊月,他却想替她说几句话。 “腊月杀的都是恶人。” 施丰臣冷笑说道:“且不说善恶的标准是否应该由你们这些修行者来定,就算她杀的全部都是恶人、妖怪,难道这样就是行善?当初你与赵腊月在商州杀了几个妓楼的打手,事后我已经大概查明白你们为何这样做,高高在上的修道者路过某地偶尔挥手,便改变了一名普通人悲惨的人生?你们以为那样就拯救了那个小姑娘?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小姑娘现在过着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哪有什么行善,不过是满足一下你们拯救苍生的欲望罢了,虚伪,恶心!” 井九平静说道:“是的,当时我就对她说过,那么你呢?你知道这件事情后可有做过什么?” 施丰臣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井九说道:“如果你有做些什么,那个小姑娘应该感谢你,如果没有,你也不应该被指责,就像腊月一样。” 施丰臣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也许你是对的,我只不过是太害怕她。” 井九问道:“怕什么?” “我害怕她成为第二个太平真人。” 施丰臣声音微颤说道:“你大概不明白我为何这么说,你只需要知道……太惨,人间太惨。” 井九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 当年,整个人间不闻战鼓。 太平,只剩太平。 寂静无声。 无比可怕。 …… …… 昨夜白早说过,她感觉有人想要通过刺杀赵腊月提前迫使正道门派向不老林发起进攻,然后从中获取好处。这比施丰臣担心的不老林想要通过刺杀赵腊月挑起两大正道领袖宗派之间的战争想得更远些。 但她最多也只能想到冥界,因为有魂火的存在。 井九却想的更远,直接把视线放在了人族与冥界之间。 因为他很熟悉这种味道。 这种悄无声息却让千万人死去的阴谋味道。 那是某人最擅长做的事情。 今天他直接来到施丰臣的家里,便是想要找到一些痕迹。 当施丰臣要求说遗言的时候,他沉默听着,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只是到现在为止,施丰臣都没有提到那个人,就连相关的词语都没有。 他盯着施丰臣的眼睛说道:“在你内心深处生出这个念头的前后,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情形发生?” 施丰臣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说道:“我只希望以后会有不一样的世界出现。” 说完这句话,他坐回椅上。 数道黑色的血水从他的眼睛与鼻孔里流了出来。 呼吸骤无。 他震断了自己的经脉,同时嚼碎了早已藏好的毒药。 看着椅上的尸体,井九沉默了会儿,转身离开了房间。 …… …… (十二年前朱雀记时便引用过这两句话,但忘记原文是哪里的了,我查了两个小时,明明记得是鲁迅先生写的啊……) 第一百零一章踏上修行路的王小明 (感谢书友20171025……后面记不得了的评论,那几句话的原文是鲁迅散文诗,这样的战士里面的几句,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感谢您) …… …… 井九应该可以阻止施丰臣的自杀,但他没有。 不是因为没有必要,而是因为在施丰臣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死志。 他理解施丰臣对修道者的愤怒与仇恨,虽然并不同情。 他也不想追问对方生命里那些痛苦的前尘往事。 生死最大。 他会尊重。 那么就让赴死者得到死亡的结局吧。 …… …… 小院安静无声。 阳光移走,两只瘦鸡有气无力地啄着地上的影子。 不知何时,院门再次被推开。 “师父,今天还是白菜苔炒腊肉!” 王小明瘸着腿走了进来,把那条腊肉搁到磨台上,伸脚把两只瘦鸡踢进笼子,以免它们去啄腊肉。 “上次你说白菜苔有些老,这次可是嫩极了。” 他兴高采烈地提着白菜苔走进屋里,想让师父先看一眼。 啪的一声轻响。 白菜苔落在了地上,散开,就像是真正的花一样。 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啊……啊……师父啊!” 屋里响起凄惨的哭声。 他的哭声很难听。 哭声都不好听。 …… …… 施丰臣的丧事办得很冷清。 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 王小明跪在堂前,往盆里扔着纸钱,动作很机械,神情很麻木。 不知道是被烟薰的太狠,还是哭的时间太久,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邻居们来了,又走了,小院里就只剩下他在这里跪着。 院外忽然响起喝斥声与别的动静,然后木门被人有些粗鲁地推开。 不是来找麻烦的人,而是有些大人将要前来吊唁,得到通知的衙役赶紧过来清场。 被高高挑起的白幡,墨水淋漓的奠字,让小院的气氛顿时变得与先前不同。 王小明没有理会,依然跪在铜盆前,木然地烧着纸钱。 他没能记清楚随后出现的那些大人究竟是什么官职,叫什么名字。 施丰臣生前门庭冷清,死后倒是热闹的狠,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王小明也知道。 没有人看见施丰臣是怎么死的,清天司官员自查确定是自尽,但他是被谁逼死的呢?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青山宗,更准确地说是指向了井九。 深受中州派影响的朝廷官员们当然要借此事向青山宗施加压力。 所谓致哀,官员们的脸上哪有哀容可言? 在王小明看来,唯一有些真情实意的反而是那位间接导致师父死亡的胡贵妃。 夜深的时候,胡贵妃派人送来了一大笔很实在的金银。 王小明说了一声谢。 施丰臣下葬后,王小明便离开了朝歌城。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清天司库房与他一道做事的工友偶尔会议论起这个少年。 有个叫七十二的工友与他关系最好,被问起时说道:“他说要回西北,说老家在那边。” 其实他也觉得奇怪,这两年里从来没有听说过王小明还有老家,更不知道与西北有什么关系。 …… …… 赵府后园很安静。 深春时分的树木,正在最茂盛又不令人腻烦的阶段,看着便令人心喜。 赵腊月的心情却并不如此。 “施丰臣有个养子叫王小明,有修行潜质,今天离开朝歌城不知去向。” 井九看了她一眼,心想这是要斩草除根的意思? “我说过,我不是好人,我很凶的。”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那天在鸣翠谷受的伤太重。 井九说道:“施丰臣其实看得不算太错,也与我不会教人有关,你的杀心确实有些重。” 赵腊月盯着他问道:“你在意?” 井九摇了摇头说道:“你只是还没有想明白,所以有些生气。”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难道我真做错了什么?” 井九说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相对应,危险性也就越大。你的心性不受约束,偏又对天下苍生又所眷怜,所以在他看来最是危险,必须要趁你现在还不够强大的时候,提前消除掉。” 赵腊月还是不明白,说道:“难道躲进隐峰修无情道,不理众生死活才是好的?” 井九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理会世间万事的修道者,对凡人来说当然要更加安全。” 赵腊月沉默不语,她小时候在朝歌城里生活,每日想着的便是修道,但也看过一些杂书。 那些故事里有才子佳人,有行侠仗义,也有热血国士,后来去了青山宗,门规里也写着济世扶困之类的字眼,但在数万里的旅途中以及现在,井九流露出来的态度却是修道者应该不理世事,为何? “修道者与凡人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人一旦可以修行,便与凡人再没有太多关系。前朝诗人曾经写过一首梦游寒山吟留别,深受凡人喜爱,修道者却无甚感觉,更喜欢他的那首白发三千丈,为何?” 井九说道:“因为后者写的是生死大苦,修道者依然很难摆脱,所以有同感。而前者写的是神仙事,你我本来就是神仙,我们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风景,能体悟到他们体悟不到的感受,又如何会被凡人臆想的风景与感受打动?”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但凡人也可以追求。” 井九说道:“是的,凡人可以不接受自己的命运,力争踏上修仙大道,但并不是所有凡人都有这种幸运。” …… …… 朝歌城外,有座山庙,不是节时,前来供奉香火的民众极少。 王小明走到庙后,有些困难地爬到树上,确认山林四周没有什么人,才从衣服最里面拿出了一个油纸袋。 袋子里装着一些零散的东西,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那些东西是胡贵妃派人送来的银票、还有一本很薄的书。 书上写着清玄功三个字,正是三清派的入门功法。 这是施丰臣留给他的遗物。 他翻开书开始认真阅读,但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无法把那些文字看进去。 因为他总是容易想起师父,然后泪水便模糊了双眼,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第一百零二章我怜世人忧患多 赵腊月自小便准备修行,深居简出,直至去往青山,接触的除了家人、仆人便是同道中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与人说这些,因为很枯燥无趣,而且没有意义,所以也会是最后一次说。” 井九看着她平静说道:“妖怪吃人,修行者也吃人,有的是真吃,有的是假吃,但都是吃。”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就像你在海州时说过的那些捞珠人?但二者总有分别。” 井九说道:“归根结底,修行宗派需要凡人供养,而修行者又可曾为凡人做些什么?” 赵腊月挑眉说道:“南河州的通天桥,我们都曾经走过。” 井九说道:“不错,修行者可以为凡人修桥开山,斩妖除魔,但与他们的能力相比做的还是太少。因为修道是修自身,就像我们青山宗,如果不是没有机会破境,那些二代弟子连外门师长都不愿意做,又何谈行走世间,排厄除难?” “你的意思是,修行者对凡人的态度就像是养羊?”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修桥只不过是帮它们把羊圈做的更结实,斩妖也不过是怕狼吃了太多自家的羊?” 井九说道:“好比喻,不够准确,修行者也是自凡人里来,二者间的关系要比牧民与羊之间的关系复杂无数倍。” 赵腊月问道:“会带来什么问题?” “羊不会羡慕嫉妒牧民,因为没有羊会变成牧民。” 井九说道:“但凡人会羡慕嫉妒修行者,因为他们有曾经的同伴变成了修行者。” 赵腊月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井九说道:“强者拥有一切,所以朝天大陆从来都是修道者治国,当前局面也是如此,景氏皇族只不过是所有大的修行宗派基于平衡等多方面考量公推出来的管理者,当然景氏皇族也会利用这种制衡不断壮大自己,以谋万世。” 赵腊月若有所悟,说道:“原来是从梅会开始的。” “不错,当年便是梅会确定了这数百年的大陆格局,只不过事后有些修行者生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井九说道:“他们觉得这种格局太过稳定,运转效率太低,人族提升太慢,无法真正消灭雪国的威胁。” 赵腊月好奇问道:“那他们准备怎么做?”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他们认为人族不能活的太过安乐,至少在雪国没有被消灭之前,他们还认为凡人不应该得到太多的照顾,修行者就应该撕去假惺惺的面具,直接奴役凡人,同时进行海量的筛选,挑选出修行潜质的凡人,用各种方法催发其成长,壮大人族的力量。” 赵腊月的黑眸现出惊异,说道:“就像是真正的养羊?” 井九没有说话。 …… …… 西槐山在朝歌城西。 一千七百里。 这里刚好出了云梦山大阵的范围。 山崖里到处都是雾,随着朝阳升起,雾气蒸腾而上,崖前的景物反而变得清楚了些。 年轻人坐在崖边,手里拿着一根竹竿。 竿头悬着的线垂落崖底,没入一条瀑布之中。 水声轰鸣,瀑布甚疾,那条细线却是稳丝不动。 那天他在云里钓鸟,今天又是在瀑布里钓什么? 隐约可见一些极细的黑影,在瀑布里穿行,速度奇快,竟能在仿佛垂直的水帘里自如游动,不知是何种异鱼。 那些黑影盯着细线的前端,明知凶险,却不肯离去,似乎也是极为贪婪的物种。 那个瘦矮老头蹲在年轻人的身边,不时用手揉揉发红的鼻子,看着真的很像一条狗。 年轻人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十余里外的一片山崖。 老者随之望去,以他的眼力自然可以看见,一个瘸着腿的少年正背着行囊艰难地往山上攀登。 “他和柳十岁不同,柳十岁心里的那团火是假火,他却是真的恨,三清派那些烂功法不值得学。” 年轻人看了老者一眼,说道:“让他变成你成玄阴宗的宗主怎么样?” 老者说道:“有趣,反正我那些徒子徒孙也没有孝敬过我,更没想过帮我这个老祖宗解决一下麻烦,都该死。” 年轻人把竹竿插到崖石缝里,站起身来望向远方。 他的手离开竹竿的一瞬间,瀑布里的那些细黑影,像无数道黑色的闪电般,向着线头冲了过去。 无数水花被激起,夹杂着刺耳的怪叫。 年轻人并不理会,看着那边忽然说道:“你说是让他跳崖找到一个山洞,还是落到湖里发现一个宝箱?” 老者笑着说道:“我觉得怎么都好。” 年轻人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很想杀我?” 老者神情如常,没有说话。 年轻人转过身来看着他,清秀的脸上依然带着可亲的笑容。 老者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想瞒你,因为没意义而且也瞒不过,不错,我今天确实有些想杀你。” 年轻人说道:“为什么?” “我的那些徒子徒孙没孝敬我,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藏在哪里,他们没办法帮我解决这个大麻烦,是因为他们打不过你们青山。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爱我敬我,每年祭祖的时候,我的画像必然还会被摆在第三的位置。” 老人冷笑说道:“我宗被你们正派打压了千年,活得像狗一样,好不容易近些年有些希望,我这个老祖宗当然想为宗里做些什么,这时候你却要我把功法传给这个不认识的瘸子,你觉得我有不生气的道理吗?” “是啊,听说现在玄阴宗那个少主不错,想来你是准备把功法传给他。” 年轻人微笑说道:“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就这么定了。” 老者眯了眯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他当然想杀死这个年轻人,获得真正的自由。 但他没有动手,自然有不能动手的原因。 年轻人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老者的头,眼里满是怜悯。 怜悯不是同情,要更居高临下。 老者是修行界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魔头,著名的遁剑者之一:玄阴宗三祖师。 谁又有资格怜悯他? 或者。 年轻人怜悯的是自己。 第一百零三章我们都在井底 矮瘦老者眯着眼睛,看着远处还在向峰顶攀登的那个瘸子少年,似乎根本不在意被年轻人摸头、怜悯。 像他这等境界、这等年岁的大魔头,城府不知多深,怎会轻易被外物所扰。 他不能杀死身边的年轻人是因为年轻人的神魂与某件事物相联,而那件事物可以让他不被青山剑阵发现。 当然,这些话都是年轻人说的,极有可能是假话。 但他无法判断真假,不敢赌,因为赌的是生死。 年轻人转身望向远处山间那个少年,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死真有这么可怕吗?你看他随时可能跌落悬崖,摔的粉身碎骨,却还是在不停向上。” “那是因为他太年轻,没有认真而冷静地思考过生死这个问题。” 老者说道:“如果他真的能成为玄阴宗主,再过个数百年,一统魔道,你觉得那时他还有现在的勇气?” 年轻人说道:“曹园每天在风雪里面临着生死考验,也未曾生出避意。” “那是佛,不是人,佛随时准备着寂灭,人却贪念永生,所以他不怕,我怕。” 老者眯着眼睛说道:“除了我们三个,藏在青山、云梦山里的那些老家伙也一样地怕死,所以不丢脸。” 年轻人说道:“活得越久越怕死,这话听过很多遍,依然很有道理。” 老者说道:“应该说越能活,越怕死,所以景阳真人如果还活着,那他就是世间最怕死的人。” 年轻人沉默了,视线落在更远的地方、天地相连的那层薄云里,神情有些落寞。 老者看着他的侧脸皱眉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你也很能活,为何却像是毫不畏惧终结?” “因为……在井底活着很无趣啊,就算能像元龟那样活几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年轻人说道:“小白当年就很有趣,如今在碧湖峰上当大王一般的老气横秋,我可不想像它一样。” …… …… 深春时节的朝歌城雨渐渐少了。 不管是太常寺的乌檐还是赵府的雨廊反射着渐炽的阳光,都暖和地令人想要睡觉。 赵腊月脸色苍白,眼神却很清亮,黑白分明,非常专注。 井九说得很清楚,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谈论这个问题。 “共存或者养羊都是修道者的想法,凡人不能修行,智慧并不比我们少,当然会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宝树居或者朝廷里的官员,他们会主动参与到这个世界里,以谋取金钱或者权力,在短暂的生命里享受更好的生活。” 井九说道:“施丰臣因为天赋以及别的某些原因无法在修道路上走得太远,再可能因为幼年经历过的某些事,所以对修行者很敌视,可以说充满了怀疑与仇恨,这刚好可以代表另外一些凡人的态度。”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持这种态度的人很多?” 井九说道:“无数万年来,修行者对凡人的欺凌与压迫从来不曾停歇过,景氏皇朝应该算是最好的时代,但依然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当然,凡人无力反抗,只要能够生存下去,表面上自然不敢对修行者有丝毫不敬,也不敢表露自己的敌意,但那些怒火并非不存在,而是藏在他们每个人的灵魂最深处,一旦修行者失去了自己的力量,这些怒火一定会爆发,成为一道拥有难以想象力量的洪流,摧毁你已经习惯的一切事物。” …… …… 海州城外的汪洋上,飓风刚刚过去。 巨大的阴影从海面掠过,带起又一阵风浪,渔夫们没有抬头看也知道是飞鲸。 一艘船没能承受住天地的巨力,惨然倾覆,虽然有渔船从远处赶来相救,依然有两名海女身亡。 海女的尸体裹上布,缓缓向海面下沉去,远处的浪花间隐约传来鲛人的歌声。 谁都知道,这两名海女的遗体不可能沉到海底,便会被海里的凶恶生物撕裂然后吞食,但渔夫们的神情却很麻木,因为这样的事情隔上一段时间总会发生一次,他们早就看惯了。 谁都知道捞元气珠最挣钱,却没有多少渔夫愿意做,因为太危险。 但每年西海剑派代朝廷征收的元气珠数量就摆在那里,总要有人去做。 …… …… 朝歌城外有个隐藏在庄子里的赌场。 清晨时分,一个中年汉子骂咧咧地从赌场里走了出来,浑身散发着汗臭,不知道在赌场里呆了几天几夜。 看他的神情与满是血丝的双眼,应该是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他走到一棵树前解开腰带开始撒尿。 暗淡的晨光里忽然掠过一道剑光,瞬间消逝无踪。 中年汉子恰好看到这幕画面,吓得哆嗦了一下。 他的神情有些惘然。小时候他也曾经运气极好地看过天空里的剑光,当时还是孩童的他心里生出无限羡慕与崇拜,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努力,成为传说里的仙师。 现在,他早就不这么想了。 他往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对着天空不停咒骂道:“摔不死你!摔不死你!” …… …… 青山的云雾涌入小镇,配上到处都在盛开的桃花,风景如画。 一个神情憔悴的年轻人跪在街上,对着云雾里若隐若现的群峰不停磕头。 他的身后是一辆破旧的板车,车上躺着一位老人。 深春时节,南方更是暖和,但那位老人盖着两床厚厚的被褥,依然脸色苍白,不停颤抖,显得极为惧寒。 更令人心惊的是,老人的呼吸极为微弱,眼看着便要不行。 有居民同情说道:“仙师们住在深山,根本看不到你,你就算把头磕坏了又有什么用?赶紧去果成寺吧。” “墨丘太远,家父实在支撑不住,所以……” 年轻人声音微颤说道:“听闻青山宗仙师最是仁厚,而且经常会巡视四周,万一他们今天就过来了呢?” 那人叹息道:“仙家丹药何等珍贵,怎会随便予你?更何况现在世间太平,又不是前些年景阳真人飞升那阵,镇上隔几天便能见着仙师出巡,我都已经半年没见着剑光了,你就绝了这念头吧。” 年轻人望着云雾里的山峰,脸上露出一抹惨笑,在那位居民的帮助下艰难起身,拖着板车向镇外走去。 …… …… (今天是易天行的生日,南无弥勒,都好好的。) 第一百零四章想想人间 “需要担心那些怒火吗?” “力量相差太大,所以不需要担心,除非天地大变。” “什么才算是天地大变?” “朝天大陆灵脉尽无,元气流散。” “可能吗?” “也许有一天会,但不会是现在。” “那现在呢?” “人族真正的威胁是雪国。” 井九说道:“所以唯一需要担心的天地大变就是雪国南下。” 当年雪国怪物南下,没有选择逃走的修道者死伤殆尽,北方大陆的修行宗派无论正邪都近乎灭门,人间再无秩序。百姓流离失所,窜而成匪,有些人得到那些宗派的财富与无主灵器,更是横行无忌,四处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于是有了烽火连三月。”赵腊月说道。 井九说道:“不错。” 赵腊月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如果没有刀圣,不知要死多少凡人,他也是修行者,难道凡人除了怨恨与愤怒就没有一点感激之心?” “曹园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佛,没有几个修行者能够成佛。” 赵腊月说道:“但为了抵抗雪国与镇压冥界,修行界不停有人死去,难道他们也不能得到凡人的感激?” 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他们是为了凡人而战斗,还是为了自己的师门?” 赵腊月说道:“我不认为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因为事到临头,生死对面,总有先后顺序。” 井九说道:“只要能够保住师门道统,他们难道真的会在意凡人的死活?” 赵腊月想起两忘峰上的那些同门,比如过南山,比如顾寒,发现无法给出答案。 井九继续说道:“而且就算每个修行者都像曹园那样,凡人的怨恨与愤怒依然不会消失。” 赵腊月不解,问道:“为何?” 井九说道:“因为嫉妒。” 赵腊月想象自己如果不能修行,就是朝歌城里一个普通的贵族小姐……那些云端之上的风景,那些世间言语难以描述的感受,那些无法触及的体悟,平静而优渥且不被控制的修道生活。是啊,如何能不嫉妒呢? 换作那些艰难求生、辛苦度日的下层民众,更是会多出千百万个理由。 井九站起身来,走到廊前望向一丛翠竹。 “最不可解的问题是,凭什么你们能活几百岁,上千岁甚至更长时间,而我们却只能存在短短数十载?” 是的,这才是真正无解的问题。 廊里一片安静。 “就像谁都会嫉妒真正的长生。”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所以景阳师叔祖才会出事,对吧?” 井九没有转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像是没有听到。 他闭着眼睛,睫毛很长。 阳光穿过廊前的竹枝,落在他的脸上,留下斑驳的竹叶影痕。 赵腊月走到他的身边,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不像是愿意思考这些事情的人。” “自人间来,总会想想人间。” 井九睁开眼睛,说道:“不过想想也就够了。” 赵腊月看着他的脸,问道:“为何想想就够了?” 井九说道:“因为想一想便能知道,无人能够想出解决的办法。” 赵腊月挑眉说道:“就这样?” “还能怎样?” 井九说道:“先回山吧,修行要紧,何时不再想这些问题,再来人间不妨。” 赵腊月看着他的侧脸,认真问道:“你找到想找的那个人了吗?” 井九摇了摇头,说道:“但我感觉到他出现过,并且已经通过某种方式见到了我。”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好吧,道战的时候小心些。” 井九有些意外,说道:“我为何要去参加道战?” 赵腊月更加意外,说道:“为何?” 井九说道:“我与你说过,踏血寻梅太危险,而我很少做冒险的事。” 赵腊月睁大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何?” 井九说道:“因为怕死。” 来朝歌城的途中景阳真人的假洞府开启,他在暗处观察,结果被昔来峰主方景天发现,对方甚至动了杀念。 那一刻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 这是时隔很多年之后,他再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那夜方景天没有出剑,但后来在旧梅园里天近人还是出了手。 然后他才想明白已经不是当年。 当年他习惯了没有人能杀死自己,所以可以很随意的行走,包括行事,但现在不一样,很多人都可以试着杀死他。 那天听闻赵腊月被暗杀,他看似如常,内心还是生出了一些情绪,也与此有关。他不喜欢这种情绪,所以决定日后的行事应该更加谨慎稳妥,不要总想着在世间行走诱使对方现身,还是回到青山最为安全。 赵腊月没有想到他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说道:“你总想着等他来找你,为何不去主动找他?” 井九望向檐上的天空,说道:“我总觉得他就是想让我去参加道战,然后看到些什么。” 赵腊月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你相信自己是对的,那去看看何妨?” 井九若有所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有道理。” …… …… 施丰臣一案的最终结论是自杀,但还是止不住有很多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青山宗。 某些势力想要借此掀起些风浪,朝歌城却还是那般平静。 朝廷里似乎有一道暗中的力量,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制下来。这让很多人生出更多敬畏,要知道这里是朝歌城,而不是天南,谁能想到青山宗在这里还有这般强大的影响力,竟是丝毫不逊中州派。 这种敬畏越深,胡贵妃的日子便越难过,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就是暗杀赵腊月的主谋。 对胡贵妃来说,这段日子真是太过刺激,刚被陛下允许生孩子,宠爱无双,结果接着便陷入了这样的困境。 “我有这么蠢,或者说这么刚烈吗?我又不是连三月的徒弟!这种时候我怎么会乱来?” 胡贵妃的脸上未着脂粉,看着有些憔悴,恼火说道:“那个施丰臣真是害死我了!” 嬷嬷苦着脸说道:“您就不该送那笔钱去,这岂不是授人口实?” “一事归一事,施丰臣帮我办过事,人都死了,总要尽点心意。” 胡贵妃正色说道:“知恩图报,了结因果,这可是禅子当年教我的。” 嬷嬷心想因果哪是这般简单的事情,忧心说道:“那现在怎么办?” 胡贵妃也很担心。 皇帝陛下已经有几天时间没来看她。 表面上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但四周的空气仿佛变得越来越粘稠,有些艰于呼吸。 她忽然问道:“禅子还是不肯见我?” “是的,我甚至觉着……” 嬷嬷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说道:“可能和国公根本就没把话递进净觉寺。” 胡贵妃蹙眉说道:“我想亲自见赵腊月一面,有没有可能?” 嬷嬷说道:“她受伤很重,正在休养,肯定不会见客,而且听说正在准备回青山疗伤。” 胡贵妃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井九呢?” 嬷嬷神情微异,说道:“他当然是去参加道战了。” …… …… 第一百零五章踏血寻梅 净觉寺收到了一封信。 不是和国公替胡贵妃请求拜见禅子的书信,因为他不敢。 最近这些天皇帝陛下一直没有见贵妃的面,这意味着什么让他琢磨了很长时间。 这封信的来头要大很多,没人敢有丝毫耽搁,直接送到了律堂首席的手里。 律堂首席匆匆走过那片桃林,来到寺庙最深处。 一个少年和尚跪坐在在窗前的矮榻上,盯着眼前的一堆细木棍,神情非常专注。 律堂首席知道这是禅子最喜欢玩的挑木棍游戏,整个果成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他知道禅子最不喜欢这时候被打扰,但还是咳了两声走了进去。 禅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何事?” 律堂首席把手里的那封信递了过去。 禅子微微挑眉,取出信纸,很快便看完了信上的内容。 这封信是刀圣亲书。 律堂首席担心问道:“曹师兄来信何事?” 禅子说道:“他问一个人。” 律堂首席问道:“何人?” 禅子微笑说道:“他问井九到底是不是寺里的蹈红尘传人。” 听着是这个问题,律堂首席稍微放松了些。 以刀圣的身份地位本不应该对这些流言蜚语感兴趣,但联想到他曾经的身份,便能理解他为何会专程写信来问。 事实上,律堂首席对这件事情也很感兴趣。 数年前他代表果成寺观礼青山宗承剑大会,当时便有些不解,为何禅子如此重视这个普通弟子的入门仪式。 后来关于井九的来历生出很多议论,他忍不住心想难道与此有关? 果成寺蹈红尘的传人身份向来极为隐密,除了住持与禅子无人知晓,他也只能猜测。 “我会回信,还有别的事吗?” 禅子依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律堂首席看了眼他手里那张薄薄的信纸,说道:“此次道战在墨海之北的万松雪山里,距离镇北军与曹师兄所在都极为遥远,如果出事可能救援不及,虽说本来就是要考验他们在生死之间的潜力,但……要不要暗中照拂一二?” 他的这句话没有明确的对象,但很明显说得便是这封信里提到的某人。 禅子想了想说道:“我那位故人一生谨慎,井九承其遗风,想来不会有事。” …… …… 道战在极遥远的北方举行,参加梅会的各宗派还留在朝歌城里。西山居依然住满了人,甚至要比前段时间更加热闹,因为很多修行者不像平日那样留在自己院里冥想修行,而是来到了外面的崖坪间。 修行者们不是闲得无聊出来散步或是交际,而是看画。 西山居有阵法,不会落大雨,但庭院间有道极长的雨廊,靠山那侧被整治的极为平滑,上面绘着数十幅画。 那些画从廊顶直抵地面,高约丈许,两尺宽,用金粉画着两三只雀鸟,还有梅枝在其间曲折而行,红梅绽放其间。 大多数修行者的视线落在中间一幅画上。 那幅画上的梅花开得极好,已经结了十数朵花,花朵很大,颜色极艳,就像是血一般,有种触目惊心的美丽。 不管怎么看,这幅画都应该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那些梅枝向下方伸展,墨迹渐深,竟变成了文字,原来是一个个姓名。 “洛淮南真的太强了。” 有人感慨说道:“虽说童颜闭关,但只需要他一个人便足以让中州派傲视群侪。” 这幅画的下面有五个名字。 洛淮南的名字在其间。 每个名字伸出一根寒枝,枝头结出梅花。 五根寒枝相互纠缠,叠加,看上去梅花盛放,无法分清发于哪根枝头。 仔细望去才能发现,绝大多数梅花都是从洛淮南那根梅枝上发出来的。 其余人的枝头也就结着一两朵。 雨廊下还有别的很多幅画,画的内容基本相同,只不过梅花数量与大小有区别。 这便是梅会道战的榜单。 也就是传说中的:踏血寻梅。 …… …… 参加梅会道战的年轻修行者,事先会按照各自的战斗风格与擅长功法进行抽签分组,每组基本为五人。 每杀死一个雪国怪物,那幅画上便会添上一朵血梅,同时按照雪国怪物的实力差距,梅花分成三种不同大小。 哪个小组先完成自己的这幅画,便算优胜,与宗派之间的竞争并无关系。 当年的前辈修行者做这样的设计,是不希望各宗派自行其事,在道战里发生冲突,远离了团结正道修行者对抗外敌的用意。但宗派就在那里,谁会不关心各自的战绩?自有好事者会按照宗派来计算成绩。 今次道战,洛淮南的表现一如既往的强势,其余的中州派弟子如向晚书等人也表现的非常不错,现在的战绩远远超过别的宗派。西海剑派的桐庐不愧是被卷帘人排在第二的参赛者,他的梅枝上也结了很多梅花,数量甚至不在洛淮南之下,只是那些梅花大小不一,看着稍嫌别扭。其余诸如一茅斋与昆仑、宝通禅院的弟子们表现也如往年一般优秀。 有些令人意外的是青山宗。 …… …… 大泽的左雨使在廊下走过,脸上露出担心的神情,心想这一次青山宗可是麻烦了。 梅会分作琴棋书画道五项,除了当年的南忘以及今年的井九,青山弟子很少参加前面四项。 但在最后一项道战里,青山宗的成绩向来最强——最近几次梅会,洛淮南连续夺得道战第一,青山弟子也拿过很多极好的名次,尤其是按宗派算的时候,青山弟子从来没有让第一旁落过。 与往年相比今年青山宗的表现太过一般,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往年青山宗经常以两忘峰弟子为出战道战的主力,而今年因为各种各样的情况,两忘峰弟子来得很少。 尤其是像过南山、简如云、顾寒这些两忘峰排名前三的强者都没有出现。 按照眼前的局势,不要说与中州派相争,便是一茅斋、西海剑派甚至昆仑的战绩都可能会把青山宗远远甩在身后。 这真是很丢脸的事情。 很多修行者都在议论此事。 “那个井九呢?不是传说他很厉害吗?听说过南山那些两忘峰的杀神,都是因为他的原因才没来。” “不过是吹得凶罢了,就凭他的修道时间与境界,难道还能比青山首徒强?” “就算有什么隐情,但他这表现也太差了吧?” 道战已经开始了十余天。 经过了最开始的紧张与不适应,那些来自宗派的年轻天才弟子们开始展露自己的锋芒。 那些画上的血梅越来越多,就算是最差的也会有两三朵小梅花,虽说看着有些寒酸。 最后方有幅画却依然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几根树枝,煞是可怜。 第一百零六章来看看你们 在遥远的北方,在墨海的那头,有一片突兀崛起于雪原的群山,人烟全无,荒凉至极。 所谓群山,其实每座山峰之间的距离都很远,看上去就像是面粉里钻出来的甲虫。 雪原是白色的,山却是黑色的,色调极其单一,看得久了,眼睛会有些不舒服。 据说这里当年是万松派的祖庭,后来被那次最大的兽潮毁了,没有留下任何残余的痕迹。 这里已经快要接近雪国的边缘,纵是初夏时节依然寒冷至极。 尤其是高空云层上方的罡风更是酷寒如刀,无论驭剑还是御宝凌空飞行,都很难支撑太长时间,能够隔绝严寒的飞辇因为速度稍慢又太危险,只有借助修行大派的至宝才能在这里自由穿行。 如果有修行者在高空飞行,又或者落在西北方向最高的那座孤峰上,往北面望去,便可以看到千里方圆的雪原上,不时会有天地气息波动产生。尤其是在那些黑色山的四周,每隔一段时间,便能看到烈风撕碎低垂的铅云,剑光与宝光交相辉映,雪原表面激起如龙卷风般的雪暴,其间夹杂着刺耳而听的惨叫与低沉的轰鸣,看着就像无数朵烟花。 ——那是参加梅会道战的年轻修行者正在四处搜寻猎杀雪国怪物。 有座孤山的四周很安静,山里更是死寂一片, 井九坐在崖间某处,看着远方的雪原,沉默不语。 峰顶还残着一些冬雪,他的睫毛上结着霜,但这时候并不是清晨,已经到了暮时。 数百丈外有个山洞,洞里生着篝火,四个年轻修行者围坐在旁。 这堆篝火明显刚刚点燃,火势还没完全起来,光线落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有些幽暗,让焦虑的情绪显得更加清晰。 一个穿着白色道服、相貌阴冷的年轻人站起身来,走到洞外,向井九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片刻后,他走了回来,摇了摇头。 此人是玄天宗的弟子卢今,擅长火系功法,最适合在严寒环境下作战,极为重要。 坐在他旁边的那名方脸年轻人微微皱眉,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叫做伍鸣钟,乃是无恩门的年轻弟子,修的是极为少见的剑盾,可以提供极好的屏障作用,对于当前小队面临的局面他也很不满,但因为无恩门与青山宗的关系,也不好说什么。 终究还是有人忍不住了,那名年轻修行者叫做代寅,乃是昆仑派重点培养的年轻弟子。 他一身黑衣,腰间系着根青色的丝带,是昆仑派的法宝青索,据说是用青蛟的长骨炼制而成,威力极大。 代寅的眉毛很直,就像他的话一样:“明天早上如果他还不肯走,那我们就把他丢下。” 卢今与伍鸣钟没有说话,剩下的那名少女有些犹豫,说道:“要不要再等等?毕竟是前辈,考虑的也许比我们更周详些,再说他能拿棋战第一,想来境界不低,听闻在青山试剑的时候,他连顾寒师兄都胜了。” “我也想知道,堂堂青山宗的前辈师长,天天躲在这里不肯出去,他到底在想什么?” 代寅看着她冷笑说道:“我不知道他的境界实力到底如何,但如果我们就这么陪他呆着,道战怎么办?” 少女叫做殷清陌,是摘星楼的弟子,以星壶为法宝,与悬铃宗弟子一般是每个道战小队里不可或缺的角色。 听着代寅说的如此直接,包括她在内的其余三人都沉默了。 问题在于,谁去和那个人说? 篝火落在他们的脸上,变幻不停。 “既然是我的提议,那就我来!”代寅咬牙说道。 …… …… 井九看了这名年轻的昆仑弟子一眼。 同行十数日,他记得对方的名字叫代寅。 “感觉不对,再停留数日……” 他想了想,补充说道:“我建议。” “如果我们不愿意接受你的建议呢?” 代寅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神情明显有些紧张。 井九的身份地位要远高于他们,而且是位名人,关键在于那个名声还不怎么好。 参加梅会的修道者都知道朝歌城里发生的那些事情,都在猜测那名清天司官员是不是被他逼死的。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明天就离开吧。” 回到崖洞里,代寅有些恼火地一脚踢飞篝火。 同伴们很吃惊,赶紧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说井九强硬地要求大家必须留在山里? “没什么。” 代寅喘着粗气说道。 他的心情确实很糟糕。 早知如此,前些天他何必忍着,耽搁了这么多天,道战的成绩还能好到哪里去? …… …… 暮色很快消失,夜色来临,雪云渐散,星光洒落山崖,却更添了几分寒意。 井九静静看着雪原,没有感觉。 无数年来这里是人族最后的防线,但他还是第一次真正来到这里。 他来参加道战,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像赵腊月说的那样,尝试主动找找那个人,虽然这里不可能有火锅。 鸣翠谷的暗杀,不老林与冥界的阴影,这些事情后面隐藏着的味道,让他有些不安。 那个人想要杀赵腊月是很好理解的事情,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他想向井九证明自己的道路才是正确的。 同时,他也想借此事让井九来亲眼看看这片冰冷而残酷的雪原。 这里面有什么意义? …… …… 清晨时分,一行人离开孤山,踏足雪原。 别的参加道战的小队,已经往雪原深处走了很远,把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按道理来说,已经被参赛者清理了一遍的雪原应该很安全,但他们还是很小心。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如何,包括井九在内的五个人都没有参加道战的经验。 忽然响起一声惊呼。 那名叫做殷清陌的少女急掠数十丈避开某物,惊慌失措之下根本忘记了唤出星壶进行防御。 代寅向她原先站立的位置望去,皱了皱眉,说道:“雪虫的卵胎,没有什么危险,也不算战绩,杀再多也没有用。” 说完这句话,他便带头向前走去,显得很是自信。 离开朝歌城的时候是深春,现在已经入夏,便是墨海之北气温也相对较高,在这种时候,大部分雪原怪物都会入眠。 井九走到那里,挥袖拂去冰雪,看了两眼——那个卵胎约摸拳头大小,表面覆着一层半透明的白色薄膜,上面有着纵横三条的裂口,裂口边缘是将干未干的粘液,隐约还能看到一些绿色的茸毛,看着很是恶心。 他伸手拾了起来,在手指触到这颗卵胎的时候,竟感觉到了一道轻微的吸力。 他觉得很有趣,凑到眼前认真地看了看。 殷清陌脸色苍白看着这幕画面,觉得好生恶心,心想这么丑陋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第一百零七章你来就你来 (我自己看大道朝天的时候也很苦恼,写的还行,只是怎么更新这么少,作者写的这么慢?很难解决啊,与别的任何客观情况都无关,纯粹就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我变得越来越懒了,这当然不对,可我只能慢慢想办法来改…… 关于小队的构成,我确实想按游戏来,但那只是我个人的好奇,与游戏改编无关,说句实话,写到我们这份上,谁还会为了改编来改动自己的思路与故事?之所以好奇是蝴蝶一直在玩王者荣耀,领导一直在玩阴阳师,海棠在玩剑三,都很沉迷,我想弄明白其中的乐趣,想通过学习来了解,但在做细纲的时候发现从来没有玩过游戏的我,无论他们怎么教我设计奶妈什么的还是弄不好,叹息。最后,蝴蝶二十号要发王者荣耀的新书了,我不玩游戏也觉得这件事情很屌啊。) …… …… 雪虫卵胎里传来的吸力非常微弱,便是连一根发丝都无法移动,如果不是井九感知敏锐非凡,或者也很难发现。 他看着眼前的卵胎,用手指捏了捏,卵胎发出吱吱的声音,就像是灌满酒的皮囊,但没有任何反应。 剑识落下,井九确认卵胎里的那个生命已经醒来。 当他的手指落在卵胎上时,那个生命流露出贪婪与吞食的渴望。 但紧接着,它感受到了井九意识的可怕,因为恐惧而开始装死。 最低阶的雪国妖兽初生体,还没有见过真实的世界便已经有了如此强烈的生死自觉,这真的很有意思。 井九把它收了起来。 …… …… 数百里外的一座黑岩山峰下方,几名年轻的修道者正在商议着什么。 他们也是道战的参赛者,衣衫破烂,应该是已经遇到过好多场战斗,但精神非常振奋,眼神里充满了自信。 他们在总结昨天的战斗情况,希望彼此的配合能够更加默契,让近战攻击、防御更有效地与远程强杀结合起来。 嘀的一声轻响,一名年轻修道者取出法器,认真看了看昨天的榜单汇总,说道:“洛淮南他们还是在前面。” 这说的是道战榜单上的位置,也是他们在雪原里的位置。 洛淮南那行人已经去往雪原深处,遇到了很多实力强大的雪国怪物,所以那幅画上的梅花才会那般大。 他们下意识里望向前方的那名年轻人,流露出敬服的神情——如果不是队伍里有此人,他们根本不要奢望能够跟在洛淮南的身后,早就已经被甩得看不到踪影,失去拿到道战第一的可能。 那名年轻人站在风雪里,依然身姿挺拔,如一把真正的剑。 他就是西海剑派的天才弟子桐庐。 在卷帘人的事先评判里,桐庐排在道战第二,甚至超过了白早与童颜,仅次于洛淮南。 事实也是如此,西山居雨廊里挂着的数十幅寒梅,只有他所在的小队能够勉强跟上洛淮南的队伍。 单以梅花数量来说,桐庐甚至不比洛淮南少,只不过因为进入雪原不够深入,没有遇到太多中阶的雪国怪物。 那四名年轻修道者明白,其实是自己拖慢了桐庐的速度,心存歉意,反而在战斗时表现的非常勇敢。 “井九前辈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么多天了他还没有战绩?” “不清楚,我师兄队伍里有个昆仑弟子,听他传话,井九这些天根本没有出手,甚至没有离开过那座山。” “进雪原之后最开始的那座山?” “不错。” “这是害怕吗?可如果连雪原都不敢进,何必来参加道战?” 寒风如刀,卷着雪片,落在桐庐那张普通无奇的面容上。 他听着同伴们的议论,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如果是在梅会棋战之前,他或者也会觉得井九是个怯懦无能之人,但在那盘棋局之后,他当然不会这么想。 能够承受住童颜在棋盘上的杀机,还能反杀成功的人,无论道心还是意志都必然极为强大。 只不过他也想不明白,井九究竟在想些什么。 忽然,有惊呼声响起。 桐庐走回同伴身边,看到法器上传来的最新消息,挑起眉头,很是吃惊。 …… …… 井九一行人走在雪地上,彼此间保持着数丈至百余丈的距离,确保可以对最近的同伴用自己最擅长的功法进行救援。 雪原里的地面忽然颤动了一下,然后很快回复安静。 五人停下脚步。 卢今取出法器对准雪地,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转头对同伴们无声说道:有东西。 雪地一片安静,如同死寂般,只能听到寒风的啸鸣。 这些年轻修行者毕竟没有经验,只知道敛气静神,不出声音,却没想到脚步声的忽然消失与安静对雪地下方的那个生物是再明确不过的示警。 远方的雪地忽然隆起,然后化作一道雪线,向着远处而去。 众人参加道战后,这才遇着第一场战斗,有些兴奋,更多的是紧张,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为了更快的逃走,那个怪物钻出了雪面,速度变得更快。隔着两百余丈的距离,隐约能够看到这是一个有些像蜘蛛般的东西,约摸普通的圆桌大小,背面平滑如镜,身下的足闪电般弹动,看不清楚。 “雪足兽!” 代寅大声喊道:“谁得清楚是几只脚?” 井九说道:“六只。” 听着这个答案,殷清陌等三人神情放松了些,代寅更是露出了笑容。雪足兽的脚越少,阶层越高,越是厉害,六足雪足兽最为弱小,连一次进阶都没有经历过,哪怕是最普通的修行者,也能轻易对付。 井九解下身后的铁剑。 代寅伸手阻止道:“我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疾掠而去。 其余三人也随之而去。 数息之间,代寅便赶到了那只雪足兽的身后,手持青索,猛地抽下。 青索是昆仑派的法宝,蕴着蛟骨之威,这重重一击,何止千斤力量,便是石头也要碎了。 雪足兽的甲壳虽然坚固,但这只雪足兽不过是个六足低阶,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巨力。 啪的一声闷响,那只雪足兽的甲壳直接裂开,无数青色的浆液,向着四面八方喷射而去,就像是利箭一般。 代寅踏空而回,落在地面。 伍鸣钟向前疾冲,召出剑盾,把代寅护在盾后。 殷清陌的速度要慢些,举起星壶默念咒语,一道清光自星壶喷出,如瀑布般泻落,把她与卢今罩在里面。 只听得啪啪啪啪一阵密集声响,就如骤雨一般,其间夹杂着滋滋的灼烧声音。 待那些青色浆液全部落下,伍鸣钟与殷清陌才收起了法宝。 厚重坚固的剑盾表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坑洼,那都是被毒液侵蚀的痕迹。 参加道战之前,他们学习过相关知识,知道雪足兽的绿血有剧毒,而且腐蚀性极强。但只有看到真实的画面,他们才知道哪怕是最低阶的雪足兽竟也是如此危险,就算能够被轻易的杀死,却还是可以威胁到自己。 看着前方那个死去的雪足兽,殷清陌不禁有些后怕,忽然想起来井九,担心望去,发现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白衣飘飘,一点毒液都没有沾上。 这时异变再生。 雪足兽裂开的背壳里,忽然跃出一个小黑影,发出吱呀的怪叫,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远方逃去。 “听耳!是听耳!” 代寅看着那个东西非但不惊,反而更加兴奋。 听耳是雪国中阶怪兽里非常少见的具有智慧的存在,生活在雪足兽的甲壳里,可以用声音同时控制数百只雪足兽。 在战场上,听耳最重要的使命便是驱使潮水一般的雪足兽向人族军队发起进攻。 听耳的速度非常惊人,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危险。 谁能想到,在远离雪国核心的地方,在这只最低阶的六足雪兽里居然也生活着一只听耳。 对他们来说,这真是运气极好的事情。 代寅毫不犹豫,准备去追杀这只听耳。 井九感觉有些不对,伸手想要拦住他。 代寅误会他是想要抢功,冷哼一声,推开他的手臂,掠了出去。 昆仑派在冷山里,最擅长风雪身法。 代寅无需驭剑,踏空而去,数个呼吸之间便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黑点,追上了那只听耳。 青光照亮雪原。 他手持青索,向着地面抽去。 忽然,他发出一声惨叫,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第一百零八章交代 殷清陌三人震惊无比,驭法器疾掠而去。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处,井九已经在了。 代寅躺在雪地上,生机尽无,面上被某种锐物割出数道裂口,血肉模糊,看着极为凄惨。 那根青索断成了数十截,散落在他的身体四周,其间有一个极小的黑洞,其深不知几许。 那个小黑影应该是顺着这个黑洞遁进了地底,速度奇快,竟是连井九的剑识都没能缀上。 寒风呼啸,夹杂着雪粒击打在人们的脸上,寒冷至极,场间一片死寂。 参加道战之前,他们都了解过相关的知识,确认只要不进入雪原腹地应该不会遇到太强的怪物,那个从雪足兽甲壳里飞出来的小东西怎么看就是听耳,为何却如此可怕,连昆仑派的法宝都无法击伤它,反而被震断成了数十截? 殷清陌三人的心里生出很多不安与恐惧,下意识里望向井九。 井九沉默看着雪地上的尸体,再次确认了为何那人要让自己来雪原参加道战。 就像他与赵腊月曾经说过的那样,这里的生死最多。 这至少是一个原因。 …… …… 入夏后的朝歌城渐渐变得闷热起来,西山居里的修行者们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在阵法召来的徐徐清风里,欣赏着廊下的画中寒梅,怎会觉得热?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画里的梅花越来越多,引来很多赞叹。 每幅画代表着数名参加道战的修行者,因为行事风格的不同,呈现出来的画面自然也不一样。 洛淮南所在的那幅画,梅花开的最盛,桐庐那幅画梅花最密。 哪怕是那些只开了两三朵小梅、略显寒酸的画,也有股倔强不屈的意味。 只有那幅画依然一片空白。 有钟声响起,修行者们微怔,旋即明白意思,向廊外走去,退到了山里的那些凉亭处。 有大人物前来赏画,需要他们暂时避让。 站在山林里,看着远处廊下若隐若现的数道身影,修行者们议论纷纷,很好奇那些大人物会说些什么。 很快那些大人物们对梅画的评价便传到了此间,最被重视的自然是禅子的评价。 禅子对白早的评价最高,赞道:“此画匀称而有骨,最美。” 修行者们有些吃惊,心想明明洛淮南的表现最好,为何禅子却反而认为他不如自己的师妹? 静思片刻,想着那句话里的匀称二字,人们才隐约明白了禅子的意思。 洛淮南确实极强,一根寒枝上发出十余朵丰硕的梅花,但其余同伴的梅花却不多,整幅画看着便有些浓淡不匀。 相反,白早的那幅画里梅花的分布非常均匀,这代表着她对同伴们的能力非常清楚,能充分发挥他们的实力。 以未来的正道领袖来做评判标准,她确实要比洛淮南更胜一筹。 “禅子对井九怎么评价?” 有名修道者说出了众人心里最好奇的问题。 …… …… 少年僧人背着双手在廊下行走,赤着的双足落在地面,发出啪啪的声音,就像是来踏青的顽童。 但无论昆仑派掌门还是和国公,这些修道界的大人物都老老实实跟在他的后面,不敢随意出声。 少年僧人走到一幅画前,停下脚步,看着画上那几根树枝与大片空白,脸上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南忘面无表情转过身去。 其余几位大人物不便当着她的面说什么,神情却是似笑非笑,意思很清楚。 梅会道战里,青山宗的表现向来极强,但这一次往常的主力——那些两忘峰的天才弟子们,都因为井九的原因没能报名。说好会参加道战的赵腊月,又因为那件事情被迫退出。 井九既然出战,当然就是毫无疑问的青山代表。 只是他现在这样的表现,不说令青山蒙羞,也实在是令人无法置评。 因为当年的某些事情,昆仑掌门最是不喜井九,看着那幅空白的画便觉得痛快,冷笑了两声。 南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和国公赶紧打圆场,说道:“也不知是遇着什么事情,或者是同伴出了什么事。” “解决不了队伍里的问题,反而被同伴拖累,同样也是问题。” 昆仑掌门冷笑说道:“就像禅子说的那样,领导能力不足,就算剑道天赋再高,也难堪大用。” 南忘微微挑眉,准备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少年僧人忽然叹了口气,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都说我这位故人之后很懒。” 少年僧人看着那幅画感慨说道:“现在看来是真的很懒啊。” …… …… 禅子离开西山居,回了净觉寺。 他对井九的评价还在西山居里回响。 修行者们对视无语,心想这个理由或者说借口真是新奇,只是怎么总觉得透着股无赖的意味? 但禅子开了金口,谁敢质疑?且往后看便是,看看井九一朝不再懒散,究竟会画出怎样一幅梅花来。 这时有画师从西山居深处匆匆走出。 修行者们知道这位画师的身份,看着那位画师脸上凝重的神情,不禁有些吃惊,心想莫非有何变故? 那位画师直接走到了某幅被关注了很多天的画前,提起笔来,在空白处随意画了一朵梅花。 人们很是吃惊,围上前去。 那朵梅花很小,而且沿着树枝往下看,看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众人低声议论起来。 虽说梅花很小,而且那个雪国低阶小怪并非井九亲手所杀,毕竟算是有了开始。 真正令人震惊的事情在后面。 那位画师绘完梅花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换了枝新笔,蘸了墨汁,极其严肃地在那个名字上画了一道黑线。 雨廊下一片安静,鸦雀无声。 道战终于开始死人了。 代寅是谁? 为何偏偏又是井九所在的队伍? …… …… 西山居的最高处是有一座凌云奇峰,栏外尽是浮云,遮不住朝歌城的风景。 昆仑掌门站在栏边,眯着眼睛,脸色寒冷至极。 代寅是昆仑重点培养的弟子,结果居然就这么死了,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他必须要青山宗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一百零九章寒意十足的信号 西山居某个庭院里,清容峰的少女们正在聊着道战的消息。 她们说的眉飞色舞,瓜子壳到处翻飞,壶里的茶水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道。 南忘面带寒霜走了进来。 清容峰的规矩向来不严,但看着峰主这般模样,弟子们哪敢怠慢,赶紧放下手里的茶杯与瓜子,齐声行礼。 南忘坐到椅子里,看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们,微怒说道:“瞧瞧你们这模样,难怪试剑大会表现这么糟糕,连一个道战的名额都抢不到,你们这趟跟着我来朝歌城做什么的,来玩啊?” 少女们心想自己这些人没资格参加道战,青山又不参加前面的琴棋书画四项,来朝歌城不就是来玩的吗? 直到她们知道南忘的心情为何如此糟糕之后,才担心起来。 梅会道战本来就极凶险,每次都会有年轻的修道者死去,但今年死人也太早了些? 而且井九师叔在最后方,按道理来说最安全,与他一起的那个昆仑弟子怎么就死了呢?最麻烦的是,那个昆仑弟子刚刚成功杀死一个雪国怪物便死了,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尤其是对那些阴谋论者来说。 “听说何渭很生气,要我们给个交代。” 南忘一拍桌面,寒声说道:“交他个妈的代啊!” 少女们低头站着,就当没听到这句话。 何渭是昆仑掌门的名讳。 按理来说,南忘应该给予对方一些尊重。但她们早就习惯了峰主百无禁忌的行事风格,平日在清容峰里,峰主生气起来连掌门师伯都要说上几句,更何况是别派的掌门。 当年连三月拜访青山之后,南忘的性情已经收敛了很多,但身周都是自己的弟子,她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冷笑说道:“死就是输,活就是胜,这就是道战,他要什么交代?” 一位颇受宠爱的女弟子劝说道:“这种情形,小师叔被人议论也是难免,待寒号鸟的消息回来,自然就好了。” 寒号鸟乃是昆仑派的镇派异禽,天性不惧严寒阴气,平日里都在九幽寒潭里静养,只有隔数年的梅会时才会被请出来,负责监视雪原上的情形,确定那些年轻修行者的位置,在某些最危险的时刻也会亲自出手。 其实南忘明白这一点,寒号鸟是昆仑自己的祖宗,何渭总不能说它说谎,而且就算它没有看到当时的情形,在场还有证人。问题在于……现在就连她都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井九与那个昆仑弟子的死有没有关系,她毫无把握。 就看那几年赵腊月在旅途上杀人不眨眼的劲儿,再想着前些天施丰臣的死,谁知道井九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那座她曾经很熟悉的山峰,现在已经变得很陌生了。 …… …… 朝歌城入夜。 净觉寺的桃花早就已经落完了,通往最深处那条通道两侧的桃花灯还亮着。 一位老僧向着石道尽头走去,看似缓慢,实则只用了数息时间便到了静室的门前。 他调整呼吸,推门而入,看着眼前的画面,露出欣慰的笑容。 今天禅子终于肯盘膝而坐了。 虽然他只是盘着单膝,而且主要的原因还是方便他侧着身子去看那堆木棍。 “不是听耳,应该是铁线虫。” 老僧知道此事有些急,没有任何耽搁,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老僧法号释海,曾经在北方那座小城里服侍刀圣数十年,说到对雪国怪物的了解,整个果成寺没有比他更强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禅子才需要他的建议。 铁线虫是雪国深处的一种异虫,模样与听耳相似,也是寄居在各种雪兽的身体里,但甲壳异常坚固,就算是青山宗的剑都不见得能斩开。至于恐怖的杀伤力,更是与听耳天差地别。 如果那名昆仑弟子遇着的是铁线虫,全无防备的情形下,确实难有幸理。 禅子抬起头来,有些不解问道:“这种虫子不是向来都在那位身边?” 释海老僧知道禅子说的那位指的是哪位,神情凝重说道:“而且铁线虫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就算当年偶尔有那么几只在兽潮退去的时候钻进了地底深处,但这时候是初夏,也应该长眠才是,为何会突然醒来?” 禅子睁大眼睛,无辜说道:“我哪里知道答案。” 释海老僧苦笑一声,说道:“难道今年又会是一次大兽潮?” 听到兽潮二字,禅子的神情认真了些,说道:“我已经让渡海师侄去看看。” 渡海僧是果成寺律堂首席,谁也不知道,这位禅宗高僧竟是已经悄无声息去了北方。 释海老僧担心说道:“要不要提前结束道战?” 今年梅会由禅子亲自主持。 只有他有资格用一句话结束这场道战。 禅子望向榻上的那堆木棍,随意伸手握住一根,然后抽了出来。 释海老僧忽然觉得很紧张。 数百根木棍就这样倒塌,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禅子看着那堆凌乱的木棍,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似乎是拿不定主意。 果成寺最擅两心通。 禅子在这方面的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如此犹豫,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写信给需要知道的那几家,让他们做好准备。” 禅子安静了会儿,继续说道:“我们等曹园的信。” …… …… 寒号鸟的目力极为锐利。 雪原上的那四个小黑点,对它来说就像近在眼前。 它能够看清楚他们衣服上的尘土、靴上的残雪、脸上的疲惫、眼神里的茫然。 它有些不理解的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人为何那么干净? 没有尘土,没有残雪,没有疲惫,没有情绪起伏。 这也是殷清陌三人想不明白的事情。 当然,他们还有更多想不明白的事。 代寅死后,在那座山里枯坐十余天的井九,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事情,开始向雪原里行进。 同伴的惨死没有摧毁这三名年轻修行者的意志,但还是会让他们感到有些茫然,很自然地开始听从井九的想法。 井九没有带着他们猎杀雪国怪物的意思,明明路上曾经遇到过两三次,他却是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就像是单纯在赶路。 他要去哪里? 如果是急着要去哪里,为何他还是像往常那般行走,没有加快速度,也没有冒险驭剑? …… …… 天光渐暗,寒号鸟早就已经离开。 井九停下脚步。 后面的三人赶紧停住。 第一百一十章只要井九有感觉 “就这里了。” 井九用剑识扫过,确认十里方圆里没有什么危险的气息。 不过现在他也无法完全确保这一点——那天他感觉到了不对,却没有发现那只铁线虫。 不管是对上修道者还是雪国怪物,他的战斗经验都很少。 殷清陌看了眼天色,取出星壶搁在地上。 今夜可能无云,她想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吸收些星光。 星壶里还有十余颗星实,可以帮助修行者补充真元血气,但这几天再没遇到过战斗,没有必要拿出来。 伍鸣钟唤出剑盾,搁到中间的雪地上。 卢今默念真言,一团明黄色的火焰离手而去,落在剑盾上开始燃烧,照亮了越来越暗的四周。 这团火焰可以一直燃烧到明天清晨,可以带来一些温暖,也可能带来一些危险。 井九没有反对他点燃这团火,因为他知道心理需要有的时候很重要。 这是一个很实用的防御阵型。 星壶随时可以散出清光阵法保护三人,剑盾与明火则可以配合着一攻一防。 井九站在外面,没有坐进来的意思。 殷清陌三人习惯了,没有说什么,闭上眼睛,握着晶石开始调息。 夜色渐深,雪云渐散,星光落下,极其缓慢地进入星壶里,不知要用多长时间,才能集成一滴。 往雪原深处走的越远,雪云反而越少,这与以往的认知很不同,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井九看着夜空里的星辰,想着这些事情。 他不知道禅子对自己的评价。 当初他不愿离开那座山有几个原因,懒只是其中一点,关键是他的感觉不好。 他一直认为感觉是最靠不住的说法。 只有当你无法推演算清楚局面的时候,你才会说出感觉两个字。 就像他当时与童颜下棋时说的那样。 当感觉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时,就表明他也算不清楚当前的局面,这当然不是好事。 换句话说,他只要有感觉,那就是感觉不好。 而不好的事情,总是会发生。 很多年前,师兄对他这样说过。 他当时留在山上,还有一个原因。 他要确定参加道战的其余九名青山弟子的位置以及他们队伍的走向。 如此他才能推算出,一朝有事,自己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他们带回去。 这与责任感无关,只是他本来就应该做的事情。 你在村子里开了一间私塾,带着学生们出去踏青,便要盯着溪边树上,随时准备把他们捞起来,或者接住。 要说完全没有责任感也不对。 为什么不应该出现在雪原南方的铁线虫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为什么别人没有遇到? 前方雪原深处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天地即将巨变? 是的,他认为这一切都与自己有关。 如果让别人知道他此时的想法,一定会觉得特别荒唐——世间怎会有如此自恋的人? 就算你是中州派掌门或者是禅子,也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井九不这样想。 千年来最大的天地动静便是他引发的。 朝天大陆无事,是因为他事先做了充分地准备。 但他那位朋友常年看着发呆的那片海发生了极为恐怖的变化,就连大漩涡的走向都变了。 他不来雪原,便不需要思考这些,既然来了,便要接下。 …… …… 夜风极寒,地面一株野草也无,只有终年不化的雪。 井九取出竹椅坐下,把卵胎拿到眼前,安静观察。 那层如雾般的薄膜有些坚硬,隐隐可以看见里面。 卵胎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但他知道那个东西还活着,觉得有些意思。 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生命,居然能在与空气、天地元气隔绝的地方存活这么长时间。 要知道青山镇守里,也只有元龟能做到这一点。 是它的生命力真的如此顽强,还是这层薄膜起到了保护的作用? 他伸出食指在薄膜轻轻一划,薄膜如鼓皮般裂开,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萎缩,露出卵胎里面的画面。 那是一只纯白色的小甲虫,生着六只极细嫩的细足,头颅很小,半缩在躯壳里。 它的躯壳是半透明的,隐隐可以看到简单的内部构造。 小甲虫僵硬不动,气息全无,也没有人族与妖类那般的心跳,应该已经是死了。 “活过来。” 井九的意识落在小甲虫的身上。 小甲虫活了过来。 它的六只细足快速地颤动,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已经努力地活了过来。 井九把小甲虫收了进去,过了会儿再取出来,发现它还活着,越发觉得有意思。 他翻手。 小甲虫随寒风飘落到雪地上。 它与雪的颜色都是白的,混在一起很难发现。 小甲虫慢慢探出六只细足,向着远处爬了爬。 井九没有理它。 小甲虫停在那个位置,似乎在判断什么,最后又爬回了竹椅边。 井九望向它。 小甲虫感受到他的意志,不敢违抗,啪的一声翻了过来,张开六足,把腹部坦露出来。 井九认真看着,视线在它的躯壳与关节处不断移走。 小甲虫颤抖起来。 它没有灵识,而且刚刚初生,但本能里却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因为井九视线所及的位置,全部都是它们族类最薄弱的地方。 …… …… 关于梅会道战的议论,现在的中心人物是井九,甚至就连洛淮南被提及的次数都要比他少很多。 不是因为他的表现远超众人,而是因为他全无表现。 事后证明那名昆仑弟子的死亡与他没有关系,但还是产生了一些影响。 从朝歌城到墨海北面的这片雪原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议论他,当然也会提及那只本不应该出现的铁线虫。 “虽然我们还没有遇到铁线虫,但这里已经渐渐靠近雪国禁地,随时都有可能遇到麻烦。” 白早说道:“此后的路途上可能需要你长时间悬铃查敌,对灵元的消耗极大,你能不能撑得住?” 那位悬铃宗女弟子说道:“每天我需要四个时辰休息。” “好,这四个时辰我来顶替,辛苦你了。”白早望向另一边说道:“再遇着先前这种情况,你出剑稍慢一些,确保莫师兄先完成控制,雪虫没有甲壳,但浑身粘液,很难一剑斩断。” “明白。” 青山弟子幺松杉原来也在这个队伍里。 这里是一片雪丘,前方有黑色的山影若隐若现,但还隔着很远的距离。 白早坐着,四名同伴站在四周,认真听着她布置方略。 微风夹雪,拂动她面上的白纱。 寒天雪地,远离人间,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带着的凳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晨光与暮色之间的你在哪里? 白早的声音很轻柔,神情很温和,但同伴们听得很认真,很耐心,显得非常信服。 就连幺松杉都是如此。 这个队伍的成员境界实力比较普通,除了白早之外最强的便是幺松杉。 没有洛淮南这样的超级战力,也没有桐庐,或者往年里的过南山、顾寒这般的杀神,但他们在道战里的成绩却是非常优秀,远在西山居的那幅踏血寻梅图已经完成大半,而且得到了禅子的赞扬。 白早的推算与指挥能力太强,神情言语里的亲和力与说服力足以让所有同伴都相信她的判断。 这大概就是天然的领袖。 因为她的从容,本来因为铁线虫的消息有些不安的同伴也平静下来,开始布置阵法。 白早抬起头来,望向远方那道山影。 寒风再次刮起,卷着雪粒,击打在她的白纱上。 那名悬铃宗女弟子用眼神询问要不要拿件毯子。 白早微笑摇头示意不用,双手紧了紧衣裳。 其实她不像外表这般自信。 那个叫代寅的昆仑弟子死得太早了。 不过既然道战没有停止,那就应该不是兽潮的问题,不会有太多危险。 然后她想起一件事情,唇角微翘,开心地笑了起来,向同伴们问道:“他们今天到哪里了?” 幺松杉从一名同伴处接过法器看了两眼,走到她身边,脸色有些古怪说道:“离我们还有六十余里。” 从前些天,他们一行人便发现有个队伍的行走轨迹有些怪,竟似乎是向着他们而来。 那个队伍的速度不是特别快,但如果再这么走下去,两天后双方便会相遇,就在北方那道黑色的山影前。 道战的竞争虽然激烈,但绝不可能出现人类修行者自相残杀的情形。 幺松杉古怪的脸色当然不是警惕,而是因为井九就在那个队伍里。 …… …… 晨光降临的时间有些晚。 白早一行人继续向着雪原深处进发,搜寻雪国怪物进行猎杀。 前方必然更加凶险,但这就是道战的意义。 暮色来临的时间有些早。 同伴们围在白早的身边,开始倾听她轻缓的声音。 今天他们猎杀了两只普通的雪足兽,战斗的时候非常谨慎,生怕出现意外情况。 但最后在猎物的甲壳里他们没有发现听耳,也没有发现铁线虫。 同伴们散开准备阵法。 白早坐在风雪里,想着这件事情,生出更多不解。 为何参加道战的那么多修行者都没有遇到铁线虫,却让晚出发那么多天的井九等人遇到? 她下意识里问道:“井九到哪儿了?” 幺松杉看了一眼法器,说道:“离我们还有三十余里,西南方向。” 其余三名同伴对视一眼,然后望向幺松杉。 他们知道白早很关心那个小队的行进路线,但今天她问的不是他们,而是直接问的井九,这意味着什么? “别看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幺松杉说道:“据我所知,井九师叔与腊月师叔出山游历过两年,其余时间都在青山里修行,没有见过外人。” 他们才想起来,是啊,青山里还有一个赵腊月呢。 …… …… 晨光来临的时间比昨天更晚了些。 白天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没有遇到任何雪国怪物,就连雪也停了。 天地一片安静,或者说死寂。 越来越近的那道黑色山脉,显得那样静穆,令人生畏。 黑色山脉中间有道峡谷,可以通往更远的地方,也就是真正的雪国。 白早看着那处,心里生出强烈的警兆,说道:“点火。” 暮色来临的时间比昨天更早了些。 …… …… 夜色已至,按照前些天的习惯,井九应该已经喊停,但今天他没有,所以殷清陌三人继续向前走着。 井九走在最后方。 那三个年轻的修行者的配合已经很默契,而且这些天一直没有遇到铁线虫这样的凶物。 他摊开手掌,那只小甲虫蹦到他的掌心。 小甲虫的外壳依然是纯白色的,只是过了这几天要显得坚硬了很多,不再像初生时那般脆弱幼嫩。 井九注意到,它在寒风里停留的时间越长,或者外界的温度越低,甲壳的硬化速度便会越快。 至于小甲虫以何为食,他还不知道,因为他没有管过这件事情,反正它现在还活着。 他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收回手掌,说道:“有人被围攻。” 前方三人停下脚步,吃惊地望向他。 这时候在雪原上不可能有邪派修行者,只会是参加道战的同伴。 伍鸣钟问道:“什么位置?多远?” “东北,十一里地。” 井九不需要看便说了出来。 那里本来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夜色降临他没有喊停,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殷清陌脸色微白说道:“怎么办?” 在雪原上行走了这么多天,三名年轻的修行者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紧张,但毕竟随后这些天他们一场战斗都没有经历过,唯一的印象还是当日代寅惨死的画面,忽然知道前方有参加道战的同伴被怪物围攻,下意识里生出畏怯的感觉。 井九解下身后的铁剑,说道:“你们留在这里,我过去看看。” 如果是平时,十余里的距离驭剑而行只需要片刻时间,但此地已经是雪原腹部。虽说这些天诡异的没有雪云,高空里的罡风却更加狂暴,而且离地面越来越近,驭剑而行最多只能离地面数十丈,很容易被那些弹力惊人的怪物偷袭。 殷清陌三人对视一眼,下定决心,说道:“我们一道去。” 井九稍感意外。 伍鸣钟唤出剑盾。 四人踏了上去。 …… …… 峡谷里刮来一阵极寒冷的风,火堆里的火苗被碾压的快要消失。 一颗明珠升至夜空,散发出乳白色的光毫,照亮了百余丈方圆的地面。 白早坐在雪地上,白纱带着斑斑血点,很是柔弱,竟是受了不轻的伤。 四周的夜色里到处都是奇怪的声音,就像是金属在摩擦,又像是破了的铜锣在高速振动,令人心悸。 她知道那是雪足兽在用锋利坚硬的前肢互相摩擦,这是进攻的信号。 第一百一十二章寒雾外响起的声音 明珠升空的那瞬间,白早看到了很多密密麻麻的黑影,只是对方速度太快,用神识无法算清数量。 今年被选为道战地点的这片雪原是当年人族对抗兽潮的古战场,不知道被人族强者清理过多少遍,按道理来说不会有什么特别强大的雪国怪物。 她本以为真正的危险会是在进入那道黑色山脉之后,谁能想到雪地深处竟然藏着这么多雪足兽。 而且这些雪足兽的层阶都很高,刚才向她发起进攻的那只雪足兽竟然只有三足,轻松一跃数十丈,快若闪电。 这种层阶的雪足兽虽然还是没有智慧,但战斗本能已经极为强大可怕——那只三足雪足兽从地底来到场间,向她发起进攻的时机极好,正是她让悬铃宗弟子去支援同伴,准备布阵防御的转换时刻。 最后她用法宝击杀了那只雪足兽,但也付出了受伤的代价。 还有两名同伴在最开始便受了伤。 清亮的铃声在夜色里不停响起,帮助伤者护住道心,同时不停示警何处地底有雪足兽攻来。 那名悬铃宗女弟子盘膝坐在雪地上,紧闭双眼,刚吃的那颗丹药的药力已经消耗殆尽,不知真元还能撑多久。 依循着铃声的指引,一道青色的剑光倏然而去,倏然而回。 看着那道剑光,白早的眼里生出欣赏的神色,青山的剑果然了得。 幺松杉看了眼回到身前的飞剑,确认剑身没有被雪足兽的血液腐蚀,稍微放心了些,望向白早问道:“怎么样?” 他真的很佩服这个看上去柔弱无比的白衣少女。 不愧是中州派的掌门明珠,领袖气度与指挥能力都极强,随身法宝灵阶极高,居然布置阵法的本事也如此高明。 夜空里的那颗明珠,不是仅仅为了照明用,更是一个阵枢,被白早用神识激发,形成了一道极为坚固的屏障。 这道屏障挡住了夜色里绝大部分的雪足兽,那些从地底钻出来的雪足兽则由他与那位悬铃宗的师姐配合击杀。 只是悬铃宗的师姐真元消耗太快,白早又受了伤,不知道还能维持这道阵法多长时间。 白早看着很柔弱,眼神却很平静自信。 度过开始被雪足兽群突袭的危险时刻,她有信心带着所有同伴支撑到天明。 到时候就算寒号鸟没有发现他们这里的情况,相信也会有别的援兵,就算什么都没有,问题也应该不会太大。 就在她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四周变得更加寒冷。 先前她便注意到,峡谷里刮来了一阵极寒的风,火堆都险些熄灭。 雪原确实极为严寒,但如此低温依然是极罕见的事情。 一片浓雾不知何时从峡谷里涌了出来,笼罩了他们所在的这片雪原。 这雾气比刚才的风更加寒冷,里面仿佛凝着无数冰晶,即便他们是修行者,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感到针刺般的疼痛。 火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低高度。 白早神情凝重,说道:“可能快撑不住了。” 这片雾气不知是何物形成,极寒极浓,就连神识在其间都会被凝滞。 白早的神识与夜空里的那颗明珠相连,感受的最为清楚。 没有神识所系,阵法自然会渐渐消散。 幺松杉微微挑眉,走到白早的身前,青剑随之而动。 悬铃宗女弟子睁开眼睛,与另外两名受伤的修行者互相搀扶来到白早两侧,唤出最后的护身法器。 雾气越来越浓,火堆越来越淡,直至最后熄灭。 那颗明珠也越来越暗,直至再也无法看见。 夜雾遮住所有,摩擦声再次响起,更加密集,而且离他们近了很多。 这片雾会散吗? 白早想着这个问题。 道战当然是极为凶险的试炼,不到最关键的时刻,师长们肯定不会出手,但战斗时瞬息万变,真要出事,便是化神境的长辈也可能来不及出手。往年里类似的情形发生过很多次,所以每次梅会道战都会有不少参赛者死去。 更何况今天这场寒雾来得太过突然,太过诡异,太过可怕,她在以往的记载里从来没有看见过。 如果是师兄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黑暗里,她的手落在腰间,握住了两块冰凉的事物。 这里有五个人,数量不够。 她在心里默默想着,松开了手。 就在她松开手的那一刻,夜色里传来一道声音。 在这样险恶的局面里,那道声音依然是那样的平静,毫无情绪起伏,甚至显得有些冷漠,却自然令人信服。 “收铃。” 那位悬铃宗女弟子下意识里召回了清音铃。 夜色里响起破空声。 一个重物落在雪地上,溅起很多雪屑,落在幺松杉的脸上。 但与浓雾里的寒意相比,这些雪屑竟让他感觉有些暖和。 那道平静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竖盾。” 幺松杉隐约能够看到就在身前两丈处,一道约摸两人高的黑影竖了起来。 紧接着便是一道极其沉重的撞击声,然后是一声闷哼。 那道声音毫无停滞地再次响起。 “星壶。” “点火。” “断寒枝。” …… …… 火堆重新被点燃,虽然火势有些微弱,依然照亮了附近。 真元之火在极度寒冷的雾气里,依然可以支撑一段时间。 火堆前的地面搁着一只幽蓝色的星壶,点点星光从壶嘴里喷出,把众人笼罩在了里面。 就在星光屏障之外数步之地,一只雪足兽正挣扎着试图站起。 幺松杉捏起剑诀,青剑破雾而去,贯穿那只雪足兽的头颅,带出一道绿血。 青剑并未飞回,在寒雾里继续穿行。 不知为何,带着雾里的寒意,剑光的威力似乎更大了,瞬间再次斩杀了两头雪足兽。 听到断寒枝这三个字,幺松杉确认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断寒枝,是上德峰雪流剑法的第七式。 只有青山弟子才知道他入两忘峰之前是上德峰的弟子。 除了幺松杉,其余三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因为局面转变得太快。 白早知道来人是谁。 从那团真火与星壶,她认出对方应该是玄天宗与摘星楼的道友。 井九的队伍里便有这样两位。 他呢? …… …… 不知道是因为火光还是星壶,还是幺松杉威力陡然增大的雪流剑法,雪足兽们再次退回到夜色之中,不敢靠近。 寒雾太重,火光无法照亮太远,人们望向四周,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声音。 那是铁剑破空的声音,是金石裂开的声音,除此之外便是雪足兽难听的惨叫声。 但夜色里的雪足兽那么多,他能撑得住吗?为何不进入星壶防御的范围,稍事休整? 听着夜雾里的声音,幺松杉很是担心,几次都想冲出去,想着没有收到命令,强行忍住。 雾里的声音越来越密,又渐渐变远,直至最后消失无踪。 幺松杉再也忍不住了,说道:“我要出去看看。” 白早说道:“他没有说。” 幺松杉说道:“我担心他。” 白早说道:“我相信他。” …… …… 年轻的修道者们紧张地等待,治疗伤势,交替休息,还要抵抗雾里的寒意,一夜无心说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雾终于有了消散的迹象。 悬铃宗女弟子睁开眼睛,望向高空那抹极淡的晨光,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雾外有脚步声响起。 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井九从雾里走了出来。 微弱的火光与晨光同时落在他的脸上。 白早静静看着他,心想真好看。 …… …… 第一百一十三章远方的无数血梅 朝阳升起,寒雾终于完全散开,人们的视线随着雾气向外望去,只见十余只雪足兽倒在地面,早已死透。 其中那只体形明显较大的高阶雪足兽,是被白早用法宝轰杀,只剩下半片残躯。四只头颅被贯穿的雪足兽,应该是幺松杉用青山剑法所杀。其余那些雪足兽的死相更加凄惨,断肢裂甲,青色的血液到处流淌。 被毒血染上的石头生着细泡,发着滋滋的响声,画面很是可怕。 更震惊的是,在更外围的地方还有雪足兽的尸体,隔着数十丈便有一两只,一直延续到数百丈外。 甚至在更远的地方还能隐约看到类似的画面。 到底死了多少雪足兽? 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昨夜雾外的声音消失不是出了事,而是他去追杀那些雪足兽? 他们望向井九,眼神里满是震惊,就连幺松杉也一样。 昨夜的浓雾那般寒冷,甚至能够隔绝神识,对修行者极为不利,雪足兽凭本能厮杀却能不受影响。 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 …… 井九与白早并肩而立。 一者白衣飘飘。 一者白裙飘飘。 那些年轻人看着这幕画面,脸上露出微笑,如此美好的画面谁不喜欢。 中州派的天之娇女,青山宗的剑道奇才,真是一对壁人。 “你支持谁?” 悬铃宗女弟子睁大眼睛看着幺松杉问道。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幺松杉说道。 悬铃宗女弟子撇了撇嘴,表示不屑。 幺松杉面无表情想着,白早姑娘虽好,但自己当然要支持赵师叔。 …… …… 井九与白早并肩而立的画面很好看,但他们看的画面并不如此。 满地雪足兽的残尸,比苔藓更令人恶心的青色汁液,涂抹在白雪上。 但他们并不在意,而且他们最开始的对话,与眼前这幕画面没有任何关系。 “那天夜里你答应过我,暂时不动不老林。”白早说道。 井九出现的很及时,她连金丹都没有动用,伤势也不重,服了些丹药便很快回复了精神。 井九想了想那天夜里她说过的话,说道:“我动的不是不老林。” 白早看着他认真说道:“你没有证据说施丰臣参与了这件事情,那你就不该动他。” 井九说道:“你们也没有证据。” 这说的是包括中州派内有很多人怀疑,施丰臣是被他逼死的。 白早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就凭施丰臣根本无法说动不老林。” 井九说道:“是的,我知道他与景辛府上的人有联系。” 白早的神情更加认真,说道:“难道没有证据,你还准备动太子?” 井九说道:“事实上,是我先动了他,才有后来这些事情。” 所以不管是从太子这边看,还是从那边看,赵腊月被暗杀都是因为他。 这句话的内容,白早觉得需要以后仔细思考。她不再讨论这个问题,指着雪地上的那些洞口,说道:“昨夜的那些雪足兽不是从峡谷里出来的,而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 井九说道:“你想说什么?” 白早说道:“你遇到的那只铁线虫,还有昨夜的雪足兽,有可能是当年兽潮时候遗留在地底深处的东西。” 井九说道:“可以长眠这么久?” 白早说道:“只要埋的够深。” 井九问道:“那它们为何会出来?不可能是被道战惊醒。” 白早说道:“我认为它们不是要进攻我们,而是想要退回雪国,只是刚好遇到了我们。虽然我不清楚雪国发生了什么事,但深眠在地底数百年的怪物居然会集体苏醒,必然是件大事。” 井九心想,那自己确实应该过来看看。 …… …… 正午时分,阳光太烈,不适合冥想静修。 各宗派师长与弟子们陆续从西山居各庭院里走了出来,按照这些天养成的习惯散步至雨廊下,欣赏那数十幅梅画。 他们当然最关心自家弟子的表现,除此之外便是洛淮南、白早与桐庐——白早的那幅梅图得到了禅子的赞美,洛淮南与桐庐的图上梅花结得最多,而且据说他们向雪原深处行进的也最远。 井九的那幅梅图也曾经受到过很多关心,但连续数日没有什么变化,人们的兴趣渐渐淡了。 画师从依山而起的高楼里走了出来,人们随其行走,发现画师最后停留在了井九的梅画之前,不由有些吃惊。 那个小队终于有了新的斩获?还是说……又死了人? 有些奇怪的是,那名画师并没有拿起笔开始画梅,而是盯着那幅绝大部分都是空白的画纸,神情有些茫然。 过了会儿,他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卷宗,似乎是想要做一下确认,然后又继续盯着那张画发呆。 终于有修行者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 那名画师满脸愁苦说道:“我不知道怎么画。” 听着这话,人们有些愕然,心想不管是要添梅花,还是划掉姓名,不过是动动笔的事情,又有什么难的? 风声响起。 十余位修行界的大人物来到场间。 昆仑掌门、大泽令、宝通禅院的住持,南忘,前些天很少出现的中州派也来了一位化神期的长老。没有钟声响起,意味着不需要清场,修道者们纷纷躬身行礼,让到廊下,没有离开,更加奇怪,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南忘看着那名画师问道:“为什么还没有画?” 画师苦笑道:“实在不知如何落笔。” “要不然我来试试?” 何霑从庭院走了进来。 他的天赋才华自然不用多说,还曾拿过梅会画战第二,因为某些原因,他没有参加今年的道战。 昆仑掌门看着他寒声说道:“也算你做些事情。” 南忘说道:“画好看点。” 何霑微笑行礼,走到那幅画前,接过画师手里的卷宗,低头望去。 他已经猜到了些,但看着卷宗上的文字,还是有些恍神,旋即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心想难怪不好画。 他看着那幅画静思片刻,从画师手里接过笔,蘸了些朱砂,手腕微振,便向画上挥了过去。 啪啪啪啪,密集的声音响起,就像是落雨一般。 那些鲜红的颜料落在白纸上,斑斑点点,也像是雨点。 人们很是吃惊,心想何霑这是在做什么? 何霑没有理会,换了枝细毫,蘸了些墨,静心凝意继续作画。 一道墨线出现在满纸红点之间。 墨线极细,极淡,如果不认真看甚至可能会看不出来。 人们渐渐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那是伸向远方的梅枝。 那这些艳红如血的斑点呢?难道就是枝上结出的梅花? 这得有多少朵梅花? 廊前安静无声。 人们震惊无语。 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又是井九 雨廊内外,安静无声。 无数道视线随着何霑的笔尖而移动。 人们神情震惊,又有些茫然。 没有过多长时间,何霑停笔,端详片刻,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把笔交还给画师,从腰间解下酒壶饮了一口,舒服地吐了一大口气。 昆仑掌门冷笑一声,没有说什么,就这样离开。 “画得还算不错,没有丢人。” 南忘留下这样一句话,也离开了雨廊。 这句话听着似乎是赞扬何霑,但谁都知道她说得是井九,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 不过何霑的这幅画确实极好。 那根寒枝曲折而直,向着远方灰暗的天空伸展过去,红梅在枝头如散开的火焰,明明就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原先这幅画上的空白很多,但是今天需要填上的梅花数量更多,按照往常的画法,哪怕是最小体制的梅花也无法全部画进去。他用的方法很取巧,也可以称得上是巧思,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意境非常悠远,值得回味。 在廊外观看的修行者们醒过神来,纷纷上前,看着画里的细节议论不停,难以消解心头的震惊。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要画这么多梅花?到底多少朵?” “这如何数?” 修行者们只能看出,那些梅花全部发自井九的那根树枝,却无法数清楚梅花的数量。 那位画师正在收拾笔与颜料,说道:“我也不知道何公子画了多少,只知道卷宗上写得清楚,一共是七十七朵。” 听着这个数字,修行者们不由倒吸了几口冷气,心想这怎么可能? 这么多届梅会,有哪个参赛者能在一夜之间杀死这么多雪国怪物? 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画师叹了口气,说道:“是寒号鸟亲自数的。他们自己只报了二十。” 雨廊前再次安静。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道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想今年道战第一可以提前宣布了。” 今天之前,梅花数量最多的是洛淮南与桐庐,都已经接近了三十,与井九差得太远…… 就像这位修行者说的那样,道战第一已经毫无悬念,现在看来,只需要等着别的修行者把自己的梅画完成。 问题是井九是怎么做到的? 在传闻里,他是青山宗的剑道奇才,更有流言说他可能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问题在于他的年纪太小,在梅会之前也没有太多惊人的事迹,无论是知名度还是份量都及不上同门的赵腊月与卓如岁,也不如洛淮南与童颜、白早等人。 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他便给修道界带来了如此大的震动。 “我倒不觉得他一定能拿道战第一。” 有位中州派外系的修道者沉着脸说道:“道战评判的标准是把一幅梅图画完,这里的完字是完美,而不是多。” 这句话听着有些酸,但其实有些道理。 在场很多人都还记得,多年前刀圣以一名普通风刀教弟子身份参加梅会,战胜中州派、青山宗、水月庵的一众强者拿到道战第一,震惊了整个朝天大陆。 当时他的那幅画里便只有一朵梅花。 一朵梅花如何称得上完美? 因为那朵梅花实在太大。 在道战的时候,他运气非常糟糕地遇到了一只很少会出现的王阶雪虫。 然后他运气非常好地杀死了那只王阶雪虫,而且还活了下来。 那幅画非常出名。 如果任由一朵大梅花盖住整幅画,当然也不好看,谈不上完美。 当年那位画师用的方法与今天的何霑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他在纸上只画了半朵梅花。 半朵血梅遮住了天空,气势之壮阔,其后再无。 …… …… 那井九的这幅梅图能不能称得上完美? 很多人看着那位修行者,眼神里带着嘲弄的意味。 当然完美。 就算不完美,也完美。 因为今年点评梅图的是禅子。 那天他们都听到了禅子对井九的评价。 当时井九全无表现,禅子却用那样的说辞替他开托,更何况现在井九表现的如此优异。 如果让禅子此时看到这幅画,说不定道战第一就已经宣布了。 你可以说禅子偏心,但谁让景阳真人与禅子有半师之谊,而井九又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那位修行者被众人的视线看的有些恼怒,说道:“总之他的同伴一朵都还没有,我是不服的。” 有人感慨说道:“不管服不服,看来今年洛淮南还真是拿不到第一了,真是令人吃惊。” 何霑欣赏着自己的画,看一眼便喝一口酒,没多长时间,便喝了半壶酒,越看那幅梅花越是喜欢。 听着他们的议论,他摇了摇头说道:“童颜在棋道里都赢不了井九,你们凭什么认为洛淮南在道战里就能赢他?” …… …… 不知道禅子有没有看到那幅梅图,道战继续进行。 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在雪原上遇到了一些意外情况,就像井九与白早遇到的那样——那些本不应该提前在夏天醒来的雪兽,还有那些奇寒可怕的浓雾,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渐渐有严重的伤亡情况出现。 白早把自己判断传回了朝歌城,不知道各宗派师长是怎么考虑的,除了提醒要小心寒雾,暂时没有别的说法。 道战的本来用意本来就是用生死考验来坚定正道弟子的道心,怎会因为遇着些危险便提前终止。 前一次道战提前终止还在两百年前,那是因为大兽潮的缘故,比今次的局面要严峻无数倍。 参加道战的年轻人们继续勇敢而坚定地向着雪原深处进发。 洛淮南与桐庐所在的小队,更是已经深入那道黑色的山脉数百里之远。 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在西山居再次引发很多议论。 有些年轻修行者忽然停了下来,整整两天没有离开那道峡谷的入口。 他们想做什么? 最令修行界师长们感到头痛的是,根据前方传来的消息,让那些年轻修行者停下是井九的意思。 又是井九。 第一百一十五章师叔来了 夜色深沉,七个年轻人围坐在火堆旁。 这里已经在山里,两侧是高耸险峻的山崖,天空被缩成一道线,消失了很多天的雪云,再次出现,遮住了所有。 星光并不是来自星辰,而是殷清陌的星壶。 铃铛静静悬在远处,感知着天地气息的变化,随时准备发出清亮的铃声。 幺松杉闭着眼睛,盘膝而坐,青剑被召了出来,静静搁在膝上接受外养。 他之外的其余六人也在调养静修,却不时忍不住望向数十丈外的那块岩石。 井九与白早坐在那块岩石上。 …… …… 那天进入这片山脉之外,井九要求众人停下。 众人有些不理解,心想如果继续向前,猎杀雪兽,可能会帮助你更早确定道战第一的位置,为何要停下? 但他们现在对井九很尊敬,加上白早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于是九个人便在峡谷里停了下来。 今天暮时,忽然有十余只雪足兽从山外狂奔而至,意图穿过峡谷。 井九没有出手,只是关键时刻,偶尔说两句话。 白早再次展现出近乎完美的领袖能力,带领着同伴,将那十余只雪足兽尽数斩杀。 在她的指挥下,八个人比两个小队的战斗力加起来要大得多,因为她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同伴的能力,并且加以配合。 那如果让她去指挥数百名修行者同时战斗呢? 之所以说是八个人,是因为井九没有参加战斗,他只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偶尔出声说两句话。 就像那天夜里,他指点幺松杉出剑一样。 明明只是简单的指点、伍鸣钟等人却觉得战斗轻松了很多。 井九似乎能够提前知道雪足兽会怎么进攻,知道雪足兽甲壳最薄弱的地方,而且极为精准。 这实在是令他们震惊无语,心想就算是自家的师长,也不见得能做到这一点。 …… …… “我本来不相信你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现在却有些信了。只有杀过无数雪国怪物的修行者,才会对它们如此了解。据我所知,你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你得到过高人的指点。” “高人?” “我说的当然是刀圣。” “你想错了,我只是比较擅长切断事物。” “那你又如何知道应该从哪里切下去?” “万事万物都有其薄弱之处,我的眼力不错,多观察几天便能发现。” 这几天井九时常把那个白色的小甲虫拿出来看,便是观察。 虽然那只幼虫没有升阶,但他还是能够看到很多想看的东西。 白早忽然问道:“你是无彰上境?” 井九说道:“初境。” 无彰是青山的境界,按照中州派的分级初境便是初入金丹,这种境界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杀了这么多雪足兽? 白早根本不相信。 井九说道:“可能是我修的剑道比较适合做这种事情。” 白早说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井九说道:“那天夜里。” 他是认真的,不是在说笑话。 确实是那天夜里,他杀死了那么多雪足兽,才知道自己很擅长或者说很适合做这件事。 雪足兽的攻击对他来说,太慢,而让修行者觉得最麻烦的那些毒血,对他也没有任何影响。 最关键的是,那片寒冷至极的浓雾对修行者来说非常可怕,对他却是帮助。 他不怕那些寒雾,相反可以借助雾气遮掩自己的身体,让雪足兽看不到他。 那天夜里,他杀死了那么多只雪足兽,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对他来说却是太过简单。 借着寒雾的遮掩,他走到一只雪足兽身后,举剑斩落。 这只雪足兽死了。 他走到另一只雪足兽身后,再次举起手里的铁剑。 一剑一个。 这有什么难的呢? 唯一的麻烦大概就是,那天夜里他身上沾了太多毒血,心里有些不舒服。 剑火就算烧灼的再干净,他还是觉得有味道。 所以,他找了个雪湖,用剑火烧热水,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 现在想来,这应该是他进入青山后第一次洗澡? “为什么要停下?” 白早终于说到了正题。 井九从有些发散的思绪里醒来,说道:“等人。” 白早没有再问什么,看了一眼他的手腕。 她记得很清楚,井九的手腕上有道剑镯,前天忽然消失了,今天又重新出现。 …… …… 第二天清晨,峡谷入口处出现了四名年轻的修道者。 四人的神情很疲惫,看来竟是走了一夜。 要知道夜晚的雪原更加危险,不知道是何处来的压力,让他们如此着急。 四人看着白早等人,有些意外,上前互相行礼致意。 其中有位青山弟子,来自两忘峰,名叫雷一京,看着幺松杉,高兴上前说道:“师兄。” 幺松杉微微一笑,示意他先去见过井九。 雷一京这才看到井九,微微一怔,脸上露出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行礼还是很认真,说道:“见过师叔。” 井九看了看四人的情况,说道:“给你们半个时辰休息,然后一道出发。” 雷一惊没听明白,其余的年轻人也没明白,心想按照道战规矩,各小队应该分别作战,偶尔遇着,也要分开。 为何井九会说一道出发? 四人当中有位中州派弟子正在给白早讲述昨夜遇着的事情,听着井九的话,吃惊问道:“师姐,这是怎么回事?” 白早还没有确定井九的意图,说道:“先跟着走再说。” 雷一惊就算不愿意,也无法违背师长的要求,那位中州派弟子完全听白早的。其余二人知道井九前天夜里的惊天表现,下意识里生不出反对的念头,只是有些担心让西山居的那些师长们知道了,会不会判定自己这些人违反了规则。 半个时辰之后,井九向着峡谷里走去。 峡谷里有很多山道,有的通往覆着万年不化冰雪的峰顶,有的通向极其狭窄阴暗的天然石洞。 井九直接向着某条山道走去,似乎想都没有想。 寒冷的风拂动崖间的碎石,偶尔吹落一些积雪。 其余人站起身来,对视一眼,带着很多疑惑跟了上去。 傍晚时分,很多人终于知道了井九为何会选择这条山道。 因为远处的崖下,有另外一个小队正在布置阵法,准备休息。 看着井九等人出现,小队里响起一道充满意外情绪的声音。 “井师叔?” …… …… 第一百一十六章道战第一想做啥? 那幅梅图又有了新变化。 除井九外的三人也有斩获,近处的寒枝上添了数朵红梅,看着很是喜人,与远方的点点红梅相衬,再无缺憾。 新添的几朵梅花也是何霑亲手画的,画完之后,他满意地欣赏了片刻,饮尽壶中酒,就此离开西山。 各宗派的修行者驻足画前,感慨无语,知道今年梅会的道战第一就是井九了。 …… …… 这个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青山。 九峰里的年轻弟子们自然很高兴,觉得荣耀至极。 诸峰师长事前对井九便颇有期待,但想着他还年轻,总不可能胜过洛淮南去,确认消息后也很是惊喜。 神末峰上,顾清与元姓少年焯了盘桑叶凉拌,又洗了些果子,开了壶药酒。 那些猴子闻着味道从崖下跑了过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避免了这场贺宴太过冷清。 “明天我出山去接师父。” 元姓少年放下酒杯,喜悦的情绪被担心替代。 朝歌城的消息不详,他也不知道师父的伤势到底如何。 算着时间,接赵腊月的木剑舟应该明天就会到云集镇,顾清说道:“我当然也要一道去。” 元姓少年说道:“峰里总得留个人吧?” 顾清指着那些猿猴说道:“不是还有它们?” …… …… 在太常寺的官员里,井商最为低调,哪怕同僚们都知道了他的弟弟是谁,梅会棋战后甚至当着他的面说恭喜,他依然还是像以往那般,老实做事,安分做人,没有因此而多出一分骄态。 他这样的行事风格,自然不会大摆宴席,呼朋唤友,但当天夜里还是请夫人整治了一桌极丰盛的晚餐,又开了一坛藏了十五年的老酒,没用多长时间,便喝的醉眼惺松,满脸通红。 井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关切了数句。 井夫人满脸笑容说道:“无甚大事,就是听说……小叔拿了梅会道战第一。” 井商听着这话,本想说小叔岂是能随便叫的,但心里那道与有荣焉的情绪实在是按捺不住,美滋滋地又喝了杯酒,只是略带遗憾想着,怎么这次事前没让自己下注呢? …… …… 与井家相隔不远的国公府里,鹿国公与世子也在对饮。 “明珠便是明珠,管它风沙还是寒雪也掩不住。” 世子的眼里满是赞叹的神情,说道:“传人便如此,当年拿着木牌的那人又会是何等样人物?祖父真有眼光。” 鹿国公说道:“蠢货,哪是你祖父的眼光好,你祖父是被挑中的人,我们要做的事是证明那位的眼光没有错。” 世子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说道:“父亲,我明天想去西山居看看那幅梅图。” 那些梅图事后会由各宗派保管,现在道战还没结束,井九的梅图还在西山居,想要看便要趁现在。 鹿国公说道:“那幅图暮时已经送进了皇宫,陛下指名要看。” …… …… 井九的梅图被送进皇宫之前,当然要先被送去净觉寺,由禅子点评。 有些意外的是,直到第二天清晨,依然没有消息出来。 哪怕是不喜欢青山宗行事风格的修行者,也必须承认,井九就应该是今次道战的第一。 难道是道战出了什么问题。 西山居最高处,云雾缭绕着木栏,仿佛仙境。 因为一件事情,修行界的大人物们再次齐聚于此。 伴着一道纯正温和的气息,那位很少现身的中州派长老也来了。 他从云梦山赶过来,是因为今天的事情与中州派有关。 楼阁中间,摆着一道如沙盘般的事物,底部散发着法宝独有的光毫,上面微有雾气,里面的画面若隐若现。 这是大泽的镇派之宝——千里图。 千里图能够呈现极远处的画面,与昆仑派的寒号鸟以及法源宗的符道法器配合,能够简单了解前方的局势。 这几天那种奇特的寒雾出现次数少了很多,画面更是清楚,能够准确看到参加道战的年轻弟子们所在的位置。 绝大多数年轻弟子都已经进入那片黑山,与雪国腹地越来越近,与真正的凶险也越来越近。 最前方的山脉里有八九个微弱的光点,人数不多,分作两道,应该便是洛淮南与桐庐所在的小队。 在后面某个相距甚远的峡谷里,则有很多个光点聚在一起,人数之多,竟让那片峡谷都显得有些明亮。 “最开始他们停了两天,再次进发中途又与别的小队相遇,然后就这样停停走走,直到现在也没有分开的意思。” 和国公说道:“道战的规则他们应该很清楚,这样是不对的,但看着他们也不像是准备作弊。” 说话的时候他看着沙盘,但在场的各位掌门、长老都知道他是在对谁说话。 南忘面无表情,就像是没有听到。 是的,根据前方传回来的消息,这都是井九的意思。 那夜杀了数十只雪足兽后,他便带着那些年轻弟子,在雪原寒山间时走时停,直到现在,已经拢聚了三十余人。 很明显,他是刻意这样做,问题在于他到底想干什么? “觉得自己是道战第一,所以骄傲无比,想做新一代的领袖?” 昆仑掌门冷笑说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师长,还有没有规矩?” “道战第一当然值得骄傲,另外他是景阳师叔的再传弟子,修行界现在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做他的师长。” 南忘神情冷漠说道。 她不喜欢井九,因为他太好看,太过耀眼,哪像景阳当年那般温润如玉,秀如青松。 但这种时候,她当然要为他说话。 那位中州派的长老开口了,说道:“是不是不要急着做判断?也许他们遇着了什么事情。” 他必须说这句话,不是因为井九,而是因为白早也在那里。 更重要的是,据前方传回来的消息,井九能够说服那些年轻弟子停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白早的支持。 …… …… 井九没有想过拿道战第一。 他的境界与洛淮南有差距,那夜追杀雪足兽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此适合这片雪原,当然不会让井商下注。 他来参加道战本就是因为别的原因,现在做的便是其中一条。 他到底要做什么? 在寒冷的峡谷里,在如飞剑般的风中,三十余名年轻修道者看着井九的身影,心里想的全是这个问题。 第一百一十七章你以为你是谁? 寒风呼啸,峡谷里温度极低,即便这些年轻弟子都是修行者,捱得也有些辛苦,都站在岩石后方或是山洞里,他们的议论声也被寒风切碎,时隐时现。 “为什么还要等一天?他拿了道战第一,我们可还差得远,得抓紧啊。” “你们就知足吧,才一天,我们一路过来,为了与你们这些小队碰头,已经耽搁了四天时间。” “真是见鬼,凭什么他说不走就不走?”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井九的意思。 如果井九不是出身青山,而且辈份很高,又得到了白早的支持,只怕众人早就已经闹了起来。 便是那些青山弟子,也觉得很是郁闷,只是不敢说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觉得前方会有大事,所以才要集结更多的人?” 白早看着井九轻声问道。 雪国确实应该是出了某件大事,前方可能有极大的凶险。 但井九不是想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来对抗未知的危险。 “再等半天。”他对白早说道。 通过这几天的行程,白早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 井九掌握了各个小队的路线以及行进速度,他的路线安排可以保证在最短的时间里遇到这些小队。 白早已经算出,如果在这片峡谷里再等半天,还会遇到另外两个小队。 与之前的情形完全相同,这两个小队里同样都分别有一名青山弟子。 太阳离开中天,寒风渐渐加疾,温度越来越低。 年轻弟子们的议论声渐渐平息,开始冥想调息,对抗严寒,回复真元。 峡谷里的气氛却没有因为安静而平静下来,反而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焦虑,便是寒风也无法驱散半分。 半个时辰后,一支小队来到峡谷,被留了下来。 斜阳离峡口还有一只手掌距离的时候,最后一支小队也来到了这里。 至此时,峡谷里一共有十支小队,共计四十五人。 白早看了井九一眼。 “如果人齐了,就说吧。只凭你的辈份、战绩、名声,再加上我的名声,不可能让他们继续停留下去。” 果然,长时间的等待消耗尽了这些年轻人的耐心,峡谷里的气氛变得有些骚动不安。 不知道是哪个宗派的弟子高声喊道:“太阳就要落山了,为什么还不走?” 井九没有去看那数十张满是疑问或恼怒的年轻的脸。 他对白早说道:“传话给西山居,我要求停止道战,立刻召回所有弟子。” …… …… 西山居最高处,云雾还在缭绕,只是暮色将至,整座峰头仿佛在燃烧。各宗派掌门还在讨论为何井九要带着那数十名年轻弟子停下,要不要传话催促或是施以惩罚,忽然收到了雪原处传来的消息。 道战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并非是参加道战的弟子遇到了突然的天地变故,而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甚至想都没有人想过。 “井九要求立刻停止道战,召回所有的年轻弟子。” 和国公的脸色有些难看。 昆仑掌门面若寒霜,怒斥道:“这个家伙是不是疯了?” 如果换作别的时候,南忘必然要反唇相讥,但这时候她都有些震惊于井九提出的要求,没有说什么。 各宗派掌门对视无语,都觉得此事好生荒唐。 就算井九是青山剑宗重点培养的剑道奇才,就算你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但你只是一名参加道战的年轻弟子,有什么资格、又从哪里来的勇气提出如此荒诞的要求? 那位中州派长老觉得此事有些诡异,看了南忘一眼,问道:“他为何会提出这个要求?” 和国公微微挑眉,说道:“他说感觉不好。” 中州派长老神情微异,说道:“就这一句?” 和国公叹息说道:“是的,再无别的任何理由。” 昆仑掌门冷笑说道:“感觉不好便要终止道战?他以为他是谁?” 两百年前的那次大兽潮,是道战唯一一次提前结束,而今年已经确定没有兽潮。 道战已经进行了一半,参赛弟子深入雪原,高空里到处都是罡风乱流,如果真要停止道战,立刻把他们接回来,必须动用各宗派的镇派法器。关键是,就算可以做到,修行界凭什么因为井九的一句话就做出这样的大动作? 因为这些天偶尔出现的寒雾,还是因为那只再没有出现过的铁线虫? 就算如白早推演的那样,真的是雪国有事,深藏雪原地底的冰雪怪物退回,那与道战又有什么关系? “不管他因何而发疯,但他这样明目张胆的违背规则,必须要接受惩罚。” 昆仑掌门寒声说道:“我要求取消井九的参赛资格。” 南忘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 …… 道战自然不会因为井九的一句话便停止。 就像昆仑掌门说的那样,他没有这个身份,也没有这个资格。 现在的情况已经变成,对井九的擅自妄为应该进行怎样的惩罚。 如果今天提出这个要求的是别的宗派普通弟子,肯定会被直接取消资格,然后受到极严厉的事后追罚。 问题在于井九是青山小师叔。 他的辈份在这里。 而且他本来应该是今年的道战第一。 更重要的是,谁都知道禅子对他的照拂之意。 西山居里的各宗派掌门与长老,都去了净觉寺。 只有禅子才能决定,应该对井九做出怎样的处罚。 净觉寺深处的小院设着座位,桌上有茶。 但所有人都没有入座,看着那道窗户,等着禅子发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道声音从窗户里传了出来。 “井九有限制参赛者的行动吗?或者说他有出手吗?如果什么都没有,那我们以什么理由来治他的罪?” 听着这话,昆仑掌门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说道:“难道就由他这般胡言乱语?” “既然知道是胡言乱语,又有什么好理会的。” 说完这句话,窗后便再没有声音响起。 和国公明白了禅子的意思,苦笑一声,对着众人说道:“算了,就当是年轻人胡闹吧,反正他也不可能让道战停止,那些年轻弟子谁会听他的?” …… …… 就像和国公说的那样,没有人会听井九的。 知道井九的意思后,那道寒冷的峡谷瞬间吵闹起来。 数十双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震惊而且复杂。 本来在他们眼里,拿到道战第一的井九是值得敬佩的剑道奇才,但现在他们看井九,却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为什么要提前停止道战?” 一位来自宝通禅院的稳重僧人问道。 井九说道:“我感觉有些不好,前方似有凶险。” 听着这话,人群更是一片哗然。 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禅子还是神皇陛下,还是你们青山的掌门?你是不是疯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不恕 说话的是一名昆仑派弟子。道战的前半阶段,他的战绩相当不错,结果前天遇到这群人后,被耽搁了两天,现在看来要进入前列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自然难免生气。 他说的话是很多人的心声,只不过没有谁像他这般直接说出声来。 包括幺松杉在内的九名青山弟子,向此人望了过去,眼神锋利至极,宛如真剑。 这名昆仑弟子忽然想起青山剑宗的那句口头禅,身体陡然寒冷。 他甚至感觉这些目光比峡谷里的风还要冷上数分,下意识里住了嘴。 “想要仗势凌人吗?” 两名西海剑派的弟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说道:“难道这位昆仑道兄说的不对?” 幺松杉微微眯眼,衣衫微振,剑意将出,其余青山弟子也做好了出剑的准备。这不是仗势凌人的问题,也不是争执道理的时刻,虽说他们也不赞同井九的意见,但别家宗派弟子言语辱及师长,怎能忍受? 这个时候,白早说话了。 她望向井九说道:“西山居回话,否决了你的要求,语气很严厉,可能事后会有问题。” 说得轻些,井九的行为算是乱来,说得重些,他就是刻意破坏正道修行界数年一次的盛会。 就算他拿到道战第一,事后也应该会受到很严厉的惩处。 白早是真的没有想到,井九居然是想要带着这么多人离开雪原。 面对着未知的凶险,不是一起去面对,而是逃避吗? 这与师兄真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类型。 按道理来说,白早应该会瞧不起这样的行为,但她总觉得井九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只是疑惑,继而茫然。 井九说道:“我知道他们不会同意,因为我没有证据,只有感觉,所以只是问问而已。”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沉声说道:“这种疯言疯语,难道我们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说完这句话,他收起剑囊,带着同门向峡谷里走去。 有很多年轻弟子也随之起身,想着被莫名其妙地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很多人离开的时候会忍不住看一眼井九。 就算不敢骂你什么,看你一眼总可以吧? 井九就像是感受不到这些眼神里的意味,说道:“青山弟子听令。” 听着这话,峡谷里的年轻修行者们神情微凛,心想西山居不同意你的看法,难道你还敢强行阻止我们? 青山弟子们也有些吃惊,还是依言出列,站到他的身前。 井九根本没有理会别的年轻修行者,看着他们说道:“你们留下,随时准备离开。” 看着这幕画面,白早的情绪有些复杂,心想难怪你不在乎西山居的回复,原来你只是想着把青山宗的弟子带回去。 从开始到现在,井九设计的路线便是要把这十个小队聚在一起,因为这些小队里都有青山弟子。 别的他根本没有想过。 青山弟子们有些吃惊不解,心想师长们已经否决,为何还要离开? 那名昆仑弟子已经回过神来,想着先前心里生出的怯意有些羞恼,嘲讽说道:“原来青山弟子也怕死啊?” 青山弟子们看着此人,眼神更冷。 那名昆仑弟子心生惧意,但看着四周的修行同道,强自鼓起勇气,说道:“怎么?敢做却不敢让人说?” 青山弟子们的脸色很难看,内心的情绪复杂至极。 如果他们真的留下,稍后离开,那算什么? 青山弟子什么时候成了避战而退的弱者? 那名叫做雷一京的两忘峰弟子有些恼火,望向井九说道:“井……师叔,您是觉得前方的危险很大?” 井九说道:“不错,那不是你们这些年轻弟子能够承受的危险。” 两忘峰弟子对井九的观感非常差。 这次井九拿到道战第一让雷一京的想法有所改变,听着这话还是忍不住生出强烈的抵触心理。 “修行者或者老死,或者死在北方,这本就是万年以来最常见的两种归途。” 雷一京沉声说道:“弟子加入两忘峰,便是选择了后者,危险又有何惧?还请师叔成全!” “不错,这本来就是一场试炼。” 白早看着井九说道:“生死考验本是道战真意,唯如此,方能使道心真正宁静。” 井九说道:“在我看来道战本来就没有意义。” 听着这话,本有些嘈乱的峡谷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白早有些不确信自己听到的话。 殷清陌等六名年轻修行者从开始便与井九在一处,对他最为信服。 哪怕先前井九引起众怒,他们依然沉默站在井九与白早的身后。 但这时候听到这句话,他们的神情也变得有些不安。 井九的这句话直接否定了当年那些修行界传奇开创梅会的意图。 “修行的目的是长生,死生乃是唯一大事,需要被敬畏,随便用来考验,那便是不敬。” 井九说道:“而且道心宁静与否,在于自省,与外物无关。” 那名昆仑弟子觉得此人简直就是个疯子,完全不可交流。 很多年轻修行者也是无语摇头,纷纷准备离开。 雷一京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对井九说道:“师叔,恕弟子不能遵命。”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峡谷里走去。 其余的青山弟子看着井九,神情有些犹豫,不知道应该如何做。 现在连青山弟子里都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井九会如何做? 白早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看着雷一京的背影,井九沉默了会儿,然后举起右手。 铁剑破布而出,化作一道黑光,向着雷一京斩落。 峡谷里响起一阵惊呼。 雷一京感受到身后的森然剑意,下意识里唤出飞剑,迎了上去。 不愧是两忘峰的优秀弟子,无论反应速度还是出剑速度,都极为及时。 当当当当当! 两道剑光在崖壁之前高速穿行,不停碰撞,激发的气浪带起无数雪屑,强大的剑意直接侵入了崖体,山石簌簌而落。 瞬间,剑战便分出了胜负。 轰的一声闷响。 雷一京重重地撞到崖壁,然后滑落到地面。 飞剑回到他的身边,静悬空中,发出嗡嗡的声音。 雷一京的唇角溢出一道鲜血,眼神有些茫然。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早知道是井九的剑,他根本不敢回剑。 青山弟子们很是吃惊,赶紧掠到崖畔,扶起雷一京,确认他伤势不重,才放下心来。 有名同样来自两忘峰的年轻弟子,难以压制心里的不平,望向井九说道:“师叔!你为何要这样做?” 其余的青山弟子也有些愤怒。 很明显,井九的用意就是不准雷一京离开,为此不惜向雷一京出剑。 井九看着青山弟子们说道:“你们也一样,没有什么恕不能遵命,因为我不恕。” …… …… 不恕,你们就不能走。 井九的做法非常强硬,可以说完全不讲理。 青山弟子们当然不服。 他们辛苦修行多年,好不容易通过试剑大会拿到了资格,可以代表青山参加道战,然而还没来得及展露锋芒,便要被强行赶走,谁能甘心?而且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青山宗的一世威名,难道就要因为他们而受损? 如果他们今天真的听从井九的意思退出道战,青山宗必将成为修行界的笑柄。 问题在于,他们不服又能怎么办? 井九年纪小,进山门的时间比他们短,但终究是神末峰的师叔。 难道他们还敢拔剑相对? 想着这种可能的画面,青山弟子们的手微颤起来。 幺松杉盯着他们沉声喝道:“难道你们敢以下犯上?想去上德峰受万剑穿心之刑吗!” 那些青山弟子们低头无语,他们当然不敢向井九出剑,只是觉得好生委屈与失望。 “没想到居然能看到青山剑宗同门相残的好戏。”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嘲笑说道:“噢,不,我说错了,应该是怕死的师叔教训知耻的师侄们。” 井九看了此人一眼。 白早心知不好,知道自己来不及出言阻止,毫不犹豫祭出法宝。 衣袖破寒风而起,一个法宝出现在崖壁之前,约摸酒杯大小,形状有些像悬铃宗的清心铃。 那法宝遇风而长,瞬息之间变成一口小钟,通体青黑,色泽深沉,仿佛是由青铜所铸,表面却有无数道暗光流淌其间,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与威压。 “流光钟!” 人群里响起数声惊呼。 第一百一十九章都走 流光钟乃是中州派极著名的法宝,在元婴级别以下的战斗里可以说是至强的存在。 这法宝乃是来自远古的传承,天生一对,分别叫做北辰钟与南屏钟。 当今中州派掌门与夫人,年轻时凭着这对钟不知击败了多少同代天才,又杀死了多少冥界妖人与雪国怪物。 这些年北辰钟一直在洛淮南的手里,随其展放光彩,威名不坠。 但直到此时,众人才知道原来南屏钟竟是在白早手里。 白早乃是中州派掌门夫妇的独女,当然有资格拿着南屏钟。 可这是不是说明,中州派掌门夫妇已经达成一致,决定选择洛淮南而不是童颜做为白早的道侣? 如果这是真的,那必将成为整个朝天大陆修行界最受关注的事情。 那是以后才需要思考的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白早为何会忽然祭出流光钟? 年轻修行者们生出这些想法,只是极短的时间。 南屏钟轰向了那名西海剑派弟子。 嗡的一声! 狂风骤起,一道难以形容的气浪与无形的音浪,向着峡谷四周传播。 雪块狂舞,崖壁骤碎,天地气息都因之生出变化。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乃是派中嫡传弟子,于最危险的时刻召唤出本命飞剑,强行挡了一记。 但他的飞剑哪里挡得住这等级别的法宝? 凌厉破空声起,那道飞剑斜斜飞起,刺进坚硬的崖壁里,没入两尺有余,只剩下一个剑柄。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被震飞十余丈,落在雪地里,喷出一口鲜血,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被同门扶起来后,他顾不得察看伤势、擦去鲜血,满脸震惊看着那边喊道:“白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同门低声提醒了他一句。 他望向原先自己所在的位置,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一道黑色飞剑悬停在那里。 刚才如果不是他强行出剑然后被震飞,只怕已经被那道黑剑悄无声息地斩中。 换句话说,没有白早,或者他这时候已经死了。 那道黑剑有些宽,看着并不出奇,却没有任何气息波动,就像是真正的幽灵。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余悸难消,再也说不出话来。 其余的那些年轻修行者,看着那道黑色飞剑,也觉得身心俱寒。 都知道井九拿了道战第一,但还是没有人会把他与洛淮南、桐庐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 不过是无彰初境,再强能强到哪里去? 现在众人才知道,他的剑究竟有多可怕。 …… …… 井九转头看了白早一眼。 在青山他曾经听过顾清的议论,最近这些年中州派与西海剑派的关系逐渐好转,甚至有了结盟的迹象。 当初海州城外的四海宴上能够看到中州派弟子的身影,便是证明。 这大概便是白早出手的原因。 她很聪明,大概觉得这记南屏钟,既保住了那名西海剑派弟子的性命,同时也帮他出了口气。 只是你凭什么判断这样我就满足了呢? 井九没有说话,眼神里也没有太多情绪。 白早却准确地接受到了他的意思。 寒风拂动白纱。 她说了句话,声音很轻,只有井九能听到。 “给我个面子啦。” 井九没有说什么,把黑剑召了回来。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带着恨意看了他一眼,但再不敢出言挑衅,把自己的飞剑从崖壁上取了出来。 只有境界实力终究无法服众,更何况这是道战,并不是生死较量的地方,很多道声音响了起来。 “就算你拿到道战第一也没有人服你,因为你是个懦夫,而且霸道无理,凭这两点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洛淮南!” “不错!难道你还能堵住我们所有人的嘴?除非你把我们全部杀了!” “像你这样的有什么资格继承景阳真人的衣钵!” 井九就像是没有听到这些声音,问道:“悬铃宗有没有来人?” 一个小姑娘看了看四周的同道,怯生生地举起了手。 紧接着,又有两名悬铃宗弟子举起了手。 悬铃宗弟子在道战里扮演的角色一直都很重要,参加的人数向来很多。 井九接着问道:“大泽呢?” 有人举手。 有两名大泽的修行者在场。 井九说道:“我们并非同宗,按理不应强行要求你们同行,但是你我三家之间关系太近,若不带你们走,事后难免会被你们家的长辈说见死不救,那样太麻烦。” 悬铃宗与大泽的弟子们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好生无措。 有别派弟子看着这画面,生出同情,喊道:“凭什么?他们又不是青山宗的。” 井九没有理会此人,对悬铃宗与大泽的弟子说道:“或者,与我打过。” 悬铃宗与大泽的弟子们对视一眼,看出彼此心里的无奈。 井九再次向人群望去,确认没有果成寺的僧人,也没有依附青山宗的小宗派弟子。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一位少女身上。 那少女的衣饰他有些眼熟,应该是多年前看过不少次。 “水月庵与青山关系确实不错,但我可不会听你的,要打就打,就算打不过,你难道还能把我杀了?” 那位少女说道,眼神里的轻蔑意味非常清楚。 井九心想以往水月庵的师妹何等温柔可人,直至出了个连三月才养成这般看天地都不顺眼的性情。 他没有说什么,对峡谷里众人说道:“其余人想留下的便留下,想走的便走。” 那两名西海剑派弟子与昆仑弟子率先离开,很多年轻修行者也随后离去。 有些人恼火想着自己居然因为如此荒唐的事情耽搁了这么长时间,那要少杀多少雪国怪物,道战上的成绩必然一落千丈,终是忍不住骂了几句脏话,还有人朝着井九所在的方向啐了一口。 中州派的弟子在请示了白早之后,也随各自小队离开。 峡谷里便只剩下青山弟子、最开始便跟着井九、白早的六人,再就是悬铃宗与大泽的五名年轻弟子。 井九没有再说话,开始调息养神。 …… …… 事实上,在峡谷四周的的山道里,还有些参加道战的年轻弟子没有离开。 比如最先离开的两名西海剑派弟子与那名昆仑弟子所在的队伍。 有人不解问道:“为何不走。” 一名西海剑派弟子沉声说道:“反正已经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稍后便要入夜,不如就在这里扎营。” 那名被流光钟震伤的西海剑派弟子咳了两声,看着峡谷下方恨恨说道:“不错,顺便可以看看热闹。” 别的年轻修行者有些不解,心想有何热闹可看?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又咳了两声,嘲讽说道:“驭剑会被罡风吹死,青山宗肯定不会来接,我倒要看他们准备怎么离开,像丧家之犬般走回去吗?” …… …… 时光渐移,暮色渐浓。 峡谷下方的年轻弟子们感受到了山野间投来的那些眼光。 那名叫做雷一惊的两忘峰弟子再也受不了,走到井九身前近乎哀求说道:“半途中止道战,事后会被师门惩处,就算你是师叔,也不能无视门规吧?” 井九说道:“我不记得门规里有这条。” 雷一惊负气说道:“既然要回去,那就走啊。” 凭你们的速度,在变故发生之前,很难走出这片雪原。 井九在心里想着,却懒得解释,直接说道:“等着。” 雷一惊无力地挥了挥手,不想再说话。 其余的那些年轻人,也不想再说话。 一直都在等。 现在众人已经明白,前些天的等待是他要凑齐青山宗参加道战的十名弟子。 那现在又是要等什么? 忽然,峡谷里出现一片极大的阴影。 本就因为井九的话有些不安的年轻弟子们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向天空望去,发现云层后的阳光已经消失。 仿佛夜晚提前来临。 难道是那种奇特的寒雾再次出现? 青山弟子的反应最快,不待井九发令,九道飞剑呼啸而出,布成剑阵,守住四方。 有些人望向白早。 白早看着天空,神情微异。 薄云骤破。 一艘巨大无比的飞舟带着无数道云丝与湍流,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间。 巨舟缓缓向着地面降落,带来难以想象的压迫感。 …… …… (首先祝大家节日快乐。其次,我把抖音卸载了,不是因为腻了,而是因为太耗时间,抖音真是我这两年遇着的最美好的东西之一了,还是强烈推荐。最后,之所以要节约时间是因为我打算更认真地工作,更新不会加快,因为想要存稿,中旬的时候会连续跑几个地方——看看将夜电视剧的素材,拿些奖项,刷刷社会存在感,我尽快回家,还是家里好,方便写东西,方便我在五月二十号恢复两更,我喜欢这个故事,尤其是后续某个情节,想尽快写出来。) 第一百二十章白城里的庙 巨舟其形如剑,如山般大小,压迫着空气,发出刺耳的呼啸声。 飞舟侧板上可以清楚看到被罡风破坏的痕迹,好在折损不是太严重。 剑舟? 青山弟子们震惊无语。 别家的年轻弟子同样如此。 剑舟忽然出现,意味着青山宗已经知晓了井九的想法,并且表示了支持。 雷一惊有些茫然。 他刚说半途退出道战会被师门惩处,结果便看到了这幕画面。 那些尚未离去的年轻修行者们愕然想着,这是怎么回事? 白早望向井九的手腕,心想剑镯消失的那段时间,应该便是他传书给青山。 这道飞剑能够离开主人自行穿过十余万里,绝非凡品。 青山剑宗居然会听从他的意见,井九想来也绝非普通弟子。 …… …… 净觉寺小院里一片安静。 各宗派掌门、长老们很是震惊,不知该说什么。 昆仑掌门愤怒至极,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青山宗的剑舟会在雪原出现?” 和国公皱眉不语,心想难道今年道战真会出事?青山宗凭何做出这种判断?为何不提前与各宗派说一声? 他望向南忘问道:“贵派这是什么说法?” 南忘漠然说道:“我在朝歌城,如何知道山里发生了何事?” 剑舟是青山重宝,由适越峰管理。 此时在雪原出现的剑舟是灵阶最高的泛海舟。 只有青山掌门、元骑鲸以及适越峰主这三人才有资格调用。 清天司指挥使匆匆赶来,送上一封剑书。 和国公接过剑书,感知片刻,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看着众人说道:“青山那边的意思是,暂时不确定有没有问题,但既然井九已经拿了道战第一,道战再继续下去无甚意义,为了稳妥起见,强烈建议各宗派接回各自弟子。” 他没有说完的是,青山宗在剑书里写得很清楚,如果梅会主持方不听他们也无所谓。 ……只是以后若出了事,不要怪青山没有示警。 一位掌门关切问道:“青山宗有没有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和国公没好气说道:“我都说了,他们也不确定有没有问题,只是说感觉不对。” 听着感觉不对四个字,在场的掌门与长老们便觉得头疼。 这次道战上的所有事情都是从这莫名其妙的四个字而来。 “井九的感觉还是掌门大人的感觉,那可不一样。” 那位掌门觉得此事好生荒唐,苦笑连连。 中州派长老问道:“剑舟接走了多少人?” 和国公说道:“三十。” 众掌门长老有些吃惊。 他们并不知道井九除了那十名青山弟子,还强行带走了大泽与悬铃宗的弟子,还有别的年轻修行者愿意主动追随他。 剑舟的降临,则让某些最开始根本没想过离开的年轻修行者们改变了主意。 青山宗在修行界里的影响力实在太大。 现在的问题是,参加道战的年轻弟子共有一百五十名,一下就少了五分之一,接下来怎么办? 青山剑舟出现引发的议论,必然会动摇很多人的态度。 难道今年的道战就这样草草收场? 昆仑派掌门看着南忘恼火说道:“你们青山宗到底什么意思?如此荒唐的弟子不管,反而还支持他胡来!” 南忘面无表情说道:“我青山宗向来重视人才,不拘一格,师长心胸开阔,愿意接纳年轻人的意见,有问题?” 她本有些不喜欢井九,现在看法却变了很多。 道战第一不算什么,青山宗拿过很多次。 但强行提前结束道战,井九是第一个人。 很多掌门、长老都想到了这个问题。 一个参赛的年轻弟子直接把道战弄结束了,这是什么概念? 连脾气最好的宝通禅院住持都有些生气,说道:“待井九回来后,我得当面问问他道理。” 和国公说道:“他没有回来。” 井九没有随剑舟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 小院里很安静。 窗后更是安静。 禅子跪在榻上,让自己的眼睛与那堆乱糟糟的木棍隔得更近些。 是的,他现在有些看不清楚。 小城传来的消息是今年没有兽潮,与释海僧的判断一致。 那位也去了小城,同样没有看出什么。 那位与他都看不出来,为何青山宗说感觉不对? 青山剑宗自然厉害,但说到感觉二字又如何比得上水月庵和果成寺? 如果井九不是景阳的传人,他必然会不理此事,但现在他需要想得再清楚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落入耳间的更鼓声,让禅子醒来,窗外已是夜色深沉。 他清澈甚至可以说略有稚气的眼睛里,露出微惘的神色。 他能够听这更鼓声来自遥远的、数十里外的皇宫,却还是无法算清楚这件事情。 让各宗派先准备着吧。 他在心里想着。 …… …… 剑舟离去,云层被撕开的大洞却无法在短时间里补满。 最后的夕阳光辉照在雪山上,又折射进峡谷里,到处都是悦目的金色。 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们都离开了,无论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峡谷四周能够看到的身影也变得极少。 “你为何不走?” 井九看着白早问道。 不管是坐剑舟离开雪原,还是离开峡谷向雪原深处进发、继续参加道战,都是走。 白早反问道:“你为何不走?” 井九说道:“我要过去看看。” 踏进雪原后,越往北走他的感觉便越不好。 那夜遇到那场奇怪的寒雾后,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如果雪原深处的危险是师兄设的局,按照以前的做法,他送走青山弟子时便会随之离开。 这不是避战,是主客之道。 这场持续了数百年的战斗,他始终严谨地按照这个原则行事,所以从来没有输过。 但现在看来,他也没有真正胜利过。 所以他才会答应赵腊月那件事情。 如果这是一个局,那就正面破局试试。 何时进入局中? 他还是要等。 这一次他不是在等人,也不是在等船,而是在等事。 一夜无话,晨光再临,白早还在。 “你再不走,可能就真来不及了。”井九说道。 白早轻声说道:“不用担心我,只要我想走,随时都能离开。” …… …… 景氏王朝占据着朝天大陆三分之一的区域,往北去是无比严寒的雪原。 雪原深处有道极大的山脉,山脉那头才是雪国。 人族疆域的最北方有座小城。 小城长宽不过数里,墙由土砖垒成,因为常年风雪的缘故,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白色,所以被叫做白城。 白城非常寒冷,最耐寒的松柏也很难生长,更不要说粮食与蔬菜,但城里还是生活着一些民众,他们穿着破烂的毛皮衣裳,跪在街道上,对着高处不停叩首祈祷,极其虔诚。 南方通往白城的道路上,同样有信徒在不停叩首祈祷,身后的车上拉着粮食、蔬菜与肉。 白城依山而建,那片山崖是红岩,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无比醒目,如血一般。 山前有座不起眼的庙,庙里有尊金佛。 那尊金佛高十余丈,很胖,闭着眼睛,唇角微翘,带着笑意,如一座山。 佛前供着一把铁刀。 那把铁刀长约三丈,如房梁一般,承着刀架的地面已经沉陷了半尺,可以想见其沉重。 真不知世间有谁能够提得起这样一把刀。 一位少女走到庙前,抬头望向两侧的那副对联。 “救苦救难救世人,求佛求道求自己。” 这副对联的内容看着很普通,细细品来,却又有些深意。 就像这位少女容颜很寻常,却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仿佛当她看天地不顺眼时,天地都不敢看她一眼。 看完对联,少女把随风轻飘的青丝拢到耳后,走进庙前,站到佛前。 一道浑厚悠远的声音响起,却带着不尽缺憾的情绪,就像是果成寺那口著名的破钟。 “原来是你来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我来人间看看太阳 少女是水月庵的过冬。 据说她是连三月的关门弟子。 不知为何她没有参加今年的梅会道战,而是来白城见佛。 也不知道那道声音为何会说这样一句话。 原来是你来了?这里说的原来是何意?难道她本不是她? 过冬神情淡然说道:“没想到,你居然能看出来是我。” 那人说道:“或者,是因为我在你身后看了很多年的缘故。” 在身后看了很多年,那是因为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站到你面前。 但你的背影已经烙在我灵魂的最深处,那无论你容颜如何变化,又怎会认不出你? (我知道这两句酸,但想了想又还是没删,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 …… 站在佛前,过冬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感慨与伤感。 “没想到你最终会选择这条道路,为了追上他,付出如此大的牺牲值得吗?” “那你呢?在这里守了数百年,值得吗?”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没有值不值得。” “我也如此。稍有不同的是,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你都无法证明自己的成功,而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失败。” “于是你来人间走走?” “他当年经常说,来人间一趟,总要看看太阳,我的时间不多了,也想多看两眼。”(海子的诗) “原来如此,难怪我记得你不会弹琴,为何要去参加梅会,想来金禅子也不敢说你不好。” “是的,我没有参加过梅会。” “不,你参加过。当年梅会,若不是你出手助我,就凭我当年的境界,又怎么可能杀死那只王阶的雪虫。” 过冬不习惯被对方用这种感激的口吻提起往事,转身离开佛前,来到门槛处,望向雪原。 “当年你没算到那只虫子,这次你有没有可能算错什么?” “你为何会关心这些小事?” 道战是年轻一代天才们的舞台,对修行界来说当然是大事。 但那人清楚,对过冬而言这些都是小事。 “景阳的徒弟在里面,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也不想他死。”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太漂亮。” 过冬走回佛前,从案下取出一张蒲团,盘膝坐了上去,闭目开始休息。 她似乎对这座庙很熟悉,以前来过很多次。 她没有再说话。 庙里很安静。 夜色降临。 一声叹息响起。 满是欣慰。 依然伤感。 晨光来临。 过冬睁开眼睛,再次走到槛前,望向雪原深处,神情微凛,感觉到有事情要发生了。 那道浑厚而有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水月庵的天心通与果成寺的两心通,都是世间推演天机最强大的手段。 但过冬知道,论起对雪原深处那个存在的了解,世间没有谁能比身后那人强。 “到底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从她的意识里感觉到了暴燥、愤怒、痛苦……还有些紧张,我不理解这样伟大的存在为何也会紧张。” …… …… 清晨到来,又是一夜结束。 井九睁开眼睛,驭铁剑来到山峰的最高处,望向远方。 群山那边,便是雪国。 忽然,他道心微动。 看着遥远的、远至他都看不到的远方,他的心里生出一抹紧张的情绪,却不知道来源。 对他来说,紧张是极罕见的事情。 破空声响起,白早出现在他身边,南屏钟散发出淡淡气息,挡住寒意的侵蚀。 “怎么了?” 在她的眼里,寒冷的群山与昨日没有任何区别。 井九回答很简洁:“出事了。” 话音方落,狂风骤起。 寒冷的空气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山野之间穿行,带出无数道刺耳的呼啸声。 峰顶四周积蓄了无数万年的冰雪,被狂风吹落,露出黑色的岩石,空气里的温度陡然降低。 在这样的酷寒里,普通人瞬间便会被冻僵,然后死去,修行者就算运转真元,也无法坚持太长时间。 白早感受到寒意已经进入了南屏钟的屏障,不敢怠慢,取出一件用火金雀织成的大氅披在身上,感受着其间自然生出的暖意,面色稍微好了些。 井九看了她一眼,确认应该没什么问题,便没有再理会。 白早看着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衣、不禁有些不解,心想难道青山宗的功法如此神奇? 峰顶的冰雪继续剥落,忽然从深处传来一道震动。 白早低头望去,看到了一幕很难忘记的画面。 一只雪虫正从绝壁间探出头来。 雪虫的肌肤是半透明的,成年后也不会改变,但极其坚韧,即便是修行者的飞剑也很难斩开。 这只雪虫的身体极粗,完全可以装进一幢小屋,随着它的爬行,阳光落在半透明的皮肤上,隐约能够看到里面的事物——里面有石头、有树枝,还有些雪足兽的残肢,还有些白骨,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 做为雪国最著名的怪物,雪虫除了在用自己的汁液腐蚀出来的洞里极其迅疾,在别的地方行动速度都比较缓慢,但危险性却极大,尤其是模样与进食方式,很容易让人类感到恶心。 白早这时候就觉得很恶心,但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那只雪虫钻出绝壁,没有找到受力点,在寒风里四处摇摆,看着就像是腐肉上面生出的蛆虫,只是要大无数倍。 白早微微蹙眉。 忽然,雪虫的身体停在了寒风里。 她感受到有道意识落在自己身上,知道是被这只雪虫发现了自己的存在,真元默运,准备用南屏钟迎敌。 不知为何,那只雪虫没有理会她,继续向着绝壁前的空中伸展身体。 直至最后它的身躯触到了对面的山崖,又钻了进去。 直到雪虫的尾部也消失在对面的崖壁里,白早才松了口气。 这是一只高阶的雪虫,就算她拿着南屏钟也不是对手。 除了兽潮的时候,人类很少会看到如此高阶的雪虫,为何它会出现在这里? 紧接着,山间响起很多细碎的声音,即便是呼啸的寒风也无法掩埋。 白早运起清水鉴法用四周望去,只见风雪里有很多黑影,正在向着北方高速奔掠,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 她隐约能够分辩出来,那些黑影里有雪足兽,有雪甲虫,甚至还看到了两种只在书上见过的怪物。 第一百二十二章看了一眼,万里之远 她的判断是对的。 前几次兽潮的时候,有很多雪国怪物藏在雪原与群山的地底深处,只待下一次兽潮的时候向人族军队发起突袭。 问题是,为何现在雪国就把这些怪物召唤了出来,放弃了原先的安排?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是人族国度,或者可能是皇帝暴毙,诸方势力为了争夺皇位,紧急调集所有的兵力回京厮杀。 但雪国不存在这种问题,因为雪国没有什么势力划分,只有一位女王。 忽然,极遥远的前方生出一道亮光。 难道是风停云散,朝阳出现? 白早望向那边,但因为隔得太远,就算加了清水鉴法依然无法看清。 “是雾。”井九说道。 那边的天地忽然变得明亮,不是因为朝阳出现,而是雾气折射了光线,可以想象那片雾是何等样的浓密。 那种寒雾能够隔绝神识,会带来极端低温,道战的参赛者遇着了怎么办? 更可怕的是,此时出现的寒雾并不是一片,而是铺天盖地而来,如无数浪花,肯定不会在短时间里散去。 白早说道:“赶紧示警,应该还来得及退出去。” 她说的不是自己和井九,而是参加道战的那些修行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起已经深入群山的师兄,有些担心。 井九接下来的话,直接让她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来不及,地底的雾气来得更快。” 白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原先被白雪覆盖的山崖,被寒风吹出了数十个遮掩了无数年的那些洞口。 就像刚才那只高阶雪虫钻进去的洞口。 有淡淡的雾气从那些洞口里冒出来,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她也感受到了扑面的寒意。 她紧了紧火金雀大氅,脸色有些苍白,因为寒冷,也因为心情。 井九看着她的脸色,想起来她不是自己,无法长时间承受峰顶的低温与寒风,驭剑向峰下而去。 白早的御空法器是片极薄的青色琉璃,看着非常脆弱,速度却很快。 二人没有对话,向着雾气起处飞行。 寒雾比想象中来临的更快,没有多长时间,视野便受到了影响。 好在从地底与山缝里出来的寒雾数量有限,比较稀薄,不会影响真元运转与神识,只是让四周变得更加严寒。 井九问道:“能撑住?” 白早点了点头,结霜的睫毛微颤,看着极为柔弱。 井九直接伸手把她抓了过来,说道:“坐下。” 白早有些吃惊,很快便回复冷静,收回青色琉璃,依言坐到了剑上。 井九也坐了下来,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 白早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井九身量普通,此时在她眼里却有些高大。 “真大。” “什么?” “我说你的飞剑,居然能坐下两个人。” “嗯,专门挑的。” “你一开始就想着要用飞剑多带几个人?” “不,我是想着可以坐着,可以躺着,比较方便。” “这真是……很好的理由。” 没有人知道井九当年为何会挑选这把承自莫仙师的铁剑。 只有柳十岁与赵腊月隐约猜到了些。 …… …… 井九驭剑继续向前,因为罡风的缘故无法发挥出完全的速度,但因为寒雾也不需要担心被雪国怪物偷袭。 雾气渐重,寒意更重。 白早闭着眼睛,运转真元护体,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少里,寒雾里某处忽然响起飞剑破空的声音,然后是斩中硬物的声音,紧接着是数声惨叫。 最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寒雾里,死寂一片。 井九没有理会,就像是没有听到。 白早看了他一眼。 井九说道:“我说过前方很危险。” 按照距离与时间推算,刚才那些声音,应该来自前天要求继续道战的那些参赛者。 白早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井九看了她一眼。 铁剑轻动,稍微改变了方向,很快便来到了刚才声音响起的地方。 寒雾被剑风驱散些许,隐约可以看到下方的画面。 雪地上倒卧着几具尸体。 白早认出来是前天在峡谷里离开的几名修行者,其中便有当时闹得最凶的那两名西海剑派弟子。 井九把几名悬铃宗弟子全部逐走,间接导致这些小队缺少防护,不然他们应该能够再撑久些。 白早清楚这当然不能怪井九,只是想着其间的因果来回,不免有些感慨。 铁剑继续向前,雾越来越浓。 最可怕的是,这雾竟似比那夜他们遇着的更加寒冷,对神识的阻碍更强。白早很担心,在这种情况下连她都无法动用法宝,便是想再次踏青琉而飞都很难做到,别的参赛者怎么退走?遇到那些雪国怪物了怎么办? “你的判断没有错,那些虫子急着撤回雪国,只要不主动出手,它们便不会发起攻击。”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么。 白早问道:“如果撞到了呢?” 井九说道:“那就是运气不好。” 白早说道:“就算没有遇到怪物,在寒雾里也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他们可没有你这么强的真元与剑识。” 井九说道:“修行界有很多白痴,也有些聪明人,就算不相信我,应该也有所准备。” 就在这时,二人感知到了一道强大的气息,回首向西南方向望去。 哪怕隔着这么远,如此多的寒雾,他们依然能够看清楚,那里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洞,无数道光毫洒落下来。 那处距离他们有数十里远,这等声势绝非普通法宝能够做到。 井九目力极好,看清楚破天而落、驱散寒雾的是一朵青莲,想来应该便是昆仑派的青莲舟。 紧接着,在群山上方的天空里陆续有数道极为强大的气息出现,发出无数道光毫。 中州派的云船、禅子的莲驾、大泽的水天一线……就连青山的剑舟也再次出现。 正道宗派的镇派宝物尽数来到了这里,天地气息大乱,寒雾到处奔流,视野变得清晰了些。 很多小黑点离开群山,被那些光毫吸向天空,应该都是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 寒雾涌出的速度忽然变得快了起来,群山更加寒冷。 各宗派接引弟子的速度也变得更快,要与寒雾争抢时间。 看着这幕画面,白早的精神放松了些,忽然发现腕上的竹牌亮了。 那是同门求援的信号。 她微惊之下,心神失守,顿时被寒意侵袭入体,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她取出一颗丹药服下,有些痛苦地咳了几声。 井九问道:“你确定不走?” “我不能走,你赶紧离开吧,我真的可以随时离开。” 她担心井九不相信自己,说道:“我带着万里玺。” …… …… (章节名本来叫:一眼万里。我琢磨了会儿,改成现在这样,喜欢。和前一章的名字能连起来,又与后文相关。) 第一百二十三章消失的高大身影 听着这个名字,井九有些意外。远古时期最高神皇的有一尊由天外精玉制成的国玺,后来国玺失落,机缘巧合下被中州派祖师得到,以无上玄功一解为二,历经云梦山里无数岁月,炼成两件法宝,名为万里玺。中州派祖师飞升之后,万里玺就留在了云梦山,据说有穿越空间的无上神通,乃是中州派灵阶最高的法宝,珍贵程度远在还天珠之上。 就算白早是中州派掌门夫妇最宠爱的独女,带着这样的重宝依然令人吃惊。 若让别的修行者知晓这个事情,又处于现在这样的环境,很有可能动心思杀人夺宝。 但她就这样告诉了井九。 井九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最开始我想如你一样,若中州派同门遇着危险能够帮帮,最后再离开。” 她说道:“没想到情况忽然有变。” 她没有离开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 如果遇到危险,她可以帮助井九离开。 但就在刚才那一刻,她的随身竹符亮了起来。 那是大师兄发出的信号。 洛淮南是何等样骄傲的人物,居然会主动求援,想来这时候必然面临着极危险的局面。 在这种情况下,她又怎能离开? “原来如此,坐好。” 话音方落,井九驭剑向着寒雾深处而去。 白早没有想到他的决定如此突然,有些意外,下意识里伸手抓住他的腰带。 铁剑的速度变得更快,瞬间化作一道黑线,天空里的那些宝光很快被重重寒雾遮掩,再也无法看见。 …… …… 朝阳已经升起,红暖的光线照耀着栏外缭绕的云雾。 西山居最高处的殿宇却再也不可能像前些天那般平静,被紧张压抑的气氛笼罩着。 无论是宝通禅院的住持还是昆仑派的掌门,脸色都很难看。 摆在诸位掌门长老身前的千里图已经失去了作用,笼罩群山的寒雾,隔绝了他们的视线。 栏外有飞辇降落,清天司指挥使神情凝重走了进来,说道:“初步清点完毕。” 和国公霍然抬头,问道:“多少?” 清天司指挥司说道:“四十三个,数字可能还会上升。” 听到这句话,房间里变得死寂一片,气氛更加压抑。 梅会道战确实凶险,但何时出现过这样的局面? 只是一个早晨,四十余名参赛者就这样死了! 那些参赛者虽然还很年轻,境界也不高,但都是各宗派重点培养的天才弟子,可以说是正道修行界的将来。 这样的损失怎么看都可以称得上惨烈。 和国公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幸亏禅子提醒的及时,不然只怕这场大雾里死的人会更多。” 宝通禅院住持声音微沉说道:“这雾究竟是何物?为何如此诡异,据说今天的雾比前些天更冷?” “不错,而且今天这场雾非常大,没有散开的迹象,想要找到所有人,非常困难。” 清天司指挥使说道。 和国公望向昆仑派掌门与南忘等人,问道:“能不能再往里面去?” 不等昆仑掌门与南忘等人回话,指挥使摇了摇头,说道:“雪原上方的罡风也受到怪雾的影响,比平时更加狂暴,各派的法舟已经无法坚持更长时间,更不要说往里面去。” 红暖的光线穿过栏杆、透过窗户,洒落在各位掌门、长老身上,他们却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只觉得寒冷。 数万里之外的那片群山,想来要更加寒冷无数倍。 如果不能继续向前,那些已经深入群山的年轻弟子怎么办? 尤其是洛淮南与桐庐所在的小队,他们走得太远了…… 清天司指挥使低头看了眼法器,对众人说道:“渡海大师已经进去了。” 听到这句话,中州派长老的脸色稍微好了些,果成寺的律堂首席亲自出手,应该能救回几个人来。 和国公说道:“风刀教主与镇北神军指挥使收到旨意,这时候也在往里面去。” “要快,不然我担心他们也可能陷落在里面。” 昆仑掌门寒声说道:“不要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雾里的寒意便是我派的寒号鸟都承受不住,他们又能撑多久?” …… …… 群山深处,寒雾极浓,浓雾极寒。 两道强大的气息出现,狂风呼啸而起,带起满地积雪与石砾,把浓雾驱散出数十丈方圆的空间。 镇北神军指挥使与风刀教主联袂而至,对视一眼。 这二位北方强者彼此看不顺眼已经多年,但今天他们对视的时候却没有什么嘲讽意味,只有惊异。 这片寒雾实在是太过诡异,连他们都觉得体内的真元运转有些凝滞,那些年轻弟子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对于洛淮南与桐庐那两个小队还有生还者,他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前方的寒雾忽然有些变形。 渡海僧提着两个人从雾里走了出来,是桐庐以及他的某个同伴。 那位同伴已经昏迷不醒,桐庐却还醒着,不停地挣扎,喊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渡海僧松开手,桐庐摔到雪地上,艰难爬起,踉踉跄跄地向雾里冲去。 啪的一声脆响! 风刀教主一记耳光把他抽到了地上,沉声喝道:“那边寒意极盛,我们都无法停留太久,你想找死吗!” “洛淮南还在里面!” 桐庐挣扎着还想站起,颤声说道:“我要去救他,我要去救他。” 风刀教主与镇北神军指挥使对视一眼,有些不解。 中州派与西海剑派的关系正在缓和,但绝对谈不上亲密,更何况此次道战洛淮南与桐庐之间的竞争无比激烈,正是因为此,他们的小队才会深入群山北方。为何桐庐此时表现的像是与洛淮南是生死之交一般? “他为了救我,才会出事,我怎么能丢下他不管!” 桐庐像疯了一般拍打着自己的脸:“我要脸!” 风刀教主微微皱眉,一掌把他打昏,望向渡海僧问道:“大师,那边情形如何?” 渡海僧的眉上满是冰霜,愁苦说道:“极寒只是一端,另有别的古怪,我每走一步,便觉禅心不安。” 风刀教主与镇北神军指挥使再次对视一眼,震惊想着居然连果成寺律堂首席都抱持不住禅心? “看来洛淮南是救不了了,走吧。” 风刀教主神情凝重说道。 镇北神军指挥使说道:“且慢,还有白早。” 渡海僧叹息一声说道:“还有井九。” 进入寒雾之前,他们各自都受到了无法推托的请求。 镇北神军指挥使乃是朝廷官员,自然与中州派亲厚。 渡海僧更是被禅子亲口吩咐,要他照顾井九。 风刀教主望向镇北神军指挥使说道:“中州派说白早带着定位法器?” 镇北神军指挥使说道:“没有找到,应该是隔得太远。” 风刀教主觉得好生麻烦,说道:“明明是那个叫井九的青山弟子最先发现问题,为何他们反而跑进去了?” 无人知晓这个答案。 寒雾渐渐重新聚拢,雾深处有道气息若隐若现。 风刀教主神情骤变,说道:“不能再在此地停留。” 渡海僧望着寒雾那边,再次叹了口气,手里的念珠散发光毫,照亮前路。 风刀教主与镇北神军指挥使分别提起桐庐与另外那名昏迷的年轻弟子,祭出法宝破开寒雾,踏空而去,回到了中州派的云船。 中州派长老发现洛淮南与白早并没有随他们回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但他知道现在局势紧张,没有说什么,命令云船破开罡风向着南方飞去。 渡海僧与这位中州派长老低声说了几句,走回云船舷畔,望向下方的雪原群山。 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群山也已经消失,只有无边无际的寒雾。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桐庐醒了过来,望向上方的云层。 云层被狂暴的罡风吹得极乱,变幻出无数种形状,却没能让他的眼神有任何变化。 被严重冻伤的手指,此刻应该痛痒异常,同样也没能让他的眼神有任何变化。 他眼里全无神采,木然想着那一刻的数幕画面。 恐怖的雪虫,同伴的惨死,自己的绝望,洛淮南高大的身影出现。 最后,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仿佛黑洞般的虫嘴里。 “你一定要活下来。” 桐庐脸色苍白,自言自语说道:“不然我这么赢了你,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他是专心道战,没有理会外界情形,还是受惊过度,精神有些恍惚,竟不知道今年的道战第一是井九。 渡海僧看了他一眼,心里生出与风刀教主相同的疑惑。 井九最先感知到危险,为何却要往雾里去,搞到现在生死不知? 第一百二十四章前世此生未遇之对手 群山之外还是雪原,但并不是南方的那片。 这里的雾淡了很多,不是散了,而是因为大部分都被吹进了群山里。 这里的温度要比群山里还要低,仿佛连声音都能冻结,死寂一片。 死寂的雪原上空,有一道黑色的铁剑无声地飞行,像一条船,准备横渡没有生机的寒冷世界。 铁剑很宽,井九坐在前方,白早坐在他的身后。 不管是中州派的云舟还是人族强者,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方,早已经看不到。 在这样的环境里,普通修行者真元运转凝滞,神识受阻,连驭剑都难,在很短的时间里便会被冻死。 不知道为什么,井九似乎不受严寒的影响,盘膝坐在剑首,闭着眼睛,右手的食指指着前方。 一道淡却无比凝纯的剑息,从他的指尖生出,被寒风拂动,形成了一个半圆的无形罩,把他与白早笼在其间。 白早紧紧裹着火金雀大氅,只把眼睛露在外面。 她看着前方的身影,睫毛微眨,上面结着的霜花没有落下来,眼里的困惑越来越浓。 如此严寒的世界,就算是她门内的那些长老过来,也不见得能撑多久。 井九只是无彰初境,为何却能带着自己来到这里? 他的那根手指是在做什么?是某种剑诀吗?为何能够挡得住寒意的侵袭? 如果不是那根手指散发出来的热度,她这时候早就已经不行了,只能用万里玺离开。 白早没有猜错,井九的那根手指确实就是剑法。 如果让青山的那些长老们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惊叹出声。 他居然能够把适越峰的六龙剑法施展到如此程度。 和这根手指比起来,当年在洗剑溪畔顾清与薛咏歌先后施展出来的火龙算得了什么? …… …… 铁剑缓缓停止。 四周没有任何声音,连风声都没有,十余里外的前方隐隐又有寒雾生起,或者是云? 地面上没有生物,准确来说是没有活物,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些雪足兽冻僵后的尸体。那些雪足兽或者六足,或者五足,比较低阶,但雪国怪物居然会被冻死,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可以想见寒雾何其可怕。 白早看着那边,担心想着师兄还能撑住吗? “他还活着吗?”井九问道。 白早望向还在发光的竹牌,声音微颤说道:“还活着。” 井九问道:“你们感情很好?” “是的。”白早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与师兄情同兄妹。” 井九想起了果成寺里那位,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就有来的道理。” 白早认真说道:“这是我中州派自己的事情,与青山无关,你何必随我冒险?这里太过危险,你还是快折回吧。” “无事,反正顺路。” 井九对天机的变化非常敏感,不需要推演计算,也知道此行对自己没有太多凶险,对身后的少女则不然。 他说道:“我建议你现在就用万里玺离开。” 白早自然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有谁会顺路把自己顺到如此危险的境地里? 她伸手握住那两块微硬的事物,心想如果真遇着危险,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一个,保住他的性命。 “还有多远?”井九问道。 白早说道:“就在前方,大概……十三里处。” 井九望向前方那片不知是云还是雾的所在。 白早有些不解。 她不知道井九是如何做到的,但知道他能在雾里轻松驭剑,速度很快,一路行来,平静从容,没有任何惧意。 为何眼看着便要找到师兄,他却显得有些犹豫? 井九说道:“那里便是雪国真正的边界,就算是通天境,也不会轻易去那边。” 白早微惊,才知道已经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雪国,当然是人类修行者最畏惧的地方,远在冥界之上。 更何况现在的局面如此诡异,那道极寒的雾气究竟是什么,都还没有答案。 而且师兄原来的位置并不在这里,怎么会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井九只是给出解释,并没有打算就此停下。 铁剑继续向前飞行,很快便越过了十三里的距离,来到了那片云雾之前。 雪原在这里陡然下沉,形成一道近乎笔直的绝壁。 云雾在其间缭绕,看不清楚有多深。 如果不是这般寒冷,当前的景色很美。 被云雾遮掩的石壁间,隐约有些动静。 白早伸手指向某个方向。 井九站起身来,踏剑而下。 云雾向着两边散开,石壁上的画面变得更清楚了些。 到处都是光秃秃的石头,一片残雪都没有,偶尔可以看到雪虫蜕掉的皮以及没有被雪虫消化干净的雪足兽肢骨。 铁剑向着石壁上的一个洞口飞去。 那块竹牌越来越亮,看来中州派的法宝没有出错,洛淮南就应该在里面,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石壁下方忽然卷起一道狂风。 无数寒雾带着碎雪,从石壁上的无数洞里喷了出来。 原先安静如画的云雾,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运转,瞬间撕裂成无数碎缕,遮住天光,让环境变得阴暗起来。 那些喷出寒雾的洞里,隐隐可以看到白光,应该是雪虫的眼睛。 这真是令人恐惧的画面。 铁剑在狂暴的风雪里起伏。 白早脸色苍白,紧紧抓住井九的腰带,才没有从剑上跌落。 井九就像是没有看到这些画面,平静专注地驭剑,突破风雪的袭扰,慢慢靠近那个洞口。 忽然,他闷哼一声,右手的剑诀散开。 寒意骤然侵入,白早的身体瞬间僵硬,无法抓紧他的腰带。 井九霍然回头,望向风雪深处的某个遥远所在,眼眸里闪过一道极为明亮的剑光。 前一刻,有道强大无比的意念,隔着十余万里的距离扫过这片石壁,刚好拂过了他的身体。 那瞬间,就连他的道心都有些微散。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那道意念的主人,是他前世都未曾遇过的最强对手。 他毫不犹豫地振动剑丸,释放出自己的本源剑意。 但立刻他便知道自己的应对有问题。 他的意识与剑心一如前世,境界修为却还很低,与十余万里外的那位存在相比如同蝼蚁一般。 他应该不作抵抗。 相信对方对一只蝼蚁不会太感兴趣。 但他既然释出了那道剑意,对方必然会对他生出极大的重视。 这不是自恋,而是因为他相信对方必然能够认出自己。 果不其然。 一道难以想象的威压,从极遥远的北方而来。 那道威压隔着十余万里,却无比准确、没有任何偏差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井九左手剑镯一抖,卷住白早的身体一道掷进石壁上的那个洞里,然后从剑上跌落。 风雪骤疾,如一道漩涡,瞬间将他吞噬。 第一百二十五章雪虫腹内有只鬼 白早摔落在洞口的雪地上。 那道剑索随后落下,自行回复本体剑形,如血一般艳红。 她顾不得寒意侵袭,爬至崖边,向着下方望去,只见风雪如怒,井九已经消失在幽暗的漩涡中心。 她的眼里现出一抹决然,服下一颗丹药,用神识唤出南屏钟,转身向洞里走去,顺手拾起了雪里的那把剑。 南屏钟照亮前路,带起的风拂落洞壁上的冰霜。 没有走多深,她看到了一只雪虫。 那只雪虫粗约五丈,是极可怕的高阶存在,但这时候已经死去,没有任何生机。 白早走到雪虫身前,视线穿过半透明的虫皮,看到了洛淮南。 洛淮南竟是在雪虫的腹中。他脸色苍白,上身赤裸,紧闭双眼,泡在雪虫体内的粘稠汁液里,右手尾指上系着的翠竹牌发着光亮,只是有些暗淡,似乎随时可能熄灭。 应该是在前次激烈的战斗里,他被这只高阶雪虫吞噬,同时通过反击重创了对方。 雪虫穿过光滑的石洞来到这里,也把他带到了这片严寒的世界里。 来到这里后,雪虫难以支撑,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 洛淮南身受重伤,也无法出来,只能凭着一身极强悍的修为,在虫腹里苦苦支撑。 也幸亏他在雪虫腹中被那些粘稠的汁液泡着,不然只怕早就被冻死了。 白早又服下一颗丹药,南屏钟向着那只雪虫轰去。 轰的一声巨响,石洞里沙砾乱飞,如利箭一般,地面都震动了很久才平静。 但雪虫的表皮只是微微陷落,出现数道白色的絮流,并没有破开的迹象。 如果白早继续用南屏钟轰击,相信这只死去的雪虫也无法支撑太长时间,但她不知道洛淮南还能撑多久。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抵抗多长时间严寒。 她的视线落在手里的剑上。 那把剑如血一般殷红。 如果她猜测的没有错,这便应该是弗思剑。 白早没有犹豫,举起手里的剑,向着雪虫刺了过去。 一声轻响,剑锋破开雪虫无比坚硬的表皮,没入小半。 寒风从洞外呼啸而入。 南屏钟逆风而起,轰击到洞壁上,石土簌簌而落,堵住大半个洞口,让寒意入侵的速度变慢了些。 白早默运还没有完全掌握的伏藏卷,不顾道心崩溃的危险,抵抗着寒意,将真元尽数灌注到手里的剑上。 嗤啦一声,雪虫坚硬的表皮被剑锋割出了一道大口,体液如瀑布一般涌了出来。 雪虫的体液异常粘稠,如蜂蜜一般,带着速度落到她的身上,力量极大。 白早再也无法站立,被粘稠的汁液冲倒。 洛淮南的身体随着那些粘液落到地上,脸色苍白,已经没有呼吸。 白早将他扶起坐下,双手抵住他的后背,开始向他的体内灌注真元。 时间缓缓地流逝。 幸亏她与洛淮南的身体大部分都被雪虫汁液包裹,随风而入的寒意没能凝滞真元运转。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洛淮南喷出一口鲜血与虫液的混合物,疲惫地睁开了眼睛。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震动,白早的脸上露出微笑,但有些淡然,就像她的声音那样。 “没事吧?” 洛淮南显得极为虚弱,声音很低说道:“需要调息一阵才能离开。” 白早说道:“这里已经极北,进了雪国,我们很难离开。” 她不知道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洛淮南的眼里出现了一抹痛苦与挣扎的神情。 “师妹,师父应该把万里玺给了你吧?” 白早沉默不语,在心里想着,应该如何说服师兄用万里玺离开,而同意自己留下来。 她要留下来等井九。 因为她的沉默,洛淮南眼里的痛苦神情越来越浓。 “师兄,我们多了一个人。” 白早的话没有说完。 洛淮南声音虚弱说道:“是啊,我们有两个人,万里玺却只有一件,自然不够。” 白早微怔,心想这并不是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忽然,寒冷的洞里生出一道极为温暖的气息。 这道气息来自洛淮南的身躯。 他被雪虫吞入腹内已经有很长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默默运转中州派的朝元功,虽然重伤之后身体虚弱,但已经积蓄了足够的数量。 足够他发起一场偷袭的数量。 啪的一声闷响。 洛淮南的身体闪电般退后,坚实而宽阔的后背撞上白早。 白早毫无预料,直接被这道力量撞到冰冷的石壁上,喷出一口鲜血。 南屏钟发出一声清鸣,自行护主! 一只暗沉小钟破开雪虫的汁液,向着南屏钟轰去! 轰的一声巨响,石洞的山壁再次坍塌,把寒风挡的更加严实,洞里一片昏暗,只有些许微光。 两只小钟倒在残雪里,散发着淡淡的光亮。 那个色泽暗沉的小钟自然便是北辰钟。 …… …… 白早靠着石壁,白衣襟前尽是喷出的血点,如梅花一般。 她有些恍惚,心想师兄难道伤了心智,不然为何要向自己出手? 接下来洛淮南的话,让她感觉到了极度的寒冷,比她此时靠着的洞壁更冷,比洞外的风雪更冷。 “我是师兄,既然万里玺只有一个,那就让我先用吧。” 在微光的照耀下,洛淮南苍白的脸庞就像是鬼一般,眼里的歉意显得那般虚伪。 “师妹你留在这里,我出去之后立刻告诉师父师娘你的位置,让他们来救你。” 白早脸色苍白,怔怔地看着他。 洛淮南是她的师兄,看着她长大,二人无比熟悉,此时这张脸却是陌生的难以想象。 她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 还是那张可亲的面容,还是那般诚恳的眼神,却为何这般丑陋呢? 要说亲近,洛淮南应该是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人,被她视为家人,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她的父母还要更亲。 这是整座云梦山都知道的事情,很多人都相信,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一定会成为受到整个修行界祝福的道侣。 事实上,如果不是白早自己不愿意,也许她现在已经嫁给了对方。 遇到如此险恶的背叛,精神受到如此强烈的冲击,有的人可能会痛哭出声,有的人可能会痛骂一通。 白早却笑了。 她的笑容有些淡,有些苦涩,觉得这一次的道战之旅好生荒唐。 洛淮南偷袭她,自然是想得到她身上的万里玺,活着离开。 他被雪虫吞噬,发出求援信号的时候,便是这样想的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我不想为你做嫁衣 白早当然不会相信洛淮南这时候说的话。 如果他活着出去,应该会编一个特别美好的故事,令闻者动容,泪如雨下,但他绝对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在哪里…… 他会希望自己会死在这里,无法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噢,不,也许稍后待他恢复了些功力,在离开之前便会亲自动手杀死自己。 想完这些,她平静下来,只是对陪自己来到这里的井九生出了很多歉意。 洛淮南看着她的眼神,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不管你怎么想,你都是我最疼爱的小师妹,我不会杀你。” 白早微笑说道:“是吗?” 也许是被她笑容里的嘲弄意味刺激到了,洛淮南神情微凛,说道:“我也许算不上纯粹的好人,但我确实坚守仙侠之道,桐庐遇险便是我出手所救,不然我又何至于落入险境?师妹,你真的要相信我……” 白早静静看着他。 洛淮南渐渐沉默,取出一粒丹药服下,开始调息化解药力。 白早说道:“在今后漫长的修道生涯里,你能说服自己吗?” 对中州派这样的正道修行门派而言,道心不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也许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有为正道牺牲的勇气与意志,并且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只是……” 洛淮南看着那具雪虫的尸体,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没有想到被这只雪虫吞进腹内后,我并没有立刻死去,竟然被它带到了这里。死亡就在眼前,却又始终不肯显现真容,过程是那样的漫长,那种滋味我再也不想尝试,漫长的修道生涯?不,在这段经历之后,我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比这更加漫长。” 白早说道:“所以你的勇气与意志都被消磨光了。” 洛淮南望向她认真说道:“是的,我不想死了,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还有很多风景没有看,在雪虫腹内我已经暗自发誓,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今后必将不惜一切代价活着。” 白早说道:“我相信你的说法,因为收到你求援信号的时间有些晚。” 对洛淮南来说,得到她的认同似乎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神情变得轻松了些。 “师妹你来救我,我非常感激,但我知道如果最后只有一种选择,你一定不会牺牲自己而让我活下来。” “于是你决定从我手里抢走万里玺。” 白早看着他说道:“不说你我,你觉得自己对得起我的父母吗?” 洛淮南沉默了会儿,说道:“师父师娘对我恩重如山……吗?那为何你参加道战,随身带着万里玺这样的法宝,而我参加了这么多次道战,却一次也没有拿过?如果说道战是以生死考验人,为何你能置身事外?凭什么死的人就是我?亲疏终究有别,他们待我凉薄,也莫要怪我心狠。” 白早很是生气,说道:“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你不亏心?” 洛淮南神情漠然说道:“师父师娘争了一辈子,争到我们这一辈,师父想让我娶你,师娘想让童颜娶你,能够迎娶你这样的女子,无论怎么看都是最好的事情,那你可知为何我与童颜都没有立刻答应?因为我们都清楚,师父师娘只是想给你这个病秧子寻个双修道侣,助你弥补先天亏欠,我与童颜修行的再如何辛苦,也不过是为你做嫁衣罢了。” 白早闻言微怔,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情。 “童颜是世间最聪明的家伙,怎么会看不出来,于是他想了一个特别聪明的方法,那就是拿我当借口。” 洛淮南微涩一笑,说道:“他退的如此之快,那我又能往哪里退?我只好发下宏愿,境界大成之后便来雪原为人族守夜,成为第二个刀圣。谁愿意像那个白痴一样枯守雪原数百载?不过是为了避掉这门婚事不得已的选择,我本想看看童颜还能往哪里退,却没想到这件事情反而为我带来了不少名声。” 白早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过现在很好,我以后应该不用来北边了。” 洛淮南的这句话没有说完。 白早如果死在这里,他自然不用再为了避掉这门婚事,来雪原效仿刀圣当年。 “那你曾经发下的宏愿呢?整个修行界都知道此事,难道你不怕被人笑话?” 白早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洛淮南说道:“时间可以让人们忘记所有承诺,而且说给别人听的的东西本来就不重要,就像你曾经对我与童颜还有南山他们说过的那些事情一样。人族的前途、雪国的威胁、冥部的安静,长辈们的保守,这些只不过小女孩的臆想,难道你真以为我相信你说的话,愿意帮助你带领年轻一代的修行者,完成所有前人都无法完成的伟大事业?” “难道你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不过是看在你喜欢我,尊敬我的份上,陪你玩会儿。” “就像我们小时候玩的扮家家酒?” 洛淮南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比你大很多岁,那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童颜在陪你玩。” 白早如公主般骄傲地抬起头,说道:“我以前确实很尊敬你,但你说错了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洛淮南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就像云梦山里的那个大师兄,神情宠溺地看着因为生气而撒谎的小师妹。 白早接着说道:“我喜欢的是井九,就算是童颜师兄,也要比你强太多。” “我知道你这时候不高兴,但何至于此便委屈自己。” 洛淮南微微挑眉,说道:“那个叫井九的青山弟子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被你拿来做借口?” 白早微笑说道:“我说的是真的,因为你长的实在是不好看。” 洛淮南是正道修行界年轻一代的最强者,身形高大,威风凛凛,气度非凡。 但他的长相着实谈不上好看,只是普通。 童颜天生稚颜,眼神如雪,远胜于他。 更不用说井九。 “师妹你真的很了不起。” 洛淮南强行压制住心里的怒意,淡然说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能轻易地激怒我。” “我没有撒谎,我与井九确实两情相投,不然你以为凭我自己,怎么可能来到这般严寒的北方?都是他不惜耗损真元,还废掉数件青山法宝,才把我送到这里。” 说话的时候,白早的脸上满是柔情,极为真实,绝非虚假。 因为,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洛淮南怔了怔,神情微寒说道:“是吗?那他的人呢?” 白早说道:“我们遇着一只雪虫,他带我战斗不便,先把我送进洞里,再去与那只雪虫杀过,想来片刻便到。” 如果她不说这番话,洛淮南或者还真会相信几分,此时却判断出她在撒谎,说道:“如此说来,我要抓紧时间了。”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眼睛开始调息。 白早也闭上了眼睛。 她本就没想用井九来吓他,只是想在他的道心里种上一丝怀疑,同时让他不要太过注意自己。 洛淮南在雪虫的腹内必然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积蓄多时的真元又用在偷袭里,想要恢复到能够使用万里玺的境界,需要一段时间,而且他不知道她已经练成了伏藏卷,如此一来,她或者真有可能更快恢复过来。 寒意渗过倒塌的石堆,来到洞里。 南屏钟与北辰钟静静地躺在地面。 时间缓缓流逝。 睫毛微眨,冰霜落下。 洛淮南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走到白早的身前。 “没想到,你居然学会了伏藏卷。” 白早睁开眼睛,神情有些疲惫,似乎已经放弃。 中州派十七玄功里,伏藏卷是比朝元诀层级更高的金丹法门,修行极为困难,甚至还在天地遁法之上。 洛淮南说道:“师妹,我不想羞辱你,你自己交出来吧。” 同为中州派弟子,就算白早宁死也不肯交出万里玺,他依然有办法破开她的随身法器,那手段会非常残忍。 白早取出万里玺,扔给了他。 她没有想到洛淮南也练成了伏藏卷,但依然没有放弃希望,先前说话的时候没有露出口风。 果然,洛淮南没有立刻离开,他拂袖震飞雪石走到洞口,向崖外看去。 他认为白早在撒谎,但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那个叫井九的青山弟子如果真的在,万一他能活着离开,自己怎么办? 看着洛淮南的背影,白早眼神微冷,准备调动用伏藏卷积蓄起来的那点真元,发起最后的攻击。 她没想过能战胜洛淮南,只希望用玉石俱焚的手段,把对方带入石壁外那片恐怖的风雪暴里。 忽然,洛淮南发出了一声轻噫,显得很是意外。 白早想到某种可能,神情变得紧张起来,再也无法出手。 …… …… 一个人影出现崖壁上,在风雪里缓缓向上攀爬。 风雪如刀,温度低的难以想象,崖壁上的石壁被二者磨的比冰面还要光滑。 但那人的手始终紧紧贴在石壁上,没有被风雪里巨大的力量带走。 他感应到了些什么,抬头向上方望去,与洛淮南静静对视。 …… …… (极其难得三千字,章节名有两重意思,前些天汇报的,争取二十号开始两章,这些天在存稿,也在复习,我觉得大道是很认真地在往简单写的,但因为宗派和人物的关系,有的时候还是有些难记,刚好,钟林1234同学发了个总结的帖子,就在书评区的置顶里,大家可以看看。我这些天写的时候,都是开着那个帖子写的,特别好用……感谢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令人厌倦的故事 “抱歉。” 洛淮南说道。 北辰钟如一道流光,破开风雪而去。 …… …… 井九静静看着洛淮南。 如此突然的攻击,如此阴险的手段,没能让他的神情有任何变化。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绝望,只是有些厌倦。 流光混在风雪里落下。 轰的一声。 石壁崩裂。 …… …… 看着北辰钟完全击中,井九再次落入暴风雪里,再无幸理,洛淮南转身走进洞里。 只在洞外停留了极短的时间,他的眉便结了冰,真元的运转也变得有些凝滞,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 “师妹,此番道战,我又有奇遇,所以我真的很不想死。谢谢你来救我,我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 对白早说完这句话,洛淮南启动万里玺离开了这里。 …… …… 一口鲜血喷出。 白衣上的血刚刚凝结,又多出了很多血点。 就像西山居里的那些梅图,被画师画出了很多新梅。 白早道心大乱,用伏藏卷艰难调集的那些真元尽数散去。 她艰难走到洞口,望着崖下的风雪,默默流下两行清泪,瞬间成冰。 “你这时候需要做的事情是静养,而不是哭。” 一道声音从崖下传来。 那声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仿佛比风雪还冷。 在白早听来,这声音却是那样的温暖。 井九伸手把她像孩子一样拎起、走进洞中,动作有些粗鲁地塞进雪虫的尸体里。 雪虫里还残着很多粘稠的汁液,包裹住她的身体,可以阻止寒意入侵。 他的右手拂过坚硬的石壁,无数石块如雨般落下、跳起,再次堵住洞口,极其严密,没有一丝寒风能渗进来。 与赵腊月不同,白早很在乎干净,若是平时浸泡在雪虫的尸液里,哪怕知道理由,她也会觉得很恶心。 但这时候她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她的眼里只有井九。 她的视线随井九而动,一刻都不愿意移开,如呆了一般。 井九取出一颗丹药,递到她身前。 那颗丹药色泽暗红,外形普通,有一种艾草的特有辛味。 这是玄草丹,当初在南河州宝树居的时候,井九曾经拿出来过一颗。 这种灵丹内蕴极烈的火性,便是冥界的阴寒也能驱除,在炼养金丹方面更有极强的功效,很是珍贵。 最关键的是,玄草丹乃是中州宣化山出产,白早是中州派弟子,所修玄功与之完美相合。 如果是以前,白早会怀疑为何井九这名青山弟子为何会有自家的灵丹,至少会生出好奇。 但这时候,她什么都没有问,直接张嘴把玄草丹吞了进去。 唇瓣触着指尖,白早确信他是活的,而不是自己的想象,终于放下心来,神识一松,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她的面纱已经在战斗里脱落,露出清丽的容颜。 在睡梦里,她的神情显得更加柔弱。 井九以剑识望去,只见一道明亮的线出现在少女的颈间。 玄草丹已化,正在融进她的身体。 他有些倦意,盘膝坐下,开始调息。 这里太冷。 寒意入骨,便是他的真元运转都有些凝滞。 好在他身体很特殊,不用担心会被直接冻死。 主要是那道十余万里外的意识,让他的真元与精神耗损太剧。 被风雪漩涡吞噬后,他担心再次惊动那位遥远的存在,不敢驭剑,只好从崖下徒手攀爬而上。因为同样的原因,洛淮南用北辰钟袭击他的时候,他没有反击,硬受了一记,松开双手,再次落入风雪漩涡里。 当然很危险,换成别的修行者会必死无疑。 掉下去两次,爬两次,很容易让他觉得厌倦。 他活过两次,同样的修行之路要走两遍,真的有些烦。 厌倦还来自这件事情本身。 他不知道洛淮南为何会出手袭击自己,也没有问白早,但稍微推演计算,便能猜到大概的故事。 人心险恶而且自私。 在世间这样的故事太多,只要你活的时间足够长,那么早晚都会遇到。 任何事情,重复多了便自然无趣,令人生倦,令人生厌。 所以那些年,他只在神末峰里静修,从来不见外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结束调息,睁开眼睛。 他用剑识自观,确认剑丸无损,道树如前,只是真元运行速度较平时慢了七成。 白早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玄草丹的药力尽数化入身体,让她的精神好了些。 但这终究只能保证她暂时的安全,无法长时间帮助她抵御苦寒。 那只雪虫尸体里的粘液也终有用完的那一天。 更麻烦的是,她的金丹上出现了两道极深的裂口,随时可能碎开。 洛淮南下手真的很绝。 白早沉默不语。 结金丹本就是中州派修行里最难的关口,类似于青山剑宗的剑丸生。 历经千辛万苦才结成的金丹,一旦碎裂,想要通过重新修行再次结成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就算她是中州掌门的独女,有无数仙草丹药筑基,或者可以二次结成的金丹,想拥有与以前的品级几无可能。 换句话说,她的修行道路似乎已经能够看到尽头在哪里。 洞里没有风,寒意还是透过了石块,落在她的身上。 她先天不足,此时又受了重伤,被寒意入侵,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抱歉连累了你。” 白早轻声说道:“但我想,你既然能带我来到这里,应该也有办法离开。” “我不确定,天地寒意较先前更盛,真元运行有些不畅。” 井九说道:“我与飞剑之间的联系随时可能断绝。” 不知何时,那把铁剑回到了他的身边,被他抱在怀里。 他注意到白早的脸色有些不好,心念微动。 一道剑火从铁剑上生出,照亮了石洞,看着就像是一根火把。 铁剑在他的怀里燃烧,画面看着有些神奇。 火光看着有些温暖,与外界侵入的寒意比较起来,却还是太过渺弱,洞壁上的残雪表面刚刚融化,又迅速结成坚冰。 看着冰面上映出来的自己的苍白的脸,白早下定决心。 “我能让你离开,洛淮南以为我只有一件万里玺,其实我还有一个。” 说完这句话,她取出一个东西扔给了井九。 第一百二十八章与冰雪女王的谈判 井九接住,看着手掌里那个形似玉玦的事物,感受到里面传来一道古老而悠远的气息,神情微怔。 洛淮南离开的时候,他在风雪下方的崖壁上便感知到了那道气息,知道应该是某种灵阶极高的法宝。 原来是万里玺。 这般灵阶的法宝在青山里也很罕见,没想到中州掌门居然给了自己的女儿,而且竟是全部都给了她。 井九看着她说道:“如果洛淮南知道,便不会向你出手。” “是的,他还会是那个宅心仁厚、心胸开阔、对我疼爱有加的大师兄。” 白早平静说道:“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父亲给了我一个,母亲也给了我一个。” 两件万里玺里的一个,本来就是她父亲为洛淮南准备的。 所以哪怕明知道前方很危险,她还是来了。 她想起来与洛淮南的对话。 当时她说多了一个人的意思,指的是井九。 两件万里玺无法带走三个人。 她当时已经做好准备,留下来陪井九。 洛淮南却以为她的意思是:我们有两个人,万里玺却只有一个。 如果他发动的晚些,哪怕再晚片刻,便能听全白早的话,知道她的意思,那么便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情。 就像白早说的那样,他应该还是那个受人爱戴敬慕的中州派大师兄。 想着这些事情,白早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直至此时,依然觉得好生荒唐。 井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有些好奇她为什么要把万里玺拿出来,难道她不怕自己抢走? “你用这个离开吧。” 白早说道:“反正我金丹已裂,无法用它。” 井九这才明白她的意思。 修行者对生死的态度,要比凡人更重。 活得越久越怕死,这是俗语,也是真理。 万里玺代表着生的机会,她却如此平静地送给了他。 他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会死,你先疗伤。” 白早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轻声说道:“你出去后,告诉我父母这里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处死洛淮南。” 井九心想这不需要交待,反正自己要做这件事情。 白早忽然说道:“为何我父母不来救我?” 中州派掌门夫妇是修行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一身境界惊天动地,此地严寒异常,又如何能够阻止他们?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他们自然有无法出现的原因。” 不是安慰她,更不是为中州派那对夫妇找理由,而是他已经隐约猜到当前的局面因何而来。 白早有些感伤,说道:“修行者真的必须无情?” “你也不会死,所以不用想这些。” 井九说完这句话,把燃烧的铁剑插在雪虫尸体的前面,起身挥散堵住洞口的石块,走到崖边。 他望向风雪深处。 十余万里外。 对方无比强大,应该是朝天大陆甚至是所有大陆最高阶的生命。 如果用青山宗的境界划分,对方早已突破通天境,真正做到了藏天下。 不要说中州派掌门夫妇,就算是他异大陆的那位朋友也不可能战胜这样的存在。 换作前世的自己,飞升的那一刻应该也只能与对方打成平手。 至于现在的他,在对方的眼里就是一只蝼蚁。 他驭剑离开,会惊动对方。 对方不理他便罢,如果对方真的被激怒,那怎么办? 如果这就是师兄的局,他必须承认真的很妙。 赵腊月被暗杀,说服他参加道战。 这些都是他的算计。 只要井九参加道战,便一定会与风雪深处的那个存在相遇,或者是真身,或者是精神。 因为他现在虽然只是蝼蚁,但世间也只有他这只蝼蚁曾经比那个存在飞得更高过。 师兄不止把握住了他再世修行求变的意愿,利用了赵腊月的性情,甚至把风雪深处那个存在都带进了这个局里。 如此格局,值得欣赏。 如何才能破局? 井九向风雪深处送去一道剑意。 这是极为冒险的事情。 但除了谈判,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没有几个人类有资格与风雪深处的那个存在谈判,哪怕白城里的刀圣都不行。 井九却相信对方一定会给出回应。 还是那句话。 他现在只是蝼蚁,但毕竟曾经飞过,而且飞得比所有生命都要高。 下一刻,一道难以形容的威压,从遥远的北方传来。 风雪骤乱。 没有雷鸣,天地间却仿佛有无数轰隆声响起。 井九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 …… 白城外是雪原。 雪原深处的天空里到处都是铅云,可以清楚地看到雪花落下,落入棉花一般的浓雾里,就此消失不见。 两道极为强大的气息分别在东方与南方的天空里出现。 云层变形,变幻成各种模样,狂风大作,那些正在降落的飞辇摇晃不安,崎岖山道上正在跪拜的信徒不敢抬头,脸色惊恐,颤声念祷着经文。 无数道乳白色的光线从东方的云层里透出,带着温暖与高妙的意味。 南方的云层里却是落起雨来,寒雨沾地成冰,画面极为怪异。 中州派掌门与元骑鲸来了。 两位通天真人出巡,天地变色,雪原深处仿佛都生出感应,回以雷鸣般的轰隆声。 忽然,一道极为霸道的刀气从白城里冲天而起,横贯数百里的天空,极为强横地挡住了所有去路。 刀圣的意思很清楚,这时候谁都不能进入雪原,哪怕是中州派掌门和元骑鲸! …… …… 过冬坐在庙的门槛上,看着天空里的异象。 她现在境界很普通,眼力却不差,知道除了中州派掌门与元骑鲸还有人来了。 山后吹来带着微咸味道的风。 剑神西来应该在某个地方,只是不知隔着有多远。 禅子的莲驾也应该在不远处。 数十年都难得现身世间的通天境大物们,竟然来了这么多。 雪国异动是真正的大事。 中州派掌门与元骑鲸想进入雪原,除了查看情况,自然也有白早与井九的原因。 两个时辰前,洛淮南通过万里玺,成功地穿越雪原,回到了云梦山里。 但他身受重伤,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便昏死了过去。 那道浑厚却有缺的声音在过冬身后响起。 “她现在很敏感,但不会主动出击,可如果像你们这样的人物进去,她会视作极大的威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你们,正道修行界,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 不知道那人是解释给她听,还是天空里的那两位通天境大物听的。 天空里那两道强大的气息平静下来,因为相信了那人的判断。 数百年来,唯一与雪国那位至高存在交过手的人就是那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谈判的结果有些微妙 过冬微嘲一笑。 她不喜欢这些人,一点都不干脆。哪像景阳当年,说做就做,哪怕是把自己自幼教大的师兄,也敢从背后一剑刺过去,说不做就做,哪怕是同伴朋友死在眼前,也面不改色。 她看着东面的天空,心想你明明不愿进去,何必来这里摆出一副怜女情深的模样? 然后她望向南方的天空,心想最想神末峰断掉传承的人只怕就是你,何必来这里故作姿态忧心井九下落? …… …… 白城南方九百里,是居叶城。 风刀教的总坛便在这里,比白城不知繁华了多少倍,街上到处都是羊贩与药商,呦喝声不绝于耳。 如此繁华的城市,自然有火锅店。 一位矮瘦的老者与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正在吃火锅。 鸳鸯锅。 红汤早就已经沸腾,白汤还很安静,看着就像雪原深处的雾。 年轻人拿着长筷子,在红汤里涮着毛肚,眼睛明亮,显得极为开心。 那位矮瘦老者便是玄阴宗的三代祖师。 这等时候,他哪里有心情吃火锅,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年轻人一眼,说道:“有这么好吃吗?” 年轻人没有理他,拿着筷子的右手稳定至极,不时起落,然后夹起直接送进唇里,似乎根本不觉得烫。 “中州派掌门与元骑鲸倒也罢了,一者大乘,一者通天,当年我也曾走到这一步。” 矮瘦老者眯着眼睛,看着遥远的北方说道:“为何这道刀气却能让我生出退避之意?” 年轻人从红汤里夹起块肥肠节扔进嘴里卟哧卟哧嚼着,含浑不清说道:“你躲进地底的时候,他只怕还没出生。” 矮瘦老者说道:“我自然知道他就是世人口中的刀圣。” 年轻人端起土碗喝了口酸梅汤,满足地叹了口气。 “他是从满天风雪里杀养出来的一尊佛,与你所持之道先天犯冲。” 矮瘦老者摇了摇头,指着北方说道:“雪国究竟发生了何事,便是我都有些心惊。” 年轻人放下碗,拿起桌上的热毛巾擦了擦脸,随意说道:“没什么大事,只不过那位要生孩子了。” 矮瘦老者闻言大惊,说道:“冰雪女王?这位可是非人的存在,怎么会生孩子?”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说道:“真是老糊涂了你,谁说只有人才会生孩子?没看宫里那位贵妃也怀上了?” 矮瘦老者用了很长时间才消解掉心里的震惊,看着他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年轻人笑着说道:“我学究天人……好吧,活的时间长些,自然知道的事情多些。” 矮瘦老者没好气说道:“我活的时间也很长。” 年轻人说道:“在地底躲着,终年不见天日,不历世事,那不叫活,叫熬。” “好吧,算你有理。” 矮瘦老者看着年轻人,佩服说道:“连这样的存在都能算进自己局里,你真是厉害。” 年轻人微笑说道:“只是恰逢其事,哪有什么厉害可言。” 矮瘦老者话锋一转,问道:“你就这么想让那个井九死?他就算是你师弟的传人,何至于让你如此警惕?还是说……他有别的什么来历?” 年轻人知道这位邪派老祖前面说了那么多废话,就是想问出这个问题,笑了笑没有解释。 矮瘦老者眯着眼睛,追问道:“还是说,就算景阳死了,你还是怕他?” “是啊,我怕他,因为我看不透他。除了得道飞升,我从来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喜欢什么。” 年轻人夹起几根青菜准备放进红汤里,想了想,放进了还没有开始沸腾的白汤,继续说道:“他小的时候我问过他很多次,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功法,却永远没有答案。” 很多年前,上德峰最开始吃火锅的时候就是鸳鸯锅。 他与那两个孽徒吃红汤,景阳吃白汤,后来更是变成了清水。 无滋无味,无欲无求,无趣至极,但也没有任何弱点。 要说在这世间他最警惕谁,不是那两个孽徒,也不是别的任何人,只能是景阳。 年轻人心想他若不死,自己还真的有点不放心。 同时,他也想确认井九到底是不是景阳。 对此他本来非常确定,但现在因为某些事情又生出了很多怀疑。 (大家应该看出来了。井九是水瓶座,阴三是天蝎座。) …… …… 白城往北,十余万里外,是一片真正的白色世界。 到处都是冰雪。 甚至就连天空都是灰白的。 一座雪峰从雪原里崛起,高的难以想象,仿佛要刺破天穹。 峰顶距离天空极近,阳光极烈,白炽一片,却没有任何热度,寒冷到了极点。 就算是地底喷涌出来的红色岩浆,接触到这里的空气,也会瞬间被冻碎成砂石。 事实上,这座雪峰前的万里平原便是如此形成的。 这里没有雪足兽,没有雪虫,没有任何雪国生物,一片死寂。 然而如果仔细感受,你会发现这片绝寒的天地里隐藏着一抹极淡的生机。 那抹生机正在变得越来越浓郁,给人一种盎然的感觉。 这道如新春嫩芽一般清新、并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蓬**来的生机源自何处? 那道生机来自这座雪峰深处。 朝天大陆最古老、最强大、最高阶的生命,便在那里。 那道带着无上威压的意识,缓缓扫过无垠的雪原。 如果愿意,她的意识可以覆盖半个朝天大陆。 忽然,她在十余万里外遇到了另外一道意识。 那道意识很微弱,但仿佛在哪里看过一般。 轰隆如雷的声音响起。 无数厚雪从峰间淌落,雪原震动不安,画面令人恐惧不安。 雪浪向着南方狂奔而去,代表着她的意志与情绪。 强大而且愤怒。 居然敢威胁我? 蝼蚁一般的人类! …… …… 井九身体微震,脸色苍白,如果不是双脚陷在崖石里,可能已经再次跌落悬崖。 以他现在的境界,与这种层级的存在直接对话,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意识随时可能会崩溃。 他的真元数量与精纯程度,远超同境界的修行者,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消耗一空。 他的心神也是疲惫到了极点,远远超过当初与童颜下那盘棋的时候。 最麻烦的是,他的剑丸表面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裂痕。 不过他接收到了足够多的信息,也传去了自己的信息。 一来一回之间,没有文字,只是意识交流。 这次谈判的结果,表面信息有些模糊,实际却非常明确。 如果他有任何举动被对方视为威胁。 战争便会开始。 第一百三十章十年之后杀了洛淮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位存在是在表达对井九的警惕。 说明在她看来,井九是真实的威胁。 这个大陆,能够威胁到她的人非常少,甚至可以说没有。 井九并不骄傲,他知道那只是对方认出了自己。 当年青山峰顶那道斩碎天雷的剑光,整个朝天大陆都看到了。 而且对方现在的情形有些诡异,所以过于谨慎小心。 井九还是想试试。 如果自己离开,或者只是让剑离开,会不会被对方判为威胁。 ——白早的情况不是很好。 弗思剑破空而起,向着南方疾飞。 忽然,那道意志再次落下。 风雪骤疾,一道无形的雷霆在空中炸响。 弗思剑发出一声低鸣,折转飞回,落在他的手里,血光微淡。 井九确认弗思剑没有问题,望向风雪深处,皱了皱眉。 自己只是想要离开,为何对方这般敏感? 还是说所有生命在这种时刻都会如此?如此不讲道理? …… …… 井九回到洞里,对白早说道:“短时间里我们无法离开,做好心理准备。” 白早问道:“要等到何时?” 井九说道:“等到你重结金丹,可以动用万里玺。” 白早轻声说道:“那至少需要数年时间,甚至再也不可能。” 井九说道:“那就等着她把孩子生出来再说,只是我不确定要多久,道藏上没记载过这种事情。” 白早微微一怔,问道:“你说谁?谁要生孩子?” 井九说道:“冰雪女王。” 白早惊呆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她这时候才明白,今年道战遇到的种种诡异全是由此而来。 准备下次兽潮、深藏在雪原地底深处的怪物为何会提前苏醒?天地为何变得如此严寒?原来是因为冰雪女王要生孩子了,所以她召集所有的子民,封锁住一切可能的通道,不要被外界侵扰,同时确保自己的安全。 “那种奇怪的寒雾是什么?” “应该是她自己的血气。” 白早还没有完全从震撼里醒来,喃喃说道:“……不愧是冰雪女王,居然生个孩子便能引发如此巨变。” 她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听着白早的感慨,井九的心情有些怪。 当初感觉到有事情即将发生,他以为是自己来到这片雪原引发的天地感应。 事实上,那些天地感应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冰雪女王要生孩子。 师兄算到这点,才会布局让他来雪原看看。 当时他以为自己的推论基于自信,现在看来确实有些过于自恋。 白早问道:“她不让人类修行者靠近,可以理解,但为何不让我们离开?” 井九说道:“她可能是第一次生孩子,非常紧张,过于焦虑敏感,不愿意用理智去思考问题,只凭本能判断。” 所谓本能判断,就是在她看来井九很危险,便会盯着他,哪怕隔着十余万的遥远距离也不允许他有任何举动。 这时候井九已经想明白,所有被冰雪女王视为威胁的举动,其实就是他的所有举动。 因为冰雪女王的警惕针对的并不是那些举动里的细节代表什么意思,而是他这个人。 如果失落在这片寒境里的修行者不是他,或者离开反而要容易很多。 他沉默想着这些事情。 洞里很安静。 “冰雪女王什么样子?听说她很丑陋,她的孩子刚生下来,会不会可爱些?” 白早好奇问道。 井九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白早忽然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出现两抹不正常的红晕。 如此严寒的环境,不要说疗伤、重结金丹,便是想要活下来都是问题。 那道来自风雪深处的神识,依然注视着这里,虽然只是分出来的一缕,却让洞里的一切无所遁形。 井九知道自己不能以手破石,从地底离开。 他和她如果熬过这段可能极为漫长的寒冷岁月? “丹珠古经对你的伤势可能有所帮助,修行这种功法需要入定三年。” 井九没有问她是否愿意学,直接开始念经。 他只说出经首的如是我闻四字,便停了下来。 因为白早说了一句话。 “原来你真的是果成寺蹈红尘传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果成寺的僧人可以还俗吗?能不能成亲?” 不待井九回答,她想起了刀圣的传奇故事,脸上露出微笑。 井九沉默了会儿,伸手点向她的眉心,指尖带着一道极为宁静的气息。 看着那根越来越近的手指,白早有些吃惊。 灌顶这等绝学只有禅宗大德才能施展,就算你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但如此年轻怎么也会? 悄无声息,井九的指尖触到了她的眉心,无数文字与画面随着剑识,慢慢进入她的识海。 白早闭目静心,默默体会感悟学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收回手指。 “有不懂的,这几天里赶紧问我。” 白早睁开眼睛,有些不舍地看着他。 她知道如果自己掌握了这段丹珠经文,数日之后便会进入长时间的入定。能够在如此严寒的环境里生存下去,而且可能重结金丹,她很喜悦,但想着如此漫长的时间,井九就在眼前却无法看到,不免又有些遗憾。 井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坐下调息,铁剑在怀里再次燃烧起来,照亮幽冷的石洞。 感受着剑火带来的热度,白早轻声说道:“你能维持多久?” “如果不继续变冷,应该能一直维持。” 井九说的是真元回复的速度。 白早有些吃惊说道:“难道你不准备休息。” 井九说道:“刚好用来修行。” 回到青山重新开始修行,他没有遇到任何问题,只需要等待那些关键时间点的到来,现在短时间内无法离开,那么便继续修行好了,刚好无人打扰。 白早担心说道:“那样会太苦。” 井九说道:“青山弟子最习惯的便是苦修。赵腊月当初在剑峰上一坐便是三年,日夜与剑意对抗,非常难熬,与之相较,这里只是稍冷些,算不得什么。” 白早想着梅会上的那次朝面,心想看来自己的观感应该是错的,问道:“她的修道天赋很好?” 井九说道:“还可以。” 这评价并不算太高。 白早好奇问道:“在你看来比我如何?” 井九说道:“她现在境界不够,是因为年纪还小,如果不出意外,她十年内就会超过洛淮南。” 他没有正面回答白早的问题,但白早明白了他的意思。 洛淮南是年轻一代修行者里的最强者,卓如岁在天光峰顶闭关不出,世间再无人能与他并肩。 如果连洛淮南的天赋都不如赵腊月,她自然也不行。 如此天赋在井九看来只是……还可以? 但白早不相信井九的说法。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对洛淮南的观感已经差到了极点,但她还是认为洛淮南的修道天赋无人能及。 就算赵腊月是天生道种,也没可能在短短十年内,便超过他。 提到洛淮南,白早有些难过,然后想起井九那天说的话。 “修行的目的是长生,死生乃是唯一大事,需要被敬畏,随便用来考验,那便是不敬。” 现在她懂了这句话。 洛淮南没能通过这场考验,付出惨痛代价的却是她。 她不想再去想这些事情,问道:“赵腊月把洛淮南视作目标,所以才会修行的如此刻苦?” 井九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心想她修行的目标是自己。 “刚才在洞外,你想让弗思剑飞出雪原求援?” “不是。能救我们的人,只要进来便会引发那位的警惕与愤怒,然后被杀死,不能救我们的人,进来就是送死。” “那你准备做什么?” “我想传讯给赵腊月。” “传讯?什么内容?” “如果十年后我还没有出去,那就把洛淮南杀了。” “为何不想着在剑书传讯里揭露洛淮南的真面目?” “因为除非我们活着说出这个故事,没有人会相信。” “那你为什么不肯用万里玺离开?那位应该阻止不了。” “我一个人说这个故事,还是没有人信。” “但你至少能活着。” “我本来就不会死。” “可是不用在这般严寒的地方受煎熬。” “我如果离开,就不会再回来,那太麻烦,你会死。” “你担心我,所以才会留在这里陪我?” “如果你再不专心修行疗伤,很快就会死,那我就可以离开了。” …… …… 盛夏时分,云集镇里的云还是那样多,甚至比往年更多。 从群山里流出来的云雾,在镇上的天空汇集,不肯散去。 阳光最烈时,云里有只剑舟若隐若现,在地面落下阴影。 镇上的居民与闻讯而来的游客、信徒便跪在那片阴影里,对着天空里的剑舟不停叩首,希望得到仙师赐下的福气。 剑舟没有回青山,是赵腊月的要求。 因为她受伤的缘故,剑舟不敢飞快,从朝歌城到这里用了些时间,她的精神稍好了些,脸色还是有些苍白。 剑舟停下的时候,道战开始没几天时间,也就是井九感觉不好的时候。 她也感觉不对。 然后不断有消息从雪原传来。 井九动了。 井九拿了道战第一。 井九要求道战立刻停止,强行带走所有参加道战的青山弟子。 无论是在朝歌城还是在青山里,这件事情都引发了极大的议论。 九名青山弟子们完好无损地送到了白城。 井九却不见了。 赵腊月站在舟首,看着云层远方,说道:“去白城。” …… …… (今年过年后,全家开车去了很多地方,中间去了成都,和林海、七十二、烤鱼美美地聚了几天,还去了青城山,我犹豫了很久,开车回了趟映秀镇。十九年了,江还是那个江,声音很吵,别的变化很大,铝厂和学校之类的位置,与我记忆里真的不一样。镇子当然都是新的。特意请了位导游,镇上的女孩子,零八年的时候在镇上读书,聊了聊当时的情况,没有深谈,我们两口子和林海两口子沿着江走了走,铁索桥还在,江对面的野花没看到,因为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江,但高山间开了很多野樱花,很好看。我带他们去找曾经住过半年的地方,隐约记得是某处,但无法确定,给当时在这里工作、如今在南京的大学同学打电话,他也无法确定。这章是存稿,早就上传了的,昨夜海棠问我要不要写些什么,我说不要了,现在有些不习惯或者说不愿意说心事聊闲天,但半夜犹豫了很久,还是在这里写了几句,祝大家一切都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请讲出你的故事,信就算我输 驭舟的适越峰弟子们对视无语,不知该怎么办。他们的任务是去朝歌城把受伤的赵腊月接回来,眼看着青山便在眼前,剑舟多留了数日已是违背了师门命令,更何况还要去遥远的北方? 顾清看着那些弟子认真说道:“快去准备吧,你们知道的,我师父、师叔的脾气都不大好。” 伴着微微的震动,剑舟四侧的云层被扰动,化作道道絮丝,渐被抛到身后。 顾清走回舟首,视线从被破开的云雾回到赵腊月的背影上,眼里满是担心。 剑舟的速度依然不快,赵腊月没有催促,数日后才抵达了白城。 往年安静的白城,现在变得热闹了很多,却也更加寒冷。 暮色浓郁,没有一丝暖意,明明盛夏,却仿佛隆冬。 青山剑舟降落的时候,远处里隐隐可以看到多家宗派的法船。 满是残雪的原野上,很多庭院散落其间,明显是最近几天新出现的。 “这种时候,居然还没有忘记住的舒服些,真是仙家作派。” 顾清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嘲讽意味。 赵腊月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视线落在四周的晚霞里。 她境界尚浅,但后天剑体的感知能力极为敏锐,能够察觉到有好几道极为强大的气息在云层上方。 想来是各宗派的超级强者,正在那里远眺北方。 只是就这么看着吗? …… …… 木剑舟落在一片庭院外。 南忘站在院外。 几天前,她与和国公等人一道离开了朝歌城,来到此间。 如果是平时,她绝对不会亲自出来迎接赵腊月。 双方辈份与地位相同,但资历与境界相差太远。 今日情况不同。 井九为青山宗乃至整个修行界立下了大功,却陷落雪原、生死不知。 神末峰前来关切此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是需要被郑重对待的一件事。 赵腊月走进庭院,青山弟子们纷纷行礼。 顾清跟在她的身后,视线一扫,发现不多不少,刚好是九个。 南忘没有跟着进来,就是为了方便神末峰问话,又或者是发飙。 “怎么回事?” 赵腊月面无表情问道。 幺松杉上前,把道战里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视线在这些青山弟子的脸上扫过。 这些青山弟子都低下了头。 那名叫雷一惊的两忘峰弟子,更是满脸通红,羞愧难当。 井九要求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是那样的不服气,甚至想过不顾辈份尊卑,强行抗命。 然而道战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井九的预判。 如果不是井九,他们都有可能像那两名西海剑派弟子一样,死在那场诡异的寒雾里。 赵腊月没有像南忘以为的那样,问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后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让他们散了。 稍后,大泽令与悬铃宗的一位太上长老专程前来致谢,请赵腊月节哀。 接着,和国公与渡海僧等人又前来探望。 终于,再没有人来,庭院里恢复了安静。 “节哀是什么意思?真是太过分了!” 元姓少年眼眶微红说道。 顾清依然冷静,说道:“接着怎么处理,只能在这里等着?” “没有人知道雪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掌门法旨里说的清楚,青山弟子严禁踏入雪原一步,尤其是我。” 赵腊月神情淡漠说道。 顾清想了想,说道:“我去那边打听一下,洛淮南就算伤势再重,也不可能在云梦山里昏迷太久。” 赵腊月望向南方那片正在落雨的阴云,说道:“我去见剑律。” 元姓少年欲言又止。 …… …… 顾清去了中州派的地方。 同为正道修行界的领袖,中州派与青山宗彼此向来看不顺眼。 若在往日,他绝对不会得到任何好眼色,只会收到警惕而敌视的目光。 今天他居然得到了一杯热茶,知道他是井九的徒弟后,身前的桌上甚至添了一个果盘。 接待他的人也从一名普通弟子变成了一位元婴长老。 中州派庭院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压抑。 白早是掌门独女,比井九在青山里的地位不知要重要多少倍。 顾清问道:“请问前辈,洛仙师可否醒了?” 那位长老说道:“还没有,白真人正在替他治伤。” 修行界都知道白早随母姓,白真人便是中州派掌门夫人。 在朝歌城外的鸣翠谷,赵腊月被中州派元婴长老魏成子暗杀,为了此事,白真人专程去青山见青山掌门与元骑鲸解释此事,以顾清的辈份身份,自然无缘得见。 中州派掌门夫妇都是大乘境界的世外高人,等同是青山掌门与元骑鲸这样的通天境大物,神通天地,便是与传说里的仙人也差不了太多。这样的人物亲自出手,只要洛淮南还有一口气,便应该会很快醒来。 顾清说道:“我方不方便在这里等?” 中州派长老看了他一眼,心想天都要黑了,你一个青山弟子在我派停留当然不方便,但明白他着急何事,没有出言送客,说道:“那你就在此间等着。”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莫要到处走动,惹来误会便不好。 顾清连声道谢。 中州派长老自然不会一直陪着,先行离开。 看着新换的热茶与果盘,顾清心里的那种感觉越来越真切。 青山宗与中州派的关系真的要变好了。 师父与白早一道失踪,原来会促成正道修行界的大团结啊。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顾清静静等着。 夜色渐深,脚步声响起,他抬起头来。 那位中州派长老走了进来,说道:“淮南醒了。” 顾清神情微凛,调整坐姿,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中州派长老开始讲述洛淮南所说的那个故事。 顾清听的非常认真,神情专注,不时嗯嗯,偶尔轻呼,脸上满是担心的神情,又有感动,最后尽数化作感伤。 在那个故事里,井九与白早是好人,洛淮南当然也是好人。 只不过那之前,他为了救桐庐与雪虫大战一场,被吞入雪虫腹中,已经受了重伤,意识有些模糊。 他能记住的有一把血剑刺破雪虫的表皮。 有白早师妹把真元灌进他的体内。 有井九站在风雪里,神情漠然地与雪虫战斗。 寒雾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危害, 风雪越来越大,雾气越来越冷,局面越来越危险,井九浑身是血,依然英勇无惧。 眼看着再也无法支撑,白早师妹启动万里玺,把他送回了云梦山。 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白早师妹向着井九疾掠而去,然后天地变白。 一场雪崩。 从崖上落下的不是真的雪,而是无数条雪虫。 …… …… 洛淮南说完这个故事,再次昏迷。 顾清听完这个故事,就此告辞。 重述故事之后,中州派长老看他的眼神更加温和,对他说了声节哀,让向晚书亲自他把送了出去。 向晚书很难过,对他说了些话。 顾清没有记住那些话的具体内容,大概就是感谢、如果没有井九、请转达、若有时间,想去探望、…… 之所以无法记住这些话,可能是因为他这时候有些冷。 入夜后的白城原野,比白天更加寒冷。 他望向北方夜空下那些隐隐可见的灰白色,心想那就是传闻里进去必死的寒雾? 师父还能活着吗? 他下意识里紧了紧衣领。 在两忘峰的时候,他便学会了适越峰的六龙剑诀,剑势成如火龙,剑意亦如此,最不惧寒。 但他这时候却感受到一道刺骨的寒意。 …… …… 长夜将尽。 晨光将临。 顾清回到青山宗庭院时,赵腊月也刚刚回来。 不知道她在那片落雨的阴云下停留了多长时间,依然没能改变青山宗真正的大人物们的态度。 元骑鲸不同意她进雪原。 元姓少年面露犹豫之色,说道:“要不然我……” 顾清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不用。” 然后,他把洛淮南的那个故事说了一遍。 这个故事很简单,因为洛淮南受了重伤,神识不清,缺少很多细节。元姓少年听得很是认真,自行在脑海里补上那些画面,觉得师叔好生了不起,热血上涌,恨不得这时候就冲进雪原,与那些怪物大战一场。 赵腊月忽然看着顾清问道:“你怎么看?”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没有细节,就没有漏洞,但我……还是不信。” 正是因为不信,所以刚才离开中州派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夜风是那样的寒冷。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我也不信。” 元姓少年有些吃惊,问道:“我没觉得哪里不对啊。” 顾清说道:“那是因为你与师父接触的太少。” 元姓少年不解问道:“师叔又怎么了?” 顾清声音微涩说道:“因为他不可能是洛淮南描述的那个英勇无畏、浴血战斗、直至最后也不肯离开的人。” 元姓少年没能理解,心想那洛淮南为什么要替井九师叔说这么多好话,把他描述的如此了不起? 顾清说道:“我无法解释清楚,总之就是他说的那个人与师父的气质对不上。” 赵腊月睫毛微垂,说道:“是啊,他这么懒,这么怕死……” 第一百三十二章且放梨花满 朝阳露出来了一会儿,很快便被云层吞噬。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寒冷的缘故,朝霞的颜色有些淡,显得很没精神。 赵腊月走到白城前,回首望向北方。 雪原就在眼前,井九就在里面,她却无法进去。 以她的境界实力,就算去也没有用,她甚至无法穿过那片寒雾,便会死去。 在这种时候,她需要帮助,但青山宗不允许她进去,自然也不会帮助她,所以她只能去找那个人。 昨夜元骑鲸本不想理她,但她直接点破了那件事情,所以元骑鲸还是给她指了一条路。 那条路通往一座庙。 白城里只有一座庙,很好找到。 她走到庙前,以为就能看到那个人,没想到却先看到了过冬,有些意外。 过冬坐在门槛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庙门两边挂着一副对联。 “救苦救难救世人,求佛求道求自己。” 这副对联或者有什么深意,赵腊月没有去想,向着庙里走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过冬问道:“伤好了?” 赵腊月嗯了一声,走到那尊金佛前,眯了眯眼睛。 朝阳的光线虽然暗淡,被金漆反射,还是有些刺眼。 那尊金佛很富态,袒着肚子,笑脸微眯。 她的视线落在佛前那把刀上。 那把铁刀如房梁般长,不知多么沉重。 想着这把刀的那些传闻,赵腊月的眼睛渐渐明亮,生出些希望。 只是这把刀的主人在哪里? 她转身走到庙门处,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冬说道:“她在生孩子。” 赵腊月怔了怔,问道:“谁?” 过冬说道:“雪国女王。”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问道:“雾是?” “那些雾都是她的血气。”过冬看着北方的雾气,说道:“这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刻,所以不惜耗损血气,召回所有族人,就是不想被人打扰,当然,她也不会主动发起挑衅。” 赵腊月说道:“我在书上看过,女人生孩子很痛苦,会变得很虚弱。” 过冬说道:“我也在书上看过,因为好奇去看过一次,确实很痛苦,而且产妇确实会变虚弱,我甚至在想,这会不会是她漫长生命里最虚弱的时刻。” 赵腊月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召集修行界所有强者进入雪原杀了她?” “首先,她现在还没有生,还没有到最虚弱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还要等几年。” 过冬说道:“就算她真的生了,你又以为有几个家伙敢进去杀她?” 赵腊月不明白,心想这难道不是人族最好的机会? “如果集结人族所有强者,就算不要那些邪派的老家伙,当然可能杀死她,就算她没生孩子也一样。” 过冬抬头看着她平静说道:“问题在于可能九成的参与者会死去,那么谁愿意放弃长生大道来拼命呢?” 赵腊月说道:“但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 听着这话,过冬微笑起来,显得有些欣慰。 很多很多年前,她就像现在的赵腊月一样,并且真的联络了各家宗派的最强者,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她甚至还去了云梦后山与青山隐峰。 然而,除了那个白痴,没有谁对她做出回应。 景阳给出的回答最绝。 绝到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么多年来,只有那个白痴在这里不停拼命,你可曾见他们来过这里?” 过冬坐在门槛上,指着云层后那些没有现身的修行界大物们,面带轻蔑之色说道。 赵腊月看着她问道:“你究竟是谁?” 对中州派掌门、西海剑神、元骑鲸这样的大人物这般态度,用白痴来形容刀圣,自然不可能是水月庵的年轻弟子。 过冬没有回答。 一道叹息声在庙里响起。 过冬没有理会。 赵腊月转身望去,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人,也判断不出这声音是从何处响起。 “我明白你所来何意,但是我无法助你。” 那道声音浑厚而明亮,在庙里回荡,仿佛起于所有地方,又像是缺了些什么,令闻者生出怅然之意。 没有看到人,但赵腊月知道对方是谁。 她对着庙里认真行礼,说道:“青山赵腊月,见过刀圣大人。” …… …… 庙里那道声音的主人,便是刀圣。 他是果成寺三代前的蹈红尘传人,奉命来到北方,加入风刀教。 他以风刀教普通弟子的身份,拿到梅会道战第一,却不肯回到果成寺继承住持的衣钵真传。 随后的那些年里,弱小的风刀教生生把昆仑派压了下去,成为朝天大陆北方最强大的宗派。 他自己也成为了修行界的最强者之一。 更令人敬畏的是,他来到了白城,然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 无数年来,他带领着教徒与信徒,与镇北神军配合,对抗着雪国怪物的侵袭。 放眼世间,他是唯一敢与雪国女王战斗的人,而且一战便无停歇。 这些年里,他与那位存在不知战了多少次,重伤近死多少次,从未言弃。 孤刀镇风雪。 自然成圣。 …… …… 西海剑神的剑道修为无比高妙,堪比神明,所以才有剑神这个称呼,青山宗与无恩门这些剑派从来都不服。 但朝天大陆里,没有人敢不服刀圣的称号。 不然,你来。 除了景阳真人,很少有人能让赵腊月服气。 说句不敬的话,就连青山掌门与西海剑神这样的人物,她也不觉得如何。 不就是多活了些年吗? ——如果我也能活这么多年,指不定谁更强。 刀圣她服。 因为她做不到这样的事情。 所以她行礼的时候很认真,姿态摆得很低。 刀圣说道:“峰主既然是景阳真人弟子,与我平辈相见便可。” 赵腊月站直身体,问道:“那便恕我直接问了,为何无法助我?” 如果说有人敢在这种时候深入雪原,把井九带出来,那便必然是刀圣。 他有这种勇气,也有这种能力。 “我与她相处这么多年,从未感知到她这样的精神状态,无比敏感,易怒、而且暴躁……我有一种感觉,不要说试探,或者挑衅,哪怕是最微小的动作,让她产生了误会,她都会掀起最狂暴的反击,准确地说,她有可能会发疯,在那样的情况下,就算天上的那些人愿意相助,我们真的杀死了她,整个人族世界至少也有一半的人会陪葬。而如果现在我们不动,北地应该会迎来一段最太平的岁月。她要养育孩子,应该会比较忙吧?那么这段岁月可能会比较长。” 听完这段话,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 与北方大陆可能长达数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和平比较起来,不要说井九与白早,再重要的人物也不值一提。 “那就这样等下去?等她生完孩子怎么办?到时候人族可能需要面对两位女王。” “雪国的世界比我们这边简单,只可能有一位女王,等她把孩子养大,相信她们会自己先打上一场,分出胜负,如果胜者到时候还想南下,我再与那位打过。” “你现在都不敢进去,难道以后就打得过她?”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但还是不舒服,哪怕是刀圣,她还是想要嘲讽对方一句。 刀圣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憨拙。 “打是打不过的,这辈子都是打不过的……但还是要打啊。” …… …… 赵腊月无话可说。 刀圣的声音也没有再响起。 她走回庙门,坐到门槛上,望向北方的雪原,轻声说道:“难道就这样等下去?” 前面她提出过相同的问题,那次说的是雪国女王,这次说的是井九。 “那道雾气太寒冷,没有人能活着,所以根本不需要等,只不过大家总要摆出担心以及想要做些什么的姿态。” 过冬说道:“你看着吧,过些天,所有的人就会离开,白城的热闹便会消停。” 赵腊月说道:“但井九还没有死。” 过冬说道:“他或者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去,总之都是一死。” 赵腊月说道:“不,你们都死了,他也不会死。” 说完这句话,庙里变得非常安静。 两个少女坐在门槛上。 金佛看着她们。 …… …… 寒雾锁雪原。 各宗派的法舟陆续飞离。 赵腊月让顾清与元姓少年随青山剑舟离开,自己留了下来。 白城变得越来越冷。 秋天刚到,便落下了好几场大雪,城里的井被冻透,火炕都很难烧热,哪怕是最虔诚的信徒也被迫离去。 过冬也走了。 赵腊月还在门槛上坐着。 过完冬天,便是春天,依然寒冷。 直到盛夏来临,雪原上的雾气没有变少,白城里终于多了些暖意。 井水渐化,满城梨花开,井九还是没回来。 赵腊月站起身来,黑辫垂落,比去年长了很多。 她拉起黑辫,轻轻一割,扔在地上,然后离开。 风起,短发凌乱。 …… …… 第二卷苏幕遮完 第一章三年 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 宋·辛弃疾 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朝又暮。诮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风波平步。看红旆惊飞,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 凭谁问,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堪恨处,人道是、属镂怨愤终千古。功名自误。谩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烟雨。 …… …… 雾渐渐散了。 夕阳照亮群山。 洗剑溪缓缓流淌,就像过去无数年里一样,变成了一条金鞭。 今年是青山的小年,在溪畔修行多时、准备承剑的弟子们没有太出色的天赋。 相比之下,反而是各宗派前来观礼的宾客更引人注目。 如以往那样,果成寺、悬铃宗、大泽都派来了代表,风刀教也连续第三次派出了使者。令人吃惊的是,中州派居然也来了人,这是数百年来的第一次,要知道当年就连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云梦山都保持着沉默。 中州派前来观礼的宾客是位二代弟子,青山弟子们并不觉得这是不尊重,因为那人在修行界有很有名气。 年轻弟子们站在溪畔,紧张地向崖间望去,不知道稍后自己能不能通过考核,被哪座峰里的师长看中。 崖间的山道与晚霞里的高台间,散落坐着前来观礼的宾客与青山诸峰的师长弟子。 很多视线落在那位中州派弟子的身上,有些隐隐敌意,更多的却是好奇。 “我记得他十年前就参加过道战,年龄应该不小,为何看着还这般脸嫩,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 “这就是所谓的人如其名?” “都说他以棋入道,天赋卓异,棋道水平冠绝古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琴棋书画乃是小道,何必关心,再说他输给了小师叔,还说什么冠绝古今?” 崖间变得安静起来。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 一种名为感伤与遗憾的情绪笼罩了人群。 青山弟子们提到的小师叔,便是井九。 很多年前,那位来自小山村的贵公子,从南松亭进入洗剑阁后,便成为了青山九峰间的名人。 因为他与两忘峰之间的那些故事,因为他与那两位天生道种之间的关系,因为他的懒散,更因为他的那张脸。 某年承剑大会,井九终于在这条溪畔展现出极其罕见的剑道天赋,又在某年的青山试剑里,因为某个原因站了出来,连续击败数名两忘峰弟子,最后甚至折断了青山首徒过南山的剑。 九峰师长认为他是绝世的剑道天才,希望他能代表青山给修行界一个惊喜。他没有辜负这种期待,在前次梅会里先是战胜童颜拿到棋战第一,接着战胜强大的洛淮南与桐庐拿到了道战第一,真可谓是锋芒毕露,大放光彩。 最后便是那个全朝天大陆都知道的故事。 雪国巨变的前夜,他站出来挽救了很多修行同道的生命,包括洛淮南,自己却消失在了那片寒雾里。 朝天大陆的修行者们每每想到此事,便觉遗憾。 漫漫修道路,除了天赋与勤奋,最重要的果然还是命数啊。 青山弟子们想到此事,更是伤感难过,很是想念那位最小的师叔。 井九不与同门打交道,加上与两忘峰间的那些往事,在青山里的人缘并不好。 但现在早就不一样了。 首先是他在梅会上的惊艳表现,为青山争得了极大的荣耀,其次便是道战里的事情。 事后回想,青山弟子们自然知道井九为了这件事情付出了怎样的心力。 被他救回的那九名弟子更是成为了井九名望最忠实的守护者。有一次幺松杉、雷一惊等四名两忘峰弟子听到简若山私下嘲笑井九不自量力,直接暴怒失控,四道剑光齐落,杀的他浑身流血,便是四师兄简如云为亲弟出面也没有用,如果不是过南山与顾寒劝说,又令简若山对着神末峰叩头谢罪,只怕他们真会弄出一场不死不休的血腥剧情来。 中州派与青山宗修好关系,派人前来观礼承剑大会,也与井九有关。 在那个故事里,他与白早失踪的原因,是为了救洛淮南。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不在了,那么与他有关的一切自然都是好的。 …… …… 两忘峰弟子所在的崖间,响起一道叹息声。 “一切都是命,有的人命就是好些。” 过南山微微皱眉,他知道说话的人是雷一惊,说的对象则是洛淮南。 这名当初最敬慕他的师弟,现在已经成为井九最狂热的信徒,每每提起此事,语气便很不爽。 洛淮南的运气确实太好,虽然受了重伤,却没有伤及修行根本,而且据说在雪原里有奇遇,金丹不灭而明,境界提升奇快,实力变得更加强大。 如果说以前,过南山进入游野境后,还能与他争一时之长短,现在已经被拉开了一段明显的距离。 过南山皱眉不是因为嫉妒或者是不服,而是不喜欢雷一惊这样说。 在他看来,如果这真的就是命数,那说明洛淮南就应该是天生做大事的人,理当担起正道重任。 顾寒看了眼他的神情,对师弟们说道:“洛道友这些年四处杀妖除魔,不顾修行被影响,甚至不顾生死,如此心志,实在是令人佩服,值得我辈弟子学习,莫要随意议论。” 两忘峰弟子齐声应是。 顾寒望向崖上某处石台,有些遗憾。 神末峰还是没有出现。 溪边那些年轻弟子也很遗憾。 他们都很想成为神末峰的弟子。 …… …… “一次都没有下过神末峰,咱们这位师姑和当年那位师叔祖真像。” “都说她道心已寂,所以在峰里专心修行,当然不会再收徒。” “为何如此?难道真是因为井九师叔之死太过伤心?” “这是哪里的混账话,她当初在剑峰上一停便是数年,难道也是受了情伤?” “就算你喜欢井师叔,也别想否认,当年梅会上井师叔替师姑插花的画面,可是无数人都看到了。” “他们可没承认过是道侣,再说了,井师叔与白早仙子的关系也极好,如果没出事,谁知道现在会如何。” “井师叔在梅会上才与白早道友第一次见面,哪有可能。” “两忘峰幺师兄说过,在道战里她与井师叔同进同退,要知道当时师叔承受多大的压力?她为何如此支持他?” “不错,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中州派两件万里玺,洛淮南用了一个,白早还有一个,但她为何没有出来?” “这就是同生共死啊,非情比金坚,何至于此?” 清容峰的少女们说着闲话,却不知道都落在了那位中州派弟子的耳朵里。 暮色落在那张依然稚嫩的脸庞上,照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比当年梅会的时候瘦了些。 童颜望向没有人的石台。 梅会棋战之后,他便开始闭关,即便知晓了道战的事情,依然没有出关离开云梦山。 前不久他才出关,得知中州派要派人观礼青山承剑,主动请求走这一趟。 …… …… 青山九峰,神末峰最孤。 崖畔有道身影,也很孤。 就连风都是一道道的,轻轻拂动她的短发,更加凌乱。 已经三年。 她没有梳过头。 因为不知道那把很好用的阴木梳被井九放到哪里去了。 她也没有再扎过小辫。 因为不会。 无论在白城还是神末峰顶,这三年她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修行。 就像是当年在剑峰里一样。 没有人知道她修行的多苦,境界提升有多快。 修行不过十余年,她便已经看到了进入游野境的希望。 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肯定会震动整个修行界。 “最新的消息。” 顾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赵腊月神情淡然说道:“说。” “和前几次差不多,他在豫州斩了一只凶妖,受了伤,众人赞美被他阻止,说道若井九还在……” 顾清说道:“然后他没有再说什么,一声叹息,便离开。” 赵腊月问道:“情绪?” 顾清说道:“我没有直接问,从描述来看,应该是感怀七分,怅然三分,伤心与难过已经没有了。” 赵腊月说道:“你怎么看?” 顾清说道:“这是他表现出来的第七种情绪,一次比一次淡,但这很正常,因为时间总会冲淡一切。” 赵腊月说道:“但是?” …… …… 洛淮南本来就是年轻一代的最强者。 现在他的声望更高,无人能及。 很多人不理解,为何他不抓紧时间修行,而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行走世间斩妖除魔。 他的回答是:自己的命是井九与师妹给自己的,那么就不能全部用在自己的身上,应该回馈于这方天地。 …… …… 顾清说道:“但是我觉得太正常,正常到有一种很刻意的感觉,像是他故意想人记得这件事。” 赵腊月说道:“也许是歉疚。”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也许。” 赵腊月问道:“对三年前那个故事,你怎么看?” 顾清说道:“我还是不相信。” 那个故事里的井九太完美,就像是只存在于故事里的大英雄。 赵腊月说道:“我也不信,因为那不是井九,是洛淮南想成为的人。” 如果故事里的井九是洛淮南想象出来的一个人,那么这个故事自然便是编造的。 洛淮南为何要编造这个故事,便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赵腊月望向遥远的北方,说道:“三年了。” 顾清说道:“是的。” 赵腊月说道:“该杀了。” 第二章童颜拜山 峰顶的风有些凉,但没有呼啸的声音。 崖下树林里的猿猴们也沉默了。 安静无声。 顾清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好杀,或者应该再等几年。” 赵腊月说道:“我们在进步,他也在进步,如果要等到能杀他再杀他,那要多少年?” 顾清说道:“我算过,前面一百年我没有任何希望,但如果我能进入破海境,一百年后应该有机会。”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有着令人动容的坚定感。 哪怕是寿数远超凡人的修行者,又有谁以百年的时间段落来计算、筹备一件事情? 赵腊月说道:“我也算过,最快要等到五年后,我才有可能超过他。” 三年加五年便是八年。 她不知道三年前井九在寒洞里对自己的评价,不然肯定会骄傲——当时井九对白早说,赵腊月只需要再过十年,、便能超过洛淮南,所以他准备用弗思剑传讯给她,让她十年之后杀了洛淮南。 顾清说道:“仙家报仇,百年不晚。” 赵腊月说道:“我是女人。” 顾清苦笑无语。 “而且他不死,我眼里的天地都不干净,道心蒙垢,根本没有办法破境入游野,那就更没有办法杀死他。” “明白。”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中州派修的是正道玄功,如果这件事真是他做的,那他在修行功法的时候以何抱持道心?非但没有走火入魔,反而进阶极快。” 顾清说道:“我也不明白。” 赵腊月说道:“你家里可起疑心?” 三年来她与顾清在神末峰里修行,一步未曾离开,想要知道世间的消息并不容易,更何况是洛淮南的事情。 所有这些事情,都是顾清族里帮着打听的。 现在顾清在家族里的地位愈发稳固,甚至快要追上顾寒。 哪怕顾寒受到败于井九之手的刺激,已经于年前修到了无彰上境。 因为井九死了,赵腊月还在,加上他留下的名望,神末峰前景极被看好。 顾清现在管着神末峰的一应事务,包括那些猴子。 家族当然会全力支持他。 顾清平静说道:“我打听的事情很多,族里应该猜不到我们真正关心的是洛淮南一人。” 林子里的猿猴忽然叫了起来。 顾清说道:“小元来了。” 赵腊月不再说这件事情。 三年前那夜之后,她与顾清便再没有在元姓少年面前谈论与洛淮南有关的话题。 不是怀疑他,而是他们已经猜到他的来历,不想牵连到他,同时也是为了保密,毕竟他们想做的事情太惊人。 三年前那个夜晚,赵腊月与顾清便说过,他们不相信洛淮南讲的故事。 上德峰应该很快便知道了这个消息,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说明,上德峰不相信他们的判断。 更坏的可能是,上德峰相信他们的判断,却什么都不愿意做。 脚步声响起。 元姓少年来到崖畔,脸上带着意外的神情。 “师父,童颜想拜见您,要见吗?” …… …… 两忘峰很少出现别家宗派的客人。 今天有位客人登上了两忘峰,崖坪间的剑光早已敛没。 即便是客人,让他看到青山九峰的不传真剑也是不妥。 更何况今天这个客人来自中州派。 这是青山宗与中州派关系缓解的明证,但两忘峰弟子们还是有些警惕。 崖洞里的气氛并不像两忘峰弟子们想象的那般紧张。 童颜与过南山、顾寒、简如云还有马华见礼,然后坐下。 双方神情都很平静,但不是陌生的那种平静,而是带着信任感觉的平静。 “当年梅会的时候我们便说过,何时你们来青山作客,那才有意思。”过南山微笑说道:“今天虽然只来了你一个人,但也是良好开端,只可惜尤师弟与如岁都还在闭关,不然我们这边的人便齐了。” 童颜看了他一眼。 过南山做为青山首徒,与洛淮南在中州派的地位相仿,修道天赋自然不凡,却很少闭关修行,不然境界提升应该会更快。难道他就不怕卓如岁出关之后,抢走所有的光芒? 当然,他明白过南山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除了两忘峰还有天光峰的一些事务,最关键的是还有他们的事。 他看着过南山认真说道:“辛苦了。” 过南山知道他的意思,说道:“白师妹虽然不在,但她描绘的那些画面在我的脑海里依然清晰无比,你我两派有无数个理由交好,没有任何理由交恶,这件事情必须继续向前推动。根据白城传回的消息,雪国应该会安静一百年以上,冥部也暂时没有动静,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把人族内部的事情先整理好,以便应对将来的巨变。” 童颜说道:“邪派势衰多年,短期内很难复苏。” 过南山说道:“所以重点还是不老林。” 童颜说道:“现在他走到了哪里?” 过南山说道:“他离海边还有些远。” 童颜说道:“四年了吧?” “是有些慢。”顾寒说道:“那个孩子的性情太执拗,又善良,很多事情都不肯做,很难得到信任。” 童颜摇头说道:“我不这样认为,发自本心方为真。” 一直没有说话的马华,笑眯眯说道:“我的想法一样,他表现的越执拗、越怪异,不老林越不会怀疑他。” 童颜说道:“不错,但确实有些慢,或者我们应该做些事情帮帮他。” 顾寒说道:“应该如何做?难道要我们帮他出名?不老林最不需要的就是名气。” 童颜说道:“刺客的名声不在自身,在于目标。” 听到这句话,马华眼睛微亮。 童颜起身告辞。 过南山说道:“请替我转告洛道友,莫要太过系怀那事,修道之人承载太多,会走的太辛苦。” 童颜点了点头。 顾寒说道:“童道兄准备去何处?” 童颜说道:“我要去神末峰。” 崖洞里安静了片刻,顾寒的神情有些古怪。 过南山苦笑说道:“神末峰不见外客,你有何事?” 童颜说道:“我去祭拜一下井九。” …… …… 顾寒说道:“居然想去神末峰祭拜,童颜的性情还是那样怪,不过没那么冷了,不知道是不是输给井九的关系。” 过南山看着他认真说道:“他可以这样称呼,但你应该称井师叔。” 顾寒神情微凛,不敢争辩,说道:“记住了。” “我心里一直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但一直没有抓住。” 马华忽然说道:“他先前无意间说的那句话刚好点醒了我。” 过南山看着他问道:“何事?” 马华笑眯眯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过南山沉默很长时间,说道:“似乎可行,而且没有任何风险。” 顾寒也觉得这个想法很妙,不解问道:“既然你想到了,为何先前不对童颜说?他与洛淮南是师兄弟,直接传达不是更方便?而且也更安全。” 马华摇头说道:“正因为他们是师兄弟,所以才不能让童颜转达。” 顾寒立刻便想明白了。 童颜与洛淮南是中州派年轻弟子里的代表人物,无论感情再如何好,天然有竞争关系。 更何况他们并不是同一个师父。 这种情形下他们需要避嫌,任何可能引发对方疑心的事情都不能做。 这种关系,就像他与神末峰上的那个庶弟一样。 现在族里对顾清的支持力度很大,但他同样什么都不会做。 那些不是根本,修行境界与师门地位才是真正的关系。 “这件事情就不要告诉童颜。”过南山说道:“水月庵与果成寺那边也不要通知,我会直接询问洛道友的意见,如果他同意,那就着手进行,然后通知那个孩子。” …… …… 童颜去了神末峰。 青山弟子们很吃惊,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井九死后,神末峰仿佛再次变成禁地,赵腊月从来不下山,也不见客。 悬铃宗少主德瑟瑟这次来观礼,昨夜在峰下等了很长时间也只等到元姓少年送来一把剑,只能失望地离开。 然后他们知道了童颜上神末峰的名义是祭拜井九,想着当年梅会上的惊天棋局,以为自己懂了什么。 与他们的想象不同,此时的神末峰顶没有两位天才隔着生死的对话,也没有追忆,一切很平淡。 顾清带着童颜在峰顶的殿宇与崖洞里走了一圈。 童颜说道:“我能不能看看井九的房间?” 顾清说道:“师父很少睡觉,累了就在竹椅上躺躺。”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修行如此刻苦,难怪他能在道战上一鸣惊人。” 顾清心想这该怎么和你解释呢? 童颜走到崖畔,站在了赵腊月身后。 “他平时真的不下棋?” “是的。” 童颜没有再说什么。 一片安静。 微风轻拂。 …… …… 十余日后。 赵腊月与顾清一道离开了神末峰。 据天光峰传来的消息,她为了冲击游野境需要下山寻找一种极珍贵的药材。 知道此事后,包括过南山、顾寒在内的所有青山弟子都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冲击。 这么快? 第三章暮色再至宝树居 青山宗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按道理来说应该不缺乏相关的丹药与灵材。但适越峰上真的没有赵腊月需要的东西,因为她修的是剑意焠体。加上九死剑诀除了景阳真人之外无人练过,根本没有相应的准备。 当然,像这样的大事,青山宗肯定也会集全派之力帮赵腊月寻找,只是没有人教赵腊月九死剑诀,她只能靠自行参悟,在这种关键时刻继续苦修没有太大意义,借着寻药一事在世间游历一番,对她破境应该有所帮助。 赵腊月与顾清离开神末峰后,在云集镇吃了顿火锅,去商州城稍作停留,当天夜里便赶到了南河州。 和当年她与井九出行相比,这次的速度要快上无数倍,驭剑终究还是来得轻松很多。 暮光照在宝树居的灰墙上,耀成有些奇怪的颜色,四周的街道上没有任何普通行人,安静的有些怪异。 几名修行者站在墙外,脸色阴沉看着宝树居的管事,说道:“明明已经说好今夜拍卖,为何忽然停止?” 宝树居管事连声道歉,说道:“稍后会有礼物送上,还请几位仙师见谅,过些日子再来看过。” 若是平时,想着宝树居的背景,这几名修行者必然会接过礼物离开,不会再多纠缠,只是这次他们对拍卖会里的一匣仙莲丹志在必得,而且要得很急,实在无法就此离开。 “我派姜长老冲击无彰境,正在关键时刻,你要我们等到何时?” 一名修行者看着那位管事厉声喝道。 那位管事神情平静,说道:“抱歉,本店今夜清账,实在无法接待贵客。” 那几名修行者很是生气,心想清账这等小事,怎么会让事先约好的拍卖会取消? 忽然,他们觉得有些怪异,宝树居虽然背景深厚,但极少做出这等不讲理的事情,而且这位管事的神情实在是太过平静,仿佛是确定哪怕再荒唐的借口,也不担心被客人们指责。 一位修行者想到某种可能性,微惊问道:“难道是山里来了大人物?” 那位管事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修行者们下意识里抬头望向晚霞里的宝树居顶楼,又担心对方感知到自己的目光觉得不敬,赶紧低头。 “那还等什么?赶紧散吧。” “何时仙莲丹拍卖,还请管事通知一声。” …… …… 宝树居的供奉、管事、护卫都留在下面两层楼,顶楼安静无声。 这里是南河州的最高建筑,站在栏畔可以俯视夕阳下的整座朝南城,景物美不胜收。 宝树居东家今天没有这样的心情,也不敢回头望去,躬着身子站在门前等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在南河州甚至是整个朝天大陆的世间,他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但这时候他就像个仆人。 房门被推开,顾清从里面走了出来,递过去一张画像,说道:“看看有没有谁见过。” 宝树居东家神态恭谨两手接过,不敢耽搁,小跑下楼,推开二楼最深处的那个房间。 房间很宽敞,二十余名穿着青衣的老者站在里面等着,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这些老者是宝树居里最资深的鉴宝供奉,还有几名眼力好的管事,甚至就连朝歌城的分店供奉也赶了回来。 宝树居东家把那幅画像搁到桌上铺开,让开位置,说道:“谁先查到线索,赏一幢楼。” 供奉们都知道东家说的一幢楼自然不是朝南城里的普通民居,而是一家宝树居的分店,那得值多少钱? 当然,就算没有钱他们也肯定会用尽毕生所学把线索找出来,因为画里这东西可是宝树居的将来。 老供奉们围到桌前,开始认真观看那幅画。 宝树居东家退到窗边,觉得好生闷热,却不敢开窗透气,从袖子里取出真丝手帕,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一面想着这件事情若办得不利,得想些什么方法弥补——这几年已经往朝歌城赵府里送了太多金山银山,继续送只怕效果不会太好,往顾家族里送吗?但大先生前些年在族里的待遇很糟糕,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领情。 …… …… 数年前,碧湖峰主走火入魔,被元骑鲸镇压,宝树居失去了最大的靠山,眼看着便要垮台。 谁也没想到,井九与赵腊月第一次入世游历便在宝树居停留了一阵,还做了件事情。 借着这个连由头都算不上的关系,宝树居的东家死缠烂打走进了朝歌城的赵府。 其后数年,宝树居对赵府用心供奉,不懈努力终于得到了神末峰的认可。从那之后,宝树居便负责提供神末峰的一应需要,付出的代价自然极大,但也保住了更重要的某些份额,算是摆脱了灭顶之灾。 这些年,神末峰再次封禁,有何需要都是顾清通过族里发出要求。 前些天宝树居收到了顾家的一封信,竟说峰主会亲自来此觅一件事物。 东家震惊之余,自然极为重视,这次的事情要是办得不妥,宝树居还开得下去吗? “应该是三叶草,仙师可能记错了一个字。”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供奉,翻着手里发黄的书籍,语气肯定说道:“天南药藏里有记载。” “那种毫无价值的野药经里记载的东西如何能信?” 另外一位供奉说道:“这些年经我们手过了多少宝贝?你看看楼里这么多人有谁见过?便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听着这些争吵声,宝树居东家的脸色有些难看,走到桌前望向那幅画说道:“看着并不出奇,为何没印象?” 那幅画上是一株草,分作三道叶子,青嫩欲滴似翡翠一般。 那位供奉苦着脸说道:“正是因为看着太普通,才不好分辩,总不能真的就是一株三叶草。” 宝树居东家神情严肃说道:“我不管是什么东西,死活都要找到,不然就算还能活,我也想死。” 听着这话,争论声立刻消失,供奉们再次开始翻阅古书,或者皱眉苦思,想要找到线索。 房间里变得异常安静,只能听到翻书的声音。 时间缓缓流失,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一道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名执事拿着本书,挤开人群来到桌边,直接摊开其中一页,说道:“酉阳杂考里有记载!” 听着这本书的名字,众人神情微异,没有什么信心。 酉阳杂考里的灵异神怪事太多,难以分辩真假,而且文字粗疏,描写无趣,很少人会仔细阅读。 数十道视线落在那页纸上。 书上记载得很清楚,数百年前,大泽畔曾经出现过一株异草,分作三叶,别无殊异,唯青色直入眼底,便是寒风烈火亦不能改。这株野草被果成寺医僧判为极其罕见的仙级灵草,命名为三清草,引来了无数宗派与散修强者的争夺。 之所以修行界现在已经没人记得这件事情,是因为随后没有发生什么夺宝惨剧,也是因为在场的人被要求不得泄露此事,谁曾想到被好事的凡间文人记录了下来。 “挺像的啊。” 宝树居东家若有所思说道。 其余的供奉们也纷纷点头。 酉阳杂考不可信,文字很粗陋,偏偏对此事的描述很真实。 谁能让如此珍贵的仙草就此消失、没有任何宗派敢提一句?放眼天南大陆,就只有青山宗能够做到。 谁能让青山宗为了区区一株药草就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放眼九峰,只有曾经的那位景阳真人能够做到。 景阳真人修的当然也是九死剑诀,他破境入游野的时候当然需要这个。 有位供奉想到一事,不解问道:“景阳真人未入游野之时,在青山九峰里也有这般的威严?” 宝树居东家知道不少青山秘辛,说道:“当然。” “那就好。”一名供奉心有余悸说道:“只要确定是真的存在的东西,便有可能找到。” 宝树居东家说道:“把所有事情都停下来,全力寻找这株三清草。” 像这样规模的拍卖行,加上整座大陆数十家分店,停一天会是多大的损失? 但无论是东家自己还是那些供奉管事都很平静,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有个问题。 有人担心说道:“三清草如果真的这般珍贵,就算找到了,只凭我们楼子可没法抢过那些宗派。” 宝树居东家训斥道:“白痴!查到东西在哪里,山里自然会去要,哪里轮得到我们出面。青山九峰现在欠着井祖大人情,赵祖想要什么,谁敢不给?关键是……我们得找到线索,钱财什么的都好说,听到没有?” …… …… 顶楼阁间,暮色已尽,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光毫。 赵腊月身前的桌上搁着一个匣子,同样散发着淡淡的光毫,应该是某种阵法,封住了里面的气息。 匣子里有一株草,分作三叶,看着很普通,唯独青翠之色十分浓郁鲜嫩,仿佛随时会化作实质滴落下来。 第四章春雨再至朝歌城 九死剑诀入游野境,如果有三清草的帮助会更加安全顺利,井九当然很清楚这件事情,又怎么会不准备好? 便是赵腊月现在都不知道,神末峰顶到底还藏着多少好东西。 只是既然她已经有了三清草,为何还要寻找?难道说是为顾清备着? 清晨时分,宝树居东家进了房里,他眼睛有些红,明显一夜未睡,身上却很干净,鬓角微湿,没有任何异味。 传闻里青山仙师性喜洁净,他担心自己的俗人味道冒犯,认真地洗了几遍澡,一点香粉都没敢用。 事实上,面对赵腊月,这种担心当然是多余的。 她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他一眼,说道:“应该有很多人知道了这件事吧?” 宝树居东家身体微僵,惧意骤生。 楼里的供奉管事虽然忠诚听话,但青山峰主的一举一动谁不关心,谁敢保证没有半点消息泄露出去? 赵腊月把匣子递给他,说道:“这里面是一株三清草。” 宝树居东家更是震惊茫然,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赵腊月说道:“我需要在哪里找到它,你就让它在哪里出现,能不能做到?” 宝树居东家盯着身前的地板,眼珠不敢乱动,心思却是转的极快。 他不明白这个奇怪要求的意图,仍然是毫不犹豫说道:“能。” 顾清把他送出房间,他躬着身子,连道不敢。 “我看宝树居墙外与窗户外都有阵法镇守。” 顾清说道:“这有什么讲究?” 宝树居东家说道:“主要是用来隔绝声音与气息。” 顾清说道:“如果碰触到会不会示警?” 宝树居东家不敢猜测他问这些话的用意,说道:“会。” 顾清又问道:“珍器阁与外斋那些地方,是不是用相同的手法。” 宝树居东家说道:“主要用来遮掩宝物气息,没有别的要求,所以我们用的都是相同的阵法,大泽提供的。”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想,如何在不示警的情况下,破掉这道阵法,你应该很懂。” 宝树居东家依然猜不到他想做什么,但汗水瞬间打湿了后背,声音微紧说道:“必须懂。” …… …… 赵腊月与顾清继续驭剑北上,远远看着天地间那座大城便落了下来。 那是朝歌城。 他们落到地面,不是对朝廷表示尊重,也不是怕清天司误会,而是因为他们没有打算去西山居。 朝歌城外有座庄园,不知用多少金银修出了堪比仙境的清美之意,正是赵家的别园。 赵园里有湖,湖里只有一只船。 赵腊月坐在船首,看着碧蓝的天空里那几道可怜的云,沉默不语。 三年前,她与井九曾经在这只船上有过一番对话。 随后井九有事离开,据她推算应该是去了骊山。 接着水月庵的莫惜出现,替过冬约她在鸣翠谷见面,才有了那一场暗杀。 因为那场暗杀,她无法参加道战,因为船上的那番对话,井九代替她去参加道战,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这船儿啊,当初就应该沉了。 顾清在湖边的草地上闭目修行。 赵园里没有人。 连个下人都没有。 安静至极。 等到暮色来临,赵腊月与顾清才起身离开,在夜色到来之前,进入了朝歌城。 城门外还是晴天,走过长而幽深的城门洞后,有雨点落下,湿了脸颊,赵腊月才想起,现在是春天。 淅淅沥沥的春雨里,他们走到某个巷口停下。 这里可以远远看到太常寺的黑檐,在夜色与雨水的双重作用下,越发像苍龙的角。 赵腊月走上石阶,将墙上某块青砖推进一寸。 她知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颗光滑的石球开始滚动,然后会砸烂一只很珍贵的瓷碗,或者是盆。 当初听井九说此事的时候,她并不理解,为何不用阵法?如果只是听声音,为何要用那么名贵的官窑旧器? 后来她才明白,越简单的机关设计越可靠,而越珍贵的事物被毁掉越会被重视。 院门开启,她与顾清走了进去。 隔着小园,她向花厅里的那家人点头致意,顺着雨廊走到了那个房间里。 房间里没有竹椅,博物架上放着几样砚墨,桌上摆着一副棋。 顾清看了两眼,确认就是当初棋盘山里的那局棋。 鹿国公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感慨说道:“我与令尊相识多年,何曾想过会以这样的身份与他女儿相见。” 顾清有些吃惊,没有说什么。 赵腊月微微颔首,轻声说道:“他说有事情可以寻你帮手。” 鹿国公说道:“请讲。” 赵腊月说道:“我想进宫。” “要见陛下?” 鹿国公心想以你现在的身份,已有资格约见陛下,但既然要通过自己安排,想来是要私下行事? 赵腊月说道:“是贵妃,烦请安排一下。” 鹿国公带着深意看了她一眼,说道:“好。” …… …… 现在说到皇宫里的贵妃,指的便是胡贵妃。 谁都知道这一点。 鹿国公世子想着这三年里宫里的情形,尤其是胡贵妃的境况,有些出神。 “她为何要见胡贵妃,并不重要。” 鹿国公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让儿子醒过神来,说道:“今天她的出现,最重要的信息是什么?” 世子怔了怔,说道:“我们国公府世代侍奉的就是神末峰?” 鹿国公说道:“不错。” 世子很是吃惊,说道:“难道说当初与祖父定约的便是……景阳真人?” 鹿国公说道:“除此之外,不能有别的解释,你有什么想法?” 世子大笑说道:“还能有什么想法?儿子现在感觉特别好,甚至想要出去喊一嗓子——还有谁!” 鹿国公笑着摇了摇头,提醒道:“景阳真人已经飞升了。” 世子才想起来这事,不禁有些遗憾,又想着某事,说道:“怎么安排?就算陛下再信任您,也很难悄无声息安排一个人进宫。当初井九进宫见的是陛下,情形可不相同。” “不难。陛下知道她离开青山,有可能来朝歌城后,让我……” 鹿国公想着昨日御书房里的谈话,脸色有些奇怪,说道:“安排她进宫。” 第五章夜宫再见胡贵妃 深春时节,渐有些闷热,气氛便有些压抑。 胡贵妃半倚在软榻上,左臂的广袖自然垂在身前,遮掩住已经隆起极高的腹部。 按理说,现在的皇宫里没有妃子能威胁到她的地位以及她腹中孩子的安全,又有太医与中州派的女仙师日常看护,她的身体应该保养的极好,但不知为何,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憔悴,看着不怎么健康,便是连脾气也比往年暴躁了很多,今日因为一件小事,她便直接把贴身的嬷嬷与宫女全部都赶到了前殿。 通传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胡贵妃有些意外,扶着榻沿起身,向前迎了两步,动作有些不便,却是她刻意做出来的,想让来人看到。 她比谁都清楚鹿国公在陛下面前的地位。 鹿国公看着这画面,赶紧说道:“娘娘请安坐,请安坐。” 胡贵妃微笑坐下,神情温和问道:“国公今日有事?可是陛下要见我?”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情有些紧张,有些企盼,也有些不安。 陛下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来殿里看过她了。 “娘娘,有两位客人想见你。” 说完这句话,鹿国公便退出殿去,没有任何犹豫。 赵腊月与顾清从廊柱后面走了出来。 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来到这里。 胡贵妃没有喊刺客,也没有喊人,只是静静看着赵腊月。 三年前她们在旧梅园里见过,而且彼此之间有旧怨。 赵腊月说道:“这种情形下还如此冷静,你比三年前强多了。” 胡贵妃斜了她一眼,说道:“就算你是青山峰主,深夜时分私自入宫,被人发现后也难逃干系。”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我以为你现在更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听着这话,胡贵妃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她现在是孕妇,有些憔悴,眉眼间的气息依然天真憨喜,一眯眼,更有种难以形容的妩媚感。 顾清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赵腊月看了眼她的腹部,说道:“三年了?” 胡贵妃闻言大怒,咬牙说道:“关你什么事?”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这件事情瞒不过任何人,民间已经有很多议论,更不要说朝中诸公,如果知道你是狐狸精,会让你把这孩子生下来吗?” 胡贵妃向着塌前啐了一口:“呸!现在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情,我还怕什么!” 赵腊月说道:“猜到与知道是两回事,陛下宠爱你,那只要没有证据,朝中诸公便什么也不敢说。”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没有人敢指证胡贵妃是狐妖,因为神皇喜欢她,而且没有证据。 难道谁还敢掀起贵妃娘娘的裙摆,看她身后有没有尾巴? 但现在她腹中这个怀了三年还没有生出来的孩子,似乎随时可以变成最好的证据。 赵腊月说道:“就算你与中州派关系不错,与果成寺也有渊源,但关键时刻这件事情会带来什么影响?” 关键时刻指的是什么,也很清楚。 胡贵妃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说道:“那怎么办?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就是生不出来啊……” “有可能是妖胎难产,也有可能是天生灵胎,就是需要怀上十年。” 赵腊月说道:“陛下不在乎这个,他只在乎议论。” 怎样才能左右议论?或者说谁有资格与能力改变她腹中胎儿的身份。 胡贵妃眼睛一亮,抬头望向赵腊月。 赵腊月说道:“皇族的事情向来是中州派与果成寺理会,我们青山宗不会插手。” 胡贵妃满脸失望说道:“那你与我说这些做甚?” 赵腊月说道:“禅子说你是好的,你就是好的。” 胡贵妃当然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 在这方面,不管是青山掌门还是中州掌门,都不如禅子在民间的声望。 只要禅子开金口,别说天生灵胎,就算说她怀的是佛胎,谁又敢不信? “可……禅子说与我因果已尽,别说出面帮我说话,便是连见我都不肯见。” 这时候的胡贵妃,显得无比柔弱。 赵腊月想起某个女子,微微挑眉。 “你与禅子的情份已尽,但他还欠神末峰人情。” 因为三年前梅会道战里发生的事情,也可能是因为更久远的某些故事。 胡贵妃懂了,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们要什么?” 她清楚,青山宗给自己如此大的好处,所求必然也极大。 只是她完全想不到,赵腊月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些什么。 她是青山宗的神末峰主,这是何等样的身份地位,可以说是予取取求。 难道如传闻里说的那样,她需要什么草来着? 赵腊月说道:“那年在旧梅园,景辛与洛淮南见面的时候,装作素不相识,你自然不会信。” 胡贵妃微微眯眼,问道:“你想说什么?” 赵腊月说道:“你与中州派交好没有意义,只要洛淮南在,中州派便一定会支持景辛。” 胡贵妃神情微冷说道:“我只想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可不敢争什么。” 沉默不语的顾清忽然说话了。 他没有转身,看着殿外的夜色。 “我是庶子,我知道那是怎样的日子,我相信你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过那样的日子。” 胡贵妃沉默了会儿,说道:“但你修行天赋好,所以在族里的地位越来越高,我相信我的孩子也不差。” 顾清说道:“你确认这个孩子有机会展现天赋?陛下要你生,就是要你争,如果你不争,那你何必生?” 胡贵妃沉默了。 一片安静。 这是很冷酷,却难以否认的事实。 这个道理真的很简单。 正因如此,胡贵妃原本以为陛下肯定会偏向自己腹中的胎儿。 但她没想到,最近两年陛下的意志似乎有些改变,这让她更加不安。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赵腊月、顾清都误会了神皇的意图。在神皇原先的安排里,只要胡贵妃能生下孩子,再看数年确认没有问题,他便会直接废掉景辛的皇子之位,逐去果成寺削发为僧,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争。 不让景辛继位,是井九的意思。 只是现在井九不在了。 神皇不相信井九会死,但两年时间毫无音讯,任是谁都要考虑一下那种可能。 如果没有青山宗坚定而无保留的支持,神皇便必须重视中州派的意见。 在很短的时间里,胡贵妃便做出了决断,问道:“具体要我做什么?” 顾清转过身来,说道:“我要知道洛淮南的行踪。” …… …… (明天开始两更,看看能坚持多久,顶不住的时候,会提前和大家报告的,第一章的时间本来还想像以前那样设在下午两点,但忽然觉得大家吃中饭的时候,可以看一章当菜嘛,所以提前到十二点,大家有不同意见,请告诉我。) 第六章借剑杀人 胡贵妃在云梦山经营多年,就算洛淮南与很多人支持景辛,应该也有很多人支持她, 她眯着眼睛说道:“事后太容易被发现,太危险。” 顾清说道:“我们要的行踪很简单,首先他不在云梦山,其次不是突发情况。” 胡贵妃微怔,心想这确实简单很多。 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那洛淮南的行踪本来就是可以被知道的消息。 她盯着赵腊月的眼睛,问道:“难道你不怀疑我,是暗杀你的幕后黑手?” “因为你给施丰臣的义子送了一笔金银?”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虽然这件事情你做的很白痴,但我又不是白痴。” …… …… 夜色里忽然出现一抹极淡的金光。 赵腊月与顾清停下脚步。 “看来峰主的伤已经好了。” 来人裹紧身上的黑色大氅,显得更加矮胖。 殿前的灯光照亮他的脸。 皇家供奉金明城。 顾清很紧张,双唇有些发干。 赵腊月没有说话。 金明城从氅下取出一把剑,递到她的身前,说道:“剑名初子。” 赵腊月说道:“我有剑。” 金明城说道:“弗思剑不是失落在雪原?” 赵腊月说道:“我还有自己的。” 金明城说道:“那剑一般,而且能认出来,不像初子剑,在皇宫里藏了几百年,早就无人记得。” 顾清警惕想着,难道这就是借剑杀人? “陛下如果想杀谁,难道还需要借他人之手?”赵腊月问道。 金明城缓声说道:“陛下乃是天下共主,因为担着一个共字,所以很多事情都不便做。”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接过那把名为初子的剑。 顾清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 今夜入宫他本来就很反对,这片看似普通的殿宇之间,隐藏着太多凶险与真正的修道强者。 这些修道强者,想要灭掉他与赵腊月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甚至认为根本无法掩去自己的行踪。 但赵腊月很平静,根本不担心,似乎知道什么事情。 他不知道的是,赵腊月已经猜到,那天井九离开赵园是去骊山见神皇。 …… …… 豫郡之北有片深山,此间有个修行宗派叫做北溪门,乃是中州派的外围小派,以擅于制器与阵法出名。 盛夏某日,北溪门十余名师徒出山,向着桂云城而去。北溪门前年炼制出来三件地阶法宝,其中两件进献给了云梦山,剩下一件与门内功法不合,准备送到桂云城的珍器阁拍卖。 珍器阁与青山宗的宝树居、一茅斋的外斋齐名,当然也有着同样深厚的背景,乃是云梦山寒食谷的产业。 北溪门没想到的是,今次珍器阁拍卖会上最重要的法宝居然不是自家的出产,而是一株药草。 “那究竟是什么草,难道还比地阶法宝更重要?” “反正与你我无关,听说已经确定了买家。” “谁敢在珍器阁里做定标?难道是祖庭哪位师祖要的东西?” “刘师叔,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那株药草引发了北溪门弟子很多猜测与议论。 人们望向领头那位干瘦的中年人,好奇问道。 那位姓刘的师叔听着这些议论,微笑不语。 他知道的事情更多。 那株药草应该便是传闻里的三清草,当然有资格放在拍卖会最重要的位置。 青山剑宗已经放出风来,自然没有人敢与他们争这株药草,只是依照珍器阁的规矩把流程走一遍。 山谷外是平原,桂云城一路坦途。 蝉鸣阵阵,似在送行。 忽然,蝉声骤然消失。 那位刘师叔挑眉说道:“小心些,布阵。” 有句词叫噤若寒蝉,此时乃是盛夏,天气暑热,为何蝉声忽然消失? 一道极淡的黑色雾气从山谷里飘了进去,树间新结出来的果子,遇之则溃。 北溪门弟子们神情骤凛,以最快的速度取出法器,结好了防御阵法。 黑色淡雾渐散,数道身影渐渐显现出来,从衣饰与阴冷的气息来看,绝非善辈。 “没想到你境界低微,却颇为警醒,竟能提前发现我们的行踪。” 一位神情漠然的老者说道:“少主想要你们带着的那件宝贝,赶紧交出来吧。” 那位刘师叔说道:“原来是玄阴宗的妖人,这里是豫郡,离云梦山不到三千里,你们胆子何时变得如此之大了?” “中州是中州,你们是你们,就算把你们全部杀光,又能如何?难道云梦山里的道士们还能赶过来?” 那位老者乃是玄阴宗长老,一身邪功极其厉害,眼里哪有这些小派师徒,只是稍微有些忌惮北溪门的阵法——不知为何,玄阴宗夺得那件地阶法宝的意愿非常强烈而且直接,竟没有通过散修在珍器阁竞买,而是选择了直接抢夺。 战斗就这样开始了,空气被撕裂,无数道气流彼此冲撞。 黑雾越来越浓,北溪门阵法散发出来的清光越来越暗。 北溪门弟子站在阵中,摧动各自的法器,维持着阵法。在玄阴宗众人的冲击下,他们支撑得非常辛苦,脸色越来越苍白,心想求援的信号已经发出去了,不知道同门何时才能过来支援,可否还来得及。 那位玄阴宗长老冷眼看着眼前的画面,看似平静,实则有些焦虑。 此间与北溪门不远,如果对方来了援手怎么办,更关键的是,如果惊动了云梦山,那就麻烦了。 忽见阵法里出现一道空隙,玄阴宗长老眼神骤冷,化作一道黑雾破开清光,来到北溪门弟子之间。 黑雾重凝,他现出身形,手持阴幡向着那名刘师叔打了下去。 刘师叔哪里敢正面抵抗这等魔器,借着法器帮助向后疾避,全然顾不得维持阵法的弟子暴露出来。 玄阴宗长老要的便是这般效果,冷笑一声,阴幡带着重重煞气,把最近处的那名北溪门弟子裹了进去。 他的阴幡上带着地煞阴气与血煞之气,普通修行者若无法宝护体,沾之则死,绝无幸理。 那名北溪门弟子容貌寻常,气息普通,眼看着便要化作血水,竟似被吓傻了,站在原地动都没动。 玄阴宗长老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一只青铜小钟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第七章洛淮南的局 玄阴宗长老厉啸一声,掌心里吐出一只黑色骷髅头,向着那只青铜小钟迎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 狂暴的气浪如波涛般向四野推去! 山谷里的黑雾瞬间被吹走,阳光重临地面。 那只黑色骷髅头碎成了无数片,如雨般洒落,触着的青草顿时枯萎。 青铜小钟飞回那名北溪门弟子身前。 “洛淮南!” 玄阴宗长老惊怒喊道。 谁能想到,中州派首徒洛淮南居然藏在队伍里,扮作了北溪门一个普通弟子! 今天居然是个陷阱! 玄阴宗长老本命骷髅被毁,不敢再作停留,双袖一振,化作一道黑雾向山谷外疾掠而去。 在他想来,洛淮南修道天赋再高,境界与自己也不过是伯仲之间,自己受伤极重,洛淮南的伤势也不会轻,以对方的身份地位,怎会冒险来追? 谁能想到,那只青铜小钟化作一道流光,向那道黑雾追杀而去。 洛淮南竟是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也要把他留下来! 轰鸣声在山谷外响起,无数崖壁被气浪掀翻,沙尘大作。 忽然传来一道极其凄厉的惨叫,那道黑雾被阳光蒸发。 流光敛回变成青铜小钟静悬在空中,微微震动,发出嗡鸣,边缘处被煞气侵蚀出来的锈迹非常明显。 洛淮南落回地面,脸色苍白至极,身前到处都是鲜血,明显伤势不轻。 玄阴宗弟子们看着这画面,惊恐异常,哪里还敢停留,纷纷作鸟兽散。 洛淮南阻止准备上前看他伤势的北溪门师徒,沉声说道:“除恶务尽!” 北溪门师徒齐声应是,驭起法器展开追杀。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都回到了山谷里。 此役玄阴宗共有七名弟子被诛杀,尤其是那名长老被杀死,更是正道修行界极重要的收获。 北溪门师徒望向洛淮南的身影,觉得好生高大,心生敬仰。 洛淮南看着山谷外的原野,说道:“可惜苏子叶没有亲自出手,情报还是有些不准确。” 听着这话,北溪门师徒觉得更加震惊,才知道原来洛淮南的目标并不是那位玄阴宗长老,而是玄阴宗少主! 玄阴宗少主叫做苏子叶,在修行界朝左名气极大,天赋极高,据说甚至还在洛淮南之上。 北溪门师徒心想看来那个传闻是真的。 那个传闻里,三年前洛淮南在雪原道战里再有奇遇。 不然为何他提到苏子叶时会如此平静,如此自信? 刘师叔看着洛淮南苍白的脸色,又想起另外那个传闻,不安说道:“洛师兄,由此回云梦山有些远,前方便是桂云城,要不要去暂歇一夜?今晚珍器阁有一场拍卖会,很多正道修行宗派都会予会,您就算不想理会他们,但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洛淮南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如此也好,不过那些外人就不见了。” 北溪门师徒闻言松了口气,心想这是最好不过,不然万一出了事情,自己这些人怎么承担得起? …… …… 桂云城里有个小院子。 院门紧闭。 北溪门弟子散在小院四周,警惕地注视着暮色里的动静,低声议论着什么。 “听说不老林发出悬赏令要洛师叔的命,出价是一件天阶法宝,也不知道这传闻是不是真的。” “现在看来只怕是真的,不然以洛师叔的性情,怎会同意刘师叔的请求,来这里养伤?” “被邪派妖人视为大敌,誓要杀之,洛师叔却毫无畏惧,四处斩妖除魔,真是了不起。” 小院里很安静。 微风拂过花树,落在树间的霞彩更加生动。 墙下有口井,隐有水声。 洛淮南缓缓睁开眼睛,结束了调息。 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那位玄阴宗长老的阴幡确实有些棘手,伤势短时间里很难尽复。 按道理来说,那位玄阴宗长老不是苏子叶,即便杀死意义也不大,他可以不用冒险追击,结果受了如此重的伤。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因为就像他对北溪门师徒说的一样,除恶务尽,既然要行仙侠之道,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向那口井,暮光落在脸上。 与三年前相比,他的眉眼间多了些沧桑的意味,眼神里也多了些疲倦。 通过万里玺离开雪原,回到云梦山,随后这段岁月里,他刻苦的修行,不停地奔波,真的很累。 身心皆如此。 这般忙碌辛苦的修行岁月也有好处,可以让他很少想起那些事情。 他在雪虫腹内得到的好处也在这些辛苦里尽数与道法合为一体,境界再有提升。 他现在自信能够战胜那位玄阴宗少主,虽然今天这个局他的目标并不是对方,当然也不是那位玄阴宗长老。 夕阳越来越低,渐被院墙挡住,花树变成了水墨画,井里水声也渐静止。 他离开窗边,来到桌前。 桌上有面铜镜。 他静静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 那张脸有些苍白,有些陌生。 他的眼里出现痛苦的神情与一抹悔意。 如果早知道师妹把两件万里玺都带在身边,自己何必要那么做? 原来师父是怕师娘不同意,才会私下把那件万里玺交给了师妹,让她在关键时刻给自己。 那场寒雾如此可怕,师妹收到自己的求援信号,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自己。 这叫恩重如山。 而自己是怎么做的? 自己为何会变成如此无耻而卑微的一个人? 如果早就知道这一切……可是世间哪里有如果呢? 洛淮南想着这些事情,自责的情绪与痛苦的悔意不停来回,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窗外隐有风声,风里飘来对话声。 他醒过神来,知道是北溪门弟子在议论自己,有些感动,微微一笑。 那个传闻他当然知道。 不老林要杀他。 这是真的。 也是假的。 而且如果真是不老林刺客来杀他,来的必然是极厉害的高手,就凭这些北溪门的弟子如何能拦得住? 还是那句话,没有如果。 他在这里出现,并不是偶然,而是刻意所为。 他必须离开云梦山,而且不能是突发情况,那么就需要一个局为前因,也就是北溪门的那个局。 只有在这种情形下,不老林才能找到刺杀他的机会。 房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一个黑衣人站在那里,身上湿漉漉的,看着就像一个从井里爬出来的水鬼。 第八章谁是局中人 洛淮南看了黑衣人一眼,神情平静,应该是早就知道对方会出现。 “你身上的水要处理一下,不然稍后留下痕迹,谁都知道你一直藏在井里。” 他看着黑衣人说道:“在外界印象里,我性情疏阔,但是行事稳妥谨慎小心,肯定不会忘记检查井里。” 黑衣人说道:“我应该藏在哪里?” 洛淮南说道:“柜子里,距离越近,魔功的威力越大,这也是你们不老林的风格,尽可能与修道者拉近距离,至于气息如何遮掩,尽可以推到某些法宝身上。” 黑衣人低头看了眼自己湿了的衣服,眼里生出朵极微渺的火焰,却又极为艳丽,看着有些诡异。 很短的时间里,他身上的那些水都被蒸发成了青烟,消失无踪。 洛淮南看着这画面,微微挑眉,说道:“这就是妖火?” 黑衣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望向地上的那些水痕,伸手准备除掉。 洛淮南摇头说道:“可能会惊动外面的道友,让它自己干吧。” 从井里到屋里,庭院的地面上留着湿漉的脚印,被风吹干自然要比妖火蒸干来得慢很多,需要一段时间。 洛淮南并不担心惊动外面的人,因为院子里已经被设置好了隔绝气息的阵法,他只是想与对方说说话。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人随意说说话了,而且黑衣人的身份让他很感兴趣。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想到便是这样的情形下。” 洛淮南对黑衣人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黑衣人说道:“不辛苦,只是被误会的感觉不太好。” 洛淮南说道:“井九是个好人,我觉得可能是你误会他误会了你,总之都是误会,你不要怪他。” 黑衣人沉默了会儿,说道:“开始吧。” 地上那些湿漉的脚印已经变淡,等他们把事情做完,应该便会全部消失。 洛淮南的手指落在桌上,说道:“你的第一次出手不能用妖丹之力,因为我中州派对邪派功法的感知很敏锐。” 黑衣人说道:“我会用剑。” 洛淮南抬起手。 黑衣人唤出飞剑,在他手指刚才落下的位置,悄无声息割落。 “这种程度很合适,刚好可以怀疑到你的身上。” 洛淮南感受着桌面上那道光滑裂口里淡淡的青山剑意,心情微异。已经数年时间,对方的剑道修为非但没有落下,甚至更加纯熟,如果当初他留在青山继续学剑,不知现在已经到了哪一步。 他说道:“我避开了你的这一剑,便要用北辰钟反击,你会怎么应对?” 黑衣人说道:“既然要杀你,我不会躲。” “很好,这样接下来比较好发展。” 洛淮南走到房间另外一角,说道:“我不会选择与你两败俱伤,会用天地遁法来到这里,你能不能预判到?” 黑衣人走了过去,说道:“不能,但是血魔功里也有相应的遁法,在小范围内应该能跟住你。” “你的血魔功练到几重了?” “四重。” 洛淮南心想不愧是天生道种,即便半途弃道入魔,境界提升也是如此之快,那么只要自己不动用隐藏手段,被对方重伤便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我需要把你伤到什么程度?” “断臂。” 二人继续讨论、比划、设计。 确定完所有细节,黑衣人向着衣柜走去,忽然停下脚步,问道:“你为何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正道修行界,现在我最风光。” 洛淮南自嘲一笑说道:“我被不老林刺客暗杀,也会是最引人注目的事情,这样对你的帮助才足够。” 黑衣人说道:“我说的是,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洛淮南沉默了会儿,平静说道:“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而且我又不会真的死。” 黑衣人没有再说什么,走进衣柜,从里面合上柜门。 夜色渐深。 洛淮南走到桌前坐下,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闭上眼睛,开始等待。 …… …… 珍器阁的拍卖即将开始。 很多人已经知道了最重要的那件宝物是什么。 无数道视线落在中间那个匣子上。 众人都清楚就算匣子里的宝物再如何珍贵,稍后也不会有人参加竞拍。 因为那是一株三清草。 很多人也猜到了顶楼那个房间里是谁,却只能装作不知道。 那个房间很安静。 顾清没有坐。 已经确认珍器阁的阵法可以确保屋里的情形不会被外界察知,他还是有些紧张。 桌上搁着两杯雀舌茶。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 …… 桂云城某处民居。 这里也只有一个人。 一身黑衣的赵腊月盘膝坐在地上,眼前是一扇窗户。 窗外是条街,数十丈外有座小院,小院外有北溪门的弟子。 她确认洛淮南就在那个小院子里。 时隔三年,她重新梳了头发,扎起小辫,戴着笠帽。 剑在鞘里,散发出淡淡的清冷气息,正是金明城给她的那把初子剑。 她在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具体何时,她不知道。 洛淮南也不知道,因为既然是演戏,便要演到极真,便要突然。 不知何时,衣柜的门上出现了一道浑圆的小洞。 一道剑光亮起,然后熄灭,擦过洛淮南的身体,切下一片袖角,然后斩落桌角。 洛淮南起身,北辰钟无声而出,轰向从衣柜里像鬼般冒出来的黑衣人。 黑衣人没有避,右手一抓,数十道魔火喷薄而出,把洛淮南罩了进去。 洛淮南运起天地遁法,极其神奇地在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房间另外的角落。 黑衣人眼里的两抹野火变得狂野起来。 一道黑色的火焰从他的身体里散开,像厚重的雾般,卷过地面。 他的身体也瞬间消失,下一刻出现在洛淮南身前。 洛淮南没有说话,黑衣人也没有,都很平静,如果有人看到这画面,一定会觉得无比诡异。 房间里到处都是魔火的痕迹,桌腿开始燃烧,散发出焦糊的味道,很快院外的北溪门弟子便会被惊动。 ——抓紧时间。 洛淮南用眼神示意。 黑衣人举起手掌,带起数十道魔火,向着他轰去。 洛淮南侧身让开要害,没有避让,等着他的手掌落下。 黑衣人的眼里出现犹豫的神情。 洛淮南误会了他的意思,微笑点头。 黑衣人的手掌落下。 落在洛淮南的胸口。 啪的一声闷响。 洛淮南唇角溢出一道血水。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这时候应该反击,震断对方左臂,然后对方不敌离开,这场戏便在此结束。 洛淮南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望向黑衣人的眼睛。 黑衣人的眼睛血红一片,有些疯癫的感觉。 他没有收手,右手抵着洛淮南的胸膛。 带着恐怖杀伤力的魔火,源源不绝地灌进洛淮南的体内。 难道是走火入魔? 洛淮南想着。 黑衣人的魔火骤然强了数倍之多! 他的血魔功至少已经修到了第五重! “原来你想杀我。” 洛淮南心想。 他的眼里出现一抹复杂的情绪,不知道是失望还是什么。 带着无尽杀意的魔火,已经侵入了他的经脉,带来了难以挽回的伤害。 洛淮南脸色苍白,喷出一口鲜血。 蕴着中州派玄功真威的血水,如箭般落在黑衣人的脸上,把那张黑布击打的千疮百孔。 黑布如蝴蝶般飞舞散开,露出了那张脸。 那张脸有些黑,但很干净,有种亲切的感觉。 他是柳十岁。 第九章洛淮南之死 很久没有出现的柳十岁,已经不再少年。 他的神情还是那样沉稳,眼里的野火却有些疯狂。 被洛淮南的血箭击退,他借着满地魔火再次缀上,飞剑斩落! 同时,他的右拳带着燃烧的黑烟轰向洛淮南的脸。 洛淮南经脉受损,但借着那口血已经逼出体内的魔火,道心通畅,唤回北辰钟! 一道艳丽的流光照亮夜色笼罩的小院。 轰的一声巨响,院墙尽碎,狂暴的气浪卷起砾石向着四周喷射,守在院外的北溪门弟子倒地昏迷。 洛淮南的境界实力比柳十岁高太多,哪怕此时伤势极重,也绝非柳十岁能够正面对抗。 柳十岁的飞剑是离开青山之后重新修炼的,品阶本就普通,顿时被毁,变成无数碎片。 北辰钟破开满天魔火,重重击中他的胸口。 柳十岁喷血而退。 洛淮南今天连续两次受伤,尤其是后一次被柳十岁偷袭,伤势更重,为安全计,不愿再作停留,用天地遁法避开满院魔火,来到高空便要踏空离去。 一道剑光忽然出现,直接穿透他的身体! 那道剑光极其清冷而淡渺,很难被发现。 洛淮南闷哼一声,看着地面那幢不起眼的民居,挥袖而起。 一道流光袭向那座民居。 还有强敌隐藏,他便是连北辰钟也顾不得了,也要忍着剧痛离开。 两道黑火自柳十岁脚下生出。 他跳到高空,抱住了洛淮南的腿。 洛淮南一掌击中他的后背。 若是平时,他这一掌绝对会把柳十岁打死,但这时候受伤太重,威力要小了很多。 柳十岁喷血,却没有放手,双手如铁铸一般。 街对面的民居倒塌。 北辰钟的流光,被那道从高空折回的清冷飞剑斩碎。 一个戴着笠帽的黑衣人踏空而至。 没有剑,她是怎么做到的? 看着在视野里高速靠近的黑衣人,洛淮南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动用了隐藏最深、还没有完全掌握的手段,脸色更加苍白。 他的瞳孔里出现一个小金人。 他隔空一指点出,射出一道似金似玉的光柱。 那道光柱里带着无上威压,绝非金丹期修道者的水准,直接笼罩了十余丈的范围。 无论那名黑衣人的身法再快,也无法躲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那名戴着笠帽的黑衣人忽然消失了。 下一刻她出现在洛淮南的身前,带着十余道剑光。 那些剑光来自她的身体。 即便天地遁法也不过如此。 无形剑体! 洛淮南想起过南山曾经对自己说过的某个画面,震惊异常。 他看着笠帽下那人的眼睛,猜到了她是谁。 赵腊月! 他厉啸一声,十指骤合。 夜空变形,狂风呼啸。 仿佛有两座无形的大山,向着赵腊月压了过去。 赵腊月没有避开,硬受了一记。 洛淮南的手握住了她的颈。 他的手上到处都是裂口,喷着血箭。 只要他稍一用力,赵腊月便会死。 但来不及了。 柳十岁的拳头带着黑色魔火,如苍龙般,落在他的小腹。 轰的一声巨响。 夜云被狂风吹散。 其间隐约有一道破裂的声音。 整座城市都被惊动。 先被初子剑贯穿,再受血魔功全力一击,洛淮南的金丹再也承受不住,就此碎裂! 他脸色苍白,手指微松。 赵腊月的手指如风般拂过。 他的颈间出现一道血痕。 血痕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喀喇一声。 断开。 …… …… 啪啪啪啪。 四道撞击声几乎同时在小院废墟里响起。 烟尘里,可以看见洛淮南的头颅与身体。 柳十岁与赵腊月站了起来。 他又吐了一口血。 赵腊月没有,笠帽下的脸有些苍白。 她伸手召回初子剑。 柳十岁伸手接过。 二人对视一眼,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 …… 珍器阁顶楼。 顾清走到窗前,神情专注地开始解除窗外的阵法,双手带出道道残影,可以想见其速度——宝树居东家说得没有错,先前他解除阵法的时候,便已经确定了这个事实,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承天剑意似乎特别适合用来布阵。 窗户开了一道小缝。 赵腊月出现在房间里,衣袂与发丝里带着数道剑光,渐渐敛没。 顾清把窗外的阵法重新布置好,转身走到她的身边,取出一个匣子伸到她嘴前。 赵腊月一口鲜血吐进匣子里,然后她伸手扯下黑衣,也扔进匣子里。 剑火起。 瞬息间,匣子里的血水与黑衣便烧成了灰烬。 顾清放心了些。 稍后那株三清草便会种在这些灰里,屏蔽气息之后,想来再没有人能发现异样。 直到他们做完了这些事情,珍器阁里的修行者们才反应过来,破空声起,应该正在向那边赶去。 顾清看了赵腊月一眼。 赵腊月说道:“还留了些问题,但那不是我们的问题。” 顾清问道:“那个人是谁?” 赵腊月说道:“柳十岁。” 顾清有些吃惊,感慨说道:“是啊,也就我们才会做这件事情。” 片刻后,他又问道:“不过那个家伙到底是怎么算到的?” 赵腊月说道:“不是算到,而是他设计的这个局。” …… …… 废墟里,洛淮南尸首分离,已无气息。 一只元婴从他的断颈处悄无声息地飘了出来。 那个元婴很小,散发着淡淡的金光,看着很是脆弱,似乎夜风一吹便有可能湮灭。 元婴飘进那口水井里。 剑光与法宝光毫照亮小院废墟,很多修行者从珍器阁赶了过来。 元婴不敢露面,因为它太弱小,随时都可能散亡,而且它现在谁都不敢相信。 今夜是他与过南山商量好的局,谁能想到竟然变成了真的陷阱,难道是青山宗想杀自己? 元婴沉到井水深处,逆流而去,出城入河,至无人处才飘起,向着北方云梦山而去。 十余座幽静的山峰出现在夜穹下,这里离云梦山中心还有很远的距离。 元婴飞到绝壁下方,钻进某个被藤蔓遮掩的洞府,用气息启动禁制。 洞府深处的石桌上搁着一只翠绿色的小瓶。 小绿瓶不知是琉璃还是翡翠所做,散着幽幽的光泽。 这是他极其幸运才谋到的法宝,能收集天地灵气,蕴养元婴。 只要进入小绿瓶里,便不用担心元婴涣散,就此死亡。 洛淮南的元婴飘到小绿瓶上方。 忽然,数十道极细的光线从桌面上浮起,变成一张网把元婴缚住。 那些光线很直,看着就像是棋盘上的线。 线条相交处,凝成露珠般的光点,看着很是结实,就像是棋子。 元婴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想要挣扎出去。 嗤嗤! 那些光线落在元婴身上,发出灼烧的声音。 元婴露出痛苦的神情,本源受损,变得更加暗淡。 童颜从洞府深处走了出来。 第十章人死如烟生 洛淮南的元婴停止了挣扎。 那张棋盘样的光网也不再继续缩小。 元婴飘在小绿瓶上方的空中,看着走到桌前的童颜,脸上露出不解的情绪。 这种情绪很淡,因为元婴刚刚新生,本来就很淡。 童颜坐到石凳上,双眼与元婴的位置刚好平齐。 元婴的容颜与洛淮南有些相像,但显得稚嫩很多,与童颜的脸隔着极近的距离相对,画面有些意思。 “原来你偷偷养成了元婴,难怪这三年里很少在云梦山里停留,想来这就是你为自己准备的最后退路?”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还不赶紧放开我?” “我说的意思是,你害死了师妹,所以良心不安,异常恐惧,就连养成元婴也不敢让二位师尊知道。” 元婴沉默了会儿,说道:“师妹确实是为了救我而死,要说我害死了她,倒也不错。” 童颜摇了摇头,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何必再说这些话。” 元婴恼怒说道:“难道你想说我杀了师妹!” 童颜说道:“如果不是这样,你怕什么?为何养成元婴也要瞒着所有人?” 元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疯了?我为什么要杀死师妹?” 童颜说道:“当然是为了万里玺。” 元婴露出荒唐的神情,说道:“万里玺有两件!” “师父都不知道掌门把他的万里玺悄悄交给了师妹,这当然是为你准备的,如果你也不知道这件事情,那么便有杀人夺宝的理由。另外一种可能性更大,虽然有两件万里玺,但是你们有三个人,如何分配?” 童颜的声音没有情绪起伏,神情也很平静,就像在讲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元婴冷笑说道:“都是借口。你只不过是嫉妒我,因为师妹为了让我活下去宁愿去死!”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按照你说的故事内容,我嫉妒的对象应该是井九。” 元婴说道:“你什么意思?” 童颜说道:“掌门太疼你,师父太伤心,没有怀疑你,但我不一样,我不喜欢你,我这三年闭关便是在想这件事情,想你在里面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想明白之后,我便开始想,怎样才能悄无声息地杀死你。” 洞府里变得很安静。 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响起。 翠绿色的小瓶,耀映着那些光线,把石壁涂抹的有如冥界一般。 洛淮南的元婴本就暗淡,此时被抹上一抹绿色,看着更有些狰狞。 “这个局……果然是你设的。” “是的,与过南山他们没有关系。这个局其实很简单,我只不过在两忘峰上说了几句话,像马华这种习惯剑走偏锋的聪明人,自然会想到这个方法。” 童颜的语气很淡然,没有嘲弄的意味。 元婴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头肥猪被你像提线木偶般玩着,居然还自鸣得意。” 童颜说道:“柳十岁可以杀过南山,同门相残也是很轰动的剧情,但马华肯定会提议你,因为他想讨好你。” 元婴说道:“这是冒险的事情,算什么讨好?” 童颜说道:“马华知道你好名,会接受这个提案,甚至会感谢他,我说过他真的很聪明。” 元婴问道:“我不明白你凭何断定柳十岁会借这个机会真的杀我?” “柳十岁被逐出青山的时候,井九的表现已经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 童颜说道:“我们都知道柳十岁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选他去不老林,这样的人怎会不为井九做些什么?” 元婴说道:“问题是他为何认为井九的死与我有关?还有赵腊月。我知道你去过神末峰,你又是如何说服她的?” 童颜说道:“我不需要说服她,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你说的故事,柳十岁了解井九,自然也不会相信。” 元婴说道:“难道你也了解井九?” 童颜说道:“我与他下过棋,我从未见过这样无情的人。” 元婴微嘲说道:“不愧是下棋的,就喜欢琢磨这些,但我没有想到你会为了井九设局杀我。” 童颜说道:“我是为了师妹。” 元婴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不要杀我。” 童颜说道:“我不认为你能找到理由说服我。” 元婴诚恳说道:“如果善恶可以计算,我肯定是个好人,因为我做过无数好事,只做过一件坏事,就算为了让师妹的的死更有价值,你也应该让我活着。我现在已经真心悔改,这三年难道我还没有证明自己?” 童颜说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你做出这般无耻的事情,如何还能抱守道心?这三年里你的表现太过诡异,包括你同意两忘峰的计划,愿意被柳十岁重伤,这样的你太过勇敢无畏,似乎是真想做刀圣这样的人,为什么?” 元婴神情专注问道:“你现在想明白原因了吗?我也很想知道。” 童颜说道:“那是因为你渴望痛苦与被伤害,以此抵销曾经的罪孽,才能让道心平静。” 元婴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你现在能够无惧死亡,当时却做出如此无耻的选择?” 童颜盯着元婴的眼睛问道。 洛淮南的元婴新生,非常脆弱,在这个局里早就应该死了,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想要知道答案。 元婴叹息道:“生死之前,慷慨易,从容难。” 童颜说道:“你在雪虫腹中呆了很久?” “准确来说只有半日不到,但我的感觉却像是半生。” 洛淮南沉默了会儿,继续道:“修行境界越高,情绪越少,但那种情绪我摆脱不了。” 那是对自我终结的恐惧。 壮美的殉道、勇敢的牺牲,同样是每个人自主的判断。 洛淮南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其实直到你问我这个问题,我才想明白自己没有错,修道者本就应该贪生怕死。” 他说道:“我唯一的错误是不该无知而无畏地直面生死考验,而应该躲的更远些。” 童颜说道:“也许你说的话有道理,但既然你选择了直面生死,却没有通过考验,那就要付出代价。” 洛淮南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有来世,希望还能再见。” 童颜眼帘微耷,说道:“还是算了。” 如棋盘的数十道光线向里陷落。 嗤嗤数声响。 一道青烟。 第十一章谁来回答这个问题? 桂华城很普通,但一夜之后便成了整个朝天大陆最出名的地方。 从清晨开始,无数道关注的视线与那些飞辇、剑光一道落下。 城里的气氛异常压抑紧张,就连狗儿都不敢发出吠叫,夹着尾巴躲在洞里。 青石板上的湿露映出无数道身影,不知有多少人在街巷间穿行搜寻。 清天司开始查案,禁止任何民众离开,那座已经变成废墟的小院更是变成了禁地,不准任何人靠近。 废墟里不时亮起宝珠的光毫,偶尔能够听到闻迹犬的粗重喘息声。 中州派弟子们守在废墟四周,眼神里满是怒火与悲痛,往更深处望去还能看到一丝茫然。 大师兄就这么死了?这怎么可能? 一位枯瘦老者在数十丈外另一处民宅废墟的上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浑身散发着阴沉的气息。 他是中州派长老任千竹,境界深不可测,早已到了化神期巅峰。 谁都能够想象洛淮南之死对中州派带来的冲击,也能够想象到任千竹此时的心情。 人们不要说劝慰,便是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任千竹忽然收敛气息,望向霞光起处,说道:“来了。” 他身边那位官员闻言微怔,随之迎了过去。 官员是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乃是朝廷里的重要人物,闻知噩耗后连夜赶了过来。 与前几任清天司指挥使一样,他也是中州派出身。 东方的朝霞里落下一顶青帘小轿。 张遗爱不知轿中人身份,心想出了这样的惊天大事,难道掌门夫妇都不来? 任千竹境界高深,地位也极高,对着那顶青帘小轿却是极为恭敬,说道:“辛苦前辈。” 晨风拂动青帘,轿中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请中州派道友节哀,然后表示她需要安静查看。 任千竹亲自将青帘小轿带到小院的废墟里,然后带着门下弟子避到街外。 张遗爱低声问道:“师兄,这位是?” 任千竹说道:“水月庵的太上长老。” 张遗爱闻言微惊,心想水月庵太上长老那是何等样身份,居然这么快便赶到了桂华城,必然是掌门亲自出面请托。 他的视线越过半垮的院墙,落在那顶青帘小轿上,生出一些希望——凶徒的气息遮掩做的极好,清天司动用多种法器也没有找到什么痕迹,应该是杀人界的行家老手,但水月庵精研两界通,必然会有所发现。 “昨夜城里为何会有这么多修行者?”任千竹问道。 张遗爱已经得到下属回禀,把珍器阁拍卖大会的事情讲了一遍。 任千竹神情微冷,说道:“我要去看看那些人。” 张遗爱想着那件麻烦事情,压低声音说道:“别的都无妨,只是青山宗神末峰主在,师兄莫要冲动。” 任千竹闻言微怔,问道:“她为何会在这里?” 这时那顶青帘小桥离开了小院废墟。 张遗爱来不及回话,与任千竹二人走到轿前。 “有妖火痕迹,还有血魔功的气息,应是邪派余孽,只是还有两椿不解。” 青帘小轿里的温和声音渐低,似是这位水月庵的太上长老也觉得奇怪。 张遗爱与任千竹神情变得更加认真,不敢漏过任何字眼。 “其中一道剑意很淡,但……是青山的。另一道剑意明明陌生,却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 听着这话,张遗爱忽然觉得落在脸上的晨风变得异常寒冷,甚至有些割人。 当年赵腊月在鸣翠谷被中州派元婴长老暗杀,便引发了一场大波。 今日洛淮南可是死了! 他出身中州派,却是朝廷命官,自然不愿意事态向这个方向发展。 任千竹听着这句话,神情却变得更加淡然,也可以说冷漠,对着青帘小轿躬身行礼,说道:“辛苦前辈。” 青帘小轿里传出一声叹息,逆晨风而起,渐渐消失于朝霞之中。 张遗爱没有犹豫,直接转身拦在了任千竹身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师兄,请先冷静!” 任千竹冷哼一声,怒拂双袖。 张遗爱不好硬拦,无奈何避开。 任千竹身形骤虚,在原地消失。 …… …… 数息后。 十里外的珍器阁里起了一场风。 任千竹身影显露,望向楼上,厉声喝道:“赵腊月出来!” 这声暴喝如雷霆一般炸响,久久没有止歇。 楼里狂风大作,梁柱吱呀作响,匾牌落下,烟尘四起,竟似要塌了一般。 珍器阁东家凌晨时分刚赶过来,正因为这件事情头疼,发现有人闹事,更是愤怒至极,拂袖来到栏边,向着楼下望去,看着任千竹的身影,脸色骤变,便跪到了地上。 其余的修行者看着这画面,猜到那位老者身份,面露惊惧之色,行礼避开,下意识里望向楼顶。 顶楼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 赵腊月走了出来,顾清跟在她的身后。 她走到栏边,居高临下看着这名中州派的长老,神情淡然。 …… …… “昨夜子初之时,你在哪里?” 任千竹盯着楼上的赵腊月问道,眼神寒冷至极。 子初之时是守在小院外的北溪门弟子确认的时间,也是整座桂华城听到巨响的声音。 更是洛淮南的死亡时间。 赵腊月没有说话。 “你是在请求帮助还是审犯人?” 顾清向前走了一步,来到栏边说道:“如果是前者,我们或者可以配合,如果后者,你凭何发问?” 任千竹也不理他,只是盯着赵腊月沉声说道:“杀死我洛师侄的凶徒中,留下了一道青山剑意,你怎么解释?” 听着这话,楼里的修行者与珍器阁的管事们震惊异常,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你与我中州派有旧怨,又刚好莫名其妙出现在这座小城里,我当然要来问你一句。” 任千竹盯着赵腊月厉声说道:“你是答不出来还是不敢答?不要以为你是青山峰主,我便不敢对你如何!” 有参加拍卖会的修行者想解释一下赵腊月为何会在这里出现,但在化神期长老的威压之下,竟是无法开口说话。 风微作,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终于赶了过来,直接走到任千竹身后,低声说了几句话。 任千竹微微眯眼,散发出来的威压稍微小了些。 中州派弟子与清天司的官员们也赶了过来,知晓了事情的缘由。 ——昨夜珍器阁的拍卖会里有件物品是三清草。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赵腊月需要三清草破境入游野,那么她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青山宗寻找三清草已经找了好些天。 “任何事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 顾清平静说道:“前辈应该问的是,昨夜洛淮南师兄为何会刚好出现在这座城里,而不是我们。” 这句话很有道理,又很不讲理。 因为洛淮南已经死了,没有办法回答问题。 “那道青山剑意如何解释?” 任千竹收敛了些气息,但依然盯着赵腊月的眼睛,随时可能发出雷霆一击。 他是化神期巅峰的强者,不管赵腊月天赋再高,也只有受死一途。 那些中州派弟子也望向顶楼,眼神警惕而愤怒。 赵腊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回答中州派的……是无数声剑啸。 嗖嗖嗖嗖! 十余道剑光照亮桂华城的天空。 青山宗弟子到了。 第十二章真凶是谁? 青山离豫郡有些远,到的有些晚。 为首的是上德峰长老迟宴,还有过南山、顾寒、马华、幺松杉等两忘峰弟子,身上带着霜尘。 看着珍器阁里的局面,迟宴神情微冷,说道:“贵派想围攻本门峰主?” 话音落处,十余柄剑光再次照亮楼间,式样不一的飞剑静悬于空中,剑意凌厉,梁柱上出现深浅不一的裂痕。 那些参加拍卖会的修行者哪里还敢停留,纷纷避出楼去。 张遗爱走到迟宴身前,解释了几句。 幺松杉在旁听着,觉得好生荒唐,喝道:“赵师叔是什么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雷一惊更是看着四周的中州派弟子直接开骂道:“血口喷人!你们想死啊!” 迟宴脸色阴沉说道:“我能理解贵派上下现在的心情,但我希望你们脑子清醒一些。” 赵腊月在桂华城出现,是因为那株三清草。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她在寻找这个东西。 她又不是真正的神仙,如何能算到洛淮南也会在这里出现? “那道青山剑意,是水月庵太上长老亲自判定,这件事情与你们青山宗脱不开干系。” 任千竹的脸色比迟宴还要更加阴沉,寒声说道:“我很想知道你们准备怎么解释。” 过南山、顾寒、马华的神情一直都很凝重,此时听到这句话,脸色更是变得无比难看。 因为他们大概已经猜到那道青山剑意从何而来。 “我可能知道是谁,只是……有些难以相信。” 过南山语气沉重说道。 任千竹与张遗爱霍然转身,还有无数道视线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是谁?”迟宴沉声问道。 过南山沉默了会儿,说道:“应该是柳十岁。” “不错,这件事情与神末峰没有关系。” 一道有些冷淡的声音响起。 童颜从楼外的晨光里走了进来。 他抬头望向顶楼栏边的赵腊月与顾清,微微点头致意。 赵腊月点了点头,带着顾清转身进屋,幺松杉与雷一惊驭剑而上,站在门外守着。 童颜与过南山三人视线相接,神情都很凝重。 青山弟子们很震惊,中州派弟子与清天司官员们有些茫然。 柳十岁这个名字听着很耳熟。 童颜望向任千竹,说道:“师叔,可曾发现血魔邪功的痕迹?” 任千竹眯了眯眼睛,说道:“不错,你如何知道的?”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就真的是他。” 忽然有人想了起来:“柳十岁?是不是就是那个青山弃徒?” 在场的青山两忘峰弟子们沉默不语,中州派弟子们则是面露震惊之色。 这句话带起了很多人的记忆。 天生道种柳十岁,与赵腊月、卓如岁一样,曾经是青山宗重点培养的未来,第一次承剑大会后便进入两忘峰开始学剑。结果在浊水除妖时没有控制住贪欲,偷偷服下妖丹,又开始偷练邪派功法,被废去修为,断掉经脉,逐出青山…… 这是青山宗很丢脸的一件事情,修行界没有谁敢提起,但很多人都记得很清楚。 听童颜的话,难道杀死洛淮南的就是此人? “看来他是真的投了邪派,不知用什么方法修复了经脉,甚至还加入了不老林。” 过南山神情凝重说道:“这真是令人震惊的事情。” 楼里变得异常安静。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任千竹觉得有些不对。 小院废墟里有血魔邪功的痕迹还有青山剑意残留,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放眼朝天大陆确实只有柳十岁一人。 但为何童颜与过南山这些年轻弟子,连现场都没有去便能想到这个人选? 这时楼外风动辇落。 和国公从朝歌城赶了过来。 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 听完张遗爱的报告,和国公沉默片刻,觉得童颜与过南山的推论有理,但还有几个问题。 “还有一个人是谁?” “当然也应该是不老林的刺客。” “他用的什么剑?” 和国公盯着张遗爱的眼睛追问道。 张遗爱答不出来。 忽然有白鹤传书破朝霞而落。 水月庵来信。 太上长老想起来了第二道剑意来自何剑。 那把剑叫做初子。 场间的年轻修行者没有什么反应。 任千竹与迟宴还有和国公则是脸色骤变,没有再说什么。 …… …… 站在变成废墟的小院外,过南山没有低头,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握成拳,袖口微微颤抖,显得很是难过。顾寒与马华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的震惊与不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只是做个假局,洛淮南怎么就真的被杀死了呢? “有没有可能是失手?”顾寒问道。 马华声音微颤说道:“可能性太小,就算柳十岁控制出了问题,但洛道友何等样境界实力,怎么会出事?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柳十岁早就已经真的投了不老林,借着我们的提议,暴起发难,才有可能杀死洛道友。” 过南山没有说话,脸色更加苍白,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洛淮南的死便是他的罪过。 马华的脸色也很苍白,看着就像是放了一夜的大白馒头,双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变得有些不清楚。 “当日你在两忘峰上说到如何帮助柳十岁,我才想到这个方法,只是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的结局。” 他看着童颜说道。 童颜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过南山有些生气,心想这是推卸责任吗?这本就是两忘峰与洛道友商定的事情,与童颜又有什么关系? 顾寒看着废墟里正在采集妖火痕迹的清天司官员,忽然说道:“我还是不相信十岁会真的入魔,肯定有什么问题。” 马华不安问道:“那些先不用管,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把此事所有前因后果都禀报给师父供其判断,任何惩罚我都可以接受,只希望能尽快查到线索,抓住真凶,以慰洛道友在天之灵。看先前任长老似乎有些生疑,你先推到我们身上,事后我会解释。” 过南山看着童颜说道。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此也好。”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绿色的小琉璃瓶,手指微微用力,捏成粉末,洒在废墟前的地面上。 顾寒问道:“这是何物?” 童颜说道:“这是师兄生前最喜欢的玩意儿。” 顾寒没有再说什么。 四人站在废墟前,沉默不语。 远方忽然有数道烟花升起。 那是宣布解禁的信号,桂华城里的修行者与居民可以自由出入。 在烟花的照耀下,塌成废墟的小院看着很像一座坟。 第十三章不见天日柳十岁 云层在天光峰崖下,被太阳静静照着,看着就像是雪原。 赵腊月站在崖边,看着下方的风景,忽然有些想去白城,但下一刻便把这个念头碾碎在心间。 一道叹息声响起。 她转过身去,看着那道高大的身影,行礼道:“拜见掌门大人。” 青山掌门站在石碑前,负手看着那处,说道:“这是你第一次来天光峰顶吧?” 赵腊月的视线随之上移,落在那道剑鞘上,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轻声说道:“是的。” “当初想着你虽是小师叔的再世传人,终究年纪太小,有很多事情以后慢慢告诉你也不妨,现在看来,这种做法却有些不妥,因为你做事之前,似乎并不习惯询问别人的意见。” 掌门转过身来,走到她的身边,望向崖下的万里云海。 赵腊月说道:“承天剑只是一个剑鞘?这种事情就算我问出来了也没有意义。” 掌门说道:“这种所谓的秘密,确实没有什么意义,我今日请你过来,主要是想问问洛淮南之死。” 赵腊月说道:“与我无关。” 掌门说道:“井九不见得会死,你为何一定要他死?” 在这种时候,如果还说与我无关的话,未免有些太不恭敬。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他想井九死,我就想他死。” 掌门说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瞒过所有人。” 赵腊月说道:“就比如你们都已经猜到了,却什么都不做?我等了你们三年,既然你们不做,那我就自己做。” 掌门说道:“这三年洛淮南表现太好,便是我都有些动摇,而且一直没有证据。” 赵腊月说道:“中州派也没有证据。” 掌门说道:“不错,这个局你们设计的很好,哪怕有人怀疑你也找不到任何证据,而你找的人也永远不会出卖你。” 无论是宝树居还是胡贵妃,都没有任何理由以及勇气出卖神末峰。 掌门接着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会影响到我们与云梦山之间的关系?” 赵腊月说道:“最后出手的是童颜,这是中州派弟子间的自相残杀。” 掌门说道:“如果真的被人猜到了什么,便会出问题,生灵涂炭这四个字便可以用一用了。” 青山宗与中州派之间开战,井九当初在朝歌城里推论过的那段历史便会发生。 赵腊月说道:“我没有想那么多。” “还是说你根本懒得想?那个官员叫施丰臣?是这个名字吧,他对你的忌惮不见得完全没有道理。” 掌门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问道:“初子剑是谁的剑?” 掌门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 …… 没那么简单。 赵腊月站在崖畔,听着神末峰里那些猿猴欢快的叫声,在心里默默想着。 那夜与胡贵妃见面之后,神皇让金供奉把初子剑转交给她,便表示这件事情不简单。 初子剑很强大,在她的手里甚至不弱于弗思剑,所以那夜才能一剑重创洛淮南。 顾清来到崖畔,低声说道:“查清楚了,是遁剑者的剑。” 赵腊月有些意外,挑眉问道:“海上那位?” 玄阴派三祖师深藏地底,而且不擅驭剑,那位帝王孙如今应该在大泽附近背着龟壳,那便只能是那位通天境剑仙。 顾清点了点头,神情很是凝重。 传闻里,那位被青山剑阵逼得自禁于雾岛里的通天境剑仙与如今的西海剑神有些关联。 神皇借剑杀人,究竟意欲何为?他的目标是西海剑派还是不老林?又或者他只是想与青山联手震慑中州派? 想着这些事情,赵腊月的脸色更加苍白,咳了两声。 杀洛淮南一役,她受了不轻的伤,在珍器阁里为了隐藏伤势又消耗了很多真元,这时候很是虚弱。 顾清看了她一眼,有些担心。 “传书九峰,我要闭关。” 赵腊月看了眼北方,转身向洞府里走去。 顾清唤来元姓少年,交待了几句事情,说道:“我也要开始闭关,如果梅会开始,记得叫醒我。” 寒雾锁雪原,道战无法进行,梅会自然也不会举办。 梅会开始的那一天,便意味着寒雾将散。 元姓少年明白他的意思,也隐约猜到他们去做了些什么事情,有些不安地说道:“我不会和那边说。” 顾清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什么。 元姓少年想着这件事情,感慨说道:“没想到居然是柳十岁,原来他没有忘记井师叔。” “我说过,他才是我们神末峰的大师兄。” 顾清对他说道:“另外请那边帮着看好村子,我可不想师父回来后生气。” 元姓少年觉着很是头疼,说道:“你确认那边会帮我们?” 顾清没有说话,向崖下的树林里走去。 他闭关的地方不是洞府,而是树林里那间曾经住过很长时间的小屋。 树林里的猿猴们叫了起来,表示对他的欢迎。 顾清沉默不语。 当年柳十岁偷服妖丹,现出异象,被上德峰关进镇魔狱里,日夜遭受刑罚,眼看着便要出事。 他记得井九离开之前的交待,写了张纸条交给猴子们,让它们去搬救兵。 第二天,柳十岁便被放了出来。 直到现在,两忘峰弟子还以为这是掌门大人的意思。 当时顾清也不知道是谁出手,但这些年他与猴子们交流更多,早就已经知道当时它们去的哪座峰。 …… …… 赵腊月被暗杀的时候,中州掌门夫人曾经来过青山做解释。 那一次赵腊月并没有死。 柳十岁是青山弃徒,但洛淮南终究是死了。 所以青山掌门亲自走了一遭云梦山。 二百年来头一遭。 数日后,中州派与青山宗联合颁出谕令,确认了柳十岁便是洛淮南之死的真凶,要求天下同道帮助追缉,无论是哪家宗派的弟子,又或是无门派的散修,只要能够杀死或者抓住柳十岁,又或者能够提供足够准确的信息、帮助中州派与青山宗杀死或抓住柳十岁,都能得到两派共同提供的奖赏。 做为正道修行界的领袖,又是这样的大事,中州派与青山宗提供的奖赏自然极为惊人。 ——两样高级功法以及两件天阶法宝。 柳十岁的画像出现在城门上,街道上,酒楼里,朝天大陆的所有地方。 甚至就连通往远海的宝船上都有他的画像。 他的容颜、性情、功法特点,举世皆知。 以他的境界实力自然没有资格被称为遁剑者。 但事实上他与那三位遁剑者将没有任何区别。 他将被终生追杀,一刻不得喘息,再也无法看到天日。 …… …… 第十四章奈何天日必昭昭 青山外有座小山村。 柳十岁的家就在这里。 普通百姓自然不知道修行界里发生的事情,小山村里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柳父柳母依然每日劳作,像过往那些年里一般生活,虽然已经渐老,身体依然康健,发黑齿坚,看着极为精神。 深山林梢站着两位散修。 一位散修微讽说道:“肯定是柳十岁偷了青山的丹药给他们用了,就凭这条也是死罪,不过看来确实很有孝心。” 另外那名散修脸色苍白说道:“柳十岁杀了洛淮南,在不老林里地位必然很高,我们这么做不老林会放过我们吗?” “怕什么?这里离青山如此近,不老林哪里敢出现?” 那位散修狞笑一声,说道:“我们绑了他的父母,逼他现身,到时候或者杀掉,或者送到青山,拿到中州与青山的功法、法宝,今后还有谁敢惹我们?” 说完这句话,他便准备掠离林梢,捉住柳父柳母,以残忍手段逼出柳的下落。 至于柳父柳母万一真的不知道,他该如何让柳十岁知晓父母在自己的手里……他完全没有想过。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柳父柳母被他凌虐而死,没什么别的坏处。 忽然他觉得有些异样,向脚下望去,神情微变。 夏末时节,梢头的树叶忽然结上了一层冰霜。 然后,他的眉心间出现了一个洞。 片刻后,血从那个洞里溢了出来。 他的眉毛上凝结了一层冰霜,渐渐身上也覆上一层冰霜,早已没了呼吸。 直到死亡来临,他也没能看到那道穿透自己头颅的剑光。 另外那名散修,自然也没能看到剑光。 他看着死去的同伴,身体不停颤抖,恐惧的无法言语。 林间落了一场雪。 那名散修猜到了些什么,在心里不停地狂喊:雪流!雪流! 他的身体被寒意冻僵,再也无法在树枝上站稳,直接摔落到地面。 他哪里敢跑,跪在风雪里对着天空不停磕头,用尽力量,以此表示自己的诚意。 砰!砰!砰!砰! 他的额头破得厉害,随着磕头的动作,血水四散飞溅。 他的神思有些恍惚,不明白为何青山宗的大人物会护着那名弃徒的家人。 还是说这代表着青山宗的威严不容侵犯? 雪流如瀑。 寒意刺骨。 他感受到了那道意志,哪里还敢再作停留,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同时也把那道意志带了出去。 ——山村是青山禁地,谁都不准靠近。 …… …… 建安郡西面有座小镇。 柳十岁戴着笠帽,行走在镇子唯一的主街上。 被整个大陆通缉是很麻烦的事情,但算不上特别危险。 他没有资格成为遁剑者,青山大阵不会无时无刻地搜寻他的下落。 修行者的数量太少,凡间的官府与衙役又很难发现他。 只要他保持低调,不去朝歌城这种地方,不靠近可能有修行宗派的深山灵脉,便不用太过担心自己会被人发现。 不老林与那些邪派能存在这么多年,自然有其道理。 柳十岁想着这些事情,站到茶铺前,要了一碗凉茶。 街道前方忽然响起尖叫声,有烟尘起。 他向那边望去,发现是一匹马受了惊,拖着车厢四处横冲直撞,已经造成很多险情。 风掀车帘,里面好像是一家人,男子正在用力拉缰试图让惊马停下,妇人脸色苍白,怀里的孩子不停哭喊。 普通人无法拦住惊马,能拦住惊马的必然是修行者。 小镇里很少会出现修行者,一旦出现那便是很显眼的事情。 ——所以自己不应该管这件事。 柳十岁想着这些事情,走到街上。 那辆马车眼看着便要撞到街边,车毁人亡。 风起,柳十岁出现在马旁,伸手抱住马颈。 势如野火般的惊马,居然被他看似普通的手臂一拦,便无法再进一步! 啪啪两声轻响,他的鞋底烟尘微作,左臂衣袖上裂开两道口子。 惊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前蹄一软,便跪了下去,被他揽在了左臂里。 马车骤然停止,车厢里的妇人与男子直接跌倒,妇人怀里的孩子飞了出来。 柳十岁伸手抓住那个孩子,抱在右臂里。 惊呼声骤然消失,街上无比安静。 数百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柳十岁确认惊马已醒,把孩子交还给妇人,走回街边茶铺,喝完碗中凉茶,放下两个铜板,向着镇外走去。 看着那道离开的身影,街上的民众震惊无语,直至那道身影完全消失,议论声才轰然而起。 …… …… 来到镇外的树林里,柳十岁觉得有些不对,望着树林深处说道:“出来吧。” 片刻后,两名年轻人还有一位稍显沧桑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一名年轻修行者看着柳十岁不解问道:“难道你不知道整个朝天大陆都在追杀你?为何会因为这种事情暴露行踪?” “我以为小镇偏远,很少会有修行者出现,就算被人发现痕迹,那时我早就已经走远了。” 柳十岁解释的很认真。 那名年轻人苦笑说道:“我们与这位道兄有些事情要谈,在山门里有些不便,于是约在镇上,恰好看到了那幕画面。” 柳十岁说道:“贵派是?” 那名年轻人指着另外一名年轻人说道:“我们都是三清派弟子。” 柳十岁有些耳熟,心想应该在哪里听过。 那名中年人说道:“吾乃一散修,无门无派。” “到处都有修行者在找你,结果却被我们无意碰上,真不知道我们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那名三清派弟子脸上露出悲壮的情绪。 另外那名三清派弟子自嘲一笑说道:“我们知道不是你的对手,只想暗中跟着,很是谨慎,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能够找到柳十岁,便有可能拿到中州派与青山宗的奖赏,这当然是好事。 问题在于,柳十岁连洛淮南都能杀死,此时发现他们行踪,又怎会让他们活下来? 那名散修忽然看着柳十岁说道:“或者我可以想办法帮你争取一些时间,当然你首先要承诺不杀我们。” 柳十岁想了想,说道:“好。” 那两名三清派弟子没明白意思,神情微怔。 那名散修忽然出手,法器如阴影一般自袖口里飞出,袭向两名三清派弟子的后背。 轰轰两声巨响,树林里烟尘大作。 两名三清派弟子没有死。 因为一道飞剑静静悬在空中。 第十五章朝朝如此谁能活 那件阴毒的法器已经被斩成两截,落在地面,如被斩杀的毒蛇一般。 两名三清派弟子惊怒异常,看着那名散修喊道:“陈道兄,你想做什么!” 那位姓陈的散修脸色苍白,看着柳十岁震惊不解问道:“你为何阻我?” 柳十岁说道:“杀死两名同道灭口,事后再帮我遮掩,顺便把杀人之事栽赃到我身上?” 那名散修焦急辩解道:“如此你才会相信我,不是吗?” “从道理上来说,我确实应该接受。” 柳十岁看着他说道:“但我不喜欢这样。”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瞳深处忽然燃起两抹妖火,红艳异常,散发的气息变得异常狂野。 那名散修惊呼一声,唤出法器,便想驭空逃走。 轰轰轰轰! 十余道光拳从柳十岁身周生出,向着那名散修轰了过去。 那些拳头并非真实,黑红两色混杂,正是用妖火之力摧动的血魔功! 满天都是妖火魔拳,那名散修哪里能逃。 只听得一阵密集的如击重革的声音响起,散修身体表面出现十余个陷坑,重重摔到地面,顿时没有了生机。 柳十岁望向那两名三清派弟子。 三清派弟子脸色苍白,却没有逃走的意思,手捏剑诀说道:“虽然不明白你刚才为何要救我们,但现在请动手吧!” 柳十岁问道:“你们为何要杀我?” 三清派弟子说道:“像你这样叛门入魔、杀害正道前辈的妖人,当然人人得而诛之!” 柳十岁说道:“说的有道理,你们并非妖人,那我为何要杀你们?” …… …… 柳十岁回到了镇上,两手提着两名昏迷的三清派弟子,就像提着两只鸡。 通过那辆已经破损严重的马车,他找到了那家人住的客栈,让满脸惊恐的掌柜带着去了房间。 房门开启,那名男子揉了揉眼睛,发现是刚才救了自己全家性命的仙师,面露惊喜,直接跪到了地上。 那位妇人也赶紧跪了下来,按着孩子的后脑勺,不停地说着感谢。 “麻烦你们帮着照看一下,等他们醒来,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柳十岁把两名昏迷的三清派弟子放到地板上,留下些散银子,转身离开。 …… …… 不能驭剑,剑光太显眼。 也不能走路,那样太慢。 不能走太热闹的地方,容易被人发现。 也不能走太幽静险峻的山崖,那里容易遇到修行者。 所以柳十岁选择在离官道不远的山林里高速奔掠前行。 但他没想到的是在这种地方很容易遇到一种人:盗贼。 他停下脚步,看着那十几名正围着火堆喝酒吃肉的盗贼,神情微怔。 那些盗贼的身后有一辆车,没有看到尸体,但有着很明显的血腥味。 十余名盗贼神情惊恐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们很清楚,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敢独自前行的,绝对不是凡俗之辈。 柳十岁问道:“你们劫货杀人?” 一名盗贼反应奇快,连声喊道:“没有!不敢!我们只是抢了这车绸布,商人受了伤,没死!” 另一名盗贼颤声说道:“商人就在十里外的官道上,仙师尽可以去看!” 柳十岁的视线落在那些盗贼割羊肉的刀上。 那些刀上也都有些血。 那两名盗贼急的青筋毕露,嘶声道:“羊血!绝对的羊血!” 那两名三清派弟子与死了的散修,还没有来得及通知别处,只要自己不再弄出什么动静,便应该是安全的。 至少在明天那两名三清派弟子醒来之前。 柳十岁这般想着,准备离开,忽又想着小镇上的那家人如果在道路上遇到这群盗贼,只怕会有危险。 他问道:“谁是带头大哥?” 盗贼们惴惴不安,没有人应声,但好几人都悄悄望向了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 那名汉子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从烤羊上取下铁刀,绝望地喊了一声,便向柳十岁砍了过去。 一声脆响,那名盗贼首领的头没了,直挺挺地摔落在地。 “以后不要当盗匪了,那样不好,而且危险。” 柳十岁指着地上那具无头尸体,对盗匪们说道:“你们看,就像这样。” 他本来还准备说些什么。 盗匪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如鸟兽一般散开,逃往山林深处。 柳十岁想了想,没有去追杀。 他的行踪即将暴露。 他不能再去不老林的联络点。 天高云淡。 妖火从他脚下生出。 风起,山林间出现一道残影。 数息之后,他已经变成下一座山里的一个小黑点。 …… …… 两日后。 某座无名野山下方有道溪谷,山势极陡,水势极凶。 河道里遍布着或大或小的石头,水浪拍击在上面,发出轰隆如雷的声音。 如雷般的水声里忽然传来一道沉闷的撞击声,就像是装满米的麻袋,从城头直接落在了街道上。 片刻后,柳十岁从湍流里浮了出来,有些困难地把身体藏在石缝里,确保不会被天空上的人或异禽发现。 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衣服上还残着血迹,胸口微陷,明显是受了极重的伤。 他胸口的陷落不是被溪谷里的石头撞出来的,而是被一件法宝击中。 昨夜他被几名散修强者追上,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最后他被逼入绝境。 眼看着便要被围杀的时候,他咬着牙跳进了山里的一条暗河。 那些散修强者不敢在那般黑暗的环境里继续追杀,只好再作想法。 暗河穿过山脉腹部,分作无数条,其中一条从这座无名野山的崖壁里落了出来。 他相信那些散修强者应该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并不代表安全,他能感觉到危险还在。 他的视线穿过石缝,落在天空里。 远处隐隐可见剑光。 不知道是青山宗还是无恩门,这里离海州应该不远,西海剑派高手的可能性也很大。 如果这时候他被这些宗派的高手发现,必死无疑。 一名老书生忽然出现在溪谷里。 他看着石缝里的柳十岁感慨说道:“真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柳十岁开心地笑了起来,牙很白。 第十六章活人无数不老林 这位老书生正是当年把柳十岁从村子带走的一茅斋前辈。 那句话是他的感慨,并不需要柳十岁回答。 柳十岁从石缝里爬了出来,看了眼天边的剑光。 老书生取出毛笔,蘸了些溪谷里的清水,在空中写了几个字。 一道清光闪过,他与柳十岁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没有过多长时间,两道剑光先后落在溪谷畔。 两名中年修行者现出身形,一位是青山碧湖峰长老雷鸣,已然游野中境,另一人则是西海剑派的高手钱思材。 钱思材冷笑说道:“居然又跑了,看来在山里呆的时间长了,确实擅长打洞。” 这句话明显是讽刺青山宗,雷鸣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那在海边呆久了的家伙,是不是应该擅长摸鱼?” 钱思材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确认柳十岁的气息已经消失,二人收回剑识,各自复命。 …… …… 洞府里很干燥,夜明珠散发着幽暗的光线。 柳十岁从冥想中醒来,打量四周,心想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的洞府,禁制很是强大,竟落在了不老林的手里。 老书生递过来一颗赤红色的丹药。 柳十岁接过丹药,借着桌上那盏清水服下,稍微调息便化散,看着老书生感激一笑。 当年这位一茅斋老书生与中州派魏成子把他从小山村里带走。 如今魏成子也已经死了数年,老书生便成了他在不老林里唯一认识的人。 老书生叹息说道:“像你这般行事,迟早会被发现。” 柳十岁知道他指的何事,挠了挠头,说道:“知道不应该管,但身体不受控制。” 老书生说道:“前几年把你拘着,看来很对,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在世间行走。” 柳十岁好奇问道:“在您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老书生说道:“总之不应该是不老林的人。” 柳十岁说道:“不老林里有您这样的前辈,那有任何人都不足为奇。” 一茅斋这样的地方,居然出了一位不老林的刺客,自然有故事可以说。 不过洞府里没有酒,老书生也没有讲故事的兴趣,交待了几句便离开。 十余日后,柳十岁的伤势将愈,打开禁制,走到洞府外,看着巍巍群山,满眼青色,心想这里是何处? 有风从山野那边吹来,顺着崖壁而上,拂动洞府外的野花,落在他的脸上。 他闻到风里有些咸味,还有些很淡的腥味,才知道这里离海边应该不远了。 那片海应该是西海。 伴着海风,老书生再次出现,说道:“走吧。” 柳十岁没有问去哪儿,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又去洞外的野林里小解,随着老书生向山下走去。 青翠的群山下方自然会有幽暗的峡谷。 二人用数天时间穿过幽暗的峡谷,然后进入一条更加幽暗的地道。 又走了数天,他们终于从幽暗的地道里走回地面。 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眼前是无数堆雪。 柳十岁静静看着夜色里如墨一般的西海,沉默了会儿,转身走进那间很破烂的海神庙。 潮湿的墙上结着盐花,形成很诡异的图案。 木头门槛已经被海风腐蚀大半,看着有些恶心。 这些都是他未曾见过的画面。 老书生没有随他走进海神庙。 破旧的庙里只有他以及那座海神。 星光落在墨海上,反耀出很淡的光辉,又落在海神的脸上。 柳十岁才发现,原来这座海神像是个真人。 海神的容颜看着并无特异之处,身着黑衣,但散发着贵气与王气,有种俯视苍生的感觉。 “你就是不老林的……”柳十岁想了想应该怎么称呼对方,说道:“首领?” “可以这样说。” 黑衣人的声音有些缥缈,听着就像是从远处传来一般。 柳十岁问道:“你为何要见我?” 黑衣人说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杀死洛淮南的。” 柳十岁想也未想,说道:“秘密。” 这个回答明显超出了黑衣人事先的预算,他怔了怔后笑了起来,接着问道:“另外出剑的人是谁?” 柳十岁认真地想了想,说道:“看不出来。” 黑衣人问道:“初子剑在你手里?” 柳十岁这才知道赵腊月给他的那把剑叫做初子。 他的神情与反应都很真实。 因为这本来就是真实的。 他看着黑衣人说道:“那把剑现在是我的。” 黑衣人静静看着他,过了很长时间,说道:“那就是你的。” 柳十岁说道:“谢谢。” 黑衣人说道:“那你至少应该告诉我,既然你只杀恶人,为何会杀洛淮南?” 柳十岁说道:“在我看来,他就是恶人。” 黑衣人身体微微前倾,有些意外也很感兴趣于他的这个说法:“为何这么说?”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公子没能从雪原回来,我认为是他的问题。” 黑衣人若有所思,说道:“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何坚信是他害了井九,但这个理由很充分。” 柳十岁说道:“谢谢。” 前一声谢谢,是感谢对方没有凭着境界寮力强行抢去那把初子剑。 这一声谢谢,是感谢对方承认自己的理由。 “你可知道为何前些年我一直不肯见你?因为你还不够强大,而且我不怎么信你。” 黑衣人看着柳十岁,想起多年前浊水里的鬼目鲮,心想虽然你的生命是被我改变的。 柳十岁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黑衣人说道:“不说信任,便说你只肯杀自己愿意杀的人,对我有何用处?不老林可不是果成寺。” 柳十岁想了想,说道:“你们想杀的人很多,其中总有一些适合我。” 适合他去杀。 黑衣人说道:“真是有趣的年轻人,不过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你证明了自己的强大,也证明了自己。” 柳十岁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不语。 “就算离开那个山村的时候你还有别的想法,但现在你杀了洛淮南,此生便只能在黑夜里行走。” 黑衣人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可愿意?” 海神庙里一片安静。 海涛的声音要比松涛远为惊心动魄。 柳十岁想起了山村的池塘,两忘峰上的剑光。 他说道:“我要最好的功法与晶石与丹药以及安全的洞府,任务由我自己决定接或不接。” 黑衣人说道:“如果是别人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会直接让他魂飞神灭,但既然是你,再如何荒唐我也接受。” 柳十岁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到底为何这般看重我?” 黑衣人说道:“因为你的天赋与出身,最重要的是性情,像你这般执拗的修行者整个朝天大陆已经没几个了。” 柳十岁依然不解,问道:“对不老林来说,这样的性情很重要?” 黑衣人说道:“对不老林很不重要,但对剑道来说非常重要。” 柳十岁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说道:“你要我继续修剑?” 黑衣人说道:“是的,我要你证明给整个世界看,哪怕离开青山剑宗,依然可以修成不世剑法。”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似乎有些意思。” 黑衣人说道:“还有什么问题?” 柳十岁说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静静看着他,说道:“吾乃西王孙。” 海风骤疾,墙上的盐花簌簌落下。 海浪翻滚,涛声如雷。 第十七章林中有鸟各自飞 三年后。 神末峰崖间的雾渐渐散了,猿猴们叫了几声。 元姓少年从峰顶下来,走到林间小屋前,喊道:“师兄,师兄,该醒了。” 片刻后,木门被推开,顾清走了出来。 只见他眼神深静,偶有亮光如剑闪起,然后隐而不见。 元姓少年很是吃惊,心想师兄闭关才三年便再次破境,这真是太厉害了,诚挚说道:“恭喜师兄!” 顾清看了看他,发现这三年他的进步也很大,已经快要破境入无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他看着林间渐渐散开的雾气,问道:“雾散了?” 元姓少年说道:“冬末时分便有迹象,今年梅会将照常举行。” 梅会既然照常举行,便说明雪原寒雾将散。 想在远在雪原,不知生死的师父,顾清的情绪有些复杂,明明应该欣喜,却又畏惧。 回到峰顶,走到洞府深处,看着那道厚重的石门,感受着上面禁制阵法的无上威压,顾清有些犹豫。 他是神末峰弟子,自然有办法解除禁制,问题是自己应该这样做吗? 元姓少年说道:“掌门亲自下令,说师父正在关键时刻,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打扰她。” 顾清有些吃惊,问道:“破境入游野?” 元姓少年点了点头。 顾清很是喜悦,然后想着已经这么多年,师父只怕早已……他只是想过去看看,同时希望能把师父的骸骨迎回来,如果让赵腊月看着那画面,伤心过度,只怕会对破境带来极大的麻烦。 心意即定,他不再想此事,问道:“试剑大会几天后开始?” 元姓少年说道:“七天。” 顾清说道:“传书适越峰,我们参加。” …… …… 数百丈高的石林,穿破云雾,指向湛蓝的天空。 崖间到处都是人,只有神末峰所在的石台显得有些冷清,只有顾清与元姓少年两个人。 有些意外的是,两忘峰弟子所在的石台上没有看到过南山,也没有顾寒与马华。 元姓少年注意到顾清的视线,低声说道:“据说是闭关修行,我猜还是三年前那件事情。” 顾清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那个局是两忘峰与洛淮南商定好的,才会有柳十岁出手的机会。 掌门大人亲赴云梦山,应该把这件事情向对方解释清楚了,但两忘峰总要为洛淮南之死付出些代价。 伴着上德峰迟宴长老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声音,青山试剑正式开始。 顾清没有任何意外地连续战胜数名对手,获得了参加梅会道战的一个名额。 他当年便是两忘峰的剑童,时间过去这么多年,剑道修为更为高妙。 令诸峰师徒感到震惊的是,他用的并不是神末峰的九死剑诀,而是……承天剑诀! 承天剑诀乃是天光峰不传秘剑,他是如何学得的? 很多道视线下意识里望向峰顶,不知道稍后会不会有什么声音响起。 举办试剑大会的林,就在天光峰里。 天光峰顶很安静。 迟宴忽然问道:“你何时入得无彰上境?” 听到这话,崖间的诸峰师徒又是一片哗然。 赵腊月罢了,那是天生道种。 井九罢了,那是先天剑体。 可顾清看着这般寻常,为何修行速度也如此可怕? 顾清心想如果是两位师长听到这个问题,大概会回答说刚才? 上次试剑大会的时候,师父就这般说过。 “二十天前。” 顾清的回答就像他的人一样平淡。 迟宴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错。” …… …… 接着是元姓少年。 现在他还是承意境的弟子,已经看到了无彰境的门槛,但离越过去还有一段距离。 与别的同龄年轻弟子比较起来,这个境界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但他来自神末峰。 诸峰师长确认这个事实之后,都觉得轻松了些,看来那座孤峰并没有什么师叔祖的遗泽,修行还是要看个人。 按道理来说,以元姓少年现在的境界,很难战胜那么多同门拿到梅会道战的参加资格。 但今天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他第一轮便遇到了玉山师妹。 第二轮他遇到了一位境界相仿的适越峰弟子,经过一番苦战险胜对方。 第三轮他遇到了雷一惊,对方直接弃权。 第四轮…… 顾清站在台上神情平静地看着,心里却在苦笑。 这种签运可以说是运气,但他知道某些秘密,自然能想到所谓运气不过是上德峰的安排。 …… …… 天光峰外,玉山师妹为他们送行。 顾清与她说了两句话,驭剑离开。 片刻后他转身回望,只见她与元姓少年正在一棵大青树下相对无语。 下一刻,玉山师妹似乎哭了。 元姓少年有些慌,想要替她擦眼泪,却不知道该用衣袖还是手指,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顾清笑了笑,看着越来越近的暮色里的神末峰顶,笑容渐渐敛去。 飞剑落在峰顶,他走到洞府深处,看着紧闭的石壁默默说道。 ——请放心,只要师父的骸骨还在,我就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 …… 今次前往朝歌城参加梅会的青山弟子与往年相比更少。 可能是因为今年带队的并非清容峰主南忘,所以没有太多的随行人员,也没有选择驭剑而行,而是乘坐剑舟。 剑舟破云而起,在晨光里向北而去,很快便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顾清望向后方的那片云海,见着青山诸峰已经变成云海里的孤舟,像某日的赵腊月一样想到了白城外的那片雪原。 元姓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来是带队的师长开始训话。 顾清看着剑舟前方那道高瘦身影,眼神微凝。 那就是今年带队参加梅会的师长。 ——昔来峰主方景天。 …… …… 井九与赵腊月没有说过方景天相关的事情,顾清是自己生出的兴趣或者说警惕。 顾家是青山大族,底蕴很深,知晓很多九峰的秘密,现在顾清是家族重点培养的对象,自然也知道了很多东西。 方景天是太平真人的四徒,但不管与掌门真人还是与剑律元骑鲸都不如何亲近,很少往来。 这位昔来峰主给人的感觉可以说是低调,也可以说是庸常。 他的一身破海境修为放在世间,当然是绝对的强者,在青山九峰里却不怎么显眼。 但族里的老人曾经专门提醒过他,一定要对方景天有足够的重视。 顾清当时问原因,那位老人只说了一句话。 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 第十八章又是道战临雪原 顾清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剑律元骑鲸一身修为惊天动地,更是掌门真人的师兄,上德峰在青山九峰里的地位极为特殊。 但这句话里的上德峰,指的并不是现在的上德峰,而是无数年前的那座上德峰。 当时的上德峰主是太平真人。 现在的青山本来就是太平真人一脉。 掌门还是元骑鲸都是他的弟子,就连顾清所在的神末峰也应该算在这一脉里。 因为景阳真人是太平真人的师弟。 更有一种说法,太平真人是代师授业,可以说是景阳真人的半个师父。 太平真人是何等样人,继掌门真人与剑律元骑鲸之后收的第四个徒弟,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庸常之人? 更令人不解的是,既然方景天绝非庸常之辈,为何数百年来会表现的这般平淡? 顾清不像赵腊月那样知道很多事情,猜到很多事情,所以怎样想也想不明白,只好不再去想。 他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方景天两眼。 似方景天这种层级的大人物,绝对能够轻易感知到针对自己的气机与眼光。 若他动了什么想法,只需要随便挥挥衣袖,顾清便会死了。 …… …… 青山剑舟落在群山之间。 群山间到处都有美仑美奂的建筑,正是朝廷专门为仙师们修建的西山居。 顾清正在收拾东西,忽然听到西山居通传,有人送东西来。 他有些不解,心想自己在朝歌城并不认识人,顾家也一直只在天南经营,来者是谁? 他带着元姓少年来到前院,发现有些同门已经在了。 一名执事跪拜于地,双手呈上礼单,极其恭谨,身后则是数十个精美华贵的匣子。 顾清接过礼单看了看,发现大部分都是些用具吃食,没有特别。 有青山弟子好奇凑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真是豪奢,这是谁家送来的?” 那位执事跪在地上,见顾清没有说话,哪里敢回话。 元姓少年明白了,笑着说道:“应该是师父家里送来的。” 围观的人群里响起两声冷哼,有人说道:“修行者耽于外物,难道不怕乱了道心?” 说完这句话,两名弟子拂袖而去。 元姓少年有些不解,也有些生气,准备说些什么,被顾清止住。 顾清对那位执事温言道谢,带着元姓少年回了房间。 他只拿了礼单,稍后自然会有西山居的人帮忙把那些礼物搬进来。 “那两位师兄是怎么回事?” 元姓少年犹自愤愤不平。 顾清说道:“他们是适越峰与碧湖峰的弟子,当然会看不顺眼。” 元姓少年不解问道:“为何?” 顾清说道:“在他们眼里,赵家的东西只怕都是宝树居进献的。宝树居以前的靠山是碧湖峰,还由适越峰管理,那些好处都是他们得了,现在这些好处却到了我们手里,他们如何会舒服?” 元姓少年怔了怔,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禁有些担心说道:“那该如何办才能化解对方的敌意?” “为何要化解?” 顾清笑了起来,说道:“几年前在峰顶我曾经听过一句话,我当时无法接受,现在想来却很有道理。” 元姓少年好奇问道:“什么话?” 顾清指着窗外说道:“太阳就在那里,你怎么遮掩,也总会被人看到,如果你不喜欢被人看着,那么你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更明亮,亮瞎他们的眼。” 元姓少年愣了半晌,喃喃说道:“好嚣张。” 顾清说道:“亮瞎他们的眼这句话是我说的,但我觉得那就是二位师长的意思。” …… …… 第二天请示方景天后,顾清与元姓少年离开西山居,去了朝歌城。 顾清给井家送了些丹药,当然是经过精心挑选,可以帮助凡人健康身体,但药力很弱,不至于出事。 元姓少年去了赵家,至于他要送什么东西顾清没有理会,身为弟子,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事。 然后,梅会便开始了。 今年的梅会由中州派主持,优胜者的奖励据说是一颗高阶灵丹,与上次相比差距有些大。 上次梅会优胜者的奖励是禅子灌顶。 有些遗憾的是,琴战第一的过冬消失,书战第一的白早以及道战第一的井九生死不知,只有雀娘与画战第一的叔狂接受了灌顶。 据说那位一茅斋年轻书生在接受了禅子的灌顶之后,顿时开悟,连破两境,雀娘则是在镜宗玄地里闭关,颇受期待。 不管如何,梅会终究是修行界的一场盛会。 朝歌城的梅园里汇聚了很多年轻修行者,只是因为缺少了某些人显得有些冷清——那些人便是前面提到的过冬、白早、井九还有三年前死去的洛淮南、今次没有参加的童颜以及连续两次都没有出现的青山宗两忘峰年轻强者们。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冷清还是别的原因,梅会的前面四项进行的有些平淡,波澜不惊地结束。 直到西山居的画师开始在雨廊下布置画布,参加梅会的人们才确定了那种感觉,原来所有人都在等道战。 不是等道战的结果,而是因为道战要去雪原。 那片寒雾真的要散了。 …… …… 壁画从廊顶落至地面,已经绘好寒枝,在近处细看,往往会让观者感觉自己变成了枝间的一只鸟。 顾清带着元姓少年站在画前,想着传闻里六年前此间的热闹,心情有些异样。 西山居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都在说着当年的那幅画,赞叹于何霑的巧思,更惊叹于井九那一夜的逆天表现。 议论声忽然消失,脚步声响起,顾清与元姓少年转身,看到了一个人。 西海剑派桐庐,比上次梅会的时候,气息更加强大,眼神更加沉稳,盯着顾清的时候,却隐有凶意。 顾清很平静,说道:“道友何事?” 桐庐厉声说道:“我会盯着你们,如果让我发现你们包庇那个杂碎,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上次道战时,他被洛淮南所救,从那之后他便视洛淮南为一生挚友,极为尊敬。 洛淮南被柳十岁杀死,桐庐悲痛至极,当然想要替洛淮南报仇,却无法找到柳十岁,一腔恨意只能落在青山之上。 顾清看着他平静说道:“我也很想知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会怎么选择。” …… …… 寒雾真的退了。 雪原的边缘已经清晰可见。 白城里到处都挂着彩幡,以为庆祝。 雪原边缘那些曾经存活的耐寒细树,现在挂满了冰晶,看着很是奇特。 城外的原野上散落着各修行宗派的庭院,六年时间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和国公、方景天、任千竹、风刀教主、昆仑掌门等修行界的大人物都来到了这里。 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们已经进了雪原。 顾清和元姓少年就在其间。 寒雾太过诡异,要保证年轻修行者的安全,更重要的是这些大人物想第一时间知道雪原里的具体情形。 他们无法离寒雾太近,谁知道那会不会让北方那道意志再次变得狂暴起来。 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境界低微,应该不会被那位视为威胁,反而要安全很多。 今年道战的真实用意,就是要用这些年轻修行者去查看雪原里的情形。 一百多名年轻修行者出现在雪原上,就像是黑点,然后渐渐聚拢,分成了二十个小组。 年轻的修行者们谨慎地控制着速度,与寒雾的边缘始终保持着数里距离,随着寒雾退去而缓慢向北进发。 今次道战,除了杀死雪国怪物,只要能够拾回前次参赛者的遗骸或是重要法器,也可以在西山居的画上添上一朵红梅。 没有人指望还能遇到幸存者,因为这道寒雾实在太冷,即便隔着数里的距离,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其间的恐怖,在这般寒冷的雾气里怎么可能熬过六年时间? 向北走了好些天,参加道战的修行者们没能找到任何活着的雪国怪物,只是看到了很多尸骸,偶尔能够发现人类修行者的遗物。 顾清是青山弟子,性情也极沉稳可亲,很快便得到了同伴的认可与尊敬。在他的带领下,小队偏离了原先设计的路线,向着西北方向插了过去,速度渐渐加快,很快便来到了最前方两个小队的身后。 那两个小队里有中州派的弟子向晚书,还有西海剑派的桐庐。 同伴们有些不解,心想这是要做什么? 有知道西山居冲突的年轻弟子更是有些不安,心想难道顾清道友准备与桐庐在这里战上一场? …… …… (我也受不了元姓少年这四个字了!打着好累的!五笔不是拼音,没有词组!大家快帮我取个名字吧!) 第十九章好大的动静 那两个小队明显也觉得有些怪异,入暮之前便减慢了速度,等着顾清等人赶了过来。 “你想做什么?”桐庐盯着顾清的眼睛说道。 顾清说道:“与你无关。” 桐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他今年来雪原参加道战,没有别的什么目的,只是想要重温一下当初的记忆,祭奠与洛淮南之间的友情。 既然与桐庐所在的小队无关,那自然与中州派的向晚书有关。 人们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气氛有些紧张。 因为洛淮南的那个故事,因为井九与白早没有回来,青山宗与中州派的关系迎来了历史上最好的一段时期。 然而这个进程在三年前戛然而止。 因为洛淮南死了,杀死他的是一名青山弃徒,这件事情与青山宗本质上没有什么关系,影响却无法消除。 “请问顾道友,你为何要跟着我们?” 向晚书有些警惕地看着顾清。 顾清说道:“天地这般大,我就想到处走走。” 向晚书有些无奈,心想两忘峰的道友都说顾清性情沉稳可亲,没想到最终还是染上了神末峰的习性。 这般不讲理的话也能说的如此平静? 顾清也很无奈,心想要不是师父没有什么随身的定位法器,我跟着你做什么? 向晚书用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去了稍远些的地方,压低声音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清说道:“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 向晚书说道:“他们的遗骸不见得在一起,难道你忘了洛师兄说的最后那场雪崩?那可都是雪虫!” 顾清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已经被雪虫吃了,然后现在连根头发都无法找到?” 向晚书有些郁闷,说道:“这是你说的。” 顾清说道:“既然贵派的定位法器还能用,那就说明雪虫并不能消化掉所有东西。” 向晚书说道:“不错,万里玺可能就与定位法器在一起。” 顾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家的弗思剑也可能在一起?” 向晚书怔了怔,说道:“有道理。” 顾清看了眼天色,说道:“先休息,明天一起走?” 向晚书说道:“如此也好。” 以青山宗与中州派的名望,自然不用担心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敢抢夺万里玺与弗思剑,只是万事皆须小心。 一夜无话。 晨光降临,人们醒了过来,忽然觉得今天的晨光比前些天要明亮了些。 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叫喊,指着北方跳了起来。 人们向着北方望去,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四周的黑山如此清楚,朝霞染着天空,山里的寒雾竟在一夜之间散尽! 顾清走到向晚书身侧,笑着说道:“终于可以快些了。” 向晚书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忽然感觉到腰间传来震动。 他低头望去,只见那只青竹小牌正在发光。 向晚书脸色顿变,根本来不及说什么,直接唤出一片青色琉璃,轻掠而上,破空而去,瞬间变成一道流光。 顾清神情微变,毫不犹豫驭剑而去,瞬间化作一道剑光。 看着这幕画面,雪原上的同伴们很是吃惊,而且奇怪,心想发生了什么事,居然如此着急? 桐庐看着远方,微微挑眉,心想向晚书动用了天地遁法,顾清的剑光居然还能追上,难道他已经到了无彰上境? …… …… 白城外的原野上。 方景天看着北方,脸上的皱纹被晨光照亮,眼神还是那般深静,如无波的古井。 数里外的另一处,任千竹也在看着北方,神情有些凝重。 这两位青山宗与中州派的大人物在看什么? 忽然,方景天眯了眯眼睛。 “传讯掌门……” 他沉默了会儿,对身后的弟子说道:“找到了,无事。” 片刻后,任千竹也对身后弟子说了句相同的话。 …… …… 青色琉璃带出的流光与剑光隔着数十丈,向黑色群山外面飞去。 “还有多远?”顾清问道。 向晚书的神识落在青竹小牌上,片刻后说道:“还有很远。” 顾清性情再如何沉稳,也有些恼了,心想中州派的这些法宝真是虚有其表,难用之极。 向晚书看了他一眼,心想对方拜入神末峰下不到十年时间,居然便已经超过了自己,不由有些羡慕。 景阳真人的洞府故居,果然自带仙气。 不知道是寒雾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罡风要显得安静很多。 二人冒险飞行,很快便出了黑色群山,来到那片死寂的雪原,诡异的环境也没能让他们把速度降低半分。 烈阳当空,却没有任何暖意,因为前面寒意骤盛。 顾清与向晚书落在了雪原上,发现前方是一道崖壁,极为陡峭,深不见底,最恐怖的是里面全部都是寒雾。 “具体位置在哪里?”顾清问道。 向晚书握紧青竹小牌感受片刻,指着寒雾里的崖壁某处说道:“就在那里。” 顾清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还活着吗?” 向晚书的脸上满是喜悦,喊道:“师姐还活着!” “啊!”顾清快活地叫了一声。 向晚书这时候心神被惊喜所占据,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自己只能判定师姐还活着,不知道井九的情形,你为何却比我还要更高兴? 顾清自然不知道向晚书在想什么,他的逻辑非常清楚,既然你师姐白早都还活着,我师父又怎么可能会死? “还犹豫什么!”他喝道:“赶紧救人。” 向晚书说道:“寒雾封着洞口,怎么救?” 顾清说道:“直接破山,大概多深?” 向晚书观察山崖,说道:“十余丈的距离,如果从这里直接破,可能会崩塌,太危险。” 顾清不想再与这个书呆子商量,驭剑退回百余丈外,盘膝坐在雪中,双手剑指疾出! 飞剑向着雪原地表斩去! 哗的一声响! 不知多少冰雪与坚硬的土壤被飞剑斩开,地面上出现一道深约数尺的沟壑。 向晚书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赶紧飞了回去,盘膝坐在他身旁,调起神识,唤出法宝便向雪原地表轰去! …… …… 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收到消息,陆续赶了过来,便看到了一幕很奇怪的画面。 向晚书与顾清盘膝坐在雪地里,闭着眼睛。 剑光与流光不停地向着地面轰击,雪原地表已经被挖出了一道深坑,宽约丈许,通向地底深处。 这是在做什么? 元姓少年最先反应过来,怪叫一声,唤出飞剑便向地面斩了过去。紧接着,青山弟子也明白了,中州派弟子也明白了,各自唤出飞剑与法器向地面轰击,就连有的别家宗派弟子也猜到了什么,开始帮忙。 桐庐没有出手,站在远处,看着越来越深、越来越长的坑道,神情有些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担心崖壁垮塌,顾清与向晚书选择的角度很浅,等于要挖出一个很长的斜道,而且雪原地底被常年寒雾侵蚀,冻的无比坚硬,尤其是那些岩石简直如钢铁一般,即便是锋利的飞剑与威力极大的法宝,斩削轰击的效果也不是太明显,幸亏到场的年轻修行者越来越多,用了数个时辰,终于渐渐靠近了崖边。 顾清与向晚书坚持的时间最长,真元消耗太大,脸色苍白。 深坑尽头的石壁上出现了一道裂缝。 顾清喝道:“小心些!” 话音落处,那道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行扩展,沉重的石块落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年轻修行者们纷纷向后避开。 顾清与向晚书还有元姓少年,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 那道裂缝越来越大,直至上半截石壁全部塌了下来! 轰的一声巨响,雪原震动,地面的石头到处乱滚,烟尘大作,遮蔽天空!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烟尘终于渐散。 无数道视线盯着那边。 那里出现了一个洞口。 一把铁剑插在那里,正在不停燃烧,看着就像黑夜里永远不会熄灭的火把。 燃烧的铁剑里同,是一张竹躺椅。 看着那张竹躺椅,顾清的眼睛有些湿润。 井九躺在竹椅上,望向人群。 他的视线移动,最后落在顾清处。 “你们这动静也太大了些。” 第二十章六年里的故事 顾清怔了怔,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姓少年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 其余的青山弟子笑着喊道:“给师叔请安!” 别家宗派弟子也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快活的笑声回荡在雪原里,便是崖壁那边的寒雾似乎都退后了些。 中州派弟子们也很开心,只是为何没有看到师姐的身影? 向晚书向着洞里疾掠而去,经过井九身边的时候,抱拳为揖。 顾清走进洞里,对着井九跪下磕了一个头。 井九说道:“起。” 顾清起身望向他的脸,发现他比以前清瘦了些,心生惊意。 如果是普通修行者,就算不被酷寒冻死,也会因为与世隔绝六年而出问题。 修道辟谷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但顾清知道自家师父从来不需要这些。 他的视线落在井九的衣服上,再吃一惊。 这件来自神末峰顶的白衣可以抵御水火相侵,普通飞剑都很难斩破,这时候已经破损严重,边缘到处都是豁口! 难道寒雾如此可怕,那这六年他是怎么熬过去的? 顾清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明知是冒犯也释出剑识落在井九身上,顿时更加震惊。 井九的剑元已经近乎枯竭,身体虚弱到了极点! 顾清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 他本来想问,既然听到我们的声音,你为何不用弗思剑斩开石壁,还非得忍受那般嘈杂震耳的声音,就因为觉得躺在竹椅上出场的画面很好看?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井九是真的已经无法动了。 “百草丹!”顾清低声喝道。 元姓少年早已进洞,听着这话,赶紧取出丹药。 井九接过丹药服下,见着二人惶急神情,有些感动,准备解释几句自己没有大事。 忽然洞里传来一声惊呼。 顾清与元姓少年转身望去,也被看到的画面惊着了。 洞里靠着石壁的地方,有一层半透明的皮革,面积极大,从纹路来看,竟似干枯的雪虫尸体。 干枯后都有这般大,那活着的时候,这只雪虫该是何等样恐怖。 但引发州派弟子惊呼的并不是这只雪虫,而是崖洞角落里的一个事物。 那是一个类似茧般的事物,由无数道极细的丝线缠绕而成,那些丝线如金似玉,即便用神识查看也看不出是何材质。 透过那些细密的丝线,隐约看到茧里有道身影,正盘膝坐着,似是在调息运功。 还能是谁? 那道身影当然便是中州派弟子苦苦寻找的白早。 这时候白早的情形明显有异,仿佛在修行某种特殊的功法,向晚书等中州派弟子当然不敢妄动,更不敢用法宝,先前让一名弟子用断金梭试了一下,能否割破一根丝线。 没想到,那根如金似玉的丝线没有断,断金梭的表面却出现了一道裂痕,惊呼声便是此时发出来的。 中州派弟子们望向井九。 他是唯一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人。 井九说道:“没事,两天后就能出来。” 听到这话,向晚书等人放心了些,但还是有些不安,赶紧传讯回白城外,同时在洞外开始布置阵法,加强防守。 中州派弟子向别家宗派的年轻修行者解释了一下当前情形,再三表示感谢,请求理解,当然具体情况没有说。 那些年轻修行者自然理解,表示无事,更是主动担负起在更外围巡逻的任务。 桐庐依然站在远处,看着坑道深处那个忙成一片的崖洞,情绪越来越复杂。 崖洞里,顾清忽然发现铁剑还在燃烧,赶紧提醒井九。 井九动念,铁剑上的火焰就此熄灭。 他看着铁剑,有些不适应。 燃烧了六年时间,他已习惯铁剑是火把的样子,甚至感觉铁剑就应该是那样的。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铁剑本身是没有火焰的。 崖洞外有风进来,他才想起来,原来不是所有风都那般寒冷。 想着这些事情,他沉沉睡去。 顾清与元姓少年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 不知道是那颗百草丹的效用,还是寒雾远离,井九的脸色渐渐红润。 夜色最深时,他醒了过来,发现四周不再像过去六年里那般安静死寂,多出了很多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自观身体,确认无事,从竹椅上起身,向洞外走去。 顾清与元姓少年也疲惫至极,靠着竹椅正在打盹,听着动静立刻醒了过来,赶紧起身。 “你们就在这里,不要远离,我出去活散下身体。” 井九说道。 顾清哪里肯依,扶着他的手臂,看了眼洞里的中州派弟子,压低声音说道:“师父,你的剑元都快没了。” 井九说道:“一直如此,无碍。” 他说的是真话。 那道寒雾让天地间的一切事物运转都变得缓慢了很多,就连天地灵气都仿佛被凝成了实体,很难被感知吸收。 他算的非常清楚,寒雾最浓时,在崖洞里吸收天地灵气的速度大概只有以往的百分之三不到。 他要用剑火维持崖洞里的温度,真元消耗本就极大,这样的速度无法保持真元的随时恢复,所以只能回复多少便用多少。换句话说,这六年时间里,他的真元就从来没有饱满过,甚至可以说始终在最低限度里艰难运转。 他的身体会变得虚弱,也与寒雾有关,因为一切都会变慢,不过这些真的不紧要,只需要活动一阵便能好转。 顾清依然不放心,怎样都不肯让他一个人去夜色里行走。 井九只好让他跟着自己。 顾清用眼神示意元姓少年把洞里守着,扶着井九向洞外走去。 数名中州派弟子正在洞外主持阵法,看着井九的身影,赶紧起身行礼。 顾清扶着井九走出斜道,来到雪原上。 那些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看着他们的身影,也纷纷起身。 这是对井九的敬意。 且不论洛淮南说的那个故事,只说他能够在如此恐怖的寒雾里存活了六年时间,便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更令这些年轻修行者震动的是,井九被救后表现的如此平静,似乎对一切苦厄都漫不在乎,这等心志谁不佩服? 他们不知道的是,对于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井九实在是太习惯不过,今夜的热闹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来到雪原里某处,近处再无闲人,阴云奇异地散开,洒下一地星光,地面白的有些耀眼。 井九看了顾清一眼。 顾清知道各宗派的师长很快便会抵达,要抓紧把事情说完,避免师父不知道这六年里发生的事情产生误判。 首先他用最简短而准确的语言把洛淮南曾经讲过的那个故事复述了一遍。 井九说道:“假的。” 第二十一章抽丝 顾清说道:“知道,所以三年前他就死了。”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老家伙们不会动手,他怎么死的?” 顾清微惊,心想师父你为何能判断出这一点,解释道:“腊月师姑决意做这件事情,所以他就死了。” 井九有些意外,心想腊月要超过洛淮南至少还需要四年时间,为何三年前便能杀死对方? 顾清把三年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没有任何隐瞒。 知道这件事情里还有柳十岁以及棋盘对面的童颜,井九沉默了会儿,然后示意他继续。 顾清说道:“十岁消声匿迹,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腊月师姑在闭关,准备破境入游野。” 井九说了声不错,也不知道是针对哪一句做出的评价。 顾清没有忘记那个重要的细节,说道:“杀洛淮南的初子剑是神皇给的。” 井九有些意外,说道:“南海那个老家伙的剑?” 顾清说道:“是的,事后掌门真人去了云梦山。” 井九说道:“中州掌门夫妇应该很清楚这件事情,皇帝给你们剑也应该没有什么深意,只是顺水推舟。” 顾清再次吃惊,心想师父你的判断为何如此肯定? 他又想起一事,说道:“这次带队过来的是昔来峰主方景天。” 听到这个名字,井九想起六年前景阳真人假洞府开启那夜发生的事情,沉默片刻后说道:“无事。” 故事说完了,二人回到崖洞。 很明显,崖洞里的白早是在修行某种功法,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中州派弟子在洞外结阵,禁止任何人靠近,但当然不会拦着井九。 如果井九想对白早不利,过去在雪原地底的六年里随时都能出手害死她。 走进崖洞,示意顾清与元姓少年去休息,井九走到角落里,抬头望向那颗雪茧。 那些细密茧丝似金如玉,茧体看着也并非完全雪白,但在他的意识里还是习惯称之为雪茧。因为那些茧丝都是由雪虫尸体里的汁液里提取,能够隔绝严寒,白早能够在这般极端严寒里存活六年,与之有很大关系。 崖洞里已经安置了很多夜明珠,柔和的光线落在雪茧上,把里面那道纤细的身影照耀的更加清楚。 井九双眼如剑,更是能够穿过茧丝,看到少女紧闭的眼睛与苍白的双唇。 六年前,他一指落下,传授白早这种道法,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助她修复破裂的金丹。 他没有想到,自幼修行云梦山玄功的白早,居然与水月庵的道法如此相合。 没有丹药晶石的帮助、吸收天地灵气也极为困难的情形下,她一朝入定便过了六年,所得远远超过了他的想法。 当然,这种道法有禅子贡献的智慧,以心证念,对外界的索求确实要比别的功法少很多。 渐有胭脂色涂上少女的双唇,井九确认无碍,走向崖洞的另一边。 崖洞那头临着绝壁悬崖,夜色里的寒雾依然未散,扑面而来,有如无数根钢针。 井九早已习惯这种寒冷,神情如常向着下方望去。 寒雾深处,隐有风雪起,只是距离洞口只怕有数千丈的距离,根本影响不到这里。 崖壁里的雪虫早就已经钻出洞穴,顺着岩壁爬到了雾深处,岩壁上残留着它们留下的汁液,闪闪发光。数万只雪足兽在寒雾深处高速向着北方进发,他还看到了很多第一次看到的妖兽,甚至看到了几只蹦蹦跳跳、像兔子般的白毛雪怪。 他把手伸向崖外的寒风里,意念微动,一只雪甲虫出现在他的掌心里。 与六年前相比,这只雪甲虫的体形没有变大,只是不再透明,浑身散发着寒意。 它的甲壳仿佛是万年冰玉做成,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 就在他翻手的那瞬间,一直装死的雪甲虫忽然醒了过来,伸出六只像细竹般的白色肢足,紧紧地抱住他的手掌,发出急促的叫声,听着就像是冰雪撞击在崖壁上。 感受到它的意思,井九心情微异,心想跟着自己做什么,青山虽然不热但更不寒冷,绝对不适合雪国生物存活。 不过既然雪甲虫想跟他回去,他也无所谓,重新把它收了进去。 然后,他抬头望向北方。 他的视线穿越夜色与寒雾以及更远处的狂暴风雪落在数万里之外的那座孤峰上。 从三年前开始,那道意志便已经变得平静了很多,不再狂燥,不再那般敏感。 他的感觉反而更加不好。 因为只要对方吞噬一切的生命本能不被解除,越平静便会越可怕。 他早就明白了师兄想让自己看什么。 “我要走了。” 他对着远方那座孤峰说道。 孤峰没有回应。 井九转身回到崖洞里。 …… …… 夜色渐深,顾清醒来,又取出一颗百草丹服侍井九服了。 然后他走出洞外,在向晚书身边坐下,问道:“那边怎么说?” 向晚书说道:“让我们小心行事,尽快把他们带回去。” 顾清有些吃惊,说道:“没有人过来?” “是的。” 向晚书转头看了眼崖洞,感慨说道:“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顾清想着师父身上那件破烂的白衣与虚弱的身体,叹道:“是啊。” 向晚书凑近了些,低声问道:“井九……前辈有没有说,我师姐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顾清说道:“师父说了没事,那便没事,不用担心。” …… …… 第二天。 崖洞里的雪茧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有风拂过的时候,茧体表面如水面一般轻荡,仿佛正在变软。 中州派弟子们注意到这种变化,更加紧张。 顾清确认两派的师长前辈都没有过来的意思,有些出乎意料。 傍晚时分,暮光照耀在悬崖绝壁之间,井九站起身来,收起竹椅,向崖洞外走去。 洞外结阵的中州派弟子有些吃惊,心想你要去哪里?向晚书最快反应过来,神情紧张望向洞里。 雪茧表面飘起一根线头,被风拂动,轻轻飘着,在暮光里就像美丽的蛾子,想要断开身后的丝线。 …… …… (我当然记得元姓少年曾经有个名字叫元擒虎,但当时取完便后悔了,因为这个名字实在是不好看,而且辈份也有些不对,我想改掉,于是在书里以他的名义要求师长赐名……然后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想到自己满意的名字。感谢大家的热情回应和脑洞,现在有了很多好的备选,我喜欢的有酒徒大大亲自取的元二,但这个名字担心乱了辈份,还有元嘉,元草草,元旦,元芳,元音,元曲,这些我都很喜欢,我再认真想想用哪一个。) 第二十二章剥茧 那根茧丝被拉得越来越长,在空气里飘浮着,雪茧受到力量的牵引,缓慢地转动起来,然后速度越来越快。 如金似玉的茧丝被抽离的越来越多,弥散在整个崖洞里,夕阳光辉下,就像是正在燃烧的雪。 最后,雪茧的茧丝全部被抽完,露出了里面的画面。 漫天茧丝里,白早盘膝坐在空中,缓缓落下,双眼依然闭着。 就在落下的途中,她缓缓睁开眼睛,然后醒来,双脚自然地站在了地上。 一道清新的气息从她身上生出,向着四周散开,带起微风,让那些茧丝飞舞的越来越急,直至寸寸断裂,如蛾一般向着四周飞去,然后消失于虚无之中。 她向洞外走去,白裙微飘,仿佛仙子。 看着这幕画面,洞外的人们震惊无语。 感受着那道气息,向晚书喜难自禁,行礼说道:“恭喜师姐!” 中州派弟子们躬身行礼。 远处的人群里此起彼伏响起恭贺的声音。 白早到了金丹期巅峰! 在这般严寒残酷的环境里,能活下来就已经近乎神话,更不要说还在继续修行破境。 这时候,白早才真正醒了过来,大概明白了当前情况。 但她没有与向晚书与同门说话,而是望向了人群。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人群之外。 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道路。 这条道路的尽头是井九。 …… …… 洛淮南已经死了三年。 他讲述的那个故事,还被很多人记得。 在那个故事里有不需言语的同生共死,有坚逾金石的感情,有一对还没有来得及结为道侣的年轻修道者。 白早向着井九走了过去。 向晚书等中州派弟子有些担心,跟在她的身后。 人群分开了一条更宽的通道。 白早走到井九身前,款款拜倒,没有说话。 这是大礼。 确实不需要言语,人们便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向晚书等中州派弟子对着井九长揖及地,表示感谢。 …… …… 寒雾没有继续再退,在悬崖绝壁前盘而不散,再加上遇着了这样的大事,今次的梅会道战便就此结束。 参加道战的年轻弟子没有任何人表示不满,当天便乘坐中州派的云舟离开了雪原。 修行界的大人物都在原野上等着,就连和国公都连夜从朝歌城赶了过来。 在无数道视线的注视下,云舟缓缓落在原野上。 井九与白早走在人群的最前面。 白色的雪原,后方是白城,二人一身素白。 看着这幕画面,和国公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与身边的方景天、任千竹低声说了几句,惹来左右一阵笑声。 在原野上等着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 如此严寒的世界,整个朝天大陆都以为死了的人居然活了下来,这就是传奇。 更不要用说洛淮南的那个故事早就让井九与白早一对壁人的形象深入人心。 顾清看了元姓少年一眼,心想那可是你师父。 元姓少年很是无辜,心想那可是你师父。 …… …… 原野上的庭院与六年前没有区别,被法术清理过后,如崭新一般。 安静的庭院里,没有任何闲杂人等,就连青山弟子与中州派弟子们也被拦在了外面。 这里只有和国公、方景天等修行界的大人物,他们需要问清楚,井九与白早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的开始自然还是洛淮南的那个故事。 白早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说道:“这个不重要。” 和国公若有所思,不再追问。 其余的各宗派掌门、长老能修到现今的境界,自然都不是蠢货,虽然不知道白早的沉默与井九的这句话究竟何意,但此事极有可能涉及中州派,哪里还会继续发问。 渡海僧关切问道:“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句话换作任何人来问,都很容易被误会成挑衅,或者是别的,但没有人会怀疑果成寺律堂首席的意思。 井九没有说话。 白早看了井九一眼,说道:“被困崖洞后,我受了重伤,金丹将碎,眼看便要不行,井九师兄用剑火升温,又传我功法,冥思入定,直至今日才醒来。” 任千竹这才知道掌门爱女竟然遇到了这样的问题,担心问道:“现在情形如何?” 白早轻声说道:“已经无事。” 各宗派掌门长老震惊无语,心想金丹碎裂是何等样的灾难,在那般寒冷的环境里也能自行修复成功? 和国公很是好奇,问道:“什么功法这般神奇?” 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失言了,功法乃是修行者最大的秘密,怎能随便说出来,赶紧摆手示意白早不用理会。 被寒雾困了六年,白早用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说完,但如果仔细想去,自然能明白其中艰难危险。 很多人望向井九。 寒雾那般厉害,如果要用剑火帮助崖洞升温,岂不是片刻不能停歇?真元消耗如此之快,他居然撑了六年时间? 他的剑元到底有多么充沛?他的毅力究竟有多强大?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和国公赞美说道:“井道友不愧是青山宗的剑道奇才!” 其余诸人也纷纷出声赞叹,只是又觉得有些遗憾。 这六年时间里,井九要保证剑火不熄,自然没办法修行,想来境界应该会停滞不前。 “你现在什么境界?” 问话的是方景天。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无彰中。” 大人物们心想果然如此,越发觉得遗憾。 “快些去休息,修行一途,漫漫无止境,耽搁六年算不得什么。” 和国公拍了拍井九的肩膀以表安慰。 井九看了眼肩膀上的手,有些不适应,但没说什么。 …… …… 白城外的原野上。 庭院里。 井九坐在竹椅里,看着身前的顾清与元姓少年问道:“路上方景天的表现有没有什么异样?” 元姓少年有些不安,心想就算师叔你是景阳师叔祖的再传弟子,与对方平辈,但直呼昔来峰主的姓名总是不妥,若让前院的同门听着去怎么办? 顾清没有这些顾虑,直接说道:“我对方师伯的感觉也不对,但是确实没有异样。” 第二十三章小白花 井九想着先前的事情。 方景天是青山昔来峰主,当然应该关心他,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问穿自己的境界,这是什么意思? 世间很多事情,看似难解,其实都可以推演计算出来,至少是大概,只不过这样很累。 井九不觉得这是大事,不愿意花精神去推算,正准备不再想此事,忽然看着顾清的脸,想起当年与赵腊月说的话。 他让元姓少年进屋等着,然后对顾清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顾清第一次知道方景天曾经两次试图杀死井九,震惊的脸色苍白,说道:“您有没有禀报掌门?” 方景天是昔来峰主,在青山宗里的地位很高,只有掌门与剑律有资格施以惩处。 井九说道:“没有证据,他连洛淮南都不会杀,更何况是自己的师弟。” 顾清心想那您对我说这些事情,是想让我做些什么? 井九说道:“整理这些事情,然后算清楚他可能会做什么,我们应该怎么做。”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走进房间,元姓少年还在里面等着。 顾清知道他要与元姓少年说些什么,没有在意,只是想着师父给自己的任务,不禁觉得好生苦恼。 …… …… 元姓少年离开了。 井九走到窗前,向院外看了两眼。 一眼是白城,他看的是那座庙。 一眼是南方,他也不知道师兄在哪里。 …… …… 居叶城。 北方寒雾渐散,这座本来就很热闹的城市回复了更多生气,各家食肆酒居早已满客,到处都是涮肉锅冒出的蒸汽。 某座酒楼包厢里,桌上搁着火锅,锅里有红白两色汤,正在不停翻滚,把里面的食材冲的七零八落。 矮瘦老者揉了揉自己的鼻头,觉得好生腻味,说道:“这玩意儿就吃不厌吗?” 年轻人说道:“放不同食材便是不同味道,世间食材万千,味道便有万千,怎会生厌?” 矮瘦老者从白汤里夹了一筷子菠菜,配着碟子里的麻酱与豆腐囫囵吞了,发现味道还不错。 不知道是被食物烫着了,还是刚才揉的太用力,他的鼻子变得更红,含糊不清问道:“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年轻人说道:“我打算去看看那个叫小明的孩子。” 矮瘦老者神情微冷,说道:“你真准备让他抢走我的祖传基业?” 年轻人说道:“玄阴宗现在那个孩子叫苏子叶?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不会偏帮,谁赢就做你的传人,多合适?” 矮瘦老者冷笑一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阴谋耍的太好,所以才会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阴三?” 年轻人也不生气,笑着说道:“你是玄阴宗的三祖,用这个名字其实也挺合适,要不要我送给你?” 矮瘦老者很是郁闷,嘲讽说道:“那个叫井九的小家伙居然还活着,你很失望吧?” 年轻人没有理他,从红汤里小心翼翼夹起一整块脑花,放到自己满是葱花香油蒜泥的碗里。 矮瘦老者好生无趣,说道:“猪脑又没有人脑好吃。” 年轻人心想自己确实是个猪脑子,当初怎么就没看出井九并不是他呢? …… …… 第二天,参加道战的各宗派师徒便要各自归山。 清晨时分,白早便来到了青山宗的庭院。 不管是打扫庭院的执事、杂役,还是晨起练剑的青山弟子,都很懂事、很有默契地没有拦路。 元姓少年有些犹豫,要不要做些什么。 顾清把他拉走,心想长辈的事情哪里轮得着我们操心。 当然你要私下做些手脚也无所谓,但此时晨光这般亮没看见吗? 院墙那边隐约有声音传来。 元姓少年侧耳听着,只听到称呼便急了,说道:“她应该喊井师叔,偏要喊井师兄,这是什么居心?” …… …… “我本来应该很开心的。” 白早轻声说道:“我活了下来,而且就像是睡了一觉便修复了破碎的金丹,甚至可能再过不了几年,便能养成元婴,可是我为什么有些不开心呢?” 井九真的不懂,问道:“为何?” “我没想到一朝入定,再醒过来时,雾便退了。” 白早说道:“如果我早醒过来一年,不,哪怕只是数十日,那也该多好。” 井九还是没明白,问道:“什么意思?” 白早轻声说道:“一切仿佛还停留在六年前,如果我能提前醒来一天,便能多了解你一点,这样多好。” 不着一字,尽显情意。 井九懂了,心想这事儿有些棘手,说道:“大道朝天,迢迢无期,若有机缘,总会再见。” 这是拒绝,或者说躲避,而且对他们这种聪明人来说,并不委婉。 白早怔怔地看着他。 寒雾已退,白城外的原野不像前些年那般寒冷,但风其实还是有些凉。 她耳畔发丝轻飘,就像是在风里瑟瑟发抖的小白花,显得极其柔弱。 就在井九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她伸手把发丝拢到耳后,轻声说道:“是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井九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 “洛师兄死了,但这件事情的真相我肯定要告诉父母。” 白早很自然地转了话题。 井九说道:“当然。” 白早想到某件事情,微笑说道:“柳十岁与你的关系看来真的很好,完全不像传闻里那般。” 井九心想童颜与你的关系也很好,只是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全部真相,不便告诉你。 院门被敲响,顾清的声音在外响了起来:“师父,西海剑派桐庐求见。” …… …… 桐庐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我要与你决斗,待你回青山休息好,传剑书于我。” 井九说道:“为何?” 桐庐说道:“因为柳十岁杀了洛淮南。”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白早一眼,眼神里满是失望,没有再说什么,拂袖离开庭院。 井九说道:“他知道了。” “是的,不然他应该感谢我们让大师兄多活了三年。” 白早冰雪聪明,自然知道他说的何事,“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他知道大师兄说的故事是假的,为何还如此愤怒。” 井九说道:“因为在真实的故事里,洛淮南对不起我们,却与他无关,他的命始终是洛淮南救的。” 白早说道:“大师兄为何会把真相告诉他?” 井九说道:“诚实?” “如果是以前我会这样认为,但现在我都不知道大师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完这句话,白早沉默了。 晨风再次吹乱她耳畔的发丝。 井九说道:“我也不知道。” 他只见过洛淮南一面。 隔着百丈风雪。 …… …… “师叔回来了!” “哪个师叔?” “小师叔!” “井九师叔?” “是啊!” 正午的阳光下,洗剑溪亮得发白,不似金鞭,更像一条玉带。 溪畔的楼阁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十余名洗剑弟子再也无法安坐,挤到窗边,望向天空里缓缓落下的剑舟。 …… …… (小白花肯定不是白莲花,我特别喜欢间客里的小白花呀……) 第二十四章小酒窝 (建议大家配着歌食用这章,这章很短的,想了很长时间,只能断在那里,因为我喜欢那样,啧啧,我这精益求精的样子,真是不错,只是昨天那章里写错了一个地方,井九见洛淮南不止一次,不过懒得改了,先就那样吧。) …… …… “小师叔长什么模样?” “最好看的模样。” “小师叔当年也像我们一样在这里上课吗?” “上课?看见对面那个崖洞没有?他当时就在那里成天躺着,同门都嘲笑他懒,哪里知道他是在以意养剑!” “难道他不上课,师长们就不责罚他吗?” 说到这里,洗剑弟子们忽然醒过神来,自己并不是在崖洞里聊天,而是在上课。 他们赶紧离开窗边,坐回自己位置,惴惴不安,生怕授课仙师责罚。 这堂课讲的是剑之初论,授课仙师姓吕。 出乎洗剑弟子意料,吕仙师并未动怒,微笑说道:“想看就去溪边看吧,这里怎么看得清楚?” 弟子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对视数眼,确认仙师是真这么说,发出一阵欢呼,匆匆行礼便跑了出去。 吕仙师走到窗边,看着天空里的剑舟,轻捋胡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曾经修道前景暗淡的他,因为南松亭的经历被召回九峰再次修行。 四年前,他终于破境成功,如今在洗剑阁授课。 见到曾经的学生,已经成为青山的骄傲,他如何能不欣慰? 类似画面在洗剑阁别的地方不停出现。 林无知夹着教案走出课堂,便看见了清容峰的梅里师叔,揖手行礼。 溪畔忽然传来欢呼声,二人对视一眼,不由笑了起来,很是感慨,加快了脚步。 十二年前的那个懒散少年,如今归来竟已经有了这般阵势。 …… …… 洗剑溪畔曾经有片山崖,后来上德峰的三尺剑镇压碧湖峰前任峰主时,把那片山崖碾成了平地。 其后在适越峰的要求下,经过诸峰商议同意,这片山崖被改造成了剑舟坞。 剑舟缓缓落下,巨大的阴影投在洗剑溪上,溪水顿时瑟瑟。 溪畔到处都是人。 林无知、幺松杉、雷一惊等数十名三代青山弟子还有很多洗剑弟子,齐声行礼道:“恭迎小师叔归山!” 这道声音仿佛雷霆一般在溪谷里回荡,引来无数猿猴回应。 顾清站在井九身后,微笑想着师父你会不会还嫌弃动静太大? 元姓少年小脸通红,觉得与有荣焉,对着人群里的玉山师妹用力挥手。 “好了。”方景天微笑说道:“掌门真人还在天光峰等着井师弟。” 井九不想去天光峰,正想着用什么理由拒绝,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转身望向云海深处某座极其孤冷的山峰。 嗖的一声! 剑镯离开他的手腕,变回弗思剑本体,化作一道艳红的光芒,向着那处而去。 看着这幕画面,方景天的笑意渐渐敛去。 溪畔的青山弟子们很是吃惊。 林无知与梅里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惊色与喜意。 数百年来,青山宗最年轻的游野境终于出现了! 井九没有再与方景天说话,驭剑而起,顾清与元姓少年赶紧跟上。 这种时候他们自然不会再去天光峰。 与这件事情相比,掌门召见又算得了什么? …… …… 神末峰里到处都是风。 树林被吹的呼呼作响,青叶不停落下,却掩盖不住猿猴的尖啸。 猿猴的尖啸声很凄厉,但并不是示警,也不是畏惧,而是喜悦到了极点。 树林里的小屋门没有关死,被大风吹动,不停关上又开启,发出啪啪的声音。 峰顶的殿楼有禁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形,但也是树叶乱舞,到处都是沙尘。 洞府深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禁制解除。 一道烟尘从里面喷了出来,看着就像是一条黄龙。 片刻后,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 只见她蓬头垢面,衣服上到处都是灰土,看着很是狼狈,眼神却是一片湛然。 她的眼睛更加黑白分明,直视之时仿佛昏晓交割,自然生出一抹凌然剑意,然后渐寂。 她走到崖畔,看到那道破空而至的红光,很自然地伸手接过。 看着手里的弗思剑,她神情微怔,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又弄的这么乱七八糟了?” 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井九驭剑落下。 赵腊月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剑峰?” 井九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说道:“左易。” 赵腊月确定这是个真的,便笑了。 梨涡再现。 …… …… 顾清与元姓少年落在峰顶。 看着眼前的画面,元姓少年呆了,问道:“师父……有酒窝?” 顾清说道:“有啊,当年梅会上师父给她插花的时候,至少几百人都看到过。” 元姓少年震惊说道:“我可一次都没见过……噫,师父怎么回去了?师叔刚回来难道她就又要闭关?” 井九也不知道为何赵腊月忽然转身回到洞府里。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 他看着峰顶熟悉的景致,感受着温暖的春风,觉得这里果然比苦寒雪洞更适合犯困。 至少竹椅不会被冻的太硬。 意动。 那张竹椅出现在崖畔它最经常停留的地方。 那里的地面甚至已经有了六处凹陷。 井九躺了上去,嗯了一声。 顾清知道,这是师父舒服到极致才会发出的声音,就像寻常人的长叹。 元姓少年忽然喊道:“师父,你又回来了?” 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末端淌着水,身上也换了件干净衣裳。 顾清很是佩服,又有些担心,洗澡洗得如此之快,实在不像姑娘家。 赵腊月走到竹椅前,示意井九挪开腿,然后坐下。 井九取出阴木梳,开始替她梳头。 …… …… 第二十五章一曲寒蝉 看着这幕画面,顾清和元姓少年对视一眼,心想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 井九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说道:“给她说说。” 顾清明白他的意思,赶紧把雪原里的事情讲了一遍,包括井九被洛淮南暗算、在雪洞里煎熬,以及脱困后井九是怎么对人说的、方景天的问题,就连桐庐那段都没漏过。 只是没有提前天清晨白早来青山宗庭院的事。 赵腊月没有回头,说道:“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洛淮南说的都是假的?就算我们无所谓,但柳十岁应该会好过些。” “我和白早还活着,洛淮南就不是死罪,你们杀他这件事情便有问题,尤其是十岁。” 井九说道:“还有一点就是,十岁现在做的事情可能需要自己的罪更大些。”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顾清也很平静,只是元姓少年有些不安。 他一时看看天上的云,一时看看崖下的林,最后只好专心听林里的猿猴叫声。 峰顶的日常生活是修行,像今天这样的闲聊其实很少,久别重逢的气氛很是轻松,只是不擅长聊天的几个人确实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一时竟有些冷场。 井九想到了一件事情,取出那只雪甲虫,说道:“这是我从雪原带回来的。” 那只雪甲虫通体雪白,肢足如竹,丑陋却又干净,若让寻常人看到,肯定会非常害怕。 赵腊月与顾清只是有些好奇,元姓少年更是兴奋地喊了起来。 “这次在雪原我就看见了些尸骸,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活的!” “它是雪足虫的幼虫,但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影响,有些变异,现在与别的雪国怪物都不同。” 井九翻动手掌,那只雪甲虫落在地面上。它感觉到环境的陌生,很是紧张,本能里翻过身体,露出腹部表示臣服,六只雪竹般的细肢高速颤动,发出摩擦的声音,就像是蝉一般。 “有趣。”元姓少年伸手把它拿到眼前,认真观察。 顾清提醒了一句:“小心些,可能有寒毒。” 元姓少年心想别的毒自己可能还有些怕,寒毒真无所谓,望向井九问道:“师叔,那我们叫它什么?” 井九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虫子,并不需要专门的称呼。 赵腊月说道:“寒蝉。” 顾清心想虽然不是很像,名字倒是不错。 元姓少年也觉得这名字不错,想着另外一件事情有些沮丧,对赵腊月说道:“师父,您给我的赐名还没有想好吗?” 顾清笑着说道:“你原来的名字就不错,为何坚持要改?” 元姓少年说道:“我总觉得那个名字有些不妥。” 井九心想擒虎对骑鲸,确实太过冒犯,说道:“换个也好。” 赵腊月坐在竹椅上,看着崖外云海,感受着阴木梳的移动,心情正好,好到想要哼个曲子,随口说道:“元曲。” 元姓少年心想这也太随便了吧? 井九说道:“曲中求直,不错。” 元姓少年闻言微凛,心想师叔这句话似乎隐有深意,起身认真行礼,谢过师长赐名。 从今天开始,他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元曲。 “噫,怎么红了?” 顾清有些吃惊地说道。 元曲望向手里那只名叫“寒蝉”的雪甲虫,发现它的甲壳边缘真的泛出了青红色,就像是被扔进沸水里的虾蟹,也很是吃惊。 井九说道:“这里太热。” 峰顶清风徐徐,怎样也算不上热,而且就算比雪原热些,也不至于被煮熟吧? 元曲心想这可怎么办,问道:“这该怎么养?” “洞里有张冰玉榻,在那里做个窝。” 赵腊月头也未回,交待道:“顾清给猴子们交待一声,如果碰着了避远点,免得被毒死。” 井九接着说道:“去适越峰要些冰髓过来,一瓶应该能管一个月。” 元曲算了算,心想按照这个养法,这只“寒蝉”真是金贵。 顾清与他去处理这些,崖畔便只剩下井九与赵腊月两个人。 “当初为何没能离开?” 赵腊月问道。 顾清转述的故事对她来说还有很多难解之处。 井九说道:“雪国女王感应到了我的存在,盯得很紧。” 赵腊月心想原来如此,说道:“但你可以用万里玺离开,洛淮南不就走了吗?” 井九说道:“我总不能抢小姑娘的东西。” 这个答案很好。 赵腊月看着崖外流云问道:“最开始的时候,你为何会随白早一起去救洛淮南?” 不是吃醋,只是好奇与探讨,因为她知道井九不是这样的人。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他所持的道。 “人是群居动物,有精神方面的需要以及被需要。” 井九说道:“修行者是非人,所以要超脱这种需要。” 赵腊月明白,这才是他的道。 井九说道:“洛淮南与你还有过南山他们所思考的拯救苍生,都是精神方面的需要。这不是坏事,当你们的道心还无法自我稳定的时候,可以提供很好的帮助,就像行于风暴之中的宝船,需要舵,也需要压箱石。” 赵腊月说道:“你不需要,那为何会留下?” 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井九说道:“她有心救我,我当有所回应,是为无缺。” 赵腊月说道:“便是果成寺所言因果?” 井九说道:“要求大道,便要断个干净。” 这话很浅白。 赵腊月想了会儿,说道:“那我们呢?” 井九说道:“不知道,以前未曾有过。” 赵腊月明白他的意思。 修行界的前辈师长们一般都会很晚才会收徒,便是双修道侣也会到很晚才会留下后代。 这里面的说法很玄妙,但其实都源自于此。 飞升成仙,当断一切尘缘。 井九收起梳子,看着乌黑的辫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赵腊月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此番经历,可让你的想法有所改变?” “没有。”井九说道。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当初我不该劝你去。” 井九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是我自己想去。” 赵腊月说道:“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井九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道:“没有,但他应该被我骗到了。” 赵腊月的视线落在他的耳朵上。 井九有一对招风耳。 但人们看到他的时候,往往只能看到他的脸,很少能注意到他的耳朵。 第二十六章站这峰,望那峰 赵腊月问道:“为什么他会被骗?” 井九说道:“因为他太多疑。” 想着师兄会被自己骗到,他唇角微翘,露出笑容,有些得意。 赵腊月有些意外,因为他很少会有这种情绪。 当年溪畔承剑、青山试剑,乃至后来的梅会,不管如何风光,他都是那样的淡然不在意。 赵腊月不知道他想骗那人什么,井九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有什么意义,只是数百年来的习惯,留些底牌。 这也是他向师兄学的。 就像他知道青山有鬼,却没想到对方会是方景天——这么多年过去,小四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师父。 赵腊月问道:“方景天两次想杀你,是怀疑你查到了什么?” 井九说道:“当初在剑峰左易要杀你,是因为他通过卷帘人知道你在查碧湖峰,方景天不知道我查到了什么,但他知道我在查,这个理由便够了。”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墨眉微挑,没有说话。 此事牵涉极大,如果她与井九把对方逼急了,对方雷霆一击,如何应对? 神末峰现在看似风光,实则在青山九峰里最为弱小,境界最高的她也不过刚刚踏入游野境,如何是那些人的对手? 井九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就像当年他与她看到阴三尸体之后,他担心的那样。 雪原岁月没有改变他的想法,他还是觉得留在青山里最为安全。 在这里没有人能做什么。 问题在于,数年后那两个家伙应该会离开青山一段时间,如果那些隐藏在诸峰里的鬼趁机出手,怎么办? 生死之前,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更何况这里是他的青山,如果在这里出事,未免太荒唐了些。 他想给对方留下任何机会,站起身来说道:“随我去个地方。” 赵腊月问道:“哪里?” 井九说道:“碧湖峰。” 赵腊月神情微凛。 景阳飞升之前,碧湖峰有两段雷魂木离奇失踪,她前些年想查这件事情,被井九阻止。 今日他要带着自己上碧湖峰,难道是准备直接揭开此事的真相? …… …… 青山九峰,峰峰不同。 神末峰最孤,与剑峰有些相似,如指向天穹的石剑。 碧湖峰则是无比青翠,看着如园林里的假山,茂密的山林像是覆在上面的苔藓,遮住所有山道。 只有行走其间,才会知道碧湖峰是多么巨大,想要在这里遇到人是很难的事情。 微寒的云雾飘在青林里,山道前方时隐时现,真的很像通往仙境的道路,仿佛随时可能消失。 来到某处崖畔,井九望向远方那座山峰,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越来越不喜寒冷。” 当年在那座峰里的时候,他就不喜欢从井底透出来的幽寒意味,就算沸滚的火锅汤也带不来太多安慰。 现在经过数年雪原生活,这种感觉越来强烈。 那座山峰有很多断崖,崖间残着冰雪,高处却是青松连绵,在天地间散发着寒意,哪怕隔得这么远也能感觉到。 那里是上德峰。 赵腊月的视线落在那处。 井九接着说道:“那人以前被关在上德峰底的剑狱里。” 赵腊月这才知道他为何会停下,想着接下来会听到的故事,便是她也不禁有些肃然。 “剑狱是青山剑阵的杀门,禁制太强,他用尽无数方法也无法离开。” 井九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直到某年他想办法弄到一段雷魂木,决然舍弃道身,把神魂转移到一个冥部弟子身上,终于成功地逃了出去。” 那个时候,青山九峰乃至整个朝天大陆的视线都集中在神末峰顶,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赵腊月想起云集镇外的那具尸体,沉默不语。 井九继续说道:“这样当然还是不够稳妥,所以他借着孟师的剑假死而走,斩断了所有线索。” 赵腊月说道:“看来卷帘人没有说错,孟师果然参与了此事。” 井九说道:“他可能不知道全部内情,但必然有关,这样上德峰才会查到碧湖峰。” 赵腊月不解问道:“可是孟师一直在上德峰里冲击游野境。” 井九说道:“闭关就是被囚。” 赵腊月懂了,沉默片刻后说道:“前任碧湖峰主雷破云因此被囚,为何后来又逃了出来?” 井九说道:“自然是被人放出来的。” 赵腊月说道:“同伙想救他?” 井九说道:“也可能是灭口,因为上德峰不会杀死他。” 赵腊月看着远处那座寒冷的山峰,说道:“你查雷魂木是要查逃走的那个人,并不是景阳师叔祖飞升的事?” 井九说道:“飞升阵法不需要雷魂木。” 赵腊月收回视线,望向他问道:“那还有一段雷魂木去了哪里?” 井九说道:“自有用处。” 赵腊月再次沉默了会,说道:“那我们今天来碧湖峰做什么?” 井九说道:“这是你想要查的东西,总要让你亲眼看看,顺便带你见个家伙。” 说完这句话,他抬步继续行走,赵腊月跟在身后。 山道渐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薄雾骤破,湿意扑面而至,远远能够看到崖前那片道殿。 赵腊月知道崖后便是那方碧湖。 “是谁?” 伴着清冽的剑意,两名弟子显出身形,警惕地望向他们。 神末峰只有一条通往峰顶的山道,没有弟子看守,只有阵法禁制。 碧湖峰则不多,至少有十余条山道通往峰顶,禁阵也布置在峰顶崖前,终日有弟子守着。 井九与赵腊月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两名碧湖峰弟子看到了他们的脸,神情微变,赶紧行礼:“参见峰主,参见井师叔。” 两名碧湖峰弟子很是吃惊,心想这二位师长为何来了,而且没有驭剑直落峰顶,恭敬相迎,同时准备通传师长。 “我很久没回来,想到处逛逛,不用通传,也不用理我。” 井九带着赵腊月继续向前走去。 不多时,二人来到峰顶,眼前碧湖如海,白鸥飞翔。 远处有座小岛,隐约可见一座宫殿。 第二十七章偷猫 崖前道殿。 碧湖峰主成由天与两位长老正在议事,忽然听着弟子通传,不禁怔住了。 “随便逛逛?” 一位长老声音微哑说道:“把我们碧湖峰当成神末峰的后花园,想来就来?这也太不尊敬了吧?” 青山修道极为刻苦,除非有事,很少有弟子会去别的峰里闲逛观景,除了清容峰那些女孩子。 当然如果真想逛也可以,没有人会拦你,问题在于赵腊月与井九并不是普通弟子,尤其赵腊月是神末峰主,未经通传,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便去别家峰里,实在是有些犯忌讳的事情。 成由天看了那位长老一眼,微讽说道:“师兄到底想说什么?因为宝树居被神末峰拿了过去,心情还是不好?” 他前年才从游野境入破海,可以说是青山九峰里除赵腊月外最弱的一人。 两位长老多年前便已经是破海境,境界要比他更高,面对他的嘲讽却没有什么反应。 另外那位长老苦笑说道:“失了宝树居的进献,弟子们修行确实受到不小影响,峰主莫怪师弟恼火。” “现在青山九峰里,就数我们碧湖峰最惨,但这能怪谁呢?谁叫他犯了不能犯的错?” 成由天自嘲一笑说道:“当初我还是游野境便被任命为峰主,这么荒唐的事情都能发生,表明掌门真人与剑律就是要我们闭嘴,要我们老实些,你们若不同意,那就去隐峰里请位长辈出来与他们打官司。” 那位长老苦笑说道:“那些师长早就已经变成枯骨,请出来供着吗?” 成由天说道:“那还想什么呢?且熬着吧,熬过百年再说,莫说只是来逛逛,做什么我都只当看不见。” 先前那位长老恼火说道:“这要熬到什么时候去?越熬越弱,如果遇着事情,我们怎么撑得住?” 成由天叹息说道:“把老祖服侍好比什么都重要,只要它在,掌门真人总要给碧湖峰些颜面。” …… …… 碧湖峰顶有座极强大的禁阵,湖水看着清美,却不知隐藏着多少凶险。 赵腊月猜到井九要带自己去哪里,但是湖心岛上那座宫殿乃是青山禁地,即便她是青山峰主,未经允许也无法进入。 她忽然感觉到井九走了,转身望去却发现他还在原处,只是已经没有任何气息。 这里说的气息不止是呼吸,包括毛孔的舒张,血液的流动。 井九就像是变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赵腊月知道他有这种能力,不以为异。 当初在剑锋上,左易想要杀她的时候,他便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 但她没有这种能力,如何才能通过这座禁阵,还不惊动碧湖峰里的人? 井九递给她一个东西。 那是个翠绿色的小竹牌,约摸麻将牌大小,看着很寻常,没有散发任何气息。 神奇的是,当赵腊月接过这张绿竹牌,碧湖四周的禁阵忽然消失了,或者说在她的面前开了一条通道。 赵腊月想到某种可能,吃惊问道:“难道这是掌门令牌?” 除了掌门令牌还有什么可以让青山里的禁阵失效? 井九说道:“不是。” 赵腊月翻过那块翠绿色的小竹牌,发现画着一只锦鸡。 她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井九说道:“妖鸡。” 赵腊月觉得有些耳熟,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 …… 烈日当空,平湖无风。 清澈的湖水忽然微微拱起,漫上银色的沙滩,然后退回。 井九与赵腊月从湖水里走了出来,身上出现蒸汽,走了数步,衣服便干了。 碧湖峰顶正对着青山大阵的某处灵眼,云雨常集,雷电不断,像此时这样的天气极少。 野猫们都从树林里、宫殿里钻了出来,趴在湖边的沙滩上晒太阳,画面看着很是壮观。 井九与赵腊月向殿宇走去,那些野猫眯着眼睛,也不理会。 赵腊月感受着前方传来的威压,想着传闻,心情有些紧张。 离殿宇越近,那道威压便越清楚。 只是这道威压究竟来自何处? 井九走到殿前的石阶上坐下。 一只白猫趴在那里,凌乱的长毛上面到处都是灰。 赵腊月心想难道就是这位? 看着白猫的脏毛,她想起以前自己的头发,紧张的情绪消解了些,走了过去,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示意她不用害怕,对那只白猫说道:“她是现在的神末峰主,叫做赵腊月。” 白猫没有睁开眼睛,依然懒洋洋地趴着。 井九对赵腊月说道:“青山镇守白鬼,你也可以叫它刘阿大。” 赵腊月心想果然如此,敛神静气,认真行礼。 青山镇守的辈份要比掌门真人高很多,可以说是青山万年不乱的根基。 她只是觉得镇守的名字实在是太过农家。 白鬼睁开眼睛,看了赵腊月一眼,眼神很是漠然而且懒散。 忽然,它的眼睛亮了亮,斜了井九一眼。 ——你挑的继承者居然是个姑娘,难道终于想明白了飞升没意思,还是人间好玩? 井九不知道它在心里想什么,说道:“今后多照顾。” 白鬼把头搁回软绵绵的前爪上,懒得理他,心想一次又一次,我又不是看孩子的。 井九说道:“我来有事。” 白鬼心想都是废话,不然你来做什么。 井九说道:“反正你每天就是睡觉,要不要去我那边去睡?” 白鬼斜了他一眼。 不说雷魂木,只说碧湖峰顶可以聚雷,可以落星,我去你那个什么都没有的什么峰上,吃啥?喝啥? “不用太久,短则三年,慢则五年,如果你愿意,宝树居还碧湖峰一半。” 井九说道:“碧湖峰一代一代服侍了你这么多年,想来你也不忍看着他们吃苦。” 白鬼眼睛微眯,不知道在想什么。 井九的手落在它的身上。 白鬼瞳缩如针,毛发也如针般竖了起来。 感受到它散发出来的恐怖威压,赵腊月很紧张。 井九神情不变,摸了摸它。 白鬼闭上眼睛,再次认命。 井九的手落在它的颈间,忽然抓紧,把它拎了起来。 白鬼霍然睁开眼睛,再也无法忍受,喵的一声,便准备出手。 忽然,它发现自己落在了一个温暖所在。 赵腊月的怀里。 白鬼犹豫了会儿,用脸蹭了蹭,又用前爪踩了踩。 感觉不错,很软。 它心软了,觉得井九的说法有些道理。 第二十八章四大镇守的来历 赵腊月抱着白鬼,跟着井九走进殿里。 殿里很空旷,地面由青玉砌成,不知用什么手段雕出极繁复的花纹图案,流溢着光彩,散发着淡淡的阵法气息。 青石阵外围有一排半人高的平台,也是由青玉一体制成,表面光滑至极,上面搁着各式各样的玉瓶。 赵腊月猜到,这些玉瓶里应该都是需要雷威蕴养的材料,隔段时间,便会送到适越峰,被做成各种丹药。 如果是平时她应该会像井九一样去看看那些玉瓶上的标签,但现在她的精神全部放在自己怀里。 用她对井九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来讲,她很凶,而且谁都知道她的胆子很大,但这时候她很不安。 被她抱在怀里的白猫没有动,她却感觉像是抱着一座大山,又像是抱着一团轻烟。 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她就像抱着青山祖师的牌位。 她的双臂早已僵硬,脚步很是沉重,看着井九问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白鬼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心想青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看着挺好,怎么蠢成了这样? “既然要把它抱走,当然要把雷魂木也带过去。” 井九说完这句话,向青石地面中间走去。 青石阵生出感应,自行开始转动起来,地面微微隆起,升起一方石台。 石台上搁着几个瓷盘,瓷盘里是几段焦黑的事物,从隐约可以看到的纹理可以判断出应该是木头。 这便是青山重宝雷魂木。 雷魂木是沉在大漩涡深处的古树心,被海水浸泡无数年,又被大漩涡的威压冲洗无数年,然后被青山宗的通天境强者取回,在碧湖峰顶承受雷电之威,五百年才能真正成熟,变成传说中的雷魂木。 青山宗开派万年,雷魂木的数量也极有限,流散了一些,前些年又被取走了两根,现在只剩下了六段,其中一段还未成熟,需要继续留在这里承受雷击。 井九把五段雷魂木收好,回头望向赵腊月,发现她抱猫的姿式很是僵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放松些,你可以摸摸它,它喜欢这样。” 赵腊月有些紧张说道:“我没养过猫,不会摸。” 井九说道:“就像我摸你的头那样。” 赵腊月怔了怔,回想着平日里的感觉,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白鬼身上,然后开始抚摸。 随着她的动作,白鬼眼睛渐渐眯起,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赵腊月有些不安,用眼神询问井九这是不是动怒的前兆。 井九说道:“它很舒服。” …… …… 成由天收到弟子的回报,知道井九与赵腊月已经驭剑离开,问道:“他们做了些什么?” 弟子羞愧说道:“没有跟住,不知道他们后来去了何处。” 成由天皱眉说道:“峰间可有什么变动?” 弟子摇头说道:“并无。” 成由天很是奇怪,心想一个刚从雪原归来,一个刚刚破境入游野,这种时候却来到碧湖峰,这是要做什么? 就算是觉得此间湖光山色,风景极佳,又何必如此着急? 他想不明白,又感怅然,觉得好像错过了些什么。 …… …… 弗思剑落在峰顶,淡了暮色。 顾清与元曲看着赵腊月怀里那只白猫,有些吃惊,心想两位师长这是从哪里抱了只宠物过来? 青山群峰里有无数珍禽异兽,却很少能够看到猫狗这种凡间常见的宠物。 元曲好奇地凑了过去,看着那白猫闭着眼睛,很乖顺的样子,伸手想要摸摸。 井九看了他一眼。 元曲觉着手背仿佛被针扎了下,赶紧收了回来,却会错了意。 顾清发现了问题,因为赵腊月抱猫的姿式很僵硬,神情有些紧张,如临大敌一般。 若是普通家猫,怎么会让她流露出如此神态? 赵腊月抱着猫走进洞府。 顾清不安问道:“师父,这是?” 井九说道:“不要说出去。” 元曲这才知道这只白猫的来历有问题,赶紧认真应下。 井九这才说出白猫的真实身份。 顾清震惊的完全说不出话来,元曲更是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惊呼。 两位师长居然把镇守大人给抱回来了! 要让青山诸峰的师长知晓此事,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乱子。 顾清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神情微变,赶紧向洞府里跑了过去。 元曲也想了起来,叫了声也冲了过去。 …… …… 洞府深处没有出现他们担心的血腥画面。 但现在的画面也有些诡异。 赵腊月站在榻旁,眼睛睁的很大。 白猫趴在塌上,闭着眼睛,睡得很香。 那只叫做“寒蝉”的雪甲虫不知为何趴在它的头顶,瑟瑟发抖,惊恐得快要死过去。 寒蝉根本不敢抓住猫毛,僵硬至极,片刻后像个石头般滑了下去。 白猫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把它捞住,放回脑袋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这是什么意思?它准备把这个雪国小怪物当作蝴蝶结? …… …… “镇守大人睡寒玉榻会不会嫌冷?“ “冷应该无事,关键是有些硬。” ”是啊,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做个窝?” “关键是镇守大人吃什么?” 元曲依然处于震惊里,声音有些颤抖,就连顾清都有些神思恍惚。 他们当然听说过青山镇守,但从来没有想过能亲眼看到传说中的镇山神兽,而且今后似乎……会一起生活? 更不要说,传闻里最神秘最可怕的白鬼,居然是一只猫。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顾清不确信问道:“师父,没弄错吧?” 井九说道:“没错,你们可以叫他刘阿大。” 顾清与元曲对视一眼,心想我们可不敢如此称呼镇守大人。 另外,刘阿大这个乡村气息十足的名字又是从哪里来的? “白鬼大人不是鬼,居然是只猫,那阴凤大人难道也不是凤凰?” 元曲下意识里问道。 井九说道:“是鸡。” 听着这名字,赵腊月想起那块翠绿色的小竹牌,神情微变,心想难道你叫它妖鸡?” 元曲难以置信,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顾清问道:“元龟大人难道也有别的本体?” 井九说道:“喔,它倒确实是只老乌龟。” 第二十九章尸狗 (以前写过青山两通天,十破海,后来忘了,总以为破海要多些才方便和人干架,昨天碧湖峰一下出来三个破海,有些不妥,我再琢磨琢磨,另外,我很喜欢尸狗。) …… …… 朝天大陆上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修行宗派,一般都有镇山神兽,比如大泽的白蛇,昆仑的寒号鸟都非常著名,便是底蕴稍差些的西海剑派也有海影如山的飞鲸震慑四方。 中州派的镇山神兽麒麟,更是早已成为众多神话故事的主角,只是另外那位主角苍龙已经消失了很多年。 青山宗当然也拥有自己的镇山神兽,便是传说里的四大镇守。 只是青山镇守比较神秘,修行者们只知道它们的封号分别是元龟、白鬼、阴凤与夜哮,却不知道真面目为何。 直到今天元曲才知道本派镇守白鬼是只猫、阴凤是只鸡,元龟确实就是一只老乌龟。 不要说和麒麟相比,就算是和别派的镇山神兽比起来,这也太寒酸了些。 元曲很想把这些事情忘掉,只记住那些霸道无双的封号就好。 “还有一位呢?”顾清好奇问道。 “夜哮大人……夜哮大人……虽然不是普通的……好吧……是一只狗。” 元曲想了半天应该怎么描述,最后发现事实终究无法改变,只好无奈放弃,瞪了他一眼。 顾清很无辜,心想我又不知道。 井九说道:“阿大不喜欢尸狗,你们以后不要在它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元龟、白鬼、阴凤、夜哮这些封号很美,但他还是习惯像当年那样称呼它们,比如阿大,比如尸狗。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到崖边,躺到竹椅上,赵腊月跟了过去。 顾清心想尸狗这个名字真的是很诡异,而且师父提到这位镇守大人,情绪为何有些低落? 他问元曲:“夜哮大人原来在上德峰。” 元曲有些吃惊,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清心想青山四大镇守,你偏只知道夜哮大人的来历,难道这还不明显? …… …… 一天的时间很短,今天很长。 剑舟落在溪畔,峰顶起了一场风,他们去了碧湖峰,看了两座峰的风景,抱回一只猫,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 井九躺到竹椅上,瓷盘出现在他手的下方,盘里的沙粒好像还是那么多。 看着这幕画面,赵腊月心想雪原六年,真是辛苦了。 …… …… 天光峰最高,自然还能看到落日,随着夕阳渐低,那块石碑上承天剑鞘的影子越来越短,直至变成一个黑点。 碑下的石龟闭着眼睛,不知何时才会再次睁开眼睛。 …… …… 昔来峰与适越峰是九峰里相隔最近的两座山峰,不算太高,山间已经变得阴暗。 谁也不知道,在那片浓雾笼罩的山崖间,有道陡峭的石梁把两座山峰连了起来。 那道石梁常年隐藏在浓雾里,霜雪终年不散,偶有风拂过,隐约可以看到上面散落着竹叶般的爪印。 …… …… 上德峰的位置很奇特,明明在灵脉汇聚的青山群峰里,却远离任何一道灵脉。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那口深入地底的寒井无法得到任何灵气,越往下方去越是寒冷。 那口井的最深处便是青山大阵的杀门,更是寒意刺骨,堪比雪原。 这里终年见不到阳光,仿佛永夜的世界。 石道很潮湿,囚室里散发出来污秽至极、邪恶至极的气息,仿佛实质。 纵使隔着厚重的石门,也能听到里面的那些冥部妖人、魔物愤怒的啸叫、怨毒的咒语。 这里没有青山弟子看守,哪怕是破海境的长老,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也会被秽气与魔念沾染,轻辄影响修行,重辄走火入魔。上德峰看守剑狱的主要手段是飞剑巡察,但平时若有事情怎么处理? 漆黑的通道里响起一道很轻的声音,就像是雪花落在地面。 淡淡的光线不知从何处降临,一只黑色的爪子落在湿漉的石板上。 这是一只黑狗,四肢细长,通体纯黑,皮毛光滑。 光线落在它的身上,仿佛被瞬间吞噬。 最恐怖的是,它的身形非常巨大,如座黑山。 剑狱里数丈高的通道,对它来说就像是最普通的狗洞。 它的动作非常轻柔,给人一种感觉,先前雪花飘落的声音是刻意发出,不然绝对悄无声息。 隔断剑狱的禁制与石门,在它的身前不停开启。 它在通道里缓缓行走,眼神幽冷,就像是在巡示自己的领地。 剑狱里的啸叫声、怨毒的咒骂声忽然消失。 就连那些邪恶而污秽的气息,也消失了。 整座剑狱变得异常安静,异常干净。 不管那些囚室里关着的是破海境的叛徒,还是冥部堪比魔神的强者,都表现出来了极大的恐惧。 黑狗继续往前行走,直到走出剑狱。 洞外是一片浓雾,雾里有无穷杀机,雾外是一片云海。 在最后一抹暮光的照耀下,云海仿佛在燃烧。 燃烧的云里隐藏着无数座山峰。 这里便是青山隐峰。 黑狗开始奔跑,速度快得难以想象,就连飞剑都比不上。 云海被搅乱,雾气如絮,挂着它的身上,画面看着很神妙。 来到一座山峰前,它踏云而上,一纵便是数百丈,悄然无声。 峰间有座洞府,外面尽是积叶与灰尘,石壁上镶着一颗宝石,泛着红光。 黑狗看着紧闭的石门,沉默不语。 它记得很清楚,洞里的弟子来自碧湖峰。 三百年前,这名弟子便已经修至破海中境,想要突破到通天,却看不到任何希望,于是来了隐峰。 禁制开启,它走进洞府,看到了那名弟子的尸体。 那名弟子满脸皱纹,很是苍老,白发披散,皮肤干枯,没有任何水分。 这样的画面它看的太多,眼神依然幽冷,没有任何伤感。 它低头咬起那具尸体,转身离开洞府。 石壁上的宝石变成了绿色。 黑狗纵身一跃,落在了云海上,踏云而去。 夕阳落下,世界归于黑暗。 黑狗来到一座石山前。 山崖间有很多洞。 每个洞里都有一座石像。 它低头把嘴里那具尸体放到一个洞里。 又多了一座石像。 黑狗回到剑狱。 它走过幽暗的通道,来到一处地方。 四周的墙壁围成一个圆,看着就像一口井,但地面很干。 黑狗静静坐下。 一道光从天空里落下,照在它的身上。 第三十章白吃 修行界的主旋律并不是争权夺势,也不是争强斗狠,而是修行。 这在青山宗里体现的更明显。 神末峰更是如此,连闲聊都不怎么擅长的师徒四人,每天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用在修行上。 最开始的时候,顾清与元曲因为镇守白鬼大人的存在还有些心神不宁,但随着时间流逝,渐渐适应了它的存在,也开始专心修行——反正白鬼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适应起来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从清晨到日暮,峰顶都很安静。 赵腊月、顾清、元曲在各自习惯的地方冥想,练剑。 偶尔有飞剑破空的声音,偶尔传来猿啼。 井九被困雪原六年,境界停滞不前,但重新开始修行之后,也不显得如何着急。 他吸收天地灵气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以至于天地灵气更像是往他的身体里在灌注。 每当他冥想的时候,神末峰顶汇聚的天地灵气甚至都会更多、更加精纯。 数日后,白鬼发现了他修行时的异样,从洞里走了出来。 只要在神末峰顶便能享受那些天地灵气的好处,但当然肯定是离井九越近越好。 白鬼如此想着。 从那天开始,只要井九开始冥想,吸收天地灵气,白鬼便会跳到他的头顶趴着。 寒蝉则是在它的头顶趴着。 这个画面真的很滑稽,好在没有人看到。 一只猫加一只虫子也没多重,井九没有在意。 白鬼反而有些不满,总觉得井九太懒,每天冥想的时间太短。 好在除此之外,它还发现了另外一样好处。 神末峰的太阳要比碧湖峰的太阳更圆更大。 这里的阳光更暖和,味道更好,晒起来更舒服。 噢,还有一样好处。 …… …… 某日结束修行,白鬼跳进赵腊月怀里,要她抱着自己睡觉。 元曲看着这幕画面,有些不解问道:“虽然听说过猫儿喜欢睡觉,但一般夜里也会出去玩耍,为何镇守大人却没有这样的想法?来到神末峰后哪里也没去过。” 井九心想青山再大,风景再好,看上几千年也总会看完,哪还有什么地方能让它生出兴趣?想当年它甚至无聊到跑去隐峰那边挖墓,想看看有什么宝贝,搞得乱七八糟,惹得师兄很是生气,与尸狗一道把它好好收拾了一通。 它不喜欢尸狗,应该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尸狗呢?它与师兄之间的感情那时候就很好,有一直延续到后来吗? 师兄被关进剑狱后,它行走在那条幽暗的通道里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 …… 有很多事情是想不清楚的,哪怕想到花儿都谢了。 盛夏到来,青山经常落雨,到了夜间,雨势往往更大。 某夜,碧湖峰顶暴雨如注,阴云翻滚,无数道雷电不停落下,轰向湖心那座小岛。 确认几段雷魂木没有问题,井九转身走出洞府,来到檐下,站到赵腊月的身边。 碧湖峰上的夜空被电光撕裂成无数碎片。 数十道剑光忽然出现在其间,冒着极大的风险高速穿行。 那是无彰境与游野境的青山弟子,在那里借助雷暴洗剑。 神末峰顶的微雨忽然散开,在崖畔盘膝坐了五天五夜的元曲睁开眼睛,踏剑而起。 就在前一刻,他正式破境,进入无彰境界。 顾清驭剑而起,跟在他的身后。 很快,两道剑光进入数十道剑光里,再也无法分清。 崖边没有空。 白鬼盯着碧湖峰的方向。 无论闪电如何耀眼,它的眼瞳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般幽深,仿佛星空。 守护雷魂木是它的工作,青山供养着它,它便要把这件事情做好。 就像尸狗在幽暗的地底做事一样。 不是所有的青山老祖宗都像井九那样懒,而且没良心。 暴雨里,它静静看着远方。 寒蝉在旁趴着。 …… …… 修行没有新鲜事。 四季变换亦如此。 转眼一年多时间过去,青山迎来了又一个冬天。 山里不知山外寒苦,却知道雪景之美。 依然是清容峰的请求,在第一场冬雪降临的那天,青山大阵开了一道口子。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经过一夜时间,上德峰变得更白,其余诸峰的峰顶也积了厚厚一层雪。 只有碧湖峰像是戴了个帽子,而且颜色不大好。 顾清推开木屋门,接过猴子扔过来的果子啃了一口,准备用剑火洁面,忽见着满眼白色,改了主意。 他用雪擦了擦脸,觉得精神了不少,走上峰顶,放好炉子,扔进银炭,开始煮雪泡茶。 铁壶里的水传出沸腾的声音,元曲揉着眼睛从洞府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这幕画面,有些惊讶说道:“师兄,今天煮茶喝吗?” 顾清微笑说道:“是啊,难得下雪。” 元曲向崖畔走去,忽见着雪地里有处隆起,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根露在外面的尾巴。 他想了想,问道:“要不要把镇守大人喊醒喝茶?” 顾清心想就算镇守大人不是普通的猫,终究是猫。 而且一只叫刘阿大的猫应该更愿意喝米酒而不是初雪煮出来的茶吧? 已经相处一年多时间,每每想到这个名字,顾清还是有些不习惯。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青山镇守里面,是不是白鬼大人排名首位?” 元曲说道:“为何这般想?” 顾清用嘴形无声说出刘阿大三个字。 元曲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想不会吧? 洞府上方传来井九的声音:“元龟、妖鸡、阿大。它们的名字里都有一,是因为它们三个都想当老大。” 昨夜下雪,他搬回了殿阁里,把竹椅放在窗边,然后开了一夜的窗。 雪地里那根像旗杆般的尾巴动了动,似乎是表示同意。 顾清抬头望向窗户,问道:“那夜哮大人呢?” 井九说道:“尸狗觉得它们三个都是白痴。” 顾清和元曲想笑,看着雪里那根白尾巴却又不敢。 忽有啸鸣声响起。 赵腊月走到崖畔,解除禁制,伸手接过一封破空而至的剑书。 她拆开剑书看了眼,望向二楼说道:“西海剑派来访,有人想挑战你。” 井九问道:“谁?” 赵腊月说道:“桐庐那个白痴。” 顾清和元曲早就已经忍不住了,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大声笑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这样和那样的人 适越峰下,大殿之前,石台四周植着无数棵松树。 冬风吹过,树上的积雪被吹落,簌簌作响,仿佛又下了一场雪。 石台上的积雪早已被执事清到一旁,在阳光下渐渐融化,却让场间的温度更低了些。 桐庐的眼神很冷,看着面前的几名青山弟子说道:“井九居然不敢应战,这可不像你们青山剑宗的行事。” 今次西海剑派来访,是为了过些天四海宴的事情,想要邀请青山宗派出些有份量的人物。 那些事务自有西海剑派的长老与适越峰的师长谈判,桐庐正式发出邀战,然后毫无意外地被神末峰拒绝了。 幺松杉说道:“桐庐道友如果真想切磋,我想试试,或者你在我们当中随便挑个。” 桐庐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你们也一样,何必多此一举。” 以往像这种情况,负责接待桐庐的应该是过南山或者顾寒这些两忘峰排名较前的弟子。 但因为某件事情,他们被门规责罚,已经两年没有出过洞府。 桐庐隐约猜到那件事情应该便是洛淮南之死。 幺松杉在两忘峰排名十一,知道自己确实不是桐庐的对手,听着这话也不怎么生气。 “在我看来,桐道友也不是我小师叔的对手,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桐庐不愿与他做口舌之争,转身向大殿走去。 井九不肯应战,他能有什么办法? 看着他的背影,幺松杉摇了摇头,说道:“居然以为井师叔会同意他的挑战,真是异想天开。” “何止异想天开,简直白痴。” “不错,像小师叔这么懒的人,怎么会把时间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何时见他与人比过剑?” 换作任何一名青山弟子,不接受桐庐的邀战,一定会被视作怯懦,会被同门瞧不起。 但那个人是井九,那么便不会受到任何鄙视,因为所有青山弟子都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就是这样的人。 一名弟子忽然想起某事,说道:“有啊,那次青山试剑,小师叔可是连战三场。” “那是因为柳十岁。” 听到这个名字,议论声忽然消失。 人群散开。 …… …… 巨大的阴影在海面上看似缓慢地掠过,其实速度非常惊人,瞬间越过大乱礁与数百条船,来到海州城外。 无数海水从天而降,让海州城里落了好大一场雨,斜斜的阳光被雨珠折射成一道彩虹。 天鲸挥动两翼飞离城市,海上起了好大一阵浪,拍打着崖石,发出轰隆的声音,却无法掩住城里民众的欢呼声。 今年的四海宴正式召开了。 做为与朝歌城较劲的产物,西海剑派不断加大对四海宴的投入,虽然还远远及不上梅会,但无论规模还是层次,较诸当年都已经有了极大的提升,参加的修行者越来越多,中州派最近三年来的都是元婴级的长老。 青山宗却还是像以往那样,随便派几名弟子参加,态度很是鲜明。 有趣的是,四海宴如今的名声却有很大一部分源自青山宗。 赵腊月与井九在修行界的第一次亮相,便是在这里。 在这里,井九拿到了棋战第一,他之所以参加梅会,与童颜下出那局惊天地、泣鬼神的棋,也是由此发端。 赵腊月没有参加四海宴,但亮相的方式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她在云台大殿里,当着西海剑派长老与诸派高手的面,直接一道血虹,斩杀了散修竹介。 海上那片终年不散的厚云里隐藏着无数宫殿,那里便是云台。 桐庐站在大殿边缘,看着遥远的地面,想着这些事情,脸色有些难看。 云台是西海剑派的重地,负责与朝天大陆交流,他虽然是西海剑神的亲传弟子,却很少来这里。 西海剑派在大海深处两千里的大岛上,那里才是他苦修剑道的地方。 此时在他的眼里,碧蓝的海湾就像是宝石,青山里的那些楼阁更是变成了小点。 今年四海宴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稍后那些优胜者会乘坐云船来到这里,接受西王孙亲自赠予的四件重宝。 他作为西海剑派年轻弟子的代表,要在这里负责接待贵客。 想着那些无趣的寒喧,乏味的事务,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这些天西海剑派以及亲近的宗派,借着四海宴的机会不停宣扬他在青山挑战井九、井九不敢应战的消息。 他现在很风光,但那有什么意义? 四海宴结束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桐庐走回自己的房间,发现桌上有封信。 有谁能在西海剑派的重地来去自如? 他用剑识察看,确认信上没有附着阵法与异毒,拾起撕开。 信纸上写着简单的两个信息,分别是时间与地点,这代表着挑战。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落款是一把红色的剑。 弗思剑? …… …… 十余日后。 海州城外的海洋上,这里远离海岸,却有一大片乱礁探出水面,海水在其间翻涌滚动,变成无数道白色的鳞片。 海浪最急的时候,海水会从礁石里喷涌而出,看着就像是鲸鱼在喷水,画面颇为壮观。 满天水雾遮蔽视线,稍微远些的地方便很难看清。 一位黑衣人静静站在礁石里,仿佛要与礁石合为一体,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一道剑光落下,桐庐现出身形。 黑衣人看着他说道:“没想到你如此骄傲,竟然真的单剑来会,难道你不担心这是一个暗杀你的陷阱?” 桐庐说道:“这里是西海,没有谁能在这里设局杀我。” 黑衣人说道:“或者是因为你知道那些杀人的人是谁?” 桐庐说道:“我更好奇是谁敢冒充青山弟子。” 黑衣人说道:“我现在确实已经不是青山弟子,但也谈不上冒充。” 桐庐猜到了对方是谁,沉默了会儿,说道:“直接表明身份吧。” “听说你想替洛淮南报仇,所以才会去青山挑战井九。” 黑衣人解下蒙着脸的黑布,露出比以前更黑的脸,脸上的神情还是像以往那样真挚。 “既然那样,你应该直接找我,而不是去打扰别的人。” 第三十二章乱礁斗剑 桐庐没有说话,神情漠然。 忽然,剑光闪动。 飞剑自乱礁远方飞回,带着水渍,没有血。 站在礁石上的柳十岁已经消失。 桐庐默运剑诀,身前空气微微变形,脚下白色的泡沫忽然消失,他也随之消失。 嗤的一声轻响,他原先站立的礁石上出现一道深刻的痕迹。 碧蓝的海水在这片乱礁里涌动,浪花翻滚,礁石缝隙里不时喷出水柱,腥味有些重。 桐庐与柳十岁不知道隐藏在何处,准备着下一次出剑。 到了他们现在的境界,已经很难用肉眼看到彼此的飞剑,战斗自然也变得更加凶险,往往只在一剑之间。 青山试剑时,诸峰弟子的剑斗会显得那般精彩,追击不停,那是因为双方彼此太过了解,而且不是生死之争。 桐庐与柳十岁今天这场剑争则是生死立见。 先前他们的各自一剑如果没有落空,这时候礁石里的白沫应该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时间缓慢地流逝,海水冲洗着礁石,发出轰鸣的声音,两个人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身为剑修,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隐藏好自己的行踪,就像当初赵腊月杀洛淮南那样。 某块礁石的下方,光线昏暗,很难视物,石壁上到处都是青苔与贝壳的尸体。 桐庐站在里面,闭着眼睛,任由海水落在脸上与身上,没有任何反应,呼吸细微悠长的仿佛要停止一般。 他的飞剑灵阶极高,名为西冷,此时正隐藏在那片如雪般的浪花里,随时准备出击。 数百丈外的另一块礁石后方,柳十岁闭着眼睛,盘膝坐在海里。 他的头顶距离海面约有数尺的距离。 他的剑则是不知去向。 在海浪的轰鸣声里,他们很难捕捉到对方的心跳声与气息,从而确定对方的位置,只能散开剑识去寻找,但这同样很容易被对方反过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所以最终还是要看谁的剑更快。 桐庐忽然心生警兆,睁开眼睛,向侧方避去。 嚓的一声响,他的左肩出现一道血口。 那块礁石被斩出一道裂缝,青苔与贝壳的尸体变成碎末飞起,然后落在海里。 柳十岁的剑竟是一直藏在海里! 桐庐没想到这个青山弃徒竟是如此阴险,但丝毫不惧,剑元疾运,双指并拢朝着海里某处遥遥一指。 西冷剑破空而去,海面生出一道白线,浪花翻滚,其势极为惊人。 西海剑派的隐潮剑法! …… …… 剑光闪动。 海面上生起数十团白色的湍流。 礁石被切碎,然后飞起,如倒飞的雨。 桐庐飘退十余丈,盯着远方那道身影,厉声喝道:“你从哪里学的这剑!” 他先前确定了柳十岁的位置,毫不犹豫动用了隐潮剑法里威力最大的一招。 没想到对方竟然早有准备,而且竟能判断出自己的剑路,轻而易举地接了下来! 柳十岁浑身湿漉,脸色苍白,应该是真元损耗极大,看着就像从海里爬出来的水鬼。 数声清脆的剑鸣在他身周响起,满是水雾里的空气里,出现数团气流。 那些气流便是两道飞剑相斩的痕迹。 他没有回答桐庐的问题,隔着百余丈的距离一拳轰出,拳上缭绕着黑色的妖火! 无论是礁石下方的海水还是浪花,瞬间被蒸发,变成一道白龙,轰向桐庐的身体。 桐庐知道这便是血魔教的邪功,还有妖丹之火的威力,神情微凛,唤回西冷剑,在身前连续布下三道剑帘。 啪啪啪三声轻响,三道剑帘连续被破! 桐庐闷哼一声,重重摔倒在礁石里,胸口微陷,唇角溢血,竟是受了重伤。 柳十岁脸色更加苍白,如此狂暴的一击消耗了太多妖火与真元。 他正准备追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向天边看了一眼,毫不犹豫驭剑就走。 黑色的妖火向四周翻滚,海水沸腾,白雾如云,消散之后,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 数道剑光落在乱礁上。 西海剑派弟子到了。 为首的更是一位游野境长老。 看着礁石上的桐庐,几名弟子惊呼师兄,赶紧过去救助。 那位游野境长老感受着空气里残留的妖火气息,微微皱眉说道:“是谁?” 桐庐被几名西海剑派弟子扶起,说道:“是柳十岁。” 听到这个名字,无论是那位长老还是几名弟子都有些震惊。 桐庐示意师弟不用再扶自己,看着四周破碎的礁石、到处飘浮着的死鱼,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这次他逃不掉了。” 从看到那封信开始,他便开始猜测是谁想约战自己。 虽然他没想到柳十岁的胆子会如此之大,但这个答案也并不是太出乎他的意料。 这里是海州城外,是西海剑派的领域,他事先在外围做了安排,当然不会让柳十岁逃走。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出乎了桐庐的意料。 西海剑派把海州城四周全部封禁,派出很多弟子搜寻,依然没能发现柳十岁的痕迹。 他就像是一只鬼,就这样平空消失。 …… …… 海州城外有一片终年不散的云,或者更应该说是一团云。 因为这团云很厚,从最下沿到最高处说不得有千丈之高。 就连海州城里的普通百姓都知道,云里隐藏着一座山,山里有无数楼阁殿宇。 海州城里时常能够看到百姓跪在地上,对着那团云叩拜不停。 这便是云台。 在云台山崖的最深处,有一个非常安静的房间。 外界的天光很难抵达此处,所以石壁上镶嵌着很多夜明珠,光线柔软,更适合看书。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房间里的架子上排满了书籍,桌上也堆满了长短不一的卷轴。 柳十岁坐在桌后,不时拿起一个卷轴展开,神情认真审读,然后右手执笔在白纸上记录些什么。 谁能想到,神秘的不老林原来就藏身在西海剑派的重地云台里。 难怪无论正道宗派与朝廷寻找了百余年,始终找不到不老林在哪里。 难怪柳十岁杀死了中州首徒洛淮南,被中州与青山悬赏捉拿,依然可以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 难怪桐庐已经提前做好准备,西海剑派四处搜寻,依然让他轻轻松松地逃走了。 房间里的光线微变。 柳十岁望向忽然出现在静室里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穿着极华美的黑袍,天生贵气。 正是西王孙。 柳十岁起身行礼。 西王孙看着他,神情淡然说道:“既然受了伤,就应该休息,这些卷宗一时间也整理不完,何必着急。” 第三十三章天若无情方不老(上)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的伤不重。” 西王孙说道:“你去找桐庐了?” 柳十岁说道:“是的。” 西王孙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也算是师兄弟,何必这般拼命?” 桐庐是西海剑神的亲传弟子,剑道天赋极高,当年梅会道战的时候,卷帘人只把他排在洛淮南之后,可以相见其实力。虽然柳十岁吞食妖丹,又练成了血魔教的邪功,从境界实力上来说还是要比桐庐差上一线。 但他敢拼命,更准确地说,他每一次出剑与出拳,都当成是最后一击。 桐庐做不到这一点,所以输了。 西王孙问道:“因为他到处宣扬井九胆小怯懦,所以你很生气?”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西王孙也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能胜过桐庐,倒真是超乎了我的意料。” 柳十岁说道:“那是因为您教的好。” 西王孙淡然说道:“我待你再如何用心,看来还是敌不过你们主仆之间的情义。” 柳十岁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公子待我很好,但这是不同的。” 西王孙静静看着他,也看了很长时间。 静室更加安静,夜明珠的光线渐渐淡去。 “你开始修行不过十余年时间,便走到了这一步,不愧是天生道种,我选择你果然没有错,但你不用谢我。” 西王孙说道:“所有的前因后果你都已经知道,只要不恨我便行。” 柳十岁沉默不语。 浊水底的鬼目鲮。 那颗滚烫的妖丹。 妖丹里附着的血魔教邪功,还有隐藏丹息的方法。 这一切让他成为现在的他。 去年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某人特意安排的。 那个人就是西王孙。 这是一个阴谋。 这个阴谋简单而有力量。 ——能够抗拒这种诱惑的修行者很少。 就算南河州外的那个局没有成功,西王孙在朝天大陆各处还做了很多类似的安排,事后证明很有效。 西王孙布置那个局,最开始想诱惑一名两忘峰弟子做为不老林在青山里的内应。 他很满意那名两忘峰弟子是天生道种柳十岁。 他不满意的是柳十岁不会演戏,很快便被人发现,然后被逐出山门。 他本有些失望,但后来发现一名青山弃徒转身成为不老林的刺客也是极好的事情。 这会给青山宗带去足够的羞辱。 而且柳十岁的修行天赋确实太好,好到他都有些惜才。 所以他把柳十岁带回了不老林,然后观察了五年时间。 如果是别的人,他肯定会观察更长时间,但他没有想到,柳十岁居然去杀了洛淮南。 从那天开始,柳十岁便再也不可能背叛不老林。 加上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西王孙终于开始完全信任他,开始用他,甚至开始亲自传他剑法。 但他没有想到,柳十岁居然还想去杀桐庐。 看着书桌后的年轻人,西王孙的眼神有些冷。 “如果有什么合适的对象,我可以帮着去杀。”柳十岁低着头说道。 西王孙知道他是在表示歉意,神情微和,想着上次柳十岁去做的那个案子,嘲弄说道:“你坚持不肯杀无辜也罢了,结果险些因为所谓无辜,自己丢了性命,像你这样的人,哪里是做刺客的料。” 柳十岁说道:“所以你才会让我在这里看书写字练剑?” 西王孙说道:“是的,因为我需要你证明给青山宗看,我们对此寄予厚望。” 柳十岁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 西王孙轻轻弹指,一个玉册出现在书桌上。 “分析他们的资料,挑出合适的人选去杀玄阴宗的苏子叶,方案要做的漂亮,就像上次你们杀洛淮南那样。” 说完这句话,西王孙便离开了房间。 柳十岁翻开那本玉册,很多文字映入他的眼帘。 那些文字是不老林成员的姓名以及相关资料。 那些姓名由精血书写而成,很难被抹掉,而且带着神识烙印。 把名字写在玉册上后,那个人便再难背叛不老林,不然被外界知晓,必然只有死亡一途。 对柳十岁来说,玉册上的很多名字都很陌生,想来应该是生活在城市与乡村里的普通人。 有的名字让他觉得眼熟,应该是隐藏在各宗派与朝廷里的人物。 比如这时候他正在看的一个名字,刘湘。 刘湘是昆仑派二代弟子,境界颇为高深,擅长寒冰剑法。 谁能想到他会是不老林的成员。 柳十岁翻阅着玉册,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类似的玉册他已经看过很多本,只不过那些玉册上面的名字要更加普通,无论隐藏的深度还是本身境界,较今天这本都差得比较远。 他重新取过一张白纸,用笔蘸好墨,开始挑选人手,设计方案。 新鲜的墨字从笔端流淌而出,变成无数刺杀的细节。 事实上,柳十岁这时候根本没有在想那位玄阴宗少主,而是在想别的事情。 有很多事情他现在还不能确定。 今天他约桐庐在乱礁里决斗,除了想替公子出气,也是想试探一下对方。 现在看起来,桐庐应该不知道他在不老林里,不然不至于因为他能识破隐潮剑法而那般吃惊。 如此说来,并不是整个西海剑派都已经被不老林控制,只是西王孙一脉? 十余年前才忽然出现在西海畔的西王孙,究竟来自何方,是什么人? 西海剑神为何对他如此信任,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柳十岁放下手里的笔,望向窗外,眼神有些复杂。 这两年时间里,西王孙对他很是信任,在剑道方面的指点毫无保留。 他真的很不明白,这种信任或者说看重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开始书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方案终于出来,他对着纸张吹了两口气,又看了一眼那本玉册,便收了起来。 这本玉册的级别依然不够,连他的名字都没有。 也不知道不老林隐藏在各宗派与朝廷里的那些真正强者,究竟会是哪些人。 想来那些名字,应该整个修行界都应该听说过。 …… …… 大殿深处,有一张很大的石椅。 西王孙坐在椅子里,沉默地思考着什么。 数道光线落在前方,形成一道光幕。 他隐藏在光幕后的黑夜里,根本无法看见。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一名绿裙少女走进大殿,跪在光幕之前。 “抬起头来。” 西王孙说道。 绿裙少女依言平身。 只见她眉眼清秀,神情温柔可人,正是当年井九与赵腊月在海州城里遇见过的应城小荷。 …… …… (这好像是大道朝天第一次在章节名里开始用上中下,是不是说明要开始打架啦……) 第三十四章寻剑 (昨天的章节名先不继续用,以后有合适的章节再重复用。) …… …… 西王孙说道:“这几年我只让你办了这一件事情,所以我希望你的答案不会让我失望。” 应城小荷有些紧张,说道:“井九应该没有与他说过我,所以他没有认出来。” 提到那个名字,她的胸口便有些隐隐作痛,仿佛那道铁剑还在里面。 西王孙说道:“很好,希望你跟着他的时候,也没有被他发现。” 应城小荷说道:“请您放心,我确定他没有发现。” 西王孙说道:“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应城小荷说道:“我没看到他与任何人接触,也没有看到那把剑。” 西王孙沉默了会儿,说道:“不用太在意,随便看看便好,不要让他生疑。” 应城小荷说道:“属下明白。” “你不明白。” 西王孙声音微冷说道:“就算你是狐狸精,也不要妄想迷住他,因为那个孩子道心之坚定,举世罕有,我要你成为她的羁绊,不是要你爬上他的床,所以那些手段不要乱用。” 应城小荷有些不安,问道:“那属下应该怎么做?” 西王孙说道:“给予他真情意,让他怜惜你,记住,那些情意必须是真的。” 说完这句话,他挥挥手,示意她离开。 大殿重新回复安静。 光幕渐渐敛去。 他的脸反而变得清楚了些。 他有些不解。 初子剑是师父的剑,当年遗落在这片大陆,为何会出现在柳十岁的手里?这是真人的意思吗? 柳十岁把这剑藏到了哪里?为何已经数年时间,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 …… 小荷离开了云台,来到了海州城。 自从接受这个任务之后,她便从应城搬到了这里,买下了一座酒楼。 坐在酒楼的包厢里,看着桌上的食物,她没有任何胃口。 看上去她很平静,实际上她很紧张,因为她不停地用手指在摩娑腕间的手镯。 那个镯子看着很寻常,很普通,表面光滑,有些冰冷。 这些年来,她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面对难以破解的局面时,她便会不停地摸这个镯子。 因为这会让她产生极度的恐惧。 而恐惧是让一个人冷静下来的最好方法。 前些天的某个傍晚,在四海宴的花灯下她第一次遇到柳十岁,然后很自然地相识。 她知道柳十岁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但也没有把这次任务当回事,因为她很擅长做这种事情。 但从看到柳十岁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开始慌乱起来,直到现在。 那朵茉莉花为何会在他的衣领上? …… …… 转眼又是一年。 海风如常吹着,花灯下的男女可能换了人,但画面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青山依旧,天光峰还是那么高,上德峰还是那么冷,适越峰还是那么吵,神末峰还是那么孤。 与过往无数年里相同,神末峰仿佛与世隔绝一般,除了偶尔玉山师妹会来给元曲送些东西。 师徒四人的一应用度都是由适越峰弟子送到峰底,然后由猿猴们送上峰顶。 昔来峰的人们更是觉得好生寂寞,因为神末峰似乎从来没有修行典籍方面的需要。 元曲的无彰初境已经稳定。 赵腊月还在感受游野境带来的诸多变化。 顾清的境界更加深厚,对承天剑法的掌握越发老道。 眼看着井九便要成为神末峰境界最低的那个人。 有趣的是,无论遇着修行方面的何种疑难那三人都会来问他。 井九觉得这样有些麻烦,还不如集中起来讲课。 某天傍晚,峰顶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井九躺在竹椅上。 赵腊月坐在竹椅末端。 白猫趴在她怀里。 寒蝉蹲在它头顶。 顾清与元曲站着。 …… …… “师父,从第三式开始,我剑元运行便有些问题,与剑法的配合好像差了些什么。” 顾清不是现在才发现这个问题。 九年前,他开始修行井九给他的承天剑诀之后,很快便察觉到了。 那年在朝南城宝树居,他学习破阵的方法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换一种描述方法就是,承天剑诀在某些时候有些不像剑诀,而更像…… “是阵法。你可以把承天剑诀理解为某种阵法,剑元的运行进行相应的调整,便能解决这个问题。” 井九没想到顾清的感知如此敏锐,还在无彰境的时候便已经发现了承天剑诀的特殊之处。 顾清问道:“用阵法的方法学剑?这该如何调整?” 井九说道:“你可以找时间去昔来峰,寻些阵法相关的书籍来看。” 元曲有些不理解,问道:“剑法便是剑法,怎么能是阵法呢?” 井九说道:“你学的七梅剑法源自一茅斋的笔法,顾清当年用的六龙剑诀则是与大泽宗的雷法有关。” 元曲说道:“难道所有道法可以变成剑法?” 井九说道:“可以反着理解。” 那是说青山九峰的真剑可以模拟为某种道法? 想着那种画面,顾清不禁有些神往,说道:“真是难以想象。” 井九不明白两名弟子的疑惑与震惊,说道:“入山门第一课时不就已经教过你们万物一剑的道理?” 所有青山弟子进入内门,在洗剑溪畔的第一课都会拿到一本叫做剑经的书。 剑经的首页有四个字。 万物一剑。 顾清与元曲当然记得,只不过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原来那四个字不仅仅是为好看,而是有真实的意思。 白猫趴在赵腊月的怀里,动了动身体。 赵腊月想到某个传闻,问道:“听说通天境界之上还有别境?” 顾清与元曲也来了兴趣。 井九说道:“藏天下。” 峰顶变得很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赵腊月问道:“再往上?” 井九摇了摇头,说道:“那个境界只在想象里,便是开派祖师也未曾做到,不用去想。” 白猫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很香,其实一直默默听着。 它当然知道藏天下。 它还知道井九没有说的那个境界就叫做:万物一。 还是剑经首页那几个字。 那也是一把剑。 万物一剑。 它有些失望,直到最后井九也没有提到那把剑。 那把剑究竟在哪里呢? …… …… 春意渐生,洗剑溪变得更绿,然后被两岸盛开的野花染红。 青山宗迎来了又一次承剑,神末峰又一次没有参加。 悬铃宗少主连续四次前来观礼,承剑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她再次拜访神末峰。 今年她被接到了峰顶,顾清还用铁壶煮了一道茶。 她知道这是极其难得的待遇,便是自己姆妈、甚至老太君来了都不见得有,笑的很是得意,与名字很相合。 赵腊月想起当年朝歌城旧梅园里的事情,问道:“你家老太君身体怎么样?” 当年德瑟瑟去旧梅园求见天近人想问自己母亲何时再嫁人,天近人通过童子之口说要看老太君何时厌了人间,她继续追问,得到的答案是十年,现在算来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老太君身体还好。” 德瑟瑟望向洞外那张竹椅,说道:“当年某人说得对,天近人那个老家伙只会唬人。” 赵腊月注意到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出落成漂亮的少女,说话的时候噘着嘴,很可爱。 就在她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德瑟瑟忽然睁大眼睛,问道:“你们知道那件事了吧?” 第三十五章喜欢吃烤肉的年轻人 赵腊月怔了怔,说道:“什么事?” 顾清与元曲的神情也很茫然。 德瑟瑟看着他们无奈说道:“虽说修行重要,但你们能不能稍微关心一下修行界里发生的大事?” 赵腊月心想按照刀圣的说法,雪国应该百年之内不会南侵,冥部最近这些年也挺安静,哪有什么大事? “苏子叶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离开冷山去了益州,结果在酒楼里遇着了刺客,那刺客伪装成一个嫖客……” 德瑟瑟把这起暗杀详细解说了一遍。 顾清和元曲对视一眼,有些意外,因为赵腊月听得很认真。 德瑟瑟想着这起暗杀布局之精巧,下手之冷酷,不禁心生寒意,感慨说道:“不老林真是可怕。” “他死了吗?” 赵腊月难得流露出对某个人的兴趣。 很多年前她就听说过苏子叶这个名字。 玄阴宗少主的修行天赋在传闻里被形容的无比夸张,甚至据说就连洛淮南都不如他。 德瑟瑟说道:“不知道,按当时的情形看他应该必死无疑,但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人发现尸体。” 洞府里变得安静起来,气氛有些怪异。 洛淮南与苏子叶是修行界年轻一代的两个最强者,一正一邪。 谁能想到,他们都遇到了暗杀。 一个死了,一个生死不知。 这确实是很令人感慨的事情。 德瑟瑟以为此时洞府里异样的气氛便是源自于此,却不知道赵腊月、顾清和元曲想到的事情要远比此多。 …… …… 西南大陆是一片穷山恶水,山川连脉不绝,时而暴雨时而旱灾,出产极为匮乏,人烟自然稀少。 按道理来说,这应该是修行者喜欢的清静地,但问题在于这里没有灵脉,而且风景也不怎么好。 崖壁间,一道黑影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前行,再如何险峻的石壁,都不能延缓速度。 干枯的树枝被撞碎,湿漉的青苔被踩成稀泥,不及避开的山鹰被撞飞,酒壶拍打着那人的腿侧,发出啪啪的声音。 来到一处幽暗密林里,那人停下脚步,把身上的同伴扔到地上,解下酒壶灌了两大口,才开始喘粗气。 那名同伴用黑布蒙着头脸,艰难地坐起,靠着大树哑声说道:“给我两口。” “你都已经中毒了,还喝个屁的酒!” 那人身形很魁梧,一脸络腮胡,因为喝酒太急,酒水洒在上面,星星点点就像是露珠。 他的眼睛很干净,看着也像露珠。 天下第二,何霑。 树下那人解开黑布,露出脸来。 他的脸竟是绿色的,泛着淡淡的光泽,就如变硬的石膏般,看着极为诡异,如同鬼物。 何霑神情不变,应该是看的多了。 那人声音非常嘶哑,就像是声带被人用刀子割过:“这毒把我整治的如此之惨,还差那两口酒吗?” 何霑眼神微黯,听出同伴的意思,把酒壶扔了过去。 那人接过酒壶喝了两口,虽然他说的洒脱,喝的却是很小心,没有洒出一点酒水,显得文雅。 “我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不老林的刺客,我只知道除了我没人愿意帮你。” 何霑说着说着便有些生气,说道:“你要是像我一样多交几个朋友,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那人微笑说道:“有朋友还叫邪派弟子?” 何霑懒得理他,说道:“宝通禅院离这里比较近。” 那人说道:“你不要忘记我是玄阴宗少主。” 原来他便是苏子叶。 “你父亲走火入魔,瘫痪多年,现在你出了事,他应该也很难自保。” 何霑嘲弄说道:“玄阴宗已经是别人的了,你还是什么少主。” 苏子叶想了想,说道:“你说的有道理。” “你中的到底是什么毒?”何霑皱着眉头问道。 要知道普通的毒物对修行者很难起作用,更何况玄阴宗最擅长各种魔功奇毒。 “我能感觉到一种毒是尸槐,不老林看来很了解玄阴宗的功法,但应该还被别的人加了些调料。” 苏子叶说道:“这些都无所谓,关键是那几名刺客的手段真的很了不起,不老林果然厉害。” 何霑问道:“不老林为什么要杀你?” 苏子叶说道:“冷山里很多人瞧我不顺眼,派里那些老家伙更是早就想让我死,更不要说你们这些正道人士,出得起价钱的人很多,我怎么知道是谁。” 何霑有些恼火说道:“明知道这么多人想你死,你居然还如此大意,一个人出现在益州。” 苏子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闭上眼睛开始休息,说道:“给我弄点烤肉来吃。” 何霑的脚步声响起,向远方而去。 苏子叶的脸微微扭曲,就像被揉成一起的绿叶,显得很痛苦。 他没有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 照亮黑暗的是篝火。 去年,那堆篝火的火焰有数十丈高,照亮了幽暗的峡谷。 这是玄阴宗祭祖的仪式。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年轻人,想要挑战他。 那名年轻人被他击成重伤,逃了出去。 他心里的警惕却没有放松。 因为那名年轻人用的是最正宗的玄阴宗魔功。 那种带着岁月意味的古老气息是那样的清楚。 他记得也很清楚,当时那些老家伙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要查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以在知道那个年轻人的行踪后,他毫不犹豫离开冷山,来到益州。 为了保密,他一个下属都没有带。 现在想来那个线索自然是假的。 是不老林故意给他的。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毒素在经脉里流转,慢慢地侵蚀着肌体,已经快要靠近魔胎。 到那一刻他便会死去。 那个年轻人这时候应该已经回到冷山,被派里那些老家伙们奉为主人。 那父亲呢?他这时候已经死了吗?还是说会受尽羞辱却想死不能,比现在的日子更凄惨? 真希望是后者啊。 苏子叶这般想着,听着脚步声响起,缓缓睁开眼睛。 第三十六章早有故事在上头 何霑站在他的身前,手里没有猎物,也没有点燃篝火的意思。 “临死之人最后的请求也不肯满足,太残忍了。” 苏子叶看着他认真说道。 何霑摊开双手,说道:“一个好消息,一个……” 苏子叶说道:“坏。” 何霑说道:“坏消息就是没有肉,好消息是我在附近刚好遇到了一个熟人。” 这样的荒山野岭,居然能够遇到熟人,自然没有人会相信。 苏子叶叹了口气说道:“这种时候你还愿意陪我聊天,从那开始,我就知道你在等人。” 何霑带着歉意说道:“如果让你知道,我担心你不会接受。” “我是邪派中人,不是一茅斋那些不食敌粟的老夫子。” 苏子叶说道:“让他出来吧。我也一直都很好奇你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人从树后走了出来,年龄应该不小,但眉眼稚嫩,就像个孩子。 当年梅会棋战,何霑用一条烤鱼便差点让德瑟瑟转变阵营。 像他这样的人,在修行界里肯定有很多朋友。 朋友也分很多种。 对何霑来说,幸运的是他最出名的两个朋友都是他真正的朋友。 有趣的是,这两个朋友非但彼此不认识,而且从阵营上来说应该是生死大敌。 如果是以前,何霑绝对不会让他们两个人碰面,但今天情况特殊。 除了童颜,他不知道还能信任谁。 …… …… “你的脸怎么是绿的?” 这是童颜说的第一句话。 “我父亲在我母亲身体里种下魔胎,最后魔胎保住了,她死了。“ 苏子叶说道:“我就是那个魔胎,天生尸毒,所以全身都是绿的。” 他的语气很平淡,解释很简洁。 野林里却像是落了抹最深的夜色。 山风寒冷刺骨。 童颜沉默了会儿,看着他脸问道:“怎么又紫了?” 苏子叶说道:“尸槐在我身体里与先天尸毒混杂,所以我的身体颜色会有些变化。” 童颜说道:“你还能撑多久?” 苏子叶说道:“紫苏叶也不难看,如果用益州的泡菜坛子泡上三天,再混着白米饭吃,味道很香。” 童颜说道:“宝通禅院没有肉,但是有饭,如果我出面,白米饭应该也是有的。” 苏子叶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你同意我自己出饭钱的话。” 童颜说道:“当然,不过你现在身上没钱,可能需要打几个短工。” 苏子叶说道:“可以。” “行了行了,这么说话不累吗?” 何霑一直没有说话,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骂了几句脏话,说道:“我承认你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我弄不过你们,我排第三好不好?” “不行,你只能排第四。” 童颜指了指被树梢割裂开来的天空,说道:“井九在上头。” 苏子叶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望向天空,微笑说道:“如果能活下来,我也想去青山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 朝天大陆迎来了春天,但有的地方还是很冷。 荒凉的原野上,只能看到枯黄的苔藓,偶尔能够看到几棵胡柳,也已经被不知什么动物啃的光秃秃的。 就像远方那些石山。 冷山真的很冷,人们说话时呼出的气都会变成白烟,看着像是在祭奠什么。 玄阴宗内乱已经结束,经过一番惨烈的厮杀,一个叫做王小明的年轻人被长老们拥立为新一任的少主。 有趣或者说令人心寒的是,那位走火入魔、瘫痪了数十年的玄阴宗主居然还活着。 “你答应我让他们公平较量,为何要让不老林去暗杀他?” 说话的矮瘦老者鼻子很红,但与寒冷无关,可能是愤怒。 他便是那位著名的遁剑者:玄阴老祖。 从不见天日的地底出来后,他说话的对象有且只有一个人。 阴三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没想到你那个徒孙这么出色,只好多做点事情。” 玄阴老祖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老林既然这么听你的话,当初你为何要把魏成子杀死?” “水当然越混越好,只需要达到目的就行。” 阴三说道:“小腊月是我青山弟子,什么时候轮到让中州派的废物来杀了?” 玄阴老祖说道:“不老林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阴三说道:“等到不老林灭亡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告诉你。” 玄阴老祖越发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问道:“你想灭掉不老林?” 阴三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是那些孩子们想做这件事。” 玄阴老祖说道:“你为何要帮他们?” 阴三微笑说道:“如果我师弟还活着,肯定会觉得这些事情毫无意义,但是我很喜欢呀。”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手里的骨笛。 笛声悠扬,耗牛向着荒原远方而去。 …… …… 德瑟瑟走了。 夜色渐至。 青山承剑带来的热闹还没有完全远离。 站在崖畔,甚至能够听到对面峰上传来的少女笑声。 当年他就觉得清容峰离得太近了些。 白鬼与寒蝉在洞府里睡觉。 井九难得地没有躺在竹椅上,而是站在崖畔。 他看着星光下的青山群峰,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站到他的身旁。 “我是世间最适合作刺客的人。” 井九说道。 这句话很突然。 赵腊月想起当年二人在神末峰上杀死左易的情形,心想确实如此。 井九继续说道:“这是那夜在雪原里追杀雪足兽的时候忽然生出的想法。” 赵腊月说道:“你是想说你更应该承担十岁扮演的角色?” 井九说道:“我不会做。” 赵腊月说道:“因为懒?” 井九说道:“因为做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赵腊月说道:“何解?” 井九说道:“只要你活的时间足够长,便会发现世事只是无趣的重复,从来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改变。”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指向远方的两忘峰。 两忘峰和神末峰一样只有一条山道。 山道两侧隔着数十丈便有一盏长明灯,远远望去就像是两道平行的光线,顺着山势不停旋转,然后渐渐上升,直至峰顶。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说道:“路至峰顶便断,只能再次往下,还是重复。” …… …… 两忘峰今夜通明,是想要让昨天在承剑大会招入的几名新人能够看清楚夜色里的险恶山势。 按惯例,包括过南山、顾寒、简如云在内的两忘峰弟子们这时候会对新人进行训话,但今天没有。 因为两忘峰排名第二的尤思落出关了,而且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柳十岁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视线在师兄弟们的脸上移动。 没有人回答他,顾寒有些犹豫。 过南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让我来说吧。” 第三十七章他是谁 “你应该还记得那一年的梅会。” 过南山看着尤思落说道:“我们这些年轻弟子坐在星湖边,围着那堆篝火谈了整整一夜。” 尤思落想着那个满是酒香与理想的夜晚,脸上现出笑容,紧接着想到洛淮南道友已经死去,笑容敛去。 那年梅会道战竞争很激烈,到最后才分出胜负。 青山宗、中州派、水月庵、大泽、各宗派的年轻弟子们坐在湖边休息。 当时不知道是谁烤了一只羊,拿出了一壶酒。 那壶是件法器,壶里的酒怎样的都喝不完。 可能是因为疲惫,也可能是因为战斗里结下的情谊,宗派间的分歧与敌意被他们刻意的遗忘。 他们开始吃肉,开始喝酒,没有动用真元,于是很快便有些醉了,说了些很真心的话。 从那夜开始,他们这些年轻弟子有了一个共同的理想,那就是带领修行界乃至整个人族去争取更美好的未来。 为了这个理想,他们刻苦修行,寻找更多的同伴,直到现在人变得越来越多。 尤思落感慨说道:“没想到我闭关的时候,你们做了这么多事。” 过南山说道:“人族真正的威胁是雪国,就算按照刀圣大人的推论百年内无事,但百年之后呢?” 如果是普通人,自然不需要思考百年之后的世界会如何,哪怕洪水滔天。 但修行者不行,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存在的时间会长更多,更何况他们是年轻的、热血的、满怀理想的修行者。 尤思落说道:“当年白早道友说过,想要战胜外界的威胁,人族首先需要把内部的问题解决掉。” “不错,邪派势衰,人族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不老林。” 过南山说道:“数十年前神皇想进剿冷山,朝廷里纷争不断,支持最强烈的定国公在朝歌城大街上被不老林的刺客杀死,而这只是数十年历史的一个缩影。” 尤思落说道:“想彻底消灭不老林很困难,不然师长们早就做了。” 过南山说道:“不错,因为不老林并不是宗派,很难找到他们的总坛,甚至老林可能根本没有总坛,因为刺客组织并不需要这个。想要彻底消灭不老林,我们需要完全掌握里面的成员,然后雷霆一击尽数除之,不然修行界一定会大乱。” 不老林很神秘。 谁都知道,不老林肯定在各宗派里隐藏了很多人,比如前些年死去的中州派元婴长老魏成子。 问题在于,没人知道那些人究竟是谁。 尤思落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就需要内应。。” 过南山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错,我们选择了柳十岁。” 尤思落问道:“问题在于,你们怎么能把他送到不老林里?” “之前我们便掌握了一些线索,有些怀疑的对象。”简如云站出来,开始讲述那个故事的细节:“当年在浊水除妖的时候,我们便发现了问题,那只鬼目鲮体内的妖丹附着隐匿气息的功法,这对于年轻的修行者来说确实是极强的诱惑,经过一番讨论,我们当夜便确定了这个方案,让柳十岁服下了妖丹。” 尤思落微微皱眉说道:“这个方案是谁定的?” 坐在阴暗角落里的马华举起手来,看着二师兄冷峻的神情,有些不安,赶紧解释道:“童颜道友提前做了二十七个预案,当时的情形刚好符合,而且这是柳师弟自己要求的,我们绝无逼迫。” 过南山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后面的发展与我们预想的相符,柳师弟被断掉经脉,逐出山门之外不到一年,便被不老林的人带走,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一切都进行的很平稳,相信再过二十年,他便能接触到最核心的名单。” 尤思落皱着眉头说道:“那为何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我们也想不明白,柳师弟为何会真的投靠不老林,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恶行。” 过南山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件事情是我的错,以后我会亲手斩杀他。” …… …… 云台深处某处山崖对着大海的方向,不会被人看到。 柳十岁站在崖间,看着星光下的大海,神情平静。 他第一次听到不老林这个名字是在洗剑溪畔。 那时候他刚入内门,井九还要在南松亭再睡一年懒觉。 顾寒师兄很看重他,给他讲了很多修行界的事情,历史上人族曾经遭受的那些苦难。 其中有多黑暗的画面都与不老林有关。 因为权力而被谋杀的朝廷官员,因为复仇而被残忍杀害的正道修行者,因为金钱而无辜死去的商人。 在这些过程里,有更多的普通民众凄惨的死去。 不老林还可能与冥部妖人有勾结。 这样的存在本不应该存在。 但它已经存在,便应该被抹灭。 这是每一个热爱生命以及这个世界的人都应该做的事情。 两忘峰选他去不老林,是因为他的修道天赋很高,而且新入门不久,如一张白纸般,容易得到对方的信任。 柳十岁有些紧张,也有些骄傲,更多的是责任感。 在浊水底吞下那颗妖丹,他开始发烧,引来很多怀疑。 从那天开始,他承受了无数次打击,被师父白如镜放弃,被同门怀疑,被责难,被上德峰刑罚。 那三年,他像鬼一样生活在天光峰里,但他并不痛苦,因为他的内心很平静。 他只是对井九有很多歉意。 那天青山试剑,井九重伤马华与顾寒师兄,甚至把南山师兄的剑折断了,很明显是为了他出气。 每每想到这件事情,他便有些难过,又有些开心,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泛着银光的海面,传来遥远的涛声。 柳十岁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再用数十年的时间得到信任。 洛淮南之死加速了这个过程。 他在不老林的地位提升极快,接触到的信息等级也越来越高。 现在他便开始面临选择。 究竟是再熬几年,掌握更多信息,比如不老林与冥界勾结的证据,还是在被怀疑之前就离开? 就在今夜他做出了决定,选择了前者,因为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他没有弄明白。 关于不老林,西海剑神究竟是否知情?西王孙又究竟是谁? 传闻里西王孙与西海剑神是师兄弟,西王孙偶尔说的话,他在西海剑派里的地位与权力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问题在于十几年前西王孙才忽然出现,并不是一直都在西海剑派。 浊水里的鬼目鲮是西王孙的手段,类似的局还有很多个,他是如何能够操控这么多的妖兽? 传闻里这些可怕的妖兽都是冥界通过大漩涡送到朝天大陆来的祸害。 难道西王孙的来历与冥界有关? 他为何会如此信任自己? 柳十岁看着星光下的大海,身体渐渐感到寒冷。 这些年他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静静地注视着自己走的每一步。 你是谁? 第三十八章那么,就到这里了 海面泛着银辉,就像无数个眼睛。 究竟是谁在看着我?柳十岁的脸色有些苍白。 剑光破体而出,在崖前的夜色里画出一道虹光,落到海面上,把那些银色的眼睛斩碎。 然而片刻后,所有一切都回复了原样。 柳十岁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再思考这个问题,走回房间,坐在桌前开始阅读卷宗。 在云台的生活其实与在青山的生活没有太多区别。 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修行剑道,其余的时间则用来抄录、整理不老林的相关资料。 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各种卷宗与玉册。 忽然,他的睫毛眨了一下。 有几项调令从表面上看不出太多问题,只是很普通的调动,涉及的层级也不是太高,但他感觉不对。 夜明珠的光毫洒落在纸上,把那些墨字映衬得更加黑暗,如夜色一般。 他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星海,沉默片刻后,取出笔与纸张开始写字。 留在纸上的文字很简单,其中隐藏的规律只有他自己能懂,那些都是梳理与分析。 他早已不是当年小山村里的孩童,内心依然纯真,但学会了隐藏自己以及用更多方法来看待这个世界。 看似简单的几封调令与相关的一些消息,组合在一起便变成了模糊却又复杂的图案。 用了半个时辰,他分析出不老林近期应该会做一件大事,但究竟是什么事? 这个问题花了他很多时间。 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时间里,他一直坐在桌前,不停地翻阅那些卷宗,用奇怪的文字符号做着分析。 他渴的时候会饮些清水,饿的时候对自己说稍后去酒馆里吃好的。 当眼睛里开始出现血丝,他终于得出了初步结论。 他暂时还无法确定西王孙想做什么,但可以确定目标就是朝歌城里的镇魔狱。 不老林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他们真的与冥部勾结? 柳十岁拿起写满文字的纸张,双手揉成灰烬,起身走到窗前,借着手掌的余温揉了揉脸,感觉稍微舒服了些。 窗外是新的星夜,但与昨夜并无不同。 他很想踱步,但不敢。 他不知道西王孙还有没有派人监视自己,更重要的是,就算西王孙已经信任了他,他还是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他的心情有些焦虑。 为了这件事情,他已经付出了十余年的青春,承受了无尽的骂名与危险。 更痛苦的是内心的挣扎与纠结,每日每夜都在折磨着他。 他眼睁睁看着不老林杀人作恶,哪怕提前知道不老林想暗杀的目标,都没有向外界传信息。 昨夜他已经做出了决定,继续潜伏下去,直至找到那些隐藏最深的名字,找到对方与冥部勾结的证据。 但这一次,不老林的目标是镇魔狱。 难道自己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不,人族无法承受这样的危险,而且不老林把目标设为镇魔狱便等于是与冥部勾结,哪里还需要别的证据? 柳十岁看着夜色里的星海,沉默了很长时间,在心里说道:“那么,就到这里了。” 他走到石墙上,解除禁制,取出那些玉册放到桌上。 通过某些细节,他很早便已经判断出这些玉册无法被带离房间,从来没有进行这种尝试。 他翻开那些玉册,开始最后一次阅读。 最后一个名字进入脑海,他合上玉册,放回原位,向着静室外走去。 他什么都没有带。 破开云雾,落在浪声轰鸣的海岛上,柳十岁走进那间破烂的海神庙,通过地道来到海州城。 他与人群一起穿过热闹的集市,然后走进那间酒楼。 小荷准备好了饭菜,一直在等他。 柳十岁说了声谢谢,接过筷子便开始吃饭,整个过程里没有说什么话。 小荷微笑看着他,眼神很平静,心情却很复杂。 她很确定,他什么都没有从云台里带出来。 可为什么她觉得他是来向自己道别的? 难道你就准备这么离开,连一片云彩都不带走? 饭菜很快便被吃的干干净净,柳十岁真诚道谢,又与她闲聊了数句,便起身离开。 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的身影,小荷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与她的想象不同,柳十岁没有离开海州城。 他通过地道回到那座破旧的海神庙,然后通过夜色里的阵法回到云台,再次回到那个安静的房间。 他站在窗前望向与昨夜没有任何区别的星夜,揉了揉微微鼓起的肚子,脸上露出微笑,显得很放松与满足。 不知道是因为小荷的气息、饭菜的味道,还是别的什么。 …… …… 朝南城是南河州首府,也是朝天大陆南方人口最多的城市,而且离青山很近,所以汇集了无数财富。 如此多的财富自然不可能让宝树居一家吃掉,事实上,从古至今,宝树居在这场财富盛宴里的座位都并不是太靠前。 真正掌握这笔财富的是十余家与青山九峰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其中有个家族姓顾。 顾家拥有的产业太多,多到族人有时候都弄不清楚某家铺子是自家的。 比如西城那家专门贩卖海物的商行。 某天清晨,那家商行往顾家老宅送了一车海鱼,其中有条大鱼被送到了小厨房。 奇怪的是,这条鱼没有清蒸、没有红烧,更没有做出生脍,而是直接原样送到了老太爷的饭桌上。 老太爷从现任族长手里接过一把小银刀,亲自剖开鱼腹,从里面拿出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 感受着明珠里蕴着的淡淡灵气,族长有些意外说道:“就算这颗元气珠不错,何至于如此谨慎小心?” 老太爷的眼神有些浑浊,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仙师做事,哪是你我能评论的?赶紧封好,送到山里去。” …… …… 三天后,一个来自朝南城的匣子送上了两忘峰。 看着匣子上的花押,顾寒神情骤变,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过南山。 两忘峰弟子们很快便来到这里,开启禁制封住洞口。 所有人的视线落在那个匣子上面。 “这是我族里的花押,东西是从西边送过来的。” 顾寒看着过南山说道:“你懂我的意思。” 过南山看着那个匣子,说道:“但他这是什么意思?” 顾寒说道:“珠子在里面。” 过南山很吃惊,说道:“这怎么可能?” 第三十九章还君明珠 尤思落与简如云对视一眼,心想匣子里到底是什么珠子? 前者这些年一直在闭关,不知道具体情由,简如云则是只参与了浊水那边,不清楚整件事的具体安排。 顾寒用剑割破手指,把血滴到匣子的花押上。 伴着嗤嗤的响声,用金泥制成的花押遇着血水渐渐融化。 人们越发好奇匣子里的东西。 匣子开启,顾寒从里面取出一颗拳头般大小的明珠,向四周散溢着淡淡的灵气。 这是一颗质量非常好的元气珠,但何至于让顾家如此慎重? 顾寒拿起那颗元气珠,毫不犹豫地向着石桌上拍落。 众人吃了一惊。 啪的一声闷响,元气珠裂成碎片,露出藏在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颗更小的明珠,通体浑圆,鸡卵大小,散发着淡淡的清光,不知道是什么宝物。 这个秘密的真相只有过南山与顾寒知道,便是马华也不清楚,当然中州派那边肯定知道。 过南山伸手拿起那颗明珠,在心里默默念了一段经文。 十余道光线忽然从明珠里射了出来,落在洞府的石壁上,变成模糊的画面,然后渐渐清晰。 那是柳十岁的脸。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少年,脸有些黑,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紧张,应该是正在看着这颗明珠。 看着这幕画面,顾寒露出笑容。 过南山也笑了,这张脸真的已经很久不见。 然后,他的笑容渐渐敛去。 当初的少年现在已经成为他必须要杀死的对象。 那你为何要把这颗珠子送回来呢? 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明珠在石壁映出新的画面,应该是随着时间而变。 那些画面里有碧蓝的天空,有天光峰的石林一角,还有白如镜长老洞府的几丛青竹。 这些应该是柳十岁从浊水回到青山后发生的事情。 画面忽然变暗,因为石室里很黑,没有一道天光能够进入。 不知道是上德峰的剑狱还是天光峰崖下那个被人遗忘的崖洞。 石壁上的黑暗画面维持了很长时间,过南山等人想着当初柳十岁的生活,说不出话来。 顾寒叹息说道:“把这段进掉吧。” 过南山挥了挥手,石壁上的画面快速变化,黑暗被炽烈的光线取代,那是仿佛可以燃烧一切的野火。 看着这幕画面,简如云神情微凛,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这是青山试剑,柳十岁第一次展露自己的血魔功。 很快画面再次变化,来到一个小山村,灌满水的稻田里映着蓝天与白云。 接下来,柳十岁来到海边,在海神庙里看到一尊破旧的神像。 画面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 过南山等人的神情变得非常凝重。 那颗明珠射出的光线忽然变淡,石壁上的画面变成一片白色,而且维持了一段时间。 顾寒说道:“是云台。” 过南山看着画面沉默不语。 画面里出现一个安静的房间。 房间里有窗,窗外是一片星海。 还有张桌子。 桌子上经常出现卷宗与玉册。 卷宗里写着很多秘密。 玉册上有很多名字。 偶尔画面里会出现一片乱礁,海水在里面变成无数朵花。 偶尔画面里会出现平静的大海,海面映着蓝天与白云,却无法找到当初小山村里的那种真正安宁。 画面里那些玉册翻动的很快,根本无法看清名字,很明显这是过南山刻意为之。 他没有等着画面全部放完,便把明珠收了起来。 洞府里出现短暂的黑暗,然后重新被照亮。 寂静却维持了很长时间。 过南山沉默不语。 顾寒低着头。 简如云等人已经想到了那颗明珠是何物,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震惊的无法言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华喃喃问道。 顾寒抬起头来,说道:“他做到了。” 马华有些狐疑说道:“难道我们真的错怪他了?” 简如云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万一这是不老林的陷阱怎么办?” 顾寒望向他说道:“你什么意思?” 简如云说道:“我的意思很简单,既然柳十岁已经叛变投敌,我们怎么还能相信他?画面是真的,但里面的内容可以是假的,比如那些玉册上的名字。我们如何判断那些人真的是不老林安插在各宗派的奸细,而不是不老林想要栽赃陷害的对象?如果我们以此为凭行事,会害死很多无辜的人,更可怕的是正道修行界会因此生出大乱。” 洞府里再次安静。 简如云说的很有道理。 如果柳十岁真的成了不老林的人,完全可以利用两忘峰的这个局,来造成修行界的内乱,如果两忘峰还信任他的话。 顾寒忽然说道:“我相信他。” 简如云沉声说道:“你不要忘了洛淮南道友是怎么死的!” 过南山沉默不语。 “你们有没有想过,柳十岁只有杀死洛淮南,才能得到不老林高层的信任,才能拿到名单和如此多重要的资料。” 马华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简如云说道:“所以他就瞒着我们所有人,借着那个局把洛淮南杀了?你疯了?那可是洛淮南!” “停止争执,这不是我们有资格判断的事情。” 过南山说道:“我此时上天光峰,你们就在这里不准离开,违者众剑斩之。” 语气寻常,闻者凛然。 这样的大事,无论是做决定还是准备都需要慎重,需要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如果消息外传,远在海州城的柳十岁必死无疑,十年布局也会尽数白废。 简如云等人明白他的意思,正色应下。 顾寒说道:“我需要第一时间知道发动的时间,不然我没办法通知他何时离开。” 现在柳十岁不能离开海州城,因为那会打草惊蛇。 消灭不老林最困难的地方就在于很难一网打尽。 但如果正道宗派已经开始,柳十岁还没有离开,那他就真的很难离开了。 “我说过,这已经不是我们有资格考虑的事情。” 过南山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洞府。 顾寒的脸色有些苍白。 如果掌门真人觉得某些牺牲是值得的,那怎么办? 马华叹息说道:“也许柳师弟自己也清楚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不然回来后怎么解释洛淮南道友那件事情。” 他现在已经相信了顾寒的判断。 柳十岁是真的做到了那件事。 想到为了获得不老林的信任,他甚至杀了洛淮南,马华很是佩服,又有些畏惧。 第三十九章剑游 星光洒落在云海上,明明是夜晚,却比白天更白,如雪一般。 满天星辰就像无数个黯淡的太阳,石碑没有影子,剑鞘在碑面上留下的影子也很淡。 元龟睁着眼睛,嘴巴微张,无形的星辉缓慢地进入其中。 掌门真人站在崖边,看着下方的云海说着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年轻人时常会有改变世界的想法,或者幼稚,但也可喜。” “你当然不会支持,但我不这样想,毕竟他们不是我们。” “只是没有想到,这次他们似乎把事情弄得太大了些。” “已然如此,有件事情便要拜托你,记得你有位朋友在那边。” …… …… 神末峰顶,星光同样如雪。 “我让阿大与你明确说过,我反对这件事情,你没有理会,现在却来拜托我?” 井九站在崖畔,看着流淌如瀑的云海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你知道那个孩子与我的关系,让他活着。” 这便是交换条件? 井九离开崖边。 顾清在林中小屋里闭关。 元曲在山后练剑。 赵腊月在飞瀑边感知天地。 白鬼与寒蝉在睡觉。 洞府里很安静。 他的手掌落在石壁上,看似整块的石壁向两边分开,出现一条通道。 顺着通道走到最里面,是个空间更大的山洞,最顶部是空的,那里才是神末峰最高的地方。 当年他的那一剑便是从这里升起,斩开那道天雷。 星光从洞顶落下,变成地面的一枚银元。 井九走到那里,盘膝坐下,闭上眼睛。 道树无风而动。 剑识出。 瀑声如雷。 赵腊月坐在潭畔的青石上。 她的剑识如星光一般散开,笼罩着十余里内的所有事物,静静地感受最微妙的变化。 忽然,她睁开眼睛。 峰顶传来一道剑识。 剑识便是带着剑意、或者以剑而发的神识。 那道剑识很强大,很干净,便是她在剑峰里焠炼出来的剑识都远远不及。 这道剑识是井九的。 剑识随瀑布落下,落在她的手上。 那道手镯振动起来,发出嗡鸣的声音。 赵腊月没有与井九的剑识争夺控制权。 她有些好奇他想做什么。 手镯离开她的手腕,飞到夜空里,变回弗思剑。 艳红的剑光照亮山崖,瀑布如同倾泻而下的无数血水。 风起,潭边野草骤低。 弗思剑消失了。 遥远的夜空里出现一个红点,然后很快湮灭不见。 赵腊月踏空而起,衣衫脚下带出道道剑光,一步便是十余丈,很快便回到了峰顶。 进入洞府深处,她看到井九闭着眼睛坐在星光下。 顾清与元曲也感应到了弗思剑的离去,来到洞府。 “这是怎么了?” “剑游。” 赵腊月说道。 顾清与元曲对视一眼,有些吃惊。 弗思剑乃是青山九峰主剑,应该可以剑游。 但无彰境界的井九如何能够承受得住这种级别的剑识消耗? 井九带来的惊奇已经太多,他们更多的还是担心,因为剑游之时不能被人打扰。 当他们看到在寒玉榻上睡觉的白鬼与那只明显醒着却不敢离开的寒蝉,才明白自己的担心依然多余。 …… …… 人间之上是云海。 云海之上是诸峰。 诸峰之上是夜空。 夜空之上是罡风。 罡风之上是虚境。 虚境没有空气,便是天地灵气都已经流失殆尽。 如果说修行者想要在罡风里驭剑飞行是非常困难、痛苦万分的事情,虚境则更加绝对。 ——破海境以下的修行者根本无法在这里生存。 虚境之上则是更加可怕的雷域。 雷域里充满着狂暴的气息,随时可能会有天雷生成。 即便是通天境大物也只会偶尔来此感知天地至理,不敢长时间停留。 弗思剑离开峰顶,破夜空而起,很快便进入罡风,带出一道很长的尾巴。 在罡风里它继续加速,十余息后,伴着一声如雷般的轰鸣声,踪迹完全消失。 弗思剑进入了虚境,再也无法被地面看到。 虚境里没有空气,也没有阻力,也是飞剑速度最快的地方。只是品阶稍微差些的飞剑根本无法承受这里的严寒,而且这里没有灵气滋养,再高阶的飞剑也会渐渐失去剑灵,变成废铁,然后向地面坠落。 弗思剑是景阳真人的仙阶飞剑,不惧寒冷,可是灵气流失的问题怎么解决? 夜色渐退,晨光出现,把海水染红。 弗思剑已经来到了大海上方,速度已经变慢很多,显现出有些黯淡的剑身。 它忽然抬头向着更高的地方飞去。 数息之后,弗思剑穿过某道无形的隔断,进入了雷域! 狂暴的气息把光线折射成混乱的光影,到处都能感受到恐怖的威压。 无数道天雷诞生死亡,比大树还要粗的闪电不停亮起,变成栅栏一般的画面。 这里的雷暴比碧湖峰顶的雷暴不知道要大多少倍。 弗思剑毫不犹豫向着那些闪电形成的栅栏冲去。 咔嚓!电光落下,雷暴轰鸣,就像是人间的暴风雨。 弗思剑从雷电里高速飞过,就像那些勇敢的海燕。 …… …… 嗡的一声轻响。 弗思剑离开雷域,回到了虚境。 被雷电洗过的剑身明亮无比,剑身上缭绕着耀眼的光丝,灵气重新回复到最巅峰的状态。 弗思剑再次开始加速,很快便消失在天空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海面上出现一座巨岛,岛上生着无数棵千丈高的神木,想来便是蓬莱岛。 弗思剑飞过蓬莱岛后,又一次进入雷域吸收能量,然后再次加速。 傍晚时分,被霞光照亮的海面上出现了极奇特的画面。 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巨洞,无数的海水向着里面不停倾泻,边缘变成壮观至极的瀑布。 那个巨洞无比幽深,不知通向何处,即便从天空望去,也看不到尽头,令人恐惧到了极点。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漩涡?鸣泉秘境? 为何如此多的海水日夜不停地落入那个巨洞里,海面却始终没有下降? 弗思剑不知道这个困扰了人类很多年的问题,也不会去想这些问题。 经过大漩涡后,它没有再次进入雷域吸收能量,而是开始减速。 用了很长时间,弗思剑才把速度降到与离开神末峰时差不多。 这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朝霞出现在天空里。 前方出现一座大陆,海边有道山脉,轮廓看着很像沉睡的巨人。 第四十章跨过山和大海的巨人 那道山脉拦住了险恶的海风与巨浪,只把雨露与阳光留给山那边的世界。 山那边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从高空望去,仿佛是细碎的茸毛,森林外面是一片沃野,草原如青色的毡子。 这里距离朝天大陆不知道多少万里,弗思剑却似乎以前便来过,没有任何犹豫,从高空降落向着那片大陆飞去。 最南端山势渐低,深入海水里,里面生出无数浪花,无数海鸟在那里飞舞捕食,叽叽喳喳的声音很是刺耳。 弗思剑静悬在黑影般的鸟群里,剑尖遥遥对着陆地上的那片森林,剑身上蒙着层浅浅的霜。 以这样的速度在虚境与雷域间飞行,即便是仙剑也有些受损。 这里的飞鸟与朝天大陆没有什么区别,森林里的树木种类则是完全不同,褐色的树身高约百丈,青色的树叶非常阔大,看着就像巨人才能用的扇子,数百片树叶层层叠叠地围在一起,中间结着一颗果子。 果子的外壳是半透明的,带着淡淡的粉色,看着就像是一朵巨大的莲花。 海风拂过,哗哗作响,青色树叶的边缘不停舞动,如浪一般。 伴着清楚的摩擦声,那些如莲花般的果子外壳一层层倒下,露出里面的画面。 每朵莲花都有数名人类,手里拿着泛着金属光泽的细矛,警惕地看着海上的弗思剑。 这些人与朝天大陆的人类有些不同,容颜都很美丽,甚至比修行者还要好看,四肢修长,不知道有没有男女的分别,而且生着半透明、如蝉翼般的翅膀,与朝天大陆神话故事里的精魅有几分相似。 有名似乎是首领的人走到最前方,看着弗思剑严厉地说了些什么。 弗思剑没有反应。 那名精魅首领微微皱眉,又说了几句话。 两个精魅振动翅膀,向着森林后方那座大山飞去,想来是去某处求援。 …… …… 碧蓝的天空里忽然出现很多阴云,雷电轰鸣而作,却没有雨水落下。 树上的精魅们发出欢愉的喊声,显得很是激动。 数百道雷电不停落在那道山脉上,偶尔绽出耀眼的火花,更多时候则是是悄无声息消失。 地面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不知多少妖兽从树林里逃了出来,惊恐万分地跳地了海里。 大海生出巨浪,海鸟们惊惧飞走,在海面上留下一片远去的阴影。 树上的精魅们却不害怕,依然欢快地喊着,望着远方那道山脉,眼神里满是敬畏与崇拜。 山脉渐渐隆起,这是地震?那座山要垮了? 不,那道山脉站了起来。 原来是位巨人。 …… …… 巨人很高。 当他站起来,那些阴云便被他巨大身躯带起来的狂风吹散,那些雷电自然也消失无踪。 他的头已经要顶到瓷蓝色的天空,给人的感觉,就是稍微踮踮脚,天空便会碎成一块块的蓝色瓷片。 巨人的脸上面留着一道道的刻痕,还有些焦灼的痕迹,显得有些沧桑,仿佛历尽苦难。 他的眼神很干净,像孩子一样充满了天真与好奇,看到海面上的弗思剑,又露出一抹笑意。 树林里的精魅感受到了巨人的情绪,纷纷收起手里的细矛,回到各自居住的莲花里。 巨人对着弗思剑勾了勾手指,动作显得有些迟缓。 弗思剑向高空飞去,飞了段时间才来到巨人的面前。 与巨人相比,它就像是一粒微尘,几乎无法看清。 巨人偏头看着弗思剑,有些惊奇,又有些疑惑。 “阿加?” 天空里再次生出狂风。 他的声音如雷霆一般炸响,便是万里之外的城镇也能听到。 巨人的意思是:你怎么没走呢? 我沉睡之前的那年,已经与你告别过啊,我还记得当时我有些伤心,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弗思剑高速振动起来,发出嗡鸣的声音,然后在巨人的眼前开始高速飞舞,画着各式各样的圆,就像是野蜂飞舞一般,只是要复杂无数倍。 巨人明白了弗思剑的意思,嘴巴吃惊地张开,眼里的笑意如蜜浆一般淌出,隆起的眉部慢慢上下耸动。 “阿加。” 他低沉的声音落在海上,如数百头抹香鲸集体呼喊,掀起无数道浪。 弗思剑不再停留,转头向着朝天大陆飞去,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便消失在天空里。 巨人向着大海里走去,海里生出无数巨浪,礁石被踩碎,变成泥一般,把海水的颜色改变。 半个时辰后,巨人来到了深海。 越往大海深处,海水越深,这里海深数百丈,已经淹过了巨人的膝盖。 巨人继续向前行走,当太阳出现在他头顶的时候,前方的海水里出现一道黑色的阴影。 那道阴影是洛神海沟,是极深海底峡谷,据说隐藏着通往冥部的通道,但始终没有被发现,水流复杂至极,常年有恐怖的风暴,海里更有无数可怕的妖兽,便是破海境的修行者也不敢轻易涉险,只有蓬莱岛的宝船偶尔会出现。 这里确实很深,海面已经淹到了巨人的颈部。 巨人看着眼前的海面,有些紧张,虽然他不会被淹死,但还是有些害怕。 紧接着,巨人又生出别的想法,难得遇着这么深的水,要不要在这里洗个澡? 但朋友交待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还是继续走吧。 …… …… 从清晨到日暮,巨人在海里行走,如移动的高山。 大海的鱼与妖兽,天空里的飞鸟,远远看着那片阴影,便惊恐万分地避开。 巨人没办法跑起来,那样的话他的头很容易进入虚境,呼吸不到空气会很难受。 如果他跑的再快些,甚至可能直接离开海面,跳到雷域里。 天雷轰顶的滋味不好受,他小时候就知道,脸上的那些痕迹便是证明。 他的脚步有些慢,好在每一步都很远,就在夕阳快要落下的时候,终于抵达了这一次旅行的目的地。 那是一片被雾笼罩的群岛。 以前巨人来过这里,知道那雾很奇怪,没办法吹开,也没办法用手扇散。 他当年甚至试过用手掌捧起海水往群岛上浇,想把雾浇散,却还是无法做到。 巨人想了想,往北方走去,来到那座大漩涡旁。 他左手抓着海底的坚硬山体,右手伸进大漩涡里摸了半天,摸出了一棵万年古树。 那棵古树被海水浸泡了无数年,枝叶尽碎,只剩下很粗的树身。 古树长约千丈,但在巨人的手里就像一根小木棍。 巨人回到雾岛,对着远方喊了一声,然后坐到海里,握着万年古树,居高临下看着那些岛。 岛上的画面若隐若现,有修行者在惊恐地喊着什么,对着巨人指指点点。 巨人没有理会,继续守着这片雾岛,只是觉得有些无聊,想睡觉,于是打个呵欠。 …… …… (祝你们明天一切顺利,就像井九的巨人朋友,跨过山与大海,迎风破浪,乘胜长驱,俯瞰大地,手拿棒棒,最棒!) 第四十一章掌门因何发笑? 巨人打呵欠,是因为有了困意。 困意源自无聊。 无聊是因为那些岛上的人无法从雾里出来,他也无法进入那片雾里,而且海上没有船,没有别的人。 因为在那之前,他便朝着远方喊了一声。 两个时辰后,远方那片平静的海洋上忽然生出一场狂风,帆布被吹的就像孩子鼓起来的脸蛋,呼呼作响。 海面上的云被大风吹散,露出湛蓝的天空,却有雷鸣响起,那是被时空变形了的巨人呐喊。 一艘来自蓬莱岛的神船,正平静而欢快地向着大海深处行驶。 这艘神船准备前往海里的群岛,还要去往更遥远的异大陆,七年之后再折返。 如此雄心勃勃的旅程却因为忽然到来的大风与雷鸣而被迫停止了。 船主走到甲板的最前方,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睛,挥舞着右手,示意在狂风里不停摇晃、险象环生的探路翼人赶紧回来。 啪的一声轻响,翼人落到甲板上,收起双翼,脸上残留着悸意。 “我被您从大陆带到海上已经十年了,可从来没遇到这么古怪的事。” 风渐渐停了,船主的眼睛依然眯着,给人一种充满智慧与经验的感觉,说道:“这是海神示警。” 翼人第一次听说海神这个名字,吃惊问道:“海神?” 船主感慨说道:“当年我们脚下的这艘船因为罡风突降,差点被大漩涡吞噬,好不容易摆脱出来,却撞上了一座冰山,险些沉到海底,当时便是海神救了我们。” 翼人心想难道海神便是那位异大陆的英雄?可是那个故事难道不是假的吗? 他记得很清楚,这个故事传回朝天大陆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是假的,因为谁都无法理解,那位异大陆的英雄怎么可能跨过大海,一个人又如何能够救得起来得重如山川的神船?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那位异大陆的英雄不是人,而是一位神明。 “通知海上的所有宝船与神船立刻回航。” 船主转身向船里走去。 翼人跟了上去,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出发?” 船主说道:“自然要等海神的旨意。” …… …… 昆仑山与青山碧湖峰有些相似,最高处都有一个湖。 只不过昆仑山顶的湖更大,看着就像是一望无垠的碧海,被称作天池。 天池四周的崖壁上到处都是雪,非常寒冷,水面却很温暖,据说下方乃是一座沉睡中的火山,还有一种说法,天池下方的灵脉本来就与玄阴宗的火脉源自同一处。 水面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把寒意隔绝在外,有的是天然形成的真雾,更多的却是昆仑派大阵带来的效果。 被雾阵遮掩住的天池中间有座岛,岛上有无数青翠的植物,有仙禽游于其间,灵气充沛至极,真的宛若仙境一般。 昆仑掌门何渭收回望向寒潭的视线,切断与寒号鸟之间的神识联系,望向殿内的人们,笑了起来。 他是正道修行界领袖之一,但性情着实谈不上好,可以说阴冷暴躁,这时候居然会笑,表明他的心情很不错。 看着掌门脸上的笑容,站在大殿两侧的长老与弟子们有些吃惊,紧接着便开始思考,自己应该是赞美掌门笑容如春风一般温暖,还是应该赶紧凑趣问一声掌门因何发笑? 何渭的心情看来是真的很不错,没有让他们为难,直接说道:“你们很不错,我很喜欢。” 昆仑派众人有些不解,心想今年没有梅会,四海宴上本派也没能出什么风头,掌门真人这声赞扬由何而来? “听说前些天玄阴宗出了事?” 何渭望向站在右手第三位的那名中年男子。 那位中年男子叫做宋千机,是他的师弟,修为高深,如果以天南境界划分,已然是游野上境。 同在冷山,昆仑派与玄阴宗等邪派距离很近,平日里最重要的事务便是驭剑巡查四野,注意那些邪派的动静。 宋千机冷静警觉,驭剑身法极其高明,最适合做此事,近些年昆仑派的相关事宜,都是由他负责。 “玄阴宗内乱,应该死了不少人,一直没弄明白原因,但想来应该与苏子叶在益州被暗杀一事有关。” 听到宋千机的禀报,何渭的脸色有些凝重,殿里的昆仑派弟子们也很是吃惊。 被玄阴宗甚至是绝大多数邪派视作复兴希望的苏子叶,难道真的就这么死了吗?为何卷帘人到现在也无法确认? “我要去看看。”何渭说道。 宋千机微微一怔,说道:“师兄,这等小事何必亲自出面?” 何渭有些厌憎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要能看明白,我还用得着亲自去?” 殿里很安静,昆仑弟子们低头不语,他们都知道掌门一直很不喜欢宋师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 …… 剑光落下。 这里距离昆仑山两千多里,已经深入冷山最荒芜、也是最凶险的地带。 乱山间有一道幽深的峡谷,山体的岩石是红色的,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给人一种特别邪恶的感觉。 那道峡谷的最深处,便是玄阴宗的总坛,地底便是那道火脉,较诸昆仑山地底的更加猛烈,只不过没有天池水以为冲和,在这里修行很容易走火入魔。 玄阴宗选择这里做为总坛,是因为他们的祖传魔功里里有些很邪恶的手段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何渭面无表情看着那边,没有过去的意思。 最近数百年邪派势衰,但玄阴宗传承数千年,底蕴极深,现在再如何落魄,也不可能被正道修行者杀进总坛。 隔着数十里远,他都能感觉到那道峡谷里隐藏着的冲天杀机,心知那便应该是传说中的万幡大阵。 宋千机看了他一眼,心想难道你这般远远看着便能看出更多的东西来? 何渭忽然说道:“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高兴?” 宋千机心想这谁知道,神情恭谨应道:“想来是本派会有什么喜事。” “不错,不老林如此阴险狡诈,这么多年来居然在我派里只安插了你与刘湘两个奸细,我对此非常满意。” 何渭拍了拍宋千机的肩膀。 一道透明的琉璃剑从他的掌心生出。 宋千机发出一声惨叫。 这道琉璃剑直接刺破他的肩头,贯穿他的身体,然后从他的下阴部穿了出来,鲜血狂飙。 第四十二章经 (上章有些问题,既然悬铃宗都知道苏子叶在益州被暗杀,昆仑派没道理直到今天才知道,等这章更新完了,我去修改,当然这是小问题,大家不用重新看的。啊,好像暴露了我没有存稿的秘密……所以我不容易啊,同学们,每天压力很大的,那么像今天章节名这样玩闹一下,想来大家都不会介意了,咔咔咔咔。) …… …… 惨叫声里,宋千机召出法宝,破空而去,洒落一路鲜血。 那道琉璃剑停在空中,没有追击。 何渭看着那片血雨,眼神冷淡。 宋千机身体被贯穿,道树剑丸尽毁,哪里还有生机,飞出十余丈便摔到了地面,再无气息。 何渭挥了挥衣袖,数朵火花飘了过去,变成熊熊火焰,瞬间把宋千机的尸体烧成了灰烬。 数十里外的血色峡谷依然安静,玄阴宗里的人应该已经查知了这里的动静,但没有人出来查看。 现在的玄阴宗,已经很难找到可以正面抵挡何渭的强者。 何渭衣袖轻飘,踏空而起,很快便来到了极高的天空里,那道血色峡谷变成他视野里的一道红线,无垠冷山尽在脚下。 东方天空里出现一片如玉般的光毫,气息悠远玄妙,难以感知境界深浅。 何渭微微眯眼,向着那处行礼:“见过白真人。” “何道友不必多礼。” 那片玉般的光毫里传出一道温和的声音。 何渭不再说话,盘膝坐在云头,闭上眼睛开始调息。 冷山依然是那般的安静,数千里方圆里看不到任何活动的踪迹,只是在那些野草与寒柳间偶尔能够看到黄羊的身影。 当然,所见并非全部真实。 这里是朝天大陆最凶险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魔物、妖人躲在幽深的峡谷里、阵法后与地底。 如果换作别的修行者,像何渭这般嚣张地居高临下盯着,必然会迎来无数道攻击。 但何渭的境界实力太强,邪派中人不愿意轻易招惹。 最重要的是,中州派掌门夫人在此,谁敢出来送死? …… …… 血色峡谷的最深处还是单调而干枯的山崖,但在被大阵护住的山崖里有很多建筑。 如今的玄阴宗总坛与当年被青山宗毁掉的总坛相比,各方面都远远不如,但想要攻破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玄阴殿里的梁柱由黑玉制成,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深处又隐藏着某种燥意。 大殿最深处有一道天血珠制成的帘子,帘后有一张软榻。 一位中年男子躺在榻上,气息淡雅,眉清眼正,正是玄阴宗主苏七歌。 因为走火入魔,他已经瘫痪多年,但在这次玄阴宗内乱之后却还活着。 高崖是玄阴宗硕果仅存的七代长老,生得极瘦,脸颊枯干,仿佛生机已经流散殆尽,但如果往他眼睛最深处望去,却能看到极其旺盛的野心与渴望。 他看着阵图上那两团刺眼的白光,脸色有些凝重,说道:“宗主有何看法?” 苏七歌看了高崖一眼,淡然说道:“既然是白真人亲自出手,还能怎么看,我们等死就好了。” 高崖冷笑一声说道:“如果这些老贼能破掉万幡大阵,本派早就灭了,哪里还用等到今天?” 苏七歌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高崖望向一名年轻人,严肃说道:“少主莫要害怕,即便是通天仙人也无法破掉本派山门大阵。” 那名年轻人的腿脚有些不便,慢慢走到窗边,看着被火脉气息蒸红的天空,说道:“那位白真人与昆仑掌门究竟想做什么呢?” “应该是知晓前些天门内发生的事情,他们专程前来示威,所谓正邪不两立,少主你要慢慢习惯这种场面。” 高崖看着年轻人的背影说道,眼里露出嘲弄的神色。 你不过就是个傀儡,想这些事情做甚,难道真以为自己是玄阴宗的主人? 年轻人转过身来,原来是施丰臣的义子王小明。 不知道当年他离开朝歌城后,经历了怎样的奇遇,居然修成一身邪功,更是成为了玄阴宗的少主。 他并没有看到高崖前一刻眼里的嘲弄神情,但这并不影响他生出一个想法:这个人应该杀掉。 然后他望向榻上的玄阴宗主苏七歌,心想这个人杀不杀呢? …… …… 冷山里的邪派妖人都感知到了昆仑掌门何渭以及中州派白真人的到来。 他们不知道这两位正道大人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想做什么,只是恐惧这种东西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有山门大阵的宗派赶紧提升阵法强度,没有的散修则是赶紧向着地底逃逸. 那些藏了很多年的血魔教余孽更是拼命地向地底洞窟深处飞行,哪怕明知道前方也很危险。 朝天大陆地底有无数洞窟,其中有很多可以通往冥界,只不过因为通道太过狭窄、天然禁制太强,所以只有最弱小的游魂能穿过。如冥师弟子这样的强大妖人只能通过投影的方式出现在人间,就像当初鸣翠谷里一样。 只有很少的几个地方称得上是地面与冥界的通道,除了众所周知的大漩涡,一处便是冷山里的聚魂谷,不过很多年前便已经被中州派封印,现在只有一些冥部的魔物偶尔幸运地过来。另外一处则是在距离东海不远的地方。 青翠山谷里里有一处地坑。 地坑幽深至极,不知其底。 这里被称为通天井。 没有修行者知道为何会叫这个名字。 水月庵便在通天井十余里外的山上,可以随时镇压从里面跑出来的冥部妖人。 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无数年前那位了不起的东海神尼就是为了镇压冥部妖人才在这里修了这座水月庵。 朝天大陆已经太平了两百余年,冥部的活动踪迹明显变少,最近数十年更是近乎消声匿迹。 通天井也安静了很多年。 某个春日,此间的安静忽然被打破。 十余名水月庵弟子护着一顶青帘小轿飘然而至,轿里便是水月庵的太上长老。 片刻后,金云迎朝霞而生,莲舟缓缓落下,果成寺住持与律堂首席渡海大师,带着十八位苦修僧人来到通天井旁。 颂经声响起,在青翠的山谷间回荡。 泛着淡淡金光的经文,织成一张如袈裟般的网,缓缓向着地坑里飘落。 通天井里响起无数道嗤啦声响,就像被烧红的刀子被浇了冷水。 不知道多少游魂瞬间死去。 那道阴暗幽冷的气息缓缓下沉,直至再也无法感觉到。 第四十四章太常寺的斜风细雨 (经读者朋友提醒才发现前面我写了两个三十九章,所以才会有昨天的那章四十二章经……有点尴尬呢。) …… …… 朝天大陆大部分地方已经春意盎然,白城才终于过完了它的冬天。 满城梨花白,过冬回到那座旧庙。 房梁般的巨刀还是那么沉默,那尊金佛还是笑眯眯的,看着庙外的世界与更远处的雪原。 她走到佛前拿了颗果子啃了口,回到门槛上坐着,看着雾气已经尽散的雪原,问了一个问题。 “每天看着相同的风景,不会觉得无聊吗?” “我愿意这个世界就这样无聊下去,最近这些天大陆各处动作不断,倒是热闹,反而让我有些不安。” 那道低沉而悠远的声音响了起来,里面隐隐有些破落之音,真的很像果成寺那口著名的破钟。 过冬挑眉说道:“这件事情与我无关,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单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声音问道:“你觉得这次能把不老林一网打尽?” 过冬想都没想,说道:“当然不可能。” 那道声音继续问道:“那个人呢?” 过冬沉默了会儿,说道:“很难,剑西来就算最后被逼着出面,也不会留下任何把柄,而且他不好杀。” 那个声音说道:“你想杀他?” 过冬扔掉手里的果子,站起身来,说道:“就算我想杀他也不要你出手。” …… …… 深春时节,雨水常见。 朝歌城的这场春雨已经落了一天一夜,看样子还要继续下去。 雨势不大,但淅淅沥沥的有些烦人,尤其是光滑的青石板路变得湿漉之后,很容易让人滑倒。 太常寺的黑檐在雨里越发像是苍龙的角,仿佛有双眼睛正注视着街上避雨的行人、摔倒的孩子,似在看谁的笑话。 离太常寺不远的那座宅院里,井家正在吃饭。 井商与父亲、妻子商量着孩子进府学随读的事情,接着又提到了孩子的婚事。 当年那个路都走不稳、便要井九抱抱的孩子现在已经十一二岁,低着头吃着饭,很是乖巧。 离井宅不远的国公府里,雨丝轻敲着窗户,模糊了院子里的春景。 天光变散,把架子上那件汝窑瓶子映的更加好看。 鹿国公的视线从瓶子上收回,望向自己的儿子,说道:“最近这些天可能有些事情,你不要离府。” 世子鹿鸣好奇问道:“父亲,究竟何事。” 鹿国公沉默了会儿,说道:“一件很有趣的事……不老林要杀我。” 听到这个消息,鹿鸣很是吃惊,心想父亲深得神皇陛下信任,可以随意出入皇宫,但行事向来低调,也很少得罪人,为何会成为不老林的目标? 震惊的情绪尚未消退,便变成担心,他很清楚不老林是多么可怕的地方,即便父亲位高权重,出入都有强者保护,可如何能防得住一世? “不老林确实很少有失手的时候,但既然提前知道了,自然不用担心。” 鹿国公看着儿子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这件事情应该会很快结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鹿鸣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稍微松了口气,问道:“为何不老林要杀您?” 鹿国公说道:“想来应该不是有人想买我的命,那么自然便与为父的位置有关。” 鹿鸣更是不解,心想父亲是太常寺卿,这个位置与不老林这种刺客组织又能有什么关系? …… …… 天未亮鹿国公便起床了,以往经常请假的他这几天忽然变得勤勉起来,每天都会上朝。 站在城门洞里,他与诸公寒喧、打趣,显得特别正常,根本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或者说他在等什么。 离开皇宫的时候,晨光已至,落在长街上的雨丝被照的晶莹无比,很是美丽。 鹿国公看着窗外的景致,却皱起了眉,心想为何对方还没有出手? 来到太常寺前,鹿国公走下轿子,望向雨中的黑色檐角,不知想到什么,笑着摇了摇头。 官员们迎了上来,他神情温和回应,在下属们的簇拥走进太常寺,来到最里间。 屋里很温暖,而且很干燥,不管是官服还是鬓角的水珠很快便消失,他舒服地叹息了声,端起了手边的茶碗。 每天清晨他来到衙门,便会有一碗热茶备好,就在他的手边最方便端起的位置。 已经好些年了,茶房里的执事们把这些事情做的特别好。 比如今天碗里是淡红色的珊眉,是他在春天最喜欢的茶,至于别的季节,当然会有不同的喜欢。 碗里茶水的温度也很讲究,不烫也不冷,正是他最喜欢的温度。 若是平日他这时候应该已经喝了口茶,但他今天端着茶碗却没有喝,似乎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远处忽然传来吵闹声,夹杂着几声惊呼。 鹿国公依然看着碗里的珊眉茶,神情不变。 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很多人来他的房前,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被推倒在地。 有人禀报道:“国公,这个人是茶房执事,姓周,便是他在茶里下了毒。” 鹿国公眼都不抬,问道:“查到残毒没有?具体是什么毒?” “此人极为谨慎,下毒后便把毒包扔进了灶房,属下一时没能阻止,稍后只能从茶水里验毒。” 回话的那名官员从官服上看并不是太常寺的臣属而是清天司的官员。 鹿国公抬起头来,把茶碗轻轻搁回桌上,看着地上那名茶房杂役,眼睛眯了眯。 不老林的刺客居然不是精于暗杀的修行强者,而是在太常寺做事多年的杂役。 如果不是事先便知晓此事,今日他也许就真的把碗里的茶喝了。 普通毒物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没有太大意义,但既然不老林敢这样设计,想来茶水里的毒必然不普通。 那名茶房杂役既然不是修行者,清天司也不怕他会自杀,没有动用元气锁,只是用绳子捆着他的双手。 他感受着国公的视线,脸色苍白,恐惧至极,根本无法跪住,瘫软在地,身体不停颤抖。 鹿国公看他模样,便知道这名杂役应该是被人唆使或者威逼,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内情,甚至都不见得知道幕后主使者是不老林,挥手示意拖下去。 场间有些混乱,廊下到处都是人,被雨水打湿的衣襟彼此摩擦着。 一名官员喊道有要事禀报,满脸焦急地挤开人群,来到屋前。 就在他准备踏过门槛的时候,廊下细细的雨丝忽然乱了起来。 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阵邪风。 鹿国公抬起头来。 第四十五章离开青山的流星雨 斜风细雨落在那名官员的脸上,有些隐隐生痛。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隐隐感觉不对,来不及继续向鹿国公靠近,便捏碎了藏在衣袖里的符宝。 轰!一声巨响! 地面震动,烟尘大作,惊呼不断。 隔得近些的几个人被震飞,撞到了墙壁上。 烟尘渐落,只见那名官员坐在地面,浑身是血,身下的青石板上满是裂纹。 就在他捏碎符宝的同时,一道无形光罩从太常寺的飞檐里落下,把他罩在了里面。 那个光罩不知道是何宝物,竟把符宝爆炸的威力全部锁在了里面,所有的气浪与杀伤力都落在了这名官员的身上! 疾风再作,那名官员的身上出现数道清晰的指印,同时手腕上出现一道铁索,正是清天司的元气锁。 那名官员根本无法阻止,看着坐在椅子里的鹿国公,眼神震惊至极。 那件符宝是他用来暗杀鹿国公的利器,谁知道竟连一个光罩都无法轰开!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斜风细雨? 那名官员忽然想到这种可能,紧接着想到太常寺方面居然早有准备,难道这次暗杀早就已经败露了? “你们为何能识出我的身份!” 他看着鹿国公震惊问道。 鹿国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我一直以为你们会在外面选择机会动手,没想到你们会选择太常寺。难道你们不知道,在这里没有人能杀死我?” 那名官员怔住了,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鹿国公接着说道:“你只是个刺客,自然不知道不老林为何要杀我,但我想不老林与冥部之间的关系你应该有所了解,那么今后的岁月里就在下面好好反省吧。” 想着太常寺下面的那片黑暗,那名官员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神变得异常怨毒且绝望。 他当然想要自杀,只是今日事发突然,根本没有自杀的机会,这时候更是失去了所有可能。 鹿国公看着被拖下去的刺客,下意识里伸手去端茶碗,却摸了个空,自嘲地笑了笑,问道:“还有吗?” “这边没有了。” 一个有些胖的男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身上披着件大氅。 皇宫供奉金明城。 人群如潮水般退走,太常寺顿时恢复了安静与秩序。 所有的混乱,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不管是先前的,还是此刻本应该出现却被控制住的。 金明城皱着眉头问道:“刺杀一位国公来制造混乱,总有些怪异的感觉,而且不老林为何要在这里制造混乱?” 鹿国公说道:“杀死我他们才能拿到我身上的钥匙,同时也能造成混乱,一举两得,为何不做?” 金明城神情凝重说道:“看来他们的目标真的是镇魔狱。” 鹿国公说道:“知道镇魔狱就在太常寺地下不难,知道钥匙在我身上的人不多,而有自信拿到钥匙便能达到目的,说明这个人对镇魔狱了解很多。” 金明城说道:“但那个人的级别应该不高。” 鹿国公说道:“是的。” “因为他不知道在这里没有人能杀死你。” 金明城把鹿国公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鹿国公微笑说道:“关键是不老林想进镇魔狱做什么,这个就要你们查了。” 金明城说道:“各处都已经开始动手,今天之内这件事情便会结束,但我不认为能够查到那步。” 他坐到鹿国公身旁,不再说话。 春雨落在外面的庭院里。 太常寺很安静。 没过多长时间,有声音在春雨里陆续响起,那是刚被抓捕的目标姓名。 今天朝歌城里有很多地方都在抓人,清天司与神卫军全面出动。 无人知晓的是,中州派的一位化神期长老昨夜便在清天司衙门里坐镇。 听着那些名字,鹿国公与金明城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在两个名字出现的时候,他们对视了一眼。 第一个名字叫做刘湘,昆仑派二代弟子,清天司南镇抚。 第二个名字叫做杨长雨,太常寺协律郎。 雨继续落着,外面的声音已经很久没有响起,应该是抓完了。 金明城站起身来,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都是些虫子。” 鹿国公说道:“虫子多了,蛀断梁柱,大厦亦会倾塌。” 金明城说道:“陛下不会满意。” 鹿国公说道:“大人物自然不会轻易出手。” 金明城说道:“陛下不理解的也是这点,为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初子剑还在原地,始终没有动过。” 鹿公没有再说什么。 那夜他亲自带赵腊月与顾清进皇宫,自然知道这件事情,但直到今天他还是没想明白,陛下为何要把初子剑送出去。 …… …… 神末峰顶。 井九说道:“当初我说过,皇帝是顺水推舟,如果西海那边真是南海老鬼的后人,肯定会想把初子剑拿回来,压力便会通过你落在青山上,青山就算想再忍西海几年,到时候也只好提前开战。” 赵腊月有些意外,说道:“我还以为陛下与青山的关系不错,没想到他居然会利用我们。” 井九说道:“如果我在,他自然会对青山另眼相看,但那时候我在雪原,他大概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赵腊月说道:“但谁都没想到,我会把剑给了十岁。” 井九接过顾清递过来的茶,说道:“随手之举,便让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你的运势确实极好。” 赵腊月说道:“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他的运势如何。” 顾清与元曲在旁听着,知道这说的是柳十岁。 井九说道:“一场扮家家酒,却弄得震动天下,他的运势如何不知道,气势倒是不错。” 赵腊月三人都听出来了他的情绪并不是很好,这句赞扬更像是嘲弄,不,应该说是气恼。 以柳十岁的性情,绝对不会提前离开不老林。 今日之后,他还来得及离开吗? “看风景吧。” 井九喝了口茶说道。 时隔很多天,神末峰师徒再次闲聊,顾清还煮了壶茶,是因为有好风景可看。 青翠群山间,忽然生出数百道飞剑。 数道百剑光向着遥远的西海飞去,如流星雨一般。 很美。 第四十六章谁于水面张青盖 飞剑消逝于远空,再也无法看见。 “我们真的不去?” 赵腊月看着井九问道。 井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起身走回洞府。 赵腊月、顾清、元曲三人对视无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在局面已经明朗,柳十岁应该处于最危险的时刻,甚至随时可能会死,他也不去看看? …… …… 昆仑派已经动手,朝歌城里已经动手,大泽、镜宗、宝通禅院、水月庵、果成寺都动了,无恩门那边的动作应该会更大。那些邪派高手暂时不去理会,不老林安插在正道门派与朝廷里的眼线与奸细,从今天开始将被逐一清空。 走在海州城的人群里,柳十岁想着刚刚得到确认的消息,知道自己必须走了,只是现在还能走掉吗? 走进那家酒楼,在熟悉的包厢里,小荷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他道了声谢,坐到对面,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还是像以前那样,他很少说话,小荷也很安静,只不过今天门外有琵琶的声音,显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琵琶的声音停了,小荷低着头,轻声说道:“刚刚收到消息,今天出了很多事。” 柳十岁拿着茶壶的手微僵,心想难道先前的琵琶便是传讯? 小荷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不明白,为何你还没有离开。” 柳十岁拿起茶壶,给她的杯子里倒茶,说道:“看来你知道很多事,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 小荷说道:“我知道你是青山宗派过来的奸细。”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问道:“知道多长时间呢?” 小荷说道:“很久了,当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 柳十岁静静看了她很长时间,说道:“喝茶。” 小荷举起茶杯,浅浅地饮了口。 柳十岁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小荷拿起茶壶,把他的杯子再次斟满。 琵琶语消,街外人声嘈杂,酒楼上却很是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柳十岁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小荷抬头看着他说道:“既然准备离开,为何不杀了我灭口?” 柳十岁说道:“我不知道你以前做过些什么,今天会死很多人,何必多你一个。” 这里是海州城。 不老林便在城外的云台里。 就算西海剑派不出面,他也很难逃出生天。 但他很平静,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更没有绝望。 “你做好了死的准备?”小荷看着他问道。 柳十岁点了点头。 小荷说道:“那可不行。” 柳十岁不明白她的意思。 “十几年前这里是客栈,后来被我买下来改造成了酒楼。” 小荷的话没有说完。 这幢由旧客栈改造而成的酒楼忽然垮塌,外墙尽碎。 街上的人声消失无踪。 烟尘弥漫,并不能遮住视线,酒楼废墟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画面极其诡异。 街西出现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人,蒙着脸的帷帽被顶了起来,似乎里面有两个角,双手戴着两个拳套,套上缀满了如星辰般的钻石。 街东出现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人,衣着寻常普通,散发着干冷的气息,就像瀚海沙漠里的风,怀里抱着一个浅褐色的瓶子,不知道是玉还是瓷做成的。 柳十岁认识这两名邪派高手,或者说在卷宗里曾经看到过很多关于这两名邪派高手的记载。 戴着拳套、头有犄角的魁梧黑衣人叫做屠丘,是一名妖修,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一拳可以破山。怀抱异瓶的中年人叫做郁不欢,是一名冷山邪修,怀里那个瓶子叫做四荒瓶,可以吸噬周遭环境里的所有水分,包括血液。 这两名邪派高手是不老林在海州城附近可以随时调动的强者,随便一个的境界实力都在柳十岁之上。 柳十岁没有畏惧,反而稍微安心了些。 来的是邪派高手,西海剑派的那些强者没有出面,说明不老林依然希望能够继续活在夜色里,那么他就还有机会。 忽然有筝声响起,铮铮入耳,令人烦闷,柳十岁脸色微变。 四周的院落轰然垮塌,一个穿着短裙、浑身缀着银铃的少女,骑着一头血红色的大象来到了酒楼前。 她浑身的银铃摇动不停,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她怀里的那架碧石筝发出的声音太响亮。 南筝,来自天南群山里的野修,看着似是位娇蛮少女,其实已经是两百余岁,境界深厚,手段毒辣强悍至极。 柳十岁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主人要见你。” 南筝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 柳十岁做出了回应。 他没有说一句废话,直接出剑。 飞剑带起一道明亮的光线,直刺屠丘。 与此同时,十余道带着妖火的拳头,隔空而去,目标还是屠丘。 他很清楚,这三个邪派高手里郁不欢的境界实力最弱,但是四荒瓶太可怕,南筝不是他现在能够挑战的对象。 他只能选择屠丘做为突破口。 飞剑是他杀死洛淮南之后重新炼制的,威力不够,但他现在的血魔功已经修至五重巅峰。 筝声再响,他的飞剑忽然停滞在了空中,仿佛被无形的线束缚住,根本无法继续向前。 十余道带着妖火的拳头,来到了屠丘的身前。 屠丘低喝一声,双拳齐出。 拳套上的钻石变得异常明亮,变成两个如房子般大小的光印,挡在那些妖火拳头之前。 轰!轰!连续的沉闷撞击声响起。 狂风呼啸,屠丘的帷帽被吹的千疮百孔,露出那张满是硬毫的脸与两个丑陋的犄角。 柳十岁身体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筝声再响。 屠丘抬起双拳挡在脸前,郁不欢抱着四荒瓶向后退了数步。 一道无形的波动以那头血红色的大象为中心向着四周散开。 没有风,地面的废墟石砾却飘了起来,如利箭般向着四周射去。 柳十岁单膝跪在废墟里,挡在身前的拳头上出现无数道极细小的裂缝,溢出极细小的血珠。 南筝坐在象背上,看着他冷漠说道:“再反抗便是死。” 郁不欢抱起四荒瓶,对准了废墟里的柳十岁。 从那些细微裂口里渗出的血珠,忽然变大,然后脱离皮肤,向着远方飞去,落入八荒瓶里。 紧接着,那些血珠变成血水,离开柳十岁的身体。 酒楼废墟里的污水也离开地面,都向着远方飞去。 柳十岁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那些血水一起流逝。 就在他准备做些什么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暗。 数百片青色的荷叶从废墟里生出,其间还生着几朵淡粉色的荷花。 青青荷叶的边缘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卷曲。 但四荒瓶的法力暂时被这些荷叶挡住了。 南筝挑眉,手指轻拨弦线。 啪的一声脆响,荷花碎成粉末,茶叶片片碎裂,露出废墟地面。 废墟里隐约能够看到一个地道入口,已经被碎石堵满。 柳十岁不见了。 第四十七章天地间最锋利的剑 筝音再响,酒楼废墟被无形的力量清空,露出地道入口,筝音顺着入口的碎石缝隙而入。 郁不欢与屠丘看着南筝。 南筝摇了摇头,地道里有很多分岔,而且提前布置好了很多隔绝神识的阵法,她的筝音未能追上。 看起来对方应该是早有布置,想到这点,三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 同样都是主人的亲信,柳十岁叛了,为何小荷也叛了? …… …… 地道里很黑暗,没有一点光线,即便瞳里燃起妖火,也只能看到很近处的画面,而且设计特别复杂,柳十岁不清楚这时候已经到了哪里,只能从周遭时而干燥,时而湿漉的空气里判断出,应该是在围着海州城打转。 然后,他从牵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温度判断出她也很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牵女孩子的手,有些不习惯,不知为何又觉得心安。 就像每次在酒楼里吃饭一样,他和她隔着桌子坐着,不需要说话,自然安宁。 两个人牵着手在地道里前行,沉默不语,随着手臂的摇摆,一道东西从她的手腕间滑落到他的手腕间。 那些东西表面很光滑,透着凉意,似乎是个金属镯子。 柳十岁想提醒她,小荷忽然停下脚步,地道两侧的明珠亮了起来,照亮前方堵死的石壁。 她走到石壁前,开始解除机关,手指带着道道残影,肉眼很难看清。 柳十岁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很早就知道小荷是不老林的人,而且级别应该不低,甚至有可能是西王孙的亲信。 在酒楼里小荷对他示警就已经让他有些不解,更不要说现在她做的事情。 “先前我的话没有说完。” 小荷没有转身,一边解除机关,一边解释。 “那间酒楼以前是个客栈,很多年前,我在那个客栈里遇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临走之前拿走了我一件东西,给我留下了一个东西,那个男人对我说,以后我会遇到你,那么无论你要做什么事情,我都要帮助你完成。” 柳十岁不明白,问道:“你为何会答应他?而且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我?” 小荷沉默了会儿,说道:“因为我很怕他。” 她没有回答他,自己是如何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伴着沉重的磨擦声,看似浑然一块的石壁缓缓开启,露出了后面的通道。 小荷带着他走了进去。 石壁后的地道同样复杂,随时都可能出现假的岔道,而且隔绝神识的阵法出现的越来越密集。 柳十岁问道:“你准备了很多年?” “是的。” 小荷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却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似是哭了。 柳十岁心想这个女人真的是很奇怪。 二人再次沉默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来到了地道尽头。 海州城外的一座野山里,某片山崖与上方的青树倒塌,露出地道出口。 借着天光与地势,柳十岁判断出了现在的大概位置以及时间。 他想到一件事情,低头望去,看到那个镯子,不由怔住了。 这个镯子他很熟悉。 当初在小山村里他看了整整一年。 荒凉寂静的野山里忽然起了一场风。 风里远远传来筝音。 小荷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的准备,居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么快便被不老林的人再次追上。 然后她想到西海剑派的算天阁,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由有些绝望,心想这还怎么逃得掉? 她看了柳十岁一眼,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勉强笑着说道:“不用怕,我们还有机会。” 柳十岁收回望着手镯的视线,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不是怕,是激动。” 小荷心想这个男人真的是很奇怪。 筝音来得比风更快。 伴着一道沉闷的巨响,赤红色的巨象落在野山里,仿佛要与晚霞融为一体。 南筝坐在象背上,抱着碧石筝,神情漠然地看着他们。 紧接着,郁不欢与屠丘也落在野山两侧。 三名不老林强者选择的位置很完美,堵死了所有柳十岁驭剑离开的路线。 没有交谈,也没有询问小荷为何会背叛不老林,南筝的手指落在弦上,直接发出了带着凛然杀意的强音。 无形的音波荡过山野,数百棵大树才轰然倒塌。 小荷踏前一步,右掌向前迎出,数十片青青莲叶随风而起。 只听得啪啪啪啪密集声响,那些莲叶尽数碎掉。 小荷唇角溢出一道鲜血,连退三步。 “我来。” 柳十岁把她挡在身后。 看着这幕画面,南筝微微眯眼,郁不欢与屠丘的神情也有些奇怪。 他们既然奉命来追杀柳十岁,自然很清楚要柳十岁的修为实力以及法宝。 柳十岁的剑已经废了,他的血魔功更是受到克制,这时候还能用什么迎敌? 呛啷! 一声剑鸣,响彻野山。 隐藏在野山荒草里的兔子、昆虫奔掠而出,已经被筝音惊飞的鸟群向着更远方飞去。 哪里来的剑? 一把剑出现在柳十岁的手里。 正是那道手镯随他意念而成。 这把剑看着非常普通,没有剑柄,而且有些短,约摸两尺长短,看着就像是孩子们玩耍用的小剑。 但无论南筝还是郁不欢、屠丘都神情剧变。 这把剑太光滑! 剑身能够清楚映照出每一缕晚霞。 他们甚至可以在遥远的飞剑上看到自己的眼神变化! 如此程度的光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剑身材质的绝对紧密,也意味绝对的锋利! 如果要以品阶而论,这必然是一道仙阶飞剑! 感受着这道仙阶飞剑释出的威压,南筝三人神情凝重,甚至隐有惧意,下意识里停下了脚步。 镯子果然是剑。 柳十岁很惊喜,却不知道应该如何用。 他的剑识落在这道飞剑身上,想要摧动其飞出杀敌,那道飞剑却是毫无反应。 筝音再起,南筝最先醒过神来,知道不能给柳十岁时间。 柳十岁很着急,直接把剑扔了出去。 飞剑停在了三尺外的天空里,就像静静飘在水面上的荷花。 小荷唤出青莲,睁大眼睛看着他,问道:“你不会用?” 柳十岁喊道:“这不是我的剑!” 那道仙阶飞剑忽然动了,却不是向前,而是回转。 锋利的剑尖对准柳十岁。 更准确地说,是对准了他衣领上的那朵茉莉花。 第四十八章心有猛虎,细嗅茉莉 飞剑陡然加速向着柳十岁冲去,瞬间化作一道流光,眼看着便要把他杀死。 柳十岁根本来不及反应,小荷的惊呼还来不及出唇,流光便再次变回飞剑,静静地悬停在他的颈间。 在如此短的距离里,这剑居然能如此迅猛地加速,又如此突然地静止,真是神奇至极的事情。 锋利的剑尖轻轻触及茉莉花,显得异常温柔,就像蜻蜓点水。 茉莉花散开了,化作最精纯、没有任何杂质的剑识,进入了飞剑里。 飞剑高速振动起来,发出嗡鸣的声音,变得更加明亮,骤然从柳十岁身前消失,向着晚霞里那头赤红色的大象飞去,带着刺耳的啸鸣。 飞剑本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但时隔十余年,终于可以再次在天地间展现锋芒,实在是让它快活地想要高歌一曲。 …… …… 神末峰顶,白鬼睁开眼睛,撑起身体,顶着寒蝉走到崖畔,缓缓低头去嗅一朵野花,眼眸里出现一抹笑意。 当它抬起头来时,发现赵腊月三人还在沉思,眼里的笑意便变成了嘲讽的意味。 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想不明白吗? 以井九现在的境界修为,去那边不过就是一个死字,还不如那几把剑来得靠谱。 说起来这个家伙到底带着几把剑? 白鬼眯着眼睛,心想如果不是无法确定这个答案,说不得它早就已经出手了。 …… …… 剑光消失在野山间,剑啸还在回荡。 南筝眼瞳微缩,纵使她境界再高,面对一道仙阶飞剑也不敢有任何怠慢,十指在筝上快速拂动,如闪电一般。 铮铮之音密集而起,如暴雨般磅礴而落,化作无数道无形的线条,在她身前布起重重防御。 空气骤然变形,明显是有某种力量正在突破那些防御。 数声裂帛轻响,那道飞剑轻而易举地割破十余丝筝音,在她的脸上割出一道清楚的血痕。 飞剑的速度稍微变慢了些,但也极为可怕,瞬间便来到数里外的屠丘身前。 屠丘脸色极其难看,暴喝一声,握紧右拳迎向剑光。 那只缀满钻石的拳套乃是极厉害的法宝,谁知道竟挡不住飞剑一击,瞬间破裂成无数碎片,化作蝴蝶散开。 飞剑继续前行,穿透他的拳头,进入他的手臂,然后从肩后飞了出来。 血肉横飞,屠丘右臂尽碎。 直到这时,他的暴喝声才响了起来,却变成了惨叫。 郁不欢见机最快,当那道飞剑离开柳十岁身前的时候,他便生出了退意。 四荒瓶里生出一道黄沙,他钻进黄沙便从原地消失。 剑光闪过,飞剑带出一道血水。 看着这幕画面,小荷惊呆了,柳十岁自己也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杀人!” 南筝厉声喝道。 这道仙阶飞剑来去太快,太过锋利,他们想要抵挡非常困难,但只要能稍微拖住片刻,他们便能把柳十岁与小荷杀死。 听着南筝的声音,郁不欢再次从黄沙里踏了出来,顾不得腿上的伤口,抱起四荒瓶对准了远方。 散落在地面的拳套上的钻石飘了起来,在屠丘身前布出一道阵法。 南筝避到赤象身后,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变慢。 柳十岁与小荷顿时感到一道强大的吸力,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快要沸腾,直欲破开血管与皮肤而走。 那些落进耳中的筝音更是像刀子般,令他们痛苦至极,连妖丹都无法摧动。 那道飞剑眼看不能即刻破开防御杀死对方,化作流光飞回柳十岁身前,不停振动。 柳十岁这时候正处于极度的痛苦里,意识有些模糊。 他心想这飞剑如此厉害,为什么不赶紧把他们全部杀死。 正这般想着,他隐约觉得有个念头在脑海里生出。 ——我确实很厉害,但得看在谁的手里,所以赶紧逃吧! 柳十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此时情形非常危险,容不得他去想什么,拉起小荷的手跳了起来。 飞剑落到他们的脚下。 下一刻,他们变成了数里外的小黑点,然后消失不见。 …… …… 南筝看着飞剑消失的方向,沉默不语。 “仙阶!绝对的仙阶!” 裤子被血水打湿的郁不欢咬着牙说道。 屠丘单膝跪在地上,脸色苍白,极力忍着断臂的痛苦才没有再次发出惨叫。 南筝声音微冷说道:“走了也好,不然就算我们能杀了他们,你们也要赔上自己的命。” 屠丘闷哼一声,艰难站起身来,带着不安说道:“可是主人那边怎么交待?” 南筝转身望向西方那团终年不散的云,脸色有些难看。 …… …… 飞剑向前,大地向后,如高速闪动的画面,看着很容易令人头晕。 没用多长时间,飞剑便来到了数十里外。 以这个速度,应该很快便能看到青山吧? 柳十岁这般想着,很是开心。 他脚下的飞剑微微震动,似乎也很开心。 飞剑很短,只有两尺,柳十岁与小荷两个人站在上面,难免有些不便。 小荷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办法,只能伸出手臂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看不到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开心。 忽然一道威严而冷漠的声音从天空里落下。 “回来吧。” 柳十岁听出这是西王孙的声音,沉默不语,没有理会。 飞剑再次加快速度,因为它知道自己现在搞不定这道声音。 西王孙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无论飞剑多快都无法摆脱。 “其实我没有确定是你,因为我觉得没道理,我很好奇你背叛我的原因,如果你肯回来,我会饶你不死。” 柳十岁转身看了眼远方已经快要消失在天际的云台,没有说话。 他相信西王孙不会说谎,只要自己放弃抵抗,便能活着。 但活着不代表就是好事。 在不老林的卷宗里,他见过太多生不如死、求死不能的凄惨例子。 柳十岁沉默不语,看着前方。 前方还看不到青山,但青山就在前方。 西王孙的叹息声出现在他脑海里。 一道闪电从遥远的云台里生出,隔着数百里的距离,毫无偏差地劈中他们的飞剑。 柳十岁与小荷从剑上跌落。 风有些冷。 他们闭着眼睛,感受不到。 第四十九章两小无猜 柳十岁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已经来到地面,小荷在身旁昏迷不醒。 从视线能够看到的画面判断,他们应该是从天空落到了山里,砸出了一个大坑,现在正躺在坑底。 柳十岁想去看看小荷,稍微一动,身上便传来难以承受的痛楚,就像所有骨头都断了。 他以剑识自观,才发现自己受伤极重,剑丸与妖丹都受到了极大的震荡。 小荷醒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下意识里想要去扶他,却牵动了伤势,喷出一口鲜血。 静静停在空中的飞剑,也变得有些暗淡,不像先前那般明亮,锋芒逼人。 柳十岁很吃惊。 西王孙做为不老林的幕后主使,必然拥有极高深的境界修为,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对方的一道剑意隔着两百余里居然还有如此大的威力。就算是青山宗里那些破海上境的峰主,也不见得能做到这一点,毕竟剑意不是真的飞剑。 还有件事情更令他震惊,那就是这把飞剑。 如果不是这把剑,他们这时候肯定已经死了。 就算这把剑的灵阶再高,在没有剑主的前提下居然能够硬挡住西王孙的雷霆一击,依然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这就是传说中的仙阶飞剑?” 不知道是受伤太重,还是想着这把仙阶飞剑在自己的手腕上停留了十年时间,小荷的脸色有些苍白。 柳十岁正准备回话,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扶着坑侧的石壁艰难地站起身来,向着东方望去。 天空里忽然出现了数百道剑光,如流星雨一般向着海州城而去。 看着这幕无比壮观的画面,柳十岁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放松之余,难掩激动。 从剑光的数量知道,青山几乎派出了所有的无彰境以上的弟子。 小荷站起身来,看着满天剑光,震撼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青山宗这是倾巢而出啊。” 柳十岁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说道:“小荷姑娘,你现在是我们这边的,这个词可能不是太妥当。” 小荷这才想起来倾巢而出的意思不是太正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 …… 满天剑光向西海而去,紧随其后,又有无数道宝光出现,还能看到数座宝船。 最后天空里涌起一道线潮,声势惊人。 “大泽的水天一线?”小荷声音微颤说道,脸色更加苍白。 她做了十年的准备离开不老林,但做为妖修,本能里对正道宗派还是有些忌惮,看到这样的画面自然生出惧意。 柳十岁静静看着天空里。 要知道如此大的阵势在修行界里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上次出现类似的画面,可能要推到大兽潮的时候。 今天发生的事情必将震动整个朝天大陆,而这些可以说都是因为他而引发的。 他应该觉得骄傲,但并没有,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正道修行宗派即将进攻海州城,不老林再如何厉害也应该自顾不暇,想来不会再追杀他与小荷。 西王孙应该认为他已经死了。 他扶着小荷走到地面,想要驭剑离开,却发现伤势太重,竟然无法与飞剑之间建立联系。 飞剑承受了西王孙的雷霆一击,也安静了很多,就像是耗尽了气力的人。 柳十岁看着小荷问道:“你还能走吗?” 小荷摇了摇头。 柳十岁转过身,示意她到自己背上。 小荷没有客气,直接抱住了他的颈,问道:“你要去哪里?” 柳十岁两手绕过她的腿,在身前握住,确保不会碰到她的身体,说道:“如果你没有地方去,先跟我回青山?” 小荷心想自己是个妖修如何在青山宗停留,接着想到井九的承诺,沉默片刻后说道:“好。” 柳十岁背着她向山林里走去。 飞剑静静跟着。 山势向下,变成一段幽暗的峡谷,峡谷前方是一道绝壁。 “我们先到那里歇会儿。” 柳十岁看着崖壁里某处地方说道。 这里离青山还有很远的距离,以他的身体状态根本无法支撑到那里,而且小荷伤势更重,需要地方疗伤。 崖壁间生满了青藤,里面隐藏着一个洞府,他背着小荷走到石壁前,启动禁制走了进去。 飞剑没有跟着进去,飘到树林里某处,对着某处微微隆起的地面,似乎有些好奇。 看着洞府里简单的陈设,小荷也很好奇,问道:“这是你提前预备好的藏身之处?” 柳十岁把她轻轻放到榻上,解释道:“我进不老林之前,在这里停留过,后来我向西王孙要了过来。” 小荷有些担心,说道:“你不怕被他们找到?” “这种时候他们应该无心再来管我们,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停留。” 他从石匣里取出疗伤的丹药喂她喝下,说道:“而且这里的禁制很强,就算是西王孙亲自过来,短时间里也进不来。” 听到这句话,小荷稍微安心了些,闭上眼睛开始调息疗伤。 柳十岁服过妖丹,修行过相关功法,对妖修的了解远超普通修行者,取出的丹药非常合适。 没用多长时间,小荷便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精神比先前好了很多,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 “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一下。” 柳十岁犹豫了会儿,问道:“当年让你帮助我的是不是井九?” 小荷看着他的眼睛,心想难道你不知道? 她说道:“就是他,我只是奇怪为何当初他就知道你会加入不老林?” 柳十岁很认真地解释道:“因为公子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小荷想着会在青山上见到对方下意识里便有些畏惧,想要知道更多,问道:“除了聪明呢?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十岁想了半天,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公子是好人。” 在他想来连洛淮南那种敌人或者坏人都说公子是好人,自己的判断肯定没有错。 小荷想着井九便觉得自己的肩有些疼,那道冰冷的铁剑仿佛还插在里面,哪里肯相信柳十岁的话,恼火说道:“如此冷酷无情,居然还是好人?在我看来他就是个恶人。” 柳十岁摇头说道:“公子可不是什么恶人,他是好人。” 小荷看着他的眼睛,咬着牙说道:“恶人。” 柳十岁没有生气,把当年的事情说了一遍,想要通过公子的事迹说服对方相信。 那个故事从小山村里开始,直到他离开青山。 小荷有些不解,说道:“你是想说他是世间最懒的人?” 第五十章多话的柳十岁 柳十岁心想自己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说的好像……也没错。 小荷忽然问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来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吗?” 柳十岁摇摇头。 小荷说道:“就是今天在地道里,我牵着你手往前跑的时候。” 柳十岁听着这话怔住了,有些不好意思,面红耳热。 看着他这模样,小荷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轻笑说道:“想什么呢?我是说那只手镯。” 柳十岁反应过来,问道:“为何?” “确认我要等的那个人是你,心情放松很多,更重要的是,那只手镯终于离开了我的身体。” 小荷想着过去十年间,这只手镯带给自己精神上的压力,脸色再次苍白。 那只手镯仿佛一直注视着她,警告着她,只要她敢违背井九的意志,便会把她斩成两截,无论肉体还是精神。 因为这份恐惧,她只能听从井九的话,等着柳十岁的出现,瞒着不老林里所有人,暗中准备着逃走的事宜。 这种精神压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折磨,想要摆脱这种压力,她首先便要脱下这只手镯。 但她想了无数方法都无法把那只手镯从手腕上取下来,最后她甚至想过砍断自己的手。 可就在她准备落刀的时候,她明确感觉到这种方法也没有用。 她看着柳十岁的眼睛,轻声说道:“十年前他对我说,明年或者更久以后,我会遇到你。但你一直没有出现,我买下那个客栈,一点点地改造海州城底的地道,却始终不知道是在为谁做准备。” 这种感觉很不好。 孤单、无助、茫然。 柳十岁很懂。 他最懂。 所以他明白了为何小荷这么不喜欢公子。 他想摸摸她的脑袋,就像以前公子那样,手伸到一半才发现不对,尴尬收回,说道:“公子对外人确实无情。” 小荷看了他一眼,带着嘲讽的意味。 柳十岁不懂她眼神里藏着的意思,继续说道:“不过我们最终还是遇着了啊。” 那天夜里,海州城里满是花灯,他在街上,不知为何抬头,便看到了酒楼上的小荷。 当时他看到的是她的眼睛,她却看到了他衣领上的茉莉花。 想着那个画面,小荷神情微和,说道:“你家公子对你确实不错。” “是啊,所以我看到手镯的时候也非常开心,原来公子一直在看着我,在担心我,而且他一直没有怀疑过我。” 柳十岁笑着说道:“没想到青山里所有人都被我骗了,连西王孙也被我骗了,却没能骗过他。” 小荷说道:“我也没想到,就你这样的性格居然还会骗人。” 柳十岁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道:“其实我的演技很好的。” 小荷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真的,你不知道我离开青山那天演的棒极了。你知道怎么演出那种状态吗?首先外形要弄好,我整整半年没洗头,每天在地上打滚,把衣服磨破做旧,我还熬夜,这样眼睛能变红,而且憔悴,最后出现的时候,看着就像个鬼一样。” 柳十岁眉飞色舞地说着,不停挥着手,越来越激动。 “当然,最重要的是情绪和语言,我知道自己有些笨,所以练习了很多遍,那种不甘、绝望、愤怒,真的是演的太像了,绝对是闻者落泪的水平,你也就是当时不在场,不然肯定会哭出来,尤其是最后被打断经脉,逐出山门时质问公子的几句话,更是说的完美至极!连我自己都感动的不行不行的,还有……” 小荷忽然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井九知道你在骗他,会很生气?” 柳十岁神情微滞,说道:“呃……没想过。” “没想过还是一直都不敢想?” 小荷眼眸微动,说道:“你说那段话把你自己都感动了,会不会有可能当时你就真是那么想的?” 柳十岁想了想,叹息说道:“也许有点吧,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我偷食妖丹,我被上德峰刑讯,被遗忘在天光峰里,但我以为公子总会关心一下我,他应该相信我,谁知道他继续在人间游历,根本没有回来,就算回来后也一样,不要说去看我,就连托人带话都没有一声。” 看着他脸上的伤心神情,小荷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说道:“你是不是蠢啊,你才说没能骗过他,既然他知道真相,又怎么会去理你?” 柳十岁再次醒过神来,说道:“对啊。” 紧接着,他又说道:“不对啊。” 小荷睁大眼睛,问道:“到底对还是不对?” 柳十岁眼睛亮了起来,说道:“既然公子早就知道了真相,居然还能那般不动声色……这才是好演技吧,和他相比我果然差远了,还是有些浮夸。” 小荷有些受不了,找到茶壶盛了些泉水,给自己倒了一杯。 柳十岁完全没有在意她在做什么,继续说道:“公子什么都厉害,以前他在我家里的时候,只用了九天便把什么事情都学会了,插秧笔直得就像一条线,后来那次我回家练了很长时间,但还是比他差些,对了,还有公子留给你的那个剑,你也看到了,那可不是普通的飞剑,而是仙阶……” 小荷听到这里终于来了些兴趣,问道:“那是什么剑?” 柳十岁说道:“我怎么知道。公子身边有很多好东西,当年在南松亭的时候,他就给我吃过一颗丹药。” 小荷不想再说什么,心想井九当然是给你吃了药,不然你堂堂一个天生道种何至于如此崇拜他? “公子身边的好东西多,秘密也很多,但是我不能对你说。” 柳十岁继续说道:“赵腊月你听说过吧?那是我们青山宗的神末峰主,她也有秘密,而且那个秘密与公子有关,刚好我也知道,但是我还是不能对你说。” 小荷忍不住了,说道:“你以前就是这么话多的人吗?” 在海州城的酒楼里,他们对桌吃饭的时候,经常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说。 在她想来,柳十岁是一个忍辱负重、心怀大志的人物,沉默与坚毅是理所当然的性情。 谁能想到,离开海州城后,他竟然变得如此啰嗦。 柳十岁愣了很长时间,才继续开口说话,只是声音变得低沉了很多。 “我很久没能这么痛快地说话了。” 因为藏着很多的秘密,因为很大的压力,因为要瞒过同门与敌人。 当年小山村里那个对任何事情都很好奇、话很多的小男孩已经沉默了很多年。 小荷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 …… (啧啧~) 第五十一章一声叹息 柳十岁当然是个话很多的人,不然当年井九遇着那名修闭口禅的果成寺年轻僧人时怎么会想到他。 当然,他的话唠程度没有像今天这样夸张。 这十几年里他背负了太多责任与秘密,因为担心不小心说漏嘴,因为压力,因为要扮演一个境遇惨淡的入魔弟子,他的话越来越少,都快要憋疯了。 直到今天井九的手镯变成了剑替他开道,无数道青山飞剑去往西海,他终于不用再扮演那个角色,得到了解脱,他恨不得把过去十几年没有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洞府里很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小荷抱着他,轻轻地抚着他的背。 柳十岁有些感动,又有些紧张,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僵在半空里,脸越来越红。 最后他再也无法忍受,颤着声音说道:“我……我有些渴。” 小荷离开他的身体,看着他笑了起来,说道:“说这么多话,能不渴吗?” 柳十岁不敢看她,把茶杯里的泉水一口饮尽,然后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有了丹药的帮助,再加上这段时间的冥想,他的伤势好了些,关键是剑元恢复了很多,应该可以驭剑。 小荷感受了一下身体,确认伤势没有太明显的好转,但应该能自如行动,点了点头。 柳十岁扶着她走到山崖间,说道:“刚才我说公子与赵腊月有很多秘密的时候,你是不是很烦我?” 小荷心想你还知道啊。 柳十岁说道:“其实我也还有一个秘密。” 小荷心想还来? “但那个秘密是我自己的,所以可以告诉你。” 柳十岁带她走到旁边的树林里,吹了声口哨。 那道飞剑听着声音,回到他的身边,剑尖轻颤,不时回首望去,似有些不舍。 柳十岁走到林间那处微微隆起的地面前,右手隔空一抓,泥土破空而起,露出里面的一把剑。 那把剑体形细长,气息清冷淡渺,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初子剑。 当年在朝歌夜宫里,这把剑由金明城代表神皇赠予赵腊月,在桂华城她又给了柳十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洛淮南便是死在此剑之下。 这些年里,西王孙与很多人都在寻找这把剑的下落,但始终没有结果。 因为柳十岁从来没用过这把剑。 看着那把剑,小荷有些吃惊。 西王孙当初交付她的任务里很重要的一项便是找到这把剑。 谁能想到柳十岁居然把初子剑藏在海州城数百里之外的山林里。 …… …… 柳十岁把初子剑从泥土里拿了出来,用衣袖擦干净,插在腰间。 那道明亮小剑微微颤动,绕着他的身体不停飞着,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似乎想要斩下去,试试初子剑的硬度。 柳十岁赶紧阻止,牵着小荷的手准备踏上飞剑,就此远离。 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响起一声叹息。 逃离海州城的时候,在天空里驭剑狂奔之时,他也曾经听到过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感慨,还有些微微怅然与遗憾。 这声叹息里也有感慨,但怅然与遗憾已经变成了满足与欣慰。 不管是哪种意味的叹息,都是西王孙的叹息。 柳十岁神情骤变,毫不犹豫抽出腰间的初子剑,在身前挽出一道剑花。 小剑也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剑首微抬,便要破空飞走。 咔嚓! 碧蓝无云的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闪电。 雷霆落在山崖间。 轰的一声巨响。 崖间乱石飞溅。 柳十岁与小荷摔落在地面,浑身是血。 一道身影从天空里飘落。 他穿着明黄的衣衫,珠帘遮着脸,眼神幽静,气息深不可测,如帝王般。 西王孙。 初子剑已经离开柳十岁的手,嗖的一声,直刺西王孙的脸。 珠帘轻荡。 西王孙伸出右手。 轻而易举。 他抓住初子剑。 初子剑挣扎了片刻,很快回复了平静。 西王孙向斜前方的天空看了一眼。 那道小剑藏在岩石后方,似乎在准备偷袭。 感应到西王孙的目光,小剑毫不犹豫,直接向着山后飞去,瞬间消失无踪。 “跑的真快,好剑。” 西王孙赞叹了一声,知道即便是自己想收服那道小剑也需要很长时间,没有再生想法。 他望向柳十岁,眼神里有些失望,又有些欣赏。 “没想到,我居然会被你们这些小孩子所骗。” “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十岁脸色苍白说道。 他的心里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在他想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正道宗派的强者们正在围攻云台,不老林的秘密即将大晓于天下,西王孙做为不老林的首领,不在那边迎敌,却来追杀自己?就算自己做的事情是不老林最痛恨的叛变,但难道杀死自己比保住不老林还更重要? “很明显,这是你们准备了很多年的杀局,就算我留在云台,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看着柳十岁的神情,西王孙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既然如此,我何必还留在那里等死?” 柳十岁说道:“那你应该做的事情是赶紧逃跑,为什么还来追杀我?” “杀死你当然是很重要的事,但我跟着你,当然是有别的原因。” 西王孙看着手里的初子剑,眼神深沉。 只需要一滴精血,这便会是他的剑。 云台被毁,确实是不老林难以承受的代价,但能找回初子剑,也算是个补偿——这才是南海真正的传承,拥有这把剑,他停滞多年的境界便有可能突破,到时候无论是师兄,还是青山、中州派的那些老家伙,又有何惧? “就为了这把剑?云台里的人都是你最忠心的下属,你一点都不在乎?难道那些人的死活还没有一把剑重要?” 柳十岁莫名有些生气。 西王孙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不老林本来就是一把刀,有什么好在乎的,真正重要的永远是握刀的手。” 云台毁便毁了。 那些刺客与部属死便死了。 只要他还活着,那些隐藏在最深处的人还活着,那么不老林便会永远存在下去。 更何况,柳十岁再如何厉害,终究还是没能发现那些真正的刀。 柳十岁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更加苍白。 “今天将会死去的那些人都是刀,但你不是。” 西王孙看着他感慨说道:“真人很欣赏你,我也一样,我本来希望你能成为下一个握刀的手。” 柳十岁说道:“抱歉,让你失望了。” “不,你为了取信于我居然杀了洛淮南,这等手段心志非绝世枭雄不能为,对这样的你我只有欣赏,绝无失望。” 西王孙说道:“只可惜今天我不得不杀了你,因为我总要给某些人一个交待。” 崖间忽然响起一声叹息。 一茅斋的老书生走了出来,看着西王孙说道:“原来我也只是一把刀。” 西王孙看着他有些意外,沉默片刻后说道:“严先生当然不是刀,您是笔。” 第五十二章闲笔 笔可以用来写字,写大好文章。 可以用来绘画,画大好江山, 也可以用来写符。 一茅斋最出名的是书法。 以书作法便是符。 如果不是有这些书生们的符道加持,景氏皇朝的神卫军如何能在北方对抗如潮水般的雪国怪物? 书法写的好的人,不代表都是好人。 就像不老林里也有位一茅斋的老书生。 他的境界有些高,来历有些神秘。 老书生来到不老林后,用得最多的还是笔。 但他现在很少用笔杀人,只是在云台里记录分析案宗,还接引了几个自己喜欢的新人。 柳十岁便是被他接进不老林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年自己留在云台也是老书生的推荐。 这几年,老书生的笔终于算是闲了下来。 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居然管起了闲事。 “已然如此,何必再多杀一个。” 老书生看着西王孙说道。 西王孙说道:“若是以前,我可能会给先生你这个面子,反正我也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是现在不行。” 老书生请教道:“为何?” “因为若是以前,我要杀你有些难度,需要费些时间,有可能暴露我的行踪,但现在不然。” 说话的时候,西王孙的右手在初子剑上滑过,鲜血从手掌与剑身的缝隙里淌了出来。 涂着血的初子剑,气息依然清冷,又多了几分煞气,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威压。 看着这幕画面,老书生感慨说道:“这就是初子剑?原来你们真是南海那位的后人。” 西王孙没有说话,直接出剑。 一道清冷而寒杀的剑意,离开初子剑身,化作真实的弧光,隔空向着老书生斩去。 老书生脸上的皱纹被风吹得更深,显得极为忧愁。 一枝散发着宝光的黑杆毛笔从他袖中飞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行,于瞬息之间在空中写了一个字。 柳十岁与小荷不知道这根黑笔是什么法宝,也看不清楚那是个什么字。 西王孙自然知道这笔便是一茅斋镇斋四宝中的管城笔。 以往他对老书生的尊敬或者说是容忍,很大程度便是源自于此。 当然,他也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江字。 铁链横大江的江。 江海寄余生的江。 …… …… 管城笔泛着宝光,写出来的那个江字在空中也泛着宝光,仿佛真正的铁链,可以拦住世间所有攻击。 那道剑光落在那个字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能斩破对方,渐渐深陷于笔划之间,眼看便要消失。 西王孙向前踏出一步。 珠帘微动,带出清脆的声音,黄袍在风中飘临。 这一步便是君临。 啪的一声脆响。 空中的那个江字骤然粉碎。 剑光破空而出,落在老书生身前。 老书生连退数步,脸色苍白。 又是啪的一声脆响。 管城笔落在地面,宝光微暗。 这不代表一茅斋的镇斋之宝不如南海那位的初子剑。 只是老书生的境界终究与西王孙还有一段距离。 如果不是管城笔护主,他这时候应该已经身受重伤。 西王孙向前再踏一步,气势更盛。 老书生没有退让的意思,静静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解脱与释然的感觉。 西王孙忽然神情微变,转首望向东方天边。 不知道他感应到了什么,竟是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瞬间变成一道剑光,消失于天际。 异变陡生,他依然不想放过柳十岁,临走之际轻拂衣袖,一道剑意向着柳十岁的胸口而去。 柳十岁受伤极重,无法避开此剑。 小荷扑到他的身上。 下一刻,她醒过神来,不禁有些后悔。 不知道是这些年那个镯子对她心灵影响太大,还是这些年她总想着这件事情,让柳十岁活着离开已经成为了某种执念,她想都没有想,便已经扑了上去。 自己怎么这么蠢呢?接下来自己应该就会死了吧,这算不算是蠢死的? 小荷自嘲想着这些事情,却发现死亡并没有到来,甚至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没有受伤,不禁有些茫然,然后注意到柳十岁的脸色很苍白,正看着自己身后。 小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那名老书生站在他们的身前。 老书生神情平静,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扇子。 柳十岁见过这把扇子。 当年在小山村里,老书生轻轻一扇,便把一名玄阴宗高手的阴魂散的灰飞烟灭。 但刚才他看得很清楚,老书生只来得及拿出扇子,却什么都没有做。 “您没事吧?” 他颤着声音问道。 “没事。” 老书生说道。 话音方落,崖间出现啪的一声轻响。 老书生还是穿着那件洗至发白的蓝色长衫。 长衫前襟上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喷涌而出。 …… …… 朝歌城还在下雨,淅淅沥沥,很是烦心。 太常寺的乌檐被雨水洗的发亮。 檐下的人们有些心烦意乱。 不管是太常寺还是清天司的官员,今天都太忙了,朝歌城里到处都在抓人,到处都在死人。 而且他们知道明天也不能休息,往后几天会有更多人送进朝歌城,被送进镇魔狱,等着被他们审讯问话。 当然送到他们面前来的应该绝大部分都是尸体。 不止杀人,不老林的刺客自杀的水准也相当高。 剿灭不老林最困难的事情,便是找到他们隐藏在朝廷与正道宗派里的奸细。 问题在于,那些刺客事败后都会当场自杀,根本无法找到线索。 “还有件极困难的事情一直都被众人忘了,因为在今天之前没有人敢奢望能有这样的机会。” 鹿国公看着金明城说道:“那就是抓住不老林的幕后首领。” 西王孙很神秘。 传说他是西海剑神的师弟,拥有西海剑派极大权势,但除了每年四海宴上的胜利者,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就算是那些四海宴的胜利者,谁知道他们见到的西王孙是真是假? 这样的人物如果消失在人海里,很难再把他找出来。 “他应该是破海上境,甚至可能更高,放眼朝天大陆能够稳胜他的人不多,去再多人都有可能让他跑掉。” 金明城说道:“所以重点是确定他的位置,当然开始的时候陛下只是想埋一道闲笔,没抱太多希望。” 鹿国公这才知道原来朝廷早有安排,感叹说道:“难怪几年前皇宫里的那幅江山图忽然不见了。” 第五十三章白发三千 金明城说道:“陛下江山万里,不管何剑都在其间,只要他敢拿,便会被发现,然后自然有人去找他麻烦。” 听到这句话,鹿国公终于放下心来,笑着说道:“看来这次西海剑派是真的遇到大麻烦了。” 敢找西王孙麻烦的人自然是能稳胜他,那么便是朝天大陆屈指可数的通天境大物。 金明城说道:“得罪了青山宗,还能存在如此多年,西海剑派也是了得。” 鹿国公问道:“那江山图送去了何处?天光峰?” 金明城说道:“不,难道国公不觉得今天大陆如此热闹,却有一处太过安静?” 鹿国公明白了,心想原来如此,难怪那个最不应该安静的地方,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 今天是朝天大陆极其漫长的一天。 朝廷与正道宗派已经确认,西海剑派重地云台便是不老林的总部,西王孙便是不老林的首领,无数强者或驭飞剑,或踏法宝向着海州城而去。 天寿山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从名字便能听出来,这里曾经是一座陵墓,准确来讲,这里曾经是前皇朝的皇家陵墓,后来被无恩门拿来做了山门。 对很多人、尤其是修道者来说这是非常犯忌讳的事情,但无恩门不在乎。 因为他们修的是杀伐道,讲究的是以剑破天地。 天地与人无恩,更何况皇帝与朝廷? 很多年前,那位著名的遁剑者在世间弄出好大一场风雨,正道修行界风雨飘摇,无恩门因为占了前皇朝陵墓被针对,短短十年里被邪道联盟连续进攻四次,最后一次险些山门被毁,就此凋灭。幸亏青山强者驭剑来救,才幸运存活。 因为这件事情,加上两派理念相近,青山宗与无恩门便成了盟友,世代交好,直到当今。 最近这些年,无恩门在与西海剑派的争斗里始终落于下风,被打压得极惨,弟子很少外出,变得越来越低调。 但今天这里不应该如此安静。 正道宗派正在围攻西海剑派云台,与西海剑派有宿怨的无恩门按理来说怎么都应该有所动作。 天寿山很安静,处处闻啼鸟,弟子行于其间练剑苦修,甚至像是不知道外界正发生什么事。 在群山深处有一座大殿,檐上蹲着十只石兽,外壁由青条石砌成,里面的地面由大块青砖铺成。 殿前有十三级台阶,中间镶着仙鹤的浮雕。 从制式能轻易看出,这里应该是前皇朝陵墓的后殿,被无恩门用来做了门主殿。 门主殿里光线幽暗,气息阴冷,在最深处坐着一位老人。 那位老人满头白发,只有隔得极近才能看到里面还有数茎黑发,低着头,看不清楚容颜。 无恩门主裴白发,并不是因为满头白发才有这个名字。 数百年前,邪派高手们围攻山门,他只有资格退守陵门,那时候,他就已经叫这个名字。 因为他修的是无恩门里最难、威力最大的白发三千剑。 数百年来,他是无恩门里唯一修成这种剑法的人。 这种剑法修至极高处,一剑可行千里,甚至更远! 只是剑意乃神魂之所寄,对驭剑者的消耗也极大,每出一剑便会生出一茎白发,故名白发三千。 裴白发满头银丝,不知道此生已经出了多少剑,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因为这些年的境遇所致。 那年他与西剑海神决斗,惨败而归,如果不是青山掌门真人出面,或者当时便死了。 此后他一直在天寿山闭关养伤,再也没有出现于人前,近些年更是自禁殿内,连弟子也都不见,只饮清水。 有传闻说他被西海剑神从通天境打落,甚至有人说他已经伤重将死。 如果某些有人心仔细留意,或者会发现裴白发开始只饮清水的那一天,便是洛淮南死后的第二天。 洛淮南是中州派首徒,但他的死还没有资格让无恩门主这样的大人物致哀如此之久。 裴白发低头看着身前的沙盘。 沙盘里有山有水,都是朝天大陆的大好河山,所以叫做山河图。 山河图左手方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个小亮点。 裴白发看了几年时间,那个小亮点的位置一直没有变化过。 但就在先前那一刻,小亮点微微闪了闪。 这意味着,那把剑动了。 裴白发还是没有动,因为不够亮。 忽然,那个小亮点变得无比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裴白发有些遗憾。 数年时间只饮清水,千夜不眠,蓄势而成的这一剑,最终没能落在剑西来的身上。 不过,能够让西海剑派就此沉沦,也可以了。 裴白发这般想着,把手伸进了山河图里。 山河图里的光线越来越明亮,通过他的手掌折射到脸上,让他的两只眼睛越发苍白,看着就像是玉球一般。 他居然是个瞎子! …… …… 没有人知道,在大殿深处,裴白发的身体正在颤抖。 但无恩门的弟子很快便感觉到了有大事即将发生,因为连绵十余座的天寿山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就像地震,又像是那些他们自小便听说过无数次的故事——难道真是冥部妖人通过陵墓地底的黄泉来到了人间? 无恩门弟子从各处走了出来,站在殿前的山谷里,感受着天地气息的变化,脸上满是惊疑的神情。 裴远是无恩门的刑堂堂主。 他还有个身份是裴白发的亲哥哥,只是他的容颜要比裴白发看着年轻很多,大部分头发都还是黑的。 他匆匆来到门主殿前,想要进去看看,却被数名长老拦了下来。 “我担心门主是不是出事了。” 裴远的神情非常焦虑。 毕竟是兄弟,自然情深。 一名长老面无表情说道:“门主今日有重要的事情做,禁止任何人打扰,裴堂主稍安勿燥。” 裴远听着这话更是吃惊,心想兄长重伤多年,眼看着便不要不行了,这是要做什么大事? 更重要的是,为何他事先连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石阶上镶嵌着的仙鹤,感受着殿里传来的气息,随之明亮起来,仿佛要活过一般。 檐上的石兽望着天空,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大殿深处,沙盘上的光线照亮着裴白发的脸,还有那双已经瞎了很多年的眼睛。 风起。 银发狂舞。 一道剑破石而出,穿破殿顶,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空里。 晴朗的天空里响起一声雷鸣,然后落下倾盆大雨。 裴远抬头看着天空,任由雨水在苍白的脸上淌过,震惊想着,兄长原来……没事吗? 第五十四章君不见 (昨天那章有三处错误,我已经改了,但因为不想洗白本章说,所以没有修改已经发布的章节,嗯,就是这么在乎你们啊……) …… …… 一剑千里。 天地相应。 是为通天。 原来裴白发并没有因为惨败于西海剑神之手而道心受损,从通天境跌落。 他依然还是那个强大至极的无恩门主,甚至境界更胜当年! “那是君不见?” “是啊!” 君不见,是一把剑。 无恩门主裴白发的绝世名剑。 已经很久不现人间。 无恩门的弟子们站在暴雨里,看着那道飞剑流下的痕迹,兴奋地喊叫着,有的人甚至激动得哭了出来。 …… …… 君不见剑破长空。 再出现时,已是数千里外。 凡人的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碧天里的那道痕迹。 就算是修行者,最多也只能感应到道心微乱,去看时也无法看到任何画面。 这剑太快了。 西王孙是破海上境的强者,对天机感应异常敏锐。 就在他准备杀死严书生的那一刻,忽然心生警兆。 于是他毫不犹豫驭剑便走,不在乎那道剑意究竟能不能杀死柳十岁。 他推算的结果非常清楚,知道如果让那道飞剑追上自己,一定会出大事。 他的反应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快,却依然无法摆那道飞剑。 因为那道飞剑才是真正的快到难以想象。 离开南海十余年,他在朝天大陆见过不少真正的强者,其中还有师兄这样的通天境大物,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快的剑! 罡风落在他的脸上,有些冷。 西王孙知道避不开了,在高空里停下转身望向那道剑光。 珠帘随着他的动作而甩起,露出那张漠然的脸庞。 他双手握住初子剑,向着那道剑光斩了过去。 珠帘这时候才缓缓落下。 没有任何声音。 …… …… 海州城西数百里外的稻田里,一位农夫正在锄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太热,还是劳作太过辛苦,他忽然觉得有些心慌。 他回到田边,端起瓦罐灌了几口凉水,却发现没有缓解。 他越发有些不安,下意识里抬头望向天空,发现天气挺好,也没有暴雨的意思。 西面的天空里有些阴云,可稻田上方一片晴朗,阳光有些刺眼。 忽然,他在天空深处看到了一道亮光。 与炽烈的阳光比起来,那道亮光并不如何醒目,农夫却呆住了,因为他很确定那里很高。 如此晴朗的天空,隔着这么远,他居然能看到那道光,可以想象如果在近处观看,会是多么的闪耀,只怕会把人的眼睛弄瞎。 一个时辰前,有片流星雨划破天空向西而去,难道这是被落下的一颗? 农夫想着这种可能,忽然耳中响起一道雷霆,巨大的轰隆声吓软了他的腿,他直接瘫坐在了田里。 紧接着,狂风从高空来到地面,卷起无数沙尘,稻田里的青苗被迫弯下了腰。 农夫很是害怕,顾不得拿起田边的水罐与工具,拼命向家里跑去。 跑出稻田来到道路上,他还是觉得惊吓没有消退,不然腿为什么还是软的,自己难以站稳? 下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站不稳与被吓到腿软没有关系,而是因为道路的地面在震动。 轰隆如雷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要弱了些,而且听起来近了很多,似乎就在地面。 无数穿着黑色盔甲的骑兵坐在同样套着全盔的战马身上,疾速而来。 神卫军!农夫震惊极了,连滚带爬地跑下道路,重新回到稻田里,才避免被这些铁骑撞死。 烟尘渐渐远去。 炽烈的阳光落在黑铁盔甲上顿时变得寒冷了数分,但还是不如盔甲里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寒冷。 这名统领叫做顾盼,中州外门弟子出身,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 按照级别,他可以统领千名骑兵,但今天他带了一百名下属。 凌晨时分,数万神卫军骑兵分作几路进入海州,前锋部队此时已经应该抵达海州,完成了包围。 神卫军的任务是剿杀不老林高手、邪派妖人以及依附西海剑派的当地官员,同时要负责维持海州的秩序,确保民众不会被可能发生的大战伤及太多。 顾盼与这百名神卫军骑兵的任务与这些都没有关系。 他们的任务是去找一把剑。 前方的天空里有道极细的黑线正在慢慢飘落,看着就像是尘埃。 顾盼知道那就是此行的目标,沉声命令道:“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谁敢抢夺,格杀勿论!” …… …… 在蓝蓝天空里缓缓飘落的细细黑线,是初子剑。 正面承受君不见剑的数年一击,初子剑的品阶再如何高也顿时失去了所有灵性,如废铁一般向着地面落下。 西王孙的情况更加凄惨,握着剑柄的两只手上全部都是血,从指骨到臂骨全部粉碎。 他愤怒至极,在心里喊着对方的名字——裴白发! 你不是被师兄重伤堕境了吗?怎么还能拥有通天境的全部力量? 就算你通过苦修回复了境界,但天寿山如此遥远,你怎么可能隔着数千里便一剑斩中我?而且这一剑怎么这么快,这么强! 他不知道裴白发的剑为何如此可怕,只知道如果对方的剑再次落下自己必死无疑。 他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向着更高处飞去,数息后便越过了那道无形的屏障,进入了虚境。 虚境里没有空气,无法呼吸,当然他不是普通的破海境修行者,可以在这里停留很长一段时间。 问题是他的双臂被君不见剑斩碎,根本无法凭自身真元修复肉身,在虚境这样的环境里,流血会加快更多,很有可能没过多久他便会死。 但他必须承受这个风险,如果不尽快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洞府疗伤,他同样也会死,而且是必然会死。 西王孙向着西方的天空疾飞,两道血水从他拖在后面的双臂里洒落,因为没有风,所以散开的特别均匀,画面有些好看。 对他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事情,他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生命正在随着血水而一起流逝。 他脸色苍白,意志却没有涣散的迹象,任何能够修至破海上境的修行者,都必然是世间最出色的人物。 这里的出色指的是所有方面。 虚境与天空之间的屏障是透明的,至少从上往下看是如此。 前方是片阴云。 西王孙看到了自己落在云上的影子。 影子移动的非常快,远超普通飞剑。 忽然,他感觉到了一道难以形容的气息。 那气息很强大,却没有什么威压,给人一种深若大海的感觉。 然后他看到云上多出了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就在他的影子侧后方。 第五十五章高堂明镜悲白发 无论他的速度或快或慢,那个影子都停留在那个位置,显得特别轻松。 西王孙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望向侧后方,发现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原来那个人在上面。 西王孙没有抬头去看。 他忽然改变方向,向着虚境下方飞去,希望能够在对方出手之前进入那片云里。 那个影子没有变化,依然跟着他,在白云表面前行。 眼看着便要离开虚境,微微流动的云层近在眼前,西王孙仿佛看到了希望。 他很快便发现所谓希望不过是虚妄。 白云上的那个影子忽然延展开来,变成细长形的,就像是一把剑。 那道阴影构成的剑,离开云层表面,卷向西王孙的身体,就像是冥部魂火跳动的火苗,又像是乌龟的舌头。 西王孙厉啸一声,顾不得伤势,把身体里的所有真元都逼了出来,加快速度,想要逃离生天。 可天地间哪里还有比影子更快的事物呢? 只需要给孩子一盏油灯,他便可以用自己的手指在远处的城墙上留下一道影子,然后让那个影子移动的比景阳真人的剑更快。 那道剑影落在了西王孙的身上,然后像真实的绳子一般,把他卷在了里面,倒提在了天空里。 西王孙知道与对方的境界差距太大,放弃了抵抗,望向了天空。 虚境之上的天空没有颜色,如透明的琉璃,折射着阳光,无比明亮。 明亮的世界里有个黑影。 即便背景是广阔无垠的天空。 那道身影依然显得无比高大。 看着那道身影,西王孙最后一抹意志也冰融雪消,如呻吟般说出对方的名字。 “柳词……” 然后他的脸上露出自嘲与苦涩的笑容。 不冤。 怎么都不冤。 也没什么不服。 两位通天境大物先后出手。 谁敢不服? …… …… 天寿山。 暴雨初歇。 裴远已经悄悄回到洞府,准备取出藏了多年的宝物然后离开。 他心想自己是刑堂堂主,又是门主的亲兄长,谁敢拦我? 群山间忽然响起剑鸣传讯,召集所有门人前去殿前议事。 裴远神情微变,本想不作理会,但感受着明显肃杀了几分的山门阵法,又有些犹豫。 最终他还是没敢强闯山门,咬牙把宝物重新藏进洞府深处,驭剑回到殿前的广场。 无恩门弟子们很兴奋,哪怕浑身湿透,依然在议论着先前的画面。 殿门缓缓开启,裴白发的身影出现。 众人单膝跪下,大声行礼:“拜见门主!” 裴白发缓缓走过十三级石阶。 石阶间的仙鹤浮雕被雨洗过之后,更加栩栩如生。 森然的剑意缭绕着他的身体。 他的脚步落下,地面生出裂缝。 剑意渐敛。 殿前很安静。 不待门人发问,裴白发神情漠然说道:“我要杀的是西王孙。” 众人知道那是西海剑派的大人物,据说是剑西来的师弟,不由很是吃惊,兴奋之余又有些担心。 门主先前那一剑确实是通天境的无上神威,但您刚刚出关,便要向西海剑派开战吗? 他们想这些,自然不是惧怕与西海开战,只是有些担心门主的身体。 与剑神一战后,门主的双眼便再也无法视物。 这一点外界始终不知晓,他们却很清楚。 那位长老有些不确定问道:“西贼死了?” 裴白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道:“你们去白鹿书院,把那里烧了。” 他依然没有告诉众人西海剑派的云台便是不老林的总坛。 裴远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到底怎么了?” 裴白发望着人群里的他说道:“你说呢?” 明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裴远的感觉却有些怪异。 “当年有人对我说,天近人德性高洁,值得信任,而且就是个瞎子,见见无妨。” 裴白发说道:“我相信了他的话,去了白鹿书院,然后自己变成了一个瞎子,那么我现在烧掉那里有什么问题?” 因为以前的事情他今天想烧掉白鹿书院,那么那个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裴白发的话才说到一半,裴远便往山谷外奔掠逃走。 忽然,一道鲜血飙出。 他的右腿从膝盖处整齐断落,就像是被剑砍断。 裴白发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的他,苍白的眼珠散发着噬人的光泽。 裴远痛苦地喊了声,从地面爬起来,用左脚跳着向前走,画面看着有些滑稽,却更加恐怖。 紧接着,他的左脚齐踝断了。 裴远再也无法走了,连跳也做不到。 他坐在血泊里,发出绝望的哭声。 “我没有想过兄长会出卖自己,哪怕你一直都是如此愚蠢、荒唐的货色。” 裴白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原来我在真瞎之前,便已经瞎了很多年。” …… …… 那道小剑从崖后飞了回来,明亮如镜的剑身映照出崖间的画面。 蒙着尘埃的青树、斑驳的血迹,苍白的脸,长衫上越来越多的裂口。 柳十岁跪在老书生身前,神情很是难过。 那道剑意摧毁了所有生机。 他很喜欢这位前辈,因为对方帮过他很多,而且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老书生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的故事,甚至直到今天柳十岁才知道他姓严。 “您有什么遗愿请说出来,只要我还活着,我便会帮您做到。” 他看着老书生说道。 老书生摇了摇头。 柳十岁有些着急,说道:“你都快要死了,为什么还是不肯说?” 老书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我死后会有人知道,然后来这里查看,你们要尽快离开,不然会有危险。” 柳十岁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根笔就给你了。” 老书生把管城笔交给他,感慨说道:“在这场风波完全停歇之前,不要现身,世间太乱了。” 管城笔是一茅斋的镇斋之宝。 他就这样随便地给了柳十岁。 柳十岁郑重接过。 老书生问道:“我最后想知道的是,那年我们离开这里之前,你去树林里小解,是去藏初子剑?” 柳十岁说道:“是啊。” “有趣,希望西王孙不会觉得脏了手。” 老书生笑了起来,说道:“我还有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话也多。” 柳十岁哭了起来,说道:“我的话也很多。” “你有妖火,先天体热,所以以后的日子里做事不要太热心,那样容易烧死自己。” 老书生看着他非常认真地说道:“就算烧不死,心肠太热也难受啊,就像我现在这样。” 他打开扇子开始扇风。 风落在他的身上,吹散衣衫与身体,如灰般飞起。 他渐渐消失。 第五十六章云台的真面容 人已成灰,柳十岁磕了几个头,小荷也拜了下去。 柳十岁从灰里拾起那把扇子插到腰间,看向天空里的那把短剑。 短剑飞到他的身前,剑首微垂,似有些低落与歉意,觉得自己太没用。 柳十岁没有说什么,示意小荷趴到自己背上。 小荷摇了摇头,心想你的伤也很重,如此陡峭的山崖,再背着自己如何能下去。 短剑落在柳十岁的手上,重新变成镯子。 柳十岁明白了它的意思,把小荷背了起来。 镯子向上飞起,拉着他的手臂,向山崖下面飘去。 …… …… 没过多长时间,一位书生从山外飞来,落在洞府外。 这位书生也穿着件蓝色的长衫,只不过很新,蓝如深海一般。 此人神情温和,文而不弱,气度不凡,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看着洞府外的残灰,书生沉默了很长时间,发出一声叹息,说道:“师侄一路走好。” 说完这句话,他走回崖畔,双手负在身后,踏空而起,向着西海那边飞去。 海州城外的海面上涛如堆雪,天地之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息,狂风呼啸不停。 数百道飞剑静悬在风里,围住了云台。 稍远些的地方,还有无数修行者驭着法器。 那团终年不散的云,今日终于有了变化,表面出生无数湍流,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向着海面与地面沉降,看着就像龙卷风一般。 云落在地面便是雾,海州城与周边的村庄都已经被大雾笼罩,挡住了那些凡人的视线。 只有大泽的风雨道法才能造就如此奇妙的画面,而能调动如此多的云雾,必然是位真正的强者。 书生想着这些事情,向那边飞去。 无论是驭着法器的修行者还是驭剑的青山弟子,纷纷让开道路,连声行礼。不知道书生身份的人难免有些奇怪,直到听着那些请安问礼之声,才知道这位气息文雅的书生居然便是一茅斋的斋主布秋霄! 布秋霄来到最前方,看着正在云台前施展风雨道法的那名中年男子,心想果然是大泽令亲自出手。 碧湖峰主成由天站在潮来剑上,看着不远处渐渐露出真容的云台,眼神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身后是两名青山宗的破海境长老,以过南山为首的两百余名弟子带着同门散在四周。 除了其余的几位峰主以及那些闭关潜修的长老,青山宗的人几乎可以说是全部来了。 成由天行礼道:“见过斋主。” 布秋霄点头还礼,说道:“青山道友辛苦,现在情形如何?” 成由天说道:“海州已经封城,神卫军正在进行清剿,斋中先生们才是真的辛苦了。” 布秋霄的境界何其高妙,隔着云雾也能看到海州城四周的画面,尤其是他最熟悉的符光。 海州城附近,神卫军与敌人之间的战斗应该进行的非常激烈。 与地面相比,天空显得格外安静,青山宗早就已经把云台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出手的意思。 看着云台里若隐若现的宫殿建筑,布秋霄叹息无语,心想这真是青山宗的行事风格,只是何必如此。 青山宗如果决意要做些什么,从来都不会在意对手有所准备,相反,他们习惯了等着对手做好准备,召齐所有援手,然后雷霆击之。在他们看来,这样更加方便把对手一网打尽,而且省事。 今日青山宗围而不攻,明显便是存着这样的想法,因为大海那边始终安静,西海剑派的主力还没有来援。 布秋霄望向四周,发现除了中州派一脉以及果成寺、水月庵、无恩门之外,几乎所有正道宗派都来了。 而且他很清楚,即便是没有出现的中州派、果成寺等宗派,其实也已经在暗中出手。 这般惊人的阵势,如果只杀西王孙一人,只毁云台一处,却无法除掉不老林的最大靠山,确实有些浪费。 …… …… 在海州城外无数年的那片云散净了,尽数变成了地面的雾。 西海剑派的重地云台终于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座青翠的山峰,悬空而浮,崖间到处是殿宇,还有流泉,美不胜收。 山峰里,西海剑派弟子与云台执事正在匆忙地布置着防御阵法,明显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很是慌乱。 在这样的阵势面前,谁能不慌? 大泽令飞回阵前,问道:“还要再等下去吗?” 这番风雨道法消耗极大,即便是他脸色也略微有些苍白。 布秋霄没有说话,望向成由天。 成由天是青山碧湖峰主,与大泽令的地位相仿,但与一茅斋斋主比起来还是要略逊半分。 布秋霄让成由天定夺,是因为今天围攻云台青山宗乃是主力,更准确地说,这件事情本来就是青山宗弄出来的。 “等,西海不可能一直装死。” 成由天毫不犹豫说道。 听着这话,布秋霄在心里苦笑一声,知道自己算对了,青山宗的目标果然不止于云台。 只是西海剑派的实力很是强大,如果真的全面开战,今日围攻云台的修行同道要死多少人? 更重要的是,西海剑神那样的人物真发起疯来,便是青山掌门真人也要暂避其锋,到时候怎么办? 忽然,海那边生出百余道剑光。 西海剑派来了。 隔着很远,似布秋霄这等高人也能从那些剑光判断出来人的境界水平。 他隐约猜到西海剑派打算怎么做,向高空某处传去一道神识。 那些剑光很快便来到了云台前。 为首的居然是桐庐,还有两名游野境长老,其余的都是些年轻弟子。 看着这幕画面,成由天等人觉得有些奇怪。 西海剑派这些年如此风光,即便底蕴稍逊,也不至于一名破海境长老都派不出来。 桐庐得西海剑神亲传,名声很大,终究只是个年轻弟子。 没有寒喧,更没有向前辈师长行礼。 看着眼前的画面,桐庐愤怒至极,大声喝道:“你们想做什么!” 布秋霄、成由天等人自然不会接他的话。 过南山驭剑而至,看着愤怒的桐庐,脸上露出一抹不忍的神情。 从柳十岁传回的讯息里他确认对方并不知情。 “桐庐道友,你先看完这些再说。” 过南山摊开手掌,露出一颗明珠。 远处传来数声惊呼。 中州派至宝。 还天珠! 第五十七章卖刀者说 云台四周的天空里,惊呼声此起彼伏响起。 还天珠能够完美再现画面与声音,而且无法作伪,乃是修行界著名的法宝,这些年一直被中州派藏在云梦山里,怎么忽然在过南山手里出现? 虽说这些年青山宗与中州派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修道界两大领袖怎么可能走的如此之近? 桐庐想到某些事情,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身边两名游野境长老对视一眼,也想到了那件事情,神情严峻。 西海剑派一直与中州派刻意交好,今日围攻云台的修行宗派里没有中州派弟子的身影,他们本来还有些安慰,但……还天珠居然会出现在过南山手里,这说明双方只怕在暗底里早已联手。 再如何骄傲,桐庐也清楚,自家宗派不可能正面抵抗青山宗与中州派的联手,更何况还有一茅斋、大泽这么多宗派。 他盯着过南山的眼睛,咬牙说道:“你要我看什么?” 天光珠射出数道光束,落在天空里。 夕阳已斜,晚霞正浓,画面有些模糊,但隐约还是能看到柳十岁的那张脸。 不知道是地面雾气太浓,还是大泽的风雨道法,夜色比平时速度快无数倍地降临,画面逐渐清晰。 不停变幻的画面里出现了很多场景,出现西王孙,出现了那些玉册。 与这些画面同步出现的,还有还天珠里传出的声音。 那些对话说明了很多事情。 …… …… 光束收回,还天珠平静下来,一切归于黑暗,只有海风呼啸的声音。 云台四周的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即便是围攻云台的正道宗派也有很多人并不清楚详情,震惊的无法言语。 桐庐盯着过南山的眼睛,脸色苍白,愤怒而激动地喊道:“这是诬陷!” 过南山同情地看着他,没有再说什么。 没有人回应桐庐,即便是西海剑派的弟子们也是如此。 他们的神情很茫然,心想难道自己看到的是真的?不老林? “我们的要求很简单,把被点到名字的那些人都交出来。” 成由天右手轻挥,数道剑光自他脚下的飞剑而出,在夜空里高速穿行,带出道道电光,凝成数百个名字。 有些名字渐渐涣散,还留下两百余个名字,在黑暗的夜空里无比醒目。 桐庐看了一眼,便认出这些都是西海剑派的高手,其余的应该是云台的执事。 如果今夜西海剑派交出这些人,自身实力会折损大半,更重要的是,以后西剑海派还如何在朝天大陆立足? “那些消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桐庐强行压抑着心头的愤怒问道。 成由天说道:“那些人是不老林潜伏在朝廷与各宗派里的奸细以及邪派妖人,不在此间,自然不在讨论范围。” 桐庐盯着他大声说道:“就凭这些画面与声音便要让我们相信你们的说法,太荒唐了!” 成由天没有与他讨论的意思,说道:“立刻交人。” 不然,便战。 成由天接任碧湖峰主不过十余年时间,今夜是第一次代表青山做这样的大事,按道理来说,应该会有些紧张才对。 但他很平静,似乎很有底气,仿佛即便西海剑神出现也丝毫不惧。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更何况……这都是柳十岁的一面之辞!” 桐庐忽然想到这点,沉声说道:“我们都知道他杀了洛淮南!他说的话如何能信,这肯定是不老林的阴谋!” 这个推论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围着云台的修行者们神情微变。 就在这个时候,夜空里忽然破开一个口子,阴云里落下一个人。 那人穿着明黄衣衫,气度非凡,正是西王孙。 桐庐很是吃惊,喊道:“师叔?” 识得西王孙的西海剑派弟子不多,听着这话纷纷行礼。 云台山里的弟子与执事们则是面露喜色。 忽然,众人发现情形不对。 西王孙的身上有血! 他不是负手而至,竟是双臂被缚在身后! 桐庐震惊无语,望向西王孙身后,运极目力,才看到那道绳索。 那道绳索并无实物,就像是影子,在阴暗的夜空里,根本无法看清。 无论是西海剑派弟子还是围攻云台的诸家宗派弟子,一片哗然! 西王孙向来很神秘,但谁都知道他的境界实力高深莫测,此时却被人从天空里吊了下来! 谁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布秋霄神情平静,明显早就知晓,飞到西王孙身前说道:“已然如此,何必多造杀孽?那些效忠你的部属也罢了,西海这些年轻弟子并不知道,难道也要让他们给你殉葬?” 他这段话的意思很清楚,就是希望西王孙自己承认罪行,避免随后可能发生的这场大战。 西王孙的珠帘已经碎了半截,随风轻飘,看着有些怪异,仿佛要把他的眼神切碎。 他的视线在云台四周的修行者身上扫过,有些疲倦,依然幽深,最后落在桐庐等西海剑派弟子处。 “不错,这些年不老林确实是我在打理。” 听到这句话,又是一片哗然。 西海剑派弟子震惊无语,气氛顿时低落了很多,桐庐脸色苍白,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战斗尚未开始,己方主帅便已经被抓,而且自承其罪,这还怎么打? 西王孙忽然笑了起来。 因何发笑? 他敛了笑意,看着众人漠然说道:“但是,这有什么错吗?” 众人心想此人莫不是精神受了太大刺激犯了失心疯,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过南山皱眉说道:“做出这等恶事,居然毫不知错,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西王孙说道:“我想说的是,在你们各自的宗派里面,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 过南山说道:“你放心,那些人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西王孙看着他微讽说道:“你确定那就是全部?那些只是些小角色,难道你还敢去怀疑你的师长?” 过南山神情微变,沉声说道:“休得妖言惑众,挑拔离间。” 西王孙的意思很清楚,各宗派里有很多重要人物与不老林有瓜葛,难道你们都敢抓。 过南山的意思同样清楚,既然是各宗派的重要人物,怎么可能加入不老林做刺客。 西王孙神情漠然说道:“他们自然不会当杀手,问题在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有很多想要杀死的人,却不方便自己出手,所以需要通过我们来做。你确定希望我这时候说出他们的名字?” 他的视线在各宗派掌门长老的脸上移动,就像是刀子一样。 布秋霄注意到那些各派掌门与长老里有两三个人的神情明显有所变化,心知不能再让西王孙继续说下去。 他看了眼成由天。 成由天明白他的意思,剑识微转,右手指间隐隐有电光闪耀,随时准备施出八方剑法,用雷鸣震死对方。 西王孙忽然转头,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说道:“或者便从你们青山宗开始?” 成由天沉默片刻,把右手背到身后,不明白掌门师兄为何任由此人开口。 西王孙笑了起来,看着各宗派的掌门长老,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说道:“如果说刺客是刀,我是握着刀的那把手,你们便是买刀的人,你们有什么资格判我有罪?” 第五十八章海上生巨山 海面生着浪,漆黑一片,下方仿佛隐藏着什么怪兽,令人感到无由感到压抑,甚至有些令人窒息的感觉。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因为人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西王孙的问题。 布秋霄的声音响了起来。 “斋里常用笔墨纸砚,除了做菜的时候,从来不用刀。” 他飞到西王孙身前,看着他平静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没有向你买过刀,斋里应该也没有人向你买过刀,那么我有没有资格来问你几句?” 西王孙看着他微笑说道:“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我知道你们一茅斋也不是那么干净。” 布秋霄淡然说道:“没有证据那便莫提,不然十年前我们便已经杀到这里来了,何至于要等到今天。” 西王孙嘲讽说道:“说的有道理,不老林已经存在无数年,你们这些正道宗派为何从来没有管过,偏偏现在出手?不过是以此为借口打压我西海剑派罢了。” “修行界依然是人间,难免会有难看丑陋事,不老林存在多年的道理,谁都明白,问题是自十几年前你出现之后,不老林的行事风格变得更加极端,与邪派妖人勾结不说,居然妄图影响朝廷与雪国之间的战事,更不可饶恕的是,你们居然敢与冥部勾结,我们如何还能容你活着?” 布秋霄回答完西王孙的问题,便不再多言,望向桐庐等西海剑派弟子,说道:“交人,投降。” 西海剑派那两位游野境长老对视一眼,准备说些什么。 桐庐看着各宗派的前辈们,厉声喝道:““不行!这里是我西海剑派的地方!就算真如你们所言,你们也应该禀请我师尊清理门户,而不是像今天这样逼上门来!你们摆出这等阵势究竟想做什么?想灭我山门吗!” 布秋霄没有理会他,视线投向遥远的大海深处。 今日局势究竟会怎样发展,他已经推算出来些许,但那人始终不出现,谁也无法确定。 忽有剑光自海那边来。 终于来了。 布秋霄微微挑眉。 那道剑光来得特别快,只是瞬间,便从大海深处来到此间,应该是在虚境里飞行。 虚境与真实的天空里有道无形的屏障,却无法隔断应那道剑光而起的天地感应。 狂风呼啸,墨般的大海上生起千万堆雪。 带着咸味的海风,仿佛真实的箭雨,在空间里带出无数道裂缝。 离云台最近的百余道剑光摇晃起来,青山弟子们驭剑不稳,纷纷向着远方避开。 成由天与大泽令站在最前方,神情凝重,准备出手,却被布秋霄阻止。 布秋霄继续向后退,青山弟子们更是已经退出十余里的距离,前一刻还密布剑光的夜空,顿时变得空旷了很多。 云台之围被解。 一剑隐而未发,便有如此之威,来者除了西海剑神,还能是谁? 在这样绝对的强者之前,再多人都没有任何意义。 那道剑光传出的意志是那样的清楚而且强大。 你们都是蝼蚁。 …… …… 桐庐的脸色终于不再苍白,西海剑派弟子们就像是找到家园的幼兽,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云台的山崖间更是响起了阵阵惊呼。 那道剑光来到云台上方的夜空里,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向前斩开夜色,冲着各宗派修行者而去。 两百余名青山弟子组成剑阵,挡在最前方。 布秋霄等强者,飘于夜空各处。 各修行宗派弟子们神情凝重,严阵以待。 就在所有人紧张无比的时候。 那道剑光忽然停住,然后散开。 仿佛有道屏障出现在那道剑光之前。 剑光散溢,如高温的岩浆,不停流淌,照亮了海州城的夜空。 夜空无比明亮,仿佛回到白昼。 人们看清楚了,在那道剑光之前有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道身影伸出右手,手里仿佛握着一把剑。 那道来自西海的剑光,遇着那人的手无法再进一步,只能如水般溢淌而散。 谁能只凭一手一剑,便挡住西海剑神的一剑? 无数道视线看着高空,震惊无语。 按道理来说,这场绝世强者之间的对战发生在极远的虚境之上,以场间绝大部分修行者的眼力应该无法看到,但是此刻剑光太过明亮,映得那道身影太过清楚。 难道是青山掌门真人? 那道剑光敛于百里之外,归于一人。 正是西海剑神。 两位通天境大物隔空相对。 十几年前,景阳真人于青山神末峰飞升,西海剑神不请自来,被青山掌门用承天剑逼出身形,退至三千里外。 从那次来看,青山掌门的境界似乎还在西海剑神之上,但所有人都知道并非如此,因为那里是青山。 今日才是这两位南方最强者的第一次真正交手,也是数十年来,整个朝天大陆通天境强者的第一次真正交手。 从眼下来看,双方境界实力相当,看不出谁强谁弱。 “青山剑宗,不过如此。”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百里外的海上传来。 那声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显得格外冷酷,而冷酷则是源于自信。 青山掌门真人没有说话。 百余道剑光破空而起,重新围住了云台,随时准备杀过去。 这便是青山的回应。 就算你是西海剑神,能够与掌门真人分庭抗礼,西海剑派的弟子又如何是青山弟子的对手? 四名破海境长老,十余名游野境长老及过南山,还有近两百余名无彰境弟子,这是何等声势? 即便不用别的宗派出手,青山宗也能把云台给灭了,更不要说九峰里还有多少高手隐而未出? 不过如此? 如此足矣。 两位大人物在高远的夜空里对峙。 海面上,数百道剑光对峙。 墨海涌动,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忽然,墨汁般的海水流动的更加湍急,生出更多的浪花,然后向着两边分开,露出黑色的隆起,仿佛生出一座山。 随着海水淌落,画面越来越清晰,那是泛着黑色光泽的皮。 海水里隐藏着一个无比巨大的生物。 那座破海而出的山只不过是它的背。 第五十九章吾乃骑鲸乐浪人 修行者们已经猜到了海里的巨大生物是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那必然便是西海剑派的镇派神兽——飞鲸! 难怪面临如此危险的局面,西海剑神依然这般漠然自信。 原来这只巨兽一直在海底藏着,随时准备着战斗。 那座山般的飞鲸经常在海州城附近的海面上飞行。 每年四海宴的时候,它还会喷吐海水以为洗尘雨,凝结彩虹欢迎宾客。 没有神秘感,并不代表不可怕。 飞鲸缓慢挥动着双鳍,带着数百丈高的浪花,向着海面浮起。 无数海水从光滑的鲸背上泻落,形成无数道瀑布,其声轰隆如雷,画面无比壮观。 飞鲸离开了海面,带着无数水雾向着天空而去,庞大的身躯高速移动,排挤出无数空气,带着恐怖的狂风。 它来到离海面约两千丈的距离,缓缓张开如黑洞般的巨口,对着东方发出低沉的吼叫。 带着咸味与腥味的海风如刀子般落在青山弟子的身上,很多人都有些站立不稳,围着云台的剑光飘摇不停,如汪洋里的小舟,似乎随时可能覆灭。 阴云散尽,星光洒落,落在飞鲸庞大的黑色身躯上,反射出幽幽的光茫,就像是座真正的山,竟似要比褪去云衣后的云台更要大,在海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这阴影也出现在围攻云台的各宗派修者心里。 飞鲸的吼叫变得更大,如雷一般回荡海上,带着呼啸的狂风,充满了愤怒与杀戮的欲望。 下一刻,它鼻孔里喷出无数海水,落下时便变成了一场暴雨。 在暴风雨里,青山弟子们勉强控制着飞剑,神情凝重,略显不安。 别的宗派弟子隔得远些,却更加畏惧。 一位镜宗弟子被鲸吼弄的神魂不属,从飞镜上跌落,如果不是被一道剑光救起,竟是险些直接跌落大海。 从如此高的地方落入海里,即便是修行者,也必死无疑。 很多人再想西海剑神那句话,便懂了更多的意思。 青山宗确实很强,但这里是海州城外,是西海剑派的领域。 西海剑派提前便把飞鲸藏在海里,这时候忽然出现,便是要震慑众人。 飞鲸乃是西海剑派的镇派神兽,体形庞大如山,威压恐怖,以境界实力来论只怕已是破海巅峰,甚至可能半步通天! 青山掌门要看住西海剑神,那么谁来抵挡飞鲸? 碧湖峰主成由天前些年才刚刚晋入破海境,其余三位长老也都是破海初境。 大泽令就算稍强些,也绝对不可能是这只飞鲸的对手。 半步通天与普通破海境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站在暴雨里,看着前方那只庞大的飞鲸,布秋霄想着接下来应该如何做才能激怒对方,让其远离。 飞鲸的体形太过庞大,如一座真正的黑山,在这里与它进行战斗,无论胜负,都会波及到那些普通的修行者。 尤其是那些境界稍低些的弟子,只怕会死很多。 他只能希望西海剑派的神兽,灵识方面有所欠缺,不然接下来还真会有些麻烦。 想到这里,他越发不理解青山剑宗为何会派出如此多的无彰境弟子。 要知道今次并不是简单的斩妖除魔,年轻弟子参与可以增长见识,炼养道心,吸收经验。 今夜是真正的门派之战,对这些年轻弟子来说太过危险,至少他们不应该一开始便出现。 这些思考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布秋霄长身而起,准备与那只飞鲸周旋一番。 便在这时,他心生感应,神情微异,抬头望向夜空高处。 无数海水从飞鲸鼻吼里喷出,变成暴雨落下,星光都被冲淡了很多。 忽然。 无数道雨丝断裂开来,变成一截一截的。 每截透明的雨线,在某种无形力量的作用下绽开,变成一朵雪花。 暴雨变成了从天降的大雪。 夜空里忽然变得极其寒冷。 修行者们看着夜色里的雪花,震惊无语,他们寒暑不侵,为何却有了刺骨的感觉。 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那是一个黑衣人。 雪花落的很急。 黑衣人来得很快,随雪花飘落,双腿缭绕着雷电的余光。 难道此人竟是从雷域里出来的? 黑衣人落到了飞鲸的背上。 与飞鲸庞大如山的身躯相比,他就像是一粒尘埃,却仿佛比天空还要更重。 飞鲸发出一声不甘的吼叫,向下沉了数百丈。 它挥动两鳍,带出两道狂风,想要停留在空中,却发现根本无法做到。 它想要通过翻滚鲸身,把那个黑衣人震下去,发现也做不到。 暴雪继续飘落,落在黑衣人的身周,鲸背上很快便覆上了一层雪,寒冷至极。 黑衣人身上缭绕着的雷电余光,也顺着他的双脚进入飞鲸的体内。 飞鲸庞大的身躯里不停传出闷响,那是天雷的余威? 身体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酷寒,体内充斥着狂暴的气息,飞鲸再也无法承受,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向着海面落去。 飞鲸是西海剑派的镇派神兽,被年轻的弟子们视为师长,敬畏之余,还有很多亲近,此时见着这等画面,众人目眦尽裂,想要去救,却根本无法靠近那片风雪。 轰的一声巨响! 如山般的飞鲸落在海里,掀起如山一般高的巨浪。 恐怖的海浪向着岸边拍去,乱礁尽碎,崖石倒塌,长达百里的海岸线被摧毁的惨不忍睹。 那座破旧的海神庙也塌了,被涌来的数十丈高的海水淹没,待潮退去后,早忆没有残余。 海州城迎来一场地震,不知多少房屋生出裂缝,然后倒塌。 那位黑衣人站在飞鲸背上,负着双手望向西方。 夜空里传来青山弟子们的声音。 “参见剑律。” 原来黑衣人就是青山剑律、上德峰主元骑鲸。 风雪渐寂,天地归于寂静。 除了海浪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音响起。 元骑鲸望向百里外西海剑神所在的位置,没有说话。 但他要说的话,整个天地早就已经听见。 青山宗确实不过如此。 不过就是两位通天。 但放眼朝天大陆,除了中州派便再也找不出别处。 青山要正面镇压你的时候,你能如何? 第六十章井九讲故事 青山两大通天境齐至。 西海剑派能如何? 百里外的那位通天境大物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海边再生一剑。 那道剑光较诸先前更加明亮,更加骇人,仿佛要夺了天地之威,如鲲鹏般扶摇而上,很快便穿过虚境,直至消失无踪,应该是进入了雷域。 难道西海剑神准备用剑引来天雷,冒着天大的风险独战两位通天? 无数道视线望向夜空深处。 修行者们带着各种情绪,紧张地等待那道剑光再次出现。 元骑鲸站在鲸背上,负手看着夜空,沉默不语。 风雪暴雨皆止,星光再临,站在虚境里的那道高大身影也没有什么动作。 元骑鲸在等什么?青山掌门真人在等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提前出手? 布秋霄心头微动,望向数百丈被剑影缚住的西王孙。 西王孙的伤势极重,脸色苍白,却依然保持着威严,只是看着夜空里的眼神不再幽深,而是充满是讥讽的意味。 布秋霄忽然懂了,对着近处的修行者们喝道:“退远些!” 话音方落。 那道剑光重临人间。 嘶的一声响。 天空仿佛被切开了一道口子。 一道剑光如闪电般,与倾泻而落的星光一道落下,照亮整座云台。 云台四周的夜空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因为人们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画面。 …… …… 青山很安静。 大阵关闭,碧湖峰顶的雷光消失无踪,自然也没有暴雨如注的景色给清容峰上的女孩子们看。 除了南忘等峰主还有闭关潜修的长老、弟子,所有无彰境以上的青山弟子都去了西海。 无彰境以下的低阶弟子虽然不知晓具体事由,也猜到了应该是有大事发生,或者担心,或者紧张不安,根本无心练剑。 九峰自然安静,神末峰也如此,除了铁壶里茶水的沸腾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井九躺在竹椅里,端着茶杯,看着远方,不时饮一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腊月与顾清、元曲看着他的背影,对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心想确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西海那边的局势想必很紧张,引发这件大事的柳十岁只要没回到青山,便应该很危险,井九为何不担心? 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掌门真人与井九之间的那个交易。 井九让弗思剑去异大陆请动巨人朋友盯着被浓雾锁住的群岛,掌门真人便要保证柳十岁的安全。 那位巨人从鸣泉秘境里拿了根万年老树,现在正盯着那片雾犯困。 在井九看来,有柳词照看,还有不二剑与那朵茉莉花,柳十岁如果还会出事,那小家伙的运气也实在太糟糕些。 他忘了柳十岁的运气向来不怎么样,而且没算到柳十岁离开不老林后没有直接回青山,却是去取那把剑。 至于青山宗与西海剑派这场战争的胜负,他不是很关心,因为不需要担心。 “为什么?” 听到元曲的问题,井九把茶杯递给顾清,说道:“因为两个通天比一个通天多一个通天。” 这是句废话。 也可以说是连孩子都觉得无聊的算学常识。 废话之所以被称作废话,是因为不言自明。 不言自明的道理,一般来讲都颠扑不破。 最简单的算学常识,也往往最无法推翻。 元曲摸了摸自己的头,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顾清则是有些意外,问道:“掌门真人与剑律都去了?” 赵腊月心想若非如此,几年前井九和自己为何要去把白鬼大人从碧湖峰请过来。 想着此事,她看了崖畔那只白猫一眼,对井九问道:“西海也有镇派神兽,我们见过的那只飞鲸。” 井九说道:“那只鲸是个假通天,而且元骑鲸的名字克它。” 顾清怔了怔,想了想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曲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心想这没什么道理吧? 白猫趴在崖边听着他们说话,心想这话有趣,而且有理,就那种愚笨的大块头儿也配和自己相提并论? 它伸出右爪把寒蝉扒回身边抱住,打了个呵欠。 春日已深,天气渐热,它越来越喜欢抱着寒蝉睡觉。 至于寒蝉愿不愿意,神末峰要为此多耗费几瓶冷玉髓,从来不是它关心的问题。 “我还是觉得没道理。” 顾清把井九的茶杯洗干净,换了新茶,递到他的手上,继续说道:“对西海剑派来说就算有些好处,但与风险相比太小,除非他们想改变整个修行界的格局。” 这说的是西海剑派暗中控制不老林。 赵腊月说道:“很明显,他们就是这个目的,不然他们永远无法超越青山。” 很多年前,西海剑派快速崛起于海滨,此后做的事情,谁都能看出目标便是青山宗。 问题是西海剑派对青山的敌意或者说超越的强烈愿望从何而来?只是因为西海剑神不甘居于人下? 赵腊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望向井九。 顾清与元曲的视线也落在井九身上。 井九低着喝茶,装作不知道。 赵腊月三人就这样看着他。 峰顶安静了很长时间。 井九放下茶杯。 顾清赶紧接过。 井九有些无奈,说道:“这个故事很长,讲起来太累。” 元曲发出一声欢呼,跑进洞府,搬出三个锦墩。 赵腊月示意自己不用,让井九挪了挪位置,便在竹椅上坐了下来。 白猫不感兴趣,抱着寒蝉继续睡觉。 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它都知道,何必再听一遍。 “这个故事一开始是这样的。” 井九说道。 …… …… 很多很多年前,从海上来了一艘船,船上载满了香料、珠宝、晶石,还有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叫做南趋,据说是南海某个小国的王子,不远万里来到朝天大陆,便是慕名要进青山宗,他修行天赋极佳,很轻松地便进入了内门,在承剑大会上被诸峰争抢,他却都不愿意,说只愿拜当时的掌门道缘真人为师,道缘真人说他杀性太重,莫说收他为徒,便是修练青山真剑都不合适,说愿意介绍他去果成寺修行。 南趋自然不愿,一怒之下离开青山,周游大陆,遇着一些惨事,心性更加极端,其后他在海上某座岛上,遇到前代剑仙洞府,拿到传承,境界突飞猛进,用两百年时间修至通天境巅峰,堪称一代剑仙。后来他回到大陆,为了报复当年之仇,杀了好些青山弟子,更是借冥界妖物相助,趁道缘真人飞升之际偷袭成功。 道缘真人身受重伤,飞升失败,临死前用万物一剑,隔着数万里斩断南趋的道树,同时启动青山大阵准备杀他,南趋见机不妙,启动大阵将洞府所在的岛屿自禁于海雾之中。 …… …… 井九不会讲故事,词藻毫不华丽,情节也不生动有趣,但赵腊月与顾清、元曲听得很认真,然后很吃惊。 他们当然知道井九说的是谁。 遁剑者的传说本就是朝天大陆修行界最著名的故事之一。 他们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位南海通天剑仙与青山宗之间有这么多的恩怨情仇,也第一次知道对方的名字。 道缘真人是很多年前的青山掌门,换辈份来算应该是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的师祖,飞升失败然后死去,原来真实的原因便是那名南海通天剑仙,难怪青山宗发誓一定要杀死此人。 …… …… (这两天有点事情,暂时回复一天一更,晚上那章就没有了,故事慢慢讲,还长。) 第六十一章 那些年我们吃的火锅、杀的人 (今天是端午节,先祝大家节日快乐。晚上八点钟,在爱奇艺会有一部电视剧上映,叫做:为了你,我愿意热爱整个世界。这个片子是根据三少与三少奶奶的故事改编的,我们这些朋友当然很熟了,但你们肯定不知道啊,好奇的话就记得准时收看噢。) …… …… 故事说到这里,当然还没有完,只是刚刚开始。 井九想着当年的那些事情,沉默了很长时间。 师祖为了准备飞升,把青山掌门传给师父后便去了隐峰。 谁也没有想到,因为南趋偷袭,师祖飞升失败,接着,师父飞升也失败,这一脉便只剩下了他与师兄两个人。 那些年他与师兄过的很是艰难,不要说掌门的位置,便是上德峰都险些被抢走。 后来,师兄甚至被逐出了山门。 当然,被逐出山门是假的。 就像柳十岁的故事一样,只不过师兄去的是冥界。 最后他与现在的柳十岁一样,成功地完成了任务,回到了青山。 但在这种情形下,其余诸峰依然没有放松警惕,甚至借着某些事情对师兄横加指责。 希望柳十岁回来后不会遇到相同的问题。 那时候上德峰真的很低调。 师兄与他还有元骑鲸、柳词吃了好些年火锅,偶尔打打麻将。 直到该通天的通天,该破海的破海。 师兄终于成功地拿回了青山掌门。 其实他并不是很清楚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他专心修道,从来没有离开过上德峰,连那个寒气森森的洞府都很少出。 只有那次师兄说要去杀人的时候,他才离开洞府带着元骑鲸与柳词去杀人。 现在回想起来,为了稳定住青山九峰的局面,那次他们确实杀了好些人。 至于为什么杀,他没有问过。 师兄总不会乱杀人。 真是讽刺。 …… …… “后来呢?” 元曲的问话,让井九从难得的回忆里醒过来。 他开始继续讲述那个故事。 “后来的事情都是我猜的。” …… …… 南趋道树被毁,又被海雾禁绝天地,就算能修复伤势,也再没有希望飞升,所以他迫切地希望能够离开。因为青山宗的缘故,他不敢离开那片雾,但他可以派人离开,然后想办法把青山宗毁掉,他自然便可以离开。 这需要很长时间,几百年甚至更多,但修行者最多的便是时间。 最初离开海岛的人是他的童子。 那个童子来到大陆后,称自己为天近人,替南趋寻找合适的传人。 有个少年叫剑西来,他的剑道天赋很高,但因为别的原因被无恩门拒绝,心存怨意。 天近人忽然发现这与南趋的经历很相似,找到剑西来,给他信物,指点他去海外,进入雾岛拜了南趋为师。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把南趋的功法直接给了剑西来。 那个少年剑法大成,开创西海剑派,禀持师长意志,试图灭掉青山。 但他发现西海剑派起势再如何快,也永远追不上青山,便只好另选方法。 某年,他不知通过什么方式掌握了不老林的控制权。 不老林的刺客习惯用剑是一百年前开始的,想来便是那个时候。 正道宗派尤其是青山一直怀疑他的来历,但没有证据,所以当两忘峰谋这个局的时候,那几位知情的师长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也没有阻止,只是顺势而为,因为这件事情反正对他们没有什么损失。 …… …… 井九说道:“没想到的是,十岁这个家伙居然真的挖到了一些东西,于是便有了今天。” 元曲赞叹道:“大师兄真是了不起。” 井九不知道他与顾清私下聊的那些事情,没听明白,说道:“算是了不起,但意义不大。因为剑西来不会留下机会。” 赵腊月想不到这些,顾清的反应很快,有些吃惊说道:“师父是说他会断臂求生?” 井九说道:“青山难得找到一个机会能名正言顺地杀死他,他不如此做还能如何?” 元曲睁大眼睛问道:“那可是西海剑神,说杀就能杀?” 井九说道:“确实难,所以青山摆出这么大的阵势,主要是逼他退,经此一役,西海剑派便是废了。” 赵腊月越听越意外,说道:“我以为你不懂这些事情。” 井九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重回青山后,他的话越来越多,但还是不多。 今天是除了朝歌城与赵腊月那番长谈外,他说话最多的一次。 赵腊月明白了。 以前他是懒得想,不是想不明白。 顾清问道:“那西王孙到底是什么人?都说他是剑西来的师弟,难道也是南趋的徒弟?”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想起当年去海州城的往事。 那次井九便是专门去看西王孙,只不过看到后有些失望,因为确认不是他找的那个人。 井九沉默不语,这也是他没想明白的事情,为何十几年前会忽然出现西王孙这样一个人? 那时候师兄已经离开青山,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西王孙对柳十岁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这件事情真与师兄有关系? 元曲说道:“不管如何,今次西王孙必死无疑,不老林被灭,邪派更加势衰,想来修道界应该会太平很多年。” 听到太平两字,赵腊月又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很清楚就算正道修行界大获全胜,除掉的也只是不老林的中低层。 那些真正危险的人物柳十岁根本接触不到。 比如今天可能会出现的那个人。 时间流转,暮色转为夜色,星辰安静地看着群峰。 此时海州城外的墨海上空,局面正在最紧张的时刻,青山掌门与元骑鲸先后亮相。 井九站在崖畔,心想那人如果会出现,应该也就是现在了。 正这般想着,一道强大的气息便到了神末峰。 神末峰的禁制阵法生出感应,数百道剑意冲天而起,却无法把隐藏在夜色里的那人逼出来。 顾清与元曲感应到了阵法的变动,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崖畔,向着夜空里望去。 洞府里,赵腊月站在寒玉榻前,看着正在睡觉的白猫,轻声道:“老祖,该起床了。” 第六十二章他人即地狱 神末峰有禁阵,隔绝内外。 当年赵腊月闯峰后,这道威力极大的禁阵便只在峰顶保留下来,偶尔开启。 比如井九与赵腊月游历人间的时候,比如今日以及白猫晒太阳的每一日。 外面的人看不到峰顶的画面,峰顶却能看到天空。 井九看着夜空里的星星,感受着那道气息,思考着对方会怎么做。 那道气息很平和,其内质却无比强大,就像象随风飘舞的两道银眉,老而不弱。 顾清与元曲也感受到了那道隐隐的强大威压,有些紧张。 群峰间隐藏着青山大阵,就算中州派掌门亲至也不可能攻破,为何对方却能出现在离神末峰顶如此近的地方? 难道来者是九峰里的哪位前辈? 想到这种可能,顾清与元曲神情再变。 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 顾清与元曲望了过去。 赵腊月摇了摇头。 元曲有些吃惊,心想老祖宗确实懒而贪睡,但在这种时候也不出来吗? 井九看着夜空,沉默了会儿,忽然伸出右手。 赵腊月唤出弗思剑。 弗思剑自行飞到井九手边。 井九握住剑身,插进崖畔某个极小的石缝里,然后微微用力一转。 数声裂响,就像是十余个琉璃杯先后落在坚硬的地面上摔碎,峰顶的禁阵解除,数百道剑意回到山体里。 赵腊月神情微怔,走到他身边,望向夜空。 那道强大的气息依然隐藏在夜色里,没有显出身形。 井九看着夜空某处,一言不发。 夜风吹拂着山间的树梢,发出哗哗的声音,猿猴们没有叫嚷,蝉声亦无,更显寂冷。 顾清与元曲看着二位师长的背影,心情非常紧张。 他们知道在这种层次的战斗里,自己的出手没有任何意义。 随着时间的流逝,局势依然全无变化,直至某一刻,那道气息忽然消失了。 顾清与元曲无法确信,还是紧张地等待着。 “走了。” 井九转身向洞府里走去。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想劝他几句,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顾清与元曲终于放心,才感觉到自己的腿有些软,衣服早已被汗打湿。 洞府深处有一张寒玉榻,散发着淡淡的寒意。 可能是因为不喜欢寒冷,井九没在这里休息过,甚至很少来这里。 走到寒玉榻前,他望向抱着寒蝉酣睡的白猫。 寒蝉感觉到了他的意志,小心翼翼地从猫爪间钻了出来,向角落里爬去。 白猫感觉到了,伸出右爪一扒,却落了个空,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望向四周。 寒蝉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它当然很怕这只长毛怪,但更不敢违逆井九的意志。 “不要装了。” 井九看着它说道:“你每次出洞的时候,禁阵都会开启,除了柳词与元骑鲸,没有人能看到你。” 白猫静静看着他,哪还有什么茫然,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 “我用了三年时间布这个局,结果他却没有出手。” 当初假景阳洞府开启,井九便已经断定昔来峰主方景天的心里有鬼。 随后在朝歌城旧梅园,天近人向他出手亦是证明。 在方景天看来,他和赵腊月都在查景阳真人飞升一事,那么所谓再传弟子便极有可能是亲传弟子。 为了隐藏某些事情,方景天有足够的理由把他和赵腊月除掉,而且事实上他已经做过两次尝试。 方景天是破海上境的强者,更有可能是青山宗的第三高手,被这样的人物盯着是压力非常大的事情。 井九现在很弱,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好方法,但他还是想尝试一下除掉这种威胁。 所以三年前他便从碧湖峰抱回来了白鬼。 他知道西海剑派事发后,柳词与元骑鲸都会离开青山,方景天心里的鬼极有可能再次冒出来。 如果方景天再次尝试杀死他,他便要借神末峰的禁阵与白鬼进行反杀。 今夜方景天果然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出手。 这只有一种解释。 方景天提前便知道神末峰的安排。 白猫眯了眯眼睛,表示与自己无关。 不是它,便是掌门或者元骑鲸。 井九不会完全相信,因为它今夜没有出手,也因为他第一次去碧湖峰的时候曾经说过的那些事。 ——如果白鬼不同意或者说默许,雷破云哪怕是碧湖峰主也没有办法带走一段雷魂木。 当然,除了方景天心里的鬼与这只白鬼,九峰间肯定还有别的鬼。师兄通过雷魂木把神魂寄到那名冥部弟子身上,才能突破他亲自设下的禁制,但他要离开剑狱还需要得到别的帮助,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离开洞府,走回崖畔,望向远方被星光照亮的上德峰间的雪崖,沉默了很长时间。 你从地狱里都爬回来了,剑狱又如何关得住你。 当年我是不是应该直接把你杀了? …… …… 南筝逃离部落后,便加入了不老林,因为修行者需要很多资源,而她没有。 在不老林里她杀过很多人,见过很多惨不忍睹的画面,就像是地狱。 但那是看,今晚则是她自己第一次行走其间。 今夜的地狱生着一层浓雾,她知道这是大泽的风雨道法,正是这些雾隔绝了她与同伴向夜空里发去的求援信号。 雾里到处都是厮杀的声音,偶尔会有闪光亮起,照亮黑暗的山崖,然后会有惨叫与闷哼声响起,那代表着死亡。 侧方后隐隐传来如雷般的蹄声,她知道这是朝廷的神卫军,正是这些铁骑生生堆死了她的赤象。 那些普通人组成的骑兵,贴上符纸后力量变得非常大,那些看似脆弱的羽箭贴上符纸之后,变得无比坚硬,就连她这样的修行者都承受不住。更麻烦的是,她与同伴还遇到了几名一茅斋的书生。 那些书生哪里像书生? 都是些疯子! 屠丘死了,郁不欢也死了,前者的拳套与后者的四荒瓶都在她的腰间系着,碧石筝在背上。 如果她这时候出手,应该能杀死不少神卫军骑兵,但她想都没有想过。 她只想着逃。 往雾外逃。 逃得越远越好。 终于。 她破开云雾,来到峰顶。 这是海州城外一座无名山。 电光照亮天地。 她回首望向去,发现那边是云台。 一道剑光自海上生。 进入苍穹。 再次回到人间。 她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修行界历史上最无耻的一次谋杀。 她只知道地狱也绝对不会比那道剑光更加冷酷无情。 第六十三章云台明灭 那道剑光照亮了云上的世界。 南筝看到了夜空里那座悬空山,知道那就是云台。 对这座悬空山她本来应该很熟悉,因为这些年去过很多次,但今夜她才第一次看到真容。 她知道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 那道破苍穹而落的剑光,斩向了悬空山。 外敌来犯,云台里的阵法早已全部启动,此时遇着这道剑光,自动生出反应,却根本无法挡住片刻。 伴着一声难以想象的巨鸣,峰顶大殿被那道剑光斩成两截,化作无数木屑与石砾飞溅而起。 那座大殿便是井九与赵腊月曾经去过的地方,每年四海宴的胜者会在这里接受西王孙的接见以及奖赏。 可以想见,不管今夜之后还会不会有四海宴,很多事情都会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 那道剑光斩开大殿后继续向下,深入山体,伴着极其刺耳的摩擦声与切割声,山崖间出现一道笔直的裂缝,无数石砾与烟尘从里面喷出。 悬空山里的殿宇与阵法,遇着那道剑光便碎,如琉璃般脆弱。 那种摩擦声与切割声越来越刺耳,难听至极,然后逐渐低沉,就像真龙在吟啸。 那道裂缝越来越深,无数沙石向着海面落下,悬空山渐渐变成两半,摇摇欲坠。 这些都发生在极短暂的时间里。 云台飞散的烟尘里到处都是逃难的身影,无数恐惧的呼喊声与受伤后的惨叫声从山间各处响起。 夜空里的青山弟子与别派修行者们震惊无语。 最震惊的还是以桐庐为首的来援西海弟子。 他们脸色苍白看着眼前的画面,心想师尊要做什么,难道他想自己把云台毁掉! …… …… 云台乃是西海剑派的重地,是踏足朝天大陆的最重要一步。 西海剑神亲手毁了云台,是不是代表着什么? 南筝没有想这个问题,因为包括她在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另外一个画面吸引住了。 她看着夜空里某处,带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喃喃说道:“主人……” 那处有根绳子从天空高处垂落,末端缚着一个人。 西王孙在海风里轻轻摆荡,就像树枝上落下的尺蠖,知道自己已经距离死亡不远。 当然也可以说他这时候很像一个吊死鬼。 尺蠖的别名就是吊死鬼。 那道剑光很壮丽,最前方很淡,淡到看不见,就像是一阵清风。 剑光斩开云台的时候,前端在夜空里无声滑过。 清风落在西王孙身上。 西王孙脸上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 下一刻,他的笑容被切成了两半。 因为他的脸被切成了两半。 接下来他的身体也变成了两半。 西王孙死了。 他的两片身体向着海面落下,有些像正在分开的云台,更像断开的风筝。 就算他养了元婴与剑鬼,在这道绝情至极的剑光之下,也都一道死了。 与他一道死去的还有很多。 比如南筝对不老林的忠诚,比如桐庐的骄傲。 于是在夜空里驭剑而立的他与在山顶身体颤抖的她,都没能听清楚接下来在夜空里响起的那道宏大声音。 那是西海剑神的声音。 他似乎在说自己疏于管教,让门下出了西王孙与云台弟子这么多的的败类,深表歉意,故亲自清理门户。 他命令来援的西海剑派弟子尽数回岛,不得在此停留。 说完之后,西海剑神的声音便消失了,那道剑光也随之而去。 驭剑停在空中的西海剑派弟子们面面相觑,心情很是挣扎,最终还是不敢违逆掌门谕令,被那两名游野境长老强行带走。 桐庐留了下来,他站在飞剑上面,脸色苍白,看着有些可怜。 云台完全分开,崩落更多山崖,阵法完全破损,再无完好的建筑。 留在山间的西海弟子与执事们绝望而不甘地喝骂起来,其间还夹杂着哭声。 阵法已残,他们自然不会留在云台里等死,纷纷驭剑而起,一时间,百余道剑光先后离开山崖,照亮夜空。 看着这幕画面,听着远远传来的哭泣声,布秋霄叹了口气,对成由天说道:“降者还是尽量保全。” 成由天举起右手,说道:“我也希望他们能冷静下来。” 随着他的手势,数百道剑光与法器光毫向着云台而去,瞬间占据了所有空间,很快便与那百余道剑光相遇。 过南山乃是青山首徒,境界又高,自然冲在最前面。 他脚下的蓝海剑不知道是不是经过一次修复的原因,带出的蓝色剑光夹杂着淡淡的金色。 忽然,他看到某个画面,神情微变,向某处疾飞而去。 有几道从云台里飞出来的剑光,居然没有想着如何逃跑,而是疯了般向着桐庐所在的夜空飞去,明显想要对他不利。 偏生桐庐这时候也像疯了般,失魂落魄地站在剑上,根本没有发现危险。 而且在过南山看来,就算他发现了只怕也不会躲。 过南山以最快的速度飞到桐庐身前,挡下那几道攻击。 那几名西海弟子用怨毒的眼神看了桐庐几眼,没有再做尝试,向着远方飞去,但没走多远,便被十余道剑光围住了。 四周的夜空里到处都是杀声、剑鸣、惨叫。 过南山站在剑上,看着桐庐沉声喝道:“你清醒一些!今夜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桐庐脸色苍白,被海水打湿的发丝看着就像是枯萎的柳叶,看着他说道:“那年参加道战的时候,我们吃烤羊、喝酒,聊了整整一夜,结果只有我是个傻子,你们一直都瞒着我,原来你们要对付的就是我们西海。” 过南山面露不忍,说道:“我们瞒着你,因为你是西海弟子,但是我们想对付的从来都不是西海,而是不老林。” 桐庐声音微颤说道:““这有什么区别?西海就是不老林……你以为师尊他老人家亲手斩了师叔,毁了云台,世人便会认为这些都是师叔的罪过,与西海剑派无关?” 过南山沉默片刻后说道:“至少现在大家都只能这样认为。” “但我不会这样认为!” 桐庐忽然愤怒地喊了起来:“我们当年说过很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做自欺欺人的事!” 过南山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驭剑而走。 第六十四章摸鱼的白衣少女 战斗已经开始,过南山不能因为桐庐在这里停留更久。 但事实上,这场战斗没有开始多久便结束了。 修行者之间的战争永远是那样的冷酷、残忍而且迅速。 生死在很短的时间里便会交出答案,与之相比,凡人之间的战斗真的很像扮家家酒。 数百道剑光与法器光毫在夜空里穿梭,然后不停有剑光落下,如雨一般,不知多少人死去。 看着夜空里的画面,南筝忽然觉得自己平时在不老林里杀人也像扮家家酒。 虽然她的境界要比今天参加战斗的一些修行者高很多。 云台就这样覆灭了。 她转身向着云下而去,一路跌跌撞撞,不知从崖间摔落多少次,哪怕没有受伤,也有些疼痛。 她知道雾里的世界同样危险,但她宁愿去直面那些危险,也不愿意再在云上停留,看着那些画面。 云下的世界一片安静,厮杀声逐渐远离,她的眼里却出现了极浓的警惕神色,从身后取下碧石筝。 纤细的手指落在筝上,悄无声息拔动,发出极明亮的声音,无形的筝音向着四周散开,割开浓密的雾气。 啪啪啪啪。 数道闷响先后响起。 埋伏在夜色里的神卫军骑兵知道被目标发现,第一时间发起了冲锋,沉重的铁蹄踩踏着大地,震动无比清晰。 南筝单手抱筝,快速后掠,却未能避开从侧面冲来的数骑。 伴着沉闷的撞击声,她退至一处山崖下,脸色有些苍白。 被筝音割开的符纸燃烧着,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照亮周遭。 至少数十名神卫军骑兵出现在她视野里,黑影密集,就像是石林一般。 南筝毫无惧意看着最前方的那名骑兵首领。 那名骑兵首领的面容隐藏在头盔里,只能看到眼睛,眼神干净,看着有些年轻,却又无比冷酷。 南筝的视线下移,看到那名骑兵首领背着一道飞剑。 那道飞剑被捆的极为严实,散发着淡淡的清冷意味,明显不普通。 骑兵首领取出法器,看着清光里出现的画像,又看了看南筝被清光照亮的容颜,说道:“你是不老林的刺客,我只会给你三息时间投降。” 这位骑兵统领便是白天的时候带着部属寻物的顾盼。 归营途中,他本不想另外生事,但既然碰着不老林的刺客也不能就这么走了。 南筝当然不会投降,也不准备等着对方把三息时间数完,右手伸向腰间的四荒瓶。 她没有学过血魔教秘法残卷,无法像郁不欢那样发挥四荒瓶的全部威力,但用来阻挡这些骑兵应该没有问题。 就在她的手指快要触到四荒瓶的时候,忽然崖前起了一阵风。 明明是深春雾夜,那道风却无比凛冽。 风里没有温度,也没有水分。 有人随着那道风来到她的身旁,很自然地伸手取下她身后的碧石筝,然后走到了那些骑兵前。 南筝很震惊,此人气息并不如何强大,那为何拿走碧石筝的时候,自己连一点反抗的心思都无法生出? 那是位白衣少女,脸上蒙着白纱,白纱随风轻舞,露出一张看着很普通的脸庞。 顾盼沉声说道:“报上你的姓名。” 这位白衣少女气息清和至极,明显修的是玄门正宗功法,应该是正道中人。 但因为她的举动,顾盼与神卫军骑兵们依然警惕。 白衣少女说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但你应该知道我的目的。” 顾盼的脸被盔甲遮着,露在外面的眼睛生出凝重之色。 难道对方的目标是自己背上的剑? 今次乃是绝密行动,她从哪里知道这件事情? 白衣少女知道这些神卫军骑兵不可能交剑,没有再说什么,右手落在筝面上,食指轻轻一勾。 嗡。 筝音响起。 南筝在后面看得很清楚,这名少女应该没有用过筝,用的是操琴的手法,而且就连这种手法也显得有些生涩,甚至可以说笨拙,就像是初学者。但这筝音……实在是太清亮了,便是雏凤之声也不过如此。 而且一声筝音为何有着如此浓郁的杀伐之气? 那些神卫军骑兵都是普通人,根本听不出来这声筝音的恐怖。 他们身下的座骑却感知的非常明显,显得极为焦躁不安,竟是不顾主人控制,便要调转马首向着远方逃走。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道充满杀伐之意的筝音向着四周传去,轻而易举地触动骑兵与座骑身上的符纸,然后切碎。 那些符纸刚刚点燃,还没有来得及散发最后的光线,便变成了散开的火点,就像是萤火虫。 萤火虫还没有真正消失,百余名骑兵便纷纷从座骑上摔落,那些座骑也倒了下来,发出密集的沉重闷响。 没有一茅斋的符纸帮助,骑兵与战马根本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盔甲,倒在地上不停挣扎,却无法站起。 白衣少女向前走去,伸手从顾盼身后取下那把飞剑,感受着剑身里传来的清冷气息,满意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那把剑在她的掌心里消失。 她转身向着南筝走去。 顾盼是中州外门弟子出身,虽然境界普通,终究是个修行者,强行推开压在腿上的座骑,艰难脱下身上沉重的盔甲,露出满是汗水的脸与焦虑的眼睛。 他望向少女的背影喊道:“你到底是谁?” 白衣少女没有理他,走到南筝身前问道:“你从蛮部来?” 南筝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对方的气息并不强大,但灵识里的直觉告诉她,如果自己出手一定会后悔。 白衣少女问道:“名字。” 她说道:“南筝。” 白衣少女问道:“你和南忘是什么关系?” 从气息来判断,少女明显是正道宗派修行者,说不定便与南忘相识。 南筝心想如果自己说出实情,只怕会出问题。 她就在准备说谎的时候,想起云上的那些画面,忽然生出厌倦,咬牙说道:“她是我的族人,也是仇人。” 说完这句话,她的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然后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明知不是对手,她也不可能就这样死去。 没想到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也很讨厌那个女人,那就不杀你好了。” 第六十五章菜园纪事 (忘了说,赶紧修改补上,明天那章也是晚上八点啊,麻烦大家互相转告一下。) 南筝怔住了。 她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就像那年,全族被逐出祖山,她的家人更是被杀光,那时候她也不想活了。 “南忘被那几个家伙骄纵多年,行事放肆,她的家族后代在蛮部里自然无人敢惹,你也算是可怜。” 白衣少女看着她说道:“把东西都拿出来。” 南筝再次怔住,过了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不敢有任何犹豫,解下四荒瓶与钻石拳套递了过去,想了想,又取出几瓶自己在不老林积攒下来的丹药。 白衣少女接过四荒瓶与钻石拳套,没有要那些丹药,说道:“你的筝不错,借我用几年。” 南筝心想难道自己还能拒绝? 说完这句话,白衣少女踏空而起,风拂裙摆,飘然而走。 顾盼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神情有些怅然,对方可以轻松地杀死自己与所有部属灭口,为何没有这样做? 南筝也有着同样的疑惑,还有另外的不解。 这位白衣少女不知来历,但必然是正道修行界的大人物。 今夜正道修行界与不老林正在激战,她没有去参战,却在这里混水摸鱼, 这是什么意思? 如萤火虫般散开的符纸渐渐变暗,雾里的世界重新恢复黑暗。 南筝看了顾盼一眼,消失在夜色里。 …… …… 西南大陆真的很荒凉,尤其是围着益州城的那片险恶群山里更是人迹罕至。就连宝通禅院这样的大寺香火也很冷清,很少能看到前来还愿的信徒,晨钟暮鼓之间,除了僧人的功课声,便是寂静。 禅院西面数里外有片菜园,负责供应寺里僧人的用度,最近这里除了种菜僧人又多了三位年轻的外客。 看着土陶碗里的青菜与豆腐,何霑一脸生无可恋,说道:“再这么吃下去,脸都要变绿了。” 苏子叶躺在床上看了他一眼。 在宝通禅院的菜园里,他不是名声极大的玄阴宗少主,而只是一个病人。 何霑说道:“我可不是在嘲笑你,你以前才是青菜,现在只不过是个茄子,虽然颜色淡了些,但还是茄子。” 童颜从屋外走了进来,把手里的药放到桌上,看着苏子叶说道:“药效不错,再过五天应该便能把余毒排尽。” 宝通禅院里虽然有个禅字,但并非禅宗一脉,与果成寺没有什么关系,反而据说与水月庵有些近,但宝通禅院与果成寺一样,医术都极为高明,而且由于西南大陆山林湿热,瘴气极毒,他们在这方面的水准甚至更在果成寺之上,苏子叶中的毒虽然厉害,在寺中僧人的治疗下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最开始的时候,宝通禅院住持知道苏子叶的身份根本不愿医治,经过童颜恳求才勉强同意,但他也不能让一个邪派妖人住在禅院里,便把他们他们安排到菜园,每天只让童颜悄悄入寺取药,务必确保这件事情不能被别人知道,不然古刹千年清誉,只怕会一朝丧尽。 三人在菜园里住了好些天,何霑带的酒早就已经喝完,馋的快要不行,这时候听到童颜说只需要五天,脸色终于变得好看了些。 童颜走到窗前,继续下那盘没有下完的棋。 苏子叶在何霑的帮助下喝完药,有些艰难地在床上向窗边挪了挪,望向棋盘。 阳光穿过窗户落在棋盘上,又反射在他的脸上,绿色的皮肤在炽烈的光线下显得淡了些,真的很像菜叶。 阳光也落在童颜的脸上,细嫩白皙的肌肤如玉一般,双眉显得更淡,真的很像个孩子。 因为何霑不愿意再下棋,童颜的对手是自己,这盘棋他已经下了五天时间。苏子叶也看了很久,他会下棋,而且自认是个聪明人,但直到今天他依然看不明白这局棋,才知道自己与童颜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在他想来,棋道远超世间所有人的童颜,依然如此认真地每天落子,时刻不倦,自然只有那一个原因。 苏子叶问道:“输给井九还是不服气吗?”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努力,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个家伙一样,只凭运气便能诸事顺利。” 童颜没有抬头,睫毛被拉出很长的影子,就像他的声音一样清冷。 苏子叶望向何霑,深有同感地说道:“真是令人嫉妒的人生。” 何霑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朋友,也是唯一的交结。 在修行界里,何霑最出名的不是天赋,虽然他的天赋确实好,也不是那个天下第二的称谓,谁都知道那是开玩笑。 他最出名的是运气。 一个散修弟子,没有学过玄门道法,没有学过邪派秘法,居然能与苏子叶、童颜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 难道是因为气度与品德吗?当然不是,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运气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 何霑正在剥盐水毛豆用来下浓茶,听着二人说的话,拍了拍手走到窗前。 “不需要嫉妒,因为我也想不明白,而且我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很多年前,某座城市外有座普通的尼姑庵,庵里只有一名老尼姑,庵前有四级石阶。 某天夜里,一个弃婴被人搁到了第二级石阶上。 清晨时分,老尼姑发现了那名弃婴,便把他抱了进去。 那个弃婴便是何霑。 那位老尼姑每天都会念经,何霑从小便听熟了,后来开始跟着练,他才知道原来那些经文是修行法门。 就这样何霑踏上了修行路。 老尼姑时间到了,闭上双眼长眠,何霑离开了尼姑庵,开始在世间游历。 他原本想着,尼姑庵那般普通,老尼姑那般普通,那修行法门自然也是极普通的货色,所以行事极为低调,基本不与修行者打交道,甚至想过要不要去报名参加清天司。 某天,他在溪畔拣到一件法宝,被三都派一名年轻弟子撞着,对方想要夺宝。 他不敢争抢,准备双手奉上,谁想那名三都派弟子还要杀人灭口,他绝望之余,迫不得已出手反抗。 那名三都派弟子在他的眼前,化成了一道青烟。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不普通,无论是尼姑庵还是老尼姑,又或者是那门修行法门。 后来陆续发生的事情证明了他也不是一个普通人,至少在运势方面。 他遇着无数奇遇,拾到好些法宝,不管是蛟龙的骨头,还是成箱的晶石。 每当他需要什么的时候便会遇着什么。 逢凶化吉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更像是家常便饭一样。 他就这样逐渐成长起来,在修行界有了些名气,更成为很多名门大派想要争取的弟子。 就像苏子叶说的那样,如此运气怎能不令人嫉妒? 苏子叶问道:“运气好为何不是好事?” 何霑摊手说道:“我也不想这样,须知经历苦难艰险,方能磨砺意志,洗炼道心,但我没有这种机会啊。” 苏子叶与童颜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何霑自顾自接着说道:“不过如果要像柳十岁那样,我可不想。” 房间里安静了会儿。 啪的一声轻响。 童颜落下一颗棋子,轻声说道:“但我们终究还是成功了。” 第六十六章格局、问题以及麻烦 (将夜电视剧出了一版五分钟的预告片,很好看,推荐大家看一下,我今天发在微信公众号maoni1118里面了。) …… …… 何霑明白童颜的意思。 就像多年前在朝歌城,白早对井九说的那番话一样——不老林的问题已经存在了无数年,正道宗派没有解决,最主要的问题是没有动力,各派师长觉得这事太麻烦,会打扰自己修行。 这次不一样,童颜等人通过柳十岁直接掀翻了那张桌子,把证据摆在了阳光下,那么师长们总要做些事情。 从某种意义上说,昨日海州城外的那场大战,是这些年轻弟子逼着自家师长出手。 但何霑不觉得这有太大的意义,微嘲说道:“未竞全功,便不能叫做成功。” 童颜没有抬头,说道:“云台被毁,西海剑派百年之内不准进入大陆,这便是功。” 何霑说道:“当年你们说不会像前辈们那样做自欺欺人的事,不会轻言妥协,现在这算什么?” 海州城外如此大的阵势,青山宗请出两位通天境大物,结果最终还是以妥协告终。 西海剑神杀死了自己的师弟,飘然而回,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何霑很清楚,想要杀死西海剑神这样的大人物,确实是很麻烦的事情,但依然感到很厌烦。 他看着童颜说道:“不管是你们中州还是青山,都他妈挺没劲。” 童颜还是没有抬头,轻声说道:“老人家本来就没有什么力气。” 苏子叶听着他们对师长的评价很是不客气,觉得很有趣,微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何霑挑眉说道:“由各宗派年轻弟子组成的秘密组织?” 苏子叶的绿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怕。 何霑摊手说道:“我不知道这个形容是不是准确。当年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道战的时候,某天夜里,大家刚好聚到一起喝酒吃肉,喝的有些多,聊的也有些多,莫名其妙便谈出来了这么一件事,你不要看我,我只是适逢其会,参与不深,最多算个编外成员,事实上如果不是我与童颜关系好,只怕他们早就已经杀了我灭口。” 苏子叶问道:“那你们或者说他们想做什么?” 童颜在窗边下棋,离他很近,但他还是在问何霑。 何霑看了童颜一眼,笑着说道:“他们想做的事情,当然就是把你们这样的人全部杀干净。” 苏子叶是什么样的人?他是玄阴宗少主,著名的邪派妖人,也就是正派的敌人。 听着何霑的话,他也笑了起来,说道:“既然你们救了我,自然不会杀我灭口,那么为何要让我知道?” 童颜再落一子,抬起头来,看着他轻声说道:“玄阴宗已经不是你的了,那么改邪归正吧。” 苏子叶敛了笑容,平静说道:“我有什么好处?” 童颜说道:“我们可以帮你夺回玄阴宗。” 苏子叶说道:“如果能够夺回玄阴宗,我为什么还要改?” 童颜说道:“因为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带着整个玄阴宗一起改邪归正。” 苏子叶沉默了会儿,说道:“你的野心很大。” 童颜说道:“不是野心,是格局。” 苏子叶说道:“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很清楚,所谓正邪之分最主要的问题是修行功法。” 不管是当年的血魔教还是后来的玄阴宗以及现在冷山里的众多邪修,他们之所以为正道所不容,除了行事残忍,滥杀无辜之外,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的修行方法很邪恶,比如吞噬精血,比如血祭,比如魔胎夺魄。 “那是因为或者灵脉有问题,或者修行方面有缺陷,你们才会用这种手段替代天地灵气,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 童颜的神情很平静,说道:“柳十岁已经把血魔教秘法修至第五重也没有杀一个人,这便是证明。” “他可能是天才,而且最开始的时候在青山宗里肯定有别的造化,这种方法无法推广。” 苏子叶说道:“就算你和井九这两个世间最聪明的人加起来,也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 童颜说道:“我没有奢求解决所有的邪修的问题,但我想至少玄阴宗的问题是希望得到解决。” 苏子叶微微挑眉,说道:“你准备怎么解决?” 童颜轻声说道:“冷山地底有很多灵脉,大部分斑杂不净,有那么一两条不错。” 苏子叶的眼睛眯了起来。 灵脉是修行宗派的根基,中州派与青山宗占着朝天大陆最好的两条灵脉,其余诸派也有自己的灵脉。 数万年来,修行者们不知道把朝天大陆搜寻了多少遍,根本不可能还存在新的灵脉。 就算能找到无主灵脉,也必然会被那些最强大的门派抢走。 冷山地底有很多火性灵脉,气息确实过于杂乱,唯一可称上品的灵脉在天池底三百里深。 哪里有什么一两条。 就那么一条。 昆仑派在那里。 童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换作别的人大概不敢深思,苏子叶却必然要往深处想。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需要细想。 不过他清楚,就算自己答应童颜,那也只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甚至是数百年后的事情。 他说道:“你们还是先解决自己的问题吧。” 何霑不解,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苏子叶微笑说道:“柳十岁这次立下大功,但他终究杀了洛淮南,难道这不是问题?” 何霑怔了怔,心想这确实是大问题——西海剑派退到海外,不老林必然要消声匿迹很长一段时间,可如果柳十岁的问题解决不好,青山宗与中州派起了冲突,朝天大陆的局势只会更加糟糕。 “那是井九应该操心的事情,你去煮钵青菜粥” 童颜的话有深意,只是苏子叶与何霑听不懂。 煮青菜粥自然是何霑的事情。 何霑有些恼火,说道:“为何你不去?” 童颜望向棋盘,说道:“我要下棋。” 何霑走到菜园里,看着满眼青色,便觉心烦,蹲下来一边摘生菜叶子一边抱怨道:“用来包肉吃多好。” 忽然,他的指尖触着一样硬物。 …… …… 屋里二人同时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那道气息是如此清冷,竟连阳光都仿佛变淡了很多。 何霑走回屋里,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没有说话。 苏子叶与童颜望去,发现那是一把剑。 那道清冷的气息正是从这剑上散发出来的。 中州派很少用剑。 玄阴宗也一样。 但不代表他们没有眼力。 这剑绝非凡品。 苏子叶望向何霑问道:“怎么回事?” 何霑说道:“我刚在菜地里拣的。” 苏子叶想着先前才议论过的运气问题,感慨说道:“我忽然觉得很荣幸,被你从益州城里拣回来。” 童颜走到桌前,看着那把剑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倒觉得他拣回来的是个大麻烦。” 第六十七章亲妈、腐乳以及归期 “虽然我知道你这句话不是在攻击我,但听着还是有些不舒服。” 苏子叶对童颜说道:“通知禅院里的人吧,这里毕竟是他家的菜地。” 修行界有条默认的规矩,被发现的无主法宝首先要从地点判断归属。 苏子叶是邪派妖人,以往自然不会理会这种规矩,但现在情形不一样,而且宝通禅院还在给他治毒。 何霑说道:“不用,因为这不能算是我拣的。” 苏子叶说道:“你运气好,也不能强辞夺理。” 何霑取出一个瓶子和一只拳套放到桌上,说道:“现在你们还觉得这是我的运气吗?” 童颜的视线从那道飞剑上移到瓶子与拳套上,观察片刻后说道:“确实与运气无关。” 不管是那道飞剑还是瓶子与拳套都很新,明显没有埋多长时间,而且何霑能够如此轻易地找到,说明埋的很浅。 由此看来,这肯定不是宝通禅院前代僧人的藏宝,甚至就不是藏宝。 只有一种解释——这是某人故意放到菜园让何霑拾到的东西。 童颜走回窗边,望向菜园,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子叶躺在床上,这时候才看到桌上的瓶子与拳套,挑眉说道:“郁不欢与屠丘都死了?” 何霑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知道这些东西?” 苏子叶把郁不欢与屠丘的师门来历讲了遍,说道:“如果我的消息没有错,他们应该很早就投靠了不老林。” 何霑神情微变说道:“原来与昨天的事情有关。” 童颜没有转身,说道:“我说过,这把剑会是大麻烦。” 何霑与苏子叶的视线落在那把剑上。 四荒瓶与钻石拳套是冷山邪修很著名的法宝,但很明显,这把剑的品阶要远远超出二者。如果这三件法宝都是昨夜正道宗派剿灭不老林的余音,为何会出现在宝通禅院的菜园里,然后轻而易举地被何霑发现? “刚才说过,我越来越觉得我的运气不是好事,除了已经说过的那个理由,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这不是运气。” 何霑说道:“因为世间不可能存在运气这么好的人,这种人应该早就被天雷轰死了。” 苏子叶说道:“虽然我这些年一直是这样想的,但你怎么解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何霑说道:“我觉得有人一直在暗中注视着我,我需要什么他就给我提供什么,就像今天这样。” 苏子叶笑了起来,说道:“听着似乎很快活。” 何霑苦笑说道:“但你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你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万一将来某天有个人站出来说,我的一切都是他造就的,想收回赐予我的一切,或者要求我去做根本做不到的事情,怎么办?所以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逃避,我再也不肯参加道战,也不与那些宗派打交道,天天游山玩水,就是怕某天那个人忽然出现在我身前。” 童颜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我觉得你想多了。” 何霑愣了愣,说道:“为何?” 童颜说道:“没有阴谋家会这么笨,另外,你拣到的那些法宝很好,而你的天赋虽然不错,但也不是太突出。” 何霑说道:“没听懂,直接点。” 童颜说道:“你不值得。” 何霑有些恼了,说道:“那你怎么解释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难道就不能有前辈看中我的天赋,暗中培养我?” 童颜说道:“除非那是你亲妈。” 何霑摆了摆手,不想再和他说话。 童颜接着补充道:“而且从这些年你获得的好处来看,你亲妈还必须是位大人物,比如我师父。” 何霑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指着桌上那些东西,说道:“那这些怎么办?” 苏子叶靠着床头说道:“如果你不介意,就给我们分了。” 童颜说道:“我要拳套。” 何霑嘲讽道:“你身子骨弱,要这个倒是合适,那你呢?” 苏子叶说道:“四荒瓶是血魔教的遗宝,很邪门,你们没法用,当然就是我的。” “你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何霑把那把剑收了起来,开始煮粥。 粥在钵里咕嘟咕嘟,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好。 何霑取出飞剑,坐到窗边对着阳光端详了很长时间,说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再有灵性的飞剑也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童颜,他看着棋盘轻声说道:“它叫初子剑,被人送到你的手里。” 何霑有些吃惊,说道:“你相信我的判断?” 童颜说道:“这件事情当然有问题。” 何霑说道:“那你刚才还在嘲笑我。” “不是嘲笑,如果你的猜想是正确的,便只能得出我那个推论。” 童颜抬头看着他说道:“那个人是你的亲妈,你亲妈是修行界的大人物。” 何霑摊开双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童颜说道:“昨夜云台会死很多人,有很多法宝遗失,等着看看你亲妈还会给你送些什么来。” 何霑正色说道:“我希望她给我送一坛豆腐乳,香辣味。” 苏子叶在床上说道:“这个可以有,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和尚们连豆腐乳都认为是荤腥,那里面又没肉。” 当天晚上。 疑似何霑的亲妈居然真的又送了事物过来,但他们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宝贝。 从珍贵程度来看应该算是,问题在于那是一个人。 看着躺在菜地里昏迷不醒的桐庐,何霑很是茫然,看着童颜摊开双手问道:“这是怎么个情况?” …… …… 白鹿书院燃烧了一天一夜。 曾经满是读书声的庭院已经变成废墟,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就连山崖都已经被灼黑。 裴白发站在书院废墟前,低着头闭着眼睛,感受着残余的温度,脸上没有表情。 一位无恩门长老禀道:“所有尸骨已经确认完毕,没有天近人。” 裴白发声音低沉说道:“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你们回去之后,把天寿山封了。” 无恩门众人很吃惊。 最近这些年因为西海剑派的打压,无恩门在修行界的地位日渐下降,就连在梅会上的位次都落了下来。今次门主重新出关,西王孙被斩,云台被毁,西海剑派被逐出大陆,正是无恩门发展的大好时机,为何又要封山? 纵有千般不解,也没有人敢违逆门主的意思。 同样,没有人敢询问原因以及去往何方。 只敢问声归期。 那位长老问道:“师兄何时归来?” 裴白发说道:“要归来时,你们自会知道。” 说完这句话,他踏剑而起,向着西方飞去。 看着消失于暮色里的那道剑光,无恩门众人行礼相送,心知门主大人必然是要去做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 …… …… 第六十八章小妈来了? 晨光落下,宝通禅院深处的塔林像白色的宝石般闪闪发亮,山脚下的菜园还是那样安静。 桐庐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看着暗沉的墙壁,闻着空气里的菜油味道,有些惘然。 他用了些时间才真正清醒,大概明白当下的情形,有些艰难地撑着坐起身来。 他忽然发现对面坐着一个怪人,脸是绿色的,眼神极其冷漠。 怪人自然便是苏子叶。 苏子叶与桐庐分坐床的两头,沉默对视,气氛很是诡异。 桐庐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 他准备召出飞剑将对方斩杀却没有成功。 然后他才想起来昨夜自己的飞剑便已经断了。 “你认识我?” 苏子叶感受到了他的杀意。 桐庐说道:“只凭脸便能确认身份,整个朝天大陆只有你们两个人。” 苏子叶是魔胎转生,尸毒入体,脸是绿的,自然好认,他知道这一点,但是另外那个人是谁? “还有一个是井九。” 何霑从屋外走了进来。 苏子叶问道:“为何?” 何霑抬起手在脸上拂过,说道:“因为他生得很好看,你没听说过?” 苏子叶怔住了,他听说过井九的传闻,以为有些夸张,现在看来难道竟是真的? 何霑对桐庐说道:“你们两个不要打架,屋子里就这一张床给你们两个病号用,把床弄塌了怎么办?” 桐庐看着他,说道:“你要不要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何霑摊开手,说道:“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来,情况就是这么诡异。”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这两天里只是摊手的动作便做了多少次? “你昏迷之前还记得什么?” 一道清冷里带着傲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三人望过去,才发现童颜一直坐在窗边下棋。 从始至终,童颜没有说话,没有出声,竟让人遗忘了他的存在。 桐庐很吃惊,没有想到童颜居然也会在这里,然后开始思考他的问题。 前夜海州城外一片混乱,剑光穿梭,凶险四处。 他当时的精神有些恍惚,好几次险些受伤,完全凭本能避开。 直到某一刻,不知道是因为伤势发作还是气急,他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昏迷之前,他只记得夜空里到处都是剑光,如暴雨一般。 然后,海州城外落了一场真正的暴雨。 崩裂的云台在暴雨里,向着海面落下。 桐庐沉默了很长时间,望向童颜说道:“所以这些事情你都知道?” 童颜说道:“我一直怀疑西海,从此着手是我的提议。” 桐庐很是生气,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所以你们都瞒着我?” 前夜当着过南山的面,他已经提出过这个问题。 过南山说因为他是西海弟子,所以要瞒着他,而且他们想对付的是不老林,不是西海剑派。 童颜与过南山的性情不同,给出的答案自然也不一样,更加直接,而且很锋利。 就像他这几年有所转变的棋风。 “西海剑派就是不老林,那么换作你是我,你会说吗?” 听到这句话,桐庐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望向何霑低声问道:“这里是何处?” 何霑再次摊手,说道:“这里是只有青菜豆腐与糙米、连香辣豆腐乳都没有的宝通禅院。” 桐庐有些意外,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何霑指着床对面的苏子叶说道:“他在益州被不老林的刺客下了毒,只有这里能治。” 桐庐冷笑说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们一直与这个邪派妖人有勾结?” 最近数百年,邪道势衰,那些老怪物早已消声匿迹,玄阴宗少主可以说是最出名的邪修。 苏子叶看着他嘲讽说道:“你现在身份和我差不多,最好习惯一下。” 童颜对桐庐说道:“到底是谁把你扔到这里来的?” 何霑有些紧张,如果桐庐能够记得一些事情,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便有可能得到答案。 桐庐摇了摇头,他是真的记不起那天夜里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童颜望向何霑说道:“不用着急,对方连续送东西过来,显得有些着急,应该离出现不远。” 一道声音在屋外响起。 “我一直觉得棋琴书画这种东西没有意思,现在看来,下棋确实可以让人变得聪明些。” 一位白衣少女走进屋里。今日她没有蒙着面纱,看似寻常无奇的面容,在晨光下显得无比明亮。 何霑与桐庐很是吃惊,便是童颜也非常意外:“过冬师妹?” 听到这个名字,苏子叶眼神微凝。原来白衣少女便是水月庵的过冬,听闻她是连三月的关门弟子,为何会出现在宝通禅院,与他们讨论的这件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过冬说道:“你们几人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童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要看穿这张普通无奇的面容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何霑神情惘然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过冬说道:“宝通禅院与我水月庵本属一脉。” 童颜忽然说道:“而且这里离益州城近,想要解毒,肯定会来这里。” 过冬说道:“你确实很聪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童颜微微挑眉。 这种语气有些居高临下,就像长辈对晚辈的点评。 过往除了二位师尊,便只有井九曾经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 苏子叶的眉皱得更深。 以往他如果与正派弟子相遇,或者是对方想都不想便要杀他,就像刚才的桐庐那样,或者是他杀对方。 白衣少女进屋之后,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种无视比敌视更让他不习惯。 何霑这时候清醒了些,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过冬平静说道:“你们不是一直在猜那个人是谁吗?” 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 晨光落在棋盘上,仿佛都有声音。 苏子叶冷笑说道:“你修行不过十余年时间,怎么可能是何霑想找的那个人?” 他是天生魔胎,修行者的气机感应特别敏感,判断修行者境界高低以及岁月长短的能力堪称神奇。 何霑很清楚这位朋友的能力,心想既然过冬师妹你还很年轻,那怎么可能是自己亲妈,最多是个小妈…… 过冬忽然对他说道:“庵后溪石下的那块纱,你还没有用过吧?” 第六十九章我知道你们这些年想做什么 很多年前,把何霑养大成人的那位老尼姑寿终而去,他难过至极,去庵后溪边偷偷哭了一场。 也就是那天夜里,他在溪边的石缝里发现一块轻纱。 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完全掌握那块轻纱的神通,但很确定那块轻纱是件威力极大的法宝,从珍贵程度上来说,后来他拣的那些蛟骨、晶石就算全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 他一直把那块轻纱当成自己最后的底牌,藏得极深,便是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那过冬是如何知道的? 如果说水月庵高徒可以凭借两心通发现自己的秘密,那她为何连庵后溪石这四个字都能说出来? 童颜发现何霑神情有异,心想难道过冬真与那人有什么关系? 直到此时,他还是没有想过那人便是过冬自己。 “那夜的烤羊肉如何?” 过冬看着桐庐说道。 然后她望向童颜说道:“那夜的酒呢?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你唯一一次喝醉。” …… …… 屋里再次安静。 桐庐与何霑对视一眼,震惊无语。 他们和童颜都参加过那次梅会道战。 那个夜晚在湖畔,他们还有更多的人围着篝火吃着烤羊肉,喝着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酒,说了很多话。 童颜看着过冬神情凝重说道:“难道?” “不错,你们以及洛淮南、过南山都是我挑中的人,你们做的事情都是我想你们做的。” 过冬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坦荡至极,如大江大河。 问题在于,那天夜里在篝火畔喝酒吃肉的年轻人几乎囊括了各宗派所有的天才弟子,可以说就是修行界的未来。而且他们做的事情都是真正的大事,那些事情与人族前途有关,与理想有关,是斩妖除魔,是坚毅前行,是用自己尚嫌稚嫩的手段倒逼各宗派那些老谋深处的师长们不得不出手灭了云台。 “这……不可能。” 桐庐喃喃说道。 童颜说道:“你做这么多事情,到底是想要我们为你做什么?” 过冬说道:“不是我想做什么。对修行界现状与师长的不满,对人族前途的担忧,这些都是你们自己的想法,我只不过提供了某种方式或者说契机让你们直面自己的内心,然后在你们践行的过程里给予一些帮助而已。” 童颜沉默了会儿,问道:“那现在呢?” 过冬说道:“云台被毁,西海剑派退回海里,这样你们就满意了?” 桐庐神情微变,苏子叶微笑不语,何霑看了童颜一眼,知道他的答案必然是否定。 童颜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过冬说道:“不老林没有清除干净,因为真正的幕后黑手还活着。” 不待童颜回应,桐庐沉声说道:“你想对我师父不利?” 过冬看了他一眼,说道:“准确来说,是我认为你们想杀死你师父。” 桐庐睁圆眼睛,说道:“你是不是疯了?那是我师父!” 过冬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桐庐慢慢低头,不再说话。 过冬对童颜说道:“我不擅长这些事情,但我把苏子叶与桐庐都给了你,那么你应该有能力设局杀死他。” 童颜总觉得她这句话意有所指,但这时候没有办法细思。 因为这件事情太大。 她要杀西海剑神。 苏子叶与桐庐这两个人当然很重要。 前者是玄阴宗少主,因为内乱被逐,西海剑神被禁海外,越发需要吸收邪派的力量,必然会欢迎他的到来。 桐庐更不用说了,作为西海剑神得意的亲传弟子,在这个计划里必然要起到最重要的作用。 他微微蹙眉说道:“境界差距太大,就算能潜进西海接近他,我们也没有任何机会。” 过冬说道:“我需要的是你的智慧,动手杀人的自然另有其人。” 一个戴着笠帽的男子走了进来。 过冬说道:“辛苦先生。” 那位男子摇了摇头,摘下笠帽,望向童颜说道:“云台一役,他与青山掌门真人对峙、剑斩云台,损耗不小,如果你能在五年之内让我确认他的具体位置,那么我在十里之内发起正面剑杀,应该会有四成机会,如果你能想出更好的方法,那自然是更好的事情。” 这是一位老人,满头白发里夹着数茎黑发,双眼已盲,气息恬静,却又有一种幽冷的感觉。 世间有谁敢说正面剑杀西海剑神还能有四成机会? 童颜猜到了对方的身份,神情骤凛,行礼拜倒:“见过裴先生。” 其余三人就算还没猜到,听着裴字也知道了对方的身份,震惊无语。 无恩门主裴白发! 苏子叶与桐庐赶紧从床上下来,向那位老者行礼。 这种尊敬已经超出正邪之分、门派之仇。 这是修行者对通天境大物的天然敬意。 “你与裴先生商量一下这件事情。” 过冬接着对童颜说道:“初子剑给桐庐,你明白原因。” 童颜点了点头。 西海剑派既然是南海雾岛的传承,桐庐用初子剑自然是最合适的事情,而且也方便他回西海后获得西海剑神的信任。 何霑心想那剑已经归了自己,为何要给出去,摊开双手,可怜兮兮看着过冬问道:“那我呢?” 过冬没有理他,直接走出屋外,准备离开。 何霑一咬牙便追了过去,在菜园西侧里的丝瓜棚处追上了她。 “等会等会儿,我有一个问题。” 他气喘吁吁说道:“你今天一定要回答我。” 他这时候确定今天对方肯定会给出答案,并不像看着的这般焦虑。 因为过冬没有直接飞走。 “什么事情?”她问道。 何霑问道:“这些年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对我!” 过冬说道:“我已经给出了解释。” 何霑哪里肯信,说道:“那怎么没看你对童颜这么好?你怎么不把那些蛟龙骨头送给他?” 过冬说道:“他是中州派弟子,云梦山里有很多好东西,不需要我操心。” 何霑说道:“你觉得我会信?” 过冬说道:“与我无关。” 何霑问道:“如果你是我亲妈,那我怎么想当然与你有关。” …… …… 时值深春初夏,丝瓜还没有完全成熟,却是最好看的时节。 它在藤上挂着,被风吹着,轻轻晃着,就像是翠玉做成的物件,要滴出绿来。 轻风穿过瓜藤,带着阴影里的凉意落在何霑与过冬的脸上。 瓜棚里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可能是因为那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全无预期,令人措手不及。 何霑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很荒唐。 过冬更是觉得此事荒唐到了极点,认真说道:“当然不是。” 何霑当然没想过她是自己的亲妈,毕竟她还很年轻,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答案又有些失望。 过冬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说道:“你母亲是我幼妹。” 何霑睁大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直到很久以后才颤声说道:“这么说,你是我姨妈?” 第七十章有所得 过冬说道:“不告诉你是不想你仗着我的名声在外面乱来,现在看来一直瞒着你确实有些不妥,竟让你生出这等荒唐的想法,今天便与你说明白,你是我水月庵弟子,不是什么散修,日后若还有哪家宗派想抢你做弟子,打走便是。” 何霑这时候已经从震惊里渐渐醒过神来,听着这话有些不是滋味,心想什么叫不要仗着你的名声到处乱来?我可不知道自己还有个亲戚,那个亲戚还是位修行界的大人物,最重要的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这位姨妈到底是谁啊! 在这种时候,他当然最想知道某些事情,正准备问却被过冬阻止了:“不要问我你父母的事情,因为我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说,至少现在,你生下来便被我送给兰溪师侄抚养,你把她当作母亲便好。” 兰溪师太乃是水月庵极著名的前辈高人,只是数十年前忽然消失,原来竟是养孩子去了。 何霑想着那位教自己、养自己的老尼姑,心口生出暖意,于是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却又生出更多好奇。 自己这位姨妈居然是兰溪师太的师长辈,那岂不是与水月庵庵主差不多的身份? 过冬向瓜棚外走去。 何霑赶紧跟上,问道:“姨,小时候你给我的那块纱是什么?” 过冬说道:“浣溪纱。” 何霑问道:“那年的蛟骨呢?泡酒喝有用吗?” 过冬说道:“白痴才会这么用。” 何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道:“反正当时丹药还很多,所以没想着炼药。” 过冬想着一件事情,望向他说道:“按时间算你今年应该要破玉门关,那颗三髓丹记得用烈酒送服,效果最好。” 何霑更加不好意思,说道:“前些年手头有些急,我把那匣子丹药……给卖了。” 过冬静静看着他,说道:“名门正派一见那匣子药便知道有来历,小宗派你不会卖,我很好奇是谁敢买你的药。” 何霑犹豫了会儿,说道:“悬铃宗的一个小姑娘。” 过冬想着那年梅会棋战上看到的画面,提醒道:“她年龄比你小太多。” 说完这句话,她便踏空而起,很快消失在了晨光里。 看着被朝霞染红的天空,何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叹了口气。 “就算不满意我这个外甥,但也太冷漠了些吧,不说别的,那颗三髓丹难道就不能补一颗?” 他自幼在庵里长大,老尼姑死后便开始一个人生活,孤苦谈不上,但确实有些像浮萍。今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多出了一位亲人,原来自己是有来处的,眼前的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炽烈的阳光都是那般的温暖。然后他想着过冬的那句话,感觉又有些奇怪,从今天开始自己便是水月庵的弟子?水月庵里不都是女子吗?而且姨妈究竟是什么人呢? 当然,他这时候已经确定,就像童颜推算的那样,姨妈肯定是修行界的大人物。 想到这里,他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 就像当年鹿国公世子知道自家背景是景阳真人时的感受一样。 还他妈有谁? …… …… 深春初夏的白城依然算不得热。 与前些年相比,雪线已经往北退了数百里,原野上到处都是零星的青草,小麦与瓜蔬还是无法生长,居叶城送过来的粮食蔬菜里也没有丝瓜。 过冬走到那座小庙前,没有进去,转身坐到门槛上,望向北方的原野,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黄瓜咬了两口。 那道浑厚有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原来你一直在培养这些年轻人,你是希望他们成为我吗?” 过冬没有转身,说道:“成圣是件很辛苦的事,你能做到是你的能耐,与我无关。” 那道声音说道:“那你最看好谁?” 过冬说道:“青山宗这种鬼地方,首席弟子居然是如此本分的过南山,有些出乎我意料,洛淮南一朝道心失守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童颜性情太过冷傲孤清,不适合做领导者,而我原先最看好的白早有些柔弱,难禁风雨,最可惜的是,她最近有道关口,只怕跨不过去。” 那道声音感慨说道:“不知所起,如何能过,情之一字,总是如此。” 过冬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还看过赵腊月,比较满意,可惜她上了神末峰,再难摆脱景阳遗毒。” 那道声音说道:“何必如此在意?” 过冬用黄瓜指着雪原深处说道:“当年我想杀死雪国里那位,周游大陆劝说各派,最后只有一个半人愿意帮我,你是一个,裴先生是半个,当时我就想明白了,我们这样的人在修行界里是异数,异数便是少数,不足以改变太多事情。我们需要更多的同道,所以我才会想着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便加以引导,希望他们能够少些腐朽之气。” 那道声音叹息说道:“年轻人变老,就会成为老人,又怎么还会是当年的年轻人呢?” 过冬说道:“有道理,但总要试试。” 那道声音说道:“我知道你的时间,但你还是显得太着急了些。” 过冬微嘲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所有人都开始着急了。” …… …… 海州城外倒塌的山崖,就像是大地恐怖的伤口,到处都是乱石与断树,根本无法站立。 海里的画面更加可怕,到处都是礁石,矮的被淹在白沫里,高的如锋利的剑一般,对着天空。 十余里方圆的海面都是如此,直接延伸到了大海深处,与那片著名的乱礁连为一片。 这些礁石都曾经高高在上,是那座被白云包裹的悬空山里的一部分。 那天夜里,西海剑神一剑斩断云台,悬空山从天空里落下,如果不是一茅斋布秋霄等数名强者联合出手,只怕会引发极强烈的地震,海州里的民众肯定会死伤惨重。 在乱礁与垃圾之间还残留着很多血迹,只是不知道来自当夜参战的修行者还是那只受伤极重的飞鲸。 玄阴老祖站在断崖边,看着眼前的画面,下意识里揉了揉鼻子,鼻头变得更红。 他的视线随着海面的乱礁向远方而去,看到了以前的那片乱礁,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猜想,难道很多年前西海畔曾经也有一座悬空山,然后被当时的大能击落? 就算这种猜想是真的,既然是他都不知道的事情,肯定发生在数万年之前。 当今的朝天大陆大概也只有青山宗、中州派等寥寥可数的几个宗派有记载。 他望向身边的年轻人,想要问问对方有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看到的画面让他怔了怔。 阴三背着双手站在崖边,任由海风拂着自己的脸庞,眼底尽是喜悦与放松,如饮酒了一般。 玄阴老祖说道:“看来一切都如你所愿。” 阴三微笑说道:“有所得便是欢喜。” 第七十一章摸鱼儿(上) (第三卷还有两三章的样子,这一章就算是点题了。) …… …… 玄阴老祖问道:“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西王孙究竟是谁的人了吧?” 阴三向着海边走去,随意说道:“他是南趋的徒弟,又是西来的师弟,当然就是他们的人。” 玄阴老祖问道:“若真是如此,他为何会听你的安排?” 阴三伸出食指摇了摇,说道:“我只是给出一些小小的建议,但他心胸宽广,愿意接受。” 玄阴老祖心想这句话应该算是表扬?问题是那个后辈可是被你害死了,问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阴三说道:“在你之前,我先去找了另外那位。” 玄阴老祖神情微变。 阴三从青山脱困之后要做的事情,必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能够帮助到他的也必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人物。 比如那三位传说中的遁剑者。 玄阴老祖就是一位遁剑者。 他很清楚在大泽边背着龟壳生活的前王孙境界其实普通,真正可怕的还是南海雾岛上的那位通天境剑仙。 当年那位通天境剑仙居然能够暗算阴三的师祖成功! 虽然说那是趁着真人飞升正在关键时刻的偷袭,但这依然是他想都不想的事情。 “你刚从青山逃出来就直接去了南海?” 玄阴老祖算了算时间,那时候年轻人应该刚刚开始重新修行,不由好生佩服,心想就算不管海流危险,难道你就不怕显露身份后,被雾岛里的人给杀了?虽说雾岛里的人出来很不容易,但后来发生的事情早就证明他们可以做到这一点。 阴三说道:“那边的海浪比这边高多了,而且雾真的很大,想要说服那个多疑的老鬼也不容易。” 玄阴老祖说道:“但他想办法把自己的弟子送了一个出来,让你带回了大陆。” 阴三说道:“不错,回到大陆后我与他说了些事情,便与他分手,他去找了剑西来。” 他说的很随意,玄阴老祖却知道绝非如此,那些事情里自然包括不老林的重要性,如此西王孙才会想着从师兄手里拿过来,然后……现在交到他的手里。 玄阴老祖接着想到浊水里的那头鬼目鲮,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连冥部的助力都给了西王孙,难怪西王孙会如此信任他。 阴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你这一脸老皮,怎么笑都是老谋深算的样子。” 玄阴老祖没好气说道:“世间有何人够资格在你面前说谋算二字。” 阴三认真说道:“我可没有谋算什么,只不过他和他师兄一样,性情都太执拗,总想证明给世人看,就算不学青山剑法,雾岛依然是世间剑法第一,像柳十岁这样的青山叛徒,他们哪里舍得错过,当然要花大力气培养。” 玄阴老祖说道:“在他们看来,你被青山宗幽禁了数百年,一朝脱困,必然是要想尽办法报复,所以才会信任你。” 阴三平静说道:“你必须承认这个逻辑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玄阴老祖大笑起来,甚至险些笑出了泪花:“真是两个蠢货……那可是你的青山啊!” 阴三静静看着他,说道:“是的,那是我的青山。” 他的青山是明媚的、世间最强大的。 青山的敌人都应该死。 比如西海剑派。 玄阴老祖敛了笑声,看着他眼神幽冷说道:“不老林也是你的。” 阴三望向海面,说道:“要斩开一条通天路,当然要握住一把最锋利的刀。” 海水拍打在礁石上,碎成无数雪般的沫,仿佛要消散于海风里。 玄阴老祖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此生很少佩服谁,你师弟算一个,连三月算一个,曹园算半个,前代神皇算半个,但现在看来,还是你最强。” 阴三说道:“当年我被那两个孽徒与景阳关进剑狱,不老林便成了无主之物,谁想竟被南海老鬼的后人得到。” 玄阴老祖说道:“原来这一切只是为了你重新拿回不老林。” 阴三摊手说道:“那不然怎么办?我现在如此弱小,就算加上你也打不过他。” 玄阴老祖想着那夜的那道剑光,摇头说道:“他正在全盛期,我不是对手。” 阴三笑着说道:“人家可是剑神好不好。” 话是真话,但玄阴老祖总觉得他的笑容里透着股散漫不在乎、甚至是嘲讽的味道。 “但现在不老林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你就算拿回来又有什么用?” 他看着海里的乱礁与那些还在海水里沉浮的断梁、被水沫包围的残壁说道。 云台落入大海,正道修行宗派自然不会就此离开,随后数日进行了非常严密的搜寻,甚至出动了几家宗派的镇派神兽,但凡重要的资料、宝物都已经被清空。 阴三说道:“不老林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群人。” 玄阴老祖说道:“那些人已经死了很多。” 阴三摇头说道:“那些小人物都死光了又有什么关系?我难道还要靠不老林挣钱?剑西来没想明白,用了百年时间不停扩张,真是愚蠢极了。” 玄阴老祖明白了他的意思。 修行界不是人间,以数量取胜的情况虽然还是会经常出现,但真正的大事还是只能依靠真正的强者。 不老林当然有真正的强者,这次正道宗派的行动根本没有影响到他们,因为他们藏得太深,柳十岁根本无法触及。 但那些强者与不老林之间的关系更多是合作,彼此帮助解决问题,类似于客卿的存在,就连剑西来可能都无法完全控制他们,阴三准备怎么做? 阴三走到巨礁临海的那一面,手掌在礁石湿漉的表面抚过。 玄阴老祖微微皱眉,他早就已经用神识查探过,确认这块巨礁就是云台里的一块岩石,没有任何异常。 连他都看不出来,那么前些天的正道修行者应该也没有人能看出来。 阴三的手指轻轻按了某个地方,然后移开按下另外一处,手法很是自然,行云流水一般,显得很是熟悉。 如是十余次,他就像是在礁石表面上画了一幅画。 礁石缓缓开启露出洞口,他伸手拿出一个匣子。 第七十二章摸鱼儿(中) 阴三没有避着玄阴老祖,直接当着他的面把匣子打开。 匣子里是个玉册,册子上面写着一些名字。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那些名字依然鲜红,因为用的不是朱砂,而是精血。 玄阴老祖神情微变。 这些用精血留在玉册上的名字,自然不是不老林的客卿,而是正式成员。 剑西来没有玉册,就算知道这些名字也无法用他们。 这些人是谁? …… …… 青山昔来峰。 数名弟子难以压抑住兴奋之情,根本没有心思整理卷宗,不时望向峰外的天空。 前去西海的师兄们就要回来了,想着震动整个大陆的那个消息,他们如何能不激动兴奋? 昔来峰主方景天坐在最上方的椅子里,端着茶壶,含笑着看着这些画面,并没有生气,银眉随风轻飘,显得格外闲适,就像是农村里的寻常富翁。 …… …… 水月庵十余里外。 那面袈裟缓缓从幽暗的地坑里飘起,随风轻摆,然后散开,化作无数泛着金光的经文,回到僧众身体里。 正道宗派围剿不老林,这是修行界的大事,自然要做万全的准备。 青山宗带着大泽等宗派杀至西海之前,果成寺住持与律堂首席渡海大师便带着十八位苦修僧人来到了这里,镇压冥部气息,今日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 果成寺住持对着天空里的青帘小轿合什行礼,轻宣佛号。 …… …… 冷山。 昆仑掌门何渭在峡口外已经站了数日。 不远处还残着些余灰,那是宋千机的尸体。 天空里的那道清光已经消失无踪,中州掌门真人走了。 何渭正准备离开,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转身再次望向峡谷深处,总觉得那里隐隐传来一道煞意。 …… …… 西海乱礁。 玄阴老祖感叹说道:“西海剑派实力折损大半,青山再不需要担心,重获不老林的控制权……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去南海说了几句话,这些好处便全部归了你。真人,你真乃神人也。” 阴三摆手说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比较擅长混水摸鱼而已。” “但我觉得你做这些事情绝非仅此于此。” 玄阴老祖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西王孙看重柳十岁,有其道理,可是你呢?” 阴三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看我的笑容如何?” 玄阴老祖伸出大拇指,赞道:“干净,可亲,谁能看出来你是个疯子?” 阴三说道:“你不觉得柳十岁和我很像吗?” 玄阴老祖不知该说什么。 阴三望向海面上的乱礁,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那些乱礁在他的眼里慢慢飞了起来,离开海面,被阳光晒干,重新飞回极高的天空里,聚在一起,变回那座悬空山,然后再次被云雾裹住。 云雾深处,崖洞尽头有间静室,窗户对着西海。 柳十岁站在窗前,沉默看着墨般的海,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走回桌前继续开始阅读那些案卷,神情专注而认真,看不到任何烦躁,也没有一点异样。 阴三静静看着那边,眼里满满都是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 …… 神末峰顶。 井九站在崖边。 他静静看着远处的上德峰,眼里没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现在的他与当年的他没有任何改变,所以他不需要追忆,自然没有感慨。 只不过他现在想的事情与上德峰有关。 当初究竟是谁把师兄从剑狱里放出去的? 掌门、元骑鲸、方景天还是……尸狗? 在小山村的时候,他推算了很多次,做了两次试探,却没有答案。 因为试探得到的结果是好的,而那些答案从道理上来说都不成立。 师兄逃离青山后,西王孙才忽然出现在西海,这两件事情之间究竟有没有什么联系? 他忽然想到浊水底的那头鬼目鲮,眼神变得锋利起来。 是的,当初他便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不老林真与冥部勾结,为何冥师三弟子会杀死中州派魏成子灭口? 原来,是师兄。 柳十岁加入不老林。 不老林暗杀赵腊月。 消灭不老林的推动力与证据都足够了。 只是师兄应该也没有想到洛淮南会死,这等于在他架好的柴上又添了一把火。 师兄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自然不是他想还世间一片朗朗乾坤。 是了,师兄很不喜欢南海雾岛上的那个老家伙,早就想杀了他,只不过当时没找到办法。 那他对付西海剑派便有了理由。 还有什么理由? 因为觉得柳十岁太像自己,所以顺手帮一把? 井九不再想这些问题。 他不知道谁能从这件事情里获得最大的好处,他只知道水越浑便越容易摸鱼,但也越有可能出事。 所以在这种情形下,他从来不会下水。 没有好处,便没有坏处。 青山无事便好。 还是当年梅会道战时的那句话。 他愿意花时间精力来思考这些,不是因为责任感也不是义务,只是基于一个极其简单的理由。 这是他的青山。 赵腊月、顾清与元曲走到他的身边,向峰外望去。 两百余道剑光照亮天空,很快便来到九峰之间。 青山弟子回山。 对不老林的行动结束了。 顾清轻声说道:“传回来的消息说,柳十岁没有一起回来,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井九没有什么反应,伸出右手。 赵腊月召出弗思剑。 井九右手并起两指,捏了个剑诀。 弗思剑破空而起,化作一道血虹,瞬间消失在青天里。 前些天弗思剑才去过那边,路线记得很清楚,不需要分出剑识指路,井九会轻松很多。 看着天空里残留的剑光,元曲好奇问道:“那天夜里我就没弄懂,难道不是通天境才能剑游万里吗?”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说道:“剑游并非剑杀,目标是提前设定好的,只需要随便移动便能避开。” 这话当然不错,但并非全部的事实。 元曲还想再问,顾清笑着把他拉走,去洗剑溪畔迎接归来的同门。 神末峰孤清惯了,但这种大事总要有人出面。 第七十三章摸鱼儿(下) (这是本卷最后一章。其实我一直想知道,有没有读者看完一卷后会回头再看一下卷首辞,真的推荐大家看看。每次要挑一首词来契合一卷的内容与精神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每次都运气特别好的找到了,包括下一卷,谢谢某位同学。) …… …… 弗思剑进入虚境再次加速,中途进入两次雷域接受雷暴洗礼、补充灵气,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来到了遥远的大海深处。 大漩涡如过往岁月里一样,不停吞噬着海水,发出的声音却并不如何狂暴,很是轻灵动听,难怪被称为鸣泉秘境。 笼罩群岛的雾气还是那般深沉,连海鱼都无法出入,也不知道当年那位童子与西王孙是怎样离开的。 巨人盘膝坐在海里,左手握着那棵万年巨树,右手撑着脑袋,耷拉着眼皮,已经困得不行,还是坚持着不时看一眼那片雾。 弗思剑从天空里落下,飞到他的眼前,颤动着剑尾,在空中画了几个圈,然后静止。 巨人眼里露出喜色,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弗思剑。 他的动作极为精确,竟没有把弗思剑震飞。 弗思剑嗖的一声飞走了。 巨人看着剑消失的方向,挥了挥手。 天空里起了一场大风。 巨人收回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低头看了眼雾里的群岛,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他起身走到北方数百里外的大漩涡旁,把手里的万年古树扔了进去。 他对着西方喊了一声,转身向着东方那座遥远的异大陆走去。 第二天清晨,蓬莱岛上迎来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飓风。 船家与水手们正有些紧张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风里隐隐夹着的吼声,不由狂喜地喊叫起来。 海神传讯! 可以启航了! 数千艘宝船与神船离开岸边,向着大海深处驶去,在碧蓝的海上留下无数道好看的痕迹。 …… …… 碧色的湖水上映着天光,如镜一般。 天光渐分。 水破。 一艘乌篷船缓缓行过。 忽有雨点落在湖面上,泛起无数涟漪。 这里是商州城的烟雨湖,风景极好,是除了摘星楼外地游客最常去的地方。 柳十岁坐在船首,手里拿着一根竹钓竿,小荷坐在对面,手里拿着针线在缝什么。 很长时间都没有鱼上钩。 微雨在水面带起的小泡,看着就像是鱼吐的泡,这更加有些烦人。 柳十岁性子好,神情平静,看不到一丝躁意。 小荷看着他没有注意自己,眼珠微转,悄悄向着湖面吹了口气。 以往在海州城以及在逃亡路上,她在柳十岁面前一直都表现的极为端庄文静。 因为这个小动作,她整个人都灵动起来,很是动人。 钓线微微颤动了一下,瞬间变直。 柳十岁有些意外,把钓竿拉了起来,发现是一只锦鲤,高兴说道:“可以啊。” 小荷看着他嫣然一笑,说道:“公子哪里有做不好的事。” 柳十岁连连摆手说道:“我算什么公子。” 小荷睁大眼睛看着他,问道:“公子你当然是公子。” 柳十岁认真说道:“像我家公子那样的才是公子。” 听到这句话,小荷顿时觉得肩头有些痛,有些冷,没心思继续施展手段,不满地哼了一声。 柳十岁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何忽然不好,心想难道是下雨的关系? 雨忽然停了。 盛夏的天气果然就像女孩儿的心情。 阳光骤然变烈,湖水生出蒸汽,很是闷热。 修行者虽然不惧寒暑,也会觉得不舒服,而且风波已静,到该走的时候了。 柳十岁解下那只锦鲤扔回湖里,说道:“走吧。” 老书生临死前提醒过他们,待一切平静再回青山,现在离云台之役已经过去数十日,想来局势应该已经稳定。 小荷想着这便要去青山,会见着自己最惧怕的井九,有些紧张地嗯了一声。 乌篷船靠岸,换成马车。 拉车的是一匹性情温顺的白马,由商州城一路向南,走的不快。 柳十岁没有选择驭剑,因为那样太显眼。 云台覆灭,但不老林还有很多刺客活了下来,那些人肯定很想杀死他,再加上洛淮南那件事情,他真的很危险。 马车在离云集镇还有三十余里地的时候停了下来,趁着夜色,柳十岁带着小荷翻过两座山,来到某处崖前。 站在崖畔,看着山脚下村子里零星的灯火,柳十岁深吸了一口气。 待他看到在小院里正在收拾莲叶的父母,神情变得更加柔和。 “为什么不去见见?”小荷问道。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过些天再说,如果……真没事的话。” 小荷看了他一眼,心想如果回到青山,还能有什么事,要知道你可是不老林覆灭的最大功臣。 再次翻过两座山,回到马车前,小荷解除阵法,二人登车去了云集镇,抵达时已经是清晨。 酒楼开着一楼,蒸屉放在了街边,冒出来的热雾与从群峰间涌来的云雾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清。 看着远处雾里的群峰,柳十岁终于放松下来,对小荷说道:“先吃些东西,然后我们直接过去。” 他用四个大钱买了两个素馅包子,与小荷一人一个。 小荷看着快比自己脸还大的包子,不知道怎么下口,有些犯愁。 柳十岁没有留意她,撕掉粘在包子上的纸,用力咬了一口,觉得好生满足。 忽然他感应到了些什么,抬头望向天空。 片刻后,十余道剑光破空而去,紧接着,又有两道法宝散发出来的光毫,甚至隐隐能够看到一艘极大云舟的影子。 云雾笼罩着小镇,普通人根本无法像他这样看到高空的画面,但云集镇的居民这方面经验极为丰富,看着云层变化便知道有修行者经过,纷纷议论起来。 柳十岁有些担心,心想难道是外敌来犯? 他正准备扔掉包子,带着小荷驭剑追去,便听到了四周传来的议论声。 然后他注意到镇上居民们都是喜气洋洋,完全看不到紧张的神色。 “那都是仙师们的事情,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如此大的喜事,我们开心一下难道不行?” “那位可是中州派掌门的独女,是真正的仙女!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身份,居然亲自来青山提亲,别说青山里的仙师,便是我们也觉得脸上有光啊!” 听着镇上居民的议论,小荷很是吃惊,问道:“她要向谁提亲?” 柳十岁也很吃惊,说道:“难道是公子?” …… …… (第三卷摸鱼儿终) 第一章回山 壶中天(寿丘枢密)宋代:程必 日躔东井,正轮囷桂影,十分光洁。火令方中符国运,天与非常英杰。荦荦平生,眼空宇宙,绿发千寻雪。笑谈一镇,单于底事心慑。 晚岁佛地功深,人间富贵,五湖烟水阔。谁遣心期事左,须酬满、麒麟勋业。又也何妨,长生仙箓,已在黄金阙。中原恢拓,要公归任调燮。 …… …… 薄雾半掩群峰,青山秀水皆是美景,行走其间,仿佛漫步仙境。 小荷渐渐平静,柳十岁却有些紧张,因为南松亭就在前方。 崖间青松下到处都是盘膝而坐的外门弟子,不时能够看到白雾蒸腾,看着这幕熟悉的画面,他很自然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时他每天也在这些青松下刻苦修行,然后去那间远离溪水喧嚣的小院铺床叠被、斟茶倒水。 想着那些事情,他的脸上露出真挚而怀念的笑容。 山门处无人值守,直到来到南松亭里,才有执事拦住他们的去路,询问来由。 柳十岁报上姓名,那名执事震惊无语,半晌说不出话来,右手下意识里握住剑柄。 片刻后,那名执事醒过神来,知道自己失态,赶紧通知南松亭里的仙师。 那位仙师也很震惊,不知该与柳十岁说些什么,赶紧把他送进了内门。 来到洗剑溪畔,正午的阳光落在水面,泛成无数片金币,看着这幕同样熟悉的画面,柳十岁又想起了很多事情。 溪畔有几名年轻弟子正在洗剑,应该是刚从行云峰上取得自己的飞剑,从神情与动作上能看得出来非常珍惜。 那名南松亭仙师带着柳十岁与小荷来到此间,便把他们交给了洗剑阁的师长。 听着议论声,溪畔几名年轻弟子转过身来,望向柳十岁,猜到他的身份,震惊的张开了嘴。 消息很快便传开,更多弟子从洗剑阁里、对面崖上赶了过来。 他们隔着十余丈的距离看着柳十岁,不敢靠近,也不敢低声议论,显得格外好奇,又有些隐隐畏惧。 在他们以前知道的那个故事里,柳十岁是一名青山叛徒,偷食妖丹,修行血魔教邪功,在试剑大会上重伤同门,被逐出山门,然后他居然暗中加入不老林,不知杀害了多少正道修行者,真可谓是无恶不作。 谁能想到这些都是假的。 正道修行界能够铲除不老林、毁掉云台,他是毫无疑问的最大功臣,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都是他用来取信不老林的手段。那些曾经不可原谅的罪恶,现在都成为了他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坚毅不折的证明。 这样的经历太过传奇,这样的转折太过剧烈,以至于当他回到青山,年轻的弟子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情绪很是复杂。 洗剑溪缓缓流淌,溪畔站满了人,却没有任何声音,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小荷有些不安,悄悄看了柳十岁一眼。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打破了溪畔的沉默。 “师兄,您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哪名年轻弟子说的。 柳十岁望向那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说道:“是的,我回来了。” 随着这句话,溪畔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欢迎师兄归山!” “师兄辛苦了!” “师兄威武!” 无数声真挚的问候,在洗剑溪畔响起。 洗剑阁前,清容峰的梅里师叔与天光峰的林无知对视一眼,露出欣慰的笑容。 各峰弟子纷纷闻讯而来,一时间剑光照亮了山崖。 看着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柳十岁,各峰弟子高兴之余,情绪又有些复杂。洗剑溪畔的年轻弟子只知道柳十岁的传奇经历,并不清楚当年的很多细节,但那些事情他们则是亲身经历过,甚至也是参与者。想着那几年柳十岁在青山里的艰难日子,他们便觉得很抱歉,虽然那是两忘峰设的局,但那些冷眼与嘲讽终究是出自于他们自己。 至于天光峰的那些弟子,想着峰间那个无人问津的石屋,更是觉得好生惭愧。 有剑光自两忘峰而来,落在溪畔。 人群分开,过南山走到柳十岁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难掩激动说道:“回来就好。” 顾寒站在过南山身后,含笑不语。 柳十岁看着他认真说道:“师兄,你最近可好?” 顾寒认真回答道:“很好。” 柳十岁望向马华,笑着说道:“师兄你还是这般胖啊。” 听着这话,马华的眼睛笑得如馒头上切开的缝,但如果能够透过那道缝看到眼底,便能发现他的笑意有些勉强。 柳十岁又转向简如云说道:“见过四师兄。” “先回峰吧,有些事情要商议一下,然后再去拜见掌门真人。” 简如云淡淡说道,然后看了小荷一眼,双眉微蹙,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柳十岁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听着这话有些意外还是准备应下,忽然人群外传来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很轻柔,就像是风一般,轻轻拂过溪面,荡起一些涟漪。 “诸位师兄,我可否与柳道友说几句话?” 看着那位白衣女子,溪畔的青山弟子有些吃惊。 白衣女子很柔弱,如风里的柳枝,让人见着便生着呵护的意愿。 这是柳十岁第一次见到白早。 …… …… 很明显,过南山等两忘峰弟子知道白早要与柳十岁说什么事,没有阻止,便在溪边等着。 白早与柳十岁说话的地方是在洗剑阁的一间课室。 课室是林无知让出来的。 他看着守在门外的小荷,微笑说道:“你是狐狸啊?” 小荷很吃惊,他不知道林无知乃是青山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心想随便一个授课先生居然便能看穿自己的身份,青山宗真是深不可测,有些不安问道:“青山宗……不喜欢妖族吗?” 林无知微笑说道:“我是个教书先生,有教无类,不在乎这个,不过有些家伙脑子有问题,可能会有意见。” 小荷紧张说道:“那怎么办?” 林无知问道:“你是柳师弟的……?” 小荷犹豫了会儿,鼓起勇气低声说道:“小妾?” 林无知毫不犹豫说道:“不行。” 小荷很失望,心想你不是说不在乎这个吗。 林无知说道:“我青山宗乃是玄门正派,弟子怎能纳妾?” 小荷才知道原来他是这意思,睁大眼睛,一脸天真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林无知赞叹道:“真是狐狸精啊……” 小荷委屈说道:“仙师原来只是想取笑我。” 林无知大笑起来,说道:“既然你们情投意合,结成道侣便是,何必来问我?” 小荷叹了口气,说道:“就怕贵派规矩森严,师长不允。” 林无知说道:“门规里倒是没有这条,至于师长……柳师弟以前的师父,现在肯定没脸再管他,应该无事。” 小荷眼神微动,轻声说道:“那……井九仙师呢?” 第二章谈判 青山里自然没有逼人的暑意,溪上吹来的风很是清爽。 白早站在窗边静静看着柳十岁。 柳十岁心想如此柔弱的神情与平静的眼神怎么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接着他想到在云集镇上听到的传闻,在心里嘀咕,如果还是从前,这便是自己未来的少奶奶? 想到这些,他有些神情拘谨,问道:“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白早对他也很好奇。 十几年前,过南山等两忘峰弟子提出这个人选的时候,她非常不解,不明白为何他们会如此看重这个刚刚加入青山宗的少年,觉得他能够完成如此艰难的任务。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过南山等人的眼光,柳十岁成功地骗过了整个世界,进入了不老林,拿到了最关键的证据。 在这个过程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情,柳十岁借着这个局杀死了她的大师兄洛淮南。 白早想不明白柳十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看着柳十岁平静说道:“听说井九很疼你,有种说法,如果你没有加入我们,现在应该是神末峰的大弟子。”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是两忘峰弟子,不过公子应该不在意。” 白早说道:“洛淮南的事情,我与你们两忘峰的人说清楚了,他们应该不会再追问你。” 柳十岁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个可能会困扰自己的问题如此轻易地被解决。 按照他的想法,中州派根本不可能承认洛淮南的问题——洛淮南是中州派首徒,直到死后依然拥有极高的名望,如果让世人知晓他的真面目,中州派的声誉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但这件事情的真相暂时还不能对外界说。” 白早看着他说道,带着歉意。 柳十岁心想果然如此。 他已经不是那个刚走出小山村、性情执拗而干净的少年。 十余年时间里承担的压力,就像是艰于呼吸的黑暗泥沼,让他快速地成熟起来。 中州派的声誉凭什么让他这个青山弟子来背? 所以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白早。 白早说道:“我们会给予你足够的补偿。” 柳十岁说道:“足够的标准要由我判断,再就是还要几年?” 白早说道:“最多十年。” 柳十岁想了会儿,说道:“我不会隐瞒我的师长,这件事情也需要师长们同意。” 白早知道他说的师长里包括井九,甚至最重要的可能便是井九。 “我会去神末峰征询他的意见。” 她说道。 柳十岁神情有些犹豫,问道:“你是真想与公子……” 白早平静说道:“不错,虽然到现在为止只是传闻,但传闻是真的。” 柳十岁心想真是了不起,然后想着一些事情,看着她同情说道:“你没有机会,公子他不会带任何人走。” 这句话很有深意,却又易懂。 白早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真到了那天,你不会失望?” 柳十岁说道:“通天大道,向来独行,再说凭什么一定要公子带着我们走,他又不欠我们。” …… …… 二人离开课室,来到溪边。 来看热闹的诸峰弟子都已散去,只剩下过南山、顾寒等人。 林无知猜到他们有重要事情商议,用眼神示意小荷不要跟过去。 知道白早与柳十岁之间达成的协议,过南山等人没说什么,顾寒却皱起了眉头。 “如此一来,柳师弟便要继续背着凶手的名字,如果有人借着这件事情为难他,甚至试图伤害他怎么办?” “我相信在青山九峰里没有谁能伤害他,至于青山之外自然由我们中州派解决。” 说完这句话白早便告辞离开,显得很自信,无论对青山还是中州派,事实也是如此,随后数年里,关于柳十岁暗杀洛淮南一事并没有再生出太多风波,偶尔会出现的一些热血或者说阴谋,都被云梦山方面悄无声息地摁了下去,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太多,修行界也渐渐猜到了些什么,而柳十岁的名声也变得越发响亮。 “没想到淮南道友一世清明,最终却没能跨过这一关。” 过南山想着那位死去的挚友,情绪有些复杂。 顾寒看着沉默不语的柳十岁说道:“你不要有任何心理压力,既然他有恶行,便有恶果,你没有做错。” 过南山醒过神来,对柳十岁说道:“不错,惩凶除恶是我两忘峰弟子的剑道。” “我不这样看,白早与井九师叔没有出事,洛淮南却是被你杀死了,当时让我们这些自以为知晓内情的人狼狈至极,此事不理也罢,但这个狐妖是怎么回事?” 简如云盯着柳十岁的眼睛,指着剑阁前的小荷说道:“你先随我们回峰,还有件事情要问你。” 听到这句话,顾寒的脸色有些难看,马华的眼睛眯的更加厉害,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柳十岁的反应。 还有件事情?什么事情?柳十岁忽然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毫不犹豫说道:“我要先去神末峰见公子。” 顾寒有些不悦,喝道:“你是两忘峰弟子,哪有回山先去别峰的道理,怕什么?有我在难道还有谁敢冤枉你。” 过南山沉默了会儿,说道:“先去看看井师叔也好,你们也有很多年没见了。” 然后他笑着说道:“你没看到,那年你走之后,他可真是很生气。” …… …… 柳十岁带着小荷向神末峰上走去。 不驭剑代表着的是尊敬,就像当年过南山一样,同时他也是想多些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小荷问道:“那位井九仙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十岁想了想说道:“他很懒。” 小荷说道:“然后?” 柳十岁用沉默表示,没有然后。 小荷不解说道:“他在修行界名声这么大,怎么可能只有这个特点,你不是说和他很熟吗?” 柳十岁有些感伤,说道:“其实我也有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听到这句话,小荷有些不安。 她本以为柳十岁是青山宗的大功臣,回到青山后必然会得到热烈欢迎与嘉奖,在那种情形下,他让自己托庇于此地是很简单的事情。 问题是来到青山后,热烈欢迎有,嘉奖却不知道在何处,最关键的是,先前溪畔那场对话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对劲。 她之所以问井九,便是想看看能不能提前预备一条新路子。 在洗剑阁课室外,林无知对她说过关于井九的一些事情。 如果赵腊月所有事情都只听井九的,那么井九便等于拥有神末峰主的权力,当然是青山宗的大人物。 她如果能通过柳十岁攀上井九,那还有什么好愁的? 可现在看来,他们已经多年未见,那旧日情份还能留下几分? 至于当年在海神庙里,井九曾经答应过她的事情,她早已忘的一干二净,就算还记得,又如何敢寄望于此。 看着她不安的神情,柳十岁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说道:“公子自然会帮我们。” 然后他想起溪畔大师兄说的话,胸口微暖,加快了脚步。 第三章不懂 当年柳十岁在白真人的洞府外植了一丛翠竹,很是好看。 所有人都不懂,他种那丛翠竹只是为了预着给某人修竹躺椅。 为了修竹椅,他来过神末峰一次,时隔多年,峰里的景物早已忘记,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 山道两侧的树林里中,不停响起猿猴们欢快的叫声,偶尔还能看到速度奇快的黑影移动。 小荷有些紧张,待她发现有些事物从树林里飞了出来,更是吓了一跳。 下一刻她才发现,落在柳十岁身上的是一朵鲜花与几个果子。 她有些惊疑不定问道:“这是在……表示对你的欢迎?” 柳十岁把那朵鲜花别在衣襟上,分了一个果子给她,说道:“看来应该是。” 他们吃完果子,用道旁的溪水认真洗干净双手,整理衣着,才登上最后那段石阶。 石阶穿雾而出,尽头便是峰顶,崖畔有张竹椅,竹椅已经老旧不堪,椅脚磨损严重,明显有些不平。 看着竹椅上那个好看的不像话的男子,小荷更加紧张,不待柳十岁发话,便款款拜了下去。 井九躺在竹椅上,手里拈着一粒砂,专注看着瓷盘,听着脚步声也没有理会,直到把那粒砂放到位置上才转过头来。 柳十岁示意小荷留在原地,自己向崖畔走去。 小荷起身,望向前方不远处的那座道殿,心情有些激动。 这里便是景阳真人的洞府?景阳真人是千年来唯一的飞升者,那么不管是妖族还是冥部,不分正邪,都会把这座洞府视为真正的圣地,谁不想来这里沾染一些仙家气息? 柳十岁走到崖畔,站到竹椅旁,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流露,老老实实说道:“公子,我回来了。” 井九也没有嘘寒问暖的意思,直接问道:“十年时间很短,但事情不少,现在你的想法可有改变?” 柳十岁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很长时间。 峰顶安静无声,崖间云海不动。 无数画面在云海上面生出,然后消失。 那颗滚烫的妖丹,寒冷的剑狱,那些痛苦与磨难,看着不老林杀人却不能阻止的挣扎,为此承受的污名,还有在自己眼前死去的那些人,落到海里的那座山。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自己还会不会像当年那样选择? 他收回视线望向井九,平静而坚定说道:“既然总要有人来做这些事情,那么我还是得做。” 井九没有流露出欣慰的神色,更没有欣赏,当然也没有生气,平静说道:“所谓选择,只要能够承担其后果,那么便在对错之上。” 柳十岁说道:“明白。” 时隔多年再次重逢,便是一场平静而无趣的对话。 这幕画面落在小荷眼里,让她非常不适应,而且不安,因为井九与柳十岁的关系看着十分冷淡。 这是因为她不懂井九与柳十岁的相处,更准确地说,她不像柳十岁那样明白井九。 关心这种事情,他不会通过言语表现。 冷淡,是因为他觉得过于浓郁的情绪表达没有必要。 任何事情说清楚就好,非要扯着嗓子、带着哭腔、满脸泪水地说,那会显得很可笑。 柳十岁当然不会误会井九,想着那朵茉莉花与那把锋利无比的小剑,他便很感激,当然也很感动。 只不过他知道井九不喜欢看,所以强行把感动压抑在了心里。 他取下那根光滑明亮的手镯,递到井九身前。 井九没有接,说道:“给你了,就是你的。” 柳十岁知道这剑看着寻常,其实品阶高的难以想象,乃是真正的仙剑,哪里肯接受,说道:“以我的境界,连它百分之一的仙威都发挥不了,让它跟着我实在可惜。” 那根手镯微微振动,发出嗡鸣之音,表示赞同,显得极为急迫想要回到井九身边。 在它看来,整个朝天大陆只有井九够资格使唤自己。 “如果觉得可惜,就应该尽快提升自己的境界,而不是想着把它甩掉,这种想法太过怯懦,不是青山弟子应持之道。” 井九看了柳十岁两眼,发现他的气息非常驳杂,说道:“你这些年的修行实在有些糟糕,要警醒些了。” 小荷在远处听着这话,有些吃惊,然后生出很多不服。 她知道柳十岁曾经在西海乱礁里胜过桐庐,井九现在的境界还不如他,凭什么这般评价? “我也发现确实有问题。” 柳十岁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认真说道:“请公子指点。” 那年他吞食妖丹之后,便有了妖火,又学了血魔教的秘法,还跟着西王孙学了一段时间西海剑法,学的太杂,气息也变得太杂,彼此容易冲突,影响修行。 井九就他的身体情况问了几句,柳十岁老老实实做出回答,一点都没有隐瞒,然后提出在修行方面遇着的困惑,井九随意给出答案,却给他带来无限好处。 就像回到很多年前的小山村。 井九说道:“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你体内这些驳杂的气息,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去行云峰上住几年。” 剑意焠体是极凶险的修行法门,但柳十岁想都没想便应了下来,公子总不可能害他,而且赵腊月当年已经做过这样的事情。 想到赵腊月,柳十岁有些想要见她。 当初在桂云城里杀洛淮南的时候,他与赵腊月从始至终没有对话,却心有灵犀,那种信任与配合无双的感觉真的很好。 “她有事。” 井九的回答没有任何诚意,谁都能听出来是随便找的借口。 柳十岁也没办法,看了远处的小荷一眼,说道:“我原想着让她跟我一道入青山,但现在看来有些师兄不是很喜欢。” 小荷是井九留在不老林里的内应。 接应的便是柳十岁。 柳十岁如果解决不了这件事情,当然只能来求井九。 井九看了小荷一眼,说道:“我会处理。” 小荷忽然觉得身体骤寒,越发震惊,心想明明此人境界很普通,为何却如此可怕? 既然井九说了会处理,柳十岁自然便不用担心,忽然想着那件传闻,再也无法忍住好奇,问道:“公子,那件事情你准备如何办?” 井九问道:“何事?” 柳十岁欲言又止说道:“中州派的白早姑娘来了。” 井九以为猜到他在想什么,说道:“明天她会来这里拜访,我已经答应见她,放心吧,这种普通人的礼数我还是懂的。” 柳十岁很是无语,心想这哪里是礼数的问题,公子你果然还是什么都不懂啊。 …… …… (将夜剧照发在微信公众号里了,很好看。) 第四章野竹 有些事情,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说九天时间,哪怕再给井九一辈子的时间,他也别想学会。 柳十岁想明白了这点,再没有帮助公子的想法,准备说完最后那件事情便离开。 “门内师长好像有些事情要问我。” 他看着井九说道:“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但我想既然他们要问,便是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的,我应该怎么办?” 其实他也不确定会不会是那件事。 那件事情在他心里隐藏了很多年,先前简如云师兄说那句话的时候,那份不安全部涌了出来。 井九知道那件事是什么。 也只有他知道。 他对柳十岁说道:“事情来了再说,提前想,亏。” 柳十岁想了想,发现公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有道理,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带着小荷离开峰顶。 行走在茂密的山林里,猿猴忽然消失声匿迹,小荷却更加心慌。 她听不明白柳十岁与井九究竟说了些什么,又是准备如何安置自己。 峰下数百丈的崖间,山林更密,道旁出现一个小木屋。 木屋四周的树上到处蹲着猿猴,就像结着无数沉甸甸的果实,抓耳挠腮,喜不自禁。 原来它们是在这里等着看热闹。 顾清与元曲站在屋前,自然也是在等他们。 柳十岁与小荷被迎进木屋里。 顾清用铁壶煮茶,元曲分到碗里,送到二人身前。 热雾缭绕,被徐徐清风拂乱,不闻猿鸣,鸟声啾啾。 山居果然有仙气。 顾清介绍道:“他叫元曲,随峰主学剑,你们当年应该在南松亭见过。” 元曲起身行礼说道:“见过柳师兄。” 柳十岁介绍道:“她是小荷,你们应该听说过。” 顾清微笑说道:“应城小荷,谁人不知?不知姑娘来青山……” 小荷微笑不语,很是端庄文静。 柳十岁以前便认识顾清。 曾经的两忘峰剑童,现在已经是神末峰首徒。 顾清与小荷说话时,气度恬然自静,很是令人心折。 看着这幕画面,柳十岁忽然想到白早在洗剑阁里说的话,视线落到铁壶上。 铁壶搁在小泥炉上,发着低沉的呼噜声,就像猫儿在感慨生活真好。 如果当年自己离开南松亭再晚两年,在神末峰上给公子煮茶的人……就应该是自己吧。 柳十岁默默想着,然后被顾清的问话唤醒。 顾清问道:“师兄准备如何安置小荷姑娘?” 柳十岁说道:“公子答应帮着解决。” 顾清平静说道:“如此便好,那我想这些天小荷姑娘便先留在神末峰?” 小荷有些不安地看了柳十岁一眼。时隔多年,柳十岁回到青山后肯定有很多事务要安排,而且不管是天光峰、还是两忘峰弟子的身份,都注定他不可能经常来神末峰。 要一个人留在如此陌生的神末峰,还可能经常与那个可怕的井九仙师朝面,想着她便害怕。 柳十岁有些意外,看着顾清的眼神,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不再犹豫说道:“那就麻烦你了。” 他与顾寒很熟,知道顾氏一族在青山里的底蕴,必然是顾清探得了些风声才给出这个建议。 喝完碗里的茶,柳十岁便起身告辞,不顾小荷可怜兮兮的模样,向峰下走去。 木屋外的猿猴们叫了起来,然后声音渐远,应该是去相送。 小荷平静坐在椅中,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在脸上再也看不到任何楚楚可怜。 她与那些猿猴一样,很清楚真正需要在意的人是谁。 她如果能抓住柳十岁,便等于抓住了一切。至于其余的人,井九与赵腊月这样的人物她不敢去招惹,顾清与元曲将来极有可能是柳十岁的竞争对手,以礼相待便足矣,太费心思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顾清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色,片刻后又摇了摇头,似有些遗憾。 “顾仙师有何指教?”小荷微笑问道。 顾清说道:“当年在朝歌城皇宫里,我曾经见过一位你的同族,她的境界不见得有你高,境界却比你高多了。” 小荷自然知道他说的朝歌城皇宫里的那位同族是谁。 对狐妖一族来说,那位胡贵妃是她们最羡慕、最崇拜的对象。 顾清的这句话看似有问题,其实很好懂,尤其对最精明的狐妖来说。 这句话里的前一个境界说的是修行境界乃至杀人的本事,后一个境界则是指的狐妖一族真正的本事。小荷心里有些不服,表情却没有变化,淡然说道:“贵妃娘娘能得神皇宠爱,诞下一位皇子,这等命数运势怎是我能比的?” 这便是把胡贵妃能有今日盛景尽数归于运气。 顾清心想那位皇子带来的究竟是好运还是厄运谁知道呢,但这些事情自然也不会与小荷详说,只是提醒了一句:“贵妃娘娘能得神皇宠爱,最重要的便是一个真字。” 听着这话,小荷怔了怔,忽然说道:“你煮的茶不对。” 这下轮到顾清怔住了,他在神末峰煮茶多年,次数虽然不算太多,但井九与赵腊月二位师长从来没说过不好。 他望向元曲,想要得到一个客观的评价。 元曲犹豫了会儿,说道:“二位师长好像不懂这个。” 这句话的意思就很清楚了。 小荷接着说道:“东易道的铁壶怎么能用来煮毛尖?那还不如用来卤肉。” 元曲犹豫了会儿,又说道:“姑娘,所谓求真并不是有啥说啥,不说假话和不说话都是可以的……” …… …… 过南山等人一直在神末峰下等着,发现小荷没有随柳十岁一道下来,不禁有些意外。 简如云挑了挑眉,便没有说什么。 “我们先去天光峰。” 过南山说道。 柳十岁问道:“去见掌门真人吗?” 过南山说道:“师尊今日正在与中州派的贵客话事,白师叔一直在等你。” 柳十岁沉默不语。 过南山知道他在想什么,劝慰道:“白师叔当年不知内情,才会待你那般绝情,事后他也有很多歉意,以后会待你用心。” 白如镜是天光峰长老,破海境修为,是柳十岁的师父。 只不过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 柳十岁望向简如云说道:“四师兄不是说有事要问我?” “我说过,那些都是小事。” 顾寒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无论如何,白师叔终究是你的师父。” 天光峰里,一处幽静洞府外满是翠竹。 多年过去,翠竹已经不是当年的一丛。 野生果然最有生命力。 那些翠竹生得有些乱,明显无人照料。 过南山等人站在洞府外等着,看着满眼翠竹,有些感慨。 洞府里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过南山等人神情微凛。 第五章如临大敌 听着洞府里传出的争吵声,过南山等人有些不安,又有些不解。 白如镜长老乃是破海上境的大修行者,性情冷厉,道心自寂,柳十岁究竟说了什么事情,竟让他如此生气? 在他们看来,白如镜对柳十岁确实不怎么好,哪怕当年柳十岁真的偷食了妖丹,又何至于如此绝情,只是就像顾寒说的那样,师父终究是师父…… 伴着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不知是何物被摔碎,洞府开启,柳十岁走了出来。 过南山与顾寒迎上前去,脸上满是担心。 柳十岁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顾寒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他向峰下走去。 天光被竹叶割开,露在柳十岁的脸上,斑驳而淡然,他的神情很平静。 无人照看的翠竹,最是天然。 …… …… 碧湖峰里到处都是树。 崖间有松树,有槐树,有银杏,也有竹子。 尤其是在峰顶湖畔,翠竹更是连绵成林,一眼望之不尽,风起时微微起伏,就像湖里的碧水一般。 碧湖峰道殿也在树林里,天光入阁便清幽起来,落在峰主成由天的脸色,则更加寒冷。 此次他带青山弟子赴云台一战,算是让碧湖峰重新获得了威信与尊重,但想着刚刚收到的消息,他便知道碧湖峰在九峰里的位置依然不稳,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便会摇摇欲坠。 “有个案子,某些人希望我们能站出来领头。” 成由天看着对座那位老人,眼神微冷说道:“不知道师兄有何想法?” 那位碧湖峰长老隐约猜到峰主应该是在试探自己,淡然说道:“现在这种情形,我们还是低调些为好。” 听到想要的答案,成由天依然没有放松,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但那个案子与我碧湖峰有关,不怎么好推。” 长老神情微凛,心想与碧湖峰有关的案子,值得如此被重视,那便是前任峰主雷破云之死,问题在于那个案子是掌门真人与剑律联手所办,谁敢翻案? “峰主说的到底是哪件案子?” 成由天面无表情说道:“左易师侄被杀,难道师兄忘记了?” 听着这句话,道殿里变得异常安静,窗外散落的天光更加寒冷。 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碧湖峰左易自外界归来,当夜便被人杀死,头颅被极厉害的剑器切断,尸身被极随意地搁在一条山溪畔。 这件事情当时在青山引发了极大震动,要知道九峰里已经有多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而且那名凶手事后的行为,怎么看都是在炫耀,或者说向青山示威。 最可怕的是,能在青山剑阵里杀人,说明那名凶手必然是名青山弟子。 上德峰奉命严查此案,中途听闻查出了些线索,却又不知为何中断。 左易之死便成了一宗悬案,到现在已经被很多人忘记,只是某些有心人却一直记着此事。 那位长老沉默半晌后,望着成由天说道:“今日之碧湖峰与往日之碧湖峰,并非同一座峰。” 成由天神情微和,说道:“好,要的便是师兄这句话,这件事情便当我们没听说过。” 那位长老说道:“不错,还是议议接下来的事情,稍后中州派白仙子来访,若她坚持要去碧湖看看,我们怎么办?” 成由天微笑说道:“若她已经与井九师弟结成道侣,自然能去,现在可是不行。” 那位长老也笑了起来,说道:“此事若成,井九师弟便要随她赴云梦山,听闻那处风景也极佳,何必留恋此地。” 此言有深意。 成由天感慨说道:“这也算是井师弟的机缘,且看他如何选吧。” …… …… 中州派即将迎来开派三万年的盛事,这次到访便是专程邀请青山宗的重要人物到场。 如果能请动一位通天境大物当然是最好的事情。 这场盛事还在多年之后,只是修行者境界越高越经常闭关,既然中州派想请的是青山掌门真人或者剑律元骑鲸,现在确认他们没有闭关,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 这等大事,中州派来的当然也不是普通长老,而是乾元谷主越千门。这位越长老与当年曾经在桂云城出现过的任千竹长老是同辈师兄弟,但在云梦山里的地位则要重要无数倍,负责阐释门规、主持赏罚,有些类似于剑律元骑鲸在青山九峰里的地位,而且他是位炼虚境强者,等同于青山里的破海巅峰。 中州派很少与青山宗来往,难得来这样一位大人物,释放极明显的善意,青山方面的招待自然也极为用心,由昔来峰主方景天全程陪同,剑律元骑鲸已经在十余日前接见过他,据说再过两日,掌门真人也会亲自与他见面。 越千门随行的有十余名中州弟子,白早只是其中一人。 所谓提亲一事,纯是以讹传讹。 她是中州掌门独女,居然远赴青山亲自提亲,这种事情真可说是惊世骇俗,完全不合礼数,而且云梦山怎么丢得起这个人?但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之所以有这个传闻出来,应该是越千门在与青山宗大人物们的交谈里,极为隐晦地提过几句,只是不知为何被传了出来,而且现在看着,应该还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如果换作别的女子,遇着这种事情必然会极为尴尬,甚至有可能羞恼之下,直接转身回了云梦山。 白早却像是没有听到这些传闻,表现的极为平静,在两忘峰弟子的陪伴下,在青山诸峰间行走,欣赏与云梦山不同的风景,探讨切磋不一样的修行理念。 青山诸峰的弟子都很欢迎她,因为她生得很美,柔弱却不自怜,自然有种动人之处,而且从洛淮南说的那个故事开始,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她对井九情深意重。 井九是他们现在最敬爱的小师叔。 他们自然与有荣焉。 或者说爱屋及乌? 虽然说小师叔与白早结成道侣后便要去云梦山,青山会失去一个极优秀的天才弟子,但小师叔将来可能会得到整个中州派。站在小师叔的立场上,他们没有反对的道理,而且相信掌门真人与剑律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清容峰的姑娘们不喜欢白早,甚至敌意明显,在她们想来,小师叔这么懒,哪里会想什么道侣双修的事情。就算他真想,不选我们也还有小师姑啊,那里轮得到你这个派外之人!至于什么正道结盟……修道之人又不是皇族,难道还要像万年前的故皇朝那样,把公主送到不见天日的地底与冥部联姻? 不管她们怎么想,第二天清晨,白早还是去了神末峰。 晨雾渐散,猿鸣俱寂,石道微湿,直上峰顶。 与昨日柳十岁来峰顶时不同,今天所有人都在。 井九、赵腊月、顾清、元曲以及小荷。 白猫抱着寒蝉蹲在洞府深处,眯着眼睛看着那处,没有散发出任何气息。 第六章白云扑面 小荷蹲在崖畔,神情专注地看着炉上的铁壶,听着水发出来的声音,不知道她会把毛尖换成什么茶。 顾清带着白早参观了一番。 景阳真人的洞府,对任何修道者来说都算得上最好的风景。 铁壶里的茶煮好了,小荷提着进了洞府,顾清也带着白早走了进去,然后入座。 赵腊月与井九坐在上首,元曲与顾清站在两旁,小荷在分茶,依然神情专注,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是神末峰第一次如此正式地接待客人。 看着这画面,白早总觉得隐藏着什么深意,想了想后大概明白了,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神情越发柔弱。 元曲看了顾清一眼,心想我们是不是做的有些过分了。 顾清神情平静,没有任何反应。 洞府里的气氛有些尴尬,井九有些奇怪,说道:“这是怎么了?” 白早微笑说道:“可能是因为那个传闻吧。” 井九怔了怔,他真的不知道那个传闻,因为没有人对他说。 当事者永远是最后知道事情真相的那个人,这句话永远是对的。 赵腊月也不知道传闻,看了顾清一眼。 顾清有些吃惊,心想您不知道,那为何今天换了身新衣裳、洗了头发,还扎了两个可爱的小辫? 赵腊月知道白早要来神末峰,并不像当初听闻连三月弟子参加梅会时那样生出强烈的竞争感。 她对白早没有恶感,也没有好感,之所以专门梳洗打扮基于两个原因。 礼貌。 以及不足为外人道。 她不希望白早误会此时洞府里的尴尬气氛是自己授意,认真问道:“什么传闻?” “传闻里我来青山是向井九师兄提亲。” 白早说话的时候没有望向井九,而是静静看着赵腊月。 现在的朝天大陆修行界,最出名的已经不是童颜的棋、卓如岁的隐,而是井九的颜。 随着梅会棋战、道战以及那六年雪原生涯,井九更加出名,甚至已经隐隐成为年轻一代里的传奇人物,是无数正道乃至邪道女修倾慕的对象。 只是他很少离开神末峰,更不要说离开青山,那些女修根本无法接近他,便是连远远看一眼都是奢望。于是能在神末峰上以及旅途上与井九朝夕相处的赵腊月,以及曾经与井九在雪原里同困六年的白早,便成为了她们最嫉妒的对象。 万事难提最字,既然如此,那么在很多人看来,有资格竞争井九的当然也就是她们彼此。 白早也是这般想的,所以很注意自己说出那句话后赵腊月的反应。 赵腊月没有反应。 而且她没有压抑自己的情绪,没有伪装,是真的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白早很不解,怔怔看着她。 赵腊月误会了她的意思,起身向着洞府外走去。 元曲与顾清对视一眼,纵有千般不愿,也只好随着离开。 小荷自然不敢留下偷听,也跟着出去。 赵腊月走到崖畔,背着双手,看云海群峰。 元曲很着急,抓耳挠腮,却不敢去劝。 小荷冷笑说道:“像猴子一样,光着急有什么用,你得想想办法。” 元曲闻言微怔,正想询问有什么方法,顾清忽然说话了。 “如果你始终学不会话少些,师父可能会送你去果成寺学闭口禅。” 井九的话不多,但偶尔神末峰上的猿猴像适越峰上的亲戚一样聒噪时、元曲碎碎念时、聊起柳十岁时,他总会颇为怀念地提起当年在旅途上遇到过的那两位果成寺僧人。 顾清看着小荷的眼神很平静,却很深。 小荷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然后她才想起来,顾清已经是无彰上境,随时准备冲击游野。 在神末峰里,他的境界实力竟是排在第二位。 …… …… 井九有些不理解,为何会有那个传闻。以中州派在朝天大陆的地位,只要白早不愿意,哪怕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所谓传闻也必然会像遇着烈日的冰雪般,瞬间消失无踪。 那么只能说这个传闻可能是中州派自己放出来的,至少是默许。 白早说道:“首先是因为我自私的想法。我母亲一直很喜欢童颜师兄,他杀了洛淮南师兄之后,这种喜欢更加明确,而我不想与童颜师兄结成道侣,所以我需要一个理由。” 井九没有问中州派掌门夫妇为何会知道童颜的秘密,因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管白早与童颜再如何谨慎,也不可能瞒过那对夫妇的眼睛。 当年洛淮南的事情同样如此。 “这是很好的理由。” 井九说道:“童颜不错,但你既然不喜欢,自然只能作罢。” 白早说了声谢谢。 不知道是感谢他对童颜的称赞,还是感谢他对自己的理解与宽容。 “而且我想这个传闻对你应该也有些好处。” 她继续说道:“因为我的缘故,你的境界停滞了六年时间,想必在青山里会承受不少压力,我想试着分担一些。” 井九说道:“压力或许有,但落不到我身,而且若真有人想要生事,传闻终究只是传闻,起不到太大用处。” “如果传闻变成真的呢?青山宗不会再给你压力,你我两派必然交好,正道联盟有可能成为真实的存在,而不是那些言语间虚无缥渺的说法。你我结成道侣,从任何角度考虑,都只有好处,没有任何坏处。” 白早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井九说道:“当初在白城的时候,我便与你说过,这不可能。” 白早收回视线,望向碗里如药般的黑茶,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段很长的时间里,井九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她。 白早再次望向他微笑说道:“我此行还有个任务,那便是邀请你参加我中州开派三万年的庆典。” 井九说道:“代表你的父母?” 白早说道:“不错。” 中州派掌门夫妇毫无疑问是朝天大陆最顶尖的人物。 他们亲自向井九这样一个年轻的青山弟子发出邀请,自然有很多深意。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到时候看情形再说。” 白早起身准备离开,又忽然说道:“有位诗人曾经写过一首诗说白云扑面是什么感觉,他用了很多形容,最终还是归于白云扑面四字,他不是修行者,无法感受,但我们可以,所以我们不需要写诗讲这个道理,我们去云里走走便好。”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沉默了会儿,说道:“云会散,云便是假的,扑面自然也是假的。” 任何会被时间终结的事物和感受,都是虚无。 包括白云。 包括云扑面。 情爱。 以及更多。 …… …… 白早走出洞府。 顾清等人都已经离开。 赵腊月站在崖畔,负手看着云海。 白早走到她的身边。 山间忽有风起。 云海起伏不定,溢上峰顶,扑面而至。 赵腊月说道:“你从来都不是与我竞争,而是和他自己。” 白早说道:“你是说他太自恋?” 赵腊月说道:“不,是因为他坚信活着是一个人的事。” …… …… (那首诗是李诞写的,在他微博里能看到。) 第七章看见悲凉 听到赵腊月的话,白早沉默了很长时间。 “如果真到了那天,你不会失望?” 她忽然问道。 这个问题她曾经在洗剑阁里问过柳十岁。 “不会,能在通天大道上同行一段,已是福份。” 赵腊月的答案与柳十岁一样,但理由不同。 同行一段便足矣? 白早有些不理解,说道:“难道不想要更多?”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很久以前我曾经想过……” 她想起当年自己与井九从旧梅园里离开时,井九准备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她拒绝了。 因为她不敢知道那个答案。 就像想这个字,也不敢再想。 她并没有因此而难过,更没有对自己失望。 看着扑面而至的白云,她的脸上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梨涡浅现,黑白分明的眸子异常动人。 能够在神末峰上一起修行,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如果真的结成道侣,合体双修,与现在的区别在哪里? 不过是多些男女之事。 “……当年在商州城里,我见过男女情爱之欢,有些意思,但没有太多意思,不值得为此思虑过盛。” 两句话之间,有很多内容她没有说明白。 但白早是世间最聪明的人,自然能够听懂或者说想明白,轻声说道:“确实有道理,若我能如此,或者也能知足。” 赵腊月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或者你可以考虑来青山。” 白早微笑不语。 她的笑容里看不到苦涩的意味,神情却有些落寞。 她是中州派培养的未来掌门,甚至是未来的正道领袖,重任在肩,如何能够随着自己心意离开。 “其实我还是不明白,就算他持如此想法,为何不试试,不拘与谁,终究没有坏处。” 她的声音被扑面而来的雾气弄得软绵绵的,很好听。 云雾有些冷,有些湿,如果不是修行者,必然会觉得不舒服。 她的脸有些苍白,不是因为受伤,也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先天不足的病征。 被困雪原六年,她修行井九传授的丹珠古经,已经把从娘胎里带来的虚亏补了很多,但想去掉病根还需要一段时间。 云雾落在那张清美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带起几绺黑发。 就像清晨河堤上的新柳穿过雾气轻垂河面。 我见犹怜。 他偏不。 赵腊月下意识里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头表示安慰,快落下时才发现不妥,转而落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修道者之间的身体接触极少,尤其是剑修最忌讳这些事情,不要说勾肩搭背,便是站得近些都会让他们不舒服。 白早吃惊地看了赵腊月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此告辞。 顾清送白早下山。 井九从洞府里走了出来,看着崖间的云雾,微微挑眉,有些不喜。 赵腊月挥袖,便有风起。 云雾渐散,阳光重临,峰顶变得温暖起来。 井九走到崖畔,放下竹椅,躺了上去,双腿搭在一起,很舒服的样子,只占了小半地方。 赵腊月侧着身子坐下,看着他说道:“她是真的喜欢你,那些谋算只是为了冲淡羞意,毕竟她是主动来的这里。” 井九说道:“报恩、绝望时看到的幻像、爱美、慕强、所谓喜爱都是错觉,但解释太麻烦,所以我们不聊这个。” 赵腊月说道:“但如果你与她结成道侣,没有坏处,只有好处。” 她知道井九的修行遇到了一些问题。 与被困雪原六年无关,他进入无彰境之后,似乎修行的速度便放缓了很多,最近两年更是停滞了一般。在她想来,井九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肯定也帮不了什么,但中州派掌门夫妇既然为白早准备好了双修之法,说不定对井九有帮助。 当然,她与井九商讨这个问题,也是因为她对这件事情有些感兴趣,想要得到他的指点。 来到青山之后,她很快便成为年轻弟子的偶像,得到很多同门的敬爱或者喜爱,除了两忘峰的顾寒,还有很多人,都期望能够与她结道同修。直到她成为神末峰主,这种事情才完全消失。 井九说道:“喜欢便是坏处。” 赵腊月不懂。 “喜欢便会舍不得,舍不得便会离不开。” 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十余年来,他的神情从未像此时这般认真过。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正准备出言反对,听到了井九接下来的一句话。 “而且你不觉得这种事情很麻烦吗?” 她不知该怎样接这句话,不再想这件事情,问道:“她还有别的事情吗?” 井九说道:“云梦山邀请我去参加开派三万年庆典。” 赵腊月想到既然是白早说的,便应该是中州掌门亲自邀请,不禁有些讶异,心想那位大物究竟想做什么? “都开始着急了。” 井九看着崖外渐渐下沉的云海,罕见地流露出感慨的神色。 赵腊月问道:“谁在着急?” “时间的尽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线,焦虑与不安往往来自于此。” 井九收回视线,看着她说道:“自然是那些快要死去的人在着急。” 当年在朝歌城里,井九对赵腊月说过很多修行界与凡间的事,这些年里也偶尔会议论几句。 赵腊月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青山掌门真人为何直到数十年前才收过南山为徒,传闻里死在雪国战争里的那些徒弟到底存在不存在? 中州掌门夫妇的年龄应该也不小,为何他们的独女白早还这般年轻? 青山宗、中州派还有几个大门派的两代之间有着长时间的空白期。 以往赵腊月曾经以为,那是与雪国战争太过惨烈的缘故,后来经过井九指点,才知道这是修行界的常态。 世间任何关系,无论血缘还是传承都是双向的联系。 用禅宗的话来说,这便是因果。 用道门的话来说,这便是尘缘。 了因果,断尘缘,本就是修行最困难的事情。 既然如此,何不开始便没有因果与尘缘? 修道者收徒、留下血脉后代的情形很常见,那是因为飞升太难。 比如青山诸峰的长老,大概在游野后境时便会明了前景,然后开始收徒。 而那些天赋卓异、境界高深、依然向往飞升的修道者在收徒或者留下血脉后代方面,越是谨慎。 像她与井九这样的人很少。 为何最近数十年,各修行宗派出现了那么多像洛淮南、过南山这样的天才弟子? 便是因为那些真正的大物也看到了自己的尽头。 中州派掌门夫妇看到了自己的尽头,才会有了洛淮南、童颜、白早。 那对夫妇邀请井九参加数年后的庆典,自然也是为了将来考虑。 青山掌门看到了自己的尽头,才会有过南山、林无知、卓如岁。 他又是如何考虑的呢? 水月庵的过冬在落雪的白城与荒凉的西南之间来回,又是因为她看到了什么? “他们确认自己飞升无望,于是留下自己的因果与尘缘,从而完成另一种形式的生命传承。” 井九站起身来,走到崖畔,望向远方那座山峰说道:“问题在于,当他们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便是认输了。” 赵腊月忽然很难过。 对修道者来说,悲凉莫过于此。 第八章很妖的一问 井九多年前便知道这件事情,与他们亲自谈过,所以情绪还好,那天真正到来终究还要好些年。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望向远处云海最高的那座山峰,声音微低说道:“大概还有多长时间?” 井九说道:“百年为期。” 赵腊月明白他的意思,默默算了算过南山的年龄,发现已经没几十年了。 …… …… 数日后,中州派的越千门长老与昔来峰主方景天谈妥了事务,便带着随行弟子乘云舟折返。 有些出乎青山弟子意料的是,井九没有走,白早也没有留。 接着有新的传闻在九峰间传开,大家才知道原来井九毫不留情地直接拒绝了中州派的提议。 传闻里毫不留情与直接拒绝这两个重点词明显是有人刻意加上去的。 此人当时肯定就在神末峰,那么很简单,他不是姓顾就是姓元。 青山弟子有些吃惊,稍一思忖又觉得很是自然,这才是小师叔的行事风格。 清容峰的姑娘们很开心,借着暑意将走的由头开了一场百花宴。 执事们从适越峰取了两百桶陈年珍酿与十余筐新鲜山果。 入夜后,星光照亮山崖,随秋意而至的清风在亭台间穿行。 姑娘们吃着果子,饮着美酒,欢声笑语,或歌或舞,好不快活。 酒过三十巡,刻意没用剑元驱散酒意的姑娘们渐渐有了醉意,不再高歌轻舞,开始聊心事与故事。 心事是修行上的烦心事,故事则是修行界与九峰的那些,陈年或者新鲜的。 她们聊的主要内容当然还是井九与白早之间的这件事,想着那天白早看似平静、实则有些落寞的身影,不知为何先前的欢喜渐渐变成了落寞,崖间亭下渐渐沉默。 一名喝多了的女弟子脸色通红,口齿不清说道:“真是……一腔情义……尽空付。” 一名女弟子叹息说道:“春光总被辜负。” 另一名女弟子提醒道:“今日是秋至。” 那名女弟子幽幽说道:“秋色便能辜负吗?” 空气里弥漫着怅然的味道。 她们望向最近处的那座山峰。 星光之下,神末峰显得越来孤清。 南忘也在饮酒。 她在清容峰顶,半倚在光滑如镜的巨石上,身后是一株花树。 她用两根手指拎着一只酒壶,神情慵懒,星光落在丰满的身躯与美丽的脸颊上,分外诱人。 她也在看着神末峰,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淡然说道:“如此无情无义,倒真像极了他那个死鬼师父。” …… …… 神末峰确实孤清,与景阳真人在时没有什么区别。 不管是春天盛开的鲜花、秋天结成的山果、夏天里的暴雨、冬日落下的大雪,都不会让这座山峰发生任何改变,与生活在这里的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有人问井九与赵腊月,他们应该会说,既然有青山大阵,本来就不应该有春夏秋冬,何必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说的便是清容峰。 每年都有几个特定时刻,清容峰会要求青山大阵开一道口子,迎入春风、夏雨、秋意、冬雪。 井九只能接受冬雪。 赵腊月相对来说更喜欢春雨,那会让她想起朝歌城里被春雨打湿后、有如苍龙的太常寺檐角。 以及能看到这般风景的井宅。 崖间有个木屋,那是顾清当年以客人身份住在神末峰时与猿猴们一道建好的,现在让小荷住了进去。 不知道以后这里会不会成为神末峰的正式客居。 顾清搬到了峰顶。 洞府里有很多居室,外面的道殿还有很多房间,但元曲有很多修行方面的疑难想请教,所以要他做了邻居。 除此之外,神末峰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没有变化便是问题。 柳十岁已经回到了青山,却已经好些天没有来这里。 顾清心想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当天猿猴从山下取回族里帮着打听到的消息,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做为消灭不老林的最大功臣,柳十岁理所当然应该得到足够的奖赏,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份奖赏始终没有下来。柳十岁想把小荷留在青山也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天光峰的墨池长老写了亲笔信、过南山亲自陪着他跑了好些天也没有用。 最关键的是,有人在暗中查柳十岁。 上德峰的段莲田忽然出了青山,这让有些人闻到了一抹诡异的味道。 过南山性情如此温和,都有些生气了,与昔来峰方面发生了极为激烈的争执。 青山宗执行门规、对弟子实施奖惩是上德峰的事,但一应人事都需要经过昔来峰。 人事便是所有事。 与柳十岁有关的两件事情之所以没办下来,都是被昔来峰所阻。 低调了两百余年的昔来峰,通过与天光峰的对峙,忽然展露了锋芒。 青山众人也终于想了起来,看似庸常的昔来峰主方景天本来就是毫无争议的青山宗三号人物。 顾清不知道方景天为何要这样做。 但他忽然想到那天整座神末峰如临大敌……不是白早那次。 当时他与元曲便猜测,那个隐藏在云里的强者应该便是青山里的某位师长。 难道那人就是方景天? 顾清有些担心,再也无法忍住,走到崖畔,对井九说道:“师父,我觉得这件事情你应该知道。” 井九看着瓷盘里的砂粒,头也不抬,说道:“我知道。” 顾清怔住了,心想我不是这个意思。 …… …… 昔来峰顶。 柳十岁沉默着转身离开。 今天依然无果。 方景天根本没有见他。 昔来峰弟子把他送到崖畔,回首望向道殿紧闭的大门,也有些不解。 大殿深处,方景天负手看着窗外。 山风入。 两道银眉轻飘。 仙风道骨。 深不可测。 哪里还是平日里的寻常模样。 没有人的时候,他不需要再隐藏自己。 他做出了决定,踏空而起,走到窗外,随风而落,如初秋的第一片落叶。 昔来峰殿后是陡峭至极的石壁,下方是浓郁至极的云雾。 方景天落入云雾里。 云雾里有道石梁。 很少有人知道这道石梁连着昔来峰与适越峰。 石梁四周还是云雾,深不见底。 云雾里隐隐散发着一道淡淡的气息。 那道气息并不如何强大,却有一种特别妖异的感觉,幽魅至极。 便是无彰境的弟子在这片云雾里驭剑,必然会被那道气息侵噬剑丸,跌落而死。 方景天银眉微飘,云雾微动,散开些许,露出石梁的地面。 石梁地面散落着十余道痕迹,如竹叶拼成一般,看似没有规律,实则向着某处而去。 方景天的视线随着那些竹叶痕迹而走,最终落在某处。 那处的云雾里隐隐出现一道黑影。 “没有一,那二呢?” 方景天看着那处说道:“雷破云死之前一直在喊这句话,在剑狱里喊,逃出来后还在喊。” 那处的云雾忽然快速地流转起来,黑影没有显现出身形,但明显很关注此事。 方景天神情淡然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已经确定二在柳十岁身上,那么我便要问,一呢?” 第九章阴凤大人要的证明 (为了准备世界杯后恢复两更,我把前文看了一遍,各方面都不错,大部分错漏基本都是语句上的,比如西海剑神写成西剑海神这种,真正有问题的就是一处情节:顾清和元曲在白城的时候,就从井九那里知道方景天有杀心,顾清还应该准备着这件事情,结果写着写着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真是有些飘啊,在这里向大家道歉,过两天就来做修改,但在正文里可能不会动了,请大家宽容,然后请大家像我一样地忘记这件事吧,感谢啊。) …… …… 当方景天提出这个问题后,石梁变得更加安静,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不知道隔了多久,风重新从峡谷那头吹来,拂动云雾,浓淡变幻,那处的黑影清晰了些,隐约可以看到后方拖着两道极长的阴影。 “我不会帮你。” 一道冷厉的声音从云雾里传出。 湿漉的石梁地面上出现数片竹叶。 那两道阴影变成真实的存在,扫走四周的云雾。 方景天视野所及之处,变得一片清明。 从云雾里走出来的是一只锦鸡,大小如普通锦鸡一般,模样正常,唯一的区别大概便是头顶的红冠,如一团烈火。 让这只锦鸡显得妖异无比的,是它身后拖着的两道尾羽。 那两道尾羽长约十丈,随着它的行走微微颤动,偶尔会展开一些,露出一些画面。 尾羽表面到处都是银晖凝成的小点,斑驳杂陈,看着就像是夜空里的万千星辰。 若看得久了,你又会觉得那些小银点就像缩小了无数倍的鸣泉秘境,可以通往无底的深渊。 最奇特的是这只锦鸡居然会说话。 这指的是它能像人类那般思考然后对话,并不是鹦鹉或八哥那种。 修行界有很多著名的镇派神兽都拥有不弱于修行强者的灵性与智慧,但很少有镇派神兽会说话,惯常是通过神识与人类交流。中州派的麒麟与大泽里的白蛇都是此类,青山的白鬼与元龟也不会说话,尸狗更是连声音都没有。 这只锦鸡真的很妖异。 它就是妖鸡。 也就是青山弟子们无比敬畏的镇守神兽——阴凤大人。 如果是普通人看到这样妖异的一只锦鸡从云雾里走出来,肯定会直接吓死。 如果是普通青山弟子看到它,大概会猜到它的身份,然后紧张激动地昏了过去。 方景天很淡然,除了昔来峰主的身份,自然有别的原因。 他看着阴凤说道:“你难道忘了师尊的话?” 听到这句话,阴凤的眼睛里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那些情绪里有怀念,有尊敬与热爱,有感慨与遗憾。 最后这些情绪尽数敛去,只剩下冷漠与骄傲。 “你只是老四,什么时候成为老大,再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 阴凤漠然说道。 “老大啊……” 方景天走到石梁边缘向远处望去。 石梁外的云雾再浓,也遮住他的视线。 他在看上德峰。 当年他入门要晚很多,在上德峰停留的时间不是很长,没有经历过那些麻将与火锅的岁月。 那些故事都是师父后来说给他听的,带着怀念与遗憾。 他后来也亲眼看到了很多画面。 师叔似乎不理世事。 两位师兄看着老实。 师父待他们恩重如山,最后竟落得那般下场。 “师尊既然活着,那他们当然都要死。” 他说道。 “掌门与剑律在上,此言荒唐。” 阴凤说道。 方景天转身望向它平静说道:“幸运的是,我派掌门与剑律之间的关系很糟糕,而我做为师弟最清楚这一点,生死将至,所有矛盾都会在大恐怖之前激化,这便是机会。” 整个朝天大陆都以为元骑鲸是在十余年前破境,成为一代通天大物。 只有很少人知晓元骑鲸早在此之前便已经破境,只不过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一直秘而不宣。 那些很少的人里面便有方景天,自然也有井九。 这说明元骑鲸一直在警惕、防范着什么,也可能是他预备做一件很突然的事情。 无论是哪种,对方景天来说都是好事。 只不过让他有些遗憾的是,元骑鲸最终放弃了那个想法,向整个朝天大陆展示了自己的通天境界。 从时间来看,这应该与井九来到青山有关。 阴凤说道:“你准备帮谁?” 方景天说道:“整座青山都知道,大师兄一直都很讨厌师叔。” 是的,就连最普通的青山弟子都知道,只要提到景阳真人,剑律元骑鲸便会冷哼一声,流露出极度的不满与厌憎。 “青山镇守里,我一直是最聪明的那个,因为除了你师父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漫长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幻想。” 阴凤看着他厉声说道:“幻想最是有害,你居然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与找死有什么分别?” 方景天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师父当年究竟是怎么从剑狱里出来的?” 阴凤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你证明不了,一切都没有意义。” 方景天说道:“你要我证明什么?” “他到底是不是景阳真人。” 阴凤眼神平静说道:“如果他是,我当然不会出手。” “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如此害怕师叔,就因为你的命牌在他手里?” 方景天说道:“但我记得师父说过,当年动手之前他便已经把你的神魂从命牌上取了出来。” “我当然怕景阳,但与命牌无关。” 阴凤踱步来到石梁边缘,与他并排站着,尾羽垂落进后方的云雾里。 它看着远处的神末峰说道:“当年他连你师父都阴了一道,这般可怕的家伙我怎么敢动?” 方景天说道:“就算他真是师叔,现在境界如此低微,有何可怕?” 阴凤说道:“你别看他现在还是无彰中境,甚至这些年停滞不前,天天像个白痴一样躺在那里晒太阳,但白鬼在那个小姑娘怀里如此老实,为何?” 方景天的银眉轻轻飘了起来。 云台一战时,两位师兄远赴西海,震慑强敌。 如果不是阴凤示警,他便会按照原定计划,直接落在神末峰顶,杀死那个年轻人。 那样的话,不管他到底是谁,一切都可以简单的结束。 谁能想到,白鬼居然在神末峰顶。 “刘阿大在我们几个里面最是警惕胆小敏感,又最是残忍好杀,如果不是确认了什么,它怎么会这般乖巧?” 阴凤转身向着云雾里踱去,留下一句话:“所以证明给我看,他不是景阳。” 看着渐渐消失在云雾里的黑影,方景天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好。” 确认井九的来历,这本来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前些天终于收到师父的消息后,这件事情更是成了重中之重。 …… …… “你知道昔来峰的事情了?” 赵腊月问道。 井九看着手里的那块翠绿小竹牌,说道:“我有些意外。” 赵腊月知道那块小竹牌上画着一只锦鸡。 井九的意外在于方景天。 当初方景天来到神末峰却没有出手,应该便是知道了阿大在这里。 按道理来说,方景天应该会蛰伏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便又有动作。 难道他看不清楚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吗? 井九这般想着。 第十章一人不得道 当初掌门真人与元骑鲸远赴西海,本是方景天杀人灭口的最好机会,但他没有出现,必然是有人告诉了他。 井九的怀疑对象里包括掌门与元骑鲸本人,甚至还有白鬼,但他忘记了青山九峰里视力最好的那位。 他摩挲着手里的竹牌,想着这件事情。 赵腊月想到昔来峰主方景天也是那位的徒弟,沉默片刻后问道:“如你所言,修道者往往很晚才会收徒,为何太平真人收徒的时间如此之早,而且还收了这么多?” 这是她第一次在井九面前直接提到这个名字以及与这个名字相关的往事。 她想表现的平静从容些,但声音还是有些微微颤抖。 “那人的想法很特别,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尘缘因果,自然也不会畏惧,他认为能修行的人就应该修行,他还相信人多力量大的说法,所以他很早便开始收徒……” 井九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他不是无法想象自己的血脉被复制这件事情,或者他已经生了几万个子女。” 赵腊月无法理解,心想太平真人的想法也太奇怪了。 这是因为井九没有把太平的想法全部说出来,不然赵腊月便不会觉得奇怪,而是会生出极度的恐惧。 就像此时的井九,哪怕已经过去了数百年时间,再次想起太平的想法时,他依然感觉到寒冷至极。 世间能够让他觉得不安而寒冷的东西真的很少,那个恶毒的想法当然要排在首位。 “不过事实证明,那人的想法里至少有某一部分是对的。” 井九说道:“如果不是他很早便收了柳词与元骑鲸这两个弟子,想要收回青山并没有那么容易。” 当然,只有柳词与元骑鲸这两个帮手还是不够。那些师伯师叔,还有隐峰里的长老们,境界高得出奇,他和师兄虽然够强,但想要全面碾压对方,还是有些吃力,所以还需要别的力量。 这是赵腊月第一次听闻当年的那些秘辛,睁大眼睛说道:“难道太平真人请了外援?” “青山的事情,怎么可能让外人插手。” 井九看了她怀里的白猫一眼。 赵腊月明白了他的意思,本来已经习惯的姿式,再次变得僵硬起来,说道:“镇守大人们难道不应该保持中立?” 白猫睁开眼睛,看了井九一眼,没有说话,再次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井九说道:“镇守也是修道者,当然也有自己的追求,不管是飞升,还是更多的寿元。” 赵腊月说道:“太平真人承诺了他们些什么?” 井九说道:“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 就因为那句话,两位青山镇守站在了师兄与他这边,于是他们才能镇压诸峰,一举确定青山至今的局面。 赵腊月好奇问道:“什么话?” 井九说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赵腊月才知道原来是尸狗与阴凤大人。 青山弟子从外门进入洗剑溪前会进一幢小楼,楼里挂着青山宗历史上的重要人物画像,其中最显眼的便是历代掌门画像。没有人想过,那些画像的摆放顺序看似简单,里面却隐藏着太多秘密。 对他们来说青山道统从未断绝过,从开派祖师到道缘真人,再到太平真人,直到现在的掌门真人,传承非常清楚,没有人知道,在太平真人重掌青山之前,曾经发生过那么多事。 曾经的那些诸峰传承,现在都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那些境界深厚的别脉长老,或者当时便被杀死,或者被关押在剑狱里,或者避入隐峰发誓再也不出来。数百年后,那些被关进剑狱、避入隐峰的诸峰长老,还活着几个? 现在的青山只剩下了太平真人一脉。 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这句话果然没错。 赵腊月心想难道这样的历史要再来一遍? 即便她的道心再如何坚定,也不禁有些不安,怔怔地看着井九,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年青山宣布太平真人闭死关,没有出现什么波澜,那么这一次你能不能控制住局面? “不需要太过担心,终究是内部纷争,不会轻言生死。” 井九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而且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准备。” 修道者的寿元很长,时间很多,而且他们的时间精力大部分都用在修行上,于是很多事情都会变慢。 哪怕是阴谋的实施也很慢。 洞府外传来声音,不知何峰以剑书传讯。 赵腊月把白猫放回寒榻上,走出洞府。 “醒来。” 井九说道。 白猫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井九说道:“阿大,有人想要杀我。” 寒玉榻前变得很安静。 白猫心想一直都有人想杀你,只不过一直都杀不了你。 如果可以的话,你早就死了,也许是荣耀地死在我的手里?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白猫眼瞳微缩,显得有些邪恶。 “没有人喜欢你。”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寂寞,因为无聊吗?当然是因为嫉妒啊,笨蛋。” “原来如此。” “你有没有觉得有一点失望,一点委屈,还有那么一点点难过?” “被人需要,被人喜爱,那是凡人的精神渴求,你我是修道者,何必在意这些。” 说完这句话,井九看了眼锦鸡竹牌,收进袖里,向洞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白猫漠然想着,装,你继续装。 …… …… 井九走到崖边,望向云海里的诸峰,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赵腊月走到他的身边,画面的感觉便变了很多。 井九说道:“都不喜欢我,感觉很失败啊。” 他说的是妖鸡。 赵腊月以为他说的是方景天,问道:“既然掌门真人与剑律已经知道他想做什么,为何不提前阻止他?” 井九说道:“柳词与元骑鲸对那人终究还是有些歉意,在他们看来,方景天愿意为那人做些什么本就没有错。” 赵腊月明白他的意思,方景天真要做些什么,掌门真人与剑律肯定会出手,但如果只是想法,谁能说什么呢? 徒弟想为师父报仇,这是世间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徒弟真好。” 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又说道:“我有些孤单。” 他极其罕见地流露出真实的情绪,或者说他极其罕见的有了些情绪。 赵腊月看着他认真说道:“现在不是有我们了吗?” 井九发现确实如此,青山九峰里最孤的神末峰越来越热闹,因为这里的猴子与人越来越多。 他满意地笑了起来,崖外的云海便多了光彩。 很久不见的单章 昨天那章,井九极其罕见地流露出情绪,其实我写的时候也很动情来着。 如果站在他的立场上看,那种孤独感,确实是很操蛋的事。 很久没发单章了,除了请假。 这大半夜的,我也极其罕见地想和大家聊两句。 我的世界杯在十几分钟前结束了。 今年应该就结束了。 四年也结束了。 其实这些年看球的历史不停地告诉我一个事实,足球是圆的。 这个看似老套的话,其实很悲凉。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你付出努力便能得到回报,绝非优秀的便能优胜,那么怎样评价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呢? 我不知道,只知道这个真的没有答案。 有读者偶尔会在评论里说到我的心态变化,这个当然承认。 与年龄无关,也有关系,因为年龄是时间的箭头,往前延伸,总会遇到更多的事。 不管那些事是你想遇到的,还是不想遇到的,但它就在那里。 你的心态自然会发生变化。 不要说自我控制、消解、努力或者别的什么,因为当我们连评价的标准都还找不到的时候,这样做是无意义的。 那么只能就此刻来说,我们做自己喜欢的事便好,快活就好。 须尽欢,无论享乐还是工作。 我写书还是要像写大道这样,写自己想写的便好。 如果你们也能喜欢,当然最好。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会自我控制,消解,然后努力。 下周一恢复双更吧,直到陪老婆和家人出去旅游的那天。 挥手,我去喝杯酒,然后睡觉,晚安。 第十一章左易案的再变化 井九转身望向赵腊月,没有说话。 赵腊月眼睛睁的很大,有些困惑。 井九在想事情。 他对万物的看法还是如前世那般,没有什么变化,从未想过入世感悟,因为那样太过刻意。 最开始的山村九日,只是为了适应这个身体,而他带着赵腊月上神末峰,也只是延续前世的因果。 他的视线离开赵腊月,望向道殿里正在与顾清说着什么的元曲。 元曲是今世的因果,只有顾清才是真正自己来到他的眼前。 当然还有那个来自应城的狐妖。 崖畔的炉子上搁着铁壶,壶里的黑茶慢慢润出滋味,小荷蹲在炉前,发丝被汗水打湿粘在颊畔,模样很好看。 看着她,井九便想起了柳十岁。 柳十岁与赵腊月一样,都是前世的延续,也与赵腊月一样,跳出了他的预想。 两个天生道种,不想着在青山里安静修行,偏想着去查旧案、做卧底。 井九真不知道这些小家伙是怎么想的。 赵腊月算是被他转回了正途,没有继续在查飞升一事上浪费生命,柳十岁却还行走在他自己选择的路上,不知将来还会遇到多少麻烦。 现在柳十岁的麻烦便已经很多。 不是昔来峰的事情,而是修行问题。 柳十岁的青山剑道曾经被废过,靠着妖丹与血魔教秘法才重获新生,其后又随着西王孙学了数年的雾岛剑法。 这些都是世间最高深的道法,问题在于体系完全不同,正邪殊途,根本无法同时存在。 现在柳十岁境界还低,暂时感受不到弊端,甚至会显得要比同等修为的修行者强大很多,但随着修行时间增加、境界提升,总有一天会出事。到时候这几种不同道法相互冲突,他轻则经脉再断,甚至可能直接灰飞烟灭。 那天井九说柳十岁如果去行云峰修行剑意焠体,或者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是不想柳十岁思虑过盛。 如果柳十岁现在的境界再低些,剑峰或者真的可以帮助他重新来过,现在则有些晚了。 放眼朝天大陆,能解决柳十岁修行问题的地方只有五处。 云梦山肯定舍不得让麒麟出手,朝歌城那座太常寺有更重要的用处,一茅斋他不熟,那么便只剩下两处。 如今方景天借着左易之事发难,刚好借着这个机会把柳十岁送过去。 井九这般想着,望向赵腊月说道:“剑书何事?” 赵腊月说道:“天光峰墨池长老想求召开峰会,征询诸峰同意。” 修道者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修行,对开会议事向来没有什么兴趣。 峰会乃是青山级别最高的议事会议,商议的必然都是大事,一般都是由掌门真人或剑律元骑鲸亲自召集,往往要隔好几年才会一次。墨池这样的普通长老要求召开峰会,需要得到所有峰主的同意,更是非常少见。 上一次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三百多年前,那年人族与雪国在兰陵雪原发生一场大战,柳词带着九峰强者尽数去援,冥师从卷帘人处查到某些秘密,趁机带着部属潜入青山想要把那人救走,结果被景阳真人斩杀无数,事后上德峰的一位长老提出召开峰会,名义上是总结此事,其实暗底里剑锋直指天光峰,想要追究柳词的责任。 今次墨池要求召开峰会,用的名义也是讨论不老林一事的后续,但谁都知道真正要说的是柳十岁的事。 那么天光峰的目标是昔来峰? 井九知道墨池是个老实人,老实人难得生气才可怕,但他不认为这件事情会如此简单。 柳十岁的事情是小事,哪怕用不老林做引子,那些峰主也不会同意召开峰会。 赵腊月说道:“都同意了,包括闭关的广元真人。” 神末峰排名最后,剑书被送到赵腊月手里,说明其余人都已经签了名字。 这件事情肯定有问题。 井九没有意外。 柳十岁的事情是小事,但参与的人多了,便会成为大事。 有些人就是想把这件事情变成大事。 赵腊月忽然说道:“有人通过卷帘人在查左易一事。” 从雪原回来的时候,他与赵腊月的第一次对话便是剑峰与左易这两个词。 他们第一次见面便是在剑峰,那夜他们杀死了左易。 这是无人知晓的秘密,除了柳十岁。 但柳十岁也不知道细节。 井九一直知道赵腊月在九峰里有帮手。 那个人应该是朝歌城甚至是皇宫埋在青山里的眼线。 既然如此,他当然不会理会。 “峰会什么时间?” “十日后。” “我们也去看看。” “好。” …… …… 七海郡的监利城不是很大,约摸十余万人口,但足以支撑十余家医馆。 浊水的一道支流穿行城里,秋树在两侧随风落叶,画面很美,黄叶满地之处,有座看着很普通的医馆。 医馆的匾上没有海棠花,而是一片银杏叶。 一个高大男子走进医馆,不待医馆伙计招待,直接取出一块木牌,说道:“我是来拿结果的。” 那块木牌是阴沉木材料,黝黑无比,上面雕着一把小剑,气息沉郁,正是无法作伪的青山剑牌。 高大男子叫做简若山,乃是两忘峰弟子,不知他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北方的监利城。 他要拿的结果自然不是看病的结果。 医馆关闭大门,阵法启动,隔绝内外声音与气息。 简若山盯着大夫的眼睛说道:“那个人就是你们的执事,我不相信隔这么长时间,你们还查不到他在哪里。” 那位大夫眯着眼睛说道:“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简若山神情微变,说道:“我要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大夫静静看着他说道:“这是我们卷帘人内部的事情,为什么要给你交待?” 简如山连声问道:“是不是左易师叔通过他查到了某些人的问题,所以他才会被灭口?” 大夫不想再理他,说道:“贵客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要问,便请离开。” 简若山微怒说道:“你竟敢如此无礼?” 大夫淡然说道:“卷帘人自然不敢对青山仙师无礼,但你的要求与问话无礼在先。” 医馆大门重新开启。 那名伙计走到大夫身边,想着先前那名青山弟子离开前的愤怒模样,有些担心地问了几句。 “青山强势多年,但并非真的不讲理,现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但我们在青山有人,所以不用理会。” 大夫提笔开始写东西,低着头说道:“归类丙等,但要用最快的速度送回朝歌城去。” 伙计有些不解,心想丙等的消息确实算重要,只是为何如此着急? 大夫没有抬头,默默想着,当年昔来峰主方景天便想杀井九,现在两忘峰居然又在查与井九有关的事情,青山内部的争斗居然已经到了这一步? 第十二章破庙灭口 基于某些很隐秘的、只与人性相关的原因,两忘峰排名第四的简如云一直对柳十岁心怀警惕。 当年上德峰审讯柳十岁时提到过的左易一案,十余年后已经被绝大部分人忘记,他却记得很清楚。 通过族里的关系,他查到左易死前曾经去过卷帘人,左易在卷帘人里有位故交,神末峰似乎也查过那个人。 这更是坚定了他把案子查下去的决心。 由于担心青山里有人替神末峰遮掩,所以他没有对任何人说,打算亲自来做。 他的行踪太过显眼,所以最终这件事情落到了他的亲兄弟简若山身上。简若山在两忘峰里的排名很普通,至少在青山内部很不引人注意,离开的时候竟没有惊动任何人,循着已有的线索来到了监利城。 虽然在卷帘人方面没有得到结果,但至少可以确认卷帘人方面也在遮掩什么,对他来说这便已经足够了。 他以为自己推算出了所有的事情,心情有些紧张,呼吸都再难保持平稳。 这里是一间安静的破庙,中间燃烧着一堆篝火,他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沉重如山的呼吸,让他觉得自己自己的双肩也有些沉重,那是青山弟子的责任。 篝火落在他的脸上,明暗变幻,让他的神情显得更加凝重。 井九居然买凶杀人…… 不管是简如云还是他都没有想过,那位碧湖峰的左易师叔是柳十岁杀的,因为当时柳十岁入内门时间尚短,境界还很低微,而且当时的他真的很干净,很老实,应该只是在为某人遮掩,至于那人是谁……很好猜。 他们也不认为是井九亲自动手,因为井九当时的境界也很低,根本无法杀死无彰境的左易,他必然是买凶杀人,只是他如何能够带着那名刺客进入青山,始终是简如云与他都想不明白的事。 确认了卷帘人这面的事情,他现在可以直接驭剑飞回南方,但现有的这些证据并不足以指控柳十岁,所以他决定去寻找镜宗里的一位友人,继续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想着柳十岁与神末峰的关系,以及后来柳十岁加入不老林、杀死洛淮南这些事,简若山觉得这件事情真是太复杂了,越想越是头疼,甚至有些头昏眼花——如果不是眼花,为何眼前的篝火会变成这种诡异的蓝色? 简若山这般想着,忽然想到进入两忘峰后最开始学的那些功课、师兄们用最严厉的声音警告他们必须记住的细节。 世间有一种火没有颜色,但如果遇到真实的火焰,便会成为幽蓝色! 简若山震惊无比,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哪里还敢犹豫,直接召出飞剑便要驭剑离开。 可惜的是来不及了,篝火堆的火苗狂涨而起,卷至屋顶,充溢了整间破庙。 那些幽蓝色的火焰看着如此狂暴,但无论是屋顶的旧梁还是佛前的破幔都没有被点燃,依然如前。 那些幽蓝色的火焰竟似乎没有真实的温度。 “魂火!” 简若山厉声喊道。 飞剑向着四面八方斩去,剑光耀眼至极! 他已经确定来敌便是冥部妖人,心情紧张到了极点。 冥部与人间已经太平两百余年,甚至很少能够看到冥部妖人出现,这竟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战斗。 魂火没有温度,对朝天大陆的修行者来说却极为致命,因为它可以直接污染、继而侵噬修行者的金丹或剑丸。 更麻烦的是魂火无声无息,很难斩灭。修行者对付冥部妖人的魂火,一般都是用法宝的光毫直接镇压净化,又或者是拼着沾染少量魂火,抢先杀死冥部妖人的本体。 简若山只是一名普通青山弟子,没有法宝,剑道修为又不足以斩灭魂火,只能希望飞剑能够斩中那名冥部妖人。但他已经想到,这名冥部妖人应该是某位大能的投影,本体应该还远在深渊之底,自己的飞剑哪里能够斩得中?果不其然,明亮至极的剑光高速穿梭,把破庙的三堵墙甚至是庙外的树林都斩得千疮百孔,魂火依然从篝火里不停喷涌而出! 简若山带着绝望大喊一声,召回飞剑向着那些幽蓝色的火焰斩去。 魂火遇剑风而散,然而下一刻便再次飘回,如一张透明的蓝色光罩,向着他的身体落下。 简若山一咬牙,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固守道心,把剑罡布满身躯,抵抗魂火的侵噬。 飞剑破空而起,在夜空里发出刺明的明亮光线,发出求援的信号。 嗤嗤嗤嗤! 破庙里被恐怖的声音占据,就像是数万条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是烧火的烙铁缓缓伸进冰水里。 幽蓝色的魂火不停落下,布满身躯的剑罡越来越薄,眼看着便要支撑不住。 简若山睁开眼睛,眼里流露出绝望与挣扎的神情。 这时候他面临着两个选择,或者撤了剑罡,强行闯出破庙,或者再这样坚持下去。 但无论是哪种选择,最终都是一条死路,除非他练成先天剑体,才有可能凭肉身直接对抗魂火。 只是犹豫片刻,一切便成定局,魂火蚀破他的剑罡,落在他的衣服与脸上,然后向着皮肉里钻去。 简若山痛苦无比地叫喊起来,道心再难守住,魂火侵蚀的更加迅速,瞬间便把他烧成了几道青烟,些许残灰。 一道剑光破夜色而至,落在庙前,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微雪从天而落,破庙里的篝火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旺盛,那些魂火的残余则是渐渐淡去,直至消失无踪。 段莲田走进破庙,神情凝重至极。 他是上德峰的新晋长老,行事以冷酷无情著称,当年柳十岁偷食妖丹、修行邪道秘法一案,便是他亲自审理。 也正是在那次审案过程里,他忽然发现柳十岁居然与碧湖峰左易之死有关。 最近九峰里隐约有些风声,段莲田想到了很久之前的这个案子,开始重新拾起,如简如云一样查到了某些线索。 更准确地说,他查到了左易那位故交曾经是监利城的卷帘人。 今日他来到监利城,却发现居然有人抢在了自己的前面。 正在警惕困惑之时,他忽然在仙居里看到了城外的一道剑光。 那道剑光无比照亮,照亮了小半片夜空。 那是青山弟子示警求援的信号! 段莲田毫不犹豫,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城外,找到这间破庙,却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堆篝火。 有篝火便有人,那么人去了哪里?破庙墙断梁毁,是谁曾经在这里战斗过? 段莲田取出一面铜镜,向着破庙四周照去。 这面铜镜唤作明光鉴,出自镜宗大匠,每座城市里的卷帘人都有一面。 上德峰的长老与弟子们因为查案寻踪的需要,也习惯带在身边。 看着铜镜照出来的那些模糊画面,段莲田很是震惊,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居然是冥部妖人! 就在他准备继续查找痕迹与线索的时候,忽然又有雪花落下。 此时落下的雪花,比他驭剑而至时的雪花要大很多。 剑光微敛,迟宴出现在破庙里。 段莲田有些吃惊,上前行礼道:“见过师兄。” 迟宴看了眼四周,微微皱眉。 段莲田说道:“死了一名弟子,不知道是哪座峰的。” 迟宴说道:“回去再说。” 段莲田神情微变,看着他没有说话。 第十三章慌了的人与不省心的人 段莲田离开上德峰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更没有对任何人说自己要去哪里。 迟宴忽然出现在监利城外,便显得很奇怪,除非是跟踪他来到此间。 而且刚刚有名青山后辈弟子惨死在这间破庙里,甚至与冥部妖人有关系,他却来了一句回去再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忽然出现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段莲田沉默看着迟宴,就要他给自己一个交待。 迟宴没有说话。 破庙落下的雪忽然变得大了起来。 如鹅毛。 段莲田微微色变,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强硬,沉声说道:“我来监利是为了查一件案子。” 迟宴依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段莲田冷哼一声,风雪骤疾。 这两位上德峰的长老,竟是在远离青山的一间破庙里对峙起来! 破庙已经全部破了,墙倒窗倾,风雪不停灌入,片刻功夫,篝火便告熄灭。 庙外的树林也落了好些雪,枝干变重,摇摇欲坠,青黄相杂的草地只剩下白色。 那些藏在草枝里的蚂蚱纷纷冻僵,然后倒毙,再也无支撑到秋后的日子。 段莲田身形微晃,知道不是对手,收了剑意,看着神情如常的迟宴恨恨说道:“破海了不起吗?” 迟宴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驭剑而去。 段莲田看了眼那堆篝火的残迹,叹了口气,驭剑随之而走。 剑光消失在夜色里。 风雪渐止。 …… …… 上德峰没有下雪,却更加寒冷。 尤其是禁地洞府深处寒意刺骨,更胜雪原,石壁上凝着万年不化的冰霜,自行生成各式各样的花朵。 元骑鲸站在井边,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看井底的风景,听到脚步声与行礼声也没有回头。 “我有自行离山查案的权力,我不明白为何要阻止我,还要强行把我带回来。” 段莲田似乎很理直气壮,但谁都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不安。 元骑鲸没有说话。 迟宴问道:“谁让你去查左易的案子?” 段莲田说道:“这本来就是我经手的案子,我为什么不能查?” 迟宴接着问道:“十几年时间里你不查,为何现在忽然要查?” 段莲田有些恼火说道:“这十几年柳十岁不在青山,我怎么查?” 迟宴微微挑眉说道:“你可知道柳师侄于我青山有大功?” 段莲田犹豫了会儿,说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只知道自己绝对没有看错,柳十岁肯定与左易之死有关,不然他为何死都不肯说出那天夜里他到底去了哪儿?他到底在隐藏什么?” “死都不肯说这几个字用的好。” 迟宴看着他神情冷漠说道:“当初你以为他就是个偷食妖丹、学了邪道秘法的叛徒,所以对他用刑用的极狠,现在他风光无比地回到青山,摇身一变成了功臣,你是不有些慌?” 段莲田神情微变,说道:“掌门真人让两忘峰做的局,你我都不知情,难道要我承担责任?” 迟宴淡然说道:“问题在于柳十岁不会忘记受过的那些罪,以他现在的前途,你慌也是应该的。” 段莲田真的有些慌了,急声分辨道:“我不否认自己确实存着这样的想法,他如果出了事,我自然不用担心他记仇,但问题在于我没有撒谎,他的嫌疑如此之大,凭什么不查?” 上德峰已经查清楚,死在破庙里的那名后辈弟子叫做简若山,乃是两忘峰弟子。 除了左易一案,简若山之死似乎也可以成为某种证明,至少是说明。 简若山死在冥部妖人的手里。 与当初中州派魏成子的死法很相似。 修行界一般认为后者是不老林杀人灭口。 浊水里的鬼目鲮以及事后从云台里查到的很多卷宗,都证明不老林这些年确实与冥部有勾结。 现在云台已经被毁,西海剑派退回两千里外的远海,那么还有谁能继续用冥部杀人? “是柳十岁。” 段莲田咬牙说道:“我们都知道西王孙很欣赏他,那些卷宗与证词里也都有提过,不老林与冥部的联络方法或者渠道,如果真的留了下来,最大的可能便是落在他的手里。” 听到这句话,元骑鲸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问道:“你究竟查到了什么?” 段莲田说道:“左易在卷帘人里的关系叫林黄岩,左易死后此人便失踪,前些年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继续。” 段莲田有些犹豫说道:“我翻阅过卷帘人当年的卷宗,确认林黄岩那时候应该在查……神末峰主。” 迟宴皱眉问道:“卷帘人为何会把卷宗给你看?” 卷帘人对资料的报密做的相当完美。 段莲田并非当事人,按道理来说绝对接触不到那些卷宗。 段莲田一咬牙,说道:“我用的是剑律的名义。” 迟宴神情微变,正准备呵斥,元骑鲸又说了声继续。 段莲田说道:“没有人知道林黄岩在查什么,只知道他与左易见了一面,然后左易连夜回山,然后便死了。” 元骑鲸说道:“那么你也想死吗?” 你想死吗? 这句口头禅从青山弟子的嘴里说出来时,或者慷慨或者嘲弄,味道都很浓。 元骑鲸说这句话却是那样的平淡,就像雪落无声。 段莲田这是对自己的警告,赶紧跪下认错。 首先是他用了上德峰的名义。 其次便是这个案子。 依照青山门规,没有掌门或剑律的同意,任何人调查峰主,都是找死的行为。 “左易在卷帘人里的关系是林黄岩,这应该是很隐秘的消息,谁告诉你的?” 迟宴忽然问道。 段莲田再不敢有任何犹豫,取出一封信交了出去。 迟宴接过那封信看了几眼,对元骑鲸说道:“与简族收到的那封信一样,没有气息残留,无法追查。” 听到这句话,段莲田终于明白这件事情有问题,生出悔意。 …… …… “林黄岩是你杀的?” “卷帘人查到他的行踪后就通知了我,我当时刚好在山外准备杀洛淮南,顺便就去把他杀了。”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你那时候还在雪原。” 井九望向赵腊月说道:“你还在查?” 赵腊月低着头嗯了一声。 井九前些天还在想她要比柳十岁懂事多了,被自己带回了正确的道路,结果今天一看,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真是不省心啊。” 第十四章吾峰不孤 “因为……不甘心啊。” 赵腊月抬起头来,勇敢地直视他的眼睛,说道:“我就想知道谁是师叔祖飞升失败的元凶。” 井九说道:“当年在朝南城的时候我便说过,雷破云把雷魂木偷送进剑狱,是想救那位出来,与飞升无关。” 左易是碧湖峰的人,应该是参与了这件事情。 赵腊月通过卷帘人查此事,被林黄岩知晓后通知左易,左易自然想要杀她,却被她与井九在剑峰反杀。 碧湖峰的这条线,到那一刻便已经结束。 赵腊月说道:“我不明白。” 井九说道:“雷破云最后还是死了,这种事情不需要证据。” 赵腊月说道:“难道不能从这条线查到方景天?” 井九说道:“方景天有可能与此事有关,但他与雷破云的谈话,不可能有人知道。” 两位青山峰主的密谋,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 就像井九以前说过、前一刻还刚刚说过的那样,要查这些事情根本没有证据,只能直接去问。 究竟谁的心里有鬼,只有做过的那些人自己知道。 …… …… 一道剑光在两忘峰之间疾速飞行。 人们发现驭剑的人是简如云,很是吃惊,心想四师兄行事向来稳妥,为何今日显得这般焦躁? 剑光落在某处,附近的弟子纷纷赶了过来,简如云黑发微散,剑衫也有些凌乱,来得极为匆忙。 简如云走到那个洞府前,看着紧闭的石门,本就有些阴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洞府外种着几丛翠竹,这是柳十岁从天光峰移过来的。 他已经表达了明显的态度,不愿重新拜在白如镜长老的门下,这些天一直住在两忘峰里。 看着简如云的脸色,弟子们有些隐隐不安,心想师兄来找柳十岁做什么?当年在浊水里,简师兄与柳十岁确实有过冲突,但那件事难道不是为了骗不老林而演的戏吗?难道两人之间真有什么问题? 过南山与顾寒、马华三人闻讯赶了过来,看着洞府外乱嘈嘈的局面,过南山微微蹙眉,弟子们赶紧走开。 “怎么回事?”顾寒问道。 “若山……死了。” 简如云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眼底深处满是痛苦与悔意。 过南山很是震惊,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简如云深吸一口气,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道:“他在查左易师叔之死,刚有些线索,便死在了七海郡。” 顾寒想到某种可能,盯着他的眼睛问道:“谁是凶手?你来找柳师弟做什么?” 简如云脸色阴沉的仿佛要滴下水来,说道:“他刚回山的时候我就说过,我要问他一件事情。” 听到这句话,过南山有些生气,但想着简如云刚失亲弟,正是悲痛之时,不忍出言训斥。 顾寒却不管这些,声音微寒说道:“难道你还在怀疑柳师弟?甚至就连若山的死,你也觉得与他有关?” 简如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们都知道,左易师叔死的那天夜里,柳十岁不在自己的洞府,如果你不肯让我问他,那你来回答我,他去了哪里?” 一直沉默的马华在旁说道:“柳师弟当年说他出去走了走。” 简如云颤声说道:“他是在替谁隐瞒?他去找谁去了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个人就是井九!他这些天一直不去神末峰,就是怕落人口实,今天却去了,是知道明天有事急着去对口供吗!” 过南山终于忍不住了,沉声说道:“事涉师长,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准再提,更不能私自去查。” “师兄这是想凭自己首席弟子的身份强行把我压下去吗?” 简如云的眼神仿佛要燃烧起来,盯着过南山毫不退缩说道:“我倒想知道,到了今天这件事情还有谁能压得住!不管是师叔还是我青山的大功臣,只要他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想着明天便会召开的青山峰会,过南山的神情很是凝重。 他是青山首徒,又是两忘峰的首席弟子,是毫无争议的青山年轻一代领袖。 但这件事情现在看起来,明显与某些峰里的师长有关,他又能如何呢? …… …… 云海被大阵驱散,晨光洒落,石台四周的青松更显精神。 昔来峰下的大殿即将召开青山峰会。 这座大殿是青山用来招待别派宾客的地方。(注) 青山峰会的地点选择这里,是为了让诸峰长老觉得方便。 不用登临峰顶,便不会有太多的主客之感。 这是青山大事,没有一名执事出现,所有服务都是由昔来峰的亲传弟子负责。 有资格参加峰会的,都是青山各峰的峰主、长老,只要愿意参加的都可以来。 除了作为两忘峰代表的过南山,此时唯一站在殿里的年轻弟子,便是今日议事的当事者柳十岁。 其余的青山弟子都在殿外等着,数百人站在万松台上,竟是安静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顾清、元曲带着小荷站在殿前某个角落里,身影寥落。 青山九峰,神末峰最孤,这句话说的是神末峰的行事风格,也是客观描述。 从数百年前景阳真人开始,直到现在,神末峰的人都非常少,只不过从一人变成了四五人。 青山弟子们都知道,今日召开峰会的原因便是昔来峰对神末峰的打压。 大家都很自然地把柳十岁算成了神末峰的人,而且那个应城狐妖这些天一直就住在神末峰上。 在很多人看来神末峰是撑不住的,赵腊月等人再如何天才,终究修行年头太少,境界不够,更谈不上底蕴。 此时看上去,神末峰众人真的有些孤立无援。 小荷有些不安,抬头看了顾清一眼。 顾清没有反应。 人群却忽然有了反应。 幺松杉等数名两忘峰弟子走了过去,与顾清说了几句话。 紧接着是上德峰的玉山师妹走了过去,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元曲微微一笑,毫不在意,表示我懂你,你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最先站出来。 越来越多的年轻弟子走了过去,或者与顾清、元曲说几句话,或者故作好奇地询问小荷的来历。 林无知没有过去,看着那边微笑不语,知道这是年轻弟子们在表达对神末峰的支持。 井九与赵腊月很年轻,对神末峰是坏事也是好事。 作为最年轻的师长,如果他们德不配位,自然会迎来很多嫉妒的眼光。但赵腊月已经成为青山宗历史上最年轻的游野境,井九的境界停滞多年,声望反而更盛,于是嫉妒与不服尽数变成了佩服与亲近的想法。 两忘峰曾经是所有年轻弟子最向往的地方,现在很多年轻弟子变得更加喜欢神末峰。 就连两忘峰里也出现了像雷一惊这样的井九狂热支持者。 这样发展下去,再过数十年或者更长时间,神末峰又会拥有怎样的影响力? …… …… (注:以前经常写成适越峰大殿,那是不对的,因为昔来峰管人事与外交,适越峰管种田开矿炼药。另外我常年把云行峰与行云峰弄反,不是不认真,而是这个峰真的没有存在感,容易笔误,而且我这两年脑子确实慢了很多,最开始不如直接叫剑峰就好,又觉得那样太过超卓,感觉比其余诸峰强太多,在这里向大家汇报一下。另外明天开始两更了。) 第十五章事情来了 昔来峰大殿里摆着九张座。 最上首位与其右手方的那两张座椅是空着的。 掌门真人与元骑鲸没有来。 代表天光峰前来的是白如镜长老与墨池长老,白如镜的脸色很阴沉,柳十岁坚决不同意重归他门下,让他在青山里的声望严重受损,墨池长老的脸还是那般黑,只是明显有些紧张,不知道是因为稍后要发言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 迟宴、段莲田等数位长老已经到场,代表上德峰的还是那把寒冷的三尺剑。 适越峰主广元真人因为闭关也没有出现。 碧湖峰主成由天倒是亲自到场,但事先便已经表明所有事项弃权,明显是要低调到底。 行云峰主与清容峰主南忘坐在各自的座椅上。 两忘峰也有一张座椅,过南山站着一旁。 神末峰的位置在最末,赵腊月安静地坐在椅子里,井九坐在他的身后。 梅里、迟宴等各峰长老也有自己的位置,九峰师长来了很多,只是道殿太大,依然显得很空旷。 如墨玉般的地面上生出一团薄云,方景天缓步走了出来。 今天峰会由他亲自主持,他的视线在殿内众人脸上拂过,本就极为安静的场间,更是变得云落的声音都能听到。 以往方景天在青山里的形象很庸常,脸上总带着笑,试剑大会上总能看到他与人闲聊的画面。 很多人都注意到今天他出现后,无论脸上还是眼里都没有一点笑意,不由神情微凛。 尤其是云行峰主与某些长老,更是觉得此人好生陌生,仿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一般。 这只能说明,他们以前认识的那位昔来峰主,本来就不是方景天的真实模样。 没有什么开场白,也没有寒喧,方景天直接说道:“先说不老林的事情。” 还是那句老话,对修行者来说,时间最不重要却又最重要,没有谁愿意把时间花在这方面。 过南山来到场间,把相关的事情解说了一遍,从浊水除妖直到前些天云台覆灭,不说巨细靡遗,但至少所有重要的节点都没有遗漏,然后又具体讲述了一下后续的处理事宜,重点放在了朝歌城对不老林遗产的分配上。 各峰长老开始发问,过南山一一回答,其间柳十岁也被喊到场间应了几个问题。某个脑子不好使的昔来峰长老为了挑柳十岁错处,问起了洛淮南的事情,话还没说完便被方景天打断,但还是被暴脾气的南忘骂了好几声白痴。 柳十岁自然不用再回答。 关于不老林的议事就这样简单结束,接着是各峰弟子的议功事项,由上德峰进行判定。 青山传承数万载,关于奖惩以及日常议功早有了一套极完备的制度,昔来峰做惯了这种事情,基本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在一件事情上出了些小问题——北鹤亭门师因为带出三名承剑弟子,受赐丹药回到云行峰重新冲击游野境,双方在所赐丹药的等级上产生了些分歧,也很快便商议出了结果。 直到今天赵腊月才知道,在外门授课与在洗剑阁里授课的计功数量竟会差如此之多,也才知道原来青山制度如此完备而繁复,想要获得丹药与功法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她真没有关心过这些事情。 景阳师叔祖留下的丹药与功法太多,神末峰的人太少,怎样都分配不完,哪里还需要打分。 待这些结束之后,方景天望向墨池说道:“师弟,请。” 墨池性情老实木讷,今日峰会也另有隐情,非他所愿,微慌想着还是从小事开始。 “那个……那个……应城……那个狐妖……为何……” 紧张之下,他的口吃愈发严重,半晌都没能把整句话说完,但殿内众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望向方景天。 方景天做出的解释非常简单:“青山非藏污纳垢之所在。” 若是人间皇朝议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或者能够打动很多官员,但够资格参加青山峰会的都是寿元绵长的修道者,很生生出情绪上的波动,从而改变自己的判断。 梅里问道:“难道弃暗投明也不行?” “如果你已经屠尽世人,就别想放下刀便成佛,因为青山不是果成寺。” 方景天望向柳十岁说道:“她在不老林二十余年,究竟做过多少恶事,杀害过多少无辜,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柳十岁没有说话,他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不可能瞒过去,云台被毁之后,所有的案卷资料都被正道宗派取走,由朝廷的清天司负责梳理处治,当然要向各宗派不停通传进展。 一位昔来峰长老来到场间,把清天司整理出来的相关案卷,分发给众人观看。 看着那些案卷上清楚的记载,各峰长老神情微变,墨池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能发出声音。 赵腊月看了两眼便放到了桌旁,没有传给井九的意思,因为她知道他不关心。 柳十岁没有接过那些案卷,他在云台那间静室里已经看过数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以这名狐妖曾经犯下的罪孽,免其死罪,足酬其功,她到现在还活着就够了,留在青山绝无可能。” 方景天很平淡地对这件事情做出了结论。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柳十岁依然沉默。 墨池长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望向方景天再次问道:“那……为何昔来峰要阻止……对柳师侄的嘉赏?” 正道宗派联手灭了云台,西海剑派一撅不振,青山如此风光,最大的功臣当然是柳十岁。 按道理说,青山宗早就应该对他赐下灵药法宝,却因为昔来峰的缘故拖延至今。 今次青山峰会主要议的便是这个。 “不错,是我否诀的,因为有弟子提出了异议,那么在查清楚之前,所谓嘉赏自然要先暂停。” 方景天的语气依然很寻常。 墨池长老神情微怔问道:“什么异议?” 简如云从大殿深处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憔悴,眼圈有些微红,明显还没有摆脱丧弟之痛。 看着这名两忘峰排名第四的弟子,成由天、南忘等人有些吃惊,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十岁看了井九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他刚回青山的那天,曾经对井九说过,有人在查那件事情。 井九当时对他说,事到临头再想,提前想太亏。 今日事情终于到了。 您想好了没有? 第十六章打死我都不说 简如云的出现,谁都知道肯定是针对柳十岁。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方景天没有自己询问,而是把问话的权力给了上德峰。 迟宴接过昔来峰提供的案卷,看了两眼,望向简如云说道:“你指证柳十岁与十三年前碧湖峰左易之死有关?” …… …… 青山弟子们一直在殿外等着消息。 待知道自己无法留在青山,小荷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一句话都没有说。 元曲有些不忍,低声安慰了几句。 顾清看着紧闭的殿门,沉默等待着随后可能出现的坏消息。 坏消息来得很快,弟子们都知道了迟宴长老的问话,有些弟子震惊无语,有些弟子则很茫然。 碧湖峰左易……是谁?青松下响起窃窃私语,议论不绝,在有些同门的提醒下,弟子们想起来了那件事情。 当年碧湖峰有位左易师叔,无彰上境,冲击游野有望,某年忽然横死,尸首分离,被人扔在溪边。 这件事情曾经在青山里引发极大的震动,但随着时间流逝,专心修行的弟子们还是渐渐遗忘了这件事情,直到今日忽然再次被人提到。 柳十岁怎么会与这件事情有关系? 大部分青山弟子都觉得这个指控很是荒谬,有些弟子却在心里想着,柳十岁连洛淮南都敢杀……虽然都说这件事情有内情,就连中州派也没有追究,但……那终究是洛淮南啊! 弟子们稍后才知道指控柳十岁的是简如云,震惊之余,下意识里投向两忘峰弟子们站立的地方。 顾寒的脸色极为阴沉,马华眯着眼睛,脸上难得没了笑容,给人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似乎都间接证明了简如云的指控并非全然荒谬。 元曲看着马华,有些不安说道:“难道马师兄知道什么内情?” “他知道个屁,有点小聪明便觉得自己时刻智珠在握,能够预判人心与真相,实则愚蠢至极。” 顾清难得说了句脏话。 他不喜欢马华。 当年他在两忘峰给过南山做剑童的时候,经常能够看到马华笑眯眯的模样,当时他就觉得很恶心。 …… …… 殿内。 “我不确定他与碧湖峰左师叔之死的具体关系,但我能确定,左师叔死的那夜,他不在自己的洞府里。” 简如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道:“顾寒也知道,而且这件事情当年段师叔曾经审过。” 段莲田没想到这么快便提到自己,想着剑律的态度,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对众人说道:“不错,柳师侄当时便承认了此事,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简如云没有理会他话里的开脱之意,面无表情继续说道:“我的弟弟简若山前些天一直在查左易师叔之死,结果被冥部妖人在监利城外害死,我认为是有人在灭口。” 迟宴面无表情说道:“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 简如云转身望向柳十岁,说道:“当年问你那夜去做什么你不肯回答,我们可以理解为你为了进入不老林需要有罪,那么现在呢?你应该可以说了吧?” 柳十岁平静说道:“简若山师兄的死与我无关。” 简如云不为所动,说道:“我问的是左易师叔死的那天夜里,你去了哪里。” 柳十岁说道:“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听着这句话,殿内一片哗然。 迟宴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那是不便当众提起的隐秘事,你可以去静室说与我听,或者去上德峰,由剑律亲自听,绝对不会传与第三人知。” 柳十岁说道:“不用,无论在哪里我都不想回答。” 迟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能知道原因吗?” 柳十岁说道:“我不想再撒谎。” 过去十余年里,无论在青山还是在不老林里,他一直生活在谎言与欺骗里。 好不容易摆脱了那样的生活,他不想再回去。 大殿里的气氛变得越发怪异。 开始柳十岁不肯回答这个问题,便已经说明有问题,更何况他这时候说明了自己就是不想撒谎。 很多视线落在了赵腊月与井九处,尤其是后者。 柳十岁却没有再看井九一眼。 赵腊月眼皮微垂,等着井九说话。 其实,殿内所有人都等着他说话。 十余息时间过去,井九没有说话。 赵腊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神情都是那样的平静,不禁有些意外。 殿内众人也有些意外。 碧湖峰左易之死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但没有人能忘记那年青山试剑,井九曾经做过些什么。 方景天静静看着井九,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十岁的事只是小事。 哪怕是他真的杀了左易,也不过是一命偿一命罢了。 但如果能由柳十岁直指井九与赵腊月,那么再小的事也会变成大事。 因为他们是神末峰。 年轻的青山弟子们不再嫉妒,不代表老一辈的人就没有情绪。 一切可以归为那三个字:凭什么? 对云行峰主等人而言,如果神末峰出了问题,是不是意味着景阳师叔祖的遗产可以再行分配? 对还在闭关的广元真人以及碧湖峰众人来说,宝树居以及更多的资源是不是能回到自家手里? 时间缓慢地流逝,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柳十岁沉默不语,井九同样如此。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叹息,又不知道是谁冷漠说道:“那就这样吧。” “如果你坚持不肯说出你那夜的行踪,那么就算没有证据,我也只能把你当作这个命案的嫌犯。” 迟宴看着柳十岁说道:“我会把你押回剑狱,直到审出结果,或者你愿意回答那个问题,你服还是不服?” 段莲田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如果这是剑律的想法,那为何你要把我从监利强行带回来? 柳十岁说道:“我当年就去过剑狱,什么都没有说,现在也一样,我认为你们这是在浪费时间。” 他没有正面回答服还是不服。 其实就是不服。 他之所以是现在的柳十岁,靠的不就是这两个字吗? 柳十岁入剑狱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殿外。 即使是在殿里,都能听到外面的骚动。 南忘挑眉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让所有人都散了。” 第十七章我在云集镇等你 殿外的弟子被要求离开,殿内也变得安静下来。 但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无法再收回,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落实处置。 很多道目光再次望向迟宴,然后随着迟宴的视线,落在最前方那把三尺剑上。 三尺剑散发着淡淡的寒意。 剑律元骑鲸一直在上德峰听着今日峰会。 迟宴收回视线,看了柳十岁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柳十岁放弃自辩,下狱待审,那名狐妖,逐出山门便是。” 众人都知道这是元骑鲸的决定,沉默不语,其中有些人忍不住再次望井九。 井九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赵腊月盯着迟宴的眼睛说道:“关于狐妖一事我有异议。” 说这句话之前,她没有看井九。 她早就已经忍不住了。 迟宴神情不变,说道:“请赵峰主示下。” 赵腊月说道:“就算青山不便收那狐妖为徒,为何一定要逐出山去?神末峰愿意把她当作客人。” 迟宴微微一怔,说道:“似乎有些不妥。” 赵腊月说道:“有何不妥?吾峰弟子顾清,当年便曾经在神末峰客居两年。” 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曾经的两忘峰剑童,摇身一变成了神末峰的看山客,后来更是成了首席弟子。 “没有这样的规矩,不然岂不是随便哪座峰都可以接几个邪派妖人进山加以庇护?” 方景天的声音响了起来。 赵腊月转身看着他说道:“当年景阳真人在神末峰与禅子论道百日,难道也不合规矩。” “问题在于狐妖并不是禅子,而你……” 方景天的视线有意无意看了井九一眼,继续对赵腊月说道:“……也不是景阳师叔。” 赵腊月看着方景天,浓而有力的墨眉微挑,就如将要飞起的剑。 “那就这样吧。” 井九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 …… 他望向天光峰所在的位置,问道:“刚才是谁说的这句话?” 大殿里变得有更加安静。 片刻后,白如镜长老阴沉着脸应道:“是我,如何?” 井九看了他一眼,转身向殿外走去。 这幕画面落在了很多人的眼里。 刚才赵腊月看着方景天的画面也被很多人记住了。 方景天与白如镜都是破海上境的大强者,为何井九与赵腊月却没有任何避退的意思? 赵腊月随着井九向殿外走去,很快便经过了柳十岁的身边。 柳十岁的心情很平静,他相信井九就算没有想好怎么办,也一定有办法解决所有事情。 但他还是看了井九一眼,似乎有些话想要说。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 他这边无所谓,小荷一定要活着。 不老林已经覆灭,但还有很多残存的刺客杀手藏身人间。 小荷被逐出青山便会成为孤魂野鬼,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叛徒。 换句话说,她离开青山便会死。 井九没有说话,脚下也没有停留。 柳十岁明白了他的意思,收回视线,心情更加平静。 …… …… 神末峰的林中小屋,小荷在收拾行李。 她没在这里住几天,自然没有什么行李,很快便收拾完了,她甚至还把那个铁壶又洗了遍。 “是啊,只是短短数日时间,而且柳十岁也不在,为何自己却有些舍不得呢?” 小荷走到门口,转身望向简陋的屋内,在心里想着这个问题。 是因为猿声还是清静?不管是哪者,都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 她对井九的极度畏惧也是安全感的来源之一,仿佛只要井九在峰顶,便能护着峰间所有生灵,包括她。 “你在想什么呢?你只是一只狐妖,连那些猴子都不如。” 小荷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转身推开屋门。 顾清在外等着,接过行李,然后说道:“我送你出山。” …… …… 青山与外界之间有很多通道,绝大部分都被青山大阵隔绝,只留下四个山门。 赵腊月、井九与柳十岁都是南松亭出身的外门弟子,所以神末峰外出都习惯从这里走。 离南松亭最近的人间集镇便是云集镇。 时值初秋,山林渐染,云雾如絮,正是云集镇风景最好的时候,街上游客极多,人头攒动。 顾清把小荷送到了云集镇的街上,按照正常的故事发展,小荷这时候便应该向前走去,消失在人潮人海里。 小荷没有动,抬头看着顾清,眼神里满是不安与怯弱,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顾清知道这次是真的,稍一思忖后说道:“你要去哪里,我都可以保证安全把你送到。” 小荷沉默了很长时间,鼓起勇气说道:“我能不能就在这里住着?” 顾清问道:“为何?” 小荷说道:“这里毕竟还是青山范围,应该安全些,而且……我想等他。” 顾清静静看着她,想要确定这句话里究竟哪部分是真的。 小荷说道:“你不要误会,要说我对他有多少情意倒也谈不上,只是习惯了和他在一起,而且我真有些怕。” 顾清忽然笑了起来,说道:“那好,我在这里陪你等十天。” 小荷有些吃惊,尤其是她发现顾清的笑容并不是礼貌与客套,颇有几分真诚。 顾清带着她向街那头走去,穿过人潮人海,走进一家极热闹的酒楼。 热闹到了楼上顿时变成清幽,再也不是嘈杂的人间。 雅间布置的极为精致,视线所及之处看不到任何奢华意味,但每一处都不简单。 小荷在海州城也有间酒楼,自然知道这个雅间要花多少钱,暗自有些惊异。 “这家酒楼是几年前我家里买下来的。” 顾清示意她坐下,说道:“是师姑的意思。” 小荷很自然地想起在海州城酒楼里与柳十岁对桌吃饭的情形,低头无语。 狐妖不相信感情。 哪怕当初在神末峰被顾清指点过,她依然无法接受,依然想不明白宫里那位贵妃娘娘是如何做到的。 她只知道与柳十岁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很安心,那种感觉叫做依赖? 她抬起头来,发现坐在对面的不是柳十岁,而是顾清。 顾清看着她微笑不语。 不知为何,在她眼里,顾清的笑容忽然变得可恶起来。 第十八章花前,星下,尸狗 为了消除那份有些难堪的感觉,她就着刚才顾清说起的话题继续问了下去。 赵腊月为何如此重视这间酒楼? “我只知道这里是师姑第一次杀人的地方,别的就不清楚了。” 顾清说道:“她当时杀的是位冥部弟子。” 小荷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 顾清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要乱想,我们没有杀你的意思。” 小荷依然不敢放松,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任谁来看,我都是柳十岁的麻烦。” 如果碧湖峰左易的事情解决了,柳十岁的前途便会一片光明。 但如果他身边一直带着一只罪孽深重的狐妖,自然会受影响。 而且以柳十岁的行事风格,这件事情无法解决,除非那只狐妖彻底消失。 难怪小荷知道这里是赵腊月第一次杀人的地方,会生出如此强烈的警惕与不安。 “柳十岁没有把你当成麻烦,所以你就不是他的麻烦,同样的道理,柳十岁也不是我神末峰的麻烦。” 顾清微笑说道:“不过现在看来,我神末峰倒确实会成为青山的麻烦。” 那是因为青山里有些人把神末峰当成了麻烦。 在小荷眼里,顾清的笑容不再那般可恶,自信可爱起来。 …… …… 九天之后,太阳照常落下。 上德峰的太阳都仿佛要比别处走的更急些,刚入夜山间的温度便急剧降低,崖间的松树上渐渐凝出了冰霜。 毕竟已经几年没来,元曲踩着冰雪行走在山道上,感受竟有些不适应。不过那些道路他还记得很熟,没有花多少时间便找到了上德峰弟子的居所,把玉山师妹喊了出来,没有惊动任何人。 玉山师妹有些心疼地把他衣服上的冰雪掸掉,忽然想到些什么,赶紧拉着他避到崖后一处极偏僻的地方,一脸紧张说道:“你偷偷过来做什么?想救人可没有可能。” 元曲看着她焦急的模样便觉得可爱,故意逗她说道:“为什么不能?不是有你带路吗?” 玉山师妹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想什么呢?通往剑狱只有一条幽深恐怖的通道,我连禁地洞府都不能靠近,怎么带你过去……不对!不对!就算可以我也不能带你去啊,那里可是剑狱!” 元曲心想不就是一口井吗,描述的如此夸张。紧接着他又有些意外,玉山师妹居然知道禁地洞府,还知道那口井的事情。要知道普通的上德峰弟子根本无法接触到这些,更不要说她进入上德峰才几年时间。 因为各种原因,越来越少弟子愿意承剑上德峰,更不要说女孩子。 玉山师妹竟是数十年里,上德峰新收的唯一一名女弟子,自然极为受宠。 元曲没想到这些,发现玉山师妹似乎在上德峰过的很不错,高兴之余不知为何竟有些吃醋。 玉山师妹没察觉他的神情变化,有些紧张问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元曲有些茫然说道:“师叔让我来这里找你,我就来了。” 玉山师妹怔住了,说道:“井九师叔这是什么意思?” 元曲说道:“不用管那么多,师长们想事情,我们听话做事便好。” 玉山师妹心想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师兄你不便进洞府喝茶,如此寒夜接下来做些什么? 元曲带着她向崖那边走去,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一块突出积雪的黑石上。 黑石正对着星空,下方生着一片耐寒的野花。 玉山师妹正奇怪为何师兄会对上德峰的道路如此熟悉,忽然看到这片奇异的美景,顿时忘了那些问题。 花前星下,那就随便说说话吧。 …… …… 元曲对上德峰很熟悉,有人比他更熟悉。 井九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仔细算来,甚至可能要比后来在神末峰上生活的时间更长。 那时候师祖与师父都还在,只不过为了准备飞升常年闭关,师兄在上德峰做峰主,他自然在这里修行。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就像刘阿大一样,对很多事情还保有着兴趣,尤其是他的修行境界提升太快,在某些必须需要时间的阶段一定会多出很多空闲,于是他时常在上德峰间行走,把所有风景都看遍,也查到了很多条隐藏很深的通道。 甚至师兄与元骑鲸都不如他清楚这些。 他还是不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太冷,无论内外都是冰寒一片,还有些潮意。 这种由外而内的冷,自然是因为剑狱的存在。 他对剑狱也很熟。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瞒着所有人把柳十岁从剑狱里救走。 因为有人是瞒不过的。 哪怕他现在能够瞒过天地,依然没有办法瞒过对方。 无论从哪条通道进入剑狱,都会被对方发现,离开剑狱自然也会被它发现。 所以他一直很想知道,十七年前师兄逃离剑狱的时候,它究竟做了些什么。 一道星光从极高远的天空里落下。 从下方望去,那处的井口看着就像一个小点。 井底深处是极空旷的大洞,干燥至极,略带寒意。 星光落下,如同一道光柱,照在那只巨大如山的黑狗身上。 青山镇守,尸狗。 井九随着星光落下。 他自然不是从井口落下,而是从崖壁间的一条隐秘通道。 他飘落地面,衣袂如莲叶垂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没有呼吸,似乎也没有心跳,没有体息,甚至就连存在感都没有,就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哪怕面对一位破海境的修行者,只要对方闭着眼睛,他便能确定对方不会发现自己。 但他知道尸狗肯定已经发现了自己。 尸狗看过太多死人。 哪怕是真实的、没有温度的尸体,依然无法逃过它的感知。 尸狗睁开眼睛,与他静静对视。 星光洒落在他们的身上。 尸狗的眼神很平静,看似没有任何感情,就像是无波的古井。 只有井九能够在它的眼神最深处,看到那抹最深沉的暖意。 那抹暖意不是对他的,而是它先天便有的。 井九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尸狗的眼神很淡然。 “我本以为你会喜欢那个孩子,愿意教他一些东西。” 井九说道:“现在想来这确实是妄念,哪怕再像,他终究也不是师兄。” 尸狗转头望向那条幽深的通道,表示同意以及……怀念。 “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也没有完全一样的人。” 井九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师兄说的对,我们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里。” 尸狗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它知道井九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来见自己,除了带那个弟子离开,必然有话要问。 “师兄是你放走的吗?”井九问道。 尸狗静静看着他,用神识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不是。” “但他离开的时候,你没有阻止他。” “当年你把他关进这里的时候,我也没有阻止你。” …… …… 第十九章劝学 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 狗不可能拥有两个主人。 如果出现那种情况那该怎么办? 尸狗给不出答案。 井九也不行。 他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是我们的问题,与你无关。” 尸狗闭上眼睛。 井九转身走进那条幽深的通道,很快消失。 这里便是剑狱。 通道两侧的囚室里囚禁着冥部的强者、残忍的邪修、深渊的大妖。 黑暗的通道里没有任何声音,阴秽而恐怖的妖魔气息在墙后若隐若现,如雾里的山海。 那些恐怖的气息只要从门里泄出一丝,便会污染修道者的道树甚至毁灭。 井九没有理会这些,因为囚室里的那些妖魔根本感知不到他的到来。 经过某间囚室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 这间囚室着着的的是泰炉师叔。 当年泰炉师叔是莫成峰峰主,早就已经是破海巅峰。 青山内乱的时候,泰炉师叔被他重伤,却不愿投降,也不愿立誓入隐峰闭关修行,所以被关进了这里。 莫成峰变成了现在的清容峰。 六百年还是七百年了? 他居然还活着? …… …… 井九继续向前行走。 通道渐宽,直至变成一个大厅,地面铺着青石,四周悬着明灯,看着不再像前面那般阴森可怕。 他的右手方有条通道,在灯火的照耀下通往极深处,在尽头有一间孤伶伶的囚室。 井九远远看着那处,没有过去。 这条通道及囚室四周布满了朝天大陆最凌厉可怕的剑意。 只要稍微靠近一些,就会被那些剑意切断成无数碎片。 井九也无法靠近那边。 因为这是当年他亲手布下的剑意。 当年师兄被他与柳词、元骑鲸联手镇压后,便一直关在这里。 太平真人闭死关。 青山八百里禁。 当然都是假的。 那时候景氏皇朝兵临冷山自然也不是为了替太平真人保驾护航,而是应他的要求震慑师兄在外界的援手。 闭关,便是被囚。 后来上德峰镇压雷破云,用的也是这个名义。 就像他对赵腊月说过的那样:历史就是不停的重复,如上山的道路。 …… …… 井九沉默看着远处那间囚室。 他亲自布置的剑意依然还在,凌厉不减当年,自然没有人能从里面逃走。 师兄果然是用雷魂木移到另外一名被囚的冥部妖人身上,然后离开剑狱。 整件事情已经非常清楚。 井九不再停留,转身向着大厅前方那条通道走去。 这条通道里也有照明,不太明亮,气息也很普通。 这里的囚室关押着的是普通的冥部妖人以及严重触犯门规的青山弟子。 井九走到某间石室前,视线落在锁上。 那是一道很复杂的剑锁,需要确知施剑者的剑意先前顺序与细微力度差别才能解开。 对井九来说这自然没有什么难度,他伸手握住剑锁,只听得一阵极细碎的摩擦声响起,剑锁便开了。 石门开启,柳十岁坐在稻草堆上。 他起身望向井九,有些疲惫。 井九静静看着他。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柳十岁是真的想不明白,而且这次是真的有些难过。 前些年那次进入剑狱与这次的情形完全不同。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好不容易回到青山,却要承受这些东西。 如果是平时,井九会带着他离开再说,但今天他有些话想对柳十岁讲。 那些话他一直没有对柳十岁说过,哪怕当年知道他准备去不老林做内应,也没有说过。 这里是青山九峰最恐怖的剑狱,同样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说话不用担心被人听到。 井九说道:“有人想针对我,你才会受到拖累。” 柳十岁看着他认真说道:“可是直到现在,你也不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左易师叔。” 井九说道:“不谈理由,只说当时情形,是他想杀赵腊月,所以我们就杀了他。” 柳十岁想了想说道:“好吧,这个理由很充分。” 井九说道:“就算没有这件事,你在青山里也不会有太过光明的前景。” “凭什么?” 柳十岁不是生气而是真不解。 井九想着当年师兄从冥部回来,比柳十岁功劳更大,却依然被下剑狱审了很久。 如果不是上德峰本来就是他们的地盘,只怕会出大事。 “因为你去过黑暗里,如今却要显得更光明,自然有些人会看你不顺眼。” 听到这句话,柳十岁沉默了。 这次回青山之后,他已经感受到了某些变化,比如简如云师兄。 可能是因为嫉妒,可能是因为更复杂的原因。 井九继续说道:“自你愿意去不老林开始,便断绝了成为青山掌门的可能性,因为将来你的这段经历会成为很多人反对你的理由,在黑夜里行走总要伪装成夜色,这是无法洗清的罪过。” 当年师兄想要接任掌门,便是被其余诸峰的师叔、长老们用这个理由直接否决。 ——你在冥部拥有如此多的信徒,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与冥部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就算这一切都没问题,你带着冥部高手杀了那么多正道宗派的弟子,如果你做了青山掌门,让那些正道宗派怎么想? 最终师兄能够成为青山掌门,靠的依然是杀人。 杀到你们不敢再反对,那么曾经无法洗清的罪过,便可以被尽情遗忘。 柳十岁做不到这样,至少现在还远远不行,那么他便永远无法成为青山掌门。 “我不在乎这个,我从来没想过当掌门。” 柳十岁看着他认真说道:“所以我不会后悔。” 井九说道:“我知道。” 柳十岁很满足。 公子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相信他会一直是那样的人,这真是值得开心的事。 他接着说道:“我会坚持这样做下去,好的多些,坏的自然会少。” “世间的恶不会因为你的努力清扫而变少,因为它并非实物。” 井九说道:“世间万物自有秩序,照其运行,各居其位,这便是善,打破规则,混乱秩序,这便是恶,你想要清除恶,便需要消灭产生恶的土壤,才能让恶没有机会出现。” 柳十岁问道:“那我们应该如何做?” 井九说道:“建立世间最稳固最强大的秩序。” 柳十岁问道:“如何才能做到这点?” 井九说道:“成为世间最强的人。” 这不是劝善,依然是劝学。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修行才是正道。 柳十岁沉默想着,如果自己是青山掌门,小荷的问题便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因为他可以自行制定规则与秩序。 “接下来我应该去哪里?” “果成寺。你身体里的气息太过驳杂,那里可以帮助你。” 井九递给他一封信。 柳十岁仔细收好。 第二十章传经 井九带着他离开囚室向着剑狱外走去,但并非来时的道路。 走到通道尽头,石门缓缓开启,他看了柳十岁一眼,心想你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些什么。 他对柳十岁说过,事到临头再想,提前想太亏。 知道要召开青山峰会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所有事情。 他看着柳十岁进入剑狱,是希望他能够遇见尸狗。 柳十岁身体里的气息太过复杂,彼此冲突,非常危险。 尸狗能把最阴秽、最复杂的妖魔气息直接转化成为最纯净的道家玄气。 除了中州派的苍龙,便只有它能够做到这一点。 可惜的是,柳十岁没有这样的机缘,那么便只能去果成寺了。 …… …… 离开剑狱,便来到群峰之间。 云海如毡,星光如雪,群峰静立其间,很是美丽。 柳十岁怔怔看着眼前的画面,问道:“这是哪里?” 当年他学会驭剑飞行后,在青山里飞过很多次,确认看遍了群峰的风景,但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的画面。 井九说道:“这里便是隐峰。” …… …… 第二天清晨,躺在宽敞的车厢里,看着车厢顶部透明的琉璃外向外飘去的云,柳十岁再次想起昨夜的经历,依然有些震惊难消——原来想进隐峰竟然必须通过剑狱,那岂不是意味着……隐峰也就是大些的剑狱? 小荷收回打量车厢布置的视线,带着一丝艳羡说道:“只是一辆马车便如此豪奢夸张,真不知道顾家这些年挣了多少钱,青山宗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派,随便一个外门家族便有如此声势。” 柳十岁随口应道:“我青山宗当然了不起,这辆车听说是公子要求留下来的。” 小荷嗯了一声,靠在他的身边,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快活极了。 柳十岁说道:“我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前无法以青山弟子身份行走。你再跟着我没有太多用处。” 他一直都很清楚小荷为何愿意跟着自己。 小荷抱紧他的手臂,甜甜笑着说道:“你这个人最有用了,不然我为什么坚持要等你出来。” 她现在大概明白了顾清所说的真是什么意思。 柳十岁笑了笑,没有说话。 离云集镇越远,天窗外的云雾便越淡,渐渐能够看到秋树的枯枝与灰暗的天空。 各种风景在眼前不停变幻。 想着这辆车在云集镇里一停便是数年,只为了等着井九不知何时坐一坐…… 小荷有些感慨说道:“真看不出来井九仙师如此喜欢享受。” 柳十岁说道:“我说过他很懒的,又不喜欢驭剑,那么走路当然没有坐车舒服。” …… …… 驭剑或用遁法只需要一天时间便能到的地方,坐车往往需要数十天。对修行者来说这简直是无法忍受的事情,所以哪怕这辆顾家的马车坐着再如何舒服,最后那些天柳十岁与小荷也快要受不了了。 某天清晨,看到道旁农田里的作物,柳十岁有些意外这些稻子生的如此之好,仔细望去发现农田里都是肥沃的黑土地,才知道墨丘到了,马车又行了数个时辰,他终于看到了远处的那片黄墙净瓦,松了口气。 因为那封信的缘故,果成寺的知客僧人未作阻拦,直接带着那辆马车驶进了寺院深处,可谓是礼遇有加,然后对柳十岁说道,禅子常年静修,很少见外客,只能看这封信送进去后是何说法。 寺院深处的一间幽静禅房里,禅子静静看着案上那堆细木棍,神情异常认真专注,很长时间没有动作,便是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伸出僧衣的两只赤足不时蹭动,看着很是可爱。 从知客僧人手里接过那封信,看着上面的剑押他有些意外。拆开信封看到了信纸上的落款,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心想赵腊月你与我素我无交情,为何要写这封信来?看完信上写的内容,他更是连连摇头,觉得好生荒唐。 帮你把这件事情办妥了,我与你神末峰便两清? 这是什么态度……我欠你们神末峰的吗? 嗯,以前好像是欠过一些人情,但那不是早就已经还清了? 禅子的视线继续下移,落在信纸的倒数第二段上。 “那年梅会道战,禅子决断救了不少人,但是我们提前便与你说过,这件事情终究是……你慢了。” 赵腊月是这般写的。 看到这段话,禅子神情渐敛,沉默了很长时间。 是的,慢了。 如果那年梅会道战他得知青山宗的猜想后,直接命令道战停止,而没有苦思那一夜,应该会有很多年轻弟子还活着。 这些年来,他反思最多的便是这件事。 “倒确实有几分故人之风……请那位小友进来。” 禅子挑了挑眉,对知客僧说道。 …… …… 柳十岁走进禅室,小荷留在了车上,不是所有狐妖都像宫里的胡贵妃有那般好的运气。 禅子在修行界乃至整个人间的地位无比崇高尊贵,能与他相见一面,便是极大的福缘。 只有神末峰某人才会待他如此随便,也才会如此了解他。 先前禅子感慨,赵腊月有故人之风,却哪里想到,这封信本来就是故人口述,再由赵腊月负责书写。 柳十岁哪里知道井九与禅子之间的故事,有些紧张。 他见过青山掌门,与西王孙这样的大人物很是熟悉,但禅子终究不一样。 禅子看了他一眼,再与信上内容对照,便知道了问题所在,微微挑眉,心想确实有些麻烦。 他伸手从虚空里抓出数百个闪着金光的字符,然后印到早已备好的布帛上。 柳十岁接过那块布帛,还没有从震撼里摆脱出来。 “不老林之事,你于正道有大功,助你也是应该。” 禅子看着他故作正色说道:“但能学到几成,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柳十岁望向布帛,发现开篇的四个字便是如是我闻,更是吃惊,心想居然是果成寺不外传的禅宗真经? 他知道景阳师叔祖与禅子之间半师半友的关系,但这份厚赠……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强自镇定下来,对着禅子真心致谢,然后便准备离开。 就在刚要跨出禅室门槛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禅子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晚辈的事情不便……” “知道你不能让人知道,我会让他们闭嘴。” 禅子面无表情说道:“我果成寺最擅长的便是闭口禅。” 柳十岁离开了禅室。 禅子的视线再次落到信纸上,这次看的是最后一段。 “一个青山剑修学闭口禅做什么?” 他觉得赵腊月的这个请求实在荒唐,没有理会。 柳十岁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塔林那边,隐约可以看到一辆马车。 禅子看着那处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小家伙体内的气息实在太乱,只凭佛法很难完全消解。 送佛要送到西,做事要竞全功,说不得自己还要一封信再送到一茅斋去。 然后,他再次望向那封信。 那封信很简单。 为何他要看这么长时间,而且神情渐渐凝重? 第二十一章种菜 应该是得了禅子的交待,果成寺把后续的事情安排的极为妥当而且隐秘。 那名见过柳十岁与小荷的知客僧欢天喜地离了墨丘,去居叶城做医僧,支援风刀教的同道。果成寺里除了禅子便再没有人知道柳十岁与小荷的身份,即便是具体安排他们的监院僧人也只以为他们是后堂班首的俗家亲戚。 柳十岁没有被安排俗家弟子的身份,因为那样太显眼,而且小荷怎么办?刚好果成寺前院种了三十年菜的那对夫妇被县城里考学成功的儿子接过去享福,那片菜园子便空了出来,正好让他和小荷接手。 很简陋的环境,好在有口井,不需要挑水,灶房也很干净,小荷比较满意。 柳十岁看着满眼青色,心想不愧是有佛法保佑的果成寺,深秋居然还有这么多青菜。 重新回到山村里的农耕生活,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难度,真正让他愁苦的是,那篇禅子交给他的真经实在是有些玄奥难懂,偏生禅子又说得明白,这篇经文只能自己领悟,当然就算他想找人请教又能去找谁? 第二天清晨便有人来了。 那是个清秀好看的年轻人,笑容很干净。 柳十岁看见那个年轻人的第一眼,便觉得对方很亲近,不知为何。 那个年轻人看到他的第一眼,却怔住了。 柳十岁看着年轻人带来的大筐,猜到他是果成寺里来取菜的杂役,问道:“怎么了?” 那名年轻人醒过神来,笑着说道:“只是忽然见着龚老伯忽然变成你这样一个年轻人,还以为他吃了什么仙丹。” 柳十岁也笑了起来,帮他把地里的菜摘进筐里,问道:“怎么称呼?” 年轻人笑着说道:“我叫殷福。” …… …… 日子就这样过去。 每天除了照料菜田,柳十岁便是领悟那篇经文,只是进境极慢。小荷则是静静坐在窗前绣各种各样的东西,按照这个速度下去,等到柳十岁学会那篇经文的时候,说不得她已经把孙女的嫁衣都绣了出来。 那名叫做殷福的年轻人每天都会来菜园取菜,很快便与柳十岁熟了起来。 某天从朝歌城来了位国公,据说是要替神皇还愿。 果成寺与景氏皇族关系极近,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每年都会来几位国公,寺中僧人早已习以为常,不如何在意,但是随行的那些贵人、官员当然想尝尝果成寺著名的素斋,用菜量自然大了很多。 看着那几筐满满的青菜,柳十岁帮着殷福把菜送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果成寺的后厨。 后厨里热气朝天,一个老人打着赤膊站在灶台前,用力地挥舞着锅铲。 那老人头发稀疏,看不出来是火工头陀还是寺里养着的厨子。 老人不时拿起灰白色的毛巾擦把脸,不知道是不是擦的太多,还是太热的缘故,鼻头红的有些刺眼。 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老人头也不回说道:“菜就放在老地方。” 殷福说道:“您还是亲自看一眼,免得又说我弄错了。” 老人明显有些意外,转过身来便看到了柳十岁,睁大眼睛叫了一声。 柳十岁吃惊问道:“怎么了?” 殷福歪头看着那名老人,含笑不语。 那名老人连声说道:“没事没事,今天菜油太浑,容易爆花,被烫了一下。” …… …… 入夜。 果成寺后堂厢房。 那名鼻头通红的老者盯着那名年轻人说道:“原来真人你竟是来寻他!” 年轻人满脸无辜说道:“以青山列代祖师之名发誓,这绝对是巧合!” 他自然不是殷福,而是阴三。 那名鼻头通红的老者自然也不是果成寺的火工头陀,而是玄阴老祖。 玄阴老祖恼火说道:“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 阴三叹道:“我此生罪孽深重,想求佛法解脱。” 玄阴老祖呸了一口:“从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但这句肯定是假的!” 阴三微笑说道:“也许是真的呢?” “别处倒也罢了,这里可是果成寺,住持佛法深厚,绝不弱于我,更不要说还有位不知深浅的禅子……” 玄阴老祖语重心长说道:“若被发现了怎么办?我能跑你怎么跑?” 阴三笑容更盛,说道:“我跑不了,那你可就惨了。” 玄阴老祖苦笑说道:“所以我才担心啊。” 阴三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走到窗边望向夜色,说道:“以前我就对你说过,我喜欢柳十岁这个孩子。” 白城那座庙前写得清楚。 求佛求道求自己。 不管求佛还是求道,最终求的都是自己。 或者他想要求的,便要落在柳十岁的身上,不然为何会相遇在佛庙里? 他想着这些问题,双手背在身后缓缓摩挲着那支骨笛。 骨笛已经变得越来越光滑,那道细细的红线却越来越清楚。 玄阴老祖在后面看着,眯着眼睛想道,难道这支骨笛便是他用来隔绝青山大阵、并且与神魂相连的手段? 如果自己把这支骨笛抢过来,或者毁掉……那会发生什么? “你在想什么?” 阴三忽然转身望向他。 玄阴老祖神情不变,眼睛依然眯着,说道:“你一直说那是你的青山,简若山也是你的后辈,为何要杀他?” 阴三笑着说道:“死在我手里的青山弟子,要比你杀的多很多。” 玄阴老祖赞美说道:“你杀死的青山敌人更多。” 阴三摆摆手,说道:“初子剑没有找到,苏子叶的尸体也没有找到,你有什么看法?” 玄阴老祖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惊骇至极。 阴三现的境界还很低微,有很多事情需要倚仗他。 如此隐秘的消息,他都不知道,为何阴三却清楚? 难道说他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已经与不老林的残余……也就是最精锐的那些人联系上了? 想着这些事情,他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 …… 僧人吃素,所以寺庙四周总会有很多菜地。 果成寺如此,远在西南的宝通禅院同样如此。 菜园里的丝瓜已经全部被摘光,只留了几个预着老透后用来洗碗。 夏天已经过去,紫茄子没了,还剩了些青茄子。 苏子叶的脸也已经由紫色变回青色,毒素已经除净。他躺在床头看着何霑与童颜斗嘴,觉得很是无聊,心想正派弟子如果都是这样的人,当年是怎么把自家欺压成这副模样的? “我确实不知道桐庐会怎么做。” 童颜坐在窗前,看着棋盘说道。 何霑走到他身后,不解问道:“那你为何同意他带着初子剑回西海?” 第二十二章有毒 童颜头也不回说道:“换作任何人,想杀自己的师父都是很困难的事,他会尴尬、不安,而这种情绪特别好,容易让剑西来相信他是那个在世间经历太多磨难,终于放弃无谓幻想,重回师门的可怜人。他与柳十岁一样,性情都很真挚,不会隐藏,所以反而是最适合作内应的人选,不然你姨妈也不会把他送到我们这里来。” 何霑说道:“如果……桐庐反悔了怎么办?” 童颜放下手里的棋子,沉默片刻后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一般是把事情做完之后才会后悔。” 反悔与后悔是两个不一样的词。 “不错,就像洛淮南那样。” 苏子叶微嘲说完这句话,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 他赶紧从匣子里取出某样东西握在手里,身体开始颤抖,而且抖的越来越厉害,面容开始扭曲,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偏生眼眸里却满是愉悦的意味,在眼底最深处却又有看到极度的冷漠。 那匣子是过冬当时留给苏子叶的,何霑以为是解毒药,这样的画面见过几次也没有在意,直到今天他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奇地走了过去,想要看看那个匣子里究竟是什么。 “不要碰。” 童颜警告说道:“那里面装的是丹毒。” 何霑神情骤变,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在南方群岛上生活着一种妖鹤,头顶生着红冠,冠里蕴着剧毒,如果没被毒死,被毒物侵损的神魂会变得异常稳固,能够抵御更大的痛苦,可如果丹毒渐渐消散,那种抵御力本身便会变成极大的痛苦。 对正道修行者来说,丹毒对修行没有什么好处,自然没有人尝试。但对邪修来说,缺乏灵脉导致他们只能另觅别法,比如血祭,比如种植魔胎,这些修行方法本身都有极大的问题,很容易出事,会给修行者本身带来极大的痛苦,导致神智不清,所谓滥杀无辜,种种恶事往往都由此而来。如果他们想要保证自己的清醒,丹毒往往会成为不得已的选择。 邪道修行者往往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意志力,依然无法抵御丹毒的诱惑与事后的痛苦,一朝沾染便再也无法摆脱,需要服用的丹毒数量越来越多,体内的毒素也会越积越多,身体越来越虚弱,直至最后惨死。甚至有人曾经算过,数百年前死在丹毒下的邪修只怕要比死在正道门派剑下的邪修数量更多。 最近数百年,随着邪道势衰,没有多少邪修愿意付出如此沉痛的代价去追求清醒与进境,这样的事情才变少了很多,尤其是近百年里,更是很少听到有关丹毒的消息,何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直到今天。 “你疯了?”待苏子叶渐渐回复正常,何霑盯着他愤怒地喊道:“你会死的!” 苏子叶静静看着他,问道:“我是邪修,为何能成为你的朋友?” 何霑语塞,他之所以能和苏子叶成朋友,自然是因为对方有可取之处,而且……手上没有沾太多血。 苏子叶做为邪派少主,却能不滥杀无辜、行血腥之事,自然是因为他足够冷静。 作为一名天生魔胎,每日里承受着无尽痛苦,还能如此冷静,自然是因为有丹毒的帮助。 “对我来说清醒很重要,因为我不想像曾经的父亲那样活着。” 苏子叶平静说道:“但更重要的当然还是想要变强,来世间一趟总得追求些什么。” 何霑看着他难过说道:“可是这样会很痛苦,而且你会死得很早。” 苏子叶看着他微笑问道:“那么你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解决我的问题吗?” 这个问题当然解决不了,不然的话修行界哪还会有什么正邪之分? 朝天大陆的灵脉数量有限,而且大部分被名门正派拥有……或者说霸占。 童颜忽然说道:“上次我的提议你再考虑一下。” 苏子叶邪魅一笑,心想就算你真愿意把正道宗派、比如昆仑派的灵脉分出来,但就凭你如何能够成事?(注) …… …… 适越峰与昔来峰之间的石梁,依然隐藏在妖异的云雾里。 方景天飘落梁上,银眉飘舞,仿佛仙人。 云雾微动,深处那道黑影变得清晰了很多,正是青山镇守阴凤。 方景天说道:“二位师兄过不了生死之关,便应该理解师父当年的苦心,我不相信他们没有悔意。” 阴凤说道:“说这些没有意义,除非你能带着元骑鲸跪到祖师牌位前发誓。” 方景天说道:“这并不重要,我想你现在应该相信他不是景阳。” 阴凤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应该二字何解。” 方景天说道:“当年他在上德峰住了那么多年,就算现在境界低微,又怎么可能进不了剑狱?” 阴凤冷笑说道:“那两个小孩子只不过是障眼法,你被骗了。” 方景天神情微冷说道:“为了救柳十岁不怕冒着身份被发现的风险,这是景阳会做的事?” 阴凤冷笑说道:“从进青山第一天开始,他有想过隐藏自己吗?” 方景天说道:“难道你不觉得这反而有问题?” 不管是南松亭到洗剑溪,从剑峰到神末峰,从柳十岁到赵腊月,从承剑到试剑……不管平时再懒、再不与人打交道,井九始终是最受瞩目的人,就像天空里的一轮太阳,亮晃晃的无法不被看到。 如果他真是带着秘密重新回到青山的某人,那他为何会这样做? …… …… 井九躺在竹椅里,看着崖外的云海,很长时间都没有移动视线。 瓷盘在他的手下,沙砾在他的指间,很明显他这时候没有心思玩游戏。 他在想心事,而且是很难得的那种、能被看出来的、很认真的想。 “就这么算了?”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说道。 她自幼便开始准备修行,很少与人打交道,来到青山后更是如此,也就随着井九出去了两次。 已经不再是少女的她,依然少女。 其实这种情形在修行界里很常见,比如清容峰的那些姑娘或者别家宗派的年轻弟子。 修道者寿元绵长,不过半百都可以称为年轻弟子。 少女难免会有些小脾气,哪怕她现在已经是大人物。 …… …… (注:哈哈哈哈,我终于有机会出写邪魅一笑这个词了!这词真心有毒啊,我笑了好久。) 第二十三章智者 赵腊月的问题没有打断井九的思绪,反而让他想的更加认真。 他对柳十岁说的是真话,也是真心话。 对这片天地来说,飞升便是最大的恶,却是他最大且唯一的追求。 所以善恶于他如浮云。 只是因为修行需要不被打扰,他需要安静,当然也因为某些情感的联系,他才会有立场。 他理解方景天为师父报仇的情感需要,也理解雷破云对于破境的苦苦追求。 师兄一句话便能在世间掀起惊天巨浪,同样也是因为他理解每个人需要什么,追求什么。 唯一的特例是他自己,师兄从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知道他想飞升,却无法把这个给他。 就像他知道赵腊月现在想要什么却也无法给她。 赵腊月说道:“方景天曾经请天近人杀你,明显与西海剑派、不老林有关系,掌门与剑律为何不处理?” 井九说道:“我说过,他们是师兄弟,而且没有证据。” 赵腊月说道:“难道你不觉得上德峰很值得怀疑?” 青山九峰都知道,元骑鲸不喜欢景阳真人,而且最近的几件事情,上德峰的处理味道总有些不对。 井九知道元骑鲸不喜欢自己,但确实没有什么怀疑,向她解释道:“雷破云是他杀的。” 赵腊月说道:“这也可能是杀人灭口。” 井九静静看着她。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好吧,柳十岁的修行问题有望得到解决,这总是好事。” 话虽如此说,被昔来峰阴了一道,简如云等人又如此昏聩,她自然还是有些不悦,鼻息微微变粗。 井九知道她不高兴,其实他自己也有些不习惯,以往若遇着这样的事情,或者一剑杀了,或者出剑之前对方便会下跪求饶,哪像现在这般,做起事来竟有些束手束脚的感觉。 “修道者最不欠缺的便是耐心。” 他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教她还是劝自己。 当年井九被困雪原之时,顾清便曾经说过,修士报仇百年不晚,但赵腊月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她看着井九认真问道:“你何时才能进入破海境?” 井九的境界还停留在无彰中境,离破海有着遥远的五层距离。 对普通青山弟子来说,如果一切顺利或者十余年能够破一层境,当然花上数十年时间也很正常。 但赵腊月对井九抱有无限希望,哪怕他的境界已经停滞七年有余,已经快要成为神末峰最弱的家伙。 甚至在她看来,只要井九能够破海,无论白如镜还是方景天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听到这个问题,井九微笑无语。 赵腊月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是因为天空里的秋阳太烈,还是那张微笑着的脸太好看,她没有注意到井九的笑容有些苦涩。 令人惊奇的是他的笑容里还带着些许自嘲。 而这些都是极少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 …… …… 井九从未担心过自己的修行,现在看来有些过于自信,因为他居然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雪国女王产子,带来雪原异变,他与白早被困寒洞六年时间。 在这六年时间里,为了保证洞里的温度,避免白早被深寒冻死,井九不停燃烧剑火,一刻也没有停止。 为了保证剑火燃烧,他需要不停供给真元,又必须保证真元不会枯竭,六年时间里他身体里的真元一直以最低限度在运行,勉强维持着一线生机,就像河上快要完全融化的最后一片薄冰,又像是炉里快被烧尽的最后一张纸。 这样的情形自然无法修行,也不可能有精神去感悟天地,只能把意志锤炼到坚韧无比。 可惜的是井九不需要这个,所以这六年时间里对他来说完全等于虚度。 他不是很在意,想着回到青山后一切自然会回复常态,哪怕前两年境界依然停滞在无彰中境,没有突破的迹象,他依然不着急,要知道修道乃是水磨功法,不到那一刻确定的时间,雨水落在青石上只能溅开。 直到前些天他思考柳十岁的修行问题,为了做对比研究进行了一次剑观自识,同时做了一次推变演化,有些意外地发现……如果就这样下去,那滴水似乎永远也无法滴穿自己这块青石了。 …… …… 神末峰很少见地开了一次会,不是在崖畔还是在洞府里。 井九很少见地没有躺在竹椅上,赵腊月也没有坐在椅上,而是都坐在暖玉榻上。 看着二人并排坐着的画面,元曲很自然地想起了红烛之类的词语,脸上露出傻傻的笑容,然后才感觉到洞府里的气氛有些压抑,赶紧敛了笑容,满脸严肃地站在了顾清的身边。 白猫与寒蝉都不喜欢暖玉榻,远远地趴在一根玉笋上不肯过来。 井九召集众人,是想解决自己的修行问题。 赵腊月觉得很荒唐,心想你都解决不了的修行问题,放眼朝天大陆还有谁能解决? 元曲却觉得这很正常,师叔的剑道天赋再高也不可能高过天生道种的师父,顾清师兄的悟性也很了得,就算自己现在的修行速度也快要赶上师叔,师叔请求帮助也是自然之事,这种不耻下问的精神很值得欣赏。 顾清当然不会像他那样想,师父深不可测,九峰真剑随手拈来,自己哪有资格帮他? 井九没有理会两个弟子在想什么,把自己遇到的问题讲了一遍,直接说出了重点。 ——他的飞剑与剑丸无法合而为一。 听到这句话,顾清与元曲下意识里望向他身前那把黝黑的铁剑。 这道承自昔来峰莫仙师的铁剑真的很寻常,在雪原里被他的剑火连续烧了六年时间,铁剑表面熔化然后再次凝固,层层叠叠,变成甲壳一般的事物,很是难看,就像是烧糊了的火钳。 进入无彰境后,井九依然背着铁剑,已经在修道界成为佚事,谁能想到他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无奈之举? 赵腊月知道这件事情,顾清与元曲也隐约猜到了些,听井九自己承认,还是很吃惊。 第二十四章沉思者 无彰境的标志便是飞剑能够隐于剑丸之中。 井九既然是无彰境,为何连最基础的事情也做不到? 顾寒与元曲听都没有听过这种事情,更不要说想出办法来解决。 洞府里的空气忽然安静。 而且持续了一段时间。 井九醒过神来,说道:“当我没说。” 顾寒与元曲对视一眼,有些尴尬。 赵腊月出了个主意。 “闭关吧。” 在她想来,景阳师叔祖当年能有那般惊人的境界修为,全是因为他经常在神末峰一闭关便是百余载。 哪像现在…哪怕你还是绝世天才,但这些年怎能如此懒散,修行也非常不专心。 其实这是误解。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井九都不是很赞同修道界常见的闭关。 他之所以很少离开神末峰,对外号称闭关百余载,主要是不想见闲人,理闲事。 按照他的看法,除非修行到了某些最紧要的关头不能被人打扰,才需要与世隔绝、专心破境。平时修行不过是静修冥想、吸收天地灵气、感悟天地至理,为何一定要把自己关在洞里那么久? 听完这话,赵腊月才想起来井九不是普通修道者。 普通的修道者,包括她在内都时常需要闭关,除了破境的关键时刻,哪怕只是平时的修行,如果能够拥有一个更加安静、不被打扰的独立空间,当然更有助于吸收天地灵气以及道心洗炼。 井九不需要这样做。 神末峰的人都知道,他便是躺在竹椅上也能修行。 哪怕很多时候,他的头上还蹲着一只猫、猫上还蹲着一只蝉。 他似乎随时随地都可以进入道心通明的状态。 赵腊月甚至有一种感觉,他可能一直处于这种状态里。 这真是令人敬畏的天赋。 “那为什么天光峰的卓如岁师兄要一直闭关?” 元曲好奇问道。 卓如岁是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也是赵腊月与柳十岁之前天赋最高者,在青山弟子里的地位很高。 哪怕这些年赵腊月已经成为神末峰主,柳十岁做出了那么多大事,依然没能改变这一点。 原因说来简单,就是因为他一直在闭关。 很多弟子进入青山的第一天开始,便知道天光峰有位卓师兄在闭关。 直到很多年后,那位卓师兄还在闭关。 不要说那些弟子,就连赵腊月与井九他们都没有见过卓如岁。 闭关数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修道者有不少,但像卓如岁如此年轻的修道者,初入山门便闭关十几年时间真是少见。 任何事情做到极致便会显得很了不起,随着闭关时间越来越长,卓如岁越发显得神秘,令人瞩目。 井九说道:“用人间官场的话来说,他这是养望。” 顾清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不语。 元曲懂养望的意思,却不明白这与卓如岁闭关有什么关系。 井九问道:“朝廷要征召一位名士为官,如果给的官职不符他心中想象,他会如何做?” “自然是坚辞不受,这样他的声望就会更高,将来可能得到更多……” 元曲说道:“但我还是不明白,青山宗没有官职,卓师兄要等什么呢?” “他等的是一个时刻,他能确认自己是青山年轻一代里最强者的时刻。” 井九说道:“我甚至能够想象得到那些画面,过往十余年里,有几次他破境成功,正在喜悦之时,忽然知道青山里有个年轻同门比他更破境成功,震惊之余只能郁闷地重新回到洞府。” 顾清与元曲很自然地望向了赵腊月。 青山宗很多关于修行的纪录都在神末峰,不是景阳真人就是赵腊月。 井九说的是后者。 赵腊月看着他说道:“无凭猜忖同门,未免刻薄。” 井九说道:“不是猜忖,掌门收他为关门弟子,必然很喜欢他,而一个人最喜欢的便是最像自己的人。” 赵腊月说道:“我可没觉得自己和你哪里像。” 井九说道:“其实挺像的。” 赵腊月怔了怔,说道:“你今天话……好像有些多。” “你要我闭关,那我便把今后一段时间的话都说了。” 井九看着她说道:“我闭关的时候,你莫要耽搁了修行,可不能让他越了过去。” 赵腊月不耐烦说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她对井九很尊敬,只是在他人面前刻意表现的很淡然,但这时候真的忍不住了。 …… …… 对修道者来说,闭关当然是大事。 他们没见过井九闭关,只见过他躺在竹椅上,自然更是慎重。 赵腊月写好剑书通知诸峰,然后把弗思剑插入石壁里,启动禁阵封住整座神末峰。 洞府石门缓缓关闭。 她对顾清与元曲说道:“他这一闭关说不得便是多少年,不用一直在这里守着,先散,过几日再来看过。” 崖间传来数声猿啼,峰顶已无人迹。 白猫从洞府里缓缓踱了出来,眯着眼睛望了眼秋阳,神情说不出的惬意。 神末峰禁阵已开,它可以随时出来晒太阳,真是欢喜,只是有些遗憾无法再去井九头上蹲着。 地面生起一道轻烟,伴着清楚的摩擦声,寒蝉跑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蹲在白猫的身边。 …… …… 神末峰有很多洞府无人使用。 井九就在峰顶深处随便找了个洞府便走了进去。 洞府里的设置很简单,一张石床,没有蒲团,壁上淌落清泉,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他没有像别的修道者闭关那样或者结道印,或者布阵法,直接走到石床上坐下,显得很随便。 他盘膝坐着,身体微微前倾,右肘落在膝头,右手托着下颌,开始沉思。 他一想便是十余日。 在这个过程里,他没有起身一次,没有饮一口泉水,就连姿式都没有任何变化。 赵腊月等人确定他不怕打扰后,来看过两次,完全不懂他在做什么,只有一个感觉。 沉思中的井九,真的很像双林寺那些著名壁画里的仙人,有一种庄严而神秘的美。 …… …… 某日,井九睁开眼睛,看着搁在身边的铁剑,微微动念。 铁剑飞起,来到他的身前。 按照青山宗或者是别家剑宗的修行法门,进入无彰境后,只要动念,飞剑便会与剑丸相合。 这个过程一般被称为收剑。 修道者收剑的方法则有很多种,有的会让飞剑直接消失,有的会一口吞下飞剑。 还有些更偏门的收剑法,比如古剑派的长老更喜欢把剑丸运出体外,在空中迎回飞剑。 对无彰境的剑修来说,收剑是最简单的事情。 偏偏井九做不到,无论如何催动剑识,铁剑始终无法靠近他的身体。 如果仔细观察,或者能够发现铁剑似乎有些敬畏,甚至可以说是恐惧。 第二十五章吞剑者 井九此生修剑,可以说得上是顺水行舟,一往无前,气吞山河。 在突破相对困难、只能靠时间的抱神境界后,如果他能一直保持如此,赵腊月不见得能比他更快进入游野境。 但在承意境圆满,准备破境入无彰之前,他便已经预知到了问题。 所以究竟何时进入无彰境,他犹豫了很长时间,与赵腊月在世间游历三年,也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直到那年青山试剑,柳十岁经脉尽断,被逐出山门,他终于做出了决定,然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他确实顺利地进入了无彰境,问题在于,他没有办法把飞剑收入体内,只能裹着布背在身后。 梅会琴战的时候,很多修道者看着他身负长剑的画面,都很吃惊,桐庐还曾经嘲讽过他,哪里知道他的不得已。 井九自然明白原因,只是不曾想到,如果要冲击游野境,这个问题会变成真正的大麻烦。 从无彰境进入游野境,需要更加充沛的剑元,更加宁静的道心,最关键的是,修道者需要将神魂附在剑丸之上,与飞剑共养,直至心意真正相通,渐生灵意——这便是传说里的剑鬼。 游野境现在的意思指的是此等境界能够剑出百里,修道者更能驭剑轻松游遍四野,但事实上最开始的时候,游野境指的就是修道者的剑鬼能够离开身体,由剑意驱动,在四野里自在游走。 剑鬼在某些宗派也被称为剑妖、剑灵,能够完全承载修道者的神魂,可以说是第二化身,便如道门玄宗的元婴一般。 道门玄宗的元婴是修道者最隐秘的存在,剑鬼也同样如此。 与修道者本人相比,剑鬼很是弱小,很容易受到伤害。 当然,随着修道者的境界提升,剑鬼也会变得越来越强大,越不容易催毁,若修道者成为通天境的大物,剑鬼带来的剑意甚至可以凌厉如实物,几乎可以等同于先天无形剑体! 除了修道者自身的境界,剑鬼强大与否也与飞剑的材质有极密切的关系。 仙阶飞剑当然更容易生出强大的剑鬼。 而且剑鬼是修道者与飞剑的共魂,一朝产生,修道者与飞剑便再难分开。 所以说修道者如果想要用层阶更高的飞剑替换原有的飞剑,最好在进入游野境之前便要完成。 赵腊月破境入游野之时,虽然弗思剑不在身旁,但它早已认主,而且神末峰里到处都是它的剑意。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赵腊月还能成功生成剑鬼,不得不说,她在剑峰上的数年苦修才是真正根本。 她是后天无形剑体,想要生成剑鬼,当然要比别的剑道修行者更加方便。 井九的情况更麻烦。 他没有想过换剑。 莫仙师留下的这把铁剑最初阶层确实不高,但他两世修剑,非常清楚剑随人起的道理。 只是他现在无法把铁剑收入剑丸里,如何以神魂养之?如何生成剑鬼? 问题已经确定,他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方法把这道铁剑收进体内。 静思十余日,他想出了七十余种方法,用剑识诸一演化,最终却全部失败。 当初在柳家所在的小山村里,他用一年时间推演计算了很多事情,却唯独没有算过这件事。 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修行有问题,却偏偏在这上面出了问题。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尴尬。 他看着眼前的铁剑,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张开了嘴。 幸亏他很快便醒过神来,觉得好生荒唐,心想自己又不是玩杂技的凡人,想什么吞剑! …… …… 连番失败,井九已经确认自己此生修的剑道,与青山宗乃至朝天大陆所有剑宗的道都不一样。 他必须走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数日时间过去,他做出了决定。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把铁剑召回体内以神魂养之,而是用了血魔教的离魂秘法,把神魂抽离出身躯。 这种局面下,即便是邪派功法他也要试一试。 他还没有到游野境,按道理来说神魂应该很弱小,根本无法离体,但因为精神与剑识太过强大的原因,他的神魂竟真的飘了出来,看上去就像是无纸而生的一团幽火,在空中随风起落。 井九看着那团火,沉默不语。 如火般的神魂缓缓飘落到铁剑上,发出嗤的一声响,就像是一滴水落入炭炉里。 井九毫不犹豫动念。 神魂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的身体里。 但还是晚了。 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出,落在石墙上。 神魂遇到的所有伤害,都会毫无延迟、毫无减弱,甚至会放大无数倍地直接作用在意识里。 只是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比凌迟更加可怕的痛苦,脸色苍白。 但哪怕是这种危险至极、痛苦至极的情况,他依然不发一声,眼神还是那样平静。 他闭着眼睛开始调息,确认神魂只是稍显虚弱,并无大碍。 数十息后,他睁开眼睛,望向石壁上的斑驳血痕,隐隐有些忧虑。 这不是他第一次流血,当年青山试剑,他折断过南山的蓝海剑时也曾经流过血。 他不是在担忧方景天。 当年他选择回到青山重新修行,除了方便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安全。 柳词与元骑鲸都在这里,不可能看着他出事。 问题在于现在看来,就算是柳词与元骑鲸也解决不了他在修行上遇到的问题,这该怎么办? …… …… 远方的果成寺里,柳十岁也面临着与井九相似的问题。 他没有修行佛法的经验,连禅宗的知识都没有接触过。 当年井九就教他读了一年书,如果不是后来西王孙教了段时间,只怕他现在连这篇经文都看不懂。 当然就算他能看懂这篇经文的字面意思,也依然无法弄懂其间真义。 他对着那篇经文日夜不停地思考,越来越焦虑,头发都快掉了。 小荷很是担心他这样下去会不会真的变成一个僧人。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深冬已至,黄寺染雪,柳十岁依然没有进展。 某天他忽然感觉到身体里的那些真元已经隐隐骚动起来,知道快要发作了,神情有些凝重。 小荷犹豫片刻后说道:“要不……我去偷偷带个和尚回来?” 柳十岁惊的说不出话来,就像刚生吞了一把剑。 第二十六章师者 看着柳十岁的反应,小荷赶紧解释道:“别误会,我是说请位僧人回来教你解经。” 柳十岁说道:“禅子说要看我自己能悟几分,想来便是不让我请教他人的意思。” 小荷眼睛睁的很大,神情很无辜,说道:“咱们偷偷做,谁能知道?” 柳十岁摇头说道:“寺里的僧人们修为极高,此事不可行。” 小荷认真说道:“我只是一直装着柔弱,其实很厉害的,而且那些厉害的大德都在后院,离我们极远。” 柳十岁还是没有接受她的提议,又知道她无法无天惯了,警告了几句才作罢。 深冬时节很是寒冷,柳十岁体内的数道真元终于冲突起来,他开始不停地咳嗽,脸色有些苍白。 小荷很担心,好些次想要进寺里去求助,柳十岁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阻止了她。 阴三前来取菜,听着屋里传出的咳嗽声,有些意外,向小荷问了几句。 小荷无法明言,只好说柳十岁得了风寒。 阴三越发觉得奇怪,心想修行者怎么会得病,更不要说你还是我青山的天生道种,说要进屋看看。 他与柳十岁的关系已经很熟,小荷不便阻止,故意大声说了几句话,便带着他进了屋。 柳十岁靠在床上,已经听着小荷的提醒,自然知道该如何说,表示已经用过几服药,应该再过些天便能好。 阴三有些奇怪,只是他现在境界远没有恢复,无法像禅子那般一眼便看出问题,想了想后说道:“我能帮你什么?” 这句话很简单,他说的也很淡然,但落在柳十岁的耳里却自有一种诚挚可信的感觉。 柳十岁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你在果成寺多少年了?” “很多年了。” 阴三心想如果从那次开始算的话。 前代神皇遁入果成寺为僧,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 柳十岁问道:“那你读过佛经吗?” 阴三笑了起来,说道:“很多。” 如果不是读遍佛经依然无法解脱,他为何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果成寺? 柳十岁犹豫了会儿,从枕下取出那块布帛递了过去,请教道:“能不能帮我看看这篇经文是什么意思?” 阴三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才接过来,在接触到布帛的那瞬间,指尖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丝。 这篇经文开篇便是如是我闻四字,说明这是果成寺的禅宗真经。 阴三沉默不语地看完这篇经文,心里生出无限遗憾。 ——自己果然是没有运气的人,不管前世还是今生。 这篇经文不是他在寻找的东西,不过以他博冠古今的学问,自然能从经文看出柳十岁的问题。 原来这个小家伙居然面临如此棘手的问题,难怪要来果成寺。 “如何?” 柳十岁的神情有些紧张,不过转念他便知道自己问的多余,想的也太多了。 就算对方在果成寺年头久、看过佛经,终究也不过是个灶房里的杂役而已,如何能够看懂如此深奥的经文。 “不是很难。”阴三说道。 柳十岁正准备感谢他,然后起身送他离开,忽然听着这个答案,不由怔住。 阴三看着他微笑问道:“你是不是想我解经给你听?” 菜园很安静。 今天阳光很好。 屋檐上的积雪融化,落在最近处那行烂白菜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这声音隔着窗子也能听得非常清楚。 柳十岁惊醒过来,认真说道:“请指教。” 阴三也不客气,直接找了把椅子坐下,便开始与他讲经。 …… …… “观清净心的着眼点在观,观便是往……” “若诸有学,得四谛空,这句不可由本义解……” “不知你学这篇经文所指,但无意行鬼婴树这句批注就是重点。” 阴三的声音很轻柔,语气很温和,就像真正的春风。 他用的字词很简单,却能把极复杂的道理解析清楚,而且非常擅长用比喻,就像乡村私塾里那些最老练的先生。 柳十岁已经把这篇佛经背的滚瓜烂熟,字面意思也都大体明白,知道讲的是空色诸相,只是经文太过深奥,有太多细节无法确认,自然不能真正明白其间隐藏的佛法妙义,这时候得到解答,顿时明白了很多道理。 道理一朝被明白,便会散发出最动人的光彩,柳十岁越听越入神,早已忘却身周一切事物。 小荷听不懂这些经文,要冷静很多,看着那名叫做殷福的杂役,柳眉渐渐挑起,却不敢出声打扰。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她警惕的目光,阴三放下手里那篇经文,说道:“就到这里吧。”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屋,自行走进地窖搬了两大担白菜,然后离开了菜园。 确认他已经走远,小荷回到屋里想与柳十岁说些什么,见着他平静闭着眼睛,仿佛有所得的模样怎样也说不出口。 当天夜里柳十岁没有再咳嗽。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后,就连脸色都好了很多。 阴三如常来取菜,然后很自然地走进屋里开始给柳十岁讲解那篇佛经的第二段。 不知道是提前做了功课还是更熟练了些,今天他讲的更好,就连小荷都听懂了一些,哪怕只是十成里的一成,她也隐约觉得有所收获,柳十岁更是听得极其专注,听到某些妙处时更是有如痴如醉的感觉。 一段经文不过四五十字,阴三很快便讲完,正准备离开,忽然发现桌上多了杯茶。 他对小荷微笑致谢,出屋取了冬菜离开,小荷站在门口相送。 …… …… 第三天,阴三继续来讲经。 今天桌上已经提前备好了茶,他讲完经准备离开的时候,更是发现小荷连冬菜都提前取了出来。 …… …… 此后每天阴三都会来菜园讲经,讲一段便离开,一直到十余日后。 那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来的晚了很多。 夜色已至,柳十岁与小荷不需要靠灯光视物,但要扮演凡人,还是点了一盏灯。 昏黄的灯光洒遍整个屋子,在严寒的冬日里添出几分温暖的意味。 那篇佛经终于讲完了。 阴三最后对柳十岁说道:“懂得之后,便要把经文忘却,方是经中真义。” 听到这句话,柳十岁只觉得识海里嗡的一声,有道天光降落,照出一方全新的天地。 他闭上眼睛,开始入定。 油灯里忽然爆开一朵灯花,很是美丽。 小荷怔怔看着仿佛还残留在屋里的光影,半晌后才醒过神来,却发现那人已经不在。 …… …… (要送家人去外地,跑个小长途,明天只有晚上八点那一章,莫急,后天还是两章,还没到我们出门旅游的时候……) 第二十七章逝者 果成寺后院深处,那方幽静的禅室外面被冬雪覆盖,里面有个小泥炉,锅里煮着芋头,散发着淡淡的食物香味。 禅子坐在榻上,借着油灯正在看书。 他的手里拿着两卷书,一本是先皇诗集,一本是半园食单。 不知道他如何能够同时观看两本内容截然不同的书,也不知道为何他还需要灯光照明。 禅子忽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向那盏油灯。 下一刻,油灯被剪裁的极为完美、不短不长的捻子上忽然爆出一朵微渺的灯花。 虽然微渺,依然美丽,令人动容。 “天女散花?” 禅子心情微异想着,难道是哪位师叔从塔林里出来给弟子讲经? 他在禅宗里的辈份极高,不要说果成寺,便是放眼朝天大陆七十二古刹,也只有寥寥数位有资格做他的师叔。 他忽然想到赵腊月写来的那封信,又感应到应该是菜园方向,神情微变,把渡海僧召来禅房。 果成寺里除了他,便只有渡海僧这位律堂首席知道柳十岁的来历。 “你亲自去菜园看看……” 禅子想了想说道:“不要惊动那个小家伙。” …… …… 柳十岁走出屋外,看到小荷穿着单袄站在寒风里,对着墙角的那堆白菜在发呆,问道:“怎么了?” 小荷见他醒了过来,有些不安说道:“殷福已经三天没来取菜了。” 柳十岁微怔问道:“我入定了几天?” 小荷说道:“三天。” 对禅宗的大德高僧们来说,入定的时间有长有短,都属正常。 柳十岁沉默不语。 前些天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解经上,所以很多事情没有留意,这时候回想起来,自然知道不对。 哪怕这里是果成寺,灶房里的杂役也不可能拥有如此渊博的佛学知识。 殷福自然不可能是真的杂役,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小时候时常跟着姥姥听大师说佛经故事,那些故事里时常有高僧化身为老妪来点化迷途世人。” 小荷有些不确定说道:“那位……会不会本来就是寺里的高僧?” 柳十岁也读过很多类似的佛经故事,心想若真是如此,禅子待自己也太好了,很是感动。 为了证明此事,他离开菜园便去了寺里。 果成寺前院时常与人间来往,并不禁绝参访,而且知客僧知道他是菜园里的农夫,自然没有阻止。 柳十岁穿过重重殿宇来到灶房前,发现平时热火朝天的这里今天特别冷清,喃喃说道:“这是怎么了?” 一名扫地的胖僧人说道:“今天过年啊。” 柳十岁微怔问道:“大和尚也过年吗?” 那位胖僧人没好气说道:“我们当然不过,但那些帮厨却是要过年的!” 寺庙外面的远处隐隐传来鞭炮声,想来是那些佃工们正在喝酒。 柳十岁心想自己与小荷想差了,殷福只是回去过年,便问了一声。 那位胖僧人拿着扫帚便要赶他,说道:“去去去!我们这儿就没这个人,你拿我来玩闹作甚!” 柳十岁心想果然如此。 想着果成寺高僧对自己的暗中照顾,他自然不会因为胖僧人的无礼而生气,笑着说道:“大师莫要动气。” 那位胖僧人恼火道:“死了张屠户你们也有猪肉吃,可我们呢?只能吃昨夜的剩馒头!如何能不悲痛!” …… …… 回到菜园,柳十岁正准备与小荷说今天过年,弄些好吃的,便发现她已经做好了菜。 一盘是最清淡的白灼菜叶,连一滴酱油都没放,只在旁边搁了一小碟香辣豆腐乳。 有一大钵有最油腻的红烧猪蹄膀,应该是搁了最上等的酱油,糖也熬的极好,颜色完美至极,想来更为美味。 还有一锅酸菜羊肉粉丝汤,黄的黄,白的白。 最好看的还得算是红油肚丝,上面洒着数十粒葱花,看着极其诱人。 柳十岁很喜欢吃葱,最喜欢吃的却是小葱拌豆腐。 修道者最好吃的清淡些。 公子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他是偷偷学的。 小荷在与他一道生活之前,便已经是饭友,自然知道他的喜好,见着他直接坐到豆腐面前也不失望,仔细地卷好袖子,便准备用手把钵里的猪蹄膀整根拿起来痛快地啃一番。 柳十岁示意她等会儿,转身进了灶房。 小荷有些意外,举着两只手不知该先放下,还是就这么等着。 片刻后柳十岁从灶房里走了出来,把两副碗筷搁到了桌子上,又拿起酒壶把两个小杯斟满。 小荷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帮忙把筷子摆正,又问要不要盛饭。 柳十岁说让他们先喝两杯再吃饭。 小荷应了声好,刻意把声音弄得清脆娇俏了些,就想让他心情好些。 然后开始吃菜喝酒,柳十岁与小荷不时往两个碗里夹菜。 数次之后,小荷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我知道这位肯定是严先生,那这位……” 柳十岁说道:“他是西王孙。”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低沉。 二人继续低头吃饭。 屋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也不知道严先生和西王孙到底有没有吃到这些菜。 小荷吃的很秀气着,就连猪蹄也没用手拿,用筷子慢慢地戳着。 气氛有些压抑,完全不像是过年。 她抬起头来望向柳十岁,想着说些什么逗他开心。 每逢佳节,必然思亲。 在小荷看来,柳十岁应该有些想念井九,故意说道:“不知道神末峰今天怎么过的。” “嗯……公子不过年。” 柳十岁记得很清楚,当初在村子里过年的时候,井九觉得一切都很新奇。 很明显那是他第一次接触这种事情。 他很少会想井九,因为井九必然过的很好,就像他也不担心父母,父母的身体一直很好,吃饭很香。 远方的鞭炮声再次响起,夜色正色降临。 柳十岁想起那位化名殷福的前辈高人,忽然有些想念,不知道何时才能有缘再见。 …… …… 果成寺律堂最偏僻的地方,有一处静修室名为白山。 阴三与玄阴老祖穿着僧衣,坐在蒲团上,听着寺外传来的鞭炮声,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无聊。 不知道为何,他们居然没有离开果成寺,而是伪装成寺里僧人藏身此处。 “为了教他读经险些被发现,真人你这是何苦来着。” 玄阴老祖看着他说道。 阴三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 他这辈子患在好为人师。 他是修行界最出色的老师,亲手教出了三个通天,结果都背叛了他。 他已经很多年再没有教过谁什么,难免有些想念,再一次理性被感性战胜,于是有了这些天的讲经。 或者这便是柳十岁与他的机缘。 有些遗憾的是,柳十岁学的那篇佛经讲的是空色,而他想学的是生灭。 白山室里有尊黑铜佛像,手里执着各式法器,气息庄严威武。 如果是普通人看着这尊佛像,会很自然地生出敬畏,阴三与玄阴老祖自然不会有这种感觉。 佛像前没有供品,只有三只碗盛着清水。 那碗是用某种头骨镶银制成,散发着神秘的味道。 夜色渐渐深沉,鞭炮声再次响起,随后响起的是悠远的钟声。 果成寺不过年,但和尚每天都要敲钟,这钟声便宣告着新年的到来。 阴三睁开眼睛,起身走到佛前。 玄阴老祖随之而至。 钟声不绝。 那是时间的声音。 阴三感慨说道:“逝者如斯。” 玄阴老祖有些伤感说道:“故不舍昼夜。” 阴三说道:“须尽欢。” 说完这句话,他端起水碗一饮而尽。 清水洒落打湿衣襟。 如酒。 …… …… (择天记也写过两句对话,意思类似,是秋山君与陈长生说的。 不舍昼夜这四个字是我这几年的qq签名。 这两年经常思考某些事情,虽然明知道桑桑当时肯定在发笑。 秋山与长生都很年轻,阴三却是老了。 他说的那三个字,便是我现在能想到的答案,希望以后能有更多的答案出现。) 第二十八章临兵斗者 时间是最公平的东西,果成寺佃工们过年的时候,远在雪原边缘的白城也要过年。 因为天气转暖的缘故,今年来到白城磕头的信徒数量更多,竟显得有些热闹。 过冬坐在小庙的门槛上,听着远处传来的嘈杂,微微蹙眉,取出一根黄瓜啃了两口,才觉得爽利了些。 那道浑厚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这里常年瓜果不断,你为何不吃?” 过冬说道:“总是那几样,早就吃腻了。” 这些年她时常来白城看他,陪他过年也有数次。 刀圣沉默了会儿,问道:“那年你说大家都开始着急,也包括你吗?” 过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说道:“何霑说庵里都是女弟子,不愿意去。” 刀圣说道:“你准备怎么办?” 过冬说道:“你对我说过,果成寺这一代没有蹈红尘传人。” 刀圣说道:“禅子来信确认过,井九与寺里无关。” 过冬说道:“你觉得何霑怎么样?” 刀圣说道:“我会写信回寺。” 他一定会争取把这件事情办好。 因为这代表她对自己的认可。 …… …… 桐庐与苏子叶先后去了西海,无恩门主裴白发不知道隐藏在何处待机而动。 宝通禅院的菜园只剩下何霑与童颜两个人。 “都已经过年了!” 何霑没好气说道:“难道真要等到红菜苔上市,她才准我离开?” 童颜坐在窗前看着棋盘,想着前些天的那场谈话,猜测着过冬的真实身份,根本没有把他的怨言听进去。 何霑走到他身边,说道:“我是被长辈管着,你为何还不回云梦山?” 童颜放下棋子,望向窗外的残雪,想着山里的师妹,沉默不语。 …… …… 云梦山最高处。 崖外的云海如雪原一般。 白早收回视线,不再去想雪原里的那些经历,把果盘与酒壶搁到石桌上。 中州派与青山宗不同,与俗世来往更加密切,烟火气相对也多些。 每年过年的时候,掌门夫妇都会离开洞府,与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一起吃顿饭。 这也往往是一年里白早看到自己父母的唯一机会。 …… …… 还是应清容峰的请求,初雪的时候,青山大阵开了一道口子,雪花洒落群峰。 无人打扰,神末峰顶的积雪一直没有化。 井九从洞府里走了出来,看着山间银妆素裹的模样,微微一怔。 千山鸟未绝,人踪皆无,很是孤清。 不知道赵腊月等人是离开有事,还是在闭关修行。 井九走到崖畔,看着雪面上那根像旗杆般的尾巴,难得生出闲趣,隔空一弹。 啪的一声轻响。 那根雪白的尾巴直接炸开,如蓬松的白茅草。 白猫从雪地里弹飞出来,朝着井九发出愤怒的尖叫,露出尖牙,似乎随时准备扑过去。 片刻后,寒蝉从旁边的雪地里钻了出来,瑟瑟发抖,显得极为害怕。 山间传来猿猴们兴奋的喊叫。 神末峰变得热闹起来。 顾清与元曲出现在道殿的窗口,看着崖畔井九的身影很是高兴。 赵腊月驭剑而至,看着他惊喜问道:“解决了?” 她心想果然不愧是千年以来修道界最了不起的天才,居然一个冬天的时间都没用便解决了这样的修行难题。 井九说道:“没有。” 赵腊月微怔问道:“那你出来做什么?” 井九说道:“到时间了。” 修行不是做学问,更不是谈情说爱,没有什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很多修行者不理解这个道理,或者说出于无奈只能用这些来安慰自己。 ——承认自己天赋有限,已经走到尽头总是很困难的事情。 这样的修行者都会变成洞府里的枯骨,比如青山隐峰里的那些,比如云梦后山里的那些。 对井九来说,百日是思考某件事情的上限。 如果用一百天都想不明白,那么再想更多时间也没有意义,只是愚蠢的重复。 这种时候需要另寻道路。 赵腊月懂了,问道:“适越峰或者无恩门?” 适越峰上是有灵丹妙药,还有青山宗收集的无数修行典籍。 无恩门也是剑道大宗,可能找到一些相关的资料。 这便是他山之石的道理。 井九摇了摇头。 他已经确定这一世自己修的剑道,与青山宗乃至朝天大陆所有剑宗的道都不一样。 他必须寻找到一种全新的方法,也就是说需要另立新道。 赵腊月有些担心问道:“那怎么办?” 井九说道:“我去找个朋友帮忙。” 顾清有些吃惊,心想难道还有人有资格教师父你? 赵腊月有些意外,心想你居然有朋友? …… …… 旧道不行,便立新道,这听起来简单,实际上却是修道界最困难的事情。 难就难在一个新字。 井九要往何处求助? 不是无恩门,也不是果成寺,因为世间修道法门,万变不离其宗,修的都是人。 想立新道,便要把视线往更远的地方望去。 异大陆的那位朋友生如天地,根本不需要修行,帮不到他,雪原那边的生命与人类完全不同,无法相通。 只有冥部与人间不同,生命本质却没有大的区别。 井九出关之前早就已经想好了主意,说道:“我要去趟朝歌城。” 赵腊月自然要跟着他,顾清与元曲说要随行侍奉,都被他拒绝了。 “你们留在山里好生修行。” 井九看着赵腊月说道:“莫让卓如岁给越了过去。”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到这件事。 赵腊月不是很明白,说道:“你一人出山只怕不安全。” 世间敢对青山弟子出手的修行者很少。 问题在于,青山内部有鬼,而且已经数次尝试杀死井九。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我会带着阿大一起。” 白猫警意陡生,浑身长毛都竖了起来,就像一团极大的蒲公英。 它心想自己凭什么要跟你走? 井九对它说了一个字。 “斗。” 白猫眼瞳紧缩,片刻后渐渐回复正常,轻轻喵了一声。 井九说道:“我会交给你不喜欢的那位。” 白猫对他的提议明显不满意,却又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悻悻地转过头去。 这便是答应了随井九一起离开? 赵腊月等人有些吃惊。 井九说的那个斗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能够让白鬼大人瞬间转变态度? 那个斗字是星斗的斗还是临兵斗者的斗? 第二十九章再至朝歌城 当天夜里。 寒冷的上德峰忽然多出一丝燥意。 星光落下,直抵井底,照着黑狗。 尸狗睁开眼睛向天空望去。 随星光一道落下的不是井九,而是五段通体焦黑、蕴着无穷雷威的木头。 这便是青山至宝——雷魂木。 如今青山宗只有六段雷魂木,其中一段尚未完全成熟,还在碧湖峰顶接受雷暴洗礼。 井九与赵腊月把白鬼从碧湖峰抱到神末峰的时候,把那五段成熟的雷魂木一道带了过去。 除了掌门真人与元骑鲸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包括碧湖峰的人们。 尸狗低头嗅了嗅落在身前的五段雷魂木,沉默片刻后扒到了自己的身体下面,像骨头一样藏好。 …… …… 第二天清晨,神末峰顶。 顾清说道:“那辆车在果成寺,要不要喊人送回来?” 井九说道:“不用,那样太慢。” 说完这句话,他伸手把猫抱进怀里,然后坐到了铁剑上。 铁剑带着他的身体,斜斜向着天空飞去。 赵腊月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心情微异,总觉得他有些着急,不像从前那般淡然从容,或者说懒。 顾清赞美说道:“这才是真正的乘剑而去……这才叫仙家风范。” 元曲怔了怔,有些犹豫说道:“这不就是骑驴吗?” …… …… 远远看着朝歌城,井九便落了下来,把铁剑用布裹好背到身后,拎着白猫向前方走去。 他已经是神末峰长老,离开青山只需要进行报备,但他知道自己的离开必然会引发很多议论。 他没有让赵腊月隐瞒自己未能破境的事实。 朝歌城很快便到,有着赵腊月当年准备的路引,进城非常顺利。 天空里落着微雪,落在他戴着的笠帽上,渐渐积成薄霜。 更多的雪落在街道上,被行人踩成泥泞。 深冬时节,朝歌城依然游人如织,尤其是白马湖一带本就繁华,今日多了很多赏雪的人,更是热闹。 井九的衣袖微动,白猫探出头来,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珠,好奇地向着四周望去。 它喜静不喜动,根本不愿意离开青山,只是被那段旧事勾动了某些情绪才会出来。 这时候看着与青山里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它忽然觉得出来走走也不错。 多年没见,朝歌城似乎干净了很多。 井九说道:“小心些,莫要让人看见。” 白猫心想我可是个活物,不是法宝,不让我看风景,那多无聊?就算被人发现身份,那又能如何? 井九说道:“不是怕人知道你的来历,而是遛猫本来就是件极怪异的事,我不想被太多人注意。” 白猫喵呜叫了一声,表示你要觉得不方便咋不把那条狗带出来? 井九走进街边一家医馆。 医馆的匾上刻着朵海棠花,正是卷帘人。 片刻后他从医馆里走了出来,不知道问了些什么。 赵腊月的感觉没有错。 他的心情确实有些急迫。 世间只有师兄能让他产生这种情绪。 他与师兄等于都是重新开始修行,而师兄逃离剑狱比他回到青山的时间早一年。 他以前确信自己可以轻易地追回这一年时间。 这与天赋有一定关系,真正重要的是他们两个人用的方法不同。 井九的方法源自果成寺与水月庵。 当年他与禅子在神末峰顶论道百日,论的便是转世金轮之道——因为某些原因,禅子是世间对此道造诣最深之人。 之前很多年,他还曾经与连三月研究过一段时间,在雪原时他教给白早的丹珠古经,便是当年的成果。 在适应这具身体后,井九觉得这个方法堪称完美,谁曾想现在却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 这让他有些不安,然后很自然地想起师兄的方法。 师兄的方法源自冥部,有很多弊端与隐患——比如很难寻找到与神魂完美契合的身体,就算找到了也无法解决速朽的问题。 井九不会重新尝试这种方法,却通过这想到了解决剑鬼问题的可能。 他寻找帮助的对象是一位冥部的强者。 青山剑狱也关着很多冥部强者,但不够强。 他要学的是冥部最高阶的魂火之御。 这种级别的冥部强者,朝天大陆只有一个地方有。 小雪继续飘落,落在屋檐上很快化掉,如湿漉的苍龙的角。 井九站在巷口看着不远处的太常寺。 那里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白猫看着那边,流露出敌意,气息却更加收敛,似不想惊动了谁。 …… …… 井九走上台阶,按下那块青砖,然后敲门。 没过多长时间,有脚步声响起,门被推开,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请问您是?” 问话的少年约摸十二三岁,好奇地看着井九。 井九戴着笠帽,但少年比他矮很多,又站得近,很容易便看到了他的脸。 那名少年脸上流露出震惊的情绪,然后想起了什么,激动地喊道:“你……你是小叔吗?” 井九也想了起来,少年应该是井商的儿子,也就是自己名义上的侄儿。 当年他来朝歌城的时候,小家伙要他抱,被他拒绝后大哭了一场。 没想到当年的小孩子,已经变得这么大了。 如果是一般人,这时候大概会生出很多感叹,关于时间家庭以及生命。 井九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少年因为他的冷淡有些茫然,忽然想起来父亲这些年的叮嘱——小叔并非普通人——赶紧收拾心情,领着他向门里走去。 井府如当年一样清静,花厅与侧院之间的小园随意种着些树,往右手望去,隐隐可以看到那株海棠,承着积雪,就像是盛开着花。 井九随意看了两眼,还是没有看到下人,只是西北面的院墙被推倒了一半,似乎准备扩建。 井商夫妇已经迎出花厅外,那位老太爷站在厅里,有些不安地搓着手,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合适。 井九想了想,问道:“吃了吗?” 花厅里的桌上摆着碗碟,菜肴已残。 气氛有些尴尬。 井商知道井九是想表达善意。 虽然这句问候显得很笨拙,更不应该出现在家人之间。 但难道他还真敢把井九真的当家人。 “吃过了。” 井商笑着回答道,示意夫人与父亲不用太过紧张,带着井九向侧院走去。 第三十章皇位继承的问题 走到侧院没有几步路,井商低着声音、拣着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说了说,比如几位官员尝试交好自己、前年皇上召见了自己一次,再就是这些年顾家暗中送来不少银钱,顾清每年还会让人送来丹药。 井九没有对前面那些事情发表意见,说道:“顾家送来的钱可以用,那些丹药可以吃。” 不是因为师徒关系,而是因为顾清办事他很放心。 井商知道井九喜欢清静,把他送到门前便回了。 推门进屋,井九看着那位年轻的鹿国公世子,略有些意外,说道:“你父亲呢?” 鹿鸣恭恭敬敬说道:“父亲有事外出,我已经通知他回来。” 井九说道:“我有些好奇,国公府里一直有人等着?” ——等着那只名贵的瓷器被一颗圆石珠砸碎。 鹿鸣老实说道:“父亲很少上朝,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最开始那些年很是接了些奏章。” 鹿国公怠于政事,在朝歌城非常出名,只是再如何被攻击,神皇也不理会,官员们自然渐渐品出了味道。 “当然他不会一直在府里,还有专人负责听声音。” 鹿鸣接着说道。 井九看着他的脸,想到很多年前鹿国公也是这样年轻,说道:“他都告诉你了?” “是的。” 鹿鸣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显得很紧张。 他是国公世子,身份尊贵,修行者见得多了,不会太过在意,哪怕是青山宗的仙师。 问题在于井九不是一名普通的修行者,而是国公府过去及未来都需要好生侍奉的主人,是一切的源头。 井九说道:“现在是什么局面?” 无论在雪原还是青山,他都没有关心过朝廷的局面以及皇族的动静。 因为皇帝的寿元还有些年头,以他的能力自然能够控制好一切。 鹿鸣知道他最想了解什么,直接说道:“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便不寻常。 井九知道景辛没有被送去果成寺,本以为是皇帝想缓缓行之,现在看来却似乎另有内情。 果不其然,随着鹿鸣接下来的讲述,他才知道景辛非但没有被废,而且声望渐隆。 如果是鹿国公亲自讲述,或者会说的更隐讳些,鹿鸣终究年轻,而且有些紧张,所以说的非常直接。 “中州派的态度非常明确,而且支持的力度越来越大。” 井九有些不解,说道:“洛淮南不是已经死了?” 当年在旧梅园里,他与赵腊月已经看穿了景辛与洛淮南之间的联盟关系。 问题是洛淮南已经死了多年,为何中州派还会继续支持景辛? 鹿鸣没想到他居然不知道中州派与大皇子之间的关系,解释说道:“景辛皇子的母妃是白真人爱徒,当年难产而死。” 井九没有听皇帝说过这件事情,想来必有隐情。 如果此事为真,洛淮南原来只是执行宗派的意志,不管他活着还是死去,都不会影响到中州派对景辛的支持。 中州派对朝廷的影响非常大,就像是果成寺对皇族的影响。 关于皇位继承,果成寺不会发表任何意见,中州派的态度便显得特别重要。 井九忽然问道:“一茅斋呢?” 除了中州派与果成寺,对此事具有影响力的便是那些书生。 景氏皇朝能够对抗雪国兽潮,能够维持统治,真正依靠的是一茅斋。 那些书生在军队、普通官员以及百姓心里的地位非常崇高。 “斋里的先生没有发表意见,但胡贵妃生的那位皇子……” 鹿鸣苦笑说道:“先生们明确表示反对。” 现在宫里只有两位皇子,一茅斋反对胡贵妃的皇子,与支持景辛还有什么区别? 井九说道:“看来那位胡贵妃的日子很不好过。” 鹿鸣说道:“不过……也不算太难过。” 井九说道:“何解?” 鹿鸣看了他一眼,说道:“五年前赵家忽然进宫给胡贵妃送了年礼,此后便一直没有断过来往。” 赵家,就是赵腊月在朝歌城的家。 这件事情在朝歌城里引发了很多议论,而且影响一直持续至今。 当年很多人都以为因为竹贵、竹介两兄弟的事情,胡贵妃仇恨难解,才会有赵腊月被暗杀一事。 谁能想到局面会忽然变成这样。 胡贵妃被中州派放弃,一茅斋又明确表示反对,面对如此大的压力,她的日子还不算太难过,便是因为这件事情。 从来没有参与过朝堂之事的青山宗……忽然表明了自己态度! 中州派与一茅斋再如何强势,底蕴深厚,也必须重视。 …… …… 鹿鸣从地道里离开,请父亲去安排井九今夜进宫的事宜。 看着屋子里与几年前完全一样的摆设以及桌上那盘棋,井九的心情稍好了些。 他取出竹椅躺下,白猫从袖子里钻了出来,很熟练地趴到他的胸口,然后有些嫌弃地转过脸去。 井九没有注意这些细节,想着刚刚知道的这些事情。 杀洛淮南时,赵腊月与胡贵妃有过合作,而且她隐约知道胡贵妃是井九选中的人。 他不理会这些事,总要有做事的人。 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井九便想清楚了此事,也明白柳词与元骑鲸的默认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想法。 真是麻烦。 井九伸手揉了揉猫,心想真应该把顾清带着。 …… …… 夜色最深的时候,井九来到了皇城某处,鹿国公把他迎了进去,整个过程非常简单。 井九很平静,就像是回家一般自然。 藏在他袖子里的白猫则有些紧张。 作为青山的镇守神兽,它的境界实力深不可测,但在这里依然有些警惕甚至不安。 朝歌城有大阵保护,皇城里的阵法更是由七大宗派联手布置,便是破海上境的强者,在这里也撑不过片刻。 鹿国公把井九带到御书房前,便转身望向身前的广场,光线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御书房里传出一声叹息。 鹿国公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眼皮微耷,困意十足,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御书房的门被推开,井九走了出来。 鹿国公睁眼醒来,带着他向皇城外走去,低声说道:“陛下想谋千世太平,所以不容易。” 井九说道:“带我去看看那位小皇子。” 第三十一章亮剑 鹿国公知道井九与神皇陛下的关系很亲近,甚至超乎想象。 当初井九进宫与陛下见了一面,第二天陛下便停了胡贵妃的药,准备废掉景辛皇子。 这件事情直接震惊了鹿国公。 谁能想到青山宗对皇宫的影响力竟然如此之大,隐藏的如此之深? 但中州派终究是天下第一大派,在南方或者不及青山强势,在朝歌城里的底蕴却非青山所能及。 而且一茅斋表现出来了极强硬的态度…… 陛下是天下共主,谋的是千世太平,便要照顾大多数人的想法,不便一言而决。 鹿国公担心井九因为此事对陛下生出意见,才会刻意说出这句话。 他没想到井九没有接话,而是直接要去见小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夜色已深,皇城极静,鹿国公带着井九来到胡贵妃的宫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通知了宫里。 没有亮灯,宫殿安静如前,一位嬷嬷悄悄把他们从侧门引了进去。 鹿国公来到殿前便停下脚步,继续低头欣赏自己的影子。 他不确定接下来的谈话,自己应不应该听到,既然井九没有要求,那么多听一句不如少听一句。 胡贵妃坐在榻上,曲着一只腿,黑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衣服上到处都是皱褶,领口也没有系好,露出一抹白腻。 她已经睡着,刚被人叫醒,丰腴的身上仿佛还散发着被褥里的暖气,自然还有些小脾气。 “你们青山宗怎么都喜欢半夜三更来说事儿?也不怕传闲话。” 她看着井九微嗔说道,依然天真可爱,却添了几分慵懒与风情,更加迷人。 井九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像是在看一幅面,似乎有些欣赏,又像是并无用心。 胡贵妃不再说话,回视着他,眼神深静。 这几年时间,她成熟了很多。 来自外界的危险与压力,尤其后代可能承受的伤害,是让一位母亲快速成长的最好方法。 风刀霜剑相逼,才有梅花盛放。 那位曾经受宠的梅妃,早已被她想办法逐出了宫。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胡贵妃,因为有求于人的是她。 “赵峰主以前答应帮我。” 她看着井九认真说道:“总不能每年送些腊肉就算了吧?” 认真是因为着急,着急是因为害怕。 这些年陛下待她不错,但站在景辛身后的势力着实太强。 她是个天生擅长诱惑人心的狐妖,也没办法把那些可怕的修行界大人物变成自己的拥护者。 她只能用自己可怜的智慧来思考这件事情,越想越是绝望。 神末峰只是青山九峰里的一座,虽说是景阳真人的传承,偏生峰里的人都还年轻,境界与资历都不够。 他们如何能够承受得住中州派、一茅斋施加的压力? 数十年后景辛登基,她与儿子怎么办?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道:“我想看看那个孩子。” 胡贵妃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让嬷嬷去把孩子抱了出来。 井九从雪原归来后不久,怀孕数年的胡贵妃终于生了一位皇子。 虽然听着有些怪异,但这两件事情之间确实有联系。 井九看着这个与自己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小孩子,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他叫景尧。” 胡贵妃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就像当年被选进宫时候的感觉。 井九说道:“名字不错。” 尧者,高也。 景尧小皇子刚睡醒,还有些迷糊,揉着微微发红的眼睛,忍着困意坐在胡贵妃身边,看着极为乖巧。 井九想到当年第一次看到“侄儿”时的场景,问道:“要不要抱抱?” 小皇子看着他的脸,睁着大大的眼睛,点了点头,然后张开双手。 井九自然不会真的抱,除了刘阿大他就没抱过别的东西。 小皇子看了胡贵妃一眼,发现母亲没有什么反应,收回双手坐了回去,低着头显得很委屈。 井九没有在意他的反应,问道:“你喜欢什么?” 胡贵妃这时候已经确认井九是在考察自己的儿子,越发紧张起来,却又不好说什么。 小皇子认真地想了会儿,细声细气说道:“黄糖饼。” 胡贵妃有些微窘,解释是过年的时候宫女用小厨房里做了些,也不知道小家伙是怎么发现了,偷吃了几块。 “就这一次,平时我可不敢让他吃太多糖,听说对修行不好。” 井九心想修行与吃糖有什么关系?说道:“想吃便要吃,这是真。这年龄便能偷着东西吃,这是慧。知道主动说出来,免得我以后知道心生不喜,这是缜,与他父亲当年很像,你把他教的不错,你不错。” 听着这番点评,胡贵妃喜不自胜,让嬷嬷把小皇子带回去,然后等着井九下面的话。 果不其然,井九直接问道:“你可愿意让他拜在我青山门下?” 胡贵妃一直在猜测他的用意,已经想了不知道多少,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井九是青山宗最年轻的长老,是修行界的名人,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无论辈份、声望、师承都可以说是完美的无可挑剔。 这样的老师谁不想要? 看着胡贵妃的眼神,井九便知道她会错了意,说道:“不是我。” 他给景尧小皇子做师父,辈份不对。 胡贵妃微微一怔,有些为难说道:“赵峰主的脾气会不会太冷了些?” 在她想来既然不是井九,当然就只能是赵腊月,哪里知道这样辈份还是不对。 井九说道:“我为他挑的师父是顾清。顾清办事妥当,心思缜密,行事清雅,与景尧应能相通。” 胡贵妃当然知道顾清是谁。 顾家是天南大族,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支持她在朝堂里的布局。 最重要的是,她很难忘记当年在殿里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那个年轻男人。 他还对她说了番极为刻薄的话。 如果是那个男人……她当然不乐意。 胡贵妃正想拒绝,看着井九的脸,忽然感觉如果自己拒绝可能会错过很多。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好。” …… …… 回到府里,井九写了封信回青山。 那封信是给顾清的,他在信里稍微点了一下是什么事。 教导皇子可能影响修行,不过就是几年功夫,算不得什么耽搁。 井九把信递给鹿国公,说道:“顾清到后,你直接安排进宫,让他带着景尧先读两年书。” 鹿国公觉得这封信沉重的有如一座大山。 顾清成为小皇子的先生,绝对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传遍大陆。 这便是青山直接亮剑? 鹿国公接着想到井九的那句话,心想这等大事必然要陛下同意,为何您不亲自安排? 井九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鹿国公问道:“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井九说道:“这件事情没有你还真做不成……” 鹿国公心里忽然生出极为不好的感觉。 “我要进太常寺。” 井九说道。 第三十二章入太常寺 传说很久以前的远古时期,大陆上存在过能令时光倒溯的法宝,或者说是神器。鹿国公一直以为这是无稽之谈,但当他听到井九的这句话后,无比希望这是真的,这样他才能回到片刻之前,把自己那句话吞回去。 他是太常寺卿,带井九进太常寺是非常简单的事情,问题在于他很清楚井九不是普通人,那么井九要去的太常寺自然不是世人眼里的太常寺,而是那个地方。 不说朝廷的森严规矩,只说井九与国公府之间的关系,他也没办法看着对方以身犯险。 鹿国公准备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对方,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想好十几条非常有力量的理由,然而看到井九平静的眼神,他便知道做任何事情都是徒劳,哪怕自己拿剑横在颈上也无法改变井九的决定。 “我不知道您究竟要进到哪一步,如果只是第一层我或者还可以做些什么,继续往下……太危险。” 鹿国公放弃了劝说井九的想法,用袖子擦掉额头冒出来的汗珠,低着声音说道:“您应该很清楚太常寺到底是什么,万一惊动了那位,不要说是我,便是陛下恐怕也来不及把您救出来。” 井九说道:“我没有去过那里,但有准备,你不用担心。” 除了雪国与通天井,太常寺便要算是朝天大陆最危险的地方,你现在境界如此,准备再多又有何用? 鹿国公想着这些事情,不由连连叹气,问道:“您给个准话,到底准备进到第几层?” 井九说道:“我不确定。” 听到这句话,鹿国公便知道完了,又不敢问井九去太常寺做什么,颤着声音问道:“那您准备停留多长时间?” 井九想了想,说道:“快则三年,慢的话我也不确定。” 居然快都要三年? 又是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鹿国公脑袋里嗡的一声,心想这次是真的完了。 …… …… 鹿国公由地道离开井府,背影有些失魂落魄。 井九躺到竹椅上。 白猫从袖子里钻了出来,跳到他的胸口,居高临下盯着他的眼睛,煞意十足。 ——你不是带我来朝歌城与那个家伙斗上一场的吗?现在我做好了准备,你却要去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井九说道:“你既然想与它斗,最好的方法就是跟着我一道进去。” 听着这句话,白猫的眼睛变得非常明亮,心想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方法。 但转瞬它便否决了这种可能。 听说那个鬼地方潮湿阴暗,有的地方寒冷刺骨,有的地方闷热难忍,而且蚊子很多。 最麻烦的是,那里是对方的绝对主场,它就算开始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终究是自投敌口。 如果自己死在那里,岂不会成为神兽界最大的笑话? 井九接收到它的神识,想了想发现确实有些问题。 阿大再如何能够敛灭气息,在这方面也不如自己,很容易被那位发现。 “那便如此办。” 井九说道:“我离开的这些年,你就帮我盯着这里。” 白猫眯了眯眼睛,表示不理解。 修行界最大的忌讳便是动修行者在凡间的家人或者子孙后代,哪怕修行本来就要断红尘。 青山神末峰在,便没有谁敢动井家。 问题在于,如果中州派与一茅斋想要说服神末峰改变态度,地处朝歌城的井家一定会承受很多压力。 听完井九的解释,白猫伸出右爪挠了挠他的衣领,意思是问那我有什么好处? 井九说道:“这就是斗。” 白猫有些不满地叫了一声。 井九说道:“景尧当上神皇,就是我们赢,中州派自然就是输。你与它斗了几千年也没办法分出胜负,因为不管是我们还是中州派都不可能真的看着你们生死相搏,那么就用这件事情分个高低吧。” 听完这句话,白猫沉默了很长时间。 其实不管是它还是井九都清楚,如果真的生死相搏,它一定会输。 青山镇守里,元龟向来不离天光峰,它与阴凤都要弱一线,只有那条黑狗能够与云梦山的两个家伙打成平手。 白猫从井九身上跳了下来,喵喵叫了两声便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它答应了井九的请求,并且承诺如果出了问题,它会缠住对方,让井九有机会逃出来。 …… …… 清天司这几年有些忙,忙着如往年一样为修行者擦屁股,忙着整理云台的卷宗、资源发往各宗派,忙着抓捕不老林余孽,忙着阻止那些余孽自杀,以便能够查出更多秘密,尤其是与冥部相关的。 某天,一辆用黑布蒙的严严实实的车被拉进了清天司衙门,早已见惯各种事情的清天司官员们不觉有异,只是稍微有些好奇囚犯的身份,因为那辆车上明显有阵法气息,说明那名囚犯的境界不容小视。 这辆用黑布蒙住的车没有在清天司停留,直接通过后衙,进入一条夹道,向着不远处的太常寺而去。负责这片区域的清天司官员级别不低,自然明白原因,很熟练地签字画押,便坐回了自己的后桌。 那名清天司官员目送着黑车消失在夹道里,想着太常寺的那些传闻,摇了摇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太常寺里,鹿国公也在喝茶,他放下茶碗,感受着袖里那件事物的硬度,犹豫了会儿,终究还是没有拿出来。 他本想把这件中州派的法宝斜风细雨交给井九,但想着井九既然已经有所准备,自己不便多事。 不然让那位感觉到气息,反而容易出事。 没有过多长时间,那辆蒙着黑布的车从夹道里出来,向着太常寺后而去,远远地经过他的视野。 鹿国公眼帘微垂,没有抬头看一眼,脸色很难看。 如果井九出事,陛下说不得会赐死他,自己到地底后又如何有脸去见父亲? 第三十三章下镇魔狱 鹿国公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把这件事情禀告了神皇陛下,决意从今天开始变成最勤勉政事的官员,每天都坐在太常寺里喝茶。 同时他给世子鹿鸣求了个南河州的差事,任期为三年。 三年后如果没出什么问题,井九回来,那么鹿鸣才能回到朝歌城,不然他便会通过顾家的关系,直接投往青山。 鹿国公再次端起茶碗,不着痕迹地瞥了屋外一眼。 那辆蒙着黑布的车已经消失。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希望一切都好。 那辆蒙着黑布的车来到太常寺深处,穿过一片竹林,顺着直道继续向前。 直道由鹅卵石铺成,车轮碾压在上面发出格格的声音。 声音渐渐变大,因为直道渐渐倾斜,变成了个缓坡,最终进入地底。 这里的官员穿着黑色的官服,官服上绘着一只龙爪,看着威势颇足,明显不属于太常寺。 几名官员用铁链把那车锁死在一处石壁前。 石壁上刻着精美的仙人流云,不知是哪家宗派的祖师。 光线忽然变暗,周遭一片暗沉。 那辆车缓缓沉没入地面,就像是陷入泥沼的动物,悄无声息,却又惊心动魄。 越往地底去,四周的气息越来越阴冷,再也看不到任何光线,一片黑暗。 大概数十息后,车轮落到了实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井九坐在车里,感受着四周的阴冷气息与无尽的黑暗,默默推算着方位与距离。 如果将来他需要从这里逃出去,便必须记住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细节。 车外有声音响起,应该是车轮碾压着地面,地面似乎铺着一层砂石,只是车轮承载的重量似乎有些过于沉重。 伴着数声轻响,车上附着的阵法被解除,被锁死的车门被打开。 即便身处绝对的黑暗,井九的剑目依然可以帮助他看到足够多的画面。 在车门前出现了两个傀儡。 傀儡身下装着由八个小轮组成的平盘,身体由最坚硬的玄金打造,上面绘制着极为复杂的阵图,难怪如此沉重。 这里就像青山剑狱一样,气息黑暗阴秽,甚至更盛,哪怕是道心坚定的正派强者生活在这里也会被侵染,轻者道行大损、重则走火入魔,甚至有可能直接被那些黑暗阴秽的气息直接控制。所以就像青山剑狱一样,这里也没有人类存在。 青山剑狱有尸狗。 这里有傀儡看守。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朝天大陆有一个专门负责关押邪派高手与冥部妖人、雪国怪物的地方,那就是著名的镇魔狱。 所有人都知道镇魔狱的存在,哪怕是凡人,甚至是三岁大的孩子,但知道镇魔狱究竟在哪里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即便是正道修行宗派与朝廷里,也只有很少人知道这个秘密。 镇魔狱就是太常寺。 具体位置在太常寺地底。 鹿国公担任太常寺卿多年,很多人只想到清贵,哪里知道这意味着神皇对他的绝对信任。 …… …… 井九在想应该用什么方法随这两名玄金傀儡离开才会像一名囚徒。 忽然,他感觉到遥远的某处传来一道非常可怕的威压。 如此可怕的威压必然来自无比强大的神魂,一旦落下,可以轻易至极地碾碎或者镇灭一切非实质的精神存在。 这道神魂即便还不如雪原深处那位,但层级也已经相差不远。 井九没有望向那道威压起处,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当初在雪原他已经有过教训——他现在只是一个境界低微的年轻青山弟子,精神力量再强也无法正面对抗这样的存在,所以一定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存在。 他闭着眼睛,自守道心,任由那道威压落下。 识海生起巨浪,狂暴地向着四周扑去,他变成汪洋里的一艘小船,所有的意识尽数沉于海底, 那道威压很快变成席卷天地的飓风,于是他成为了风里那片柔弱而无声的落叶,所有的气息尽数随风而去。 他就像一个很正常的修道者,被这道威压震至昏迷不醒。 那道威压渐渐远离,那位存在不再关注这里。 井九知道对方并没有发现自己,也不是试探自己,而是每个进入镇魔狱的囚徒都会经受这道威压的洗礼。 不管你是冥部的妖人还是邪派的高手,经过这一关便基本上废了,精神直接崩溃,要很久之后才能清醒。 如此一来,镇魔狱方面便不用担心这些囚犯刚被关起来时最容易产生的越狱或者自杀。 这种手段非常粗暴,甚至可以说残忍,但想着那位在朝歌城里苦熬了这么多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比尸狗还要惨,所以井九可以理解。 两名玄金傀儡把“昏迷”中的井九从车上拖了出来,在黑暗里飞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听到了很多声音。 井九被关进了一间囚室。 他睁开眼睛,没有去感知囚室的周遭环境,直接向着外界望去。 黑暗的镇魔狱里没有一线灯光,却有无数声音在类似山崖般的世界里不停响着。 山崖间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洞窟,到处都是凶险至极的阵图,不知道关押着多少囚犯。 这里是镇魔狱的第一层,关押着的囚犯或者是实力不俗的官员,或者是不老林的刺客,或者是邪道的长老。承受过那道威压的冲击之后,有些人慢慢靠时间清醒过来,但还有很多人依然沉浸在破碎的精神世界里。 那些人碎碎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说唱了很多年。 听着夜色里那些细碎的、仿佛数万只虫子啃噬树叶的声音,意志力稍弱些的囚犯只怕会吓昏过去。 井九站在囚室门前,听着那些声音,心情平静。 镇魔狱里每个囚犯都会戴着元气锁,囚室里镇着阵图,精神又被那道威压震散,完全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但这些对井九来说都不是问题,因为他带着两把钥匙,而且这间囚室里的阵图他早已经知道了解法。 他取出钥匙解下元气锁,解开阵图,打开室门,走进了黑暗里。 镇魔狱现在由鹿国公打理,这里自然困不住他,就像青山剑狱一样。 他的运气一直都很不错,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但他还是必须保持谨慎,因为在镇魔狱鹿国公并不是最大的,皇帝也不是最大的。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呼吸,没有气息,没有心跳,就像个幽灵,行走在镇魔狱里。 无论是那些已经清醒过来的囚徒还是感知极为灵敏的玄金傀儡,都不可能发现他的存在。 黑暗的最深处是一道断崖,崖畔垂落着黑色的老藤,井九没有顺藤而下,而是直接跳了下去。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黑暗里的画面,便能看到他的白衣随风而起,如花一般。 事实上他的衣袂与动作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带起。 原来不是花,是一朵云。 崖下便是镇魔狱的第二层。 第三十四章见五彩人 镇魔狱第二层关着的不再是那些官员与刺客,而是真正的强者。 比如某些邪派的宗主或者是冥部的大妖,甚至据说还有些远古时期留下的妖魔。 井九的脚底没有真正地落在地面上,不然肯定会发出声音。 但从鞋底空气的细微变化,他感觉到地面的那些砂石变软了很多,就像是被太阳暴晒了很久的硬糖。 这里已经在镇魔狱的深处,自然没有太阳,但还是很热,甚至比有太阳的地面还要热无数倍。 镇魔狱的第二层被称为终日狱,除了终日不见阳光,永远无法离开的意思,可能也与这种恐怖的闷热有关。 空气里充满了火一般的气息,仿佛被谁洒了无数的辣椒末,只要吸一口便会辣到咽喉生痛。 井九不喜欢上德峰与雪原的寒冷,对酷热倒不是太大意,而且他这时候没有呼吸,不用担心会被呛到咳嗽。 他继续向前行走,空气越来越闷热,黑色越来越浓郁。 在他眼里,能够看到那些裸露的石壁表面出现很多波纹般的线条。 那不是风化而是被热浪变软的痕迹。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闷热终于渐渐消退,温度稍微下降,井九停下脚步,伸手抓向空中。 寒热交替之地,自然会有风,他不担心自己的动作带出的风声惊动了谁。 下一刻,他从空中抓了个空。 他搓了搓指尖,感觉有些腻,似乎空气里多了些什么。 又往前走了一段,空气里多出的东西终于能看见了,那是绿色的雾,带着很浓的腥味,应该毒性很强。 井九不在意,确定身上的白衣也能承受,便放下心来,正准备继续向前,忽然觉得肩头骤轻。 就在铁剑快要落下的那一刻,他反手握住了剑身,拿到身前看了一眼,微微挑眉。 裹着铁剑的布已经被绿雾侵蚀的非常严重,这时候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 井九切下一截衣袖,重新把铁剑绑到身后,继续向前。 绿雾越来越浓,偶尔被风拂开一些,能够看到石山表面斑驳,隐隐还可以看到粉红色,就像是溃烂后的肉壁。 也只有那些真正的邪道高手与妖魔才能在这种地方生存下来。 沿着绿雾走到最深处是一处山涧,湿漉的崖壁上到处都是青苔,中间是一个水潭。 不知道是因为浮萍还是水色的缘故,潭水极为幽绿,表面不停升腾着绿色的水汽。 那些绿雾便是由此而来。 井九站在潭边等风来。 萍动,然后风起。 水潭里隐隐可见巨大的白骨,显得极为诡异恐怖。 白骨应该是某位大妖的遗骸,从形状大小来看,这位大妖的境界只怕与禅子的那位山妖义父也差不了太多。 如此强大的一位大妖,不知因何被关进了镇魔狱,又不知为何能够逃离囚室来到这个水潭里。 潭水深千尺,皆是世间最可怕的毒。 那位大妖将骨骼修练到极致,坚逾法宝,没有被融化,但终究还是死了。 既然那位大妖是从别处逃至此间,那么通往下一层的通道,看来还真是在这个水潭里。 井九微微蹙眉,有些不喜,却没有别的办法。 想要见到那位,总要经历一些事情。 他走进碧绿色的水潭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热剑落入黄油。 潭水很快便没过他的头顶,青萍重新飘回,遮住空缺,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 …… 潭水的腐蚀性与毒性要比绿雾不知道强多少倍。 井九刚进入潭水里,身上的白衣便出现了裂口,然后很快便变成丝缕,随着他的动作散开,消失无踪。 如果这时候有道天光落下,就像剑狱里的那口井般,此时的画面应该会很美。 井九在水里游动。 很快他便来到水潭的最深处,穿过一道极狭窄的石缝,来到了下面的世界。 这里是镇魔狱的第三层。 他要找的人应该就在这里。 与前面两层不同,镇魔狱的第三层看着非常普通,虽然还是没有灯光,黑暗一片,但再没有酷热,也没有剧毒,空气自然流动,如春风拂面,就像井九在水里那样,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这里只有一条通道,看着极为幽深,不知通往何处。 井九把自己的剑识凝成一道极细的线,向着那条通道里送去。 以剑识的速度,依然用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回到他的识海里,可以想象这条通道有多长。 通道里充斥着数量难以想象的罡风,越往深处去,罡风越是强烈,到最后的末端形成一道威力难以想象的禁制。 即便是全盛时期,井九也不愿意进入这条通道,除了要解开那道禁制很麻烦,自然还有别的原因。 他清楚为何这条通道里的罡风如此之强,通道尽头的那道禁制为何如此可怕。 ——那边就是深渊。 深渊可以直接通往冥部。 井九不想去冥部,更不想踏进那条通道一步。 那他这时候能去哪里? 他转身向左随意走了两步。 一种极为奇妙的感受,在他的识海里出现。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准确来说,他失去了在空间里的位置感。 紧接着,他觉得时间仿佛也凝固了,不知道自己进入镇魔狱已经多长时间。 镇魔狱第三层名为太常。 据说是与禅宗的无常相对,这当然很滑稽。 井九知道这是以讹传讹。 太常只是读音,并不是那个常字。 只不过被人说的多了,现在都以为太常狱就是这个字。 就连太常寺也是因此而得名。 …… …… 太常狱与天地完全隔绝,没有任何气息或者说天地元气能够进入这里,也没有任何气息与能量能够离开此间。 绝对的静止会让时间失去意义,空间更是如此。 可是没有位置感,不能确定方位,井九如何能够找到那个人? 井九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在这个黑暗的奇特空间里飘浮,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 在没有空间概念的世界里,任何方向与目标都只会让你迷路。 他在黑暗里飘浮着,看似很放松,其实很严肃。 如果真的在这里迷路,想要离开就会成为很麻烦的事。 他敢来这里找人,是因为他确定自己带着的东西,一定会与对方之间形成某种玄妙的联系。 不知道在黑暗里飘浮了多少天,他终于停止。 其实他感觉不到自己停下,只是道心微动,便自然睁眼醒来。 他的眼前是一片光影,黑白两色混在一起,无法割裂。 就在他看到那片光影的瞬间,那片光影忽然发生变化,散成无数万片碎片,然后重新凝聚,组成全新的画面。 青翠的山林,红色的泥土,清澈的湖水,湛蓝的天空,紫色的花朵,褐色的鸟儿。 天地满是彩色,就是没有黑白。 有个人在给花树浇水。 他身上的衣服更是夸张,便是五彩斑斓都不能形容,仿佛把世间所有颜色都涂在了上边。 …… …… (这章写的太辛苦,所以晚了几分钟。) 第三十五章学冥皇法 那个人感觉到了井九的到来,放下手里用来浇水的木勺,转身望向他。 井九说道:“与镇魔狱别处相比,这里就如仙界一般。” “对我们来说,人间本来便是仙界,这座监狱终究也是在人间。” 那人的皮肤异常苍白,就像是终年没有晒过阳光。 不知道什么缘故,他的脸上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极为光滑,又极度苍白,甚至显得有些透明。 他的眼睛很大,瞳仁占的面积更大,看着就像是黑色的杏核,又像是无底洞,很是诡异。 当风拂过花朵与青草,发出声音的时候,他的耳朵随之而转,才能看清楚原来也极大。 最诡异的是,在这个人的身体里似乎藏着很多光,不时透过彩色的衣裳与颈部散发出来。 这些都是最典型的冥部妖人的特征。 难怪他刚才会说人间便是仙界。 冥部妖人偶尔出现在地面,都会进行伪装,但在无人来探看的镇魔狱里他自然不需要如此做。 他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井九,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不知意味。 井九走过花丛来到他的身前。 那人有些矮,刚刚到井九的肩高,却气度从容不凡,仿佛君王。 “这应该是六百年来你第一次看到人,第一次与人说话,这种情形下,居然开口便是人族的语言……” 井九对那人说道:“这等心境实在了得,我这一生很少看得起谁,你算一个。” 那人说道:“你的境界如此低微,却能找到这里,而且没有被那条龙发现,这才是真正的了得。” 拥有他们的境界与经历,已经不再需要用寒喧或互相赞美来试探彼此,所以这些都是真心话。 井九说道:“就算是那条龙,应该也发现不了这里的事情。” 那人说道:“不错,所以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随便说。” 井九说道:“我不是来救你的。” 那人说道:“你非我冥族子民,自然不会救朕出去。” 井九说道:“你何以得知?” 那人看着井九的招风耳,自嘲说道:“最开始看到你的耳朵,朕还真以为那些没用的臣子终于想到了办法,结果待你走近一看,才发现你生得如此之美,想来应该是异大陆的那些精魅,她们可不喜欢朕的族人。” 井九说道:“听你自称朕,感觉略怪。” 那人眼神微动,就像是黑宝石一样发着光,问道:“为何?” 井九说道:“如果当年你没有离开冥部又被抓住,自然能以冥皇自居,但终究你还没有来得及登基。” 那人听着这话也不恼,说道:“我虽不知下界情形,但想来今日之冥部依然皇位空悬。” 井九说道:“据我所知,应该是如此。” 那人说道:“除朕之外,谁敢称皇?既然如此,不管登不登基,我都是冥皇。” 井九想了想,说道:“陛下此言有理。” 是的,这位被关押在镇魔狱里的冥部大人物,就是前任冥皇唯一的血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当代冥皇。 只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登基便被抓住了。 谁能抓住一位冥皇? …… …… 冥皇忽然说道:“哪怕以下界的眼光来看,你也生得极美,无论容颜还是身体,但你是不是应该先穿件衣服?” 井九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白衣已经在那个水潭里被腐蚀干净。 之后这段时间,他一直赤、裸着在镇魔狱里行走、在那个空间里飘浮。 换作别的人或者有些窘迫,他却表现的很平静,取出一件白衣穿上,只是想着那把黑铁剑应该也落在了水潭里,不知道几年后离开镇魔狱时,那把黑铁剑还能残留多少,稍微有些担心。 冥皇有些不满意地说道:“我不喜欢白色的衣服,不过总比没有衣服强,那会让我联想到乞丐。” 井九看着他身上那件由各种彩布拼成的衣服,说道:“在人间只有僧人与乞丐才会像你这样穿。” “是吗?” 冥皇有些意外,平伸双臂让广袖垂落,然后转了一圈。 这个画面让井九想起当年在井宅,白早转身让自己欣赏。 好在冥皇没有问他觉得自己怎么样,看来对自己的衣着比较满意。 “你是谁?”冥皇问道。 “青山弟子,井九。”井九说道。 “原来是青山弟子。” 冥皇黑宝石般的眼睛里出现一抹怀念,然后很快消失。 “能知道朕在这里,能找到这里,你必然不是普通的青山弟子,太平是你什么人?” 在青山闭关的时候,井九想了很多,尤其是这个问题,所以他的回答很自然:“真人乃是家师。” 听到这个回答,冥皇沉默了一段时间,说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能找到这里。” 井九说道:“陛下明鉴。” 冥皇说道:“我与太平携手同游二十载,至少当时也算朋友,你应该称我一声叔父,陛下就算了。” “是,叔父。” 井九平静说道,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冥皇问道:“你来寻我何事?” 井九说道:“想请叔父传我魂火之御。” 听着这话,冥皇眼瞳微缩,就像黑夜里的猫。 “你可知道魂火之御乃是我冥部最高阶的修行秘法,只有历代冥皇才有资格学习?” 井九说道:“知道。” 冥皇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为何要学魂火之御?” 井九说道:“我的剑鬼与众不同,无法随我成长,只能自行修练。” 世间所有剑宗与玄门正宗的修行者,都是靠自身的修行养出剑鬼与元婴。 剑鬼与元婴会随着修行者的境界提升而逐渐强大。 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家宗派的剑鬼与元婴可以自行修行。 剑鬼与元婴终究是修行者的一部分,只有在修行者暴死的情形下,剑鬼与元婴承接神魂,才能成为第二分身。 如果剑鬼与元婴从开始便能自行其事,自行修行,那岂不是等于出现了第二个自己? 第二个自己……还是自己吗? 这种事情与修行规律有根本性的冲突,所以不可能成功。 既然无法成功,自然也就没有相关的修行法门。 井九也想不出剑鬼的修行法门。 直到闭关的时候,他的神魂离体而出,落在黑铁剑上,这画面让他想起了冥部的魂火。 冥部妖人也无法让魂火自行修练成长。 只有传说中冥皇的魂火之御才能做到这点。 魂火之御里的御字并不是与冥皇相关的意思,而是驾驭。 修成此种秘法,魂火便能驾驭自身。 如果说魂火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剑鬼呢? 这便是井九一直在寻找的剑鬼修行之法。 第三十六章说从前事 “居然有这样的剑鬼?这还真是见鬼了。” 冥皇说道:“把你的剑鬼唤出来看看。” 井九说道:“我还没有养成剑鬼。” 冥皇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没有养成剑鬼,你如何知道你的剑鬼与众不同,只能自行修练?” 井九说道:“我不会用这般可笑的理由来骗取魂火之御。” 但他也没有说出真相的意思。 冥皇说道:“如果你不说,我便不会帮你。” 井九说道:“陛下如果愿意帮我,自然不会是因为我说出的秘密,只能是因为别的。” “别的?难道是与你师父的旧日情谊?” 冥皇大笑起来,身体里的那些光流转动的更加快速。 井九知道,这代表着愤怒。 笑声骤止。 冥皇抬头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我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全部是因为你那个背信弃义的师父?” 两千年前,青山宗纯阳真人与当时的神皇联手在大泽击败冥部大军,之后双方再无大战。但没有大战并不代表太平,人间与冥部之间依然冲突不断,尤其是数百年前,经常会有冥部强者来到地面,引出极大的风波。 就在那个时候,一位青山峰主叛出师门,来到冥间,成功地获得了冥皇的信任。 那位青山峰主没有要求冥部帮他复仇,也没有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只是与当时还很年轻的他成为了好友。 冥皇死后,他本应直接登基,却被那位青山峰主说服,为了万世太平,为了冥部强者的最终出路来到人间。 同游二十载,谈判断断续续,眼看便要有成果,人族却忽然翻脸,通过某些手段,把他关进了镇魔狱里。 那位青山峰主,自然便是要谋万世太平的……太平真人。 …… …… 井九知道这件事情。 生擒冥皇是师兄当年立下的大功之一,与之相比较,柳十岁做的事情真算不得什么。 当年动手的是云梦山与一茅斋,甚至可能还有更高处的存在。 冥皇被关进了镇魔狱里,冥部自然秘而不宣,却也没有办法再做什么,双方之间获得了真正的太平。 除了冥师入青山那次,再也没有血流成河的场面发生。 这件事情怎么看都是人族理亏,而且终究是冥皇,人族应该给予相应的尊重,他才在镇魔狱里有这样的好日子。 这个好日子自然需要打上引号。 对人族来说,太平真人确实是立了难以想象的功德,但对冥皇来说,这当然是最惨烈的背叛。 冥皇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你是太平的徒弟,你觉得我会帮你吗?” 井九说道:“他当年其实没有抓你的想法,只是局势陡变,他只能顺势而行。” 当年师兄第一次被关进剑狱,他与尸狗前去探望,亲耳听到师兄如此说。 在那个时刻,他说的话自然是真话。 冥皇身体里的流光转运的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苍白,说道:“……好一个顺势而行。” 井九说道:“如果你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或者能够平静些。” 冥皇嘲弄说道:“想来他已经成为青山掌门,人族的真正君王,快活至极,偶尔流露些追悔怅然之意?” 井九摇头。 冥皇忽然神情微变,说道:“难道他飞升了?” “不,他就像你一样,被幽禁在剑狱里,终年不见天日。” 井九看了看四周的翠谷风景,说道:“虽说比你少关了三百年,但就遭遇而言,其实比你更惨。” 听着这话,冥皇怔住了,问道:“谁能把他关这么多年?” 以他对太平真人的了解,如果上界的修行强者联手,事先做好准备,再祭出那些可怕的人族法宝,或者可能轰杀。 但想要抓住太平真人并且囚禁如此多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他的智谋与坚韧,剑狱再如何森严,也一定能被他找到逃离的方法。 井九说道:“他之所以会被抓住,是因为他像你一样遭遇了背叛。” 冥皇更感兴趣,问道:“谁背叛了他?” 井九平静说道:“我。” 冥皇看着他,不解说道:“就凭你?” 井九没有解释,依然平静。 冥皇确认他没有说谎,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失笑。 “太平啊太平,原来你也有今天!” 笑声渐敛。 冥皇看着井九说道:“所以你觉得我与他之间的仇恨没有道理落在你的头上。” 井九说道:“不错。” 冥皇说道:“但你背叛自己的师父,并不是为我报仇,所以我可以不恨你,但也没有理由帮你。” “我说过,如果你愿意教我魂火之御,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我说的,而是因为别的。” 井九说道:“我把这些告诉你,只是希望你不要因为仇恨而失去理智,影响到我们接下来的谈判。” 冥皇的眼睛越来幽冷,像极了无底的深渊:“谈判这个词便会让我失去理智。” 当年他正是受太平真人的邀请来到人间谈判,才会得到如此下场。 井九说道:“也许你会喜欢我开出来的条件。” 冥皇说道自由。 井九再次摇头。 冥皇盯着他眼睛说道:“你背叛了自己的师父,你明知道来见我对人族有害无益却还是来了,说明你是个无情之人,只要你能得到足够多的好处,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带我出去又算得了什么?” 井九说道:“你对我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任何事情都需要计算,任何好处对我来说都不足够。”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清楚,他追求的目标太过高远,来自他人的帮助终究有限。 冥皇说道:“除此之外,就算你拿万物一来换,我也不会答应。” 井九说道:“我可以答应你把太平重新抓回来,或者杀死。” 冥皇听到这句话没有吃惊,反而有些释然,说道:“果然没有谁能把他关一辈子。” 然后他笑着说道:“但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井九说道:“你希望冥皇传承到你这一代便终结吗?” 冥皇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井九说道:“冥师一脉都是他的人,你说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第三十七章做简单人 中州派元婴长老魏成子暗杀赵腊月,然后被灭口,是那人的安排。 浊水里的那头鬼目鲮以及西王孙的计划、继而引出柳十岁的那件事,也是那人的安排。 这两件事情的背后都有冥部的影子,表明哪怕到了今天,那人依然对冥部有着足够的影响力。 冥皇的脸色太过苍白,无法表现出难看,但从他眼里的异芒便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愤怒。 那些胆大包天的奴才、那些没用的废物,居然甘为一个人类所驱使…… 就在他准备痛斥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由沉默。 沉默片刻后,他问道:“太平的威望从何而来?难道那些奴才还不知道是他这个奸人害了朕?” 井九说道:“三百年前他曾经再次入冥,以他的能力以及在冥部留下的那些根基,获得现在的威望并不是太难。如果没有人阻止他,待他恢复境界实力后再次入冥,谁都没有办法阻止他做什么。” 冥皇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觉得太平会动摇冥部的根基?” 井九说道:“冥部没有出现新的冥皇,是因为你没有办法指定继承者,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冥师打着你的名义拒绝再立新皇。不过如此一来,他也没办法再向人间开战,只能勉强维持局面,如果那人再次入冥,你觉得会如何?” 那人可能会挑动冥部与人族之间的战争,就像挑动不老林与正派宗派之间的战争一样。 井九到现在为止还无法确定那人想从不老林的覆灭里获得什么,但很确定那人想从冥部人间之战里获得什么。 “我只要活着,冥皇的传承便无法断绝,至于可能到来的战争……又与我这个囚徒又有什么关系?” 冥皇说道:“你拿人间的事情威胁我,真是太过荒唐,太平逃走,最担心的难道不应该是你们?” 井九说道:“但你终究是要死的。” 青翠山谷顿时变得幽静无声。 井九继续说道:“待我境界足够便会入冥,把冥皇功法传给你指定的继承者,或者直接帮助他登上冥皇之位。” 冥皇黑瞳微动,说道:“冥皇之玺在你手里?” 井九说道:“是的。” 冥皇再次沉默。 当初谈判的时候,人族忽然翻脸,向他发起围攻。 事先他便隐有所感,避开了第一道攻势,准备用冥皇之玺震杀那个白姓女修,然后趁乱离开。 忽然雷域之外落下一道伟力,直接轰的他魂火将散,险些直接身死。 那道伟力之恐怖,难以想象,便是人族强者飞升时遇到的天劫也不过如此。 他隐约猜到这道伟力的来由,绝望之余,冥轮稍乱,便被一茅斋的那枝笔困住,又被破云而出的一只角击昏。 待他醒过来时,已经被关在了镇魔狱里,冥皇之玺已经消失无踪。 这些年他时常会推算冥皇之玺落在何处,以为云梦山的可能性最大,谁曾想居然会在一名青山弟子手里。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说道:“难道你们人族把朕的皇玺当作奖励给了太平?” 井九说道:“不错。” 冥皇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嘲弄与轻蔑之意,说道:“原来那家伙比我还可怜,只不过是一条狗,拼命帮着主人抓住最大的猎物,却连口肉汤都喝不上,只被赏赐了一根永远都啃不动、嚼不烂的骨头。” 修不成魂火之御,便用不了冥皇之玺。 冥皇之玺当然是三界至宝,落在太平真人手里,就是块石头,只是好看些。 井九认同冥皇的说法,因为冥皇之玺在他手里也就是块石头,直到这次才终于发挥了一些作用。 冥皇忽然问道:“冥皇之玺在你手里?” 前面他问过完全一样的话,意思当然不同。 井九说道:“我不愚蠢。” 这句话也有几层不同的意思,比如对镇魔狱或者冥皇的警惕。 总之都是说,冥皇之玺这时候不在他身上。 冥皇背起双手,沉默了一段时间。 在这段并不是太长的时间里,井九做了些自我反省。 对他来说,反省是很罕见的行为。 所有这些事情在他青山闭关的时候便已经想好,并且做好了安排,不然他不可能找到冥皇。 从叔父的称呼到后面的这番谈话,也是他事先便准备好的。 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受了某些人的影响,把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了。 谈判不需要像顾清那样面面俱到。 冒充赵腊月那般心怀天下,像柳十岁的话那么多、元曲那么厚脸皮,更无意义。 他终究不是一个年轻的青山弟子,再怎么学也学不像。 所以他决定把事情弄得更简单些,哪怕明知道冥皇在做什么也没有阻止。 …… …… 冥皇忽然感慨说道:“某些方面你还真的很像你师父,只可惜还是年轻了些,难免有些天真。” 井九已经做好了决断,自然懒得再说话。 冥皇有些微异,还是说道:“我知道冥皇之玺就在你的身上。” 井九静静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在冥皇看来,井九此时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表现是以为自己在使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我知道那片黑暗空间的可怕,在那里没有确定的位置,更没有方向,就算你师父与雪国女王过来都没有办法找到我,那你是怎么做到的?自然是因为你带着能与我心神相连的东西,那样的东西人间只有一样,就是冥皇之玺!” 井九心想如此简单的推论,何必花时间再说一遍? 冥皇面无表情说道:“你居然想骗过我,真是太可笑了。” 井九忽然说道:“你是不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话,所以特别想说话?” 冥皇说道:“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想说话,而是需要拖一段时间施出魂火之御。” 井九看着他说道:“想来这时候,那些魂火已经通过你的脚底进入这方世界,变成一张大网困住了我。” 冥皇黑瞳微缩,说道:“既然知道,你为何不点破,或者逃走?” “你与那人一样习惯控制所有事情,而且你最想要的我不可能给你,所以你一定会试图做些什么。可如果我点破你的计划或者逃走,接下来还会重复类似的事情,直到最后你放弃所有希望,那样不停的试很慢,而时间很珍贵。” 井九说道:“所以让我们把事情弄的简单些,你赶紧做你想做的事情,证明没有意义,然后才好进行下一步。” 冥皇的神情荒唐至极:“你如何知道胜的一定是自己?你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第三十八章同天地大 一位年轻的青山弟子,面对冥皇摆出这样一副任君来攻的姿态,任谁都会觉得荒唐,更不用说冥皇自己。 “你被关的时间太长。” 除了这句话,井九没有给出更多的解释。 任谁在镇魔狱里熬了六百多年,也必然会修为大损。 更重要的是,这片看似青翠怡人的山谷天地依然是太常狱的一部分。这里隔绝天地,更没有冥河地火,无法在这里修行,只能任由身体里的元气或者魂火以最细微的模样渐渐散去,消逝在那片黑暗的空间里。 按照井九的计算,现在的冥皇最多只有当年百分之一的实力。 但哪怕再孱弱的冥皇,依然是冥皇。 一个无彰中境剑修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战胜他。 冥皇看着井九,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说道:“但足够杀死你这样的蚂蚁。” 井九的回答依然简洁,只有一个字。 请。 魂火无形无色,自然也难以计数。 井九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觉,无数魂火充斥于这片天地间。 下一刻,那些无形无色的魂火经由青翠的野草、紫色的花朵、湛蓝的天空而出,仿佛被涂了一层极淡的颜色。 他的视野里顿时充满了极淡的色块,无论往哪个方向望过去,都能看到。 很奇特的是,这些染着淡淡颜色的魂火与他曾经见过的冥师的魂火并不相同,给人一种极为鲜活的感觉。 这应该便是他想学的魂火之御。 “交出冥皇之玺,或者死。” 冥皇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杀死你不会有任何心理阴影。” 井九说道:“你不担心惊动那条龙?” 冥皇说道:“他们当年答应过我,这里是我的世界,不然我早就已经自尽,还会让他们用我来威胁下界?” 井九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意思却很清楚。 六百年前,人族便是利用了他的信任而把你关进镇魔狱里,难道六百年后,你还相信他们的说法? “惊动那条龙,你也一样会死,而无论我在这里做什么,比如杀死你,他们也舍不得让我死。” 冥皇面无表情说道:“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得到活着离开的希望,我怎会害怕冒险?” 井九说道:“希望对身处绝望里的人往往是毒药,而不是解药。” 冥皇笑着说道:“只要拿回冥皇之玺,你以为这片假天假地还能困住朕吗?” 除了最开始与井九说的几句话,他一直没有用朕这个自称,直至此时。 因为这一刻的他,是真正的冥皇。 满天魂火落下,不如暴雨,只似大雪,其间似乎隐藏着某些缝隙,却根本无法穿过。 井九没有离开的意思。 人类修行者遇到魂火,或者杀其主,或者避其网,不然便只能用法宝或者剑罡硬撑。 他选择的是最后那个、也是最笨的方法。 意随心动。 剑意缭绕。 绕行山谷的清风,切碎了无数花树。 轰的一声响,整座山谷仿佛都垮塌了。 只是幻象。 青翠的山谷依旧如前,地面没有一点震动,草屑没有飞起。 冥皇先前虽然那般说,但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不想惊动那条龙。 魂火落在了井九的身上,那些颜色也涂在了那件白衣上,顿时变成了真实的火焰。 火势极大,苗尖跃出数十丈高,仿佛地底岩火爆发。 魂火没有温度,如此狂暴的火势,竟没有点燃一棵树。 熊熊的魂火渐渐吞噬井九,只剩下一道隐约的身影,在其间摇摇欲坠。 冥皇静静看着那道身影,神情淡漠。 青翠的山谷重新回复安静。 看似磅礴的火势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就这样安静的燃烧着。 …… …… 山中不知岁月。 狱中亦如此。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山谷里的火终于渐渐熄了。 火苗消失在空中。 魂火变成无形的存在,回到冥皇的身体里。 那道身影重新出现。 经过如此长时间的魂火烧灼,井九依然没有死,只是白衣上出现很多小洞,脸色苍白,神情疲惫至极。 这时候的他,看着就像从破庙火灾里艰难逃出来的重病书生。 冥皇的脸色更加苍白,看着井九沉默不语。 被镇压了六百年的他确实虚弱至极,在他想来,井九既然是太平的弟子,即便境界低微,或者真可以撑住一段时间。 他没有想到的是,井九居然一直撑到了最后,更没有想到自己的隐藏手段也落了空。 冥皇非常确定自己的玉玺就在井九身上。 当井九对抗魂火的时候,他用冥河之手搜了一遍,却没有找到,甚至没有找到一件空间法器。 冥皇之玺究竟藏在哪里? 冥皇毫不犹豫加强了与冥皇之玺间的本命联系,用冥河之手继续向前寻找,终于来到冥皇之玺存在的空间里。 然而用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冥河之手依然无法把冥皇之玺带回来,因为……那个空间太大了。 镇魔狱里的空间便已经很大,但与那个空间比较起来,依然远远不如。 冥皇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没有想象过这样的空间。 他非常确定这绝对不是某种空间法器的内部。 因为就连天地都没有这般大。 那个空间是何处?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冥皇看着井九,生出无数猜想,身体里的光流渐渐平息,声音微哑说道:“为何这般大?” 井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说道:“天地本应这般大。” 冥皇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井九这时候已经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说道:“你还想试吗?” 冥皇说道:“我还有件事情不明白,你的剑元再如何丰沛,也不可能维持这么长时间的。” 井九说道:“如果时间再长些,我不知道能不能还继续维持下去。” 这一场看似简单的较量,实则是他重生以来遇到的最大危险。 在这段时间里他消耗甚至不比在雪原六年少,这里说的并非剑元,而是精神。 他对自己的身躯有信心,所以把剑罡收入了体内,只是护住了道树与剑丸。 魂火的杀伤力近乎精神力量,但也有很强的实质伤害。 所以与当初在梅园旧庵里与天近人对峙时并不完全一样。 他的身躯承受着魂火的洗礼。 那种痛苦,直指最深处。 换作任何人,在冥皇的魂火里停留这么长时间,就算不死,也一定会发疯。 但他是井九。 但还是会痛。 会受伤。 冥皇沉默了会儿,问道:“那你为何不惧?” 井九看着湛蓝的天空,说道:“只要能够活着离开,值得冒险。” 他的回答与冥皇的那句话很像。 冥皇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说道:“原来你也是失去了一切的人。” 第三十九章镇魔狱的蚊子 失去了一切,便再无所失去。 无所失去,自然无畏。 冥皇静静看着井九,如深渊般的黑眸里微光流动,那代表着情绪的微妙变化。 同病相怜还是尊敬? 冥皇问道:“你说要入冥帮我重建传承,且不说难度极大,便是你真做成了此事,多年之后时局变化,上界或者再难镇压我族,难道你不担心到时候,我的传承者会成为人族的祸害?” 井九说道:“冥部从来不是或者说不应该是人族的祸害,就像人族也从来都不是仙界的祸害。” 冥皇说道:“太平当年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井九说道:“这些道理确实来自于他,因为我很少想这些事。但我认为他说的有道理,至少在这一段上。” 冥部民众尤其是那些实力强大的妖人,一生中最想做的事情便是通过深渊、或是爬出通天井来到人间。 因为人间有阳光有灵气,有更适合生命的环境,还有真正的天空。 就像人族修道者想要飞升一样,所有生命都向往着更广阔的世界,更高更远。 这没有什么错。 就像邪道宗派想要拥有一条灵脉,这也不是错。 只是人族刚好在这里。 只是那条灵脉早已经被青山得了。 对人族与青山宗而言,你要来抢我的东西,自然便是错。 立场不同罢了,只看你站哪边。 井九只能站在人族的立场上思考这些事情。 当年在朝歌城,他曾经与赵腊月说过一次这方面的问题。 修道者不是普通人,但与普通人之间也不是人与羊的关系。 同源同种,自然同族。 …… …… 冥皇说道:“我没有别的问题了,你如果能帮我做一件事情,我就教你。” 确认杀死井九很难,而且就算杀死他也找不到冥皇之玺,希望便可以降低为期望,回到最初的谈判。 冥皇的这句话等于已经同意了井九的条件,只是需要一个台阶,那么这件事情想来应该不难。 这件事情确实不难,但很荒唐。 万物毁于眼前都不会眨眼的井九,都怔住了很长时间。 “你不要这样的看着我。” 冥皇正色说道:“如果你像我一样在这里住了六百年,就能知道天天有一群蚊子在身边是多么烦人的事情。” 井九很认真地说道:“有蚊子就应该打死,打死了就没有蚊子。” 这是一句废话。 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说过,废话往往就是真理。 那么冥皇解决不了这个麻烦的原因,自然是因为这个题目已经超出了这个真理涵盖的范围。 镇魔狱的蚊子,是打不死的。 井九没有听懂。 冥皇说出了自己苦思六百年后得出的猜想。 ——太常狱与天地隔绝,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概念,永世不变,蚊子是太常狱的一部分,自然不变。 不变,就不会死。 听到这个猜想,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太荒唐,太不真实。 即便那些蚊子是太常狱的一部分,进入到冥皇的小世界后,按道理来说,便应该变回正常的蚊子。 用果成寺禅宗的话来说,这便是因果成线。 “那些蚊子每天不停地在你耳边飞,嗡嗡地叫着,真是烦心至极,偏又打不死,急死朕也。” 冥皇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真有些畏惧。 井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准备带着阿大一道进镇魔狱,结果被阿大拒绝。 阿大给出的理由里最后一条便是镇魔狱里的蚊子太多。 当时他没有在意,现在想来确实有些问题。 镇魔狱里环境如此严酷,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蚊子。 就算蚊子再多,像阿大这样的神兽又怎么会怕? 看起来,镇魔狱的蚊子确实是个麻烦。 只是他还是不明白,心想以冥皇的境界,就算真打不识,闭了自己的感知便是,有何可烦? 看他神情,冥皇猜到他的想法,说道:“即便你感知不到,它依然在那里。” 井九曾经与禅子论道百日,很轻松地听懂了这句话,说道:“我可以传你真正的清净观。” “不要。” 冥皇毫不犹豫说道:“你师父带我参观过果成寺,白骨观还能接受一二,真持了清净观,活着还有甚意思?” 井九心想活着自然有活着的意思,只是并非那些意思。 这种时候他不会与对方坐而论道,说道:“蚊子在哪里?” 入镇魔狱已有十余日,除了在黑暗空间里漂流的那段不知时间,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这片青翠的山谷里。 为何他没有遇到那些能令冥皇色变的蚊子? “你我说话这段时间,我已经用魂火赶走了很多次,那些蚊子没去你那边,对啊……” 冥皇露出不解的神色,说道:“为何那些蚊子不来烦你?难道你的血是臭的?” 井九没有理他,说道:“既然你能用魂火赶走蚊子,为何还要犯愁?” 冥皇微怒说道:“难道我生命里的每一天都要不停重复做这件事情?” 井九心想那确实太惨,建议道:“你可以做个蚊帐,或者干脆修个房子。” 冥皇说道:“没用,挡不住。” 井九不明白,说道:“给我看看。” 冥皇走到他身前。 井九听到了嗡鸣,却没有看到什么,两眼微亮向四周望去,终于看到了那些蚊子。 那些蚊子真的很小,即便他用了剑目,依然只能看到很小的黑点。 他抬手挥向那些蚊子,却什么都没有触到。 能够避开他的一挥,这些蚊子真的不简单。 这些蚊子的身体大小超出了自然界的常理,甚至已经超出了想象的上限。 不管剑意如何凌厉,不管力量如何磅礴,它就像是一粒轻尘,甚至比轻尘更小,如何能斩中它,碾碎它? 难怪冥皇都杀不死这些蚊子。 冥皇看了眼他的右手。 “既然你这么懒,不愿意用魂火为罩,那便只能用最坚硬紧密的材质做个罩子。” 井九说道:“陛下或者可以试着烧融山石,然后把自己埋在里面。” 被魂火烧融的山石,只剩下最纯净的石晶,凝固后紧密至极,没有一点缝隙。 想来那些蚊子的身体再小,也很难穿过那些凝固的岩浆。 “如果这种方法能行,我难道不会直接用没有凝固的浆岩包裹住身体?我们打小就会这么玩!” 冥皇恼火说道。 井九觉得他变成了小时候的侄儿,无法沟通,有些烦人,心想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那些是镇魔狱的蚊子,又不是青山的猴子。 他说道:“你应该让关住你的人来解决这个问题。” “刚才说过,这里除了你谁都来不了。” 冥皇看着他微嘲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就算那条龙也没办法到这里来。” 除了井九谁都不行,风雨都不能进。 冥皇之玺只有一个。 大海无法进入一滴水里。 井九不认同这种说法,如果大海有意识的话,可以让意识进入每一滴水珠,与里面的渺小的生命对话。 只不过那道意识到底能不能被视为大海本海? 井九不想继续思考这个问题,问道:“你与它们共处六百余年,有没有发现它们怕什么?” 冥皇说道:“没有发现,但以前听你师父说过,它们惧怕雷威。” 青翠的山谷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井九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说道:“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青山有雷魂木?” 冥皇神情不变,说道:“是吗?” 第四十章春天正是读书天 井九说道:“如果我随身带着雷魂木,这时候拿出来做两把躺椅,倒是不错。” 冥皇知道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想法,叹了口气说道:“何止不错,简直快活。” 井九说道:“你想的这个方法确实不错。” 他自然不是在说驱蚊的方法,而是冥皇想到的脱困之法。 那人拿到雷魂木后,用了冥部的转魂之法,借由一名冥部妖人逃出了剑狱。 冥皇对转魂之法的研究自然更深,如果他拿到雷魂木,说不定也可以借由第二层的那些囚徒逃出去。 他把那人关进剑狱的时候,冥皇早已在镇魔狱里,自然不知道那人用的方法。 冥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这种方法,只能说明他的智谋水准并不逊于那人。 井九问道:“像你这般聪明冷静的人,怎么会被他骗到地面来?” 冥皇感慨说道:“当然是因为他很能骗人,而且我确实很想上来看看。” 没有修道者不想飞升,没有冥部的人不想来到人间,虽然两者的难易程度还是有很大差异。 普通的冥部强者还可以通过各种方法,来到地面晒晒太阳,但…… 冥皇淡然说道:“我不能上来,登基之后就更加不行,所以我想趁着登基之前上来看看。”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 神皇不可能去雪原,冥皇也不能来人间。 臣民们会以死相谏,或者干脆先让你死,免得你被敌人抓住,最后拿来羞辱以及威胁我们。 皇帝再重要,也不如整个国族。 井九问道:“你应该很清楚此行的危险,为何最后还是会被抓住?” 冥皇说道:“因为我输给的不是计谋,而是力量。” 说完这句话,冥皇便沉默了,不再说当年的事情。 井九也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还想赶蚊子吗?” 冥皇说道:“当然。” 井九教了他一道风雨道法。 风雨道法乃是大泽绝学,青山宗与大泽交好,也有所接触,虽然不是最高阶的那几种道法,但已经够用。 冥皇是何等人物,虽说修行体系与人族不同,这种低阶道法自然难不住他。 没过多长时间,他便把这种风雨道法学会,一时间青翠的山谷里乌云密布,狂风拂面,似有暴雨将至。 感应到风雨的气息,冥皇身边的蚊子似有些不适应,渐渐飞散,但并未走远,依然停留在数丈外。 冥皇看着天空里的阴云,皱眉说道:“威力太小,而且维持太累,与我用魂火赶蚊子有何区别?” 井九说道:“你可以把道法刻进阵图里。” 冥皇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道:“这里与天地隔绝,若要阵图长时间运转,阵图威力必然极为微弱。” 井九说道:“有风雨便好。” 冥皇没有再说什么,把道法刻进了阵图里。 就在阵图运转的一瞬间,天空里乌云便开始急剧缩小,风也变小了很多,刚落下的雨水变得极为稀疏。 片刻后,阵图稳定下来,云雨变成了很小的一块,静静悬在井九与冥皇的头顶,只有数丈方圆。 那些蚊子已经适应了环境的变化,再加上这片云雨实在太小,纷纷飞了过来。 冥皇没有说什么,看着井九等着下一步的安排,他确定这个青山弟子心思缜密,必有后着。 井九从破烂的袖子里取出一个铃铛,有些犹豫。 “品阶不错。” 连冥皇都赞了一声,这铃铛自然很不普通,乃是瑟瑟赠给井九的礼物。 若让瑟瑟知道井九把她精心挑选的铃铛用来做这种事情,一定会非常生气。 那样的话,将来她要井九办的事情肯定会麻烦很多。 井九也是想到此节才有些犹豫,万一将来她要自己去杀光悬铃宗的长老们怎么办? 不过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想来她也不会知道这个铃铛被自己留在了镇魔狱里。 铃铛离开他的掌心,自行飞入阴云里。 那些蚊子已经重新飞回冥皇的身边,发出极其低微的嗡嗡声,奇怪的是并没有落下吸血的意思。 阴云里响起一声清鸣。 不愧是悬铃宗最高阶的清心铃,铃声回荡在山谷里,青草更加挺拔,花瓣更加娇嫩。 井九与冥皇都觉得心神清明了几分。 最奇特的变化在声音起处。 那片阴云随着铃铛的震动而流转起来,里面出现了一道闪电。 那道闪电很小,约摸手指粗细,如筷子一般长。 那道小闪电与地面的距离太近,自然无法发出轰隆的雷鸣,只是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 就像谁的筷子被折断了,而且不是相对坚硬的木筷,是竹子做的。 华盖般的云。 筷子般的闪电。 餐桌上的声音。 一切都是那样的可爱,就像那只在云里时隐时现的小铃铛。 …… …… 可爱,自然没有太多杀伤力,但用来赶蚊子已经足够。 冥皇至少在这点上没有说谎,那些蚊子确实惧怕雷威,纷纷飞散,避入山谷的石缝与草根里,不敢出现。 井九望向冥皇。 冥皇面露微笑,看来是很满意效果,然后笑容骤敛,没有任何预兆便开始讲课。 “魂火并非自生,而是我们入冥河试炼,寻找到自己的冥火,就像你们青山弟子寻剑一般。” “把冥火纳入体内,同样也是冥河试炼的一部分,我们称之为拥火。” 冥皇说道:“其后便是最紧要的一步,如何把冥火融入血脉,生成魂火。” 朝天大陆与冥部之间的通道一直存在,接触自然难免。 最近两千年没有什么大战发生,双方仇恨渐解,各种偶然与必然的联系慢慢增多。 魂火的来历与修行方法,已经不再是冥部的秘密,尤其是对井九这样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但他还是听得很认真,没有打断对方的说话催促。 冥皇说道:“既然你不是想修魂火,这些对你没有什么意义,那就随便说说好了。” 井九说道:“请详细说来。” 当年师兄对他说过冥部的修行法门,但终究不及一位冥皇亲自解说,这种机会实在太少。 冥皇既然答应了教他,自然也不会嫌麻烦,把接下来的魂火境界及修行法门都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井九神情专注地听着。 世间万事,他只关心一种。 所以他看着懒散,其实修行在这件事情上非常认真。 清脆的铃声不时响起,与冥皇的声音一起在青翠的山谷里回荡。 青草更绿,紫花更紫,微风更软。 大好春光。 怎能不修行。 第四十一章静斗道字一闪念 冥部魂火有九境。 除了冥皇先前已经说过的第一境寻火、第二境拥火、第三境熔火,接下便是第四境燃火。 到了第五境便是一个重要的区隔,类似于青山剑宗的无彰境,因为这时候魂火便可以用来直接战斗。 也正是从第五境开始,火字被放在了后方。 第五境火离。 第六境火琢。 第七境火游。 第八境火隐。 第九境火启。 …… …… “魂火之御不在九境之内,但也不在九境之上,并非第十境,因为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修行方法。” 冥皇看着井九说道:“六境之后你需要选择,究竟是按传统的魂火修行走,还是走魂火之御的道路。” 井九说道:“传统法门与我们有些相似。” 冥皇说道:“不错,而且还更简单一些,魂火之御却相当麻烦,你需要忍受极大的痛苦,冒着极大的风险,切割下来一部分记着修行秘法的神魂,用火琢的方法烙进离开身体的魂火里,让其自行修行成长。” 只听这些话便能感觉到其间隐藏的风险以及……勇气。 井九忽然想到浊水里的那头鬼目鲮。 曾经肆虐朝天大陆的妖兽,绝大多数都是受冥部驱使、经由大漩涡或是深渊别道来到地面。 那头鬼目鲮的妖丹里烙印着血魔教的秘法,现在想来应该便是与魂火之御类似的手段,只是低级很多。 “在下界,魂火之御是最绝密的东西,严禁除了冥皇之外的任何人接触。因为这种修行法门极有可能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魂火上附着真正的神魂,自主修行可能自生灵智,最终与主魂完全切断,变成新的生命,也就是妖火。” 冥皇看了他一眼,说道:“就像你们那把剑一样。” 井九神情专注听着,没有变化。 冥皇继续说道:“如果魂火之御的法门泄露,只怕会出现数万朵妖火,在下界肆虐,到时候只怕我们会灭族。” 井九说道:“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吗?” 冥皇说道:“幸运的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但谁也敢不冒险去试,所以法门始终被控制在冥皇本人的手里。” 井九说道:“请放心,除了你指定的继承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冥皇静静看着他,很长时间过去,依然没有等到下一句话,不由笑出声来。 “如此要紧的事情,难道你准备一句话便让我相信你?” “不然?” 冥皇叹息说道:“发个血誓吧。” 井九说道:“血誓可破。” 只要境界足够高,任何神魂方面的羁绊或者说制约,都可以无视。 所谓迎刃而解,看的就是剑刃的锋利程度。 冥皇想了想,说道:“那就开始。” 真的就这样开始了。 冥皇开始讲述魂火之御的法门。 井九静静听着。 待听完所有法门内容,他闭目静思消化所闻。 半日时间后,他睁开眼睛醒来,对魂火之御已经有了全面认知。 修行这种法门最困难的地方有两处。 第一个难点是切割神魂,这个难度太大,需要另外修行秘法,就算成功,那个过程也极为痛苦,远超魂火灼身。 第二个难点是魂火离体之后,随着自我修行灵智渐生,如何控制它始终与主魂相连,这个过程艰险而且漫长,就像凡人在离地数千丈的高空里慢慢走过一条数十里长的钢索。 但井九不需要考虑这两个问题,因为这两个问题对他来说都不存在。 还是那句话,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的运气都很不错。 不过他要修行的并非魂火,而是剑鬼,二者相似,毕竟不同。 井九要借鉴魂火之御创造出剑鬼自修的道法,自然要进行很多尝试,依照结果调整,最后找到完全属于自己的道路。 借鉴的前提是真正的了解,而冥部修行法门里很多地方,对他来说完全陌生,根本没有接触过。 冥皇就在身前,他自然不会客气,遇着不解之处或者是不确定的地方,便会提出问题。 冥皇既然答应了他,便不会藏私,逐一解答。 随着问答的进行,冥皇逐渐确认井九的想法可行,震惊之余也隐隐兴奋起来。 再创新道,对任何强者来说都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更何况是他。 在镇魔狱里关了六百余年,最难承受的不是孤单,而是无事可做。 冥皇回答的越来越认真,越来越慎重,到后面,他甚至开始向井九给出自己的建议,何处应该如何做。 井九听着他的建议,觉得颇有见地,拿出更多自己的想法请他赏鉴。 冥皇认真听完后再次给出自己的意见,井九觉得有些是对的,有些却是有些不妥,摇头不语,冥皇仔细剖析自己的思路,井九指出他的漏洞,冥皇沉默片刻后,对原先的思路做出微调,井九静思片刻后,又给出自己的想法…… 这样的讨论一直持续着,只是随着逐渐深入,二人说话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都在沉默的思考。 有时候,井九会望向对面的冥皇,若有所思。 他常年在青山静修,很少与修行同道切磋,但也曾经在神末峰顶与禅子对坐论道百日,也曾经与连三月观春蚕十夜,至于少年时与师兄这方面的探讨,则更多的是单方面受教。今日来看,冥皇与这三人相比绝不稍逊,某些地方甚至犹有过之。 有时候,冥皇会望向对面的井九,眼神微冷。 这个青山弟子还很年轻,为何却拥有如此渊博的学识与智慧,竟隐隐超过了当年的太平真人,这便是青出于蓝的道理?如果人间尽是这样的人物,那冥部还有什么希望? 如棉花糖的云悬在上方,微雨小的像柳枝从河面带起的水滴。 阴云里的铃铛隔段时间便会敲响一次,带出一道可爱的闪电。 井九与冥皇坐在下面,沉默不语。 阴云里却仿佛有两道身影一直在进行着激烈的辩论。 在修行界的历史上带出一道道闪电。 …… …… 春天其实并不适合读书学习修行。 除了井九这样的怪人。 因为春光明媚,非常好睡。 春困是很多人都抵抗不了的事情。 鹿国公坐在太常寺里,犯困的厉害,手里端着的茶碗几次都险些摔落下来。 忽然有官员前来报信,说国公府的管事来了,说府里出了件急事。 鹿国公依旧闭着眼睛,问道:“什么破事?” 那位官员有些犹豫,还是原样禀道:“管事说……碗破了。” 鹿国公顿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第四十二章听碗、玩猫、宣官 乍暖还寒的时候已经过去,春意极足,正好将息。 在这段日子里,不要说是朝廷衙门、官私书塾,就连戏院的生意都要差很多。 出名怠政的鹿国公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勤勉起来,虽然还是没做什么正事,只是坐在椅子里喝茶,但连续数十日都没有请病假的他,还是让朝中的同僚以及太常寺的下属们惊奇万分。 此时看着他在春日下往衙外走去的身影,太常寺的官员吏属们才觉得一切回复了正常。 鹿国公挥手让送行的官员们散掉,看了眼站在人群外不起眼的井商,想了想还是没有让他上前说话。 上车后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块晶石握在手里,借着灵气恢复精神,同时平静心情,然后问道:“确认破了?” 国公府的管事这时候在车外,自然不是他问话的对象。 鹿国公问的是坐在车子里的一位瞎子。 那个瞎子头发花白,衣着朴素,已然苍老,却很有精神。 老人是鹿国公当年在北方从军时的亲兵,受伤后被国公接进了府里,接受了这项枯燥却非常重要的工作。 “属下听得清楚,碎的是青花盏。” 鹿国公自然不会由人长时间停留在那个房间里,又要时刻准备,这位瞎了的老卒便成了最好的人选。 在国公府里,这位老卒表面的职司是负责养鸟,住的离内院很近,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任务其实是听碗。 …… …… 鹿国公经由地道来到井宅,抬头便看到了一身风尘的顾清。 身为剑修,居然给人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可以想见他来的非常急。 鹿国公却有些不满意,说道:“这都已经多少天了?” 很明显,他嫌顾清来的太晚。 顾清也是无奈,他并非赵腊月与井九这样的二代师长,想要离开青山必须提出申请,然后得到批准。 虽然青山对这种事情查的并不严,他也可以像上德峰的段莲田、两忘峰的简若山那样偷偷离开,但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朝歌城,井九在信中隐约提到他此行可能会在宫里停留,那如何瞒得过人? 神末峰再如何孤清,这等流程总还是要走一下,不然会显得太不尊重其余诸峰。 没想到的是,以往并不在意这种事情的诸峰师长今次却非常认真,到底同不同意顾清去朝歌城,引发了一场很激烈的争执。直至某夜赵腊月从闭关的洞府里出来休息,闻知此事让元曲走了一趟,第二天顾清才得到了许可。 如此一来时间便被耽搁了很多,等他来到朝歌城,这里已经落了几场春雨。 顾清解释了一下原因,便问鹿国公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井九在信上隐约提了几句,他猜到了些许,只是无法确定。 听到鹿国公的话后,顾清想了会儿,问道:“夜里能不能入宫?” 他感觉到了鹿国公的焦虑与急迫。 此时春日已斜,院子里的海棠树落着花瓣,被暮光照耀的仿佛无数朵火。 鹿国公想了想说道:“你先好好休息,不急在这一夜。” 他确实有些焦虑,因为青山宗的争执,说明对于神末峰想做的事情青山内部的意见并不统一。 如果最后青山宗选择置身事外,井九的安排该如何落实? 至于井九这时候在镇魔狱里做什么,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鹿国公更是想都不敢想。 井九进入镇魔狱的第二天,鹿国公便想办法确认了他已经逃离囚室,那么现在他去了哪里? …… …… 星光入窗。 顾清盘膝坐在地上,闭目静修,却一时担心师父的安危,一时想着明日入宫后的事情,道心难静。 他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望向那盘著名的棋局,却又发现怎样都看不懂,只好走到窗前看夜色。 夜色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猫叫。 猫叫并不凄厉,也不难听,应该不是发春。 一只白猫像鬼一般出现在窗台上。 顾清有些吃惊,赶紧行礼:“见过白鬼大人。” 阿大居然没有随着师父离开,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更加担心。 白猫抬头冷傲地看了他一眼,表示有自己看着,怕什么呢? 它哪里知道顾清并不清楚井九去做什么,正是因为想着井九此次出行居然专门带着它才有些不安。 顾清目送白猫离开。 在神末峰上相处久了,他自然不像最初那般畏惧这只猫,但该有的礼数绝不会缺。 白猫消失在井宅后园,他准备转身,却看见师父的那个侄儿偷偷溜到了院墙下面,不禁有些疑惑。 那个小男孩叫井梨。 也许井九自己都不知道,但顾清知道,因为师父的所有事情他都要帮着打理好,包括在凡间的亲人。 他想了想,跟了过去。 来到井宅后园,看到眼前的画面,他有些吃惊。 井梨在园子里寻找什么,低声喊着:“咪咪,咪咪,你在哪里?” 一只白猫从草堆里慢慢走了出来,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这只白猫自然就是那只白猫。 井梨见着它现身,开心地快要跳了起来,说道:“我还以为你走了。” 白猫很敷衍地喵了一声,表示老子暂时还不会走。 井梨上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白猫的头,说道:“我们来玩吧……” 听到这句话,白猫的眼睛亮了,伸出右爪从野草堆里扒出一副骨牌,推到井梨的身前。 忽然它想到什么,转身望向后园某处阴影,眼神锋利如剑。 顾清正在震惊中,醒过神来,赶紧望天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敛神静气,悄无声息地离开。 …… …… 第二天清晨,顾清便随鹿国公一道入了宫。 井九的意思非常清楚,他们自然不用瞒人,甚至有些刻意地在大朝会之前出现。 鹿国公与顾清的身影落入了所有王公大臣的眼里。 青山仙师入宫的消息,顿时传遍了整座朝歌城。 继而又有新的消息,那位仙师会成为二皇子的先生。 顾清的身份来历也很快便被弄清楚。 有些人觉得不妥,因为顾清只是青山的三代弟子,来给皇子做先生似乎身份不够,有些人则是觉得非常合适,因为怎么说他也是景阳真人的直系传人,更多的人则是在关心,从来不理会国朝事务的青山宗……这是想做什么? 第四十三章知徒莫若师 顾清进宫,赶在大朝会之前拜见了神皇,也只是在殿上遥遥行了一个礼,对话数句,连神皇的容颜都没能看清。 然后鹿国公便带着他去了贵妃的寝宫。 胡贵妃看着顾清脸上的微笑,便想起数年前那个夜晚对方的尖刻话语,神情有些不自然,觉得这笑容好生可恶。 顾清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笑容不减,与她寒喧了数句。 二人说话的时候,一个粉雕玉琢般、可爱至极的小男童被嬷嬷牵了进来,正是二皇子景尧。 景尧的身体里流淌着神皇的血脉,又有狐妖一族的传承,自然聪慧到了极点。 他现在才三岁,却已经比很多大人会察言观色,更厉害的是他仿佛有种感知他人情绪的本能。 前些天夜里,他感觉到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母亲,对那位叫做井九的青山仙师非常敬畏,所以他表现的很乖巧。听说今天这位叫做顾清的仙师会是自己的先生,他有些抵触,又清楚地感觉到母亲对此人颇为不喜,表现自然不同。 景尧站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顾清,显得很好奇,却没有上前行礼的意思。 顾清静静看着他,也没有上前行礼的意思。 那位老嬷嬷看着这画面,便有些心气不顺,心想你即便是青山仙师,会成为皇子的先生,也得先给皇子行礼啊。 难道天地君亲师的道理你都不懂? 胡贵妃怔了怔才明白怎么回事,准备说话,却被鹿国公用眼神阻止。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走。 春日从东边快要抵达天空正中,宫外的花树渐被阳光晒的没有精神。 顾清依然静静站着,如春风般不急不徐,也不生气。 景尧皇子终究是个小孩子,早就已经快站不稳了,再也无法保持着乖巧的面容。 他小脸微红,身体微晃,却依然倔强地不肯先开口。 那位嬷嬷看在眼里,好生心痛,心想你是个大人,还是位仙师,居然和一个小孩子置气。 一阵春风入窗,落在小皇子的身上,小皇子双腿微软,险些跌坐到地上。 那位嬷嬷赶紧上前扶住,惊魂未定,转头望向顾清恼火说道:“这位仙师够了吧!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 见着此景,听着这话,胡贵妃反而心里松了口气,喝道:“多嘴的老东西,居然敢对仙师不敬,拖下去掌嘴!” 宫女上前把那位嬷嬷架了出去,而景尧小皇子自然便被胡贵妃抱在了怀里。 整个过程发生的极快,顾清来不及表现出任何态度。 不得不说胡贵妃的反应真是极快,直接把嬷嬷的错处当成了一步台阶跳了上去,轻盈而好看。 鹿国公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心想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女,总算是成熟了。 景尧斜靠在母亲的怀里,觉得好生委屈,不肯抬头。 胡贵妃把他的头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知道自己错了吗?” 景尧并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看着母亲的神情便知道自己错了。 他犹豫着站直身体,转身望向顾清,带着哭音行礼:“见过……先生。” 顾清平静受了,然后回礼:“见过殿下。” …… …… 果成寺律堂的白山禅室里,阴三在看佛经,玄阴老祖也在看。 如果要把朝天大陆千年历史里的恶人做个排序,他们肯定都能排进前十,但他们在青灯古佛的陪伴下读经自然不是为了赎罪。无论正道善恶,走到最远总会有相通之处,邪道妖人读佛经,也会对自己的修为有些帮助。 室外响起早课的钟声,阴三放下手里的经卷,缓步走到禅室外,顺着松影下的窄道,向着寺外走去。 律堂四周很安全,如果他小心一些,整座禅寺都是安全的。 他已经确认当初教柳十岁解经时灯花引发的风波已经平息,没有人知道他与玄阴老祖还在果成寺里。 松林外是塔林,光线越来越幽暗,直至穿过宝殿,行过夹道,来到寺外,光线再重新变得明媚起来。 春光到处都是,只是不愿入禅寺,免得打扰僧人们的修行。 阴三顺着那条熟悉的山道走出前院侧门,来到菜园上方的一片土崖上,驻足向下望去。 与冬天时满眼黑白的景角不同,春天时的菜园真是青葱一片,有瓜有菜有果,看着便让人高兴。 菜地与果林里的土面明显被复耕过好些次,至于那些野草更是被除的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残余。 如果在近处去看,你甚至很难在菜叶与果树上发现那些坏虫子。 “用飞剑开田倒也有趣,用飞剑锄草难道不觉得太麻烦?用飞剑杀虫这更是……” 阴三看着菜园里的那些细节,感慨想着,柳十岁种菜倒真是一把好手,其实挺适合去适越峰管那些药草山果。 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这些细节确认柳十岁已经度过了那道关口,修为没有受到任何损害,反而有所进益。 晨光渐盛,远处传来狗叫,菜园里传出开门的声音,然后有井水声,厨房里生起炊烟。 阴三转身离开,借着山崖的阴影回到寺前,经由侧门进入前院,穿过夹道、远远看着宝殿便进入了幽静的塔林,最后回到白山禅室前时,除了衣领上多了些松针,手里还多了一卷经书,不知道他是何时在何处拿到的。 他没有走进禅寺,站在庭院间,便打开了那卷经书。 朝霞染红了天空,落在经书上,如血一般。 这卷经书里夹着密文写成的信息,写着近期外界发生的大事。 这些是不老林给他的汇报,虽然不及卷帘人快速丰富,准确性甚至还要更高一些。 阴三并不在意顾清成为景尧的先生,这些都是小事,他关心的是井九去了哪里。 他很早就知道井九离开了青山,但直到现在不老林才查出来井九是去了朝歌城。 井九去朝歌城做什么?皇位的继承? 阴三站在晨光里沉默地思考着,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眼神微变。 井九是去解决问题去了。 阴三从来没有想过,井九会和柳十岁一样遇到修行上的问题。 他对井九的修行拥有无限信心,就像当年那样,哪怕他现在已经有了另一个答案。 直到这时候,阴三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些什么。 从无彰到游野,井九一定会遇到那个问题。 井九需要想很长时间,才能想到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阴三不用,因为他更熟悉,而且他已经想了很多年。 “原来你在太常寺。” 阴三接着不知想到什么,笑了起来。 他开心的笑声回荡在安静的庭院里。 几只晨鸟惊起。 第四十四章如何安度晚年? 玄阴老祖也被屋外的笑声惊起,走出禅室问道:“真人因何发笑?” 阴三摆摆手说道:“没什么,只是想着虽然彼寺非此寺,可兜兜转转最后都还是要指望庙里解决问题,便觉有趣。” 玄阴老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准备继续发问,忽听着寺里再次响起钟声,腹中顿生饥意,便忘了此事。 果成寺的规矩,每天清晨早课结束之后才会用食。 阴三拒绝了老祖的邀请,拿着那卷经书走进禅室,开始继续思考他的问题。 老祖走过松林与塔林、宝殿与夹道,来到前寺的大厨房里准备吃早饭。 律堂那边有自己的灶房,可能是由于在这间大厨房里炒过一段时间菜的缘故,老祖还是习惯回到这里吃饭。 至于为什么每天还要吃饭,偶尔还想着吃人,用他对阴三的解释来说,那就是个乐子。 他被青山剑阵逼着在地底熬了几百年,境界受损,魔胎渐实,此生已经飞升无望,只想如何好好度过晚年生活。 前寺厨房里有人正在吵架。 一个胖僧人手里拿着馒头,对着值日僧恼火说道:“我吃的是馒头,配点苏子叶有什么不行!里面又没包肉!” 这场架吵的很是激烈,持续了很长时间。 老祖去取了粥食,坐在长桌边,笑眯眯地听了很长时间,喝了三碗小米粥才离开。 回到白山禅室的时候,阴三站在佛像前,看着地面上散落的经文在发呆。 老祖神情不变,心里有些不安,问道:“怎么了?” 阴三说道:“我本想着这些佛经已经读熟,不用再带着,在准备扔掉的时候却发现似乎还差了点什么。” 老祖没有在意这句话的主要内容,吃惊问道:“带着?去哪里?” 阴三说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做,想了很多年,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现在似乎机会来了。” 老祖说道:“真人想做而未做成的事,必然是大事,这些经文与之相比,不值一提,就放在这里吧。” 看着地面上的那些佛经,阴三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这些佛经在与我说话。” 老祖没有骂他疯子,正色问道:“说什么?” 阴三说道:“这些佛经说,看见生灭,便不得解脱。” 老祖说道:“真人知我愚钝,此言何解?” 阴三说道:“就是说不要去……也对,以我现在的境界去也无用,也许在远处看,或者不看才是最好的。” 老祖想了想,露出谦卑的笑容,说道:“或者我帮真人您跑一趟?” 阴三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说道:“你去那里会死的。” 玄阴老祖一身邪功深厚无比,堪比通天境大物,阴三带着他便敢随意行走人间,甚至敢在果成寺里停留。 什么地方竟是如此凶险,连老祖去了也一定会死? 玄阴老祖却听得明白,真人这句话看似关心,实则是警告。 做狗就要做看家狗,偶尔可以叫唤两声,但别想着离家太远。 …… …… 宝通禅寺里的红菜苔早已经卖完了,各式蔬瓜也摘了很多,现在园子里最多的便是终年不断的小青菜。 没有红油豆腐乳的何霑,日子要比柳十岁凄惨很多,已经吃的面有菜色,时常怀念那位菜色满满的友人苏子叶。 他还是没有等到小姨允许自己离开的消息,却等到了童颜准备离开的消息。 童颜准备离开宝通禅院,自然是因为他已经完成了过冬要他做的方案。 杀死西海剑神的方案。 何霑很不客气地要求看一眼。 童颜很不客气地看了他一眼。 这种方案自然只能保留在自己的脑子里,如何能够诉诸文字? 何霑抓着童颜的衣袖,不准他离开,除非他告诉自己。 他自然没有忘记赌咒发誓绝对不会泄露给任何人,哪怕是悬铃宗的那个丫头,并且要与童颜拉勾上吊一百年。 童颜被他缠的无奈,更不想与他勾手指,便把自己布置的局说了一遍。 何霑听完后非常失望,因为这个局非常普通,毫不精妙,更谈不上令人拍案叫绝,说道:“你们当时杀洛淮南时布的局多精彩,剑西来比洛淮南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为何这个局反而如此简单?” “杀师兄的局之所以复杂,是因为我们以弱敌强,又务求必中,所以各方面都要考虑到,不给他留任何后路。” 童颜说道:“剑西来不同,他是通天境大物,基本上所有的阴谋或者说偷袭对他都无效。” 何霑说道:“那要你有什么用?你还在这里想了半年。” 童颜说道:“我在帮裴先生选择战场。” 要杀死一名通天境大物,首先你需要一位通天境大物,这便是裴白发扮演的角色。其次便是你需要营造一个尽可能有利于己方、不利于对方的环境。西海乃是剑神主场,裴白发远离万寿山出手,自然不利,童颜这半年里做的事情,便是在西海附近选择战场,同时思考应该用什么方法把西海剑神与裴白发送进那个战场里。 听完童颜的解释,再回想刚才听到的那个局,何霑明白了很多,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影响很大吗?” 童颜说道:“我境界太低,无法推演出这场战斗的结果,只能凭感觉估计,大概能从四成到五成。” 何霑心想你苦苦思索半年时间,居然只提升了一成可可能性,这可真是…… “不愧是中州童颜。” 过冬从屋外走了进来,看着童颜欣赏说道:“小小年纪便能凭谋略影响一场通天之战,” 何霑差点出口的话顿时被憋了回去,满脸通红说道:“小姨,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样突然的出现。” 过冬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童颜要走,我自然会来,哪里突然?” 何霑再次被憋得不轻。 也对,他们被过冬放在宝通禅院半年时间,最后能否出去,自然要看她检查功课的结果。 检查功课进行的非常顺利,过冬并不擅长这方面,没有提出什么意见。 最后,反而是童颜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或者说邀请。 “虽然不知道前辈究竟是谁,但如果是我想的那位,那么您参与此事,或者可以提到八成甚至九成。” 过冬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还需要二十年才能恢复。” 何霑说道:“那就二十年之后再开始。” 西海剑神毫无疑问是通天大陆的最强者之一,即便青山掌门真人也只能与他战成平手。 想要杀死这样的人物,用数十年时间去等待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过冬看着他说道:“但裴先生只有三年时间了。” 第四十五章睡美人 过冬说出这句话后,菜园屋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当年裴白发被天近人暗算,败于西海剑神之手,损耗严重,闭关多年修复境界,却还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节。 童颜早就已经算到了这个原因,沉默不语。 何霑忽然说道:“我能做些什么?。” 这个局里有桐庐与苏子叶,最重要的裴先生当然不会少,但是没有他的名字。 童颜布置这个局便已经是贡献,他难道什么都不做? 过冬说道:“你在宝通禅院清了半年肠子,应该干净了,随我去果成寺吧。” 如果是平时,何霑肯定会大喊大叫自己不要当和尚,但这时候他只是静静看着过冬,没有说话。 亲的终究是亲的。 童颜算到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在朋友的身上,笑了笑便出言告辞。 他离开住了很长时间的菜园,沿着用石片铺成的小路向山下走去。 来到薄雾遮掩的村子边,他回首望去,宝通禅院匾额上的两个大字隐约可见。 他默然想着,裴先生是在求死,即便事成,又如何能不死? 想要改变最后的结局,除非别的正道宗派一起出手,然而果成寺不会这样做,中州与青山……也不会动。 西海剑神一剑斩落云台,也斩落了中州与青山的借口。 裴先生可以出手,那是因为无恩门与西海剑派之间的恩怨,也是因为他与西海剑神之间的恩怨。 他还能再多做些什么? 算力再强,终究有时穷,天地之间谁能算清一切? 听闻井九境界停滞,已然离开青山,去外界云游思破境之法。 很多修道者在境界停滞不前的时候,都会尝试云游四海,寻找破境契机,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偿所愿。 事实上失败者永远是大多数,还有不少修道者在云游四海的过程里,渐渐放弃希望,寄情于山水之间,最后与山水同眠。 童颜相信井九不会有那样的结局,因为他与井九下过棋。 井九没有把整局棋算清楚,绝对不会落子,那么他在离开青山之前必然已经算清了后面的一切。 但算清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裴先生用自己生命的最后三年做这件事情,是因为他想做,并不是因为他算清楚了可以做成。 那么我呢? 我的生命还有八百年,看似漫长,其实也就是最后的八百年。 我应该做这最后的八百年来做些什么事情? 童颜想着这些事情,转身走进雾里的山村。 …… …… 正如童颜想的那样,井九离开青山之前已经把所有一切都算清楚了,除非出现一些来自局外的变数。 井九也不会思考生命里的最后几百年应该用来做什么。 如果现在只有三百年,那便争取再活五百年。 如果有八百年,便要争取活到三千岁。 如果有三千岁便要争取更多。 朝夕有何意,当争万年。 修道本来就是求长生。 所以他没有余下多少年这个概念,只有具体的每一天,每个时辰,每一瞬间。 每一天、每个时辰、每一瞬间,他都在修行。 这就是他在镇魔狱里的生活。 他与冥皇的讨论终于结束了。 魂火之御已经被他完全掌握,然后他推演出剑鬼自修之法的雏形,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便是印证。 在长时间的讨论之后,冥皇也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思路与想法,不由惊为天人,只是还有一件事情不理解。 这里是镇魔狱里的太常狱,与外界的天地完全隔绝,无法吸收天地灵气,那你如何修行破境? 如果你不修行破境,如何能够养出剑鬼? 如果没有剑鬼,那你如何印证这种全新的、强大的道法? 井九没有解释,说道:“我可能会沉睡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有事,麻烦你叫醒我。” 哪怕是闭关入定,如果外界有什么动静,也会让修道者从冥想的状态里醒过来。 井九却需要冥皇叫醒自己,说明他准备沉入意识的最深处,在那里完成这门道法。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立刻开始冥想,而是取出一张竹椅躺了上去,然后闭上了眼睛。 看着那张竹椅,冥皇半透明的脸上出现好奇的神情,心想这肯定很舒服,自己要不要照着样式做一个? 井九开始沉睡。 无论是青草生长的声音、花瓣张开的声音还是蚊子的嗡鸣声以及筷子折断的声音,都没能让他醒来。 数天时间过去,他还在睡,而且姿式没有任何变化,眼帘都没有颤动一次。 冥皇站在竹椅前,看着他的脸,感慨说道:“好一个睡美人。” 他是冥皇,总要自持身份,井九醒着的时候不好说什么,这时候井九睡着了,他总算把忍了很久的赞叹说了出来。 接下来的很多天里,井九依然睡觉,冥皇在旁看着,越发觉得井九的修行有些奇怪,与青山宗不同,与冥部更是不同,莫说姿式,就连气息也没有什么变化,就像是真的睡觉。 再好看的事物,看的时间长了还是会有些无聊。 冥皇砍了些花树,想照着竹椅的样式也做个,却发现材料不同,怎样也做不像,便搭了一个软榻。 他躺在花树榻上,看着沉睡里的井九,还是觉得那把竹椅似乎更舒服些,又担心井九睡的久了会不会把竹椅压坏。 正想着这事,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井九还是躺在竹椅上,感觉却轻了很多。 冥皇起身走到竹椅前,才发现井九的身体没有与竹椅接触,而是离开了两指宽的距离,等于是飘了起来。 如果让别人看到这幕画面,可能会觉得井九变成了鬼。 冥皇知道不是,因为他看过类似的画面。 魂火之御修到第三重后,魂火便会呈现出稳定的悬浮姿态,与现在井九的情形一模一样。 看着沉睡里的井九,冥皇若有所思,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从现在的状态来看,井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至于为何他的身体会像魂火一样地飘起来,冥皇隐约生出一些猜测。 他从花树榻下抓起阵图,向着青翠山谷的外围走去。 走到一处断崖前,他看着前方茫茫一片混沌的黑暗,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没有抬头望向那片蓝天,因为天空是假的,山谷也是假的,只有这片混沌的黑暗才是真的。 …… …… (忽然很喜欢冥皇。顺便说两句井九的长相。把他写的如此之美,是因为写择天记的时候,有读者强烈要求下本书的主角一定要盛世美颜,我刚好特别喜欢重生之神级学霸,很喜欢杨锐,觉得美美的真的很爽,而且很占便宜,所以一门心思地让井九美美哒,但后来我发现在大道里这么写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井九大人是不谈恋爱的啊,那他长这么漂亮有啥意义,除了让爱慕他的人因爱生恨之外,捂额……另外在这里推荐志鸟村大大的新书大医凌然,这不是友情广告,因为我和他好像微信都没加过,只是忠实读者的推荐,这本书真的很好看啊……当然,男主角依然是个漂亮的不像话的人。) 第四十六章岂为一己之不遇乎 冥皇当然想要离开镇魔狱,想要出去,想要回去。 只是他很清楚,如果没有人帮助,走进这片混沌的黑暗自己便会永远漂流在时间的河流里。 那片阴云也随着他来到了断崖处,铃铛在云里不时响起,发出清脆的声音,生出一道可爱的闪电。 镇魔狱的蚊子也来到了附近,只是慑于雷威,不敢靠近。 冥皇收回视线,望向那些细微的难以看见的蚊子,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做出了决断。 在他做出决断的那一刻后,他身体里的光流变快了很多,气息也变得强了数分。 …… …… 深冬时节,朝歌城天降暴雪。 因为有阵法保护,城里的积雪不算太严重,也没有什么房屋被压塌,但这依然阻止不了那些不相信修行者存在的穷酸,穿着单棉衣,满脸铁青地对着人群痛诉着什么,城外遭灾的农户与更北方迁来的难民则是成为他们最好的证据。 皇宫里的人们自然不会受到暴雪与难民的影响,过着温暖而舒适的快活日子,只不过向来受宠、又特别贪恋暖被的胡贵妃最近没有了这种享受,因为她的儿子景尧现在天不亮的时候便要被迫爬起床,然后去窗外蹲步练拳。 她再如何心大也没办法在这种时候还赖在床上。 看着小脸微红的景尧站在没过鞋面的雪地里,双腿不停颤抖,眼里满是泪水,胡贵妃的心都快碎了,右手死命地攥着袖角,才忍住没有喊宫女把他抱回来,心里却已经把顾清骂了个狗血淋头,一个四岁不到的孩子有必要天天受这种苦吗? “顾先生到了。” 听着宫女的禀报声,胡贵妃脸上的怒容顿时消失无踪,向顾清迎了过去,微笑行礼。 顾清回礼道:“娘娘不必多礼。” 窗外忽然传来扑通一声,然后传出嬷嬷的惊呼,应该是景尧摔倒了。 胡贵妃心颤了一丝,再也忍不住了,强笑说道:“井九仙师当日说前面几年不修行,先读书,您看……” “二皇子很聪明,知道何时应该摔倒。” 顾清只用了一句话便让胡贵妃平静下来,然后继续说道:“师父的交待我清楚,现在没有修行,只是做些准备,师姑当年在朝歌城的时候,据说两岁便开始打熬身体,比起来二皇子已经晚了一年半。” 胡贵妃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在想着,像赵腊月那样的修行怪物,整个朝天大陆又能有几个? 顾清说的都是实话,二皇子年纪还小,没有到修行的时候,每天他教的都是书本上的功课以及自我控制。 这里的自我控制说的是情绪、欲望以及最重要的……对聪慧的控制。 景尧年纪还小,不是很能理解最后这个控制对修行的重要性。 胡贵妃不够聪慧,自然更是无法理解其中深意。 顾清每天日出之前进宫,日落之后才会出宫,已经很是辛苦,没有精神去解释这些。 好在聪慧的孩子有一样好处,那就是知道谁的话说了算,所以景尧后来在顾清面前一直表现的很乖巧。 当天傍晚,顾清如平常一般向皇城外走去,路上见着面熟的太监宫女便点点头。 皇宫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位青山仙师的存在,那些曾经警惕不安的王公大臣至少表面上没有再议论什么。 顾清的低调似乎意味着青山宗并没有完全改变当前局面的意思。 走出宫门,没有了阵法庇护,凛冽的寒风如锤子一般击打到他的脸上。 顾清自然不会惧寒,只是想着朝歌城里已然如此,不知道城外的景象何等凄惨。 从皇宫到太常寺的路上,顾清还在想这个问题,如果自己是朝廷里的官员会怎么做,要不要向青山求援? 天地之威确实不是修道者可以抵御,但像今年朝歌城外的这种雪灾,数名破海上境长老联手便应该可以化解。 没有想多长时间,顾清便得出了结论。 就算他求援,青山里的那些破海上境长老也不会出手,掌门真人与剑律更不会强行要求他们出手。 生死之事随时随地在凡间发生,为了这种事情影响清修,在修行者看来是很没道理的事情。 不然朝廷里那些出身中州派的官员为何那般平静? 就连果成寺与一茅斋也只是派了些医僧与书生去城外帮着救治灾民,并没有在事前做些什么。 当然,修行者们也有自己的理由,那就是妄图干涉天地运行,必会遭到天道报应…… 问题是修行者做的就是逆天之事,不然飞升之时何来天劫? 怕报应你还修行做什么? 顾清不是在心忧世人,只是离开青山半年,在朝歌城里沾染了太多俗世气息,有些时候总会忍不住想想。 只是想想而已。 他对自己说道。 不然从皇宫走到太常寺,又不能驭剑飞行,那样太无聊。 想着这些事情,他走到了井宅外的巷口,然后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拦住他的人是中州派弟子向晚书。 顾清与向晚书见过数面,还曾经在雪原里一道同行,算是相熟,隐约记得对方应该是中州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见他忽然出现在这里,不禁心生警意,问道:“向道友为何在此?” 向晚书知道他眼里的警意由何而来,苦笑说道:“我知道这是你师父的家,应该避讳一二,但你整日都在宫里呆着,我只好在这里等你,不然还真不知道何时能见着面。” 顾清说道:“道友找我何事?” 向晚书正色说道:“请你吃饭。” 修道者讲究的是清心脱俗,在能够辟谷之后便很少接触食物,除了那些放纵欲望的邪道妖人。 请吃饭自然便是有事谈。 白马湖畔有座仙居,二人进了顶楼靠湖的房间,各自坐下。 仙师不吃火锅,也不需要什么硬菜,最多进些果子便是一餐。 只不过那些果子都是灵脉上结出来的异果,价值不菲。 向晚书想着先前的事情,不解说道:“南河州顾家乃是大陆排得上的豪富,在朝歌城肯定也有宅子,你为何要住那里?” 顾清说道:“顾家再有钱,在中州也没法与你们向家比,所以这顿饭是你的。” 向晚书失笑说道:“听说如今神末峰上的事务都是你一手打理,我本有些不信,现在看来倒是真的。” 顾清笑着说道:“你想说我似商人更胜修道者,说出来便是。” 向晚书摇头说道:“你如今可是二皇子的先生,说不得将来便是一代帝师,岂可轻慢。” 这便是入了正题。 第四十七章红尘白雪,找你麻烦 不管是哪家宗派的修行者,能成为皇子的先生,都是极荣耀的事情。 所谓不理红尘,终究要看红尘够不够红。 对于顾清与向晚书这样的大派弟子而言,要拿出多年修行时间来换这等荣耀不算太有吸引力。 但如果是神皇的老师,自然另当别论。 重要的是,向晚书并非代表自己发问。 顾清这时候才知道他进了景辛皇子府——对于青山宗为何会忽然参与皇族事务,修行界有很多猜测,按道理来说最应该警惕的中州派却始终保持着沉默,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神末峰欠胡贵妃一个人情,具体是怎么回事,你师兄童颜清楚。” 顾清给出一个答案,便再没有说什么。 向晚书自然不信,但也没有办法。 几颗果子再如何珍贵也吃不了太久,试探不出结果,谈话自然也没有必要继续,二人就此告辞。 顾清回到井宅,与井商等人打过招呼,回到房里。 他看着窗外的积雪,忽然想起那年神末峰上煮茶的画面,便去了后园。 井宅后园现在有很多野猫,自然是因为白鬼喜欢。 有它在这里,时常前来玩耍的井梨不用担心会被野猫咬了或者是挠了。 顾清在担心别的问题,比如师父的这个小侄儿会不会被白鬼大人教成一个赌鬼。 “也许您是在与师父斗气。” 他看着带着残雪的满墙枯藤,轻声说道:“但小孩子总是无辜的。” 枯藤微动,残雪簌簌落下,刘阿大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沾着雪,显得更胖了些。 它看着顾清没有说话,眼里满是戏谑的神色。 “咪咪,咪咪,我回来了,昨夜雪太大,先生担心草屋会被压塌,提前便散了学。” 井梨高兴的声音的园外传来。 顾清无声苦笑,对着刘阿大揖手为礼,身形微飘,掠上墙头。 井梨跑进了后园,靴子带起很多雪花,脸蛋通红。 顾清正准备离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认真地看了他两眼,神情微变。 井梨的呼吸很平稳,哪怕跑的如此之急,而且悠长的呼吸之间自有节奏,隐隐契合着某种天地至理。 “玉门吐息法?” 顾清很是吃惊,望向带着井梨向枯藤里走去的白猫,心想你居然是在教这孩子修行吗? …… …… 向晚书回到景辛皇子府里,与梁太傅说了几句与顾清见面的情形,便自去静修。 梁太傅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的落雪,想了很长时间,依然想不明白青山宗究竟想做什么。 忽然有臣属拿着一张拜贴过来,说有人要见皇子。 梁太傅拿过那张拜贴看了一眼,有些意外。 不是因为雪大,而是因为这张拜帖比雪还干净,一个字都没有,自然更没有落款。 想拜见景辛皇子的官员与修行者不知道有多少,这张拜帖被送到他的面前,至少需要过三关。 能用一张空白拜帖过那三关,递到自己面前,必然不简单。 梁太傅思忖片刻,说道:“把那人带过来。” 来人是一个胖子,穿着很普通的衣裳,鞋上除了雪屑,还有些阵年的油渍。 能够对着梁太傅依然笑眯眯,扮出人畜无害的模样,就如太傅所想,这个胖子必然不简单。 胖子不是修行者,皇子府依然没有放松警惕,书房里明显隐藏着高手,屏风后还有人影。 这些布置没有刻意瞒着,胖子微笑不语,当作不知,只是提醒了一句:“大人觉得此事能让人听见便成。” 梁太傅面无表情说道:“你是何人,有何事?” 那名胖子说道:“我是朝歌城里一家酒馆的掌柜兼大厨,九年前清天司的施丰臣大人找我办了一件事情。” 梁太傅眉头微挑,说道:“然后?” 对他来说,这个时间点很好记起。 九年前在朝歌城外的鸣翠谷,青山神末峰主赵腊月被不老林刺客暗算,险些身亡。 胖子说道:“主人担心皇子会忘记这件事情,所以让我专门跑一趟提醒一二。” 梁太傅沉默片刻,说道:“证据?” “证据自然是有的,施丰臣是个讲究人,死之前也没忘记把这件事情做完。” 胖子看着梁太傅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那些证据不见得能让中州派放弃你们,但是一茅斋呢?” 梁太傅的脸色有些难看。 现在景辛皇子在朝堂里声势渐高,除了中州派的支持,最重要的便是一茅斋明确反对二皇子继位。 以一茅斋书生们的作派,一旦知道景辛皇子曾经与不老林勾结……只怕他们宁肯坐在皇位上的是只狐狸! 最后胖子笑着说出了最麻烦的问题。 “您应该很清楚青山宗的风格,只要他们信了这事,皇子不要说继位,能不能活着只怕都要两说。” 梁太傅盯着胖子的脸,说道:“你们已经被灭了,像你这样的孤魂小鬼又有什么用?” 胖子毫无惧意,说道:“海面冰山的道理,您应该很清楚。” 梁太傅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很好奇,你现在究竟是听谁的呢?西海?还是某个拿着卷宗的宗派?” 胖子正色说道:“我们只听上面的,不管是西海还是谁,总之都是上面。” 下面与上面组合起来便是一体两面,不老林便永远存在。 梁太傅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们想做什么?” 胖子说道:“到时候会通知你们。” 梁太傅说道:“一件。” 胖子说道:“两清。” 梁太傅说道:“不送。” …… …… 屏风后人影微动,景辛皇子走了出来。 书房里没有别的隐藏高手,只有他一人。 与当年旧梅园里相比,他的脸色稍显苍白,贵气与傲气已经尽数敛入体内,显得颇为沉静。 景辛走到梁太傅对面坐下。 二人对坐无语。 窗外雪落无声。 寒气渐渐笼罩书房。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景辛叹息说道:“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错事,就这么一件。” 梁太傅说道:“时间是一条河,过去便过去了,只能往前看。” 九年前,他的族弟梁星成便病重而死,变成了时间河流里的一滴水。 谁能想到,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 …… …… (这章节名……顿时回到将夜了,红墙白雪,要你喜欢,我年轻时候写的言情真好看,大道朝天也有言情部分,只是言的不见得是红尘男女之情,是人与人之间的,人与猫狗之间的,与竹椅花树天下万物之间的,好吧,当我没说。) 第四十八章信 皇子府里的雪越积越厚,书房里的寒意越来越浓,阵法仿佛失去了作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景辛皇子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冷,说道:“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让父皇满意。” 梁太傅说道:“就如现在这般,什么都不做便是最好。” 景辛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明白太傅的意思,什么事都不做,便自然不会做错,那么父皇便没有理由把他逐出朝歌城。 有了中州派与一茅斋的支持,便自然等于有了满朝文武的支持,父皇再如何强大,也需要靠百官治国,总要考虑一下他们的态度,更要考虑一下天下的议论。 但现在收到不老林的这封信后,自己还能这样做吗? 梁太傅说道:“这件事情不可隐瞒,殿下亲自写信,把这件事情的前后细节全部写清楚,然后请向仙师传书云梦山。” 景辛的眼里现出一抹决然,说道:“就这么办,但这封信一定要亲自送到白真人的手里。” 梁太傅说道:“还有便是这件事情一定不能让斋里知道。” 景辛起身向梁太傅行了一礼,说道:“这边便只能麻烦先生了。” 梁太傅说道:“我会私下与布先生交流一二。” 他曾在一茅斋求学多年,与当今斋主布秋霄有同门之谊,只是他也没有信心能说服对方。 …… …… 转眼又是两年,朝歌城迎来又一个春天。 那位胖掌柜再次出现在皇子府里,似乎变得更胖了些,也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物如何能够心宽。 这一次他直接给出了不老林的条件:“请殿下帮我们送个人进太常寺。” 听到这句话,梁太傅的眼神变得有些寒冷,说道:“当年你们试图进太常寺,引得正道宗派震怒,才有了云台之灭,你觉得我可能答应你们的要求?” “此时非彼时,而且太傅如果不放心,尽可以用禁制。” 那个胖子微笑说道:“我们只是想送封信给里面的某个人,别的什么都不会做。” 梁太傅沉默片刻,问道:“就这些?” 胖子说道:“就这些。” 梁太傅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应该很清楚送信人的下场。” 胖子说道:“送信人自己也很清楚。” 梁太傅说道:“你也是送信人,那么你做好死的准备了吗?” 胖子面无惧色,微笑说道:“信纸翻过来还可以写一面,不见得非要当场便撕掉。” 梁太傅也笑了起来,说道:“如此大事,浪费些信纸算什么,你回去后,也必然是被撕掉的下场。” 胖子想了想,说道:“也许如此。” 梁太傅向前走了一步,离他近了些,说道:“你甘心吗?” “二十年前,我身患重病,无药可治,云梦难觅,墨丘道远,眼看必死,上面赐下仙丹才侥幸活下来。” 胖子说道:“这些年我与家人活的都很好,就算现在死也是赚了,如何不甘心?” 梁太傅说道:“我可以让你活的更好。” 胖子微笑说道:“信便要有信的自觉,告辞。” …… …… 鹿鸣离开朝歌城外放已经快三年,是回朝任官还是往青山暂避,依然没有结论。 鹿国公捧着茶碗,坐在屋里,看着窗外春光,偶尔想想儿子的近况,更多时候还是在想那件事情。 太常寺一切如常,隔上几天便会有囚徒坐着蒙着黑布的车,去往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直到今天还是没有人能逃出镇魔狱,甚至就连尸体都没有一具被送出来过。 井九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 …… 二皇子景尧又长了两岁。 顾清教的内容也从读书延展到了修行。 只是景尧乃是神皇血脉,又是狐妖传承,修行起来比他预计的要麻烦很多。 顾清有些拿不准主意,便去问胡贵妃,哪料到胡贵妃竟是一窍不通。 胡贵妃的道行不浅,问题在于那都是天生的道行。 在禅子点化之前,她懵懂无知至极,若非竹贵竹介帮手只怕早就死了,哪里知道狐妖应该如何修行。 看着胡贵妃羞恼的模样,顾清默默叹气,心想当年自己还让小荷学她,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他忽然有了主意,把原本准备写给神末峰向师姑求援的信通过顾家的隐秘渠道送去了果成寺。 …… …… 果成寺里,柳十岁收到顾清的信有些吃惊,也有些高兴,看完后递给了小荷。小荷看过信后很是生气,说道:“他在朝歌城里教皇子,风光无限,我们却在和尚庙里种菜,偏生还要我们帮忙,那到时候这功劳算是谁的?” 柳十岁知道她只是在这里呆的时间太长有些无聊,随便抱怨几句,笑了笑便离开了屋子。 果然,小荷抱怨完了,还是取出新的信纸开始回答顾清的问题。 她看得很清楚,不管柳十岁将来如何,神末峰应该便是顾清的了。 柳十岁离开菜园是去寺前帮忙。 两年前的冬天他才知道,朝天大陆各地的很多病人都会往墨丘来求果成寺僧人救治。 果成寺僧人数量有限,自然很是辛苦,基本上没有休息过。 话来凄凉,很多病人往往还没有来得及看到果成寺的黄墙便已经死去。 客死墨丘,已然成为凡间的一句成语。 好在果成寺里除了医僧,也还有很多擅长做法事的僧人。 那些死者在离去的道路上,至少能够听到一段往生经。 律堂里的僧人不治病,也不做法事,只是解经持律。 换个说法就是,这里的僧人只做学问以及修行神通以护法,在果成寺里的地位自然极高,无人打扰。 阴三很喜欢这种清静,玄阴老祖从地底出来没几年,还是有些嫌寂寞。 于是他每天清晨都会去前寺的厨房吃饭,顺便听听那个胖僧人与人争吵。 数年时间,他与那位胖僧人已经熟悉。 某天清晨,他不着痕迹地递给胖僧人一个纸袋。 胖僧人打开纸袋一看,发现竟是一只烤的香喷喷的狗腿,口水都险些流了出来,连声感谢。 “我最擅长做狗腿。” 老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第四十九章就是三年 按照鹿鸣当年与父亲的约定,三年任期结束之后,井九出事他便去青山,井九出来他便回朝歌城。 现在井九依然毫无消息,他本应该继续在外等待,只是终究忍不住想回家看看媳妇,看望一下父亲。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便回了朝歌城,结果连家都还没来得及回,便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人叫做顾盼,是他在神卫军里任职时的副手,算是中州派外门弟子在朝廷里的代表人物。 顾盼不管鹿鸣的反应,满脸带笑,就是不肯放手,非要请他去吃饭,鹿鸣看出问题,笑了笑便由了他。 朝歌城的宴请,一般不是谈事,便是结识人。 所以当看到景辛皇子从珠帘后走出来时,鹿鸣没有太过惊讶,很恭谨地行礼请安。 景辛皇子表现的很是平易近人,只是吃菜喝酒说些外郡风光,直到酒意渐上时,才缓缓搁了筷子。 顾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避了出去。 “我对父皇的忠诚没有问题,能力也没有问题,不然也不会得到一茅斋先生们的支持。” 景辛皇子看着鹿鸣的眼睛诚恳说道:“我不理解的是,父皇对我的态度却没有变化,他是想继续考验我吗?” 鹿鸣心想殿下你想多了,说出来的话自然又是另外一套:“或许是因为青山宗的缘故?” 景辛皇子摇了摇头,说道:“青山宗没有用全力,而且这里毕竟是朝歌城。” 鹿鸣很清楚,景辛皇子这番诚恳而担诚的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对父亲说的,不需要自己回应。 鹿国公在朝里从来没有当红过,但景辛皇子这样的人自然清楚,他才是神皇身前的第一红人,从来都是。 宴席结束后,鹿鸣回到国公府,把景辛的话复述了一遍,问道:“现在局势到底如何?” 景氏皇朝的皇位之争已经愈发激烈,但这与朝廷里的文武百官关系不大,还是要看神皇以及各大宗派的态度。 一茅斋派了位书生进了景辛皇子府,中州派除了向晚书,更是请出了乾元谷主越千门。 由这位炼虚境的长老亲自坐镇皇子府,中州派的态度不谓不明确,甚至可以说有些强硬。 与之相比,另外一位正道领袖青山宗的态度却有些暖昧不清。顾清教了景尧皇子三年,青山宗始终没有再派人来,传闻里早就应该过来支援的梅里与林无知两位仙师至今没有现身,说明九峰之间的意见分歧极大。 听完父亲的叙述,鹿鸣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那井九仙师呢?” 青山宗对景尧皇子的支持全部源于井九,也只有他能影响神皇的态度。 如果他始终不现身,局面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说到这里,鹿国公才醒过神来,有些生气说道:“你怎么就忽然回来了呢?” 鹿鸣有些无奈说道:“难道他一天不现身,我就一天不能回家?” 鹿国公担忧说道:“他说过最快三年便能出来,今年刚好是第三年,如果要出事也就是这几天。” 鹿鸣心想不至于,最快三年出来难道便能真的三年出来? …… …… 与国公府相连的街道市坊最近两年一直在大兴土木。 就算井商再如何低调,也抵不过那些有心人刻意的手段,宅院扩大了很多,较诸当年面积已经翻了三倍。 井梨也大了很多,十五岁的少年自然已经明白那只白猫并非普通的猫妖。从明白这件事情的那一天开始,井梨对白猫的态度更加尊敬,修行更加认真,却不敢像小时候那样天天陪白猫玩牌九之类的东西。 对此白猫颇为不满,想要强行改变井梨的态度,却发现姓井的人都有些执拗,竟是威逼利诱都无法奏效。 某天傍晚,井梨结束冥想向着后园深处走去,穿过一片竹林,来到新砌的院墙处,踩着一块丑石探出墙头。 院墙那边是一大片华美至极的宅子,不知道是朝廷里哪位大官的府邸,井宅扩大之后,便与对方成了邻居。 院墙那边也有几块湖石,一位小姑娘踩着石头,站到院墙处,看着井梨笑了起来,很是开心。 井梨与那位小姑娘开始聊天,就像过去那些天里一样。 白猫趴在远处的院墙上,抽了抽鼻子,收回视线望向不远处的太常寺。 春天来了。 昨夜落了一场雨,太常寺的檐角被打湿,更加幽黑,就像苍龙的角。 白猫静静盯着那处。 太常寺里的井九现在是死是活,它真的不知道。 猫,最不清楚这种问题。 …… …… 太常寺地底深处是镇魔狱。 镇魔狱深处有一片青翠的山谷。 紫花青草畔有一张竹椅。 井九躺在上面。 躺这个字其实并不准确。 他比当初飘的更高了些,静悬空中,白衣垂落搭在竹椅上,看着就像是民间演戏法的那些长裙女子。 冥皇从山谷外的断崖处走了回来,阴云如影相随,看着有些晦气。 与三年前相比,冥皇有着很大的变化,眼神更加平静,气息更加强大,脸上一点晦气都没有,从容而淡然。 一声铃响,云里生出电光,发出折筷的声音,那些看不到的蚊子不知道在何处。 井九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冥皇看着他说道:“没想到这么快。” 井九说道:“正常。” 他当初与鹿国公说快则三年。 那就是三年。 井九飘落到地上,悄无声息,就像是没有重量的黄叶。 他的容颜与三年前没有变化,还是那样完美,气质也还是那些淡漠疏离,但似乎哪里还是有些不同。 他的气息仿佛变得更清。 他的人仿佛变得更轻。 比落叶还要轻,就像是一团云,给人一种并非实际存在的感觉。 他修行的明明是冥部的魂火,为何气息会变得如此轻清,仙意十足? 白衣微飘,井九似将随风而去,如仙人一般。 第五十章时间洪流前的对话 如果有人伏在地面去看,应该能看到井九的鞋底与地面其实并没有完全接触。 冥皇伸手指了指他的脚底,井九醒过神来,向下落在实处,变矮了些。 此时的他多了些存在的感觉,仙意犹在,只是不再那般飘忽,不着痕迹。 井九望向冥皇,也发现了他身上的改变。 冥皇的气息变得强大了很多,如漆黑宝石般的眼瞳更加宁静,面部的肌肤依然苍白,却不再那般透明。 之所以如此并非他的脸皮变得更厚,而是因为他身体的流光消失无踪,也可能是藏在了衣服遮掩的身体里。 微风自断崖处来,吹动他的黑色衣袖,显得他的气度越发深沉,如夜如渊,仿佛可以吸噬一切光线。 冥皇的境界实力为何便恢复了如此之多?虽依然不及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但与三年之前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为了剑鬼之道,井九与冥皇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想来会让冥皇有所感悟,但肯定有更重要的原因。 铃声响起,然后是喀嚓一声轻响,阴云里生出一道闪电。 井九的视线落在那处,然后望向阵图与那些藏匿在清风里的蚊子,明白了原因。 “原来你并非觉得用魂火驱赶蚊子太过麻烦,而是因为你的魂火对这些蚊子无用。” 他对冥皇说道:“更准确地说,你没有办法对付这些蚊子,所以三年前才会让我帮忙。” 冥皇眯了眯眼睛,问道:“你何时知道的?” 井九说道:“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 这是很简单的推理。 这里是镇魔狱,冥皇可以说是人族历史上最重要的囚犯,居然会有蚊子出现在这里,自有深意。 如果冥皇能够杀死或者轻易赶走这些蚊子,那深意便会荡然无存,那么就不应该有蚊子。 “不错,这些蚊子是太常狱的一部分,专门设计用来吸噬我的魂火,所以我没有办法解决,而你可以。” 冥皇说道:“这些蚊子每天都会从我的身体里吸走一粒魂火,然后通过罡门进入深渊,送到下界。” 井九说道:“如此他们才能确认你还活着。” 冥皇说道:“不错,你们既然要用我威胁我的臣民,那么总要证明我还活着。” 井九说道:“蚊子没有送你的魂火入冥,难道他们不知道?” “我不喜欢冥师,但他很聪明,知道应该如何做,至于那些蚊子……” 冥皇望向山谷里某处,说道:“那条龙自己都不清楚,云梦山自然也不知道。”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现在冥部已经三年没有拿到你的魂火,他们自然认为你已经死了。” 冥皇说道:“不错,他们应该已经准备了三年。” 井九说道:“准备什么?战争?” 冥皇摇了摇头说道:“不会,他们会推选出新的冥皇,断绝与你们的往来,再不用成为你们人族阴谋家手里的棋子,从此过上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在朝天大陆的传闻里,不天见日的冥部险恶而且无耻,是人族最大的危险。 谁能想到,像冥师弟子这样的强者对某些人族强者来说也只是受其摆布的打手。 拥有冥皇处置权力的云梦山和神皇六百年里又从冥部获得了什么好处,更是无人知晓。 “这么多年来我们总是艰难地来到地面,然后惨淡地被赶回地底,从来没有赢过你们一次,为何人间还是怕我们?因为你们需要子民对我们的畏惧来维持修行者的崇高地位,需要一个敌人来维持你们对朝天大陆的统治。” 冥皇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不管是何种方式。” 井九说道:“但每次都是你们来我们这里,我们没有想过去你们那里。” 冥皇微讽说道:“如果是你在下界,你会不会想上来?” 井九没有用沉默来表达态度,直接说道:“会,所以人族与冥部之间的战争不会停止。” 冥皇说道:“如果你们足够强大,战争就会停止。” “我明白你的意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希望冥部甩掉你这个包狱,选出新皇,从此轻装上阵。” 井九说道:“但你会被你的臣民遗忘,成为遗落在人间的孤魂野鬼,就此死去。” 冥皇说道:“这是朕身为冥皇应该为臣民们付出的代价,或者说补偿。” 井九说道:“还是那句话,我瞧得起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冥皇笑了起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清楚我们打不过你们,所以并不在乎让我完成心愿。” 这句话有深意。 井九忽然说道:“我曾见过数万把飞剑在星辰之间燃烧起火,而所有这一切都会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 这段话无头无尾,不知从何而来。 冥皇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那画面一定很好看。” 井九说道:“我会代你多看几眼。” 冥皇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以前曾在何处看过?” 井九说道:“也许是梦里。” 说完这句话,他收起竹椅。 冥皇知道他要离开了,说道:“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 井九说道:“既然冥部会另立新皇,我还要去做什么?” 冥皇说道:“没有玉玺也没有魂火之御,又算什么新皇呢?” 井九说道:“好。” 冥皇说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准备怎么离开。” 青翠山谷之外,是没有时间与空间概念的黑暗。 井九说道:“我自有办法。” 他学会魂火之御后,其实便可以离开这里,但世间又有什么地方比镇魔狱更安静、更适合静修? 井九望向山谷外的那片夜色,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找到你吗?” 冥皇说道:“因为你是太平的传人?” 井九说道:“中州派不会告诉他镇魔狱的秘密,但他用了很长时间打听消息,最后做了一个很完备的计划。” 冥皇眼神微变,说道:“什么计划?” “救你出去的计划。” 井九说道:“所以我很确定,当年你从冥部来到人间然后被抓,并不是他的阴谋。” 冥皇沉默了会儿,说道:“但他当时终究什么都没有做。” 井九说道:“他那时候还很年轻,没有足够的能力,当他有能力的时候,又被我关进了剑狱里。” 冥皇说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井九说道:“我希望你能够得到最终的平静。” 冥皇微微一笑,说道:“多谢。” 冥皇道谢是因为井九告诉他太平真人当年的真实想法,也是因为井九先前说的那句话,或者说那个画面。 井九向青翠山谷外走去。 冥皇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井九走到断崖处,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冥皇说道:“送我一个礼物?” 第五十一章镇魔狱里来了一只鬼 听到这句话,冥皇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很年轻的时候便离开了冥部,被骗到人间,再没有离开过镇魔狱。 但他还是经历过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超乎想象的遭遇。 那些都不如井九的这句话带来的冲击更大。 此时再回顾先前他与井九的那句对话,深意渐渐浮出水面,还是有关他的心愿。 冥皇大笑起来,抬起右手伸向十余丈外的花树。 无形的魂火如手指一般掐断数枝花,然后握住枝柄,送到井九身前。 “有花堪折直须折,不待春风来暖舍。”冥皇说道。 井九说道:“好词。” “你这评价未免也太不走心。” 冥皇接着问道:“你用魂火之御自创的剑鬼之法,有没有名字?” 井九摇了摇头,他本来就没有准备给这个道法取名字,反正在能够看到的过去与未来里,只有他一个人能用这种道法。 冥皇说道:“这三年里我偶尔会想这个问题,你觉得叫做幽冥仙剑如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套全新的剑鬼之法是井九与冥皇共同创建的,名字里有幽冥又有仙,非常合适。 而且幽冥与仙这两种截然不同、互相抵触的概念,放在一起却显得无比融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 只不过仙剑真是好嚣张的名字。 井九说道:“好名字。” 这个评价就非常走心了。 冥皇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摆手相送。 阴云里传出清脆的铃声,闪电微闪,以为告别。 井九向前一步,踏入断崖外的黑暗里。 青翠山谷瞬间化作无数彩色的光点,然后颜色消褪,变成黑白两色的单调世界。 井九没有转身去看,闭上眼睛,开始感受自己来时留下的痕迹。 太常狱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也没有空间的概念,但这只是近似的说法,并非绝对,不然那条龙早已成圣。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便回到了镇魔狱的第三层。 他的眼前是那条无比幽深、充满了罡风禁制的通道,通往深渊那边。 当初他就是在这里,向着左边走了两步,便进入了太常狱。 现在他回到了原处。 三年时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一场梦。 只有地上的足迹证明了些什么。 走过必留下痕迹,不会真如青萍无依。 井九蹲下身体,把冥皇送给自己的花种进泥地里,然后伸手在空里抓住某些极小的东西送入虚空。 做完这些事情,他转身向着镇魔狱上方走去。 泥地上的花枝无风而动,就像是在挥手相送。 往上去的通道非常狭窄,有些地方就如一道缝般。 井九飘然而起,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如风般穿过那些石缝,越走越远。 石缝上方越来越黑暗,想来便是那个剧毒碧潭的底部。 井九看着那处,想着留在青翠山谷里的冥皇。 冥皇并没有说出所有的实情。 镇魔狱的蚊子,除了用来吸噬魂火送到冥部证明他还活着,还有另外一层用途。 如果是全盛时期的冥皇,苍龙都拿他没办法,更何况是这些蚊子,只不过当年中州派想法很妙,或者说很毒。 冥皇被镇压进镇魔狱后,便一直处于极其虚弱的状态,也就是三年前井九看到的模样。 这种状态下的冥皇无法抵御那些蚊子,只能任由蚊子叮噬,魂火不停消散,没有办法回复实力。 就像当初在雪原里,为了抵抗严寒他不停消耗真元燃烧剑火一样。 如果这种局面就这样持续下去,冥皇便只能永远这样虚弱下去,直到被漫长的时间熬成枯骨。 井九帮他掌握驱除蚊子的方法,便等于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如果站在人族的立场上,井九不应该给冥皇这个机会,但他没有拒绝,因为他知道冥皇想做什么。 就像当年施丰臣在他面前自杀,他完全可以阻止却没有那样做。 他向来尊重生命最后的选择。 因为生死最大。 …… …… 镇魔狱有时候也像一座围城。 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有人却想进来。 当井九准备离开的时候,当冥皇决意让自己被臣民遗忘的时候,有人想要进入镇魔狱改变这一切。 前些天清天司送了一名重犯进入了镇魔狱,据说是不老林某地的智囊,不会修行,但非常危险。 镇魔狱最上层的石山深处,一名中年人站在囚室门前沉默地等待。 他不是不老林的智囊,只是景辛皇子通过清天司指挥使送进来的一封信。 他既然是信本身,自然不知道这封信要送到哪里。 囚室的门缓缓开启,一名老人出现在他面前。 镇魔狱里无比黑暗,没有光线,那名老人的容貌却非常清楚,因为老人在发光。 老人的头发很杂乱,像野草一样堆着,里面隐隐有两处突起,看着有些怪异。 中年人有些疑惑,心想镇魔狱里连侍卫都没有,只有傀儡,为何会忽然出现一个老人? 老人面无表情说道:“出来。” 中年人想说自己的双脚被镣铐锁住,低头望去,却发现镣铐不知道何时已经开启,赶紧跟了出去。 山崖间到处都是疯癫的呼喊声与歌声,至于那些清醒的囚徒看到那位老人,则是惊恐地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老人望向黑夜里的山崖,那些疯癫的说唱忽然停止,然后他望向中年人说道:“你想给谁送信?” 中年人说道:“我不知道这封信是给谁的,现在看来应该是给您的。” 老人面无表情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中年人摇了摇头。 不老林很清楚景辛皇子肯定不敢瞒着中州派,那么不管派什么人,从进入镇魔狱的第一刻开始便会被严密的监视,根本不可能做成什么事。但中年人本来就没有想做什么事,他就是一封信而已。 谁来取这封信,谁就是收信人。 老人说道:“内容。” 中年人说道:“镇魔狱里来了一只鬼。” 老人的眼里流露出残忍而嘲弄的神情:“看来你真不知道我是谁,不然怎么会说出如此荒唐的话。” 镇魔狱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瞒不过他。 说完这句话,老人不再理这名中年人,向着镇魔狱深处走去,身体带出的光影在空中残留很长时间。 从断崖处来到酷热的镇魔狱第二层,再来到满是青苔的山涧。 中年人知道自己快死了。 老人伸手把他推落山崖。 中年人落入崖间的水潭里,挥着双臂开始挣扎。 很快他的手臂便血肉脱落,露出白骨。 他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然后溃烂,变成更惊恐的画面。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消失在潭水里,连骨头都没能剩下。 老人还是觉得很饿,有些不满意。 然后他有些意外,因为不老林送来的信居然真的就是这句话。 ——镇魔狱里来了一只鬼。 他面无表情望向下方的碧潭,心想希望这只鬼能让自己吃饱。 …… …… (暑假旅行计划即将开始,明天开始晚八点一更,如果来不及写会提前报告的。祝大家抗暑愉快。) 第五十二章钟声因何而鸣 第五十二章钟声因何而鸣 按道理来说,老人应该去镇魔狱下层亲自查看,问题在于潭水里的毒性与腐蚀性太强,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麻烦。 更麻烦的是,就算是他自己去往那处,也会觉得有些恶心。 他摸了摸肚子,觉得没有什么不舒服,便在崖边坐了下来。 那只鬼如果想要离开镇魔狱,便必须从这里出来。 老人在崖边看着下方的碧潭,看了好些天。 他觉得有些无聊,又有些饿,抬首望向上方,隔空遥遥一抓。 镇魔狱第一层的山崖间,狂风呼啸,说唱声再次消失。 某间囚室的门开启,一名瘦高男子被震飞出来,重重落在地上。 这名瘦高男子乃是一名邪道高手,修为极强,奈何被元气锁所缚,根本无力反抗。 黑暗的世界里出现一道无形的力量,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那名邪道高手快速倒退。 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那名邪道高手落下山崖,越过酷热的沙原,来到崖边那名老者的身前。 老者伸手捏了捏那名邪道高手的上臂,感觉颇为紧实,满意说道:“筋肉不错,邪气饱满,算得上一顿正餐。” 那名邪道高手隐约知道镇魔狱里最大的忌讳,厉声喝道:“你这妖怪,要杀便杀,休得羞辱我!” 老者并不理他,双手微微用力便把那名邪道高手的右臂整根撕了下来。 鲜血迸溅,那名邪道高手痛的脸色苍白,却只闷哼了一声。 因为断臂,元气锁稍有松动,他调集真元便向脑中轰去,只求速死。 崖畔出现一道极为霸道的力量。 老者扼住他的咽喉,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纵是好汉,死肉也不好吃。” 说完这句话,他便把那名邪道高手扔落崖去。 老者挥手之间,那道霸道至极的力量透过指尖,进入邪道高手的体内,封住他的气漩,让他无法动弹。 那名邪道高手落入极深处的碧潭里,溅起一片绿水,浮沉数次后,便开始血肉销解,沉入潭底。 老者站在崖畔,看着潭水里的画面,手里拿起那根断臂,像吃萝卜般,吭哧吭哧几口便嚼碎咽下。 他摸了摸肚子,打了个饱嗝,觉得终于有了些饱意,心情也变得好了很多。 这时崖下的碧潭里又有动静,一道如白鱼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向上游动,破开密密的青萍游到潭边。 那人在潭底带出一样事物,形状有些怪,像是被雷劈过的树枝,又像是长形的礁石。 看着这事物,那人说了一句话,背对着崖上的老者站起身来,身躯微震,剧毒潭水便被蒸发成烟,消失无踪。 那人取出一件白衣穿在身上,接着右手在脸上拂过,用剑罡遮住自己的真实容颜,这才转过身来。 老者站在崖边沉默不语。 此人究竟是谁,居然他都无法看穿这层剑罡? 更令人不解的是,此人居然能够无声无息潜入镇魔狱下层,没有被他发现,而且还能安然回来,视潭水如无物。 此人的气息境界并不如何强大,为何能够做到这些? 那必然是在别的方面很强大。 这样很好。 越强大的鬼越好吃。 这只鬼的身体看着如此完美,想来灵气也极为干净饱满,味道必然不错,而且肯定大补。 若是能吃了这只鬼,自己说不定又能多活好些年。 想到此节,老者的眼里流露出贪婪的神情,唇角淌下口涎,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恶味道。 …… …… 果成寺律堂静室里,玄阴老祖放下手里的佛经,望向身边的年轻人。 他发现阴三有心事。 这是很罕见的事情。 不是说阴三很少想心事,而是阴三哪怕正在想怎样毁灭这个世界,世界也往往毫无察觉。 阴三把心事写在脸上,说明这事很大,或者说对他很重要。 即便当初雪国女王生孩子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 老祖蹲到阴三面前,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阴三说道:“我送了一封信进镇魔狱。” 老祖知道阴三正在通过不老林办一件事,却不知道这件事情与镇魔狱有关。 他很吃惊,神情却是平静如常,就像以往很多次那样。 但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应对有问题,赶紧流露出震惊的情绪。 他用余光注意到阴三应该没有察觉,松了口气,说道:“那可是镇魔狱啊……” 玄阴老祖记得很清楚,那天阴三收拾行李准备离开,难道便与镇魔狱这件事情有关? 阴三的境界太低,如果暴露身份会非常危险,所以他很少亲自出手。 当初云台覆灭这样的大事,他也只不过去了趟雾岛,与西王孙说了几句话。 什么样的大事需要他亲自出手? 阴三没有再说什么,向静室外走去。 穿过松林留下的阴影,来到塔林里,他从袖中取出一卷佛经,放进一座石塔里。 恰在这时,果成寺响起了晚课结束的钟声。 在悠远的钟声里,阴三走出寺庙来到菜园外,看着暮色里仿佛燃烧的宅院,想起地底那条燃烧的冥河,沉默了很长时间。 镇魔狱的蚊子已经三年没能带回冥皇的魂火,冥河两岸已经隐有哭声。 但他认为冥皇没有死,反而是证实了他当初的猜测——井九为了解决剑鬼的问题去了镇魔狱。 从猜想井九进了镇魔狱的那一天开始,他便开始布局。 这一次他做的更少,更简单。 他让不老林送一封信进镇魔狱。 景辛只要不是太傻,便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中州派。 不管中州派如何想法,一定都会查那封信,这封信也就等于送进了镇魔狱。 院墙后传来争吵声,还有油烟的味道,那名胖僧人不知又偷吃了什么,阴三心想世间美味,谁能忍住不吃? 那条龙一定会想办法吞了井九。 但难以下咽。 到时候便会乱起来。 朝歌城必然会迎来一场地震。 井九死。 苍龙绝。 冥皇出。 这便是他想要看到的画面。 他知道那条龙的贪婪,对井九有信心,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不清楚太常狱的情形。 果成寺的钟声再次响起。 他看着最后的暮色,心想只能靠你自己了。 除了我,人间没有谁会帮你。 第五十三章龙牙之痛 (发现说什么都好像会带来不便和麻烦,真是抱歉啊,祝大家看书愉快。) …… …… 井九从碧潭底部向着上方浮去,看到了一些冒着气泡渐渐消失的残骸,然后看到了一张脸。 准确来说那是一张脸皮,上面残留着不甘与悲愤、绝望的情绪。 曾经桀骜不驯的邪道高手,最终的结局只是某个神兽无聊时的食物,这当然是难以接受的羞辱与幻灭。 那张脸在潭水里荡了荡,便慢慢消失。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神情不变,继续向上浮出水面,手里提着铁剑来到潭边。 这把铁剑被他遗失在碧潭里已经三年,神奇的是居然没有消失,只是表面的锈垢消失了很多,在雪原里燃烧六年留下来的灼痕,被潭水洗的更加光滑。这没有让铁剑散发出水洗银枪般的光采,反而更显难看,就像是排泄物一般。 井九没有不满意,能在腐蚀性与毒性如此之强的潭水里坚持了三年都没有被融化,便是仙阶飞剑也不过如此。 他用剑火蒸发干净身上的剧毒潭水,取出一件新的白衣穿上,用剑罡遮住容颜,然后转身望向极高的崖上。 山崖上满是湿漉的青苔,看着就像是一条发霉的绿色绸带。 老者站在崖上居高临下看着他,杂乱的头发飘舞不定,神情漠然,唇角残着血渍。 井九已经猜到对方的身份,能在镇魔狱里自如行走的生命只有这位,而且对方杂乱头发里的两处突起也很明显。 他进出镇魔狱,做了非常缜密的安排准备,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不要惊动这位,没想到结果还是失败了。 是谁告诉了中州派?那人有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 就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危险已经来临。 老者没有与他对话的兴趣。 山崖间有狂风生起,呼啸穿梭,仿佛利刃一般封住天空。 青苔被风刮落,带着腥臭的泥土满天飞舞。 一道难以想象的霸道气息,降临在碧潭上空。 不要说井九,即便是青山破海境的长老也无法抵挡这道气息。 在镇魔狱里,没有人能战胜这位老者。 当年不老林想要暗杀鹿国公时,鹿国公说在太常寺没有人能杀死自己,其实便是一样的道理。 心意一动便天地大动。 谁能逃到天地之外去? 碧绿的潭水带着那只大妖残留的骨骸,如暴雨夹着冰雹般向着井九袭去。 剑光闪动。 满天绿雨里,井九化作剑光高速游走,闪避着威势惊人的攻击,同时试图找到霸道气息里的薄弱处。 老者站在崖畔,看着穿梭在毒雨里的那道身影,面无表情。 能够瞒过他的感知进入镇魔狱最底层,自然不是普通人。 嗖的一声轻响。 井九举剑向天,破开毒雨,向着崖上飞来。 看着这幕画面,老者心情微异。 这种驭剑方式远古时多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了。 更关键的是,井九的境界比他先前察觉地还要更弱,那他如何知晓镇魔狱最大的秘密,还敢亲自前来? 老者不愿再想。 没有人会考虑蝼蚁在想什么。 如此弱小,那便直接吃掉好了。 老者伸出右手向着夜空里遥遥一抓。 一道无形的力量从黑暗的天地间生出,从四面八方而来,如一道网落在崖前,然后收拢。 疾飞的井九忽然停在了空中,还保持着举剑向天的姿式。 那道无形的力量作用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衣服微微变形,身体里发出嘎吱的声音,骨头似乎随时可能断裂。 那道力量来自四面八方,所以他身上沾染的潭水没有像雨一般落下,越发深入衣衫,蚀出或大或小的圆洞。 微湿的头发耷拉着,衣衫破烂,姿式可笑,无论怎么看,画面里的他都很狼狈可怜。 老者站在崖畔,与井九静静对视。 境界差距有如天地的二人,至少在高度上是平等的。 气度也是如此。 井九很平静,眼里没有任何惧意。 老者稍觉意外,问道:“你就是那只鬼?” 井九说道:“你就是那条龙?” “知道老夫身份,且全无惧意,看来果然有来历。” 老者面无表情说道:我会让你在最好的状态下被吃掉,以此表示对你师门的尊敬。” 井九知道这是当年让对方留在朝歌城的代价。 这个代价就是……镇魔狱的囚徒死后,便会成为老者的食物。 那些邪道强者、冥部妖人的真元与气息,会被老者消化转变成最纯净的能量,以此增延寿元。 当初柳十岁体内气息冲突的时候,井九便曾经想到过这件事情。 除了中州派的苍龙,便只有尸狗能把最阴秽、最复杂的妖魔气息直接转化成为最纯净的道家玄气。 是的,这位镇魔狱里的老者,便是中州派的镇山神兽苍龙,或者说是苍龙的神魂。 井九说道:“按照当初的协议,你只能吃死人。” 老者有些意外他居然知道如此久远的事情,说道:“等我吃了你,你自然就死了。” 井九想着先前潭水里那张满是悲愤不甘的脸皮,说道:“原来你一直都在违背协议。” 老者说道:“活人当然要比死人更好吃。” 井九说道:“你就不怕中州派门规惩处?” “没有人能活着离开镇魔狱,这是当初白先人给我定下的规矩,那么谁能知道我吃的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老者笑了起来,然后张开了嘴。 他的嘴张的极大,比自己的身体还要大,看着就像是一条蛇准备进食。 那道无形力量抓着井九送到崖畔。 老者的嘴淌着涎液,腥臭难闻,血盆大口里满是突起的肉瘤,肉瘤上的纹路仿佛人类的大脑. 更可怕的是,有四道锋利的獠牙从血肉里生了出来,那是龙牙。 看着这些画面,井九神情不变,问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来此?” 老者嘴里的一颗肉瘤忽然裂开,变成了一张嘴,发出极其难听的声音,满是轻蔑与嘲弄的意味。 “你想说我也不问,因为我会直接用搜魂术夺取你的记忆碎片,那种极致的痛苦以及随之而生的恐惧,会让你的血气变得无比旺盛,我说过,你这样的美玉良材当然应该在最好的状态下被我吃掉,如此才算是物尽其用,将来你青山宗的师长如果知晓此事,应该感谢我才是。” 搜魂术很难获得完整的生前记忆,但承受搜魂术的修行者则会经历最痛苦的精神折磨。 老者根本不想听井九说,便要直接用搜魂术,便是想折磨他,或者正是因为他已经猜出了井九的来历。 井九的下半身已经进入了老者的嘴里,锋利至极的獠牙对准了他的腰部,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说道:“原来如此,你意图施在青山弟子身上的所有痛苦,都将回赠于你。” 那是世间最坚硬的龙牙,即便是仙阶法宝都可以穿透。 就算这对龙牙并非本体,也没有修道者可以用身体承受。 老者的眼里露出一抹残忍而戏谑的神色,然后咬了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 崖前狂风呼啸,电闪雷鸣。 那声巨响来自龙牙与龙牙的交错。 一声凄厉的痛呼随之响起。 老者捂着嘴,鲜血从指间流出。 他脸色苍白,震惊异常。 好硬! 他望向身前。 井九已经消失不见。 老者惊怒交加,神识扫过,发现对方已经到了数里之外,厉声喝道:“你休想逃走!” 井九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只是开始。” 第五十四章幽冥仙剑的第一次登场 ——这只是开始。 如此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按道理接下来便是转身而战,直至最后分出胜负乃至生死。 井九说出这句话后,却向夜色里掠去,很快便消失无踪,如同鬼魅一般。 老者松开捂着嘴的手,鲜血滴落在地,化作青烟消失。 在他的掌心里,有一小截玉白色的事物,应该是龙牙的碎片。 井九真的太硬,居然连龙牙都无法贯穿,反而崩了。 老者抬头望向夜色,眼神怨毒,脸上却没有什么焦急的神情。 镇魔狱最底层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但在这里任何人都无法避开他的感知。 他知道井九这时候已经到了何处,眼里的怨毒变成凛厉的杀意,双袖翻飞而起,夜色开始旋转。 如同一道轻烟,只用了数十息的时间,井九便来到了那片断崖之前,只要掠上去,便能回到镇魔狱的第一层。 他的身形骤然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经来到断崖中段,下一刻,便来到了崖上。 这里的风依然是那般的炽热,干燥的没有一点水分,井九看着脚下微微发红的沙砾,发现自己还是在第二层。 他没有理会远处那些囚室里投来的视线,稍一思忖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他掠上断崖的同时,老者倒转了镇魔狱里的天地。 这片天地都在苍龙的一念之间,想要逃走确实不容易。 深沉的夜色被撕开,微凉的风稍微驱散了一些酷暑,很快便变得同样炙热。 老者从夜色里走了出来。 井九毫不犹豫向着另外的方向掠去,速度奇快无比,但没能走得太远,便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束缚住。 这时候的他就像一只撞进蛛网里的飞蛾。 老者在他身前出现,盯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说过,你逃不掉。” 井九没有说话。 老者感受着嘴里的痛楚,以为自己猜到井九在想什么,冷笑说道:“杀死一个人,有无数种方法。” 话音落处,霸道的气息撕裂夜色,如狂风而至,天空缓缓降落,地面缓缓抬起。 源自天地的无形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就像是无数块沉重的铁板,向着井九的身体压去。 再如何锋利、坚硬的事物,也只能对有形起作用。 井九破烂的白衣被压成破絮,贴在身上,露出袖口的双手苍白至极,没有一丝血色。 老者的眼神越发幽冷,天地压力越发沉重。 井九的脸被剑罡遮住,看不清楚眉眼,却隐约能够看到有粉色正在渲染开来,应该是血。 老者说道:“原来你是可以死的人。” “我是人,自然就会死。” 井九看着他说道:“但我说过这只是开始,想杀死我你还需要更多时间,寻找更多方法。”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就像是一团无形的火焰,正在随风摇摆,随时可能熄灭。 嗡的一声轻响,天地压力落在了实处,激起无数烟尘。 那团无形的火焰就此熄灭,下一刻,却在别处重新点燃。 井九在老者的眼前消失,出现在数里外。 看着这个画面,老者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情绪。 人在天地间,如何能够避开天地?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名青山弟子的速度竟比飞剑还要快,近乎超越了时间的概念,他是怎么做到的? 想着这些事情,老者向着夜色里踏去,一步便来到了数里外,出现在井九身前。 他的神情凝重了数分,说道:“你确实很快,但是终究快不过我。” 要说到身法与速度,中州派的天地遁法毫无疑问最强,老者更是把天地遁法修到了极致,便是麒麟与中州掌门都不如他。更重要的是,这里是镇魔狱,借助天地遁法的帮助,老者可以从任何地方出现,也是近乎无视时间。 井九从龙牙之下逃脱,以及这次避开天地合围,用的都是在镇魔狱下层苦修三年的幽冥仙剑。 幽冥仙剑的根基是魂火之御,所以才会如此缥缈不定、难以追寻,瞬间数里,如鬼魂一般。 这是幽冥仙剑第一次在世间出现。 这种诡异的剑鬼之术展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效果与潜质,却遗憾的遇到了朝天大陆最快的苍龙。 井九不遗憾,更没有挫败与绝望的情绪。 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些期待。 这是很少见的事情。 老者再次出手。 天地再次合围。 井九的身体再次变轻,仿佛虚化,如无形的火焰招摇,在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又已经是数里之外。 片刻后,老者从夜色里走了出来,伸掌拍向他的头顶。 如穹顶般的巨掌尚未及体,井九衣衫微飘,如幽冥般,掠至数百丈外。 老者面无表情,右手握紧。 那道巨掌带着呼啸的狂风,把数百丈方圆里的空间尽数捏碎。 就在最危险的时刻,井九闪动远离,只留下一截衣袖,随风飘落于地,化作灰尘,混入沙砾不见。 老者追了上去。 …… …… 黑暗的天地间,井九与老者的身影不停出现,然后消失,沉默地进行着最凶险的追击。 镇魔狱终究是老者的主场,幽冥仙剑再如何诡异难测也无法每次都能避开天地的合围,井九被击中数次,受了不轻的伤。但他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总能用匪夷所思的身法避开最大的危险,甚至把老者甩的越来越远。 老者的脸色很难看。 以他在修行界的辈份与地位,用这么长时间还无法抓住如此弱小的对手,真是极其羞辱的事情。 幽冥仙剑的厉害自然是主因。 但也是因为老者在镇魔狱里无法使用真正有威力的手段,这让他很憋屈,于是更加愤怒。 他甚至感觉到如果再这样追击下去,那个年轻人真有可能逃走。 老者忽然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散发出无比霸道的气息,与更远处的天地沟通。 数十道线影变回实体,井九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断崖前。 他衣衫微飘,仿佛仙人,又似鬼魂。 忽然,整座山崖塌了下来,就像一座山迎面倒下,直接把井九压在了下面。 一声轻响,就像是酒囊被刺破,崖石间出现一道圆洞,井九带着石屑飞了出来。 天空上却有一片火海翻涌而至,直接把他逼的不停倒回,最终落在原野上。 他浑身沙土,衣衫破烂,低着头咳了两声,看着很是惨淡。 “你到底是谁?”老者盯着他的脸问道。 对他来说井九的境界实力不值一提,速度却是快的难以想象。 而且井九的身法不同于他知道的任何驭剑之术,也不是遁法,连他都无法看透。 “如此年轻便已有元婴境界……用你们的话叫做游野,想来不是赵腊月便是传闻里柳词的关门弟子。” 老者声音幽冷说道:“你是男子,自然就是卓如岁。” 井九说道:“不用再问,因为我什么都不会承认。” 第五十五章互相伤害的龙与剑 中州派与青山宗竞争正道领袖多年,自然很关注对方的功法。老者非常清楚青山剑法的气息,所以井九驭剑破潭水而上时,他便一眼看穿对方是青山弟子,稍加思忖,便推算出了井九的身份。 “青山宗居然派人私见冥皇,难道是想与冥部勾结吗?” 老者冷笑说道:“也对,当年那个祸害本就勾结过,这也算是你们青山宗的传统。” 与冥部勾结的罪名,不管是哪个修行者都不能承受。 井九本不准备再说些什么,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是卓如岁,这点你最好确认一下。” 老者面无表情说道:“我不在乎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青山弟子,私会冥皇就是死罪,就算你逃出去也一样。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以及你做了什么,我可以不吃你,而且可以让你在镇魔狱里生活的不错。”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放井九离开镇魔狱,但这终究算是给出了条件,条件便意味着谈判——苍龙是中州派的镇派神兽,高高在上,居然会愿意与别派的年轻弟子谈判,不得不说井九的幽冥仙剑实在是让他觉得有些棘手。 但井九不会答应他的条件。 老者寒声说道:“这里是我的天地,你再如何快也跑不出去,而如果我真的动用全力,你早就死了。” “正因为这里是你的天地,所以你才无法动用全力。” 井九平静指出老者现在的困境,然后说道:“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一直在逃,没有试图反击?” 他是在借这场追逐适应自己的身体,就像当年在小山村里学种田切菜那样。 幽冥仙剑让他的身体再次发生变化,如果放在平时,大概需要数年时间他才能完全掌握这种改变。 这场追逐带来的精神压力,让这个过程急剧地被压缩,相信再过不久便能结束。 一位大乘境界的神兽来做陪练,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必须珍惜。 老者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唐的话语,大声笑了起来,满是嘲讽。 以井九现在的境界,不要说击败大乘境界强者,便是想稍微抗衡片刻都做不到。 幽冥仙剑或者可以让他靠近老者,但他如何能够伤到对方? 相反,为了保证安全他必须与老者保持足够的距离。 那么他如何反击? “镇魔狱里的天地都是你,所以我再快也逃不出去。” 井九看着老者说道:“那么也就等于说,我只要随意攻击天地里的任意一处,也就是在攻击你。” 话音方落,他的右腕轻振,黑铁剑嗤的一声刺进了身边的石崖。 石崖的表面是青黑色的,被常年的高温炙烤,被狂风冲击,表面如流动的线条。 某些线条之间裂开,露出里面粉红色的石皮,就像是溃烂的肉壁一样恶心。 井九的剑不偏不倚,刚好就插在那个裂开的口子里。 铁剑并不锋利的剑身直接捅穿了粉红色的石皮,溅起些许鲜红的汁液。 不像是血,更像是岩浆。 老者的身体如遭雷击,颤抖起来,眼里充满了暴怒与震惊的情绪,喝道:“你这个贱人想做什么!” “你知道我是青山弟子后,准备直接用搜魂术,就是要让我尝受神魂被凌迟之苦。” 井九看着他道:“中州派老祖宗对青山的敌意,看来果然很严重。” 老者厉声喝道:“那又如何?我就不喜欢你们青山的这些飞蚂蚱!看着就烦,恨不得一口火把你们全烧死!” 井九说道:“理解,我也不喜欢云梦山的老人,这很公平,你想伤害我,我就会伤害你,也是公平。” 开始的时候,老者准备吞掉井九,然后用搜魂术读取他的记忆碎片。 当时井九就说过,他意图施在青山弟子身上的所有痛苦,都将回赠于他。 井九手腕微动,铁剑在崖间裂缝里转了半圈,粉红色的内壁变得更烂,如岩浆般的汁液涌了出来。 老者闷哼一声,汗珠从额上涌出,被风吹散无形,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吾乃天地,无比广远,这点损伤连蚊子叮都不如,这点疼痛你以为就会……啊!” 忽然,他痛苦地叫了起来。 凄厉的声音在广远的镇魔镇二层世界里不停回响,显得极为可怕。 老者捂着腹部,凄声喊道:“剑上有毒!” 那道粉红色的石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 导致溃烂的原因是铁剑上缓缓释放出来的绿色气息。 什么毒能让一位镇派神兽如此痛苦? 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神兽自己的毒。 也就是那潭碧绿色的水。 铁剑在潭水里浸泡了三年,没有被腐蚀,反而吸取了潭水里的毒素。 现在这把剑就像冥河里伸出来的鬼爪,随着挠一下,便能让人痛不欲生。 老者痛的脸色苍白,捂着腹部,盯着井九怨毒喊道:“青山小贼,今日就算拼着内伤,我也要杀了你,把你碎尸万段,再拘了你的魂魄,时刻用罡风折磨!” 从他说出青山小贼四个字开始,镇魔狱便已经雷霆大作,狂风呼啸,沙石乱飞。 碧潭里的潭水如倒瀑般越过山崖,像暴雨般落下。 井九在狂暴的气息之间艰难闪避,又像是风里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但重新明亮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远方。 数百道雷鸣同时炸响,黑暗的镇魔狱被照亮,大树般粗细的闪电在荒凉起伏的原野间变成了一片树林。 井九再也无法避开,从天空重重摔落地面,两道鲜血从耳里流了出来,眼神变得有些暗淡。 先前他已经受了不轻的伤,之所以还能支撑,是因为在镇魔狱里老者有诸多不便,很多威力强大的神通不能用。 现在老者被他的手段弄的发了狠,竟是直接动用了大乘期的神通,就像是剖腹。 双方境界差距太大,面对着一位发狂的大乘期强者,他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 井九却是想都不想,把手里的铁剑刺进身边的地面。 老者的痛苦而愤怒的喊声再次在天地间回荡。 隔着数里远的距离,老者暴怒挥袖,罡风自地底而出,卷起十余团雷火,自四面八方而来砸在井九的身上。 轰的一声巨响,井九被震飞至数百丈外的崖前。 他想要起身却已经不能,只能坐在原地。 从嘴里喷出来的鲜血染红半片身体,又被残留的雷威灼成焦黑。 这时候的他看着就像是一截失败的雷魂木。 但他依然平静,看不到任何恐惧与不安,反手一剑深深刺进山崖里。 老者如遭重击,痛苦至极,凄声喊道:“去死吧!” 说话的同时,他用颤抖的双手在夜空里抓出无数道闪电,向着井九抽了过去。 …… …… (今天是2018年8月8日晚上8点,祝大家万事顺利,一切开心,找理由开心嘛。) 第五十六章朝歌城的地震 朝歌城被夜色笼罩,正在清晨前最黑暗的时刻。 离太常寺不远的某座府邸里忽然传出一声脆响,似是什么东西摔碎了。 鹿国公从睡梦中惊醒,撑起上半身,望向地面已经摔成十余块的名贵瓷器,神情骤变。 如此深夜谁会忽然造访?难道是井九仙师归来? 他忽然有些晕眩,起身后稍好了些,却又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扰嚷,发现事情不对,推开房门,只见国公府里已经乱成一片。 刚刚点燃的灯笼,逐次照亮廊亭。 鹿鸣带着管事等人匆匆赶了过来,手里还在系着裤子。 “怎么了?”鹿国公看着儿子神情凝重问道。 鹿鸣说道:“地震,刚才晃的好厉害。” 鹿国公这才知道为何醒来后自己会觉得有些晕眩。 国公府里越来越多的人醒来,带着茫然或者惧意,离开房间来到庭院里。 国公府外的情形也差不多。 惊醒的民众们纷纷来到街上,抱着孩子,牵着老人,衣衫不整,虽揉着眼睛,睡意早已消失无踪。 钟声回荡在街巷之间以为示警,远处隐隐传来蹄声,神卫军正在集结,准备出动维持秩序。 察渊监的官员紧急入宫。 片刻后,清天司的官员向着朝歌城各处而去,其中最强大的那道气息去了太常寺。 天还没有亮,朝歌城便提前醒来。 鹿国公走进太常寺,脸色有些难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睡好的原因。 值夜的官员好生感佩,心想国公真是宵衣旰食,所有下属都还没到他便来了。 他并不知道,这时候的太常寺已经来了很多大人物。 …… …… “确认源头就是下面?”鹿国公盯着张遗爱的眼睛问道。 张遗爱是清天司指挥使,承受的压力绝不比鹿国公小,脸色更加难看,说道:“我也不希望。” 一名察渊监官员看着手里的法器说道:“地震的源头就在我们脚下十七里地,下官有些不明白那里……” 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直接打断,鹿国公对下属说道:“请姜大人离开。” 察渊监官员被带走后,隐约知晓太常寺内情的和国公说道:“难道……是神龙醒了?” 鹿国公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心想苍龙一直就没睡过,谈什么醒? 一位男子忽然出现在太常寺里,气息沉静而强大。 张遗爱上前行礼:“越师兄。” 男子是越千门,乃是中州派乾元谷主,炼虚境强者,辈份与地位极高。 现在他还有个身份,便是景辛皇子府的客卿。 越千门神情冷峻说道:“为何还没有进去?愣在这里做什么?” 乾元谷主在中州派里的地位,大概等同于上德峰主在青山宗里的地位。 张遗爱虽然是清天司指挥使,朝廷大人物,但在越千门的眼里依然是那个不成器的师弟,态度很是随意。 镇魔狱就在太常寺底,忽然发生震动,想来是出了事,中州派方面当然担心。 鹿国公忽然说道:“此事自有本官处理,越长老还请冷静。” 越千门眼神微冷说道:“国公应该清楚镇魔狱与我派之间的关系。” 鹿国公说道:“越长老应该没有忘记,当初朝廷与云梦山达成的协议里说得很清楚,镇魔狱由太常寺管。” 越千门何等样身份,哪里会畏惧一位国公,眼神愈发寒冷,说道:“若我这时候一定要进去呢?” 鹿国公神情不变说道:“那本官自然要拦你。” 越千门视线落在鹿国公的衣袖上,怒极而笑道:“国公难道准备用我中州派的法宝来打我这个中州派的长老?” 鹿国公的衣袖里藏着一件威力惊人的法宝,叫做斜风细雨。 斜风细雨本就是中州派送给太常寺的。 场间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 和国公微微皱眉,开始劝说双方,张遗爱在旁边用沉默表示自己的为难。 没有人发现在不远处的墙头趴着一只白猫。 白猫的的视线一直落在越千门的脸上,眼神淡漠,或者说残忍。 忽然,那堵墙摇晃起来,白猫喵的一声跳进下方的野草里,消失无踪。 以太常寺为中心数里范围里的地面都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有些不牢靠的院墙发生了垮塌,烟尘微作。 鹿国公等人就在太常寺里,感受得更加清楚,竟是险些被震到地上。 越千门神情微变,便要向太常寺深处闯去。 镇魔狱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苍龙必然是出了事! 鹿国公握紧斜风细雨,准备出手拦阻。 越千门是炼虚境长老,境界深不可测,就如青山宗屈指可数的破海巅峰长老,很难被一件法宝拦住。但鹿国公必须这样做,因为井九还在镇魔狱里,说不定这两场地震便与他有关,若让越千门在镇魔狱里发现他,那可不得了。 远方的朝阳终于出现了一丝,光线照亮太常寺的墙,耀眼至极。 一道强大的气息出现,挡住越千门的去路。 太常寺里所有的门窗尽数垮塌,石砖缝里的烟尘却被镇压的不敢生出。 光线骤敛,显现出那道矮胖的身影,正是皇城供奉金明城。 金明城沉默不语,后退三步,面无表情说道:“神皇有旨,非亲笔旨意与鹿国公同意,任何人不得擅入镇魔狱。” 越千门哼了一声,没有再出手,但很明显,如果镇魔狱真的出事,他必然会做些什么。 金明城接着望向张遗爱与和国公,说道:“陛下让你们尽速撤离朝歌城里所有人。” 听到这句话,和国公与张遗爱都很震惊,重复问道:“所有人?” 金明城面无表情说道:“是的。” …… …… 不管理不理解,都必须接受,这就是神皇的旨意。 张遗爱与和国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召集清天司官员与朝廷各部的力量,开始撤离朝歌城的民众。 在朝歌城里的修行者以及邻近的某些宗派,这时候展现出来了他们的重要性。 除了不时降落的飞舟,更重要是得到特批可以在街道上飞行的他们,为撤离的民众带来了某种安全感与威慑感。 有了修行者的帮助,神卫军可以更方便地用暴力手段维持秩序。 山般的铁骑把拥挤的人潮切碎成威力较小的浪花,然后从城门以及飞舟上送出去。 朝歌城里所有人都要撤离,井宅也不例外。 如此紧张的时刻,赵府与顾家商行还都没有忘记派人过来帮忙,一切进行的非常顺利。 直到最后,井梨也没有等到白猫出现。 少年靠着车窗,脸上写满了担心。 第五十七章等待冥皇 朝歌城里的所有人都在撤离,皇城却保持着安静。 皇城里的人没有离开自然有其原因,精神上的以及道理上的。 当然也是因为皇城有七大宗派联手布置的大阵,便是通天一击也能抵御。 知道这些不代表便能消除所有恐惧。又一次地震来临,宫殿梁柱吱吱作响,烟尘微作,皇宫里响起无数声宫女的尖叫,直到行走在各殿之间的太监们厉声呵斥,才渐渐平息下去。 神卫军站在皇城上,手里拿着神弩,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根本没有理会身后发生的事情。 没有了声音的皇宫,安静的就像座坟墓,令人心悸。 胡贵妃站在殿前,看着天空里的云气变化,脸上露出一抹惧意。 她不知道朝歌城发生了什么,但皇城阵法启动,那必然是出了大事。 不远处传来顾清的声音:“殿下请继续。” 胡贵妃转身望去,只见自己的儿子在窗边蹲好箭步,准备出拳,不由好生吃惊。 她走到顾清身边,低声说道:“顾先生,今日……要不要暂缓?” “踏上修行路,最关键的环节便是固守道心,便是皇城崩于眼前,也要做到面不改色,心旗不摇。” 顾清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神末峰里的泉水。 胡贵妃很是佩服,心想不愧是青山仙师,明知朝歌城里有大事发生,居然还如此冷静。 她哪里知道,顾清神情如常,实则紧张到了极点,若不是背在身后的双手用力握着,只怕会颤抖起来。 朝歌城忽然地动,皇城启动大阵,天空里气息大乱……他隐约猜到应该与很久不见的师父有关,如何能不担心? 为了掩饰心情,顾清更加专注地指点景尧皇子修练。 胡贵妃在旁看着,心里的不安却是越来越重。 有太监低声禀报,她知道皇宫外正在疏散民众,再也无法忍住,匆匆出殿而去。 所有太监宫女都被要求留在各自殿里,不得擅自外出,皇宫里显得格外幽静。 没用多长时间,她来到皇宫正殿,对着那道明黄的身影款款拜倒,说道:“陛下……”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担心,没有什么大事,如果真有事,朕便更加不能离开。” 神皇从她身边走过,来到殿前望向远方那轮刚刚升起的朝阳。 晨光落在他清美的脸上,双瞳散发异采,皇气浩荡,亦如初升朝阳。 看着神皇的背影,胡贵妃眼里的倾慕仿佛要溢了出来。 她没有再说什么,走到神皇身边安静站着,乖巧极了。 神皇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胡贵妃嘻嘻笑出声来,用头蹭了蹭神皇的掌心,可爱极了。 忽然地面再次传来震动,大殿深处发出嘎吱的响声。 有阵法保护还如此,可以想见皇宫外的震动该是何等样惊人。 胡贵妃面色微白,下意识里伸手抓住神皇的衣袖。 神皇宠爱地看了她一眼,神念微动,一样事物从袖子里滚了出来,落在胡贵妃的手里。 那样事物很圆,看着就像是个蛋,外壳却散发着玉般的光泽,看着极为美丽而且神异。 胡贵妃吃惊说道:“这是何物?” 神皇说道:“这是朱雀的玉卵。” 胡贵妃很是吃惊。 朱雀是一种神鸟,与中州派苍龙、麒麟以及青山宗的元龟一样,都是最古老、最高阶的生命。 朝天大陆最后一只朱雀鸟在万年前死于天火,谁能想到它居然留下来了一颗卵。 想着卵里可能有只小朱雀,胡贵妃紧张至极,手掌微微颤抖,连声说道:“你给我做什么,快收回去。” 情急之下,她竟是连陛下也没有喊,而是如夜里那般你你我我起来。 神皇开怀大笑,说道:“你替朕暖着它,看看何时能让它出来。” 胡贵妃稍平静了些,嗔道:“我是狐狸,哪里会抱窝。” …… …… 镇魔狱第二层,夜色深沉如墨,难以视物,但对某些存在来说,这里与白昼并无分别。 苍龙神魂化作的老者,悬浮在天空里,衣衫微飘。 他看着躺在地面的井九,眼里流露出残忍与得意的神情,说道:“终于抓住你这只蚊子了……” 凭着幽冥剑仙,井九时隐时现,行踪难测,每次出现便会用铁剑损坏镇魔狱一处,也就是伤苍龙一记。 这与蚊子的风格真的很像。 除了残忍与得意,老者的眼神里还有贪婪与怨毒两种情绪。 贪婪是因为他想着立刻能够把井九吃掉,怨毒则是因为……他这时候真的很难受。 镇魔狱里到处都是井九用铁剑斩出的缺口,也就等于是伤口。 虽然与苍龙恐怖的身躯相比,这些伤口细微的不值一提,铁剑上的毒就算侵噬千年也毒不死他。 但那些伤口被潭水腐蚀的很痛,而且奇痒无比。 现在的他就像是只被树枝划破无数裂口的大象,而那些蚂蚁正在向那些裂口里钻去。 当然井九的情况也很糟糕,比老者还要惨很多。 被无数道雷电劈中的他,不知道流了多少血,身体已经尽数焦黑,上面还残留着明亮的电丝,生机将绝。 老者落到井九身前,看着他的惨状,痛快至极,喝道:“吾乃龙神,一朝动怒……” 他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痛快这种事情,经常来自敌人的痛苦。 老者感觉不到井九的痛苦,于是他的痛快里的快字很快便消失,只剩下痛隐隐发作。 井九看着确实很惨,比失败的雷魂木还要惨,就像是村子里被雨打湿的柴,在灶洞里被阴烧了两天一夜。 但他的眼神还是那样平静。 哪怕因为生机流失的缘故稍显暗淡,依然平静如湖。 他的情绪还是那样淡然。 他明明躺在地上,却像是居高临下看着老者。 哪怕是在乞食,依然是贵公子。 只要还能睁着眼,眼里便没有你。 大概便是这种感觉。 看着这样的井九,老者莫名地愤怒起来,厉声喝道:“你求我啊!求我给你个痛快!” 井九说道:“难道到现在你还没看出来我求的不是痛快,是时间?” 如果他要求痛快,便不会选择用幽冥仙剑与苍龙周旋追杀,承受如此多的痛苦. 他会直接选择更冒险更激进的手段,以求脱困。 所以他一直是在拖时间,等待着那些事情的发生,那个人的出现。 老者嘲弄说道:“镇魔狱震动,大陆强者都会赶来朝歌城,就算你等到帮手出现,也必死无疑。” 井九说道:“如果你知道我等的是谁,也许会改变想法。” 听到这句话,老者神情骤变,霍然转身望向夜色最深的地方。 那里是镇魔狱的下层,是他自己也无法感知的所在。 冥皇就在那里。 第五十八章他在凝视深渊 井九在青山闭关的后半段,便已经把镇魔狱之行算的清清楚楚。 如果没有意外,他这时候早就已经悄无声息回到青山,躺在神末峰崖边的竹椅上,等着朝歌城传来的消息。 但变数还是出现了,有人算到他潜进了镇魔狱,然后通知了中州派。 那个人应该是师兄。 师兄想做什么他大致明白,他也想明白了自己应该怎样离开镇魔狱,所以一直在等那件事情发生。 如果他离开镇魔狱的时候,苍龙真的发疯追了出来,朝歌城里的民众必然死伤惨重。 他不关心世间,也不愿意世间因为自己而遭殃。 明知毁坏镇魔狱会引发极大震动,惹来无数大陆强者,他还是这样做了。 朝歌城里地震不断,朝廷疏散全城民众,这便是他在等待的事情。 然后他开始等待冥皇。 离开那片青翠山谷的时候,他接过了冥皇的礼物——那束淡紫色的野花。 这是镇魔狱里三年修行得出的偶然决定,并非他在青山闭关时便想好的事情。 现在看来,这个偶然的决定却成了他离开镇魔狱最大的希望。 那束淡紫色的野花正随风飘摇。 那处已经起风,便到了他离开的时候。 “希望你能喜欢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井九对老者说道。 老者冷笑说道:“这不可能!就算你真的找到了冥皇,也无法给他指引,因为你太弱。” 井九慢慢站起身来,看着他没有说话。 老者厉声喝道:“这不可能!就算你能为他在对岸留下锚点,他也无法出来,因为他更弱!” 井九说道:“那些蚊子已经三年没有吸噬他的魂火。” 老者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说道:“这不可能!” 镇魔狱里的蚊子连白鬼都觉得麻烦,自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井九帮助冥皇时用的手段看似简单,实则不然。 在与天地隔绝的情况下,他还能用大泽的风雨道法长时间维系那片阴云,更能从阴云里引出闪电,虽说有那只铃铛的作用,但更多的还是依靠他对天地至理的感悟与掌握。 这种感悟与掌握的程度甚至要达到通天境界,才能自成一片天地。 无论是找到冥皇、在彼岸留下印记、驱散蚊子,都是近乎无法做到的事情。 所以老者连续说出三声不可能。 但当年设计这些事情的人是太平真人,今日来做这件事情的是井九。 在这两个人的面前,世间哪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呢? 老者看着夜色最深的地方,脸色阴沉的快要比夜色更深。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 井九把铁剑收进体内。 这是他第一次做到这件事情。 他向着夜空飞去,身影如魅,迅疾难言。 数息之间,他便到了镇魔狱第二层。 这就是他留给苍龙的选择题。 来追我。 还是去对付冥皇。 …… …… 在镇魔狱的最深处,在时间与空间乱流的那头,在那片青翠山谷里,冥皇静静看着头顶那片阴云。 井九离开之后,他便一直在做这件事情,幽暗如黑宝石的瞳子,仿佛要在阴云里烙下一道痕迹。 不知道何时,何事唤醒了他,他把手伸进那片阴云里,收回来时,那只明亮的小银铃已经落在掌心,动作随意自然,就像是在树上摘了个果子。 没有铃铛,阴云便无法生出闪电,那些在山谷各处藏匿着的蚊子纷纷飞了出来。 冥皇握着铃铛向山谷外走去。 阵图被他的脚踩散。 风雨道法消散。 阴云流散。 那些蚊子来到了他的身边,因为太小无法被看到,但那些嗡嗡的声音,还是像过去六百年里一样烦人。 冥皇理也未理,站到了断崖边,望向那片混沌的黑色深海。 镇魔狱的蚊子落在他的身体上,三年没有尝到魂火味道的它们,显得有些疯狂而可怕。 黑色深海映入冥皇的眼瞳,无比幽暗,其间忽然有道艳丽的光线亮起。 那道艳丽的光线来自冥皇的身躯深处,溢出肌肤与衣衫,变成无数道极其细微的闪电,把那些蚊子尽数杀死。 崖外有风拂来,那些蚊子的尸体像灰尘般堆起。 冥皇向前踏进风中,便来到了那片黑色的深海里。 传说太常狱里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其实只是无限近似,并非真的如此。黑色深海更像是一条由时间与空间碎片组成的河流,就算是通天境强者陷落其间,如果外界没有心神感应的座标,也可能会飘流很多年。 如果说在这里空间的概念是模糊的,那么外界究竟是何方? 无论你在河的哪边,只要想越过一条河,都是要去往彼岸。 外界就是彼岸。 冥皇跨过了这条河,就像小时候跨过那条冥河,结束了自己的漂流。 那片青翠的山谷或者是黑白的幻境,瞬间消失无踪。 六百年后,他终于离开了太常狱,来到了真实的世界,虽然这里还是镇魔狱。 他看到了那条通往深渊、满是罡风的幽长通道,余光里还看到了一抹紫。 石间有一束淡紫色的花。 井九离开的时候要冥皇给了他一件礼物,便是这束花。 其实这是井九送给冥皇的礼物。 彼岸花。 花枝被冥皇身形带起的风拂着轻轻摇摆。 神魂归一。 冥皇笑了起来。 不是逃出生天的喜悦微笑。 是带着平静决然意味的大笑。 当年被人族强者围攻的时候,他曾经被天外而至的一道仙箓击中,根基受损,无法直接回到下界。如果他这时候离开镇魔狱,必然会再次迎来人族强者的围攻,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根本没有希望逃走,必死无疑。 他准备做些什么?在镇魔狱里大闹一场? 冥皇向着那条幽长的通道里飞了进去。 通道里满是罡风与腥臭的味道,他毫不在意。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来到了那条通道的尽头。 通道尽头是一面透明的墙,看似薄弱,实际上却是朝天大陆最坚固的屏障。 透明墙的那边便是深渊。 黑暗的、幽冷的深渊。 冥皇凝视着深渊。 深渊也凝视着他。 各自深情。 …… …… (这章的名字本来叫彼岸花,但实在是很喜欢最后的画面,所以改成现在这样。) 第五十九章镇魔狱里走了一只鬼 朝歌城的地震还在继续。 越千门心情更加焦虑,强行要求进入镇魔狱查探情况,却被金明城带着神卫军拦在了外面。 向晚书等人也赶到了太常寺,神情很是沉重。 更沉重的当然还是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朝廷高官与中州派弟子两个身份就像两座大山夹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鹿国公在此刻展现了天子近臣应该拥有的素养。他毫不犹豫地丢下太常寺,用最快的速度进了皇宫,把情形报给了神皇陛下,请示道:“如果地震再不停歇,中州派的人肯定会发疯,到时候怎么办?” “镇魔狱固然重要,满城百姓难道就不重要?” 神皇说道:“让中州派的仙师们去帮助朝廷撤离民众,云梦山号称以天下为己任,这种时候怎么能不出力?” 这话要说道理也没错,但中州派怎么可能放下自家老祖宗不管,去理会那些世俗凡人? 鹿国公心想如果传话的是自己,只怕会被越千门直接拍死。 所以去太常寺传旨意的并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位皇家供奉。 “辛苦牛先生了。” 鹿国公微微躬身送牛供奉驾云离开,看着消失在皇城那边的云驾,心情终于放松了些。 两大皇家供奉同时登场,便是中州掌门真人来了也应该能拖会儿。 “传谕诸派,镇魔狱有事,速速来援。” 神皇的声音再次响起。 鹿国公有些吃惊地看陛下一眼。井九潜入镇魔狱三年的事情陛下肯定知情,镇魔狱今天的异动也只怕与井九有关,为何陛下还主动要求各宗派来援,难道不怕他事泄被擒? 神皇面无表情说道:“云梦山离朝歌城太近。” 鹿国公顿时明白了,擦着额头上的汗,赶紧向皇宫深处跑去,准备传书诸派。 胡贵妃一直就在旁边,完全不懂陛下与鹿国公的对话,但隐约听出来陛下并不喜欢中州派。 这个发现让她有些高兴,更多的还是吃惊与不解。 景氏皇族向来与果成寺亲近,治国却是靠中州派与一茅斋。 她进宫这些年里,陛下对一茅斋表现的颇为尊重,对中州派则是表现的相当信任……难道这些都是假的? 最根本的问题是,陛下为何不喜欢中州派? “你可知道为何中州派始终是天下人心里的第一玄门正宗?” 神皇转身看着她问道。 胡贵妃觉得自己先前的喜悦被陛下看穿了,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想来是因为他们强大,两个通天呢……” 中州派与青山宗一直竞争着天下正道领袖,这说的是修道界内部。 但在世人心里,中州派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只有天南百姓不怎么想。 为何会有这样的认知?关于此事有很多答案,比如中州派地近朝歌城,与国朝关系密切,在官员与民众心里的地位自然更高。有人说是因为最近数十年中州派年轻天才更多,声势更盛,但这个答案在洛淮南死、赵腊月、井九展露锋芒之后已经没有说服力,而且要知道在最近的年轻一代修道天才出现之前,这个认知便一直存在于世间。 胡贵妃给出的答案最为常见,也最有说服力。 青山剑律元骑鲸前些年才破境通天,中州派两大通天已经出现了好些年。 神皇说道:“元骑鲸早就已经通天。有些人说他是故意瞒着青山掌门,其实是瞒着云梦山。只是不知道那对夫妻之间是真有问题,还是太能忍,两个打柳词一个的局面下居然始终没有出手,多年过去,元骑鲸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瞒下去。” 胡贵妃第一次听到这些秘辛,惊得声音都颤抖起来:“那……那……为啥呢?” 神皇说道:“因为千年前最后飞升的那位是中州派当时的掌门,叫做白刃。” 当时的中州派何等强大。 随着岁月流逝,世间再无几人知晓白刃的姓名,凡人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但那位飞升仙人的影响依然留在了朝天大陆里,甚至可以说是世间万民的意识深处。 “可是……可是青山宗不是有景阳真人吗?” 胡贵妃很认真地说道:“陛下,那可是景尧的师祖。” 神皇没有说什么。 景阳真人当然了不起,他与太平真人引领着青山宗全面复兴,把曾经险些衰落的青山宗一举提升到与中州派平齐而坐的水准。只是……飞升仙人用何种方式回到世间,带给这个世界的影响完全不同。 但不管如何说,景阳真人对青山来说都无比重要,对景氏皇族来说更加重要。 所以他一定不能出事。 已经有数道强大的气息正在往朝歌城赶来。 最近的那道气息来自云梦山。 神皇望向太常寺,发现那边有情况,神情凝重说道:“还没出来?” 井九还在镇魔狱里。 神皇心想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只能亲自出手了。 数百年前第一次梅会,父皇与七大宗派定好的规则,将会被他亲自摧毁。 朝天大陆或者将变成一片混乱的模样。 但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 …… 太常寺四周的房子已经完全塌了,只有主建筑完好无损,黑色的檐角在微微的烟尘里若隐若现。 越千门的脸色难看的想要吃人,越发觉得朝廷的反应很诡异。 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越来越频繁,向晚书焦急喝道:“如果龙神出事,谁承担得起!” 金明城胖圆的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说道:“如果龙神出事,就凭你我进去有什么用?陪葬吗?” 这话自然有道理,但中州派众人难道能眼睁睁看着自家老祖宗出事不管? 越千门举手示意向晚书等弟子不要再说,沉声说道:“掌门真人就快到了。” 听着这话,向晚书等弟子安心很多,心想掌门真人亲至,世间再大的麻烦也会平息。 这时众人脚下的地面再次传来震动,只不过比前面数十次地震要轻微很多。 不知何处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就像吹满气的纸袋被顽童用手指捅破,又像是寒蝉从刘阿大的头顶滑落到寒榻上。 太常寺某处地面出现了一个洞。 那个洞不是很大,大概刚好能容纳一个人,边缘极度光滑,就像是用最锋利的剑割出来的一般。 淡淡的腥臭味道伴着刺骨的寒意从那个圆洞里溢出变成雾气。 这是怎么回事? 镇魔狱里出来了个什么东西? “在天上。” 越千门喝道。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 碧蓝天空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隐约能被看到。 如此短的时间便成为视野里的一个小黑点,这究竟是有多快? 这是哪位强者的飞剑? 更令众人震惊不解的是,那个小黑点忽然消失,再次出现时便到了数里高的天空上。 这明显不是飞剑。 那是什么鬼? 第六十章苍龙现世 越千门的视线落在天空里,神情微凛。 如果那不是飞剑或者法宝,那会是什么? 那事物为何能够飞的如此之快,甚至比自己还要快。 虽说他的天地遁法没有修至最高阶,但毕竟是中州派境界实力排名前十的炼虚境长老。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正准备祭出法宝前去追击,谁知地面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裂出数十道口子,无数的水从里面涌了出来,刚形成地生水的奇景,便被地底涌出的狂暴巨风带得乱飞而起,变成一场暴雨,落在太常寺上。 太常寺的黑檐被雨水打湿,越发乌黑发亮。 那道气息越发狂暴,四周的树林尽数被摧毁,烟尘乱作。 伴着无数声喀喇巨响,整座太常寺离地而起,残窗断梁向着地面坠落,闷响不断。 狂风呼啸,包括两位皇家供奉与越千门在内的所有人都被震飞。 那些清天司官员与神卫军更是凄惨,纷纷摔落在街上,有些直接昏去,醒着的人脸色苍白,惊恐不已。 满天烟尘被暴雨变成泥点,啪啪落下,太常寺的檐角若隐若现。 四周变得异常幽暗,仿佛重新回到夜里。 天空里落下一道闪电,正好劈中檐角,电光缠绕。 被雨打湿的檐角忽然动了起来! 又有一道亮光照亮幽暗的世界,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神冷漠而残忍。 …… …… “苍龙!” “龙神现世!” 太常寺已经变成废墟。 烟尘里出现一个巨大而恐怖的黑色龙头。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醒着的清天司官员与神卫军直接吓昏了过去,还有些人不停地惊恐叫着。 很多朝歌人都知道一个形容——被春雨打湿的太常寺黑檐就像苍龙的角。 原来这并不是形容,而是隐藏在民间的久远记忆! 太常寺的黑檐就是苍龙的角! 苍龙破地而出,极粗的黑色龙身不停从地底贯出,在近处看着就像是高速移动的黑墙,鳞片泛着幽黑的光。 废墟四周到处都是尖叫声与哭喊声。 皇城里也响起无数惊呼。 鹿国公还没有回到正殿,听着这些惊呼知道不妙,转身望向太常寺,便看到了那条向着天空飞去的黑龙。 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脸色苍白,喃喃说着:“镇魔狱出世了……” 做为太常寺卿,他自然知道镇魔狱的秘密,所以并不是因为震惊与恐惧而双腿发软,而是担心井九。 胡贵妃的脸色更加苍白,如果她没用袖子裹住满是汗水的手,只怕那颗朱雀玉卵已经滑落到了地上。 在这种时刻,她只能望向神皇,想要得到一些安心的感觉。 神皇说道:“朕也是第一次看见苍龙的本体。” 是的,镇魔狱就在太常寺地底深处。 而镇魔狱就是中州派的镇山神兽苍龙! 那些景氏皇朝与各正道宗派抓住的妖魔邪修便是被关押在它巨大无比的身躯里! 无数年来镇魔狱一直深居地底,今天却现出了苍龙真身! …… …… 苍龙是中州派的镇山神兽,寿元极其绵长,境界极其可怕,早已晋入大乘期,也就是青山宗的通天境。 此时它从镇魔狱变回本体,境界实力完全展现,速度快的难以想象。 数息之间,黑色龙头便已经来到了高空,而此时龙身还在不停从地底贯出,可以想见它的身躯究竟有多长。 黑色的龙须飘舞不停,撕碎空气,带出无数电光。 冷漠的龙眸里映出更高处的黑点,残忍暴虐的气息渐浓。 天地生出感应,阴云狂卷而至,忽有大雨落下,把整座朝歌城打湿。 朝歌城大阵则在更高的地方,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静静地等着。 …… …… 从镇魔狱里逃出来的自然是井九。 感受到身后那道恐怖的威压感越来越近,他没有回头去看,双手紧贴着大腿外侧,向着更高处的天空飞去。 那道选择题的答案已经出来了,苍龙选择了追杀自己,而不是去对付冥皇。 对这个结果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没想到这条暴虐而愚蠢的贪龙,居然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便做出了决定。 苍龙愤怒的吼声从下方传来,如雷一般回荡在高空里,同时一道声音在井九的识海里响起。 “想用冥皇吸引我的注意力,然后自己趁乱逃走……你以为我是白痴吗!他就在我的肚子里,我不让他出来,他就永远出不来,我为什么要担心他?” 井九这才知道原因,心想果然还是那个暴虐而愚蠢的家伙,然后在识海里回答道:“我已经出来了。” 苍龙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识海里响起,残忍意味十足。 “愚蠢的人类,我是故意放你出来的。我马上便要把你碎尸万段!不,这还不够!我记得你那把难看而讨厌的剑,杀死你,吃掉你后,我还会杀死你在意的所有人!所有人!” 在镇魔狱里追杀井九的老者是苍龙的神魂所凝,神通虽然了得,但因为在苍龙腹内,终究有很多手段无法动用,对付井九的幽冥仙剑着实有些棘手。于是它故作犹豫,让井九有机会逃离镇魔狱,然后恢复本体再次开始追杀。 现在的它想杀死井九,只需要瞬间。 这些对话也只需要瞬间。 神识的交流比普通的对话不知道要快多少倍。 只有通天境强者与相同境界的神兽,才能够自如地利用这种神通。 所以中州派的麒麟与苍龙与青山镇守等神兽都不会开口说话,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除了那只阴凤。 就像能够驭剑飞行的人,谁愿意慢慢地走路?除了井九。 瞬间神识交流之后,苍龙已经追到了下方。 井九向下看了一眼。 苍龙张开了嘴,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锋利而恐怖的龙牙,时刻准备把他撕成碎片。 这些龙牙与他在镇魔狱里禁受过的完全不同,曾经被他崩裂过的龙牙是苍龙神魂所凝,并非真正的实体。 面对着真正的苍龙之牙,他绝对不愿意试试自己有多硬。 朝歌城大阵就在前方不远的天空里,若隐若现。 越来越近。 苍龙就在身后,也越来越近。 前有屏障,后有杀神,井九该怎么办? 苍龙的眼睛里满是暴虐与残忍的神情,等着井九被朝歌城大阵拦住,然后被自己一口咬死。 还是瞬间。 那道若隐若现的阵法光毫便来到了井九的眼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了苍龙的意料。 朝歌城的大阵对井九完全没有作用。 井九轻而易举地穿了过去,向着更高处的虚境疾飞! 苍龙却一头撞在了那道半透明的屏障上。 轰的一声巨响。 天空里出现无数道裂痕。 …… …… (朝歌城大阵是用来拦或者说警告那些不懂规矩的修行者的,如何能拦得住苍龙大人……去死?滑稽狗头脸。!) 第六十一章神龙见首不见尾 天空里的裂痕越来越多。 蓝天与白云变成碎片坠落。 幽暗的黑色鳞片变成天空的主要颜色。 苍龙竟是强行撞破大阵,闯了过去! 如果是皇城里的大阵或者还能拦住苍龙一段时间,但朝歌城的大阵哪里拦得住它。 眼看着便要杀死井九忽又遇着异变,距离反而被拉长了些,苍龙愤怒至极,对着上方喷出一道龙息! 龙息是苍龙最珍贵的本命精华,所以哪怕威力极巨它也很少使用,但今日它被井九连番戏弄,已经被怒火冲昏头脑,哪里还顾得那么多。 天空忽然变得寒冷至极,明明没有水汽却也结成了无数万朵冰晶,如雪花般笼罩住井九所在的空间。 哪怕是破海境强者,被这道龙息喷中也会被冻僵。 井九怎么办? …… …… 最开始的时候,地面上的人们还能看到那个小黑点,后来便只有越千门这等境界深厚的强者能够看到苍龙追杀对方的画面。当井九与苍龙先后破开朝歌城大阵,去往更高处的天空后,就连他也看不到了。 不过越千门现在已经平静,镇魔狱离开地底,龙神现世,那么不管敌人是谁都必死无疑。 景阳真人已飞升,女王在北方,当今朝天大陆没有谁比龙神更强。 神皇能够看到极高处天空的画面,所以他的神情有些凝重。 他把手伸到胡贵妃的身前。 胡贵妃早已没有牵着神皇的衣袖,双手收在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朱雀玉卵,用掌心的温度暖着。 看着神皇的动作,她赶紧把那颗朱雀玉卵放到神皇的掌心里。 神皇拿起那颗朱雀玉卵送到唇边。 对付苍龙,他一人足矣。 这里是景氏皇朝的朝歌城,景家的皇宫。 但如果当着如此多的人面镇杀了那条贪龙,必然要与即将赶到的中州派掌门真人对上。 他需要吃掉这颗朱雀玉卵。 即便如此,最好的结局大概也就是惨胜。 只希望青山宗能尽快赶来,果成寺放弃中立,强行请回刀圣,然后他在病榻之前说服布秋霄,将南天池也赐于昆仑,集合各派之力再去诛杀了白真人。 如果一切都能顺利进行,那最后应该任命谁为中州派掌门,才能收拾好这个烂摊子? 白早。 中州派掌门夫妇的独女,深受师长宠爱,同门敬惜,更重要的是,她对井九情意深种。 嗯,那接着还要去说服赵腊月,从赵家着手,似乎意义不大。 …… …… 神皇的禅宗功法已经修至圆满,神通惊人,想这些事情只需要一闪念。 在这种时刻,他却在想这些荒唐的事情,只可能是因为一个原因,那就是紧张。 想着朝天大陆稳定多年的格局将会就此崩塌,父辈苦心孤诣数百年才造就的盛世将会就此消失,谁不紧张? 他是神皇,所以他更紧张。 看着神皇唇边的朱雀玉卵,胡贵妃心想陛下要自己暖这个蛋,原来是不想吞进腹中的时太凉? 在这种时候想着这些事情,自然也是因为紧张,她苍白的脸色也是证明。看着天空里的那条黑色巨龙,身为狐妖的她,自然生出对神兽的无限恐惧,如果不是站在神皇身边,说不定这时候尾巴都吓得露了出来。 …… …… 不是所有人都在紧张,或者恐惧。 在太常寺废墟一角,斜搭着的石板下面藏着一只白猫。 暴雨混着烟尘落在它的身上,长毛上淌着泥浆,看着很是狼狈。 它的眼神却是那样的冷静,没有任何情绪。 就像在镇魔狱里险些变成焦炭,依然让人觉得是白衣翩翩美公子的井九。 白猫的尾巴竖着,就像是旗竿,这是它在极度懒散或是极度认真的情况下才会展露的姿态。 废墟不停地震动,烟尘不停生出,然后被地底喷出的暗河水浇落,那是因为黑色龙躯与地面的高速摩擦。 是的,苍龙的头已经到了极高的天空里,甚至可能进入了虚境,但它的身体还没有完全离开地面。 黑色的龙躯极粗,就像是黑色的城墙,鳞片不停闪动,有些刺眼。 白猫眯着眼睛,看着那边,时刻准备发出攻击。 虽说绝大多数家猫都有着莫名其妙的狂野自信,但不惧龙威甚至想着要去咬龙一口的白色长毛猫自然只有一位。 青山镇守白鬼。 别名刘阿大。 刘阿大盯了苍龙整整三年时间。 二者之间的仇怨更是不知道已经持续了几千年。 没有谁比刘阿大更清楚苍龙的弱点。 苍龙的弱点也就是它防御最坚固的罡门。 所以它一直在等苍龙的身体完全离开地面,龙尾出现在眼前。 所以它一直在默默给井九加油,希望他能飞得更高些,这样才能让苍龙飞得更高些。 然而数息时间已经过去,苍龙只怕已经飞出去了三十余里,为何龙尾还在地底? 刘阿大微微偏头,看着黑色的龙躯,有些疑惑,心想难道傻大个又长个了? 至于井九,它丝毫不担心。 苍龙的龙息的主要杀伤力是极端低寒,便是它都不怕——在神末峰抱着寒蝉睡了这么久,应该是不怕了吧? 井九在雪原六年,在上德峰几百年,更是早已习惯了寒冷,绝对不会被冻死。 就如刘阿大想法,井九焦黑的身体表面覆上了一层冰晶,但速度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很快便摆脱了龙息。 苍龙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撕裂空间,继续向上追击。 很快他们便穿过了可怕的罡风,来到了虚境里。 虚境里没有空气,也没有天地灵气,自然没有任何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 只有破海境以上的强者,才能够在虚境里生存。 井九神情如常,像平时那样。 他不需要呼吸,也暂时不需要天地灵气。 晨光从远方的天边投来。 像无数明亮的线条,涂满天空。 黑色龙头被照亮,龙须无声飘舞,格外恐怖。 井九也被照亮,变成一颗很小的星星,在龙须之间无声飞行。 如果何霑在这里,应该会很高兴。 井九眨了眨眼睛,在心里想着。 冰晶离开他的脻毛,无声无息变成更小的星星。 苍龙如山如海。 井九如星如尘。 双方体量的强烈对比,在金黄色的光线照耀下,自然生出一种神圣的意味,肃穆而令人动容。 此情此景,可以入画。 井九忽然向远方望去。 数道难以想象的强大气息,正在向朝歌城聚拢。 来的自然是朝天大陆的通天大物。 镇魔狱出事,冥皇可能逃走,他们怎能不来? 来得最快或者说离朝歌城最近那道气息,在西北方。 那里正是云梦山所在。 留给井九的时间不多了。 他忽然停下,飘在虚境里,回首望去。 苍龙离他只有数十丈。 他甚至可以看到苍龙眼眸里自己的身影。 井九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已经算透一切。 “就到这里了。” 他对苍龙说道。 虚境里没有空气,也没有声音。 苍龙只能看到他的嘴形。 不知为何,它也停了下来,就在快要追到井九的时候。 庞大龙躯从虚境下方带起来的罡风,无声而狂暴地落在井九的身上。 井九身上的焦糊和冰晶,遇着罡风渐渐剥落,露出白嫩光滑的肌肤,就像是新生的婴儿。 …… …… (我们这些作者朋友聊天或者听故事时,听朋友说到某些传奇人物或有趣故事,就会激动地喊道:这可以入书。我在写书的时候,经常想到某些场景,便会浑身发抖,对领导说:这镜头可以吧?以前就与大家聊过,我写书是写故事,但是我自己的快感,主要是来自于故事里会出现的某些画面,比如真肃美的菩萨打架,比如黑骑三千里,雨里法场,比如机甲点烟,星辰大海,沉睡于广场,坟头点烟,比如一步一星,万剑成龙,肖张骑着风筝来,大道朝天自然也不例外,从进镇魔狱开始后的每一场戏都是我要的画面,直到多天后这段大情节完全结束,那个画面当然还没写到,提前预告是吹笛子,仔细一想我还是很爱大家啊,这么多美好的画面我都拿来分享了,当然你们也给了钱,所以你们也是爱我的……) 第六十二章龙回头 苍龙眼眸里的贪婪与暴虐变成了惘然。 它不知道井九为何会停下,为何会说这句话。 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能再向上一点,直接把对方咬死? 龙头转向下方,看到自己的身躯,它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发出一声凄厉的龙啸。 龙啸无声,却能够让人感觉到凄厉,是因为它眼眸里的痛苦意味太过浓烈。 黑色龙躯猛的一紧! 仿佛下方有谁在用力向下拉动。 龙息带出的冰晶在虚境里飘浮着。 苍龙撞破那些冰晶,向着地面疾速回落。 在这个过程里,它的眼眸依然死死地盯着井九,充满了不甘与愤怒的情绪。 …… …… 无数双眼睛看着苍龙离开朝歌城,向着那个黑点追去。 巨大的黑色龙头消失在天空里,应该已经进入了虚境,龙尾还在太常寺废墟地底,黑色龙身贯通天地,就像是龙卷风一般,至少有数十里长。 向晚书等中州弟子,看着天地间的奇景,脸色苍白,眼神炽热。 恐惧之余,更多的是骄傲,因为这就是中州派的镇山神兽,这就是他们的老祖宗——苍龙! 如此神奇而壮观的画面,震撼了很多人,朝歌城内外鸦雀无声。 胡贵妃受到的震撼最为强烈,脸色苍白,身体微颤,靠着神皇陛下的身体,才勉强能够站着。 神皇忽然无声而笑,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把手里的朱雀玉卵重新放到胡贵妃的身上。 胡贵妃很是吃惊,赶紧小心翼翼双手捧住,心想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随着神皇的视线向着太常寺方向望去,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不然……那道龙躯为何比最开始的时候细了那么多? …… …… 太常寺废墟外,越千门抬头看着天空,等待着龙神的归来,在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龙神现世,违背了当初中州派与朝廷达成的协议,而且还毁坏了无数民宅,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关键问题是,最开始从镇魔狱里逃出来的那个人是谁,为何会惹得龙神如此震怒? 越千门收回视线,望向不远处两位皇家供奉,神情有些凝重,难道今天的事情与朝廷有关系? 如果真是如此,待掌门真人到来,便要劝他直接撕毁当年与朝廷达成的协议。 龙神离开地底,便不再回来,直接回云梦山好了。 越千门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望向烟尘乱雨里的黑墙,神情微变。 十余息时间过去,龙神已经破空进入虚境,为何龙尾还在地底? 难道这些年龙神舍身为镇魔狱,替人间降魔除妖,再有感悟进阶,比当初在云梦山里长大了很多? 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与向晚书等有中州派背景的修行者,也都发现了这个问题,神情微惘。 牛金二位皇家供奉向后缓缓飘去,如临大敌。 废墟里。 龙躯离开地面的速度正在变慢。 黑色鳞片上的光线不再那般闪耀。 每片龙鳞便像一面墙。 龙鳞间的距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露出其间的肉色。 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在苍龙身躯里响起,同时也在表面响起。 那是撕裂的声音,也是分离的声音,更像是被一座巨山渐渐压垮的宫殿。 烟尘渐落,太常寺四周的人们才看清楚,黑色的龙躯竟然变细了很多! 这些画面与声音让他们生出非常不好的联想。 他们仿佛看到有双粗糙、满是老茧的手,握住黑蛇的头尾,用力向着两边拉扯! 世间没有能够抓住苍龙首尾的一双巨手。 至少场间众人这般认为。 那便只有一种解释。 在地底深处有某种难以想象的力量,把苍龙的尾巴留了下来。 那道力量甚至有可能就在苍龙的尾部。 也就是镇魔狱的最深处!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们瞠目结舌,越千门等中州派修行者更是惊怒交加,顾不得地底涌出的污秽寒意,便要向那边掠去。 金牛两位皇家供奉知道中州派这时候已经急眼,没有再作拦阻。 越千门最快来到废墟深处,向地底望去。 …… …… 刘阿大一直就蹲在废墟的深处,藏在石板下。 它在等苍龙离开地面,露出弱点,没想到等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看到龙尾,却看到了这样一幕画面。 它的眼睛瞪的极圆,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的情绪。 ——就算这条龙再蠢,难道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被拉成了原来的两倍长! 难道你那本就不多的理智已经全部被怒火吞噬? 难道你那颗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龙脑里被井九塞满了剑狱里的屎? …… …… 太常寺里忽然刮起狂风。 黑色鳞片忽然收缩起来,然后越来越快,渐渐变成黑色的线条,无法被肉眼看清。 黑色龙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回到地底,摩擦着废墟里如湖般的洞口,溅起无数烟尘,如密箭般向四周射去。 越千门闷哼一声,抬起双手遮住面部,疾掠而退。 向晚书等人更加凄惨,身体接连被击中,发出闷响,纷纷吐血倒在地上。 高远的天空里响起苍龙愤怒的吼叫声。 吼叫声越来越近。 就像是雷一般从天空落到地面,回荡在朝歌城里。 前一刻的苍龙就像是一根黑色的皮筋,被两只巨手抓住,用力拉扯到了极致。 然后天空里的那只手松开了。 其实那只手就是苍龙自身。 这不能怪它,只要它恢复清醒,便必然会松手。 如果刚才它再飞高些,或者便会直接断成两截。 刘阿大抬起右爪,遮住自己的眼睛,不忍看接下来的画面。 那画面太惨。 …… …… 苍龙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失去控制的它自然无法精准无比地重新进入地底。 太常寺四周的街道被巨大的龙躯尽数摧毁。 巨大的轰鸣声传到朝歌城外,仿佛在民众的耳边响起的雷声,不知吓昏了多少人。 朝歌城迎来了最猛烈的一次地震,不知道多少建筑倒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烟尘才渐渐落下。 清天司官员与神卫军们早就退到了远处,但还是受了不少伤。 站在最前方的越千门浑身泥水,眉角带着一抹血痕。 连他都如此狼狈,可以想象这次撞击的威力。 前些年云台坠落西海带来的动静,也没有今日可怕。 越千门再次掠回太常寺废墟里,望向原先镇魔狱所在的位置。 无数道深约十余丈的裂缝伸向大洞,洞里积满水,变成了一片湖。 湖里充溢着狂暴而恐怖的气息,根本无法进入。 湖水里隐约看到一根龙须有气无力地动了动,然后渐渐下沉,直至不见。 第六十三章亿万个小冥皇 镇魔狱就是苍龙。 这里自然见不到天日。 地底深处数十里也是漆黑一片,前方却隐约有抹光亮。 那抹光亮在深渊的那边,在极为遥远的下界,不知道是冥河的火焰,还是喷涌的火山。 罡风吹拂着冥皇的衣衫,微微作响。 曾经五彩斑斓的衣服,不知何时早已变成黑色。 他的身形有些矮小,却气度庄严,仿佛天生的君王。 冥皇静静看着深渊,那边是家乡,是童年的河水,是忠诚的臣民。 他看得如此深情。 深情是一种力量。 这种无形的力量,隔绝着罡风的伤害,把他与深渊那边的下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在这道力量的加持下,冥皇变成了一只铁锚,让大船静静地停泊在狂暴的海洋里,变成了一根钉子,把苍龙的尾部死死地钉在地底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地面的震动传到了此间,四周的崖壁簌簌落下碎石。 冥皇有些不舍地再次看了眼深渊那头,转身望向幽长通道。 罡风变得狂暴起来,苍龙神魂凝成的老者,随风而至,来到冥皇的身前。 此时的老者浑身是血,衣衫破烂,看着极为凄惨。 看着冥皇,老者的表情有些怪异,说道:“原来你真的出来了。” 冥皇微笑说道:“是啊。” 老者捂着还在淌血的额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那又如何?难道你以为自己能逃出去?” 冥皇认真说道:“我出不去,你也出不去。” “你在我腹中六百年,与天地隔绝,日夜魂火被吸,短短三年时间,不足以让你恢复到与我抗衡。” 老者盯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 冥皇依然微微笑着,因为没有眉毛,显得更加可爱。 “你的境界确实很高,活的也更久,神魂能凝为实体,但想要用神魂的状态杀死我,还是有些困难,不然你早就已经杀了那名年轻人,怎么会想到用如此暴烈而愚蠢的方法?那么只要我留在你的身体里,便是安全的。”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今天表现的确实太过愚蠢,不止丢了脸,还受了重伤,说不得要再吃几百个囚徒才能恢复,但是……你们做这样的事情有什么用呢?你们终究还是杀不死我,他们来了,你还是死路一条。” 只要冥皇留在苍龙的身体里,苍龙便很难杀死他,但是苍龙可以让人族强者进入它的身体来杀他。 冥皇的脸上没有任何惧意,依然笑着,说道:“你确定可以坚持到那个时候?” 老者听不懂他的话,心想以你现在的境界,难道还能直接杀破龙? 对话的时候,冥皇的双手一直背在身后,直到这时候也没有变化。 忽然间,无数朵极其细小、看似微弱的魂火从他的身体里冒了出来。 如果仔细望去,可以看到那些魂火都是人形,身体微暗,火苗微亮,五官与冥皇有些相似,而且没有眉毛。 每朵魂火就像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小冥皇。 看着这幕画面,老者神情微变,说道:“你想做什么?” 冥皇微笑不语,右手自身后拿出,对着前方轻轻一挥,就像是一位统帅,向麾下的千军万马发出总攻的命令。 无数朵魂火,化身成为无数个小冥皇,逆风飞扬,向着幽长的通道那头而去,很快便消失无踪。 没用多长时间,那些魂火便来到了镇魔狱——也就是苍龙腹内的每个角落里。 那些角落或者有剑斩的痕迹,或者有垮塌的崖石,都是井九的铁剑留下来的伤口。 剧毒的潭水还在向着伤口里不停侵噬。 那些小冥皇毫不犹豫,便向着那些伤口里钻了进去。 嗤嗤的声音在镇魔狱里各处响起,那些伤口被魂火点燃,泛着幽幽的光,就像是乱葬坡上的鬼火。 夜色被照亮,镇魔狱里的囚徒们醒了过来,挤到囚室门前,看着点点野火,眼里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镇魔狱最深处,冥皇静静看着老者,没有说话。 他站在这里,却已经去往了别处,开始了攻击。 这便是真正的、最高阶的魂火之御。 老者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痛苦到了极点,颤声说道:“你竟敢如此对我!” 冥皇说道:“别人如何对待你,你就应该如何回报对方,这是礼数。” 井九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这是他们这种人习惯的道理,做事的原则。 当年冥皇来到人间,准备与人族共谋真正的太平,没有想到就在协议快要签署的时候,人族发起了无耻的背叛,把他关进了镇魔狱里。 一关便是六百年。 那片青翠山谷里假的,黑狱才是真的。 六百年里没有风刀霜剑,但每天他必须承受更痛苦的事情。 ——那些蚊子的叮咬,以及对冥部的负罪感。 今天冥皇将要结束这些痛苦里的某些部分,同时要将另外的部分还给对方。 对苍龙来说,井九的幽冥仙剑是蚊子。 冥皇的魂火之御则是更加厉害的蚊子。 只是瞬间,老者的脸便得苍白如雪,汗珠如豆般滑落。 那些细微伤口本就又痛又痒,这时候又被魂火烧灼,不要说是他,只怕禅子来了也不见得能受得了。 老者这时候才明白冥皇那句话的意思。 ——你确定可以坚持到那个时候? 人族的强者快要抵达朝歌城。 苍老随时可以把他们迎进自己的腹内。 到时候冥皇便必死无疑。 但他能忍受无数朵魂火的烧灼到那时候吗? “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老者看着冥皇说道,眼神非常诚恳。 …… …… 烟尘已静,狂风再作。 强大的中州派道法齐出。 地面的裂缝渐深,湖水倒流而回。 那个大洞里的水面渐渐变低,隐约能够看到深处黑色的光影。 越千门收起道法,再次掠至洞边,感受到龙神的气息有些虚弱,好在生机依然旺盛。 他望向身后那位蓝衣书生,问道:“斋主到了吗?” 蓝衣书生姓许,是一茅斋的强者,与他一样都是景辛皇子府的客卿,或者说供奉。 许书生感知片刻,说道:“十七息。” 听着这话,越千门终于放下心来。 因为他知道掌门真人已经到了。 …… …… 朝阳自东方起,西方先被照亮,那里忽然出现一抹亮光,醒目却不刺眼,自然成为天空里的一部分。 人来自天地,便能与天地合为一处,这便是天地遁法的最高境界。 那里自然是中州派掌门,谈真人。 第六十四章七大派齐至朝歌城 没多久,东面忽然多出一道阴影,遮住了投向西方的晨光。 那道阴影极其黑暗,却没有什么邪恶的感觉,反而给人一种堂堂正正的感觉。 因为挡住晨光的事物是一方砚台。 砚台用来承墨,墨用来写字,字里有道义,有道理,自然堂堂正正。 这方砚台便是一茅斋镇派四宝里的龙尾砚。 随宝砚而至的自然便是一茅斋主布秋霄。 中州派同一茅斋与朝廷关系最为密切,与朝歌城也是最近,所以两位掌门来的最快。 按道理来说,朝歌城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们应该直接落在太常寺,不知为何却停在了高处的虚境里。 不是担心惊扰世人,而是因为朝歌城的大阵并没有开放。 ——不知道是清天司忘了这件事情,还是有什么隐情。 对中州掌门真人与手持宝砚的布秋霄来说,想要破掉朝歌城大阵只是挥手间的事情,但他们不会这样做——这是对朝廷与神皇的尊重,对梅会制度的尊重,对当年首创梅会的师长们的尊重,自然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当然这也是因为朝歌城里的地震已然停止。 中州掌门接受到苍龙的神识,知道局势还在控制之中,才会与布秋霄俯瞰大地,注视着太常寺的动静。 如果镇魔狱再出变故,苍龙真的面临危险,他们自然不会再顾忌什么,直接祭出最厉害的手段轰杀冥皇。 今日镇魔狱里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这些朝天大陆最顶尖的人物自然已经算出了原因。 皇城里。 鹿国公被接连发生的事情震撼的心神不守,撑着有些发软的双腿来到神皇面前,颤声问道:“难道是那位?” 他打理太常寺多年,对镇魔狱非常熟悉,也已经隐约猜到苍龙为何现世,又如此凄惨地重新回到地底。 神皇看着太常寺方向,神情平静,没有说话。 鹿国公震惊想着,难道井九仙师潜入镇魔狱三年时间,便是想救那位出来? 不然为何他刚刚逃离镇魔狱,那位便紧接着出手?不然为何陛下如此淡定? 井九是青山弟子,为何会做这样的事情? 神皇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示意胡贵妃回到自己的殿里。 鹿国公低声说道:“朝歌城大阵忘了解除,对谈真人与布斋主有些不敬,要不要……” 清天司指挥司张遗爱乃是中州派强者,怎么可能忘了解除大阵,把自家掌门拦在外面? 所谓忘了解除,当然另有隐情。 鹿国公猜到些许,有些不安,才会小心翼翼建言,看陛下是否需要这步台阶。 神皇没有走下台阶的意思,说道:“等。”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看天空一眼。 无论是西方的那抹光还是东方的那抹墨。 鹿国公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更加紧张。 他是朝廷里的清贵国公,更是众所周知的陛下身前红人,在朝廷里的地位极高。 但被朝歌城大阵挡在外面的那二位是什么人? 谈真人是无可争议的正道玄门领袖,公认的大陆最强者之一。布斋主境界稍逊一筹,但他带领的一茅斋书生深受万民爱戴,百官敬畏,更是皇朝大军的根基,说一句国之柱石毫不为过。 从某些意义上来说,天空里的这两个人与神皇的身份地位差相仿佛。 春风不暖,鹿国公却开始冒汗,官服后背很快便被打湿。 时间流走。 鹿国公终于放松下来。 天空里的朝霞变得更红,不是因为太阳的缘故,而是因为一朵红云自墨丘而至,那是禅子莲驾。 朝歌城大阵解除了。 那抹亮光还停留在西方的天空里。 中州派谈真人便如传闻里那样,道心稳如磐石。 晨光骤盛,东方天空里的黑影消失。 一茅斋主布秋霄落在太常寺废墟里,收起龙尾砚,举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 他向镇魔狱所在的深洞里看了一眼,嘴角微翘,露出一抹笑意。 谈真人与禅子齐至,就算冥皇出来也不用在意。 但他的笑容不是因此而发,而是因为朝歌城的反应让他觉得有趣。 景氏皇族果然还是与果成寺最为亲厚。 忽然,一道惊天剑意自南方而来。 天空里的薄云自然分开,然后重新凝聚,轻柔至极地承住那道剑意。 剑意惊天,却没有什么凌厉的感觉,温和而中正,甚至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青山掌门柳真人也到了。 鹿国公注意到,神皇挑了挑眉。 做为天子近臣,他很清楚陛下每个小动作隐藏的意思。 挑眉不是得意,而是真正的放松。 …… …… 胡贵妃小心翼翼地捧着朱雀玉卵回到殿里。 她很是紧张,不知道该把这个东西放在哪里,准备问人却发现殿里已经乱成一团。 原来有几个宫女被龙神现世吓得昏了过去,这时候正在被救治。 “没用的东西!” 胡贵妃啐了一口,向里面走去,心想也不知道儿子有没有被吓到。 走到窗边,她才发现自己的儿子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有些兴奋,正指着天空里的那些异象,与顾清说着什么。 看到这幕画面,她很是吃惊,心想果然是自己怀了好些年才生下来的种,居然也是个傻大胆。 “那抹亮光便是中州派的掌门真人,他这时候在虚境里,按道理来说看不到,我们能看到是因为他想让我们看到,避免误会。中州派乃是正道领袖之一,比我们青山宗差不了太多,而且很多朝廷官员都是出身中州,所以在民间声名很响亮。刚才从天空里落下的那位是一茅斋主,一茅斋我前些天与你说过,可以信任。” “先生,中州派与一茅斋是一伙的吗?” “可以这样理解。” “那还有谁是他们一伙的?” “昆仑派。” “昆仑掌门今天也来了吗?” “天池离朝歌城太远,昆仑掌门境界稍逊一筹,镇派神兽寒号鸟不耐长途飞行,所以来得会晚些,也许赶不到。” “这么弱啊……” “这一百年来昆仑派声势渐弱,在很多人眼里,已经快要成为中州派的附庸,但昆仑派毕竟是七大宗派之一,底蕴深厚,谁知道日后如何。” “先生,那谁和我们青山宗是一边的?” “无恩门。当年无恩门曾经与冥部妖人死战数场,最终在万寿山镇住了那道深渊岔道,因为此事,修道界一直对他们颇为敬重。” “这才五个,那还有两家是谁?” 顾清与景尧皇子站在窗前,对着天空说着这些事情。 不知道小皇子能不能完全听懂这些,但他听得很是认真,颇感兴趣。 第六十五章人间与冥皇的第二次谈判开始了 胡贵妃在窗后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些?” 顾清自然早就知道她在偷听,说道:“皇子将来要治理这个国家,自然需要知道这些。” 知道师父已经逃离镇魔狱,他已经平静了很多,更像皇子的师父。 胡贵妃很喜欢听这样的话,开心地笑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 “当年始立梅会的七大宗派里还有果成寺与水月庵,这两家走的是世间路,修的却是世外道,所以算是中立。” 顾清转过头去,对景尧皇子继续讲解:“风刀教与西海剑派是新晋势力,但因为刀圣与西海剑神的缘故,声势颇盛,当然后者因为云台一役元气大损,数十年里难以恢复。悬铃宗、大泽以及镜宗,也都各有无上道法,但开派后一直没有出现飞升仙人,通天大物也极为罕见,所以只能算作是次一等的宗派。” 景尧皇子望向天空,认真说道:“我是青山弟子,将来必然与青山关系好,可还是不够,先生说一茅斋可以信任,但听嬷嬷说,那些先生都不喜欢我,那我还应该找谁?” 晨光照着他的小脸,稚嫩而单纯。 顾清微怔,说道:“皇族与果成寺的关系向来亲厚。” 景尧有些不解,说道:“果成寺里不都是僧人?” 顾清说道:“我不知道原因,长大后你自己问陛下,但在我看来,或者是因为中州派对朝廷影响力太大的缘故。” 景尧隐约明白了些什么,问道:“我成为青山弟子……中州派是不是很不高兴?” 顾清说道:“神皇就是要做让各宗派不高兴的事。” 这句话很有深意,甚至可以说直接说清楚了当年梅会之盟的用意。 七大宗派与景氏皇族都认同这一点。 景尧像大人般叹了口气,说道:“也对,我要与皇兄争皇位,反正中州派也不会喜欢我。” 对话到这里便无法再继续。 胡贵妃也再无法听下去,直接把顾清从窗外抓了回来,故作神秘说道:“你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她准备把朱雀玉卵捧起来给他看,却发现顾清正静静看着自己。 “你在想什么?” 胡贵妃怔了怔才明白过来,恼火说道。 “娘娘在想什么?我是想说你不要总打那位嬷嬷给我看……”顾清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果娘娘真是念旧情,送她回家乡便是,有当地官员照应,比在皇宫里留着强,免得将来怎么死都不知道。” 胡贵妃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知道了。” 这种时刻还有心情说着宫里的闲碎话,自然是因为心已定,就像所有人一样。 朝歌城里再次生出数十场小地震,但人族最强者都已经到来,还需要担心什么? …… …… “所有人都来了。” 苍龙神魂化作的老者看着冥皇的眼睛说道:“今日的阵势比当年抓你的时候还要大,不要说现在的你,就算你父亲当年最强大的时候,也只能束手就擒。” 冥皇感受着镇魔狱外的气息,感慨说道:“不过六百年时间,人族又多了数位通天强者,真是了不起。” 老者说道:“事实令人伤感,但必须接受,你任何逃离镇魔狱的企图,都只是给了人族一个杀死你的借口。” 冥皇说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话音方落,镇魔狱各处裂口里的魂火都飘了出来,变成小冥皇的模样,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这便是冥皇的诚意,或者说态度。 老者说道:“你想要什么?” 冥皇说道:“没有蚊子。” 老者说道:“如果你愿意自行切割魂火送到下界证明你还活着,本来就不需要蚊子。” 冥皇说道:“我要一片青翠的山谷,真正的那种,我还要能够与我对话的人,最好是我的族人。” 这便是谈判的具体内容。 如果老者不同意冥皇的请求,那些魂火便会再次飞入苍龙的身体里,让它痛苦万分。 老者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这些条件我没有资格答应你,你需要去外面与那些人说。” 冥皇笑了起来,说道:“我如果去了外面,还如何能够威胁到你?那些人会直接杀了我,根本不会与我谈什么。” 老者说道:“那能怎么办?这里罡风太盛,神识无法过来。” 冥皇说道:“你让那些人选个代表到这里来,嗯……不要云梦山的人,如果青山来了人,就要他。” 老者无奈说道:“你觉得这可能吗?” 通道里到处都是腥臭而污秽的罡风。 青山掌门真人怎么可能会来这里。 冥皇心想确实如此,说道:“我肯定不会出去,你想办法。” 那些小冥皇般的魂火,离苍龙体内的伤口只有数尺距离,随时可能重新钻进去。 想着先前身体里的极致痛苦,老者的脸色便有些苍白,声音微颤说道:“你随我去上层。” 在那里冥皇还是可以威胁苍龙,朝歌城上空那些人族强者的神识也可以抵达此处,双方便可以直接进行谈判。 冥皇同意了老者的建议,负着双手飘向远方。 老者的神情变得轻松很多,随之而去。 经过漫长的通道,来到镇魔狱二层与最底层的连接处,上方尽是悬空的乱石,紫花半隐其间。 从这里左转便是太常狱,顺着乱石间的缝隙向上而去,便是碧潭。 冥皇背着双手,如流云般飘进石缝,很快便来到了潭底,那是一片透明的、淡绿色的无形屏障。 啪的一声轻响,冥皇破开屏障进入碧潭。 他两眼间生出一道魂火,魂火变成薄膜覆盖住全身,没有露出一点缝隙,把剧毒的潭水隔绝在外。 冥皇向着碧潭水面游去,覆盖身体的魂火薄膜缓慢变薄,衣物和头发暂时没有被潭水腐蚀的迹象。 幽绿的潭水从身上滑落,他站了起来。 老者已经提前出现在潭边,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静静看着他。 “你笑的很难看,总会让人觉得不怀好意,似乎随时准备出手偷袭。” 冥皇停在离潭边数丈远的地方,微笑说道:“如果我不是确认你这个神魂不是我的对手,或者还真的信了。” 说着不相信,实际上警惕已生,不然他为何会停下脚步? 老者的笑容更盛,嘴咧的更开,更加难看。 陡峭的千丈悬崖里忽然迸出无数块石头,然后轰然倒塌! 黑暗的天空就像忽然失去了支撑,向着地面垮落,同时潭底以及四周的大地则是疾速抬高。 只是瞬间,本来极为开阔的镇魔狱空间变得极为逼仄。 这不是倒转乾坤,倒转乾坤是对空间位置的改变,老者是直接把天地缩小了! 第六十六章壶中天地 第六十六章壶中天地 镇魔狱里传来囚徒们凄惨的叫声与愤怒的骂声,不知道有多少间囚室骤然变小,把里面的囚徒直接压成肉团。 那些凄惨的叫声与愤怒的骂声,随着天地距离的收缩急剧变近,然后渐渐远去——不是因为天地再次分开,而是因为倒塌的悬崖与急剧上升的潭底搭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由岩石组成的密闭空间。 天地距离急剧变近,万物都被压缩,那些岩石也同样如此,变得无比紧密坚硬,没有任何缝隙。 以冥皇的能力,想要打开也非常困难。 紧密而坚硬的岩石表面非常光滑,碧绿色的潭水在其间生起无数水浪,青苔渐碎,生出无数泡沫。 看上去就像有只无形的巨手正在摇晃着一只酒壶,壶里绿色的酒水不停摇晃。 冥皇与老者便在这只酒壶里。 看着这幕画面,冥皇想起很多年前与自己在冥河畔吃火锅时,太平说过的一句诗——绿蚁新醅酒。 冥皇笑了笑,拂袖而起,离开碧绿色的潭水,来到半空里。 受到他的神识感召,镇魔狱里的无数万朵魂火再次高速移动起来,变成无数万个小冥魂,向着那些裂口里钻入。 老者痛的闷哼一声,脸色变得极度苍白,飘过潭水形成的浪山,双手如闪电般探出。 镇魔狱里的空间正在急剧缩小,山潭变成了酒壶,而且没有壶嘴。 冥皇无处可避,竟是被老者抓住了双手,重新拉回了潭水里。 “吾乃龙神,能行云纵雨,大如山川,亦能小如微尘,只要你离开我的要害,我便要让你看看真正的仙家手段!” 老者厉声喝道。 冥皇被困在石壶里,身上的魂火薄膜被潭水侵蚀,越来越薄,但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的神情。 “不就是白家的壶中天地,算什么仙家手段?你也算是通天大物,却只敢藏在地底用这种小手段,哪里还有远古神兽的半点风采?当年朱雀鸟怒投天火,与它相比你始终就是个虫子。” 老者说道:“陛下莫要激我,只要能够得寿无穷,藏在地底怕什么,小手段又怕什么?” 冥皇认真问道:“化身镇魔狱,终年不见天日,难道你就不会觉得无聊、孤单寂寞?” “壶中自有天地宽,在这里与在外面有何不同?” 老者知道冥皇是在拖时间、思索逃走的办法,但他并不在意。 没有人能够从壶中天地里逃走。 壶中天地确实不是仙家手段,却是人间法功最强的神通之一。 苍龙使用一次也要耗损三百年修为,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用这种手段来对付井九,因为不划算,但用来对付冥皇却不同,只要事后能把冥皇吃了,三百年修为能够轻松补回。 山崖与潭底形成的巨壶更小了,再没有留下任何空间,老者与冥皇都浸泡在潭水里。 碧绿色的潭水拍打着冥皇的脸,青苔挂在他的耳边,加上他没有眉毛,看着有些滑稽。 更多的是凶险。 他手指处的魂火薄膜已经被潭水侵蚀出一道小口子,潭水浸了进去,手指皮肤出现溃烂,冒出一道白烟。 老者的情况也很糟糕,镇魔狱急剧缩小,承受的魂火攻击密度更大,痛苦更难承受,他的脸苍白的就像是鬼一样。 “这片碧潭应该便是你的胃,这些潭水就是你的胃液,能够腐蚀万物。”冥皇看着他说道:“你虽是神魂所凝,但已是半实体,同样危险。你我之间有何深仇大恨,竟让你不惜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也要杀我?” 老者忽然大笑起来,说道:“你我之间并无仇恨,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想吃你。事实上我早就想这样做,但是白先人把你放进了太常狱,让我无法动手。今日天赐良机,只要我把你吞入腹中,放眼天下,还有谁是我的对手?你没想到吧?今日你与那个青山小贼做了这么多事情,却是把自己送到了我的嘴边!” 冥皇微笑说道:“原来如此,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连送到嘴边的他都没办法吃下去,又如何吃得了我?” 话音方落,他双手一翻反过来抓住了老者的手腕。 老者有些吃惊,却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最开始的时候,他抓住冥皇的双手是不想壶中天地启动的时候被干扰。 现在冥皇被困在壶中天地里,被浸泡在幽绿的潭水里,随时可能成为血水消散,却反过来要抓着自己的手做什么? 难道你想让自己也被幽绿的潭水化为血水?这想法真是荒唐可笑。 老者正想着这些事情,忽然感觉有些不对,低头望向二人的手间,神情微变。 他的手指正在慢慢陷进冥皇的手腕里,触感腻滑至极,就像是陷进奶油或是腐肉。 同时冥皇的手指也正在陷进他的手腕里,慢慢地破开皮肤与血肉,直至手指背面快要被淹没。 无论是感觉还是画面,都无比恶心,连他都觉得恶心。 这是怎么回事? 老者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 壶中天地已成,冥皇再如何强大也无法逃出,老者便准备离开。 只要他离开这里,不管冥皇还有什么手段,都只能在剧毒的潭水里变得虚无。 他是苍龙神魂,从理论上来说,可以从镇魔狱里的任意一处消失,从任意一处出现,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先前井九用幽冥仙剑也无法摆脱他,便是这个原因。 这时候老者却发现自己无法离开。 无论他怎样摧动神识,施展神通,最终还是留在了潭水里,还是站在冥皇的身前。 “你是神魂。哪怕是苍龙的神魂,终究也只是一道神魂。” 冥皇看着老者微笑说道:“而说到对神魂的控制……天下地下,我最强。” 这才是真正的魂火之御。 老者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不是因为伤口处传来的痛苦,而是因为冥皇的话以及隐约可见的未来。 那个惨淡而可怕的未来,那个他曾经赐予很多囚徒的未来。 他会被冥皇吃掉。 第六十七章白沙在涅 第六十七章白沙在涅 冥皇的手指这时候已经全部陷进他的手腕里,仿佛浑然一体。 老者的手指早已翘起,不想接触冥皇的身体,掌根却无法离开,已经与冥皇的掌根融在了一起,看着像朵花。 如果任由情形这样持续发展下去,他的手终究要与冥皇的身体合为一体。 一声霸道至极的啸鸣从老者唇间迸出。 他的衣袖狂舞而震,幽绿的潭水生起巨浪,被石壶之壁震回,发出咚咚的巨响,如战鼓一般。 冥皇的身体在潭水里飘了起来,仿佛没有重量。 受到苍龙神魂的全力攻击,他身上的魂火护罩出现更多裂口,潭水身体表面侵蚀出无数细密的泡沫与溃烂。 但他的手依然紧紧抓着老者的手臂,更准确的说,他的手就像是生在老者的身体上。 随着潭水的震荡,二人衣袖渐碎,手臂已经连在一起,里面的骨肉也连在了一处,再也无法分开。 随着融合的过程继续,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脸就在彼此的眼前。 老者清楚地看到冥皇黑色眼瞳里的漠然与从容。 冥皇也能清楚地看到老者眼瞳里的惧意,那是真正的惧意。 老者再也承受不住被吞噬的恐惧,便要解除壶中天地。 虽然解除壶中天地,依然没有办法与冥皇的身体分开,但至少不需要再被泡在这片如酒的绿色潭水里…… 老者想着这些事情,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某些关键的词语在他的意识里快速闪过。 无法离开的壶中天地、剧毒的潭水、对神魂的控制…… “哈哈哈哈哈哈!” 老者忽然狂笑起来,笑的险些流出眼泪,看着冥皇说道:“陛下真是了不起,居然能够影响到我的神魂,让我险些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冥皇静静看着他说道:“这些本来就是真的。” 老者咆哮道:“不!一切都是幻觉!你吓不倒我!” 话音甫落,他神念转动,让天地壶里的潭水快速转动起来,变成一道漩涡。 他与冥皇的身体就像是漩涡里的石头,被不停地冲洗着。 没有过多长时间,冥皇身上的魂火护罩便被全部侵蚀干净,潭水卷了过去。 冥皇的脸上出现无数细小的血洞,然后渐渐散开。 他的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露出金玉般的骨骼,表面生出细密的气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碧潭里的漩涡渐渐平息。 天地之壶缓缓开启,潭水归于地面,夜空重新抬高。 老者站在潭畔,看着潭水沉默不语。 青萍重新聚拢,遮住幽绿色的水,水里除了当年那只大妖留下的异骨,再没有任何残留,连渣子都没有。 老者望向镇魔狱里各处。 那些如小冥皇般的魂火已经从那些裂口里飞了出来,正慢慢地消散于虚无。 冥皇死了。 老者望向自己的手臂。 那里没有冥皇的手,没有伤口,一点痕迹都没有。 刚才发生的一切果然都是幻觉。 想着前一刻的惊险景象,老者带着余悸飞到悬崖上方,向镇魔狱外走去。 这里是镇魔狱的第二层,酷热难当,崖间那些流动的线条已经被尽数折断,两侧黑暗里的囚室安静无声。 经历过壶中天地,镇魔狱内部已经毁得差不多了。 那些囚徒戴着元气锁,无法承受这种空间剧变,想来都已经悄无声息死去。 随着行走,老者渐渐平静下来,同时开始吸收潭水里冥皇留下的能量。 忽然,他在荒原间停下脚步。 他感受到自己的体内生出一种强大而充满生命力的气息,他仿佛抵达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极高境界。 这种气息与境界无比美妙,就像真正的醇酒一般,令他陶醉至极。 难道飞升就在此刻? 老者又惊又喜想着,那种离开人间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让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如果不是无法飞升,害怕天劫落下,他怎么会愿意化身镇魔狱,在朝歌城的地底停留这么多年? 现在他终于要飞升了,终于要成为真正的龙神,怎能不狂喜动容! 老者的笑声回荡在死寂的镇魔狱里,如雷一般。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 老者有些莫名。 他这时候明明还处于狂喜的情绪里,还想大笑,眉梢眼角甚至还带着笑意,为何笑声却停止了? 仿佛有谁背离了他的意志,直接让他的嘴闭上。 下一刻,他忽然张嘴说了一句话:“你的欢喜从何而来?” …… …… 老者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他根本没有想说话。 这句话是谁说的? 镇魔狱里的人都死了,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紧接着老者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某种变化,似乎变得矮了些。 他望向自己的手,发现双手变得更加洁白秀气。 老者眼瞳微缩,他认得这双手,因为就在不久之前,这双手还曾经抓着他的手腕,渐渐陷进他的身体。 在老者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变化正在发生。 他的眉毛渐渐淡去,直至消失无踪,他的眼瞳变得更加幽暗,如黑宝石一般。 “你……还活着?” 老者声音微颤说道。 “是的。” 一道声音从他的嘴里响起。 那是老者自己的声音,但他知道那是另外一个人。 “你在我的身体里面?” “我说过,对神魂的控制,天上地下我第一,而且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老者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他才知道先前自己感受到的气息与力量,并非是吞噬冥皇带来的好处。 那他感觉到的那个极大契机自然也不是飞升,那是什么? “是死亡。”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应该感受到了,我正在杀你。” “不!你不能这么做!你与我的神魂已经合为一体,如果你杀我,你自己也会死!” “你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离开罡门,让你有机会吃掉我?” “只有这样你才可能杀死我……可是……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想活?” “是的,我早就想死了,如果能带着你一起死,那样多美。” …… …… (这一章我自己很喜欢。) 第六十八章不甘心的刘阿大以及某些隐意 黑暗的镇魔狱里,只有老者一个人。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觉得非常奇怪。 老者在与自己对话,在与自己争吵。 他时而愤怒,时而绝望,时而畏惧,时而怨毒,有些时候却又平静的近乎漠然。 接下来老者开始伤害自己。 他用了无数神通想要斩开自己,就像农村里那些无知的妇人,想要挖出自己身体里的鬼。 他甚至再次施出了壶中天地,把镇魔狱变成了一个小房子。 天地变色,雷电交加,大地震动,烟尘无数,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老者浑身是血,跪在地面,抱着头,面容不停变化,就像两个人在布幔里不停挣扎,凄厉地喊叫着。 “你不能杀我!不要杀我!求求你!我才活了几万年,还没活够……” …… …… 就在不远的地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杀了它。” 那声音有些虚弱,但很平静。 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请杀了它。” 那声音很平静,但很坚决。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声音在四周响起。 这些人都是镇魔狱里的囚徒。 镇魔狱变小了很多,他们便都来到了近处。 不愧是曾经的邪道高手与可怕的妖修,经历了壶中天地的巨变,居然还能活着。 他们都在说杀了它。 只有一位冥部强者说的内容不一样。 他只希望冥皇陛下能够活下去。 哪怕他就像镇魔狱里所有囚徒一样,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来苍龙的死亡。 “杀了它!” 囚徒们的喊声汇在一起,极有节奏感,就像是愤怒的战歌。 …… …… 朝歌城里再次迎来一场剧烈的地震。 洞里正在下降的水面忽然涨高,无数道瀑布从那些裂缝里喷射而出。 布秋霄与越千门飞到高处向地底望去,神情凝重,其余的人早已退到极远的地方。 天空里的那些强大气息也离朝歌城更近了些,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有些令人震惊的事情正在发生。 太常寺废墟里,刘阿大还是蹲在那块石板上,尾巴竖得极直,盯着镇魔狱所在的那个地洞。 污水蔓延开来,地面一片狼籍。 它的眼神极为锐利,就像一道剑般,盯着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尾巴微微摆动,随时准备出击。 在废墟的某个角落里,有条很细的黑蛇正在那里扭曲挣扎,鳞片剥落,满是伤痕。 无论是布秋霄与越千门,还是更远处的那些通天大物们,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刘阿大轻提前爪,悄无声息向前踏出一步,便要偷袭对方。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了过来,抓住它的后颈,把它拎了起来。 战斗状态里的白猫非常可怕,就算来的是中州派白真人它也会向对方脸上挠去。 看着来人它却没有出手——当然不是因为那张脸生得太漂亮。 刘阿大很是震惊不解,心想那条蠢龙现在变成了一条小黑蛇,为何你不让我赶紧上去把它切成数截,然后你我分着吃掉,却要阻止我? 井九没有说话,把它抱在怀里,往满是雨水与烟尘的地底走去。 镇魔狱四周的地底都有阵法,而且极为坚硬,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竟没有触动阵法,走了进去。 消失于地底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条还在泥泊里挣扎的小黑蛇。 …… …… 那条小黑蛇弹离地面,来到数百丈高的天空里,扭曲挣扎,迎风一摇而涨。 十余息后,小黑蛇便变回了苍龙的本体。 朝歌城上空忽然出现如此巨大的事物,带来无数狂风,不知吹掉了多少建筑的屋顶,卷起多少烟尘。 黑色的巨龙横亘在天空里,长约数十里,就像远方黑色山川在天空里的投影,又像是一道极阴沉的雨云。 苍龙继续挣扎滚动,显得极为痛苦,偶尔会有鳞片脱落,落到朝歌城里,砸出深坑,击毁房屋。 布秋霄飞至更高处的天空,看着下方这条巨龙,神情凝重。 越千门亦是避到了远处,更是目眦尽裂,想要上去帮助龙祖老祖,却无法近身。 苍龙的痛苦挣扎还在持续,眼神里的挣扎与痛苦却渐渐淡去,变得有些木然。 忽然,龙尾在南城附近摆动击碎一片云团,调转身形,似乎便要往北方离去。 “诸位道友,出手吧。” 青山掌门柳词平和而坚定的声音从天空里落下。 包括他在内的很多大人物都已经看出来,苍龙的神魂已经被冥皇控制,再无理智。 如果任由苍龙离开朝歌城,冥皇说不定还真有秘法逃走。 这是朝天大陆人族无法允许的事情,为了避免冥皇逃走,便是连苍龙一道镇杀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莲云深处,禅子宣了一声佛号。 青帘小轿里,水月庵太上长老保持着沉默。 布秋霄保持着沉默。 中州派掌门谈真人也保持着沉默。 沉默不代表相同的看法,水月庵的沉默是默认,布秋霄的沉默是为难,中州派掌门真人的沉默自然是反对。 苍龙乃是中州派镇山神兽,被中州派弟子视为老祖,他怎么可能让它在自己眼前出事? 忽然有一道冷冽而略显木讷的声音响起:“先前有人从地底遁走,那是怎么回事?” 听着这声音,柳词微微挑眉,没有再说话。 莲云里的禅子也沉默了。 布秋霄微微自嘲一笑,没有说什么,心想原来白真人也到了,那自己这些人的态度还重要吗? 白真人境界神通举世无双,是与青山掌门等人齐名的大陆最强者。 她还有一个身份,就是中州派掌门的道侣。 整座朝歌城都因为白真人的忽然出现而沉默。 因为她的身份与性情,也因为她说有人刚从地底遁走。 地面忽然传来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 “真人难道是想说冥皇从地底遁走了吗?” 一道金光从皇宫里生起来到天空之上。 金光夺目,其间又自然蕴着几分慈悲的禅意。 光线渐敛,露出神皇的身影。 中州派掌门等人与他见礼。 无论如何神皇也是朝天大陆名义上的统治者,而且他的境界也并不比到场的这些修道大物弱。 柳词笑了笑,似乎觉得神皇陛下出现的时机很有趣。 神皇望向西方某处,对着一直隐而未现的白真人说道:“如果冥皇并未逃走,那便还在苍龙体内,苍龙神魂被迷,如果让它逃离朝歌城,天下苍生便要遭难。” 白真人没有现身,也没有回答神皇的话,明显非常不满意。 朝歌城上的苍龙已经缓缓调转了方向。 高空里的大物们却还是无法得出意见。 气氛很是沉默,有些紧张。 第六十九章四大强者锁冥皇 朝歌城上空忽然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布秋霄望向中州掌门所在的那团云,平静说道:“抱歉,真人。” 说完这句话,一方砚台从他的袖子里飞了出来,迎着阳光便变大了无数倍,让朝歌城外的原野变暗了很多。 那方砚台形制普通,色泽幽暗,四周砚壁上隐有龙形,垂出一道极大的龙尾。 正是一茅斋镇派四宝里的龙尾砚。 看着这幕画面,柳词有些意外,向来与中州派交好的一茅斋居然会第一个站出来,而且竟是要直接对苍龙出手。 神皇却觉得正常,一茅斋向来论事不论人,任何事情只要威胁到天下万民的安危,斋里书生便一定会出手阻止。 而且这本是当年梅会达成的协议之一。 中州派提供镇魔狱,朝廷负责管理,处置权则在一茅斋手中——龙尾砚便是一茅斋专门用来制约苍龙的法宝,不然朝廷当年怎么敢同意苍龙化身镇魔狱,在朝歌城地底一藏便是如此多年。 看着布秋霄拿出了龙尾砚,天空里传来白真人的冷哼,却没有别的异动。 龙尾砚破空而起,带着万丈光毫,击中苍龙的尾部。 此时的龙尾砚已经变得极为巨大,但与苍龙恐怖的巨大身躯相比,还是非常渺小。 苍龙的尾部就像是被人贴了一张轻飘飘的发光符纸。 但不知为何,被龙尾砚触着之后,苍龙的身形便凝滞在了空中。 依然浑噩的苍龙被惊醒,依照本能拼命地挣扎起来,带起无数狂风,又不知摧毁了多少建筑,但无法动弹丝毫。 朝歌城里就像是多出了一座无形的巨山,把苍龙的尾巴压在山底。 片刻后,苍龙知道自己无法挣开这件法宝,放弃了挣扎,悬在朝歌城上空,再次变回那道横贯南北的黑云。 它的眼眸里流露出痛苦迷惘的神情,似乎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那些情绪尽数再次归于木然,只残留了一些残暴的意味,微微喘息,腥臭难闻的味道随着风呼啸而出,从远处新梅园处惊起的鸟触之纷纷坠亡。 西方天空里的那团云飘进了朝歌城,云团里的白色光毫微敛,中州派掌门真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谈真人在修行界的名气大的不能再大,见过他真实面容的人却没有几个。 他容貌寻常,唯一特异之处便是额头极为宽广,自然生出一种木讷感觉,却又有天地至广之感。 谈真人看着苍龙的凄惨模样,眼里闪过一丝微怒,喝道:“冥皇,出来受死!” 苍龙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双眼间忽然生出一道血口,一道黑影从里面飘了出来。 来者正是冥皇,背着双手,眼瞳幽黑,双眉皆无,苍白透明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是不是很听话?” 冥皇看着谈真人微笑说道:“就像当年一样,你们要我上来谈事,我就真的上来了。” 就在冥皇离开苍龙身躯的那一瞬间,至少四道强大的气息便落在他的身上,直接把他锁死。 其中一道气息自然是谈真人,还有三道气息竟也不弱于他。 今日的朝歌城真是集齐了人族最强者。 与之相较,云台覆灭时的阵势真的要小很多。 上一次出现类似的画面,还是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 四道无比强大的气息同时锁定冥皇,只需要雷霆一击,冥皇必死无疑。 但无论是中州掌门夫妇,还是柳词与神皇都没有出手,因为他们已经看出来,苍龙的神魂被冥皇锁在了身体里,或者说这本来就是苍龙的神魂所凝实体,只是现在已经被冥皇占据。 如果他们这时候出手镇杀,冥皇必死,苍龙亦无幸理。 朝歌城的天空里起了一阵清风,将苍龙喷出的恶息气息一扫而空。 伴着一道纯正至极的剑意,柳词来到苍龙身前。 剑袖随风轻飘,他看轻声说道:“陛下难道不想遵守当年的协议了吗?” 中州派与青山宗乃是修道界毫无争议的两大领袖。 两位掌门真人当然是朝天大陆最厉害的人物。 同时面对这两位真人的质问,绝大多数人应该站都站不稳,话都说不齐整。 冥皇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惧意,淡然说道:“这条贪龙想吃我,我难道就要让它吃掉?”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如果要说违背协议,也是苍龙违背在先。 “善哉善哉。” 天空里响起一声佛号。 禅子凌空而至,一双洁白的赤足在天空里分明醒目,就像无凭里生出了两朵莲花。 “如果真是如此,还请陛下先放过苍龙神魂。陛下神通惊人,若再晚些,只怕苍龙神魂再无法保存。” 冥皇有些意外说道:“果成寺现在主事的居然是个小娃娃?说话也是天真可爱。” 禅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陛下放心,此事果成寺会亲自查,必有交待,何苦玉石俱焚?” 冥皇大笑说道:“还能如何交待?深表歉意,然后再把我关进镇魔狱里六百年?” 禅子认真说道:“若真是苍龙理亏,果成寺愿邀陛下前去塔林清修,我保证无人敢来扰您。” 冥皇沉默了会儿,说道:“果成寺很清静,我很喜欢,我当年与他说过日后真能太平,我就在那里看看佛经……” 听着这话,谈真人的额头变得明亮了几分,柳词眼神微亮,都有些意动,布秋霄也觉得如此最好。 他们都已经相信了冥皇的说法。 冥皇被白先人封进太常狱里,根本无法出来,六百年的沉默便是证据,如果说有谁能进镇魔狱找到冥皇,把他放出来……那当然只能是苍龙——因为苍龙就是镇魔狱,而且它有吃掉冥皇的渴望。 天空里再次传来白真人的冷哼。 她不相信冥皇的说法,也不同意禅子的提议,但现在局势如此,她也不想多生事端。 只有一个人知道冥皇不会答应禅子的提议,那就是神皇。 因为皇帝不是修行者。 果不其然。 “问题在于,被囚在果成寺塔林里与被囚在镇魔狱里有什么区别呢?真实的风景?相同的风景看的时间太长,真假便不重要,而我始终还是你们手里那根锁着下界子民的铁链。” 冥皇感慨说道:“如此活着,不如去死。” 第七十章一曲冥河远 禅子脸上露出一抹悯色,说道:“当年之事我未曾亲身经历,现在想来,前辈行事确实有些不妥,但……” 高空忽然传来白真人的声音:“有何不妥?禅子还请慎言。” 她的声音听着有些木讷,却极为强硬,便显得更加冷厉。 朝歌城上空忽然落下雪来。 一道比白真人还要更加冷厉的声音响起。 “不妥之处很多,首先便是当年中州出手之时可曾想过会将我青山置于何地?” 三尺寒剑破风雪而至,站在剑上的那位肃容老者,自然便是青山剑律元骑鲸。 元骑鲸看着天空某处面无表情看了一眼,然后望向冥皇,却没有说话。 冥皇看着他微笑说道:“你应该听到了,我说过如此活着,不如死去。” 元骑鲸沉默了会儿,说道:“但你已经活了六百年。” 冥皇说道:“无声无息而死,与此时的情形自然不同。” 今日朝歌城震动,人族强者齐至,却依然无法阻止他带着中州派老祖一道死去。 这种死法才算有些价值,而且有意思。 白真人再也无法忍耐,声音如雷般在朝歌城上空响起。 “你以为自己死了便能一了百了?吾派龙神若受损伤,我便要去你冥部,杀你族一万子民殉葬!” “人族真是复杂,某些人有趣,某些人无趣,某些人有信,某些人无信。” 冥皇看着天空微嘲说道:“你姓白,想来便是那位的女儿,那便是无趣无信之人,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话。” 白真人沉声说道:“你就真的不怕?” 冥皇果然没有再理她,望向禅子说道:“你确定她去我冥部斩杀万人有道理?” 禅子微笑说道:“自然没有。”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如果苍龙真的死了,白真人下冥杀人泄愤,他与果成寺会出面阻止。 冥皇怔了怔,没想到他真的这样回答,然后大笑起来。 “你这小娃娃有趣,想来也有信,不错。” 禅子准备继续劝说两句,被冥皇举手阻止,反问道:“你们会放我回去吗?” 朝歌城上空一片安静。 不管当年人族强者的行事究竟是否无耻,但事情已经做了,没有人会放他离开。 不管是一茅斋还是禅子,更不用说中州派。 “那就不必再说了。” 冥皇感慨说道,然后转身望向苍龙。 这时候的他就像是苍龙眼前的一粒尘埃,不知为何却比苍龙要显得更加高大。 “你的境界如此之高,龙息威力如此之大,龙牙可以贯穿世间最坚硬的事物,为何却会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冥皇看着苍龙认真问道。 朝歌城上空更加安静,人们知道接下来听到的可能是冥皇留给世界的最后一段话。 “因为你太贪,总想把更多的东西吃进自己的腹中,这些贪欲都是毒,被你吃进腹中的最终都会成为你的负累。” 冥皇背着双手,说道:“壶中自有天地宽,这话不错,留在里面也确实逍遥,但常年坐在壶中观天,你的眼界会越变越小,直至最后,你再也没有离开那个壶的勇气与渴望,只想就这么活着,被贪心战胜了对天地的探究欲,那这样的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分别?所以你今天会死。” 说完这段话,他转过身来,视线依次在柳词、神皇、谈真人、禅子的脸上拂过,深深看了一眼元骑鲸。 然后他抬头望向天空里某处,白真人便应该在那里。 “你们人族就像这条龙一样贪婪,那么将来你们会不会也因此而亡?” 言尽于此。 一根玉骨从苍龙嘴里缓缓飞出,落在冥皇的手里。 这是碧潭里残存多年的那位大妖遗骸。 冥皇把那根玉骨举至唇边,吹了一首曲子。 那首曲子没有什么音调起伏,只是悠悠,平缓清雅,不悲伤,不愉悦,没有什么情绪。 他的笛声就像是一阵清风,本就没有什么意思。 湖面生波,那是水的问题。 万松成涛,那是树的问题。 悠扬的笛声回响在朝歌城上空,仿佛能够拂平人心以及河里的朵朵浪花。 “这是什么曲子?” 布秋霄心有所感,轻声问道。 “冥河摇篮曲。” 禅子说道:“冥部子民死后葬于冥河,亲友故朋便会在河畔奏起此曲,祈愿浪花宁静,让睡着的逝者不被打扰。” 曲罢。 冥皇的神魂散飘于风里。 苍龙再没有气息,缓缓向着地面落下。 随之而落的是一场雨。 远方的云梦山里传来一声极为愤怒与痛苦的清啸。 那是麒麟的叫声。 …… …… 那场春雨十余日后,朝歌城渐渐恢复正常。 中州派寒食谷与青山宗适越峰领头,各大宗派的修行者一起出力,没用多长时间便修复了受损的街道与建筑,民众终于被允许回到城里。见到崭新的房屋,很多百姓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屋里别的损失,会由朝廷进行补偿。 至于那天的事情会给百姓们带来怎样的震撼,不在朝廷的考虑范围之内。 当天傍晚,修复一新的太常寺召集了一场极为重要的会议。 镇魔狱事变造成的损失究竟该如何分割自然是议题之一,但那是小事。 真正重要的是查明镇魔狱惊变的原因。 柳词这样的通天大物早已各自归了山门,事情却要查清楚。 除了水月庵各派都来了,共计三十七派都是历年梅会的主要参与者,风刀教甚至西海剑派都有代表出席。 主持会议的不是太常寺卿鹿国公,也不是和国公,而是果成寺的律堂首席渡海僧。 这位高僧作为禅子与果成寺住持的全权代表,得到了所有与会者的认同。 渡海僧宣告开始后,太常寺里始终没有人说话,沉默而压抑。 某些宗派代表想着苍龙的遗骸这时候还在自己座位下方的地底,更是心生不安。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当事者。 这里的当事二字说的不止是当时在场,也是因为他与镇魔狱的关系最为密切。 现在谁都知道,镇魔狱便是中州派的镇派神兽苍龙。 越千门看着鹿国公寒声问道:“当日镇魔狱有变,为何国公拦着我,不让我进去?” 第七十一章早已准备被发现的草蛇灰线 越千门是中州派排名前十的炼虚境长老。 他在场间境界修为最高,辈份亦是最高,只有渡海僧与之相提并论,问话时气势自然十足。 鹿国公神情不变,说道:“任何人都不得进入镇魔狱,哪怕提审也由傀儡负责带出来。” 事实上被送进镇魔狱里的囚犯早已经被清天司与各宗派压榨得无比干净,很少有提审的情况出现。 只不过某些邪修境界太高,妖修太强,直接杀死比较困难,所以把他们送进镇魔狱里等死罢了。 越千门冷笑说道:“当日情形那般凶急,难道都不能破例?” “规矩就是规矩,不要说是你我,即便是谈真人亲至,也不能进镇魔狱。” 鹿国公面无表情说道:“事实上如果不是这么多年都没人进过镇魔狱,世人怎会不知道苍龙居然吃了这么多人?” 这句反问看似寻常,其实不然。 众人心想国公不愧是神皇身前第一红人,对着中州派居然也如此强硬。 越千门喝道:“龙神为大陆安宁牺牲如此之多,吞些邪物算得什么?更何况这本就是协议里的内容。” “当年的协议里可没有吃活人这一条,不然朝廷与果成寺还有青山宗谁敢答应?” 鹿国公静静看着他说道:“便是你中州派……也不敢签字吧?” 越千门沉默了会儿,说道:“请国公莫绕,这件事情总要有个交待。” “事情不是很清楚吗?还要什么交待?” 鹿国公说道:“苍龙违背当年协议想吃掉冥皇,结果被冥皇控制神魂,最终双方同归于尽。”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冥皇临死前的说法,也是能够看到的唯一事实。 越千门怒极而笑,说道:“真是荒唐,冥皇的话你们也信?那逃走的那人又是怎么回事?” 渡海僧忽然说道:“镇魔狱之变必然与最开始时逃出来的那人有关,不知道太常寺方面可知道什么?” 鹿国公有些意外,没想到渡海僧会帮着中州派说话。 越千门说道:“不错,龙神死前,白真人发现有人从地底遁走,那个人又是谁?冥皇会不会是他放出来的?” “逃出镇魔狱的那人境界虽高,但又怎么可能在镇魔狱里不被苍龙发现,还能找到太常狱里的冥皇?” 鹿国公面无表情说道:“诸位仙师或者不知太常狱里有仙人留下的禁制,除非通天境强者谁能破掉?” 越千门说道:“但逃走的那人必然有问题,国公为何坚持不同意从镇魔狱的囚徒开始查起?” 鹿国公说道:“无数年来,朝廷与各家宗派不知道往镇魔狱里送了多少人,难道所有人都要查?” 越千门冷笑说道:“为何不能查?从最近这些天,一直查到数百年前,任何有嫌疑的对象都不能放过。” 鹿国公沉默了会儿,说道:“既然越长老坚持查,那便查。” 越千门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想再问仔细些,渡海僧已经发话让太常寺开始查以前的卷宗。 镇魔狱之变里太常寺被直接摧毁成了废墟,好在那些卷宗并非写在纸上,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那是一件形似玉玦的法器,所有被送进镇魔狱的囚徒都会经由清天司这一关,双方的交接名录便存放在那里。 清天司方面也送来了大量档案以做对照。 官员与各宗派的代表,看着光幕上那些向下流动的文字,神情很是专注认真。 要查那名逃出镇魔狱的人,自然应该从后往前查。 没用多长时间,很多人便发现了一份档案有些问题。 幽静的太常寺忽然多了很多声音。 不是窃窃私语,是移动椅子时椅脚与地面的摩擦声,是放下茶碗时碗底与桌面的磕碰声。 那名囚犯叫做宋信,据交接名录记载应该是不老林某地的智囊,但关于此人的档案明显有些问题。 渡海僧传进清天司官员,开始询问清天司缉捕此人时的细节。 清天司官员很是紧张,他根本不清楚这些事情,只知道这名囚犯是直接送进清天司,由指挥使亲自审理。 听到这些话,刚有些热闹的太常寺再次变得安静起来,鸦雀无声。 这时太常寺从玄金傀儡里调取的记录也送到了场间,鹿国公直接翻到相关的页面,眉头微皱。 和国公问道:“有问题?” “这名叫做宋信的囚徒所在囚室的门曾经打开过。” 鹿国公把手里的傀儡晶核递到渡海僧手里。 渡海僧用神识感知,神情也渐凝重,说道:“请张指挥使过来。” 场间变得更加安静,镇魔狱无人能进,除了傀儡之外谁会打开囚室的门? 有人注意到,自从查到那名叫做宋信的囚徒开始,越千门长老便沉默了,不像开始时那般强硬。 没用多长时间,在朝歌城里负责组织各宗派重修事宜的张遗爱便被请到了太常寺。 听到渡海僧的问话,张遗爱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名叫做宋信的囚犯我有印象,他确实是不老林的余孽,至于囚室门为何会开启,应该问太常寺。” 鹿国公的视线从茶碗里收回,看着他说道:“清天司关于此人的档案有问题。” 张遗爱直视他的眼睛,说道:“我不明白国公的意思。” 鹿国公不再说话,低头继续看自己的碗中茶水。 渡海僧平静问道:“此人是在哪里被抓的,经手的清天司官员是谁?” 世间万事万物最怕认真二字,再如何缜密的布局,只要查的够细,总能查出问题,总有说不清楚的地方。 更何况当初中州派送此人进镇魔狱本就是受不老林威胁,事情办的很急,自然有很多疏漏没有来得及抹平。 越千门的脸色有些阴沉,说道:“大师,为何不先问清楚……” 渡海僧举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看着张遗爱的眼睛,平静里带着严厉说道:“苍龙惨死,朝歌大乱,这绝非中州派一派之事,若此事真有隐情,还请大人莫要隐瞒。” 越千门暗道一声糟糕,望向张遗爱,只希望师弟能够想到方法应对。 张遗爱微微低头,看着脚下的新青砖,不知道在想什么。 和国公微嘲说道:“那名囚犯叫做宋信……这真是有趣的名字,难道是有人派他进镇魔狱送信?” 看着场间的画面,无论是太常寺与清天司的官员还是各宗派的代表都有些紧张。 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乃是朝廷里的大人物,此时却被问的无话可说。 张遗爱忽然抬起头来,说道:“那名囚犯是梁太傅送过来的,别的我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里出现了一抹释然与放松的情绪。 越千门盯着张遗爱的后背,眼神微冷。 …… …… 太常寺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 从朝歌城外飞回新梅园的群鸟在天空里经过,鸣声阵阵。 镇魔狱出事居然与景辛皇子府有关? 渡海僧沉默片刻,说道:“还请张大人暂时在太常寺里停留片刻。” 然后他望向鹿国公说道:“今日就先审到这里?” 鹿国公点点头,起身与堂里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向太常寺外走去。 所有人都知道,鹿国公这是急着进宫面圣。 第七十二章不打诳语的僧人们 鹿国公离开是要急着把新发现的线索禀告神皇。 渡海僧暂停审案,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 事情牵涉到中州派与景辛皇子,那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审已经不再是场间这些人能够决定的事情。 太常寺与清天司的官员还有各宗派代表纷纷离开太常寺。 大泽等派有些幸灾乐祸,昆仑等派有些担心,更多的小宗派则是恨不得今天没有出现过。 张遗爱自然无法离开,被带进了太常寺的一间厢房。 渡海僧坐在门外的蒲团上,这便是亲自看守的意思。 看着窗外透进的天光,张遗爱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离开云梦山已经多年,山里的风景与人物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相较之下,朝歌城里的人和事他更加熟悉,他也更熟悉自己清天司指挥使的身份,而非别的。 厢房窗户上还没有干透的桐漆的味道,他也很熟悉。 太常寺所有建筑都是在废墟上面重新修建,他亲自监工,只用七天时间便完成了。 厢房门被推开,越千门走了进来。 张遗爱有些意外,对方来见自己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渡海僧为何没有拦着? “大师愿意给中州派颜面,同意我来劝你说出事情真相。” 越千门看着他说道,眼神寒冷至极。 他想表达的意思自然与说出来的完全不同。 张遗爱面无表情说道:“师兄究竟想说什么?” 越千门眼神更冷,无声说道:“你疯了吗?怎么能把皇子府牵连进来?” “我在朝歌城里好好做着自己的官,你们却让我不停为你们做事……” 张遗爱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后来更是要让我帮你们往镇魔狱里送人,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处境?” 他一开口,越千门的脸色便变得极为难看,眼神微寒,示意他赶紧闭嘴。 张遗爱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说道:“你们往镇魔狱里送的人惹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还指望我一个人背着?” 越千门再也忍不住了,微怒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张遗爱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如果龙神之死与那人有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越千门推门而出,看了眼蒲团上的渡海僧,知道对方全部都听到了,含怒而去。 渡海僧缓缓睁开眼睛,说道:“我会把这些都记下来。” 张遗爱走到门前,掀起前襟坐在门槛上,说道:“辛苦大师。” …… …… 当天夜里,刚刚平静下来的朝歌城再次迎来一场动乱。 神卫军铁骑的蹄声如雷般回荡在城里,街面震动不安,仿佛镇魔狱再次出事。 清天司灯火通明,官员们整夜未眠,整理着档案,开始自查。 官员们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了某个地方,于是数百神卫军铁骑直接包围了那个地方。 景辛皇子府。 …… …… 太常寺昨夜清静如常,在晨光里迎来看似平常无奇的一天。 张遗爱洗漱后与渡海僧一起用了早餐,两碗小米粥与三张薄素饼,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多吃了半个咸鸭蛋。 除了他们二人,最早来到太常寺的不是鹿国公或者哪家宗派代表,又是越千门。 景辛皇子府被神卫军围得水泄不通,但没有人敢阻拦他离开。 越千门是皇子府客卿,当然知道不老林借当年暗杀赵腊月一事威胁皇子府送了一封信进镇魔狱。 更准确来说,这件事情本就是经过他的同意才能进行。 镇魔狱是龙神真身,不要说已经凋零的不老林,就算更厉害的势力想在里面动手脚也不可能。 而且他确实很想知道,不老林送进镇魔狱那封信的内容,所以收到真人的信后同意了梁太傅的动作。 他没有把这当回事,但谁能想到……龙神居然死了! 而朝廷及修道界里有些人明显想要把龙神之死与那封信联系在一起。 不!他们是已经把龙神之死与那封信联系在了一起,神卫军连夜包围皇子府便是明证! 他赶在所有人之前来到太常寺,便是想提前与渡海僧说些话,挽回一些局面。 晨光熹微,晨鸟未起,太常寺的檐角在后园里印出一道有些怪异的影子。 渡海僧与越千门站在影子里轻声说着话。 “事情的真相便是如此,那个人确实是不老林的人,我们要查某些事情却审不出来,最后只好送进了镇魔狱。” 听到这段话,渡海僧沉默了很长时间。 越千门的意思很清楚,中州派审不出来,便只好送进镇魔狱去让苍龙吃掉,那样或多或少也能得到一些信息。 这种行为大违正道,传出去后对中州派的声誉又会是极大的伤害,他却坦然承认,在任何人想来应该便是实情。 渡海僧却不这样想,看着他平静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但不代表好骗。” 越千门脸色有些难看,说道:“确是实情。” 渡海僧静静看着越千门说道:“你说那人已经死了,并非逃离镇魔狱的那人,可有实证?” 越千门脸色有些难看,镇魔狱的囚徒死伤惨重,很多囚徒连尸身都没能留下来,能到哪里找证据? 他神情微冷说道:“难道大师真准备深究到底?” 果成寺历史悠久,底蕴极深,但中州派在修道界以及朝天大陆的地位更高,而且双方关系向来不错。 现在中州派不惜自曝家丑,给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答案,渡海僧却不肯接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渡海僧平静说道:“事情没有查清楚,自然要继续查下去。” 越千门微怒说道:“龙神已经死了,我们自己都不想追究,为何还要查?” “昨日我便与张指挥使说过,苍龙化身镇魔狱,身死地动,这便不是中州派一派之事,你们不想追究,不意味着此事就此结束。越长老应该没有忘记,禅子曾经答应过冥皇,一定会把这件事情查清楚。” 渡海僧静静看着他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越千门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 …… 晨光渐盛,林雾渐散,各宗派代表与官员们再次来到太常寺。 没有什么寒喧,鹿国公直接说出了众人最想知道的消息。 “陛下震怒,要求必须查出此案真相。” 鹿国公看着越千门面无表情说道:“陛下还要我代问越长老一句话,中州派究竟想做什么?” 第七十三章离开然后又回来的那个人 所有人都明白神皇陛下的怒意从何而来。 如果苍龙出事真与梁太傅送进镇魔狱的那个人有关,那这到底是不老林余孽弄出的事端,还是皇子府想做什么? 皇子府的手居然伸进了镇魔狱,陛下如何能不生气? 还有一个猜想现在看着最真实,最可怕,也最会让神皇惊怒。 这是中州派的阴谋! ——他们往镇魔狱里送去一个关键人物,想把冥皇送给苍龙吃掉,以此帮助苍龙飞升! 感受到落在自己上的数十道视线,越千门的脸色更加阴沉。 如果可以,他这时候恨不得直接出手把在场所有人都杀了,也不想承受这样的目光。 那个被皇子府送进镇魔狱的不老林信使已经死了,绝对不是逃出镇魔狱的那个人,他坚信却无法解释。 最关键的是,中州派为何要把一个不老林的人送进镇魔狱去? 越千门曾经给过渡海僧一个答案,但对方不肯接受。 中州派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景辛皇子当年收买不老林刺客刺杀赵腊月,后来被对方威胁——这个答案如果公诸于众,景辛皇子便完全废了,就算中州派尽全力保住他的性命,他还如何能够成为下一代的神皇? …… …… 因为中州派的沉默与不配合,对镇魔狱之变的调查自然无法深入。 为了避免局面变得更加复杂,没有过多少天,关于此事的处理结果便到了太常寺里。 景辛皇子不准离开皇子府三年。 苍龙的遗骸就留在了太常寺地底。 可能看在苍龙惨死、中州派主动提出此议的份上,他们送人进镇魔狱的事,神皇没有深究。 有些意外的是,张遗爱没有受到任何惩处,甚至连训戒都没有一句,依然继续做着清天司的指挥使。 与神皇曾经表现出来的震怒相比这些惩处措施不值一提,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 中州派看似全无损失,但有心人自然明白并非如此。 中州派老祖惨死却无法做些什么,更还要把苍龙的遗骸留在朝歌城里,这便已经难堪到了极点。 追查真凶,或者借着追查真凶发飙也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苍龙死于冥皇之手,而冥皇又是谁放出来的? 张遗爱没有受到任何惩戒,原因更清楚,那是因为神皇喜欢他的这件事情里表现出来的态度。 越千门甚至怀疑他当日是不是故意说出梁太傅的名字,把这盆脏水泼到中州派的身上。 看着不远处的张遗爱,越千门神情微冷,心想就算你以后在朝歌城里做神皇的狗,难道白真人就会放过你? “这件事情就此结束,以后谁都不要再提。”渡海僧看着各宗派代表与官员说道。 很多宗派代表直到这次才知道原来冥皇居然被关押在镇魔狱里,而镇魔狱便是苍龙,震惊之余自然明白事情轻重,纷纷应下。如果让世人知晓这些秘密,知道苍龙居然吃人,那还了得? 修道界最擅长掩盖这些事情,直至时间久远,再也无人记得,就像当年青山宗的大事。越千门想着那些往事,望向角落里的迟宴,这位青山宗上德峰长老在会议上始终一言不发,这让他感觉有些怪,警惕渐生。 “从镇魔狱里逃走的那个人一定要查出来。”他收回视线,对渡海僧与鹿国公说道。 事情不准再提,不意味着结束,中州派如果想要挽回自己的声誉,重新获得主动权,便要查清楚这件事。 鹿国公说道:“当日那人逃离镇魔狱的时候,越长老与他最近,可有什么想法?” “我说过,那人至少是化神期修为。” 越千门想想那道黑影难以想象的速度与身法,微微皱眉。 一位昆仑派长老沉声说道:“各宗派里这等境界的高手数量并不多,逐一排查并非难事。” “已经查了。” 和国公从外面走了进来。 渡海僧看了他一眼。 和国公摇了摇头。 看到这幕画面,越千门再次生出不安。 “各派化神期以上的长老,其时或在各自洞府静修,或行别事,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和国公将手里的一块玉佩交给渡海僧,望向越千门说道:“不是朝廷查的,这是卷帘人的结论。” 很明显,他知道中州派不会相信朝廷与各宗派自查的结果。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清楚如此多高手当时的位置与动向,朝天大陆只有卷帘人能够做到。 但为了做到这件事情,卷帘人应该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既然逃离镇魔狱的那人并非正道宗派长老,那便只可能是散修、邪道高手,这该怎么查? 越千门的脸色很难看,却没有再说什么。 …… …… 各宗派代表离开了朝歌城,太常寺重新恢复了安静。 鹿国公端着茶碗,看着碗里琥珀色的茶汤,沉默不语想着事情。 这件事情进行的太顺利了。 这种顺利的程度甚至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首先让他觉得有些问题的便是渡海僧。 这位果成寺大德在前期的调查里有意无意引向镇魔狱内部,最终让中州派查到了自己身上。 然后便是卷帘人的调查。 如果说这是神皇想要借机打击中州派,废掉景辛皇子,张遗爱的反水很好理解,可是卷帘人与果成寺为何会配合? 果成寺确实与皇族亲厚,但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 更关键的是,所有的这些调查最终完美地掩盖了那个真实的身影。 鹿国公当然知道从镇魔狱里逃走的那个人不是什么不老林的余孽,而是井九。 在这次调查结束之后,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这种可能。 不老林往镇魔狱里送的那封信到底是什么内容,会不会与井九有关? 鹿国公想着这些事情,根本忘了喝茶。 天光微暗,茶汤颜色更深,就像酸红枝木。 鹿国公抬起头来,看到走进太常寺里的那道身影,脸色顿变。 在世间消失三年,偏在这样的大事之后,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出现了? 各宗派高手刚离开朝歌城,不知道多少眼睛还在盯着这里,难道您就不怕出事? 他想起身去迎,但哪里敢动,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井九像逛街一样走进了太常寺。 第七十四章新的开始 井九没有穿着那件白衣,而是穿着件普通的布衫,还是像平时那样戴着一顶笠帽。 宽大的笠帽完全遮住容颜,而且有剑罡隔离,就算有人从笠帽下方望去,也看不清楚他的眉眼。 鹿国公之所以能够一眼认出他来,主要是日夜思念的缘故,当然也有井九风仪太过出色的原因。 忽然井九在他的眼前消失了,鹿国公吓了一跳,心想难道自己是思念成疾,所以眼花了? 他赶紧伸出手指在茶碗里蘸了些茶水揉在眼睛上,再定睛望去,发现井九已经到了数十丈外的草地旁,震撼想着仙师这三年究竟学了何种道法,竟然有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朝歌城的修复工程进行的极快,太常寺自然是第一批,而且原则是修旧如旧,所以太常寺深处依然有一片竹林。 在竹林深处还是有条通往地底的斜长通道,很多工吏在通道四周忙碌着,从里面运出很多东西。 活着的苍龙与尸骸自然是两回事,庞大而坚固的龙躯来做监狱没有任何问题,但内部自然要加上很多设施。 井九走到很偏僻的一个角落里。 那个角落里生着一束淡紫色的野花,在风里轻轻摇摆。 井九伸手从那束紫花里取出一个铃铛,又从袖子里抱出白猫,仔细系在它的颈间。 刘阿大有些别扭,转动脖颈,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引来好几只蝴蝶。 猫爪破风而起,把那些蝴蝶赶走,它的脸上满是不喜不甘的神情。 不喜自然不是不喜铃铛,而是不喜欢井九做的事。 不甘自然不是不甘被系,而是不甘直到最后它也没能与苍龙痛快地战上一场。 井九说道:“那时候它已经废了,就算你上去把它咬成数截,也是胜之不武。” 刘阿大微嘲看了他一眼,心想世间哪有胜之不武这种东西。 井九说道:“你们相争数千年,最终它死了,你还活着,那你就是胜了这场龙虎斗。” 刘阿大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 它望向地底,眼里生出一些怀念与很多厌憎。 怀念不是想念。 它与苍龙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哪怕是打出来的感情也没有,它怀念的是自己曾经踏云而行的年轻岁月。 厌憎却是真实的,青山镇守最不喜欢的便是云梦山这两个装腔作势的家伙,尤其是苍龙,贪吃而且白痴,最关键是吃相极其丑陋难看。 井九在看那束淡紫色的花,带着淡淡怀念。 他的朋友很少,但冥皇算一个。 在镇魔狱里三年时间,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入定,与冥皇交谈不过数十日,但够了。 ——吾友有一颗天真赤子心,沉静可亲,便如冥河。 想着师兄当年留在笔记里的话,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 师兄的朋友也很少,冥皇肯定算一个。 不然当年师兄不会做这么多准备。 其实不管是师兄还是他都清楚,冥皇被那道仙箓击中,便很难活着离开镇魔狱。 现在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因为这终究算是出来了。 …… …… 果成寺里,夕阳远照。 阴三坐在白山静室前的石阶上,手里拿着一卷佛经在看。 暮色落在他的身上,他也在暮色里,画面很美,略有些苍凉。 玄阴老祖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满是佩服的神情。 朝歌城里镇魔狱出的大事,想来是真人的安排。 他只是往镇魔狱里送了一封信,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真人……真乃神人也。” 老祖走到阴三身后,真情实意说道。 阴三站起身来,看着夕阳下的塔林,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如此开心?” 玄阴老祖说道:“因为真人终于出了当年的那口恶气。” 当年阴三带着冥皇回到人间的时候,玄阴老祖正是极盛之时,自然知晓这个秘密。 阴三说道:“不错,确实痛快很多。” 玄阴老祖接着说道:“而且青山终究是真人的青山,中州派受到打击,自然是美事。” 阴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很少像摸狗那样摸玄阴老祖的头。 阴三当然不愿意景辛当皇帝,因为那是中州派的选择,更重要的是那个皇子算是白家的传承,这让他不安。 所以他才会借着不老林的旧事,把景辛拖进镇魔狱这件事情里。 朝歌城的消息已经传回果成寺。 大部分如他所料。 他清楚苍龙的贪婪,了解井九的手段,唯一想不到的是冥皇如何从太常狱里出来。 现在想来,这应该与井九有关。 结局很美好。 他送了那封信进镇魔狱,镇魔狱便毁了。 中州派遭受严重挫折,景辛想要继位变得越来越难。 唯一的遗憾就是井九还活着,看来想要杀死他确实有些麻烦,难道要亲自出手了吗? 然后阴三想起来……冥皇死了。 他不伤感,因为知道冥皇的想法——如果死亡就是自由,怒海也要投奔。 阴三走下台阶,来到暮色塔林里,把佛经放进某个石塔,取出那根骨笛举到唇边。 修长而稳定的手指在那根血色的红线间移动,奏出一首曲子。 这首曲子很平淡,只是悠悠。 不远处松涛渐静,夕阳更红。 老祖的视线一直盯着那根骨笛,眼神复杂至极,待笛声起后,渐渐归于淡然,坐到石阶上,露出一抹笑容。 …… …… 离开太常寺,井九便回了井宅,敲开门看到一个少年。 天色尚早,井商自然还在太常寺里办公,井妻回了娘家帮忙,井父则是去街上转圈,家里只有井梨一个人。 井梨怔怔看着他,问道:“请问您找谁?” 井九摘下笠帽,散了剑罡。 井梨看着他的容颜,顿时吃了一惊,说道:“小叔,您回来了?” 井九想了想,说道:“你叫……井梨。” 井梨发现叔父这一次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再次吃惊,然后很是高兴,笑着把他迎了进去。 井九走进宅里,随意看了看四周,发现三年时间不见,园子已经大了三倍,当然井梨也大了三岁。 说了几句话,井九回到自己房里,发现棋盘上的棋子似乎被谁动过了,怔了怔才想起来,井宅离太常寺很近,应该在前些天的镇魔狱之变里尽数变成了废墟。 看似眼熟的一切居然都是新的。 井九若有所思。 白猫从他的袖子里钻了出来,跳到窗台上,半蹲着望向园里。 井九看了它一眼。 他自然看得出来井梨已经开始修行。 当年在小山村里,他教柳十岁的也是玉门吐息法。 刘阿大没有理他,心想老子命数无限,收个徒弟没太多想法,要你管? 忽然它耳朵微颤,似听到什么,跳下窗台便消失在草地里,只留下一串铃声。 井九走到窗前,看着那株与当年很相似的海棠树,心想井宅重修必然是鹿国公亲自办理,那么地道应该还在。 正想着这些事情,忽有风至,海棠花落,如粉雪一般。 海棠花里,白裙轻飘,少女翩然而至。 此情此景,仿佛当年。 白早看着他神情微异。 井九以为她要问镇魔狱的事情。 他准备好了要说什么。 关于镇魔狱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这三年他一直在皇宫秘地里修行,前些天因为地动干扰,所以提前出关,境界尚未…… “你怎么……似乎更好看了?” 白早怔怔说道。 第七十五章一朵花落的时间 听到这句话,井九有些不解。 在他眼里,自己还是从前那样,却不知道在别人眼里,他的气息更加清冽,仙气十足。 直到想起冥皇当时的提醒,井九才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恰在这时,有风穿庭而过,花气袭来,落在他的脸上。 他咬了一口,体内气息微浊,飘忽的感觉减弱了些许。 白早眨了眨眼睛,心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但还是觉得井九与几年前有了很大的区别。 “你来朝歌城做什么?”井九问道。 时隔数年再相逢,忽听着这样的问题,换成别的女子,想必会失望直至幽怨。 但白早知道他性情便是如此,并非刻意冷漠或是保持距离,只是笑了笑。 “我来景辛皇子府是早就说好了的事情。” 她离开云梦山的时候,朝歌城里还一片安静,谁想到镇魔狱会出这样的大事。 景辛皇子府现在已经变成一座监狱,她自然不会再去,于是便来井宅看看。 她不知道井九在这里,但也是为他而来。 所谓偶遇,总要有人先往对方走去。 井九说道:“我也刚出来不久。” 按照他的性情,自然不会主动说自己这些年里做了些什么。 白早问道:“这几年你在哪里?” “我在皇宫禁地里修行……” 井九说出提前便预备好的答案。 白早沉默了会儿,说道:“顾清现在是景尧皇子的先生,你在皇宫静修三年,青山究竟准备做什么?” 井九说道:“我不喜欢景辛,最近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他没有资格继任神皇之位。” 他不同意景辛继任皇位与镇魔狱的事情无关,甚至与当年景辛想杀赵腊月也无关,他就是简单的不喜欢这个人。 后来知道景辛的母亲是白真人的徒弟,他的态度便更加坚定。 白早说道:“难道青山宗真不介意下代神皇的身体里流淌着狐妖之血?你不要忘记,到时候胡贵妃会是太后。” “景辛不会成为神皇,这是必然的事情,所以景尧就是唯一的选择。” 井九的语气很平淡,却有种不容抗拒的意味。 白早感觉到他语气里显露出来的气息变化,确认他的境界有所突破,认真说道:“恭喜你。” 她是真的很开心。 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当初在雪原里,井九为了让她能在极度严寒里活下来,整整燃烧了六年剑元,后来更是似乎受此影响,境界始终停滞不前。现在不管井九的境界究竟提升了多少,有没有到无彰上境,但只要有变化,就是好事。 井九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感知到她的金丹已经圆满,甚至有了成婴的迹象,这便等于是到了青山宗的游野初境。 虽然不如赵腊月快,但一个先天不足气虚的弱女子,能够破境如此之快,天赋与勤奋确实都很了不起。 当然这也是因为丹珠古经很适合她。 井九说道:“如果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水月庵请教一下,这套功法的根基便出自于此。” 听到水月庵,白早不知道想到什么,轻声说道:“我总觉得今后的修道界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太平了。” 井九说道:“世间从未有过真的太平。” 白早走到窗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但不像现在有很多事情正在发生,我不确定那些事情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云梦山这些年也极为不顺,接连出事,似乎暗中有谁在对付我们。” 井九没有说话。 苍龙之死给中州派弟子带来的精神冲击,要远远超过当年洛淮南的死亡。 白早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神情专注而认真,就像在欣赏一幅画。 井九问道:“怎么了?” 白早说道:“真好看。” 井九说道:“你看过。” 白早说道:“我怕以后看到你的机会越来越少,所以趁着还能看到的时候多看几眼。” 镇魔狱出事,越千门与向晚书等中州派修行者想要进去,却被朝廷拦住。 事后调查时,向来以宽仁闻名的果成寺律堂首席渡海僧却表现的如此强硬,让中州派极为狼狈。 这些事情里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中州派与青山宗支持的下任神皇人选不一样,这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两大正道领袖最近十几年稍微好转的关系眼看着便要再度恶化。 作为未来的中州派掌门,白早再如何喜欢井九,又如何能与他在一起,双方只怕连朋友都很难做下去。 看着窗前柔弱的少女,井九沉默了会儿,走出屋去来到海棠树下。 夕阳已经西斜,暮色渐浓,枝头落下的花瓣仿佛燃烧起来。 宅外的街道依然冷清,只能听到修建房屋的声音。 白早回到海棠树下,仰头看着他。 “修道修的是自身,我们应该接受宗派、出身、姓氏、血脉……这些先天事物的影响,但不能被其影响。” 井九的声音就像暮色里的落花,看似热情,实则冷淡。 白早说道:“我们一直想要超越宗派、出身甚至血脉之间的限制,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说的我们是自己与童颜还有死去的洛淮南,是过南山等两忘峰弟子,是各派里那些有抱负、有追求的年轻人。 井九当然知道这些,因为柳十岁也是这样的人,想了想说道:“祝你们成功。” 他不喜欢与两忘峰相似的味道与作法,不意味着他希望这些年轻人失败。 “刚才你提到水月庵,让我想起一件事情。” 白早说道:“过冬师妹也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但也许我们不应该称她为师妹。” 井九眼神微动,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白早说道:“这是童颜师兄说的。” 井九对过冬有印象。 当年朝歌城梅会,他与赵腊月离开去见天近人,在山道上听着琴声传来。 那是初学者的琴声,却能惊慑天地。 当时他就觉得,这琴声颇有故人之风。 过冬师妹不是师妹。 故人之风便是故人。 从树头落下的海棠花,忽然静止在空中,停在井九眼前。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他眨了眨眼睛。 海棠花继续落下。 井九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问道:“过冬在哪里?” 第七十六章家长里短 白早说道:“童颜师兄不知道,而且他就连自己去了哪里也不肯告诉我。” 先前她感觉到有事将要发生,便与此有关。 三年前,童颜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回山后对于发生了何事完全闭口不提。 井九想了会儿,说道:“没事。” 他说没事,白早便安心了很多。 虽然她的境界要比他高很多,但或许是雪原上的经历,让她对他拥有难以想象的信任。 她忽然注意到井九今天穿着一件布衫。 她抬起手,手指在微显粗糙的布衫表面移过,好奇问道:“那件白衣呢?” 井九说道:“白衣是用天蚕丝做的,比较少见。” 其实神末峰顶还有很多件白衣,但是用一件便少一件。 在镇魔狱里便毁了三件白衣,这让他有些不安,所以出来后便改穿了布衣。 “天蚕丝……是不是雪原里,那个……茧里的丝?” 白早脸色微红问道。 井九说道:“应该差不多。” 白早不知想到什么,看着他有些出神。 井九没有留意,伸手接住梢头飘落的一朵海棠花,沉默不语。 天蚕丝再如何珍惜罕见,终究还能找到,但当年那个用天蚕丝给自己做衣服的女子……肯定是不会愿意再给自己做了。 此时暮色更浓,花瓣显现出怪异的颜色,就像是镇魔狱里那座青翠山谷里的五彩缤纷。 井九想起冥皇,想起师兄的笔记,想起故人这两个字,忽然想去看看。 无数年来,不管在上德峰还是神末峰,他都很少有去别处看看,探望故人的想法。 今天这个想法在他的心里却出现的自然,而且无比明确。 他不准备去见过冬。 那个女人太麻烦。 但他可以去看看她。 当井九看着自己掌心里的花瓣时,白早在看他的脸,各有心思。 夕阳下树,树下一对年轻男女,画面很是好看。 忽然有清脆的铃声响起。 白早转身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后园门口,神情有些紧张。 想到自己痴痴望着井九的画面,可能被这个少年看了去,白早有些不好意思,对井九说道:“过几天再来找你说事。” 井九说道:“我要离开朝歌城了。” 白早以为他要回青山,有些失望但没有说什么,只是提醒他不要忘记几年后的云梦大会,便就此告辞。 普通人告别时往往会说,不要忘记几天后的饭局。 修道者的相约则往往会以数年为时间单位。 二者之间的差别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心酸。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有心酸的部分与道理。 白早离开井宅后,白猫从井梨身后踱了出来,颈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井梨小脸涨的通红,都快要哭出声来,说道:“小……小叔,我不是故意的。” 井九知道他肯定是被刘阿大逼着过来的,自然不会怪他。 至于刘阿大为何要他来打断自己与白早的谈话,换作以前井九不理解,现在他则是早就已经懂了。 “没事,去玩吧。” 井九把白猫从地上拎起来,抱在怀里转身向房间走去。 井梨确认了咪咪果然是叔父的猫而不是妖怪,开心地笑了起来,拍着手掌往后园跑去,声音就像铃铛一样清脆。 …… …… 暮色消退,黑夜来临,花厅里灯火通明,井梨与家人低声说着白天的事情,吃着晚饭。 井九坐在房间的阴影里,看着手里的那朵落花,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顾清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皇宫里回到了井宅。 过去三年他一直都住在这里,只有最近十几天他与井家被赵府一道接了过去。 说到此事,顾家商行有些不甘心。 只不过这里是朝歌城,顾家做事再如何周到,再如何有钱,也没有与赵府争的可能。 顾清先去了花厅,像往常那样关心几句井梨的学习、井商在太常寺里的工作,忽听着井梨的话,不由怔住了。 他抱拳为礼,在井家人了然的微笑注视下转身出了花厅。 他用最快的速度来到房间,推门而入,惊喜说道:“师父,你回来了?”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拜了下去。 井九收起掌心里的那朵花,望向他说道:“起来。” 顾清又是高兴,又有些好奇,还有很多担心,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敢问。 “这三年我一直在镇魔狱里。” “剑鬼的问题解决了。” “从镇魔狱里逃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我。” “冥皇是我放出来的。” 井九用最简单的四句话解答了顾清心里的所有疑问,还没有忘了补充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不对?” 顾清这时候已经基本完全掌握了情况,猜到师父来朝歌城进镇魔狱,就是要去找冥皇学习解决剑鬼问题的方法。 要说井九这些事情做的对不对?一名青山弟子居然私入镇魔狱,私会冥皇,学习冥部妖法,最后甚至把冥皇放了出来,直接导致中州派镇山神兽苍龙惨死……这些事情里有一个对的吗? 顾清自幼便在两忘峰里做剑童,接受的都是顾家与青山的正统教育,怎样也无法理解井九做的这些事情。但他是徒弟,难道还能指责井九做错了什么?千言万语最后只是汇成了一句话:“师父……这样的事情太危险,以后还是要小心些。” 回顾镇魔狱三年,最麻烦的时候自然是出来时忽然被苍龙的神魂截住,但直到那时候局面还处于控制之中,他相信冥皇知道自己的想法,就如自己知道冥皇的想法。 真正最危险的时刻,其实没有人看到,包括当时在虚境里的那些通天大物们。 那时候苍龙再次动用壶中天地,把自己变成泥水里的小黑蛇,白猫在废墟里盯着它,准备上前把它撕成数截。 如果不是井九如鬼魅一般出现阻止了白猫,那不管他与师兄、皇帝、果成寺如何想,如何安排,都会失去效用。 中州派与青山宗必然开战。 好在那些事情没有发生。 “我准备离开,你有什么打算?”井九对顾清问道。 顾清想了会儿,说道:“弟子当然想回青山修行,但……如果师父需要我继续留在朝歌城,我便留下。” 井九说道:“这边的事情还算重要,但总及不过你自己的修行,三年时间已经足够,你也回吧。” 顾清很是高兴,心想终于可以回青山了,也不知道峰里的那些猴子现在过的怎么样。 铃铛轻响,白猫跳上窗台,喵呜叫了一声,意思就是:快回,快回。 第七十七章过冬你到底是谁? 当天夜里,鹿国公送井九与顾清进了皇宫。 胡贵妃提前便知道了消息,把景尧洗得干干净净,没用半点香水脂粉,换了件素色衣衫,便在殿里等着。 当年赵腊月去南河州,宝树居东家也是如此打理自己,不得不说世人对青山仙师的印象总是这样刻板……而正确。 对今日的小皇子井九明显比上次更满意,没有说几句话,便让嬷嬷带进去睡了。 景尧小皇子被母亲提醒了好久,难免有些紧张,最后告辞时说的师祖二字竟有些微微发颤,显得极为可爱。 井九看了顾清一眼。 顾清说道:“不是装的,皇子比以前聪明多了。” 真正聪明才会不装小聪明。 胡贵妃是真的不聪明,怔了怔才明白井九与顾清在说什么,向顾清投去感激的眼神。 然后她望向井九紧张问道:“这便是要带他去青山吗?” 小小年纪便要被送去青山苦修,作为母亲她自然不舍。但她更明白现在景辛被幽禁,自己的儿子便成为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想把手伸进这座殿里,与其在这里担惊受怕,不如远离。 “我只是过来让你安心,虽然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井九说道:“青山弟子只是给他一个身份,后续如何看他父亲的意见。” 说完这句话,他便与顾清离开了宫殿,在夜色里望向皇宫深处,算是与神皇告别。 …… …… 星落平野,离亭曲水,朝歌城墙的影子很是清楚。 顾清问道:“师父,用车吗?” 神末峰上的人都知道井九有个怪癖,那就是与驭剑飞行相比,他更愿意走路或者坐车。 顾家专门为他做了一辆车,曾经把柳十岁与小荷送去果成寺,现在还停在云集镇上。 如果井九想坐车,顾清便会让顾家会把那辆车飞运过来,他们只需要在朝歌城外的通渠县等半夜时间。 井九说道:“不用,我这时候要去一个地方,你自回青山。” 顾清有些意外,连夜离开朝歌城本就有些奇怪,居然宁愿驭剑也不坐车…… 师父究竟要去哪里,居然会如此着急? 想着井九在镇魔狱里闹出的动静,顾清哪里敢就此离开,坚持留下来陪他。 井九自然不会与他客套,主要是懒得劝说,把白猫从袖子里拎出来,递到他怀里,说道:“你坐后面。” 说完这句话,铁剑从他的身体里闪现出来,静悬夜色之中,反耀着星光。 经过碧潭三年腐蚀,铁剑表面的烧融痕迹更加光滑,但没有变小,反而更加宽广,足够容纳数人乘坐。 顾清关心的却是别的问题,惊喜地看着那道铁剑。 井九入无彰境多年,始终无法纳剑入体,便无法养成剑鬼,于是他才会离开青山潜入镇魔狱。 现在铁剑已经与他合而为一,这表明他已经完全解决了问题,那岂不是游野可期? 铁剑破空而起,在星光下向着西北方向疾飞,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井九坐在前方,顾清抱着白猫坐在后方。 即便有井九身躯挡着,从四周游过来的罡风,依然让他的脸有些微微刺痛。 要知道他现在的境界已经颇高,居然会被罡风所扰,表明铁剑飞得极高而且极快。 顾清很是惊讶,心想莫师伯的飞剑只是普通,为何在师父手里却像是仙阶飞剑一般。 至于罡风如此强烈,为何井九却浑若不觉,顾清完全没有想过。 他没有腹诽井九的脸皮厚,而是在他的心里师父本就不是普通修道者,自然不能以普通修道者的标准来衡量。 关于这一点,除了赵腊月便要数他最为坚信。 …… …… 铁剑落在荒原上时,暮色正浓,残阳如血照着北方的雪原,让那处显得无比神秘而凶险。 居然只用了如此短的时间便从朝歌城来到这里,顾清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被罡风吹了一天,身体早已僵硬,脸上刺痛不已。 井九的布衣也被罡风割出无数道口子,变成布带在风里飘舞翻飞,看着就像个漂亮的乞丐。 暮色下的雪原里很平静,所谓神秘凶险只是人们的赋予的感情色彩。 雪国女王应该还在哺育婴儿,哪有心思理会人类在想什么。 白城的居民并不知道这些秘密,只知道雪国妖兽已经多年没有出现,在城里举行着一场又一场的狂欢。 这里的居民都是信徒,信奉的宗教是风刀教与禅宗的某种结合体,有些癫狂,却又无比真挚。 数百道彩幡把白城打扮的如同新娘一般,从井九所在的山崖望去,那些彩幡其实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白城红崖间的那座小庙。 井九静静看着小庙,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顾清的身体终于暖和了些,声音微颤说道:“师父,你是在找人吗?” 井九嗯了一声,说道:“听说过冬经常会在这里出现。” 顾清很意外,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 不是白早,居然还有过冬? 那不是水月庵的弟子吗?听说长相颇为寻常……好吧,师父不需要在意长相这种事情。 “师姑曾经在这里等师父等了一年多时间,就在那间小庙。” 顾清忽然认真说道。 井九知道他的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我知道。” …… …… 铁剑再次破空而起。 没用多长时间,他们便来到了白城南方七百里的居叶城里。 夜色已深,街上依然热闹,很多旅商还在吃饭,同时交换着有用的信息。 朝天大陆交换信息最方便的地方不是青楼,也不是酒楼,而是医馆。 那些在匾上刻着海棠花、桅子花、各种各样花的医馆。 看着匾上那朵认不出来的花,井九摇了摇头,他与卷帘人已经打过数次交道,还是不理解这种做法的用意。 顾清抱着白猫走了石阶,敲响医馆的门。 医馆半夜也会接诊,但很少见到二人一猫的组合。 而且这两个人形容有些狼狈,但明显没病,难道病人是那只闭着眼睛的猫? “贵客,我们不会治猫……” 那名伙计话还没有说完,便收了回去,把他们赶紧迎进医馆,然后重新关上大门。 井九摘下笠帽,把脸露了出来。 顾清抱着白猫站在椅后。 井九坐在椅子里。 桌上有三杯茶。 杯里的热茶凉透之后,大夫终于回来了。 “仙师要的急,一天时间实在没查到什么,还是以前的那些消息,还请莫怪。” 大夫苦笑说道,心想昨夜你才在朝歌城里要的消息,今天你便来了居叶城,什么消息也飞不过你啊。 井九说道:“请讲。” 大夫说道:“没有任何人知道过冬的来历,她仿佛就是突然出现的一个人。” 井九说道:“何时?” 大夫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玉玦握在手里,说道:“这要说到连三月多年前便开始闭关静修,求破通天之境……” 没等他说完,井九说道:“这是假的,多年前她便已经通天。” 第七十八章改派立教 连三月境界与辈份都极高,可不知道为什么没能突破通天境. 这是修道界的常识。 井九却平静淡然、干净利落地说——这是假的。 医馆里的空气忽然安静,满是尴尬的意味。 大夫的神情变得有些窘迫,说道:“知道是知道,谁都知道,但水月庵没有昭告世间,没有承认,我们便不敢这样认为,便如贵派剑律一般,而且若连三月早就已经通天,闭关那便只可能是为了最终大道,我们更不敢评价。”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继续。” “十五年前,过冬忽然出现在水月庵,说自己是连三月的关门弟子,连三月闭关不出,从哪里收的徒?但不知为何庵主与太上长老都默认了她的身份,而且据说她在庵里的地位颇为特殊,没有谁管她,任其自由行事。” 大夫继续说道:“她第一次在世人眼前出现便是您也参加过的那次梅会,拿了琴道第一,其后行踪依然飘忽不定,只是多次被人发现在白城里出现,但您知道的……那间庙我们不敢离的太近,所以具体情形不知。” 井九问道:“另外那件事?” 大夫取出另一件玉玦握在手里,说道:“三年多前云台覆灭,童颜其时已经不在云梦山,不知去了何处,半年后自西南归来,依然守口如瓶,直到前些天,白早去朝歌城,童颜在寒食谷里设宴送别,桌上有盘红菜苔。” 井九不吃东西,自然不觉得那盘红菜苔有何特别。 “不是当季食物,寒食谷四季分明,就算可以用阵法培育,也不值当用来种红菜苔。” 顾清在他身后轻声解释说道:“童颜自西南回,再加上红菜苔,他可能在宝通禅院停留过。” 大夫看了他一眼,很是佩服,心想不愧是顾清。 井九问道:“三年前西南可有什么大事?” “云台覆灭偏北,除此之外还有几件事情值得注意。” 大夫把那几件事一一说来,接着又说道:“玄阴少主苏子叶不知为何忽然出现在益州,被不老林下毒刺杀,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谁曾想现在他还活着,还成了西海剑派的客卿,此事已经得到正道诸派的默认,算他是弃暗投明。” 顾清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这真是越投越不明。” 井九起身道谢,带着顾清离开了医馆。 顾清有些不解,心想没见着师父给对方些什么,就这么走了? 卷帘人的情报向来很贵,而且今天他们给的消息很值钱——过冬还好,主要是童颜方面。 从西南归来以及一盘红菜苔,这两个看似不起眼的消息,落在有心人眼里,便可以推算出很多事情。 井九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当年他开始与卷帘人打交道的时候,双方会用信息互换,可能是因为他给的信息太过古老或者有用,卷帘人对他一直有结好之意,但后来卷帘人对他的态度越来越恭敬,甚至可以说是予取予求,就像是他开的一般。 夜色里的居叶城依然热闹,街道两侧到处都能羊肉的味道。 井九带顾清走进一间酒楼,要了间最高处的包厢,点了个鸳鸯火锅,一半是清水,一半像火焰。 当年与赵腊月在世间游历的时候,他养成了每至一地便要点个火锅的习惯,但并不会真的吃。 就像他看见井梨与景尧这种小孩子偶尔会问要不要抱,但不会真的抱。 顾清是他的徒弟,也不怎么吃东西,不宠小孩子。 师徒二人坐在桌子两侧,看着大葱段与那几颗花椒在两种颜色的汤水里不停沉浮。 酒楼下方,老板把那片金叶子从嘴里拿出来,忍不住抬头看了顶楼一眼,心想真是两个怪人。 井九与顾清不是对着火锅发呆,而是在思考,同时也是在听酒楼里那些食客的谈话。 居叶城地处大陆北方,天气严寒,与冷山和雪原都比较近,相对危险。 城里没有太多普通民众,旅商、武士与修行者数量却不少。 这里的消息更加繁杂,自然远远不如卷帘人,但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有用的东西。 …… …… 镇魔狱的事情隔了十余日,终于传到了居叶城,酒楼里的人们自然谈的便是此事。 “那条苍龙只怕有百里来长,横在朝歌城上,就像是海市蜃楼把昆仑山搬了过去,我家主公在城外看着那画面,险些昏了过去!四掌柜连夜写信来与我说,最后苍龙与冥皇大战三百回合,谁都奈何不得对方,只能同归于尽,冥皇被天火烧死,苍龙落下尘埃,当时只听得一声巨响,半座朝歌城的房子都被压垮了,地面裂开无数道裂缝,其中最深的那条足有数百丈深,地河倒灌而成,现在竟是变成了一条大河!你们莫要不信,将来去朝歌城便能看见。” “真是荒唐!就算苍龙是云梦山的神兽,也没可能这么长,不然他平时停在朝歌城何处?” “先前就对你说了!苍龙平时就藏在地底!它就是传说里的镇魔狱!那些囚犯都在龙腹里!” 这句话说出来又引起酒楼里一阵惊呼,顿时变得更加热闹。 有人语带唏嘘说道:“听说最后苍龙被冥皇控制住神魂,死得极惨?” 有人冷笑说道:“活该!中州派自诩名门正派,居然纵容苍龙吃人,这算什么神兽?比妖怪都不如!” “我呸!那些邪派妖人与冥皇的话如何能信?龙神于人族有大功,你们竟敢侮辱它,真是令人发指,不得好死!” 话不投机,又有烈酒助兴,持着不同观点的人们激烈地争执起来,最后很自然地演变成了一场乱斗。 酒楼里顿时乱作一团,拳风与碗碟乱飞,只是不管是哪方都没有动兵器,更没有动用修行手段。 那些支持中州派的外地客商竟是吃了大亏,被赶出了酒楼,因为和幸灾乐祸的人比起来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少。 居叶城是风刀教的地盘,风刀教当年能够在北境立足,便是强行镇住了昆仑派,这里的人们怎么会喜欢昆仑派的靠山?而且这里离冷山很近,城里很多修行者与商家与那些邪派、散修都有瓜葛,怎么会站在玄门正宗中州派一边? 那些支持中州派的外地客商被赶走后,酒楼很快便回复平静,打翻了的铜锅重新被支起,新切的鲜羊肉带着热气被端了上来,划拳的声音取代了先前的骂娘声。 酒楼外的街上忽然响起密集的蹄声,夜空里隐有飞鸟破空之声,紧接着响起的便是惊呼声。 “出事了!出大事了!” 一名男子从街上冲进了酒楼,对着楼里的众人喊道,满头是汗。 有认识他的食客递过去一碗米酒,问道:“什么事情?” 那名男子把米酒一饮而尽,喘着气说道:“三日后,玄阴宗改派立教!” 人们本没有当回事,依然吃着喝着,指着那名男子笑着说些什么。 听到这句话后,酒楼里的吃喝声忽然消失,变得一片死寂。 玄阴宗要改派立教? 对朝天大陆别的地方的人来说,改派立教只是改个名字,算不得什么。 但对于这些熟知冷山历史,与邪道散修们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居叶城民众来说,这当然是大事。 不是所有邪派都有资格称为教,或者说,教这个字不能乱用。 风刀教当年是不入流的小门派,如果不是曹园横空出世,只怕也会因为名字惹来大难。 因为,当年朝天大陆曾经有过一个血魔教。 第七十九章冷山里的热血少年在看着你 千年前,血魔教是邪道共主,势力极其强大,哪怕后来被中州等正道宗派联手剿灭,影响力一直延续至今。 血魔教还有很多法器、秘法也流传了下来,成为现在很多邪道宗派的镇派法宝与隐修之法。 这些宗派声称自己是血魔教的正统传承,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在黑暗的世界里拥有更高的地位。 柳十岁当初得到的那颗鬼目鲮妖丹上附着的秘法,便是流失在世间的血魔教秘法之一,而且是最高级的血魔功。 这种血魔功可以完美地遮掩妖丹气息,帮助他的境界在短时间里提升无数倍,确实厉害。 可以想象,如果他真的叛出青山,应该会受到很多邪道宗派的欢迎。 玄阴宗改派称教,难道是想成为第二个血魔教? 数百年前玄阴宗确实极盛,称得上邪道第一大派,但后来在与青山宗的争斗里惨败,祖坛被毁,三代老祖变成了不见天日的遁剑者,其后便一直低调蛰伏,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嚣张? 如果说是想以此立旗,带领势衰多年的邪道群魔重振声威,难道玄阴宗就不担心被正道宗派群起而攻之? 酒楼里的人们从震惊里醒来,纷纷议论起此事。 “如果要称玄阴教,那教主是谁?还是苏七歌吗?” “苏七歌早就废了。” “说起来苏宗主当年走火入魔确实有些蹊跷。” “蹊跷?谁不知道那是魔胎长大成人之后,为母报仇,偷袭成功,最终把自己父亲变成了一个废人。” “噤声!称那位为魔胎,你是不想活了?” “你也真是胆心,现在都什么时节了,还用担心这些?” 如果放在往年,即便是在风刀教坐镇的居叶城里,在满是酒香与肉味的酒楼里,依然没有人敢直接称苏子叶为魔胎,因为怕让玄阴宗的妖人听着,在暗中给害了。 但现在苏子叶已经被逐出玄阴宗,去了西海,改邪归正,居叶城里的人们哪里还会怕他? “不知道苏少宗主在西海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有怎样的反应,新教主想必就是传闻里那位,真是神秘的狠呢……” 有人感慨说道。 井九在楼上听着这些事情,沉默不语。 如果过冬是他猜想的那位,那才是真正的神秘。 火锅里的白汤快要熬干了。 大葱段斜斜地搁在锅沿,有些发软,边缘微焦,看着就像神卫军打废了的灵气炮。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明白了过冬想做什么。 童颜、苏子叶、益州、宝通禅院、改邪归正、这些词语就像最细微的水滴,在他眼前飘了起来,变成一团雾。 一条道路在雾里若隐若现。 ——原来你们想杀剑西来。 井九摇了摇头,望向顾清说道:“裴白发最近在哪里?” 顾清怔了怔,说道:“云台一役后,裴先生一直在万寿山静修。” 青山宗与无恩门世代交好,他自然知道这些消息,只是不明白师父为何会忽然关心此事。 井九沉默了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摇头不是感慨,不是惋惜,不是嘲弄,只是否定。 剑西来是杀不死的。 就算加上裴白发,还是杀不死。 …… …… 居叶城外,铁剑破空而起。 顾清坐在后面,紧紧抱着白猫,问道:“师父,我们要去玄阴宗吗?” 井九说道:“不,我们去西海。” 想要从雪原到西海,最近也是最方便的道路便是由居叶城穿过冷山,直低海畔,再沿海岸线南下。 如果他的目的地不是西海范围里的海州城,而是西海剑派所在的群岛,那么到时候只需要继续向大海深处而去。 黑色的铁剑在夜色里仿佛隐形一般,没有带出任何剑光,悄无声息前行,但还是惊动了某些人。 数十道刀意在夜色里渐渐显现出来,如一道锁链,离开居叶城向着荒原而去。 风刀教知晓玄阴宗立教的消息后很是重视,竟是派出了这么多高手。 别的正道宗派就算知道这个消息,也无法在短时间里赶过来。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井九这样飞,高速的罡风是真的可以吹死人的。 星光微暗,刀光如雪,一名身材瘦削的风刀教强者在夜空里显现出身形,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井九闭着眼睛,没有理会。 以如此快的速度驭剑,便是他也需要凝聚心神。 顾清站起身来,取出剑牌,说道:“青山弟子过路。” 感知剑牌上的青山剑意,那位风刀教强者有些意外,还是让开了道路。 只是瞬间,铁剑已经便去了数里之外,越过了那些刀意,消失在黑夜里。 顾清连一声多谢都没来得及出口,只好坐回剑上。 铁剑入荒原渐深,地势渐不平,前方群山险峻显于星光之下,正是传闻里的冷山。 冷山面积极大,生活着无数邪魔外道与心狠手辣的散修强者。 事实上如果不是邪道势衰,加上内部纷争不断,毫不团结,风刀教未必就能守得住居叶城。 尤其是刀圣一直在白城的情况下。 夜空里偶尔可以看到带着煞气的魔影黑烟,显得极其嚣张,与朝天大陆别的地方完全不同。 越往冷山深处去,这种情况越是常见。 邪道宗派的山门大阵与地脉相连,很难被攻破,最麻烦的是,那些地脉深处往往会有缝隙与深渊相连,甚至可能出现冥部妖人。所以除非是破海境的强者,正道修行者很少会单独进入冷山,以免遇到危险。 铁剑在冷山边缘飞行,应该不会出事。 顾清第一次来到传闻里的冷山,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好奇,为了看清远方一道黑烟,甚至不顾寒冷探出半个头。 白猫在他怀里很是不满,心想你看归看,为何要把我抱这么紧,真把我当暖炉了吗? 忽然,顾清的眼里露出一抹惊意。 远方的群山里忽然生出无数火焰,把那道黑烟直接烧成了虚无! 不管那道黑烟是哪家邪道宗派的强者或是散修,都必然死了。 那些火焰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如此厉害,哪怕隔着千里之远,依然能够感受到恐怖的威力。 在如此深沉的夜色里,那些火焰就像真实的太阳那般刺眼。 “是烈阳幡。” 井九睁开眼睛,向那边望去。 顾清这才知道原来那里便是玄阴宗的山门。 作为曾经盛极一时的邪道大派,玄阴宗虽已凋蔽,底蕴依然深厚,烈阳幡便是明证。 这个传闻里用了数千名童男火祭才炼成的极恶魔器,即便是通天境的大物也很难降服。 井九看着远方的玄阴宗山门,警意微生。 他的警惕不是因为烈阳幡。 很多年前他便与烈阳幡打过交道,虽然真正出手的师兄。 他的警意来自于一道杀意。 玄阴宗山门那边,有人正在看着他。 那人非常想要杀他。 第八十章小明教主 那片仿佛要把黑夜点燃的火焰里有双眼睛正在看着井九,充满了怨毒与杀意。 这两种情绪是如此的浓烈,甚至快要变成实质的存在,从烈阳幡里出来。 世间想杀井九的人不多,但肯定有。 可对他如此仇恨,杀意如此之强的人很少。 井九静静看着那处,眼神渐渐变得锋利,就像真实的剑。 …… …… 遥远的冷山深处是玄阴宗的山门。 深夜时分,峡谷里依然满是燥意,没有半点湿润的感觉,这是受到了地底火脉的影响,也与烈阳幡有关。 改派立教可能会引起正道打压,玄阴宗自然很是谨慎,很早便启动了山门大阵。 隐藏在崖壁里的某处高台畔,有人正在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洞府深处有个软榻,前任玄阴宗主苏七歌瘫痪后,便一直躺在这里。 高崖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盯着苏七歌的眼睛,压低声音说道:“就算一切如你所愿,你也不可能成为教主!” 作为玄阴宗硕果仅存的七代长老,他的境界极为高深,这两年更是掌握了玄阴宗的大权,但现在脸上早已没有当初智珠在握时的感觉。因为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所谓掌握都是假的。 苏七歌漠然说道:“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放弃了,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在乎教主这个名头?” 高崖沉声说道:“你最好希望风刀教与昆仑派不会出手,不然如果山门有事,你就是毁派的罪人!” 苏七歌说道:“曹园成佛之前,本就邪气凛然,昆仑更是积弱多年,烈阳幡出,难道何某人还敢前来窥探?” 高崖厉声说道:“但你不要忘了,昆仑身后还有云梦山!” 苏七歌耷拉着眼皮说道:“镇魔狱事变,青山与中州的注意力都会放在朝歌城,不会理会我们。” 改派立教是他的主意,这些都是他阐述过很多次的理由——玄阴宗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举起大旗,召募更多的邪派高手乃至散修强者,以此增强实力,但在这个过程里不会扩张,更不会去招惹那些正道大派。 道理说来都有道理,落在实处却往往并不现实。 高崖脸色极其难看,正准备继续驳斥,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转身望向峡谷外,说道:“有人窥视!” 话音方落,峡谷里无由风起。 这风极其干燥,就像无形的火焰,舔过所有事物。 不管是高崖还是榻上的苏七歌都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无比刺眼的光线,笼罩了整个峡谷,台畔的那个背影却没有被吞没,而是显得更加黑暗。 烈阳幡自地底火脉而起,招摇而涨,化作无数火焰,将数十里外的一道黑烟卷杀。 这幕画面让高崖心神震撼,难以自己。 他看得清楚,那道黑烟乃是一名冷山的著名散修。 那名散修境界虽不及自己,也相差不远,在烈阳幡前,竟毫无抵抗之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高崖与苏七歌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不安,不再继续争吵。 一位是前任宗主,一位是七代长老,他们对烈阳幡自然极为熟悉,今天却感觉异常陌生。 烈阳幡在他们手里,只能做为山门阵法的基础,抵抗外界攻击,哪像现在这般恐怖而强大。 原因也很清楚,因为玄阴宗驭使烈阳幡的古老秘法早已失传…… 苏七歌就算是宗主,也没能让烈阳幡认主。 直到那人来到玄阴宗,带回了秘法。 高崖与苏七歌看着台畔的那道背影,眼神有些复杂。 最开始发现那人掌握着最古老的玄阴魔功,高崖很是惊喜,想借他赶走苏子叶,然后把他当作傀儡。 苏七歌也有相同的想法。 但他们都失败了。 那人拥有远超年龄的坚忍、无情冷酷,就像是天生的邪道中人。 最后,他竟是根本无视高崖与苏七歌的想法,直接把整个玄阴宗握在了手里。 “远处有青山宗的飞剑。” 那人毫无情绪说道。 高崖急声说道:“宗主请谨慎!” 苏七歌几乎同时说道:“请宗主三思!” 如今烈阳幡威力大增,玄阴宗气势正盛,别的正道弟子说杀也就杀了,但那是青山宗的飞剑…… 玄阴宗与青山宗有解不开的深仇,也有极深的恐惧,如果真与青山宗开战,难道玄阴宗要再迁一次派吗? 那人向着台前走了两步,身体微微颤抖,垂落身侧的双拳上黑烟缭绕,似乎很激动。 他有只腿是瘸的。 他的眼里满是杀意与怨恨。 没有人能看到千里之外的画面,他能够看到铁剑上的井九,是烈阳幡的帮助。 烈阳幡认主之后,本就魔功渐成的他境界再次暴涨。 换句话说,他现在很强。 所以,他有很强的冲动去杀了井九。 他渐渐平静下来,双手不再颤抖,缭绕的黑烟渐渐散去。 放弃是因为隔得太远,他不确定烈阳幡能不能杀死对方。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还有赵腊月……” 他叫做王小明。 他出生后没多久,生活的小村庄便因为两名修行者的战斗而被泥石流吞没。 清天司官员施丰臣救了他,把他一手养大。 少年时期,他在清天司库房里做力工,有一名叫做七十二的工友。 当时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去义父家里做菜,喂鸡。 十二年前,施丰臣通过太子府买通不老林刺客暗杀赵腊月,事败之后在井九面前自杀。 第一个看到现场惨状的人便是他。 他拿着义父留给自己的修行功法离开了朝歌城,在旧庙与山野里艰难地前行。 他在瀑布下与山洞里连逢奇遇,甚至学会了玄阴宗最古老正宗的秘法。 经过几番尝试,在高崖长老的帮助下,在前任宗主苏七歌的暗中配合下,他来到了玄阴宗。 就连洛淮南都无比警惕的苏子叶,被他逼的像条丧家之犬,远遁西海。 四年后他终于清除了苏子叶留在玄阴宗里的嫡系,成为了神秘而可怕的新任宗主,也将是明天的教主。 但他修行的目标非常清楚而确定,不会因为别的事情而迷惑,所以他一直很冷静。 他知道那些奇遇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什么。 无所谓。 故事里的主角往往都是这样的,夜幕的上方有只巨手正在操控着你的人生,某天才会揭晓事情的真相。 可是那些故事里的主角,最后总会把那只巨手碾压成碎片。 王小明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他还知道更多。 “我知道你想用这件事情引来更多人的注意,把我推到幕前,以求乱中取得生机,甚至最好让我被杀死。” 他看着榻上的苏七歌说道。 “我知道你表面上与他争执,其实已经暗中联手,想要把我变回当初那个傀儡。” 他望向高崖长老说道。 洞府里死寂一片。 峡谷里的光线渐渐淡去。 苏七歌沉默不语。 高崖很吃惊,没想到这个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居然能够识破自己这些老狐狸的心思。 “我不懂什么阴谋诡计,我只知道在陌生的环境里,所有人都是陌生人,而陌生人就是敌人。” 王小明对他们说道:“如果我能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那么我就不会被骗。” 高崖沉默了会儿,说道:“就这样死在你的手里,着实有些不甘。” 他是玄阴宗的七代长老,境界深厚恐怖至极,就算是青山宗的破海上境强者也不是他的对手。 但这里是玄阴宗核心,也是山门大阵的核心,拥有烈阳幡的王小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当初既然你利用我来控制烈阳幡,现在便要接受我随时可以用烈阳幡杀死你的事实。” 王小明说道:“但你们有杀死我的想法非常合情合理,所以我不生气,我可以给你们一次机会。” 高崖神情微变,说道:“我应该怎么做?” 王小明说道:“服从我,向我祈求宽恕。” “你不是神魔。” 苏七歌忽然开口说道:“我曾经以为自己是神魔,结果走火入魔,最后变成了一个废人。” “我当然不是神魔,神魔不会像我这样承受如此多的痛苦与折磨。” 王小明眼神坚定说道:“我只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所以我才会先承受这些,然后一切得偿所愿。” …… …… 烈阳幡里的那双眼睛消失了。 井九收回视线,重新闭上眼睛。 铁剑再次加速,向着西方的夜色深处而去。 落在后方的那些风刀教强者,也感应到了冷山深处的异动。 看着那片渐渐敛没的火焰,风刀教的强者们心情都有些沉重,向着某座山峰汇合。 玄阴宗真的很嚣张,关键问题在于,烈阳幡的声势为何如此惊人,远超过往两百年里的记载。 有人问道:“先前过去的是何家道友?” 那位瘦高的风刀教强者说道:“青山宗的前辈,不知是哪位长老。” 众人看着远方那个快要消失在夜色里的小黑点,心想速度如此惊人,只怕还不是普通长老。 …… …… 前方隐约传来涛声。 瞬间,涛声便清楚如雷,落在耳中。 井九睁开眼睛,望向眼前的大海。 天已破晓,晨光落在海面上,把海水染成复杂的颜色,说不清楚是蓝还是金,有种诡异的美感。 这里在海州城北三千里,很是荒凉,即便是海水也是冷的,鱼也很少,死寂一片。 沿岸的礁石上,偶尔散落着几只肥硕的海兽,也不知道平时以何为食。 铁剑停在一处礁石上,稍作歇息。 白猫从顾清怀里探出头来,好奇地望向不远处一只肥硕的海兽,似乎想要去尝尝味道。 顾清小心翼翼地抱着它,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井九一眼。 离开冷山后,井九没有说话。 他觉得师父有心事。 这很少见。 “回去后查一查玄阴宗那个人是谁。” 井九忽然说道。 驭剑飞行的时候,他想了想是谁想要杀自己。 要说仇家,除了桐庐,便只有当年与赵腊月游历时,死在弗思剑下的那些人与妖,以及朝歌城里的那些人。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柳十岁惹过的那些麻烦。 没有结论。 顾清有些意外,说道:“好的,查出来后?” 井九说道:“能杀的时候就去杀了。” 当初与白早被困雪原,他便想着用弗思剑传讯赵腊月,让她十年后把洛淮南杀了。 现在他在外面,自然会自己动手。 海面忽然生起千层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轰鸣的声音。 井九的声音被掩了下去,顾清却听得很清楚。 他怔了怔,心想如果要灭掉玄阴宗总坛……怎样才能说服掌门与剑律师伯呢? 看来这件事情得落在元师弟和猴子们身上了。 白猫有些无聊,打了个呵欠,接着却很快闭嘴,向着大海深处望去,眼瞳缩成黑粒,显得极为警惕。 海里的浪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扑打在岸上,溅出无数雪。 前方隐约可以看到了一道黑线正以极快的速度靠近。 很快便看清楚了,那居然是一堵数丈高的水墙。 铁剑再次飞起。 片刻后下方传来一声雷鸣般的闷响,水花如利箭般射向空中,打湿了顾清的衣裳。 顾清望向大海深处,看到了更多的恐怖白浪,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狂风呼啸,夹杂着腥味与咸味,还有他最熟悉的剑的味道。 在遥远的大海深处,有两位强大至极的剑修正在战斗。 那两道飞剑震起的浪花,即便隔了数百里甚至千里之遥,来到大陆时,依然如此恐怖。 如果身处其间,那会是怎样的感受? 昨夜他看到的烈阳幡,即便全力施展,只怕也不过如此。 是谁在那里战斗? …… …… (说好的明天开始两更,今天忽然有心情,就把写出来的四千字一起更了,明天中午不会有更新,但晚上肯定会像今天一样更新两章的量,其实一直在犹豫,到底是两章还是干脆一大章更新出来,大家不妨给些建议,另外小明教主不是刻意玩梗,而是从开始的时候,就希望这个别的故事里的主角能有一个最大众的名字,因为要把他拿来作代表人物,明天见。) 第八十一章潮来又潮去 (按照昨天大多数读者的反馈,那我就先用大章了哈,以后还是每天晚上八点更新,有事会和大家说的。另外,虽然这章里写了一句大海都是水,但我有些愕然地发现,现在我写东西真的是毫不灌水啊,美丽极了。) …… …… 翻滚的海浪激起无数水花,变成雾气笼罩着海面,随狂风卷动,让温度急剧降低。 礁石上的青苔被浪头剥离,那只肥硕的海兽早已潜入海底。 铁剑向着西海深处走去。 水雾越来越大,渐与天空里的阴云相接,阳光都被挡在后面,天地一片阴晦。 在惊涛骇浪之间高速飞行的铁剑很难被发现。 井九看着西海深处,对顾清说道:“如果有事就扔猫。” 白猫看了井九一眼,喵呜了一声。 它不是在表示不满,而是在向井九发出警告。 就算有水雾阴云与海浪的遮掩,但如果这般过去,还是会被对方发现。 藏猫猫这种事情,当然猫最擅长。 井九知道它说的有理,对顾清说了声坐稳。 铁剑从高空急降,一头扎进了翻滚湍急的海水里。 大海里都是水,阻力极大。 井九坐在铁剑前端,抬起右手指向前方,一道柔润而清楚的剑意,从指尖散出。 高速迎面撞来的海水就像是坚硬的石壁,但不知为何,遇着那道剑意便会变得异常柔软,伴着无数低沉的、雷鸣般的爆响,自行分开一条道路。 当年穿过那片死寂的寒原时,井九也是同样的姿式。 只不过那时他用的是适越峰的六龙剑法,今天用的是另外一种。 看着这幕画面,顾清很吃惊。 师父就连天光峰的承天剑都会,还传给了自己,他当然能接受师父懂得碧湖峰的潮来剑法,只是师父的潮来剑法使的未免也太好了些,只怕现在的碧湖峰主都不如他…… 有潮来自然有潮去,低沉雷鸣起,海水如潮般分开,在铁剑的四周形成透明的水墙。 各种各样的鱼类与海藻高速后退,变成无数道颜色不一的线,偶尔还能看到相对远处海兽巨大而茫然的眼睛。 黑色铁剑载着二人一猫在西海底高速前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铁剑速度渐渐变慢,雷鸣之声归于寂灭。 远方海水里出现无数黑色的巨柱,看着就像是竖立的鲸鱼。 那些黑色巨柱其实是浮岛淹没在海水里的部分。 这里不是蓬莱神岛,而是西海群岛。 直至今日,这片偏于西海深处的群岛在名义上依然属于鲛人所有,只不过多年前便被西海剑神抢为了山门。 铁剑停在西海群岛外远处,没有任何声音,像截断木般继续下沉,直至来到极深的海底才停止。 这里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事物。 井九向上望去,眼瞳里生出一抹剑火,便看到了碧蓝的天空。 顾清现在的境界也颇深厚,学着师父的法子以剑火洗目,视线也终于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遥远的海面。 从黑暗的海底望去,遥远的海面就像是一块蓝宝石,无比美丽。 当然,那块蓝宝石也可能是天空。 蓝宝石的表面有无数道裂缝。 那是高空里的数百道白色的气流,也是海水里的线条。 那些线条是由气泡组成的,连绵数里之长,正在缓慢地消散。 顾清仰头看着这幕壮丽而神奇的画面,震撼的完全无法言语,甚至忘记了自己在海水里。 这就是那两位剑道强者在天地间留下的痕迹吗? 紧接着,又有剑光从极高处落下,没有任何声音。 西海表面出现无数道极深的裂缝,最深的约有数百丈,离铁剑的位置已经很近。 如此柔软的海水,在这些剑光之前仿佛改变了性质,似乎粘稠了无数倍。 要知道这只是外泄的丝毫,可以想象那些剑光的真实威力是多么的恐怖。 顾清曾经在朝歌城的皇宫里见过冥皇与苍龙之间的战斗。 那场战斗是神魂相争,虽然玄妙,以声势论却远远及不上此时高空里的两道飞剑。 剑光斩碎层云,海涛不平,远方一轮朝阳在其间沉浮不定,把海水照亮了些许。 顾清看到了无数死鱼,甚至看到更远处有几只小鲸鱼的尸体正在缓缓沉降。 他忍不住望向井九,神情有些紧张。 他已经隐约猜到,两位绝世强者应该是西海剑神与无恩门的裴先生。 问题是师父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通天境强者之间的战斗,不是谁都有机会亲眼目睹,对任何修道者来说,都是极难得的机缘。 问题是这里在海底,距离两大剑道强者的战场如此之近,万一哪道剑光落在自己这些人身上该怎么办? 如果说师父是想要帮裴先生,以我们的能力能帮什么? 顾清下意识里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白猫。 此时,海面忽然安静下来。 无数像碎石一般的东西,从高空坠入海里,如暴雨一般,在海里划出无数道极细的线。 紧接着,有人落入了海里。 那个人一动不动,灰白的头发被随着水流起伏,就像是海草一般,然后渐渐被血染红。 …… …… 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故事里都是主角。 只是有的故事是喜剧,有的是悲剧,有的很文艺,有的很婆媳,有的很热血,有的很传奇。如果有人觉得自己是更大故事的主角,那他必然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比如生的特别好看,家世特别好,或者天赋卓异,或者经历与众不同。 王小明觉得自己是主角,便是基于这些道理。 何霑也是这样认为的。 在修行界他以好运著称,即便现在知道这些好运的背后隐藏着真相,也没有影响他的看法。 有这样一位亲姨妈,他不是主角,谁是? 既然是主角,便要参与到故事里来,不能成为观众,更不能远离现场,去蹈什么红尘。 从宝通禅院往果成寺的旅途没能完成,他违逆了过冬的意愿,悄悄去往海州,乔装打扮成一名渔夫,驾舟深入西海,等着在即将发生的这个大故事里闪亮登场。 他不是好名也不是好热闹,但这件事情发端于宝通禅院,两个朋友因他而结识,更是自家长辈定下的计划,如此危险,他怎么能放着不管? 他驾着渔舟在西海上飘了很长时间,没敢靠近西海群岛,也不敢离童颜选择的战场太近,以免引起某些人的怀疑。 今天清晨,两道剑光毫无征兆地出现,斩碎了晨光。 西海剑神与裴白发的战斗就这样开始了。 天地变色,海生巨浪。 只是瞬间,他的渔船便被巨浪击散,沉入海底。 何霑不敢飞起,抱着一块木板,在源源不绝的大浪里飘着。 他感受着高空里那两道磅礴而可怕的剑意,感觉自己就像是飘在水面上的一只蚂蚁。 直到这时候他才想明白,修行界以强者为尊,真正的主角只能是真正的强者。 在这个故事里他没有资格做主角。 不过他本就没想过有能力参与到杀死剑神的行动中,只是想过来看看,看看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帮忙的地方。 至于怎么帮他也不知道,事实上直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看明白童颜那个简单至极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意思。 海水不停地冲洗着他的身体,让他的思绪变得有些混乱。 裴先生已经出手,是桐庐还是苏子叶完成的最后一步诱使?他们两个人有没有暴露?他们准备什么时候逃出来?对了,自己的浣溪纱究竟能坐几个人?以前总是独来独往,从来没有机会试过,早知道应该先去一趟大泽。 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忽然发现前面涌来的浪变得小了些。 风消云散,便是碧海蓝天。 何霑抬头望向天空。 一道身影从极高的虚境落了下来。 片刻后,又一道身影从虚境里落了下来。 两道身影先后落入海中,溅起小至不起眼的水花,渐渐向海底沉去。 更远处的西海群岛方向,隐约有数十道剑光亮起。 …… …… 从漆黑的海底向海面望去,就像从井底看着天空。 那片天空对青蛙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但天空里的人也很发现井底阴影里的它。 铁剑停在海底,没有人能发现它的踪迹。 不知道是不是抱着白猫的缘故,顾清发现自己的灵气时刻回满,根本没有气息不足的问题。 海面涟漪渐平,归于平静,然后再次生出两朵水花。 裴白发掉进了海里。 西海剑神也掉了下来。 顾清脸色苍白,右手紧捏剑诀,随时准备出手。 井九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沉默注视着前方的海底。 西海剑神向着下方缓缓沉降。 他的身形很高大,纵然横躺在海水里,依然给人一种威严十足的感觉,就像是尊雕像。 无数道极细微的剑意,在他的身躯表面缭绕,看着就像是电丝一般。 海水在他的身周轻柔游走,凶恶的海兽们纷纷向着更深处、更远处避走,显得惊恐至极。 阳光穿透海水落在他的脸上,散发出玉一般的白色,鼻梁与下颌的线条略有些生硬。 他向着海底慢慢沉落,始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一般。 数十里外的海底,裴白发也在向海底沉落。 他同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散开的白发在海水里飘动,血水已被洗清。 两大通天境强者的战斗,结局难道竟是两败俱伤? 西方的海面上生出数十道剑光,刚出群岛便分作两队,一队向着西海剑神而来,应该是准备救援,一队向着裴白发的位置而去,意思更加清楚。 顾清再次望向井九,瞪圆了眼睛,心想现在必须出手了,不然裴先生必死无疑! 就连白猫这时候都伸出前爪,挠了井九一下——它没有看着裴白发,而是盯着西海剑神所在的那片海水,心想既然此人是青山宗的大敌,如此好的机会怎能错过,你应该让我前去杀了他。 井九没有理会顾清。 他也在看着西海剑神,视线却没有落在西海剑神的身上,似乎怕惊动了什么,右手则是紧紧地按着白猫。 …… …… 离开西海群岛的飞剑分成了两队。 很自然的,地位更高、实力更强的长老与弟子们前去救援掌门,其余人则是向着更远处去。 杀死裴白发当然是大功一件,但那很危险,而且谁不愿意掌门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 苏子叶以客卿身份加入西海剑派,这两年颇得剑神看重,自然不为西海门人所喜,平日里便颇受排挤。 他这时候当然是要去裴白发那边。 没有过多长时间,他便与十几名西海剑派弟子来到那片海上。 飞剑向着海面斩落,西海剑派的隐潮剑法在这种环境下威力极大,很快便破开海水,显现出裴白发的身体。 苏子叶的脸色变得更加幽绿,气息骤冷,伸手把裴白发从海里抓了出来。 西海剑派弟子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一片绿叶从苏子叶嘴里飞出,迎风而涨,变成通体莹绿的一只飞舟,瞬间破空而去,向着东面疾驶! 西海剑派弟子们这才知道苏子叶竟是要救人! 海面上暴喝连连,众人驭剑追击而去,不曾想海里忽然生起一堵水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道水墙隐着淡淡的绿色,就像是混杂了很多水草,散发着诡异的腥臭味道,应该是蕴着剧毒。 西海剑派弟子们躲避不及,撞到了那堵水墙上,纷纷坠落,顾不得追击,赶紧剑守道心,服丹驱毒。 …… …… 其余的西海门人已经进入那片的海底,来到了西海剑神身边。 桐庐在最前面。 他并非在场辈份最高、实力最强之人,但他是剑神最看重的弟子,所以没有人与他争这个位置。 阳光落在西海剑神的脸上,有些发白。 看着仿佛沉睡的师父,桐庐的脸色更加苍白,眼里满是挣扎与痛苦,双手微微颤抖,脚下的西冷飞剑嗡嗡作响。 有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 西海剑神依然闭着眼睛,仿佛无所察觉。 海水被剑光照亮,森然而连绵不绝的剑意自四处而来。 桐庐左肩被斩开一道血口,退至数百丈外,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西海剑派众人盯着右手执剑的桐庐,眼里满是警惕与荒唐的神情。 你是西海剑派年轻一代弟子里的翘楚,深受掌门重视,即便当年云台一役时表现的如此糟糕,掌门也没有重责……你居然想杀死掌门!难道你忘了掌门是你的师父!真是大逆不道! 谁也没想到,更加荒唐的事情还在后面。 一名西海剑派弟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靠近西海剑神,手掌一翻便落在他的胸口! …… …… 西海剑神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很漠然。 …… …… 嗡的一声闷响。 海水狂流。 剑意森然。 近处的西海剑派门人被尽数震向远方。 …… …… 那名出手暗杀的西海剑派弟子无声后退,黑发在水里倒飞,半遮容颜。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 原来,西海剑神根本没有昏迷。 他是装的! 但在这种时候,少女的眼里依然看不到任何惧意,平静如常。 因为她是过冬。 在她的修行岁月里,已经遇过太多不普通的人与事。 第八十二章让我们忘了那片海 西海剑神在海水里直起身体,望向海水里不停后退的过冬,眼神漠然。 这个动作让鲜血再次从他的身上涌了出来,染红四周的海水。 此时的他身受重伤,实力远不及平时。 裴白发当年曾经败给过他,但在万寿山关闭潜修多年,境界再有提升。 今日虽然再次被他击败,也让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但他很清楚裴白发不是今日杀局的最后手段。 要杀他,裴白发做不到。 这是他对自己的判断,他相信那些敢设局杀他的人也必然会如此判断。 这个判断里有着难以想象的自信。 他没有压制伤势,落入海中,假装昏迷不醒,便是要等着真正的杀招出现。 即便桐庐准备出手的时候,他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他没有想到,桐庐有些犹豫,真正出手的却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少女。 森然而凌厉的剑意,随着那些血水离开西海剑神的身体,向着远方斩落。 过冬向着海水深处退去,身体渐要消失在阴暗里。 一张白手帕出现在她手里。 啪的一声轻响。 手帕上出现一道裂缝,向着两边散开,露出丝线的断截面,如金似玉。 这块手帕竟是用极其珍贵的天蚕丝织成。 剑意再临。 过冬手里又出现一块手帕。 手帕上再次出现一道裂缝,然后散开。 啪啪啪啪。 海水里响起一连串密集的声音。 数十张手帕裂开,如蝴蝶一般飘舞。 再没有什么能够挡住那道剑意。 过冬衣襟微裂。 一道光毫生出,然后碎成无数光点。 护身法宝也碎了。 过冬微微仰脸,一串血珠从唇角飘出,静悬在海水里。 她的身体也静悬在海水里,再没有动作。 她的眼神依然平静,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 …… …… 看着远方海水里的少女,西海剑神的感觉有些怪异。 以她的年龄来说,境界已经算是相当高,但对他来说这种境界不值一提。 可是他感知的很清楚,如果他刚才是真的昏迷不醒,少女的那一掌绝对可以杀死他。 这与境界无关,只与眼光与经验有关。 无论是气息还是别的,都表明她确实很年轻,但他没有见过如此老练,甚至冷酷的出手。 视线从海水里飘散的手帕处收回来,他传过去一道神识。 “你是水月庵的谁?” 过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童颜设计的这个局里没有她。 但她知道童颜的意思。 她还没有恢复境界,依然来了西海。 裴白发不是杀招,桐庐不是,苏子叶也不是,她才是。 可惜的是,她还是没能杀死剑西来。 现在出手,确实还是勉强了些。 她在心里想着。 西海剑神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动怒。 他转身望向正在向着远方飞走的那只青舟。 整个西海都感受到了他的磅礴神念。 “这是你们的局,我来赴局,但你们还是输了。” …… …… 青色飞舟是玄阴宗的魔器,速度奇快,此时已经远离西海群岛两百余里。 但没有事物能比神念更快。 风平浪静的天地间忽然响起雷鸣。 那是西海剑神的话。 苏子叶低着头,忽然说道:“不用装了,那边已经失手。” 裴白发缓缓睁开眼睛,说道:“我就算睁着眼睛,也是瞎的。” 灰暗的眼眸里映着灰暗的天空,没有什么神采。 这句话似乎有深意,又似乎没有。 苏子叶看着他,神情有些怪异,说道:“他太强,杀不死。” 裴白发说道:“是的,我对你说过。” 苏子叶说道:“但你还是要杀他。” 裴白发说道:“总要有人杀他。” 苏子叶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可是你要死了。” “正是因为我要死了。” 裴白发停顿了片刻,说道:“而且我确实要死了。” 苏子叶沉默了会儿,忽然闪电般出手。 一声轻响。 他的右手深深地插进裴白发的胸口。 几乎同时,裴白发一掌拍落。 虽然重伤将死,但他终究是位通天境的大物。 这一掌,如云归山,清淡自如,避无可避。 啪的一声轻响,裴白发的手掌击中苏子叶的头顶。 苏子叶的小臂上覆盖着一层浅浅的鳞片,鲜血从鳞片上流淌出来。 裴白发的手背上满是皱纹,散发着白烟。 苏子叶脸色苍白,身体颤抖,显得极为痛苦,汗出如浆。 裴白发神情漠然,甚至看着别的地方。 “不要啊!” 海面上忽然传来一声极其震惊的大喊。 晚了。 苏子叶的手从裴白发的胸口里抽了出来,手里是一颗破碎的心脏。 裴白发的手绵软无力地滑落,就像是轻轻摸了摸苏子叶的脸。 苏子叶的脸比先前更加苍白,如雪一般。 裴白发声音微弱说道:“小舟从此逝。” 苏子叶低声说道:“再见。” 裴白发闭上眼睛,没有了气息。 海面上再次传来愤怒的喊声。 “我要杀了你!” 狂风忽作,一道如雾如纱的法宝,带着水气落下,罩住了青舟。 水月庵的浣溪纱。 何霑浑身是水,如疯了一般扑了过来。 …… …… 一位通天境大物的离去,总会让天地给出某些反应。 湛蓝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一团云。 在无比广袤的世界里,这云刚好挡住了太阳,不偏不倚。 整个西海都变暗了。 西海剑神最先感知到裴白发的死去。 他沉默了会儿,然后轻轻地挥了挥衣袖。 在海底看不到海水的流动,但随衣袖而起的海水,其实狂暴至极。 就像他的这一剑,随意至极,而且也看不到,但无比可怕。 过冬无法避开这道剑,更无力离开。 都死了,她也应该死了。 西海剑神知道这个不平凡的少女必然有她自己的故事,但他不想听。 知道,往往也是一种因果。 …… …… 剑光落下。 海水分开。 空空如也。 …… …… 一剑斩空。 过冬从原地消失了。 再出现时已经到了数百丈外。 西海剑神微异,望向那处。 那里的海水密布着气泡,画面有些模糊。 但他看得清楚,带着过冬逃走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只是微微一怔,那名年轻男子便带着过冬去到了更远的地方,身法飘忽不定,玄渺难言,就如鬼魂一般。 西海剑神破海而来,来到空中。 他望向海面,视线渐渐变远,然后再次出剑。 森然的剑意笼罩住海面。 无数血水像利箭般,从他身体表面射出。 一道冷艳的剑光斩落在十余里外,悄无声息。 他不再理会那处的情形,转身望向数十里外的那只青舟,挥动右手,又是一道剑光斩了过去。 …… …… 那件如雾如纱般的法宝,紧紧地缚住青舟,让它无法离开。 何霑像疯了一般,向苏子叶扑了过去。 苏子叶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浣溪纱里多了一片青叶。 何霑落在纱上,抱住从空中落下的裴白发遗体。 怀里的身体已经没有温度,老人胸口上的血洞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何霑脸色苍白,失魂落魄,根本没有注意到远方海上过来的那道剑光,眼看着便要死了。 海面生出一道浪花。 顾清驭剑而出,挡在何霑的身前。 以他现在的境界如何挡得住西海剑神的一剑?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师父离开前交待自己的那句话。 “如果遇着问题,扔猫。” 顾清毫不犹豫,把怀里的白猫向着那道剑光扔了过去。 白猫在天空里飞了起来,四肢伸展开来,长毛随风而飘。 剑光来临,仿佛有闪电生于海面。 白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身周风云交会,挡住了那道剑光! 轰的一声巨响,无数巨浪如山一般,横在海面之上。 顾清哪里还敢犹豫,用浣溪纱笼住何霑,向着东面驭剑疾走。 不知何时,白猫已经回到顾清的怀里。 它低头舔着右前爪,指间隐有血迹。 …… …… 如山般的巨浪落入海里,溅起无数水花,如暴雨一般。 暴雨落下,苏子叶转身,面无表情看着顾清带着何霑离开。 何霑被拖在那张网纱里,看着就像是被拖去屠宰场的猪,不时与海面磨擦,带起一朵朵浪花。 看着这幕画面,苏子叶忽然笑了笑。 没用多长时间,他回到了西海剑派众人所在的地方。 “幸不辱命,裴白发死了。” 他望着天空里的那道高大的身影说道。 原来他早就已经叛了。 西海剑神既然知道这个杀局,又怎么会被杀死。 桐庐向他的脸上呸了一口痰。 苏子叶可以避开,但他没有,静静地站在原处。 啪的一声轻响,那口痰落在他绿色的脸上,显得越发白腻恶心。 “你就是一坨脓痰,发绿而且发臭。” 桐庐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苏子叶没有辩解,依然沉默。 西海剑神看着桐庐面无表情说道:“那你又是什么呢?” 桐庐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师父,我希望你是完美的。” 西海剑神说道:“没有人是完美的,除了死人。” 桐庐说道:“虽然弟子并不是这个意思,但这句话也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西冷飞剑离开他的脚底。 他从天空里落下。 一道剑光闪过。 西冷飞剑擦过他的咽喉,带出一道血线。 桐庐的身体落在了海面上。 受到冲击。 他的头颅与身体渐渐分开。 在海面上渐渐分离。 渐渐沉没。 西海剑神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没有躲,说明你有愧疚,这样很好。” 他是看着苏子叶说的。 但不管是苏子叶自己还是四周的西海剑派弟子,都觉得这句话是对桐庐说的。 海面上很安静,浪声轻微不可闻。 苏子叶问道:“后来出现的人是谁?” “是青山来人。” 西海剑神的声音毫无情绪。 苏子叶微微挑眉,童颜设计的这个局里没有青山弟子,难道是过冬请过来的? 西海剑神望向数十里外的那片海。 那人的身法如此之快,不知道是青山宗哪座峰的长老,但既然被自己一剑斩中,必死无疑。 除了柳词与元骑鲸,青山九峰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最后挡住自己那剑的人又是谁? 他应该用神识确定一下那处的情况,但今天他被裴白发伤的太重,而且……他有些累。 西海剑神转身向着群岛飞去。 苏子叶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绝世强者似乎老了些。 …… …… 海面偶尔有死鱼飘来,数量不多,引得几只鸟落下啄食。 有些死鱼被海浪冲到了沙滩上。 沙滩上还有死鸟、断木和白色的泡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海浪退去,沙滩上出现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井九躺在地上,过冬趴在他的怀里。 海水从湿漉的发间滴落,落在井九的脸上,让他醒了过来。 井九看着她的脸,发现还是看不出任何熟悉的地方。 过冬也在看他的脸。 井九的脸很好看。 相隔如此之近,换作别的女生,哪怕是在这种境遇下,应该也会有些羞涩,但她没有什么感觉。 “你准备躺到什么时候?” 井九说道:“应该会很久。” 她这才知道他受了伤,无法起身。 海浪的声音渐远。 过冬从他怀里转出身来,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便用去了她所有的气力。 她的视线落在井九身体上,才知道他的伤比想象的更重。 井九的身体几乎被斩断了,只有椎骨还连在一起。 他的腰间有一个极大的豁口。 如果从上面望下来,甚至可以看到他身下的沙地。 这画面很血腥,但事实上没有什么血。 鲜血早已被海水冲掉,断开的肌肉与内脏都被洗的发白,看着很是光滑,没有什么杂质与污垢。 过冬神情微异。 不是因为井九受了如此重的伤还活着,而且没有因为痛苦叫出声来。 也不是因为西海剑神隔着十余里的那一剑居然有如此强大的威力。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的脏器会像你这样干净。”她说道。 井九问道:“你看过很多人的脏器?” 过冬说道:“没有人比我看的更多。” 井九心想,这是理所当然。 烽火连三月。 数万人死在你的手下。 这种画面你自然见的最多。 …… …… (这片海是镰仓高校前站对面的海,这个人就是她了。章节名:让我们忘了那片海,是一句歌词。) 第八十三章行路难 “我见的死人很多,所以判断不会错。” 过冬看着他说道:“你真的要死了。” 井九说道:“我知道。” 他伤势极重,脏腑尽断,血气已无,哪怕是再珍贵的灵丹妙药也很难救回来,除非能拿到一张仙箓。 过冬说道:“在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井九说道:“你见过我。” 过冬说道:“就算你是景阳的再传弟子,也不可能这么厉害。” 能带着她从西海剑神的剑下逃走,不是那些所谓的年轻天才能够做到的事情。 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必然会震动整个朝天大陆,或者没有人相信。 过冬不相信他只是那名叫做井九的青山弟子。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现在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但眉眼还是那样完美,看着越发不像真人,就像一尊玉雕。 西海剑神躺在海水里时,也有相似的感觉。 “我建议你转成剑鬼,最终可能还是会涣散,但总能多活一段时间。” 过冬的提议看似很简单,却显露了她的见识、道法造诣深得难以想象。 井九没有办法把自己再转成剑鬼,想要活下来需要用别的方法,说道:“把你的线借给我用用。” 听到这句话,过冬眼神微冷,问道:“你究竟是谁。” 井九还是没有回答,缓慢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 过冬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也伸出了一根手指。 两根手指在海风里相遇。 一触即分。 却无法真的分清楚。 一道极细的、粘稠的丝线在渐渐分离开的两根手指之间出现。 这根细丝线是透明的,随风而凝,迎风微动,显得极为坚韧。 在阳光的照耀下,丝线闪发着金玉般的颜色,只是极淡。 细丝是从过冬的指尖冒出来的。 画面看着就像是春蚕吐丝。 黑铁剑出现,静静悬在沙滩上,就在两个人肩头接触的地方。 井九把那根极细的丝粘在铁剑的剑锋上。 铁剑带着那根丝来到他的腹部,微微颤抖起来。 过冬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铁剑实际上是在极小的范围内移动,只不过因为速度太快,所以看着就像是在颤抖。 没有过多长时间,铁剑带着那根极细的丝,到了井九腹内另外的地方。 “我在缝背后的皮肉,这时候在修补椎骨上的裂口。” 井九解释道。 过冬无法坐起,看不到那里的画面,只觉得这件事情太过荒唐。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的天蚕丝居然被这个男子缝进了身体里,她感觉更是怪异。 天蚕丝是世间最细又最坚韧的丝线,用来缝合伤口最是完美。 只是除了过冬还有现在的白早,没有谁能找到这么多天蚕丝。 铁剑带着天蚕丝在井九的腹内高速移动,不停缝合。 数十息时间后,椎骨上的裂口修复完毕,铁剑移动到别处,开始缝合内脏。 需要缝合的当然不止是内脏本身,也包括表面的那些粘膜与血管,要求更加精确细微。 但铁剑的速度没有变慢,反而更快,带出道道残影。 “怎么感觉更快了?”过冬问道。 井九说道:“修复骨头看似简单,其实麻烦,里面那些灰白色的纤维很细,而我的骨头很硬。” 过冬说道:“你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情?” 井九说道:“研究过。”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铁剑缝合了两截断肠,开始缝合别的。 缝合内脏结束之后,便是肌肉,最后是皮肤。 海风吹着斜阳,时间渐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铁剑结束了颤抖,静静悬在两个人的身前。 如金似玉的天蚕丝随风而断,收进指尖。 过冬望向他的腹部,发现那里光滑如常,只是多了一道极细的血线,再看不出来别的问题。 “你这手艺应该去做大夫。” 井九说道:“主要是西来的剑够快。” 那来自十余里外的剑光太锋利,所以伤口才会如此平整光滑。 如果伤口处狼籍一片,就像这片海滩一样,那处理起来会麻烦很多。 当然,这个世界上能够把他的身体斩断的事物本来就很少。 过冬注意到他直呼西海剑神为西来。 这样的问题已经太多。 “这就好了?”她问道。 井九说道:“不,这只是缝在一起,接下来要让它们自己长好,这需要很长时间,不过我不会死了。” 过冬说道:“那么,现在轮到我要死了。” 她受的不是外伤,而是致命的内伤。 为了确保能够杀死西海剑神,她出手的时候离他很近,遭受的损伤自然也极重。 西海剑神的那一剑,直接断了她的三处道脉。 她这时候身体看似完好,其实颈部以下已经完全无法动弹,就像是瘫痪的病人,而且生机还在渐渐消散。 井九的铁剑就算能缝好最细微的伤口,也没办法治好她的伤。 “你不会死。” 井九说出这句话后,觉得这画面、这对话似乎曾经发生过。 数年前,或者数百年前。 过冬看了他一眼,说道:“是吗?”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斜阳更斜,晚霞更艳,海面仿佛在燃烧。从远处飘来的死鱼越来越多,引来更多的海鸟,不停向海面落下,然后再次飞起,发出喧嚣的叫声,远远看去,就像是无数粒火星。 井九转头望向她的脸。 紧闭的眼睛就像是两条线,不长不短的睫毛是更多的线,嘴巴是线,鼻梁也是线。 这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与以前的她并不一样。 当年的她谈不上绝世美丽,但可称夺目,不管是在黑山怒河间,还是在繁华人世里,只需一眼便能记住。 不过,不管是哪个她,反正他都一直看不懂,就像她应该也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你的境界还不如现在的我,却想杀西来,究竟在想什么?你在通天境里停滞了数百年,始终无法突破,在我飞升之后,终于决定用那个最凶险的方法,以求破茧而出,蜕化新生……那你为何还要像以前那样活着,为了这些并不重要的事情耽误自己的修行,浪费自己的时间,甚至不惜付出生命?裴白发是时日无多,你呢?” 井九看着她的脸,想着这些问题。 夜色渐至,满天繁星,把海滩照亮。 过冬睁开眼睛,映着星光,非常明亮。 水中星就是天上星。 眼前人是什么? 她静静看着井九,没有说话。 井九也没有说话,他觉得这样很好,不像很多年前,她不停说着道理,很是烦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过冬睫毛微动,说道:“你说过我不会死。” 井九说道:“是的。” 过冬说道:“那我为什么觉得你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或者说一个应该死了的人。 井九的唇角慢慢翘起,形成一道很好看的弧线,用礼貌的微笑当作回答。 “你的脸确实好看,但不要把当作对付我的武器,好看这种概念只是生命延续时的对更优秀血脉的选择……” 过冬说道:“而我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井九认为她说的很有道理,但不感兴趣。 他不喜欢听道理,也不喜欢讲道理,只对赵腊月说过一些。 而且很多年前他便已经听过冬说过类似的道理,那些是他很想忘记的烦人回忆。 他只是想来看看她,并不准备相见,没想到局势所迫,还是相见了,而且隔得如此之近,就在眼前。 怎么办?井九直接闭上了眼睛。 过冬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看着井九的脸,忽然得出一个结论。 ——虽然自己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但好看的脸确实要比难看的脸令人心情愉快。 无论道心还是禅意都不会完全抹杀生命最深处的那些东西,忘情并非无情,不然那就会成为非人。 她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自然可以轻易接受,所以她就这样看着井九的脸,看了很长时间。 繁星静穆,永恒不动,只是随时间而变幻明暗,晨光渐盛时,悄然隐去身影。 井九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用剑识自观,确认身体里缝合的内脏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然后他望向脚尖,尝试着动了动,发现右脚的大拇指已经可以自主动弹。 一夜时间过去,椎骨里的那些灰色的细束终于连上了,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缓慢地收起右腿,动作缓慢而笨拙,很是僵硬,就像模仿人类的傀儡。 右腿屈起,脚底踩在沙滩上,他慢慢转身,手掌落下,撑住自己的身体,然后一寸一寸起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缓慢,画面看着就像放缓了数十倍。 过冬说道:“你就像只变色龙。” 井九没有理她,仍然专注地做着自己的动作,直至最后变成了坐姿。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微微蹙眉。 能让他的表情发生变化,必然是最极端的痛苦。 昨日缝合伤口时,他用果成寺的禅功封闭自己的六识。 当年他在神末峰顶刚突破至承意境界便遇着雷暴,就是用这种方法避免被雷声震昏。 但封闭六识会对内脏、肌肉乃至经络的修复再生造成严重的影响。 井九如果想尽快康复,便只能放弃,凭意志熬下去。 好在意志这种事情,他从不欠缺。 他深吸了一口微咸的海风,确认内脏的缝合处没有裂开,脸色稍微好了些,手掌落在过冬的头发上,抚摸了两下。 过冬睁大眼睛,问道:“你要做什么?” 井九抬起手掌。 无数道极细的丝线被他的手掌黏扯了出来,在海风里软飘,闪发着好看的光泽。 这些丝线也是天蚕丝,只是不知道怎么能被他从过冬的身体里扯出来。 “你喜欢到处跑,所以要先把你捆住。” 井九把手里的天蚕丝缠在过冬的身体上,就像在裹布一般。 过冬自然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说道:“听说当年在雪原里,你救白早也是用的这种方法。” 井九说道:“是的,但这救不了你。” 西海剑神的境界比偷袭白早的洛淮南高出无数倍。 过冬的伤势也比当初的白早重无数倍。 天蚕茧与水月庵的静修秘法只能稳住她的伤情,却没有办法治好。 过冬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究竟是谁?景阳居然把丹珠古经都留给了你……难道你是他与南忘的后人?” 井九心想还是这般麻烦,自己就不应该来。他自然不会回答她的话,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把丝线往她的身上缠绕,裹的越来越厚,位置也越来越上,过了胸口与颈,便要到脸。 “如果你想顺便堵住我的嘴,可以试试。” 过冬的眼神变得沉静而可怕。 她没有青山弟子那样的口头禅,语气很淡然。 但朝天大陆历史上亲手杀人数量最多的前三名里肯定有她的位置,所以她的威胁要更真实,更有力量。 井九想了想,改变了原先的打算,把天蚕丝沿着她的脸裹了起来。 没过多长时间,海滩上便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蚕茧。 过冬的脸露在外面,就像襁褓里的婴儿。 很可爱。 井九把天蚕丝缠回她的腰间,在那里系了一个扣,然后把另一头系死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召出铁剑,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再次苍白,双眉紧蹙。 他提着过冬向海滩后的树林里走去。 更准确地说,不是走,而是挪动。 好在他系线的位置非常精确,蚕茧的平衡很完美,没有影响行走。 傍晚时分,他终于走出了那片树林。 大概两三里路。 新换的布衣再次被渗出的血水打湿。 井九已经适应了这种程度的痛苦,不再皱眉,只是速度却无法变快。 这时候的他连驭剑都做不到,更不要说用幽冥仙剑,只能用自己的双脚慢慢挪动身体。 树林外是一条泥路,崎岖不平,车轮与牛蹄印已经淡去,看来平日里少有人至。 井九提着过冬向远方慢慢走去。 他想起当年与柳十岁离开小山村,跟着莫师重回青山时的旅途,不明白为何当时自己会觉得走路很好。 然后他开始想念顾家的那辆马车。 第八十四章山居以观白骨及沧海 (昨天那章最后有句话把吕师写成莫师了,向大家报告一下,不好意思。) …… …… 神末峰顶,薄雾渐散。 顾清跪在赵腊月身前。 不管井九还是赵腊月都不喜欢弟子跪来跪去,但今天他必须跪,因为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赵腊月看着崖畔的空地,想着以前那里的竹椅,沉默了会儿,问道:“这是几天前的事情?” 顾清说道:“七日前。” 元曲站在一旁,有些焦虑想着师叔云游三年,刚出来,结果又失踪了? 赵腊月问道:“他有没有交待什么事情?” 顾清本想说没有,忽然想起铁剑过冷山时发生的那件事,说道:“师父说要查出玄阴宗现在的宗主是谁,然后能杀的时候就去杀了。” 赵腊月说道:“那就去查清楚,准备一下。” 顾清心想师父的意思应该是他自己去杀,转念一想,师父这次可能是真的回不来了,不由难过至极。 那天碧海蓝天里的一剑,他看得很清楚。 面对西海剑神的全力一剑,谁能活下来? 峰顶的气氛有些低落,但不是所有人都像顾清这样难过。 白猫趴在玉榻上抱着寒蝉在睡觉,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这次离开青山,它没能与苍龙战上一场,也没有机会偷袭剑西来,就是在朝歌城里哄了几年小孩子,确实没什么意思。 井九是死是活,它完全不关心,如果死了更好,要知道它恨不得那对师兄弟赶紧死掉,而世间像它这样想的人应该还很多。 它忽然睁开眼睛,想起那五段雷魂木还在上德峰底,不由眼瞳微缩,心想井九你还不能死啊……我可没办法把雷魂木从那条死狗处拿回来。 元曲也不如何难过,只是有些担心,因为他并不是很清楚西海剑神的一剑意味着什么。 赵腊月的平静则有些令顾清担心。 崖边没有竹椅,有个人。 何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 裴白发的遗体今日由方景天亲自送回无恩门,不知道到时候万寿山会是怎样的画面。 苏子叶是他信任的朋友,所以他才会在益州城出手相救,又介绍给童颜认识,才有了这样一个针对西海剑神的杀局。 谁能想到,苏子叶早就已经暗中背叛了他们,西海剑神提前就知道了这个局,又怎么会出事? 裴先生死了,桐庐死了,过冬生死未知……这些都是他的错。 何霑坐在崖边,看着眼前的雾气,眼里也蒙上了一层雾气,声音沙哑而低沉。 “都是我的错。” 赵腊月走到崖畔,背手站在他的身后。 顾清与元曲以为她准备劝慰何霑。 谁也没想到,她忽然一脚把何霑踢到了崖下。 听不到废物的碎碎念,世界终于清静了些,她心里的郁结也稍微疏散了些。 “适越峰说那件叫做浣溪纱的法宝应该出自水月庵。” 赵腊月望向愣住了的顾清,说道:“你把他押回去。” 崖下传来何霑夹着痛意的喊声:“我不要去尼姑庵!” 赵腊月没有理他,转身进了洞府。 元曲才知道原来师父的心情非常糟糕。 顾清的感受更清楚,哪里敢说什么,赶紧喊猿猴去崖下捞人。 …… …… 云梦山就像是真正的仙境。 崖畔青松望远,高台入云不见,仙鹤翔于其间,掠过彩虹,去远方摘回一些仙果。 童颜站在高台畔,看着眼前的画面,沉默不语,本就极淡的眉毛,在天光的照耀下,仿佛要消失了一般。 青松微动,缎带如云,然后敛于袖间。 白衣少女在松上出现。 她应该在朝歌城,不知因为何事,匆匆赶回了云梦山。 “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早盯着童颜的眼睛问道。 西海深处发生的事情已经传至大陆。 无恩门主裴白发为报当年之仇,在海上再次挑战西海剑神,失败而死。 其后水月庵弟子过冬意图再次刺杀,依然失败,被一名青山长老救走,半道被西海剑神一剑斩中。 桐庐与此事有涉,弑师未成,绝望自杀。 白早知道这件事情与童颜有关,甚至可能就是他布置的。 童颜当初不肯对她说,她就不问,但现在情形不同。 她隐约猜到救走过冬的不是什么青山长老,而就是井九。 前些天在朝歌城井宅里,她与井九说起过冬的时候,就觉得井九的反应有些奇怪。 她必须回云梦山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在宝通禅院定好的局,第一层便是现在世人看到的这样。”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过冬前辈不相信苏子叶,认为他会叛,但剑西来太傲,必然会赴局,所以她隐身其后,成为局里的一个变数。” 白早说道:“这是第二层?” 童颜说道:“不错,只有我与过冬前辈知道这一层,我反对过,她没有听。” 白早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么……第三层呢?” 童颜平静说道:“没有第三层。” 白早说道:“师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我比谁都更了解你,你想事情从来不会这么简单……”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第三层意思其实很简单,我与苏子叶还有裴先生都认为剑西来无法杀死,他太强了,就算师父出手也不见得能做到。所以这次的西海之局其实只是前半段,我们只想让苏子叶真正得到剑西来的信任,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需要等着去看。” 白早难以置信说道:“死了这么多人,只是要让苏子叶得到信任?你也说剑西来太强,就凭他怎么能成功?” 童颜说道:“苏子叶向我保证,他绝对有办法能够杀死剑西来,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相信他。” 白早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们把桐庐骗了,把过冬前辈骗了,把裴先生也骗了……” 童颜说道:“裴先生当然知情,如果他无法战胜剑西来这便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桐庐……如果剑西来真的死了,他一定会自杀相殉,那么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白早说道:“过冬呢?如果她真是你说的那位前辈的话,你怎么敢算计她?” 童颜看着远方在云海上翱翔的那只白鹤,说道:“她既然想我们走她的道,就会理解我的做法。” “可是现在井九也死了……” 白早说道:“他并非我们的同道人。” “救过冬前辈的那个人是井九?” 童颜微微挑眉说道:“这不可能。” 白早说道:“相信我,那个人就是他。”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他可能不会死。” 白早颤声说道:“你为何这么说?” 童颜收回视线,伸手抹掉师妹颊畔的泪水。 说到井九死时,白早便哭了。 童颜看着她微笑说道:“当年我们也以为你和他死在了雪原,后来呢?” 白早说道:“师兄,像你这样精于棋道的人真的这般无情吗?” 童颜说道:“你要记住,棋道说的是生灭死活,容不得多情,我如此,井九同样如此。” …… …… 海风穿过树林后便小了很多,干燥的泥路没有变得尘土飞扬,但行走起来依然极为困难。 井九提着过冬一路行来,在路边看到了一些破损严重的房屋,烂成絮状的渔网,还有些家畜被啃食后的骨架,就是没有看到人。微冷的星光照耀着这些事物,生出一种衰败而恐怖的感觉。 很明显,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居住,想来应该是不远处有厉害的妖物。 想到这种可能,井九并不担心,反而觉得终于有了目的地。 他现在身受重伤,无法驭剑,但普通妖兽又如何能伤得了他。 离开泥路,循着那些痕迹走到不远处的山中,没有走多远,便在乱石长藤间发现了一个石洞。 石洞很宽阔,而且干燥,深处有一大堆骨头,可以看出来大部分是鲸骨与鱼骨。 洞壁上残留着清楚的、铁扫帚刮过般的痕迹。 这是一只毛发坚硬、擅长入海的妖兽,不知道是熊怪还是何物。 井九把过冬放在那堆骨头上,拄着铁剑慢慢走回洞口,向着山下望去。 此时夜色已深,星光正盛,以他的目力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数里外,一只山般的妖兽正向着海边移动,将要入海的时候,回头看了山洞一眼。 那只妖兽明显有些不舍离开,却因为莫名的恐惧不得不离开。 看着那只妖兽消失在海水里,井九有些遗憾,他本想着这只妖兽的级别如果够高,可以取出妖丹让过冬吃掉。 昨夜在海滩上,过冬已经服过水月庵的丹药,但对她此时的伤势,更鲜活的药材往往更有效用。 没想到那只妖兽居然如此警惕敏感,早早便跑掉了。 井九有些不解,心想自己伤重,而且气息无丝毫外泄,为何会把这只妖兽吓走? 他没想到自己在镇魔狱里停留了三年时间,一场大战又沾染了很多味道,才过数日时间,自然还是残留了不少。 而且他偶尔也会抱抱刘阿大。 这就等于说中州苍龙与青山白鬼的味道,现在都在他的身上。 不管是多厉害的妖兽,远远闻着风里的气息,自然都会吓得要死,不逃还能如何? …… …… 星光从洞外折射而入,照亮洞里的画面。 白骨堆里有个茧,茧里有个人。 过冬的脸露在外面。 她在沉睡,天真如婴儿。 这个画面很有意思。 井九心想如果何霑在就好了,可以画下来。 他在白骨堆前坐下,盘膝开始调息静养。 第二天清晨,过冬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被放在白骨堆里,她没有不满,也没有什么不适应。 就像那天在海滩上说过的那样,她杀过的人太多,见过的白骨太多。 她知道井九一直醒着。 “你在想什么?” 井九睁开眼睛,说道:“我在想是应该把你送回水月庵还是白城。” 这里离白城要比水月庵近些,但还是很遥远。 以他们的伤情,根本无法走过去,也没有办法通知山门,如果想要通过别人传递消失,又怕不安全。 过冬说道:“东南四百里外,有座大原城,城外有家庵堂,我们去那里。” 这里在朝天大陆北方,不是青山宗的势力范围,但庵堂却是各州各郡都有。 井九想了想,觉得不错,说道:“我来安排,你这时候应该睡觉。” 天蚕丝茧是一种类似于冬眠的方法进行修行或者疗伤。 过冬当然明白,说道:“有事喊我。” 井九撑着铁剑挪到洞外坐下。 远方最后那几颗星辰正在隐去,海上朝霞极红。 无数云气从海面来。 云气遇着前方一道延绵向北的山脉,渐渐抬伸,有些终于成功地翻越过去,变成无数道丝缕。 它们将会成为春雨,滋润那边的土地与生命。 那处将有小溪江河,然后入海。 如此往复。 井九有所感。 因果便是如此,不知起于何处,实则互为指向。 他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十余日后。 他用剑识内观,确认伤势再有好转,但还是无法进行剧烈的运动。 比如驭剑离开,比如持剑杀人,比如跃至数百丈外被雾气浓罩的山崖里,但已经可以做些比较简单的事情。 铁剑离开他的身边,飘回山洞里,在地面与洞壁上高速移动,发出轻微的磨擦声。 看似极钝的剑尖,刻下无数繁复而细致的花纹。 做完这些事情,他起身走回洞里,来到白骨堆前,发现过冬的脸色好了些,有了些红润。 她的伤势稳定的不错,虽然无法根治,但至少短时间里不会死。 看着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井九沉默了会儿。 他有想过为何到现在她还猜不出来自己是谁,但转念一想当年在梅会上自己也没能认出对方,便告释然。 他与她在这方面都有些笨。 井九把她喊醒,顺手把铁剑收进体内。 过冬看着这画面,想起那个传闻,说道:“都说你修行遇着问题,停滞不前,现在看来似乎有进展?”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道:“我去办点事。” 过冬说道:“哪里?” 井九说道:“那边好像有个山村,不远。” …… …… 翻山越岭对现在的井九来说是件很困难的事,好在有铁剑帮助,而且只需要翻过一座山岭便看到了那个山村。 他曾经在柳家的小山村里生活过一年时间,知道该如何与人打交道。 在某家外摘了顶笠帽戴好,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他用一片金叶子买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这里是哪里,最近的大城有多远,哪家有车? 然后他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问题。 村里唯一有车的人家是县城退下来的一位官老爷。 就是不远处那座大宅子,据说有好几辆大车。 那位退休官员不可能借车给任何人,而且脾气很不好。 第八十五章风景都看透 那位退休官员姓孙,被村民们称为孙老爷,前些年从县城搬回村里,修了幢极大的宅子,深居简出,村民们只能看见管事与家丁,很少有机会能见着他本人。 很简单的几条信息,足以敷衍出一个故事。 那位孙老爷必然是位有故事的人,回到山村最大的可能是为了避祸。 井九如果去查,肯定能查出事情的真相,但他没有什么兴趣,远远望了几眼,便离开村庄,踏上回程。 在离开村庄的过程里,他顺手拿了谁家晾在外面的一件衣服,撕成布条,把铁剑系在背上。 深夜时分,他才翻山越岭回到洞前。 星光如雪,把山野照的清楚无比。 一只像小山般的妖兽躺在洞前,浑身是血,已经没有呼吸,不知死了多久,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道。 洞外的山石上到处都是缺口,满地碎石,还有被妖兽如钢刺般的硬毛擦出的痕迹,可以想象妖兽的力量何其巨大,死前的挣扎何其激烈,声势惊人。 井九看了妖兽一眼,确认它的妖丹没有什么用处,绕开尸体走进洞里。 石壁与地面上的那些花纹图案已经模糊了很多,阵法残破,无法再用。 过冬看着他说道:“阵法不错。” 井九用的是承天剑法,不过说是阵法也不为错。 闻着洞外传来的腥臭味道,过冬微微挑眉,说道:“还要在这里停留?” “这就离开。” 井九走到白骨堆里,提起茧向洞外走去。 在星光下再次穿山越岭,背着大海而行,来到那个山村里,已经黎明将至。 井九提着过冬走到村子最外面那座大宅前。 孙老爷家的宅子修得极好,东南角上还有座箭楼,别说防强人,便是官府想要攻下来也要费些精神。 大宅侧门很结实,铁皮蒙着硬木,厚约三寸,门闩更是粗的夸张。 这些自然拦不住井九。 他走到门前,右手挥过,里面的门闩悄无声息分开。 大宅里很安静,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 井九提着过冬来到马厩,牵出一匹马,接着找到了车厢。 他左手拿着缰绳,看了看车厢,又看了看马。 马睁大眼睛看着他,很无辜的样子。 过冬问道:“不会套马?” 井九嗯了一声。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过冬情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开始教他应该如何做。 套马赶车这种事情比修行简单多了,得到过冬指点,井九很快便搞定了一切。 在夜色里,马车缓缓地驶出大宅,车轮碾压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声音。 黎明前最是黑暗,也最是安静,再轻微的声音也足以惊动人。 井九与过冬都没有做贼的经验,也没有想过这种事情,直到山道后方传来追杀声与喝骂声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着远远传来的污言秽语声,过冬再次挑眉,说道:“这么吵,我怎么睡?” 井九知道她的性情。 当年杀过几万人后,她对杀人这种事情再没有什么心理障碍,非常随便。 赵腊月曾经说过自己很凶,其实她才是真的凶。 他解下铁剑,在道旁砍下几根树枝,看似随意扔在地上。 那几根树枝依次落在山路上,距离似乎有某种规律。 这是一个很简易的障眼阵法。 晨雾从山里涌来,遮住前路。 孙家家丁被困在了雾里,无论如何走都走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眼前。 污言秽语与辱骂声忽然停止,人们觉得有些惊恐。 “看你们这胆子,不就是雾吗!先回去,天亮后再去村子里搜,挨家挨户!” 一名管事破口大骂道:“这些胆大包天的泥腿子,不杀几个是真不知道规矩了!” …… …… 听着雾里传来的这句话,井九没有回头。 但他知道过冬在看着自己。 …… …… 那名管事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那些家丁在近处看得很清楚,管事挥舞着双手,惨声呼叫着,双手在空中不停地扑打着什么。 紧接着,管事脸上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仿佛无形的力量吸噬,直至剩下一层薄薄的皮。 只是瞬间,管事便没了呼吸,重重地摔到地上,变成了一具干尸。 “鬼啊!” “是僵尸!” 看着这幕画面,再想着雾里断掉的前路,那几名家丁被吓的脸色苍白,连声尖叫着逃了回去。 …… …… 既然是鬼,还是吸血鬼,那么偷走马车的就不是人。 孙家老爷就算不被吓走,也不会去为难那些无辜的村民。 离开村庄不远便是原野,井九放下缰绳,回到车厢里,让马自己行走。 过冬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用的是什么妖法?” 井九说道:“一个戏法。” 车轮碾压着坚硬的泥土与更坚硬的石头,有些颠簸,这让他再次想起顾家的那辆马车。 过冬全身在茧里,有天然的缓冲与包裹,自然不在意这些,渐渐睡去。 此后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沉睡,就像当初白早在雪原一样。 不同的是,她偶尔会自己醒来,与井九说两句话,问问到了何处。 数日后,马车到了某座城外。 这座城并非他们要去的大原。 井九看着城里颇为繁华,赶着车进了城,路上顺了一顶笠帽,走了一段时间,终于看到了那间医馆。 马车停在医馆外,他戴着笠帽走下车,抬头看了眼医馆匾额,走了进去。 找医馆自然不是为了给过冬治病,能治好过冬病的大夫还没有出生。 井九与伙计说了句话,便被迎进了医馆深处。 阵法开启,静室无声。 他对大夫问道:“西海那边的情形我大概知道,我只想知道过冬现在怎么样了。” 那位大夫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两眼,说道:“阁下是……” 井九摘下笠帽,露出了自己的脸。 那位大夫被他的脸惊得倒吸了几口冷气,觉得牙都有些痛,说道:“您就……您就……这么毫不遮掩?” 井九说道:“我没有新的消息,只有金叶子,你们应该不会要。”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你们卷帘人看看我这张脸值多少钱。 那位大夫捂着侧脸说道:“仙师,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们确实不知道消息。” 听到这个答案井九很满意,脸上自然没有显露什么,起身离开了医馆。 出医馆门的时候,他看见靠墙放着的一辆轮椅,想了想推了出去,留下了一片金叶子。 回到车厢里,过冬睁开眼睛,看着他搬上来的轮椅,好奇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井九说道:“我去送了一封信。” 卷帘人一直对他礼遇有加,这让他有些不解,但既然对方愿意帮自己做事,他便不会客气,而且顺便可以再确定以及试探一些事情——确定没有人知道过冬还活着,试探卷帘人对自己的态度到底能到哪一步。 马车离开医馆,在医馆前的青树下留下几道车辙。 那位大夫坐在医馆深处的静室里,皱眉沉思良久,心想究竟接下来的情报应该怎么写? 伙计拿着那片金叶走进静室,把井九推走轮椅的事情告诉了大夫。 大夫没有在意,点了点头。 伙计看着大夫愁眉不展的模样,说道:“那位究竟是谁?出了什么事?” 大夫没有回答他,挥手让他离开,开始书写消息。 他一面写一面无奈说道:“我们又不是送信的。” 是的,井九来找卷帘人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送信。 修行界有很多门派与势力一直关心井九这些年在哪里。 知道他曾经在朝歌城重新出现的人很少,其中就有卷帘人。 卷帘人还知道他在居叶城出现过,只不过没有对别人说。 今天他专程前来,就是要告诉卷帘人知道自己在哪里。 有人再向卷帘人打听他的下落,卷帘人可能还是不会说,但如果打听消息的人是神末峰呢? 井九就是要卷帘人帮自己送封信去神末峰,信的内容很简单——我还活着。 …… …… 马车继续向着大原城去。 在路途上,井九换了个新车厢,没有换马。 他并不急着赶路,只是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就这样在渐深的春色里慢慢行走着,十余日,终于到了大原城外。 大原城东南有条通往豫郡的重要官道,道上车来车往,烟尘不断,很是热闹。 与之相较,城外东北那条穿过觉岭的官道便要冷清很多,很长时间都看不到一辆车。 道旁溪水清澈,山间散落着各种宅院,或种着如伞的青松,或竹林成海,风景很是清美。 阳光被松竹遮着,石板路给人一种很清凉的感觉。 官道两边的宅院大部分都是城里富商的别业,还有几家没有招牌、却极出名的楼馆,不管饮食还是姑娘都很贵。 马车顺着官道行走,在两条溪水交汇处,右转进入更安静的一条道路,直至水尽处,便看到一片庵堂。 庵堂没有名字,隐在树林之间,后方有座石桥。 车至石桥前,才能看到地上卧着的一块旧石。 旧石上满是青苔,还有两个快要被掩去的字。 “三千”。 三千世界还是弱水三千? 直到庵堂里的老尼姑迎了出来,井九才想到可能是除却三千烦恼丝的意思。 “抱歉,小庵简陋,向来不接待外客。” 那位老尼姑看着井九满脸歉意说道。 过冬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出:“是我。” 老尼姑身体微震,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情,片刻才后醒过神来,又惊又喜说道:“是冬姑娘?” 过冬说道:“我来庵里养伤,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来烦我。” 这句话说的极其生硬,更谈不上什么礼貌,那位老尼姑都是满脸理所当然,带着马车进了庵堂深处。 井九解下辔头,把缰绳交到老尼姑手里,说道:“好好养着。” 老尼姑恭谨应下,问道:“要养到何时?” 井九说道:“死。” 那马看了井九一眼,眼神很是无辜。 老尼姑带着马去了庵堂前院,自会精心照料。 从这一刻开始,老尼姑与其余的三个女尼便一直守在前院,只是每日暮时来石桥这边叩几个头。 庵堂很小,风景很好。 最美的风景在一间禅室里。 禅室的墙上开着一道圆形的窗,窗外是片小湖,湖岸有树,横出数枝。 坐在禅室里向外望去,圆窗就像是一幅团扇,风景都是扇上的画。 湖风徐来,井九坐在禅室里,手里端着杯清茶,时而缓饮一口,沉默不语。 这已经是他们来到大原城的第四天。 对面墙上,过冬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现在她的沉睡与醒来更加规律,沉睡数日便会醒来一次,只是醒着的时间还是不太长。 “你信任庵里的尼姑?”井九看着窗外说道。 过冬说道:“当年我修这座庵堂,只是喜欢这处的风景,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井九说道:“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 过冬说道:“秋天来时,树叶渐红,更好看。” 井九把茶杯轻轻搁到席上,说道:“看起来你很喜欢享受人生。” 过冬说道:“如果没有这些,何必活着。” 井九说道:“别处亦有风景,也许更加壮阔,至少会有新的趣味。” 过冬说道:“此间风景尚未看腻,何必去别处。” 井九说道:“为何你不通知水月庵,让她们接你回去?” 过冬说道:“那处是庵堂,这里也是庵堂,并无不同。” 井九说道:“你不担心她们会认为你死了?” 过冬平静说道:“她们觉得我总喜欢惹事,也许知道我死会反而会松一口气。”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靠着各自的墙壁,转身望着圆窗外的湖与树。 忽有风起,湖水生波,树枝微颤。 仿佛团扇里的画面动了起来。 却不知道这风来自扇里还是扇外。 时间就这样缓慢的流淌。 夕阳渐斜。 井九望向过冬。 她已沉沉睡去。 暮色被湖水映入禅室里。 一室皆金。 缠绕在她身上的天蚕丝,金色却是越来越淡,越来越白。 井九想起先前她说的话。 当年水月庵主与她师姐好像确实是这种态度。 真是。 都不容易。 既然如此,何不就这样看看风景便好。 第八十六章受不得闲愁 窗外春深,对此可以高眠。 过冬再醒来时,又是数日之后。 她望向对面,发现井九还坐在那里,仿佛一动未动,只是那杯茶不在了。 井九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看着她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以如此低微的境界居然想去杀西来。” 井九说道:“确实不智。” 过冬说道:“童颜也是这般说的。在宝通禅院的菜园里他私下劝过我几次。” 井九心想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听人劝的姑娘。 “我有个侄儿叫做何霑,挺傻,以后有机会,帮我照顾他一二。” 过冬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我去西海是因为我觉得有可能性,只要有可能,我都想试试。” 井九说道:“任何冒险的前提都应该是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选择。” 过冬说道:“我的时间不多,那么我想可以等同于没有别的选择。” 井九说道:“我说过你不会死。” 过冬说道:“就算这次我能活下来,时间也不多了。” 井九明白了她的意思,转头望向窗外的风景。 春意已经深的快要发霉,不如前些天好看,更不如深秋时的红叶。 春蚕到死丝方尽,但那并不是真的死,随后它会化成美丽的蛾子,展翅飞向更远处。 只是飞蛾无法活太久。 井九算得很清楚,过冬用了这种方法,留下的生命便不会太长。 如果不用这个方法,以她的境界至少还能再活二百余年,但她便没有希望突破通天,看到别处的风景。 而且就算她用了这个方法,飞升的希望依然很小,只是稍微增大了些,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用静水般的生命去换刹那光华的一线可能,这是一场堪称宏伟的赌博。 如果是别的人知道过冬的选择后,可能会说这样值得吗? 井九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如果换成他,他也会这样选择。 这就是修道者的宿命选择,他觉得更应该称之为修道者的存在意义。 “所以我有些着急。” 说完这句话,过冬再次沉睡过去。 是的,她很着急。 她急着寻找自己的继承人,所以才在那个湖畔送出一壶美酒,还亲自参加后面一届梅会。 她急着弥补当年的遗憾,所以才会不时前往白城,在那个庙里说些其实并没有太多意义的话。 她会去西海,也是因为这点。 井九走到她的身前,蹲下看着她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已经做好准备离开。 在朝歌城里,听白早说完那番话后,他只是想来见见她。 现在已经见到了,那便够了。 只要她回到水月庵,他便会回青山,等准备好了所有东西,再来寻她,治好她的伤势。 现在看来,她不愿意回水月庵,更愿意留在世间。 就像前些年一样。 她从宝通禅院到白城,从朝歌到西海,像阵风般,热情地在人间行走。 她是一个本性如火、永远闲不下来的人,本来就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数百年前,她曾经对他说过很多话,讲过很多事情,其中便有这一点。 他没有在意过她说过些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现在那些话却全部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非常清晰。 修道者的记忆力真的很好,但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井九决定留下来。 从镇魔狱出来后,他在朝歌城里只停留了数日,便带着顾清去了西海,一路风雨兼程,罡风凌体,然后受了重伤。 幽冥仙剑他还没有真正的完全体悟掌握,新的境界还不够稳定,需要时间好好感受,然后消化。 消化完后也不是结束,而是真正的开始。 入镇魔狱,向冥皇学习魂火之御后,他的修行便踏上了一条与前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无论是青山的历代先辈还是无恩门、雾岛等地的天才剑修,都没有走过这条路。朝天大陆的历史上或者有些邪魔曾经尝试过类似的方法,比如魔胎拘魂,但那只是形式相似,从本质上来说依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层次。 如果他能走通这条修行路,青山剑宗便会开辟新的一方天地,甚至可以直接视作开宗立派。 如此大事,自然需要时间思考与准备。 这间庵堂风景极好,静湖声柔,无人打扰,正是思考的好地方。 那么,就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好了。 井九这般想着。 …… …… 春意极深,暑意将至,地处天南的青山诸峰,感受更为明显。 有大阵隔绝,不会热的让人难受,但明显变深的密林颜色,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赵腊月站在崖畔,看着深得有些油腻的诸峰,微微挑眉,有些不喜。 峰间传来猴子的叫声,声音很是欢快,回来的必然是顾清。 他站到赵腊月的身后,低着头说道:“何霑跑了。” 何霑的境界实力本就不凡,在年轻一代修行者里向来有天下第二之称,当他决意要跑,顾清实在没办法拦住。 元曲站在一旁,觉得有些奇怪,心想师兄为何却没像上次那样直接跪着,只是低着头? “我在卷帘人那里查到一件事情,或者说是他们故意让我知道的。” 顾清抬起头来,表情有些怪异,得到的消息详细讲了一遍。 卷帘人给出的消息有很多细节,甚至没有错过井九用一片金叶子换走一辆轮椅。 赵腊月沉默听着,说道:“还活着就好。” 顾清松了口气。 赵腊月心想,看来过冬也还活着,只是伤势比较重,说道:“你去放到金鞭溪断崖处。” 顾清怔了怔,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块黑色石头,望向元曲。 元曲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赵腊月说道:“我要用来练剑。” 顾清驭剑而去。 赵腊月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调息。 弗思剑静静悬在她的头地,微微振动,随时可能飞出。 峰顶被艳丽的红光笼罩。 元曲明白了师父想做什么,好生佩服。 强大的剑修,能够隔着数十里,甚至更远的距离杀人。 但要做到这样骇人的事情,首先你必须确定目标的位置。 如果能够看到对方,那当然无所谓。 赵腊月在桂华城里杀洛淮南时,便是这样做的。 更多时候,剑修根本无法看到自己的目标在哪里。 当初裴白发能在万寿山里,隔着千里一剑重伤西王孙,便是因为西王孙的手里拿着初子剑。 而神皇早已在初子剑上做下了神魂印记。 赵腊月让顾清把黑石拿到金鞭溪断崖,便是要练习这种飞剑杀人之术。 金鞭溪断崖离峰顶有十七里地,已经到了游野初境的最远杀伤距离,所以元曲才会佩服的无以复加。 不知道顾清有没有把那块黑石摆好。 赵腊月忽然睁开眼睛。 黑白分明。 弗思剑破空而去。 峰顶响起一声剑啸。 数百丈高的天空里出现一团白色的湍流,然后响起一声极其震耳的爆鸣声。 弗思剑消失无踪。 片刻后。 远方山间隐有动静。 微风轻拂衣袂,剑意久久不散。 元曲感受着这一剑里蕴藏着的杀意,脸色苍白。 不知道金鞭溪边的顾清会有怎样的感受。 …… …… 除了青山,自然还有别人会向卷帘人打听井九的下落。 卷帘人没有提供太多细节,比如那辆轮椅以及井九最后出现的地点,却没有忘记提及井九身后的铁剑。 很明显,这是刻意挑选后的消息。 人们只知道井九消失这几年是在准备破境,知道他去过朝歌城的人很少,更没有谁知道他去过西海。 铁剑依然在……那就说明他的境界依然停滞不前,甚至就连无彰境都称不上完善。 这让修行者们很出很多感慨。 难道又一个天才将会就此停下脚步,然后被岁月磋砣成偶尔才会被人提起的名字? …… …… 春去夏至。 大原城是朝天大陆著名的避暑盛地,但还是稍微有些闷热。 在禅室里,过冬第九次醒来。 她身上的天蚕丝已经尽数变白,被圆窗外透进的湖风一吹,如灰般寸寸断裂,然后散于无形。 井九问道:“稳住了?” 过冬嗯了一声,感受到窗外的热风落在脸上,微觉不喜。 修道者寒暑不侵,不代表他们不喜欢清凉世界,尤其是像她这样的人。 井九注意到她的表情和眉间那抹疲惫,想了想,起身走到对面把她抱了起来。 过冬看着他,没有表情。 井九没有解释,直接把她抱出禅室,放在在轮椅上。 轮椅碾压青石的声音响起。 后面的那些天一直响着。 井九推着轮椅在湖畔行走,在荫凉里追着风。 现在她不再长时间沉睡,可以与他说话,但说的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多,更多时候还是沉默。 天阴的时候,他会推着她去晒晒太阳,但过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听到她烦躁的声音。 过了些天,暑意更深,庵堂处于深谷,风比较小,湖气蒸腾,更加闷热。 过冬的情绪越发不好,不停地抱怨。 井九知道她只是闲不住了,想去外面走走,便去问了那位老尼姑,附近可有风景可看。 老尼姑说他们来时看到的两溪交汇处有一片湖,湖里生着很多荷花,风景很是不错,也比较清凉。 大原城是朝天大陆著名的避暑盛地,井九心想若真有这般好的去处,只怕早已人满为患,担心会不方便。 老尼姑说道无妨,大原城里知道那片湖的人很少,尤其是清晨时分更没有人,带姑娘去散散心是极好的主意。 第二天清晨,井九便推着轮椅离了庵堂,老尼姑在后方目送离开,脸上满是欣慰的神情。 两溪交汇处其实没有湖,只是个水潭。 潭里生着密密的荷枝,完全掩住水面,清风徐来,粉色的荷花在晨光里鲜嫩欲滴,确实很好看。 井九想起镇魔狱里的那个水潭,觉得有些意思。 轮椅停在莲叶最密的水边。 晨光渐盛。 二人都没有说话。 潭里忽然响起水声,荷叶乱摇,露出一个人来。 那人对着岸边挥动双手,在水里沉浮,潭水不停灌入嘴里,已经喊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井九与过冬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那人眼里满是绝望与荒唐的神情。 如果这时候他还来得及思考,必然会想,你们隔得如此之近,为何不救我? 就算不救我,你们为何要这样静静地看着我去死? 没用多长时间,那人体力耗尽,向着水底沉去,伸直的双手无助地在荷叶上拍打了两下。 井九与过冬依然没有动。 又过了会儿。 井九说道:“是真的。” 过冬有些意外,说道:“我又没有怀疑过是假的。”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以为你是想确定情况再做定夺。” 过冬看着他说道:“我现在是残废,救也只能是你救。” …… …… 那人躺在地上,胸膛微微起伏,不时吐些水出来,看着就像一只垂死的金鱼, 那人很年轻,看衣饰应该是位有钱人家的公子,不知为何会清晨出现在这偏僻的水潭里,还险些被淹死。 过了段时间,那位年轻公子终于缓过劲来,艰难起身,对着井九躬身行礼,谢过救命之恩。 然后他转向轮椅里的过冬,想要道谢,身体却僵住了。 轮椅里的少女看着有些虚弱,神情却是那样的平静,仿佛已经看淡生死。 年轻公子的眼睛明亮起来,就像星星一般。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那道光。 过冬不喜欢这种热烈的眼神,说道:“走吧。” 井九推着轮椅离开。 年轻公子怔怔看着他们离开,半晌后才醒过神来,赶紧追了上去,连声道谢,询问他们的来历。 井九没有理他。 过冬没有看他一眼。 年轻公子想到一种可能,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好生孟浪,有些结巴说道:“二位,二位是……” 井九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他都不知道自己与她究竟应该算是何种关系。 过往数百年里,他们曾经数次对战,胜负却不重要。 共参大道,却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不是敌人,却立誓再不相见。 这是什么关系? 赵腊月听过景阳真人与连三月的那些往事后,曾经有过自己的判断。 这种关系很复杂。 所以她面对水月庵的时候,才会那般警惕。 现在看来,赵腊月的判断非常准确。 轮椅忽然停下。 因为过冬的手落在了两侧。 “我们是兄妹。” 她平静说道。 听到这个答案,那位年轻公子无比惊喜,觉得天地都要醉了。 井九眼帘微垂,睫毛不动。 就像水里的荷花。 忽有风来。 第八十七章对马弹琴李公子 年轻公子姓李,父亲是大原城的太守,他便等若是大原城的皇子。 因为家教甚严的缘故,他身边没有太多狐朋狗友,但还是难免会有很多应酬。 昨天夜里,他被一位朋友请吃酒宴。 那位朋友知道如果在城里,他肯定不敢踏足青楼,便把地点选在了城外溪畔。 这里有几家饮食与姑娘都很贵的院子。 李公子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在席上如坐针毡,被灌了几杯酒后再也无法安坐,借着小解的由头溜了出去。 这家院子远在山间,夜色深沉,他慌乱之下迷了路,沿着溪水而行,来到这片满是荷花的潭边。 他再不敢随意行走,在山坡上抱着双膝,竟是熬了一整夜。 他那位朋友与院子里的人发现后,自然很是着急,却是向山外搜去,哪里想到他在溪水上游。 坐了半夜,李公子身体早已僵硬,晨光出现,他贪着去看荷花,竟是没有站稳,直接落到了水里,险些被淹死。 幸运的是,当时水边有两个人。 井九自然不会打听这些事情,这都是李公子自己说的。 李公子跟着他们一路回到庵堂,不停说着自己的事,如果路程再远些,可能他会把自己的生平都讲一遍。 井九与过冬没有理他,他也不在乎,直到被那位老尼姑拦住,才停止述说,有些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第二天清晨,李公子再次来到庵堂,带着几辆大车,车里都是备好的礼物。 他专程前来致谢,求见井九。 他想见的当然是轮椅里那个柔弱而漠然的姑娘,但哪能直接要求见她,这是基本的礼数问题。 井九没有见他,准确地说,老尼姑根本没有通传。 李公子也不生气,回头看着那几大车礼物,心想自己确实太过俗气。 接下来几天,李公子每天都会前来庵堂拜访。 被老尼拒绝后,他会在庵堂外站半个时辰然后离开,显得很有修养,但又很执着。 如果没有下雨刮风,便会有大太阳,盛夏时节的庵堂外,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好受。 李公子坚持前来,自然是想要表现自己的诚意,用毅力与决心打动人。 问题在于,庵堂里的那两个人不可能被这种事情打动。 最热的那天,李公子没有出现,老尼姑有些意外,也终于安下心来。 夜色渐上,他却再次出现在庵堂外。 他没有惊动老尼,鼓起勇气走进庵堂,被草地上的那匹大马吓了一跳。 谁家会把马像猫狗一样散养着? 李公子对着马嘘了一声,走到石桥前方。 桥那边是一层薄雾,看不清楚画面,但他相信,坐轮椅的姑娘就在那边。 他解下古琴,盘膝坐在地上,开始弹奏。 淙淙如水的琴声出现在夜色里。 最开始的时候,他很不安,怕老尼过来撵自己,更怕那位兄长过来打自己。 时辰还早,可那位姑娘身子柔弱,也许睡的较常人早,自己用琴声扰人清梦,被打也是自找…… 想着这些事情,琴声稍乱,然后重新回复正常。 老尼姑没有出现,井九也没有跳出来打杀他,庵堂里一片宁静,只有琴声。 忽然有蹄声响起。 那匹马踱了过来,站在他的身边听着。 李公子不觉难堪,反而很开心,琴声欢快了些许。 半个时辰后,他结束了演奏,起身背起古琴,与马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开。 走出庵堂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压抑心头的情绪,高兴地叫了一声,然后赶紧捂住嘴巴。 后面的这些天,李公子没有在庵堂外晒太阳,或被风吹雨打,而是入夜后才会“潜”入庵堂,弹上数曲。 没有人来管他,只是那匹马会驻足静听,他还是很开心。 只要琴声在这里,总会被她听到。 …… …… 石桥那头,薄雾不散。 禅室圆窗,井九与过冬对坐,静静听着琴声。 井九不会弹琴。 过冬曾经在梅会里拿过琴道第一,却同样不会弹琴。 但他们能听出来琴声的好与坏。 李公子的琴声很不错,很干净。 所以他们没有赶人。 刚才那曲是流水。 现在弹的是良宵引。 井九知道今夜就到这里了。 就这样,日子如流水一般无声而去。 有琴声作伴,暑意似乎不再那般难熬,而且正渐渐消散,真可称得上良宵。 某夜,琴声没有出现。 井九与过冬对视一眼,没有说什么。 …… …… 随后的那些天,琴声再也没有出现。 李公子也没有来过庵堂。 很多事情都是失去了,或者即将失去,才会觉得珍贵。 井九不觉得那琴声如何珍贵,但偶尔还是会想起。 他与过冬继续在庵堂里静养,直到圆窗外的树叶都红了。 又看了几日秋景,便到了离开的时候。 老尼不是修行者,寿元将尽,看似寻常别离,其实便难再见。 过冬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自己推着轮椅出了庵堂。 老尼收回视线,望向井九说道:“冬姑娘性情看着冷,其实心热,请您好好照顾。” 井九说道:“我会的。” 老尼又问道:“那位李公子留下的礼物如何处置。” “你们自己用便好。” 井九接着说道:“那匹马我带走,你们不用养了。” 老尼想着一事,取出个匣子,说道:“这件礼物太过珍贵,实在没法留。” 匣子里是一颗药丸,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竟是修道者的丹药。 这丹药比普通人来说极其珍贵,即便以李公子的身份,想要拿到这样一颗丹药也极其困难。 这颗丹药他应该是为过冬所求。 井九不会在意这种级别的丹药,也知道对过冬没有任何用处,但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然后他有些意外地在匣子上发现了宝树居的标识。 不知道那位李太守是识得宝树居东家,还是与顾家有来往。 …… …… 井九与过冬的下个目的地在豫郡,便要穿过大原城。 大原城里极其繁华,很是热闹,即便在车里,也能听到很多声音。 前方忽然有琴声响起,然后有嘲笑声。 井九掀起车帘望去,发现街角处有个青衣琴师,低着头看着身前的古琴。 那位琴师不知因何被人嘲笑,没有辩解,落在琴弦上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不知是窘迫还是难过。 看来是位潦倒失意者,衣饰朴素却极为干净,指甲也修剪的很干净,就连那架古琴也保养的极好。 “你不是要给你爹鸣冤吗?那就弹首六月雪好了。” “这古琴应该还值些钱,你怎么不去卖了?” “卖幅画都能被骗,卖琴难道就能聪明起来?” “李公子,像你这样的人还是老实在家里呆着吧,别想那么多了。” 有厚道的街坊出面,把人群劝散。 那位琴师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正是很久不见的李公子。 只是他不知道经历了何事,形容憔悴,鬓间竟隐有白星。 井九望向过冬,发现她正看着窗外。 …… …… 大原城是一座大城,自然有很多医馆,也有井九想要找的医馆。 这次他没有去看医馆匾额上是什么花,直接走了进去,然后取下了笠帽。 大夫赶紧把他迎进静室,还没有来得及消化震惊,便因为井九的问题再次震惊无语。 太守府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小事也值得您关心? 大夫在心里这般想着,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这件事情讲了一遍。 三年前,李太守曾经上了一封奏折,请立二皇子景尧为太子。 当时陛下没有理会,可以看作是对他的保护。 朝廷里那些支持景辛的大臣却没有忘记这件事情。 镇魔狱事变后,朝廷里的局面越发复杂,隐于幕后的各种斗争越发激烈。 双方撕破了脸,李太守便成为了他们的重点攻击对象。 任何官员都经不住查,李太守很轻易地被查出涉及数年前一场重贿案,官职当即被免。 树倒众人推,搬出太守府的李家自然过的很是惨淡,李太守病倒在床,熬了数十日前,前些天便没了。 李公子悲痛之余,生出极大愤怒与不甘,觉得父亲为官清廉,必然是得罪朝中诸公才被构陷,于是便开始替父亲申冤,想要翻案。 想要洗刷冤屈,自然不能只靠道理,更重要的是钱。 李公子变卖家产,终于打通了些门道,结识了鹿国公在豫郡的某位亲信。 这便到了送钱的关键时刻,李公子毫不犹豫拿出了家里最值钱、也是最后一样东西,托相识多年的一位朋友去卖掉。 那是李家祖上传来下的一幅古画。 李公子变卖家产的时候,便是那位朋友帮忙,所以没有在意。 谁想到,那位朋友竟是带着那幅古画跑了…… 现在李公子再没有别的任何办法,被逼到急处,才会上街弹琴,想要筹些银子。 听完这些,井九沉默不语。 大夫看着他说道:“那件贿案是真的,至少在这块上没有什么冤屈。” 井九当然明白,不要说是那件贿案,便是上奏折请立景尧,那位李太守也是在投机。 当时景尧才几岁?鹿国公肯定看得清楚,不然肯定会保住此人,那位李公子何必还要想办法结识鹿国公的亲信。 井九准备离开。 那位大夫想起一件大事,赶紧说道:“中州派的事情定下来了,我给您汇报一下。” 井九心想现在都不需要自己问了吗? …… …… 李公子回到家里,解下古琴仔细摆好,走进后院。 现在的家自然远远及不上太守府,连仆人也只剩了位老头,但院子被他打扫的很干净。 看着灶房里的身影,他揉了揉脸,堆起笑容走了过去,说道:“姆妈,就你那手艺,蒸咸鱼都没法下饭,还是我来吧。” 正说着话,院子里忽然响起一声闷响。 他吓了一跳,转身望去,发现是个箱子。 箱子里是满满的金叶子。 李公子再次被吓了一跳。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赶紧推开后院侧门追到街上。 两边没有人影,只有一辆马车正在离开。 李公子认出那匹马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向那边跑了几步,挥手便要喊…… 他停下脚步,右手缓缓落下。 他没有说话,看着那辆马车远去,生出万千情绪,热泪满脸。 …… …… 过冬没有问为什么,井九也没有再说这件事。 还有更重要的事,比如中州派大会的日期已经正式定了,就在三年之后。 毫无疑问,这是景阳真人飞升之后修行界最大的盛事。 中州派很早就向青山宗发出过邀请,白早认真提醒过井九数次,必然是有极大的好处。 在修行界这是很常见的事情,任何盛事总要有些配得上档次的仙泽,就像凡间所说的彩头。 但这次中州派拿出来的事物太珍贵了,竟是一道长生仙箓。 当然还有相应的规则,不然最后演变成几大通天抢仙箓,那还有什么意思。 井九会去。 要治好过冬的伤势有几种方法,其中最直接,也是最完美的方法便是仙气灌体。 这里说的仙气不是形容气质,不是仙气飘飘,而是真的仙家真气。 谪仙没有仙气,所以他不行。 景阳之前,朝天大陆最后一位飞升成仙的是白刃。 白刃是当时中州派的掌门,现在白真人的外婆,也就是白早的曾外婆。 他这一代的修道者,都习惯称其为白先人。 如果说朝天大陆这五百年的历史是他与师兄两个人写的,千年前白先人扮演的便是类似的角色。 而且她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因为她飞升之后,留下了数道仙箓。 中州派曾经用其中的一道仙箓重伤冥皇,把他镇压在镇魔狱里数百年。 这次中州派拿出来的长生仙箓不是那种等级的至宝,而是一道副箓。 副箓也是仙箓,里面的仙气若让普通人得了,足以洗根换骨,踏上修行大道,若让修行者得了,则能延寿数十载。 至于具体能增长多少寿元,无人知晓,因为从来没有人用过。 “这次云梦山下如此大的本钱,究竟想做什么?” 过冬双眉微皱说道。 井九不愿意看她忧国忧民的样子,说道:“别想那么多,反正是拿来给你用的。” …… …… (我与领导是初恋结婚,不是炫耀,而是想着一个说过很多次的话,只有处男才能写好那种小说,那么恋爱谈的少,或者写言情小说比较妙,大道朝天我不打算写恋爱,言情也以感情与人为主,最近三章我写的很认真,大家反应也不错……嗯,但我还是不会写言情内容的!写故事便是作者与读者交流,探讨,将夜的时候便说过,想与你们聊聊爱情是什么,后记里写的很清楚,这几章也是在聊天,聊的是不要有恃无恐,不要蠢蠢欲动,被喜欢是好事,如果你不喜欢对方,那么心存感激,转身远离便是最好。离开是每个人都应该学会的技能。但有些技能其实不需要练,比如我年轻的时候,有两次喝多了酒,用单田芳老先生的嗓子学足球转播,现在想来,朋友听得肯定很尴尬。中州派的故事即将正式开始,准确来说应该是明天那章的后段正式开始,我不是炫耀我有存稿的意思,因为我没有存稿,只有超强的控制能力……炫耀的是这个。至于井九怎么弄到那张长生仙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各位,再见,晚安。) 第八十八章某人出关 时间过去了三年,世间一切如常。 青山与往年一样,雾气缭绕,偶见剑光。已经离开六年的井九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少,就像当初在雪原时一样,反而是三年前的西海之乱经常被讨论,青山弟子们很好奇那位长老究竟是谁,到底有没有救走过冬。 神末峰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多了一匹马。那匹马没有什么活需要做,终日里便是在山间吃草闲走,唯一有些恼火的地方便是经常会被峰间的猴子们骚扰,直到双方混得熟了,这种情况才好了些。 某天清晨那马走到金鞭溪畔饮水,一只调皮的小猴子骑在它的背上,挥舞着树枝,发出只有顾清听得懂的叫声。 元曲从树林里钻出来,手里拿着几块碎裂的黑金石,看着眼前的画面,怔了怔后,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 剑光落下,顾清现出身形,看着师弟手里的碎黑石,想起三年前的画面,余悸难消说道:“师姑……又在练剑?” 元曲高兴说道:“是啊,师父现在的境界更厉害了。” 顾清心想这确实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但何至于如此高兴? 元曲指着溪边的马说道:“师兄你就没看出来这是什么?” 顾清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说道:“封候这种事情是凡人乐事,与你我可没有什么干系。” 元曲无奈说道:“兆头!我是觉得这个兆头极好。” 顾清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赵腊月准备出山参加中州派大会,说想去看看。 如果只是看看倒也罢了,虽然不知道她是想看白早还是谁,但谁都知道她的目标肯定是长生仙箓。 中州派开派三万年大会,广邀世间宗派参加,拿出长生仙箓做为问道之赏。但不是所有修道者都有机会,中州派的规则很清楚,要求参与问道大会的修行者,修道时间不能超过六十年,同时境界不能低于金丹圆满。 中州派的金丹圆满可以视作青山派的游野初境。 这次问道大会可以被视作梅会的高级版本,去年那届梅会的最终获胜者,也都拿到了参加的特别许可。 顾清不记得去年梅会的道战第一是谁,但记得很清楚棋战的胜利者又是镜宗的雀娘。 何霑不再下棋,童颜与井九不出现,镜宗雀娘便是毫无争议的当世棋道第一。 朝歌城里的郭大学士甚至认为她现在已经有了童颜那年梅会时的水准。 按照中州派的规则,每个宗派可以选中一位符合条件的年轻修道者参加问道大会,当然中州派自己不受限制。 如此严格的挑选条件,很多小宗派连一个人都选不出来,就算是昆仑、大泽这样的大派也只能选出一两个人。 青山宗符合条件的弟子却不少。 由此可以看出,青山宗不愧是正道修行界的领袖,底蕴之深厚非别派所能比。 够资格参加问道大会的弟子多,名额却只有一个,竞争自然激烈。 最开始的时候,很多视线落在两忘峰上。 过南山、尤思落、顾寒等弟子现在都已经踏进了游野境。 后来神末峰传剑书诸峰,说赵腊月准备参加,那些视线顿时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 做为神末峰主,赵腊月要与后辈弟子相争,自然引起了一些非议。 诸峰长老心想仙箓谁不想要,你能去,难道我们就不能去? 结果他们往自家一看,符合条件的人竟是一个都没有…… 直到这时候很多人才想起来,赵腊月的年龄要比过南山他们还小很多。 …… …… 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接过元曲递过来的碎黑石,认真看了很长时间,眉头微蹙,似有些不满意。 顾清上前行礼,取出两幅画。 赵腊月把手里的碎黑石扔到崖下,接过画看了两眼。 “这是李家被偷走的那幅古画。”顾清介绍道:“这幅画在很多书里都有记载,名气很大,一直被李家藏着,他那个朋友一开始便是盯着这幅画,所以变卖家产的时候没有做手脚。” 那幅画的内容是星夜与老山,崖畔有薄雾,雾里有位撑着伞的姑娘。 那位姑娘眉眼如线,看似温婉,眼神却漠然至极,两种情绪合在一处,令人印象极为深刻。 画家用的手法很复杂,夜幕与老山的色块极为大胆,星辰与姑娘的线条却是格外细腻。 观画者很容易生一种感觉,当时画家的心情就像他的手法一样复杂。 “那人极为谨慎,一直没有出手,就在南边等着,找出来确实花了些气力。”顾清接着说道。 赵腊月静静看着画,没有说话。 这画自然极好,不然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名气。 她生在贵族之家,自然能看出好来。 但她觉得有些不对劲——画里的女子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问题在于这幅画保存的虽然极好,边缘还是已经发黄脆化,年代极为久远,画里的女子想来也是数百年甚至千年前的人,她能在哪里见过? 她想了想,说道:“送回去吧。” 这是井九交待的事情,顾清自然会办的妥妥当当。 她接着看第二幅,这是一幅素描的画像,应该画好没多长时间。 经过数年时间,卷帘人终于完成了玄阴宗、不,应该说是玄阴教新任教主的画像。 这位教主自称明王,年龄三十左右,约十年前忽然出现在冷山,魔功惊人,而且提升极快。 最重要的是,据说他已经得到烈阳幡的完全认主。 能够完全发挥出烈阳幡的威能,几乎可以等于一位通天境战力。 元曲在旁听着顾清的话,生出强烈的挫败情绪,不禁有些茫然。 他与顾清的修行天赋都不错,而且得遇明师,境界提升颇快,顾清眼看着便要突破至游野境,他也相差不算太远,然而和那个玄阴教主比……那人修行的时间与自己差不多,居然便如此强,这也太不公平了。 “邪道威能大多假于外物,就像我现在若不压制弗思剑,亦能与破海一战,但那又有何意义?” 赵腊月说道:“以此人的年龄与修为想完全收服烈阳幡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再难踏入真正大道,非你我所取。” 元曲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说道:“此人叫做明王,难道与皇城里的明供奉有什么关系?” 顾清摇头说道:“前些天明家专门自查过,族里没有这样一人。” 赵腊月看着画像里那个年轻魔头的脸,心想怎么这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这一次她终于想起来了。 当年在朝歌城里,她专门让家里人去清天司库房画了一幅像。 “原来是你。” 看着那个年轻魔头煞气十足的眼睛,她心想哪里是什么明王,反过来才对。 想到当年的事情,她抬头看了顾清一眼,有些不喜。 顾清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师父又哪里做错了? 他行事向来谨慎稳妥,很少犯错。 他现在早就已经明悟,师姑用这种眼神看他时,其实都是在看师父。 赵腊月没有解释,心想当年我就说应该斩草除根,你偏不听…… 忽然。 一道清亮的剑鸣从天光峰里生出,传遍九峰。 想参加中州派问道大会的弟子,这时候便应该去天光峰参加试剑。 赵腊月踏上弗思剑,破空而去。 顾清与元曲紧随其后。 峰顶归于安静。 片刻后,白猫从洞府里踱了出来,颈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寒蝉趴在它的头顶,眼珠骨碌转着,盯着那个铃铛,很是好奇。 白猫走到崖畔,望向远处的碧湖峰,眼神有些凝重。 试剑即将开始,青山大阵改变气息,碧湖峰顶的雷暴消失。 留在碧湖峰的那段雷魂木快要熟了,它觉得自己应该回去盯着才是。 问题是那几段雷魂木还在上德峰,这该怎么办? 井九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 …… 今次青山试剑还是在天光峰下的剑林举行,只是因为有境界要求,所以参加的弟子要少很多。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今天的云雾特别重,适越峰的长老试了几次都没能清除干净。 南忘有些不耐烦,说道这有什么关系,连声催促迟宴。 今日清容峰开红叶宴,她急着回去喝酒。 迟宴看了眼云雾,觉得今日似乎会发生什么事情,微微皱眉,举手示意剑争开始。 飞剑破开云雾,带出无数道好看的线条,石柱上被切出无数裂痕,石屑簌簌落下。 参加试剑的都是两忘峰弟子。 剑争依然激烈而且精彩,但谈不上什么凶险,尤其是与当年井九参加的那次试剑大会相比,更显平和。 一道蓝色如海的剑光敛于雾里。 雾气渐分,过南山与尤思落走了出来,对视一笑。 过南山是掌门真人首徒,也是两忘峰首席,境界实力极强,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然后,所有的视线都望向了崖间最后方。 那里是神末峰的位置。 赵腊月驭剑而至。 …… …… 浓雾笼罩石林,隔绝视线。 赵腊月与过南山站在相距十余里的两根石柱上。 这已经是游野初境的极限。 没有人会觉得赵腊月是以大欺小,不管是年龄还是修行的时间,她都不如过南山。 只不过当年她再续神末峰传承,成为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才成为了师长。 但过南山不敢轻视这位小师姑,更不想输。 今次世间所有天才都会去参加中州派的问道大会。仙箓可以增加寿元自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得到仙箓便能接触到仙人留下的气息,能感悟到更高的至理,对修行来说意义极为重大。 浓雾隔绝视线,只能用剑识确定对方的位置,在很多人看来,这对过南山有利。 赵腊月的天赋再如何强,修行的时间毕竟不如过南山,剑识能够覆盖的范围必然有限。 山风吹拂着雾气,她闭着眼睛,头发更加凌乱。 忽然,她睁开眼睛,望向雾深某处。 一道红色剑光忽然出现,把浓雾照成朝霞。 弗思剑破空而去。 “噫?” 南忘忽然抬头望向雾里。 对她来说,一场游野境的战斗不值得关注,但赵腊月出剑的时候,她发现了些问题。 弗思剑的颜色有些不对。 …… …… 雾破。 弗思剑静静停在过南山的眼前。 过南山的眼神很复杂。 他还没有找到赵腊月的位置,她的剑便到了。 弗思剑能停在他的眼前,便意味着可以做更多的事。 收比放更难。 过南山有些不明白,她是如何能够穿越层层浓雾,确定自己的方位。 如果是别的宗派,比如中州派或是大泽的高手,这时候或者可以用法宝护体,挡住飞剑再争取转机。 青山不管这些,讲究的就是有去无回。 这场剑争自然是赵腊月赢了。 四周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惊呼声响起。 过南山师兄居然输了。 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关键在于,做到这件事情的赵腊月还很年轻,修行的时间不长。 最令人感慨的是,想到赢了过南山的人是赵腊月,人们又生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在青山宗,赵腊月这个名字就意味着天才。 最年轻的峰主,最年轻的游野境……无数难以想象的修行纪录,都是由她创造。 景阳师叔祖之后,再也找不到能与她相提并论的人物。 井九从雪原归来时,声望更盛,但随着他境界停滞,消失数年,那种情形早已消失。 看着从雾里走出来的赵腊月,不知道多少人在敬畏赞叹,这才是青山宗的真正天才。 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不甘想起了在身后峰顶闭关的那名天才弟子。 只有他能够压过赵腊月一线。 这是很多人的看法。 …… …… 云雾骤散,阳光洒落,照亮天光峰。 峰顶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虹。 彩虹下有一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南忘微微挑眉,觉得今天有意思了。 迟宴微微皱眉,发现今天果然要出事。 白如镜、墨池等天光峰长老霍然起身,神情有些激动。 消息比云雾散开的更快。 青山众人震惊无语,向峰顶望去。 白如镜看着峰顶感慨说道:“当年进去的时候就是这样,竟是没有任何变化,道心之坚,果然举世无双。” 峰顶的那个人是卓如岁。 他是青山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号称百年来天赋最高。 从北鹤轩进入洗剑溪畔,再拜掌门真人为师,然后他便开始闭关。 这一闭便是二十余载。 今日他终于出关。 …… …… (昨天那章更新后收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愿大家都平安喜乐,无论在哪里。) 第八十九章新湖,破庙,星空 东海畔有片青翠山谷,谷里有个深不见底的地洞,洞里雾气弥漫,阴风阵阵,正是与鸣泉秘境齐名的通天井。 为了防止冥部强者甚至是大军从通天井里爬出来为祸人间,这里四周布置着极为强大的禁制。 当年东海神尼甚至就把水月庵就建在了不远的地方。 所以这里虽然风景极佳,却从来不是景点。 井九站在崖边,背着双手看着里面,就像是一名游客。 阴风卷动雾气,在通天井里形成无数道湍流与漩涡,比高空里的罡风更可怕。 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黑暗,无法看清下方究竟有什么。 井九记得自己没有去过冥界。 现在算是去过了。 果然如书里所说,通天井里一共有十三层。 他忽然感觉到了些什么,回首望向远方。 青山就在那个方向。 他静静看着那边,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通天井里溢出一道阴风。 他伸出右手,仿佛有粒无形的事物落在掌心。 他用神识感知片刻,眼里生出些感慨的情绪。 与冥皇设想的不同,冥界知道他逝去的消息后,没有立刻迎立新君,而是陷入了混乱之中。 冥师又要镇压叛军,还要与别的势力谈判,已然焦头烂额。 不过也许这一切都在冥皇的计划之中,长时间的稳定往往会建立在一次真正的大混乱基础上。 当冥界的混乱结束,迎来新的君王,他会找时间亲自下去一趟,把冥皇之玺送回去。 如果换作是师兄,肯定会亲自选定新的冥皇,但他不会这样做。 这是冥部的事情,应该由冥部自己决定。 井九转身离开。 通天井四周都是禁制,崖上贴着符纸,还有果成寺高僧留下的经文。 那道阴风与他的停留,自然惊动了某些人。 没过多长时间,数名容颜清秀美丽的少女飞到崖畔,面带警惕望向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请庵里师长传讯诸派,只怕是有极厉害的冥部妖人从通天井里潜上来了。” 为首的那位少女担忧说道:“说不得是对中州派的长生仙箓有想法,只希望不要出大事。” 她们并不知道,自己担心的那个人这时候已经到了水月庵里。 水月庵在青谷那面,就如果成寺分成前寺后院一般,也分作内外两院,外院负责俗世事务,内院才是真正所在。 井九落在庵里深处,没有惊动任何人,因为这里已经有一顶青帘小轿在等着他。 青帘小轿里是水月庵的太上长老。 他知道对方的意思,但没有停下与对方交谈,只是点了点头。 除了庵主与这位太上长老,没有人知道他来了水月庵。 三年前西海之乱的过程早已传开。 所有人都以为过冬死了。 如果让人知道过冬被他回到水月庵,便一定能联想到,在西海里带着她离开的那位青山长老便是他。 这件事情本身无所谓,青山宗难道还会怕西海剑派质询? 关键在于,当时为了避开西海剑神的那一剑,井九用的是幽冥仙剑。 那些画面与细节,会让有心人想起朝歌里那个从镇魔狱逃到天空、就连苍龙都没追上的身影。 中州派早已认定那道身影与苍龙之死有关,如果知道是他,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至少他想拿走那道仙箓会成为不可能的事。 这次他去中州派参加问道大会,最后还是可能暴露,不过那时候他应该已经把仙箓拿到了手里,那便无所谓了。 禅室的墙上开了一道很大的圆窗,下沿已经到了地面,明显是新凿的。 圆窗外有片湖水,湖畔密密生着很多名贵花树。 现在已是深秋,这里依然四季如春,花树盛开。 湖是新挖的,那些树也是新移过来的。 窗外的树太密,呈现出来的画面,自然不如三千庵堂那边清美。 如果说这也是一张团扇,画师的水准明显要拙劣很多。 井九看了一眼,心想这种事情还真不适合你。 当然他不会把这些想法说出来,推着轮椅出了禅室,来到湖畔。 来到湖畔,能看到的花树便不再那般密,清旷了些。 过冬满意的嗯了一声,说道:“明天我就让人砍了这些树。” 井九心想如果把树全部砍光,一片秃湖也无甚看头。 忽有风起,海棠树上落下花雨,洒在二人的身上。 在世间三年,他与过冬没有遇着什么事情。 遇着事情,往往不是事情在那里等你,而是你自己去找事。 过冬曾经热血,现在依然热血,但无数年时间过去,那些行侠仗义的事情早已做腻,不再像当年那样四处找事。 赵腊月当年是还有新鲜感,弗思剑才会染那么多血。 不管是哪种井九都无所谓,只是安静陪着。 想着赵腊月,先前那种微妙的感觉再次出现,井九微微挑眉。 新湖里没有太多水草,鱼儿游动的有气无力。 过冬看着湖面,问道:“有事?” 井九说道:“我要走了。” 过冬想了想,说道:“保重。” 井九可以直接从通天井离开,专程回水月庵,便是要与她告别。 以过冬的性情,应该说不送,之所以说保重,是因为知道他还会再回来。 带着长生仙箓。 井九把她推回禅室,然后离开。 过冬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窗外的花树真的太密。 她挑了挑眉,有些不喜,让人来砍掉。 花树都砍掉了,然后被运走。 眼前一片开阔。 过冬看着天上的云,沉默不语。 白云从湖里出来,在青翠山谷里留下一道影子。 井九走出庵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看了看云。 …… …… 某地有座无名的野山,山里有一间破庙。 深秋时节,万物肃杀,山道被野草掩没,根本没有旅客经过,但今夜破庙里有很多人。 与人间相比,修行界有自己的很多约定。 无人的野山破庙,一旦点起篝火,修行者们便会像蛾子一样聚拢。 当然,前提条件是安全。 这里离云梦山不远,已经在大阵的边缘,自然没有邪道妖人敢在这里闹事。 篝火会给人带来温暖,心理上的,而且在这里可以交换消息,互通有无。 就像人间的酒楼或者青楼。 破庙的火堆旁坐落了人。 大多数人都戴着笠帽,不愿意被人知晓自己的身份。 人群里的三个光头便更加醒目。 那三位衣着简朴的僧人来自果成寺,人们很自觉地把最好的位置让了出来。 “今夜真是难得的热闹。”有人笑着说道。 修行者的数量本就很少,平日里想遇见一个同道都很困难,往往篝火点燃一夜,也无人来访,哪像今日居然聚拢了这么多人。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中州派即将召开的问道大会,不管有没有受邀,很多修道者都会过来看看热闹。 人们谈论的自然也是这件大事,最关注的则是决定仙箓归属的问道大会。 那道长生仙箓他们想都没想过,但说说也是快活,似乎这样也能沾上一丝半点仙气。 很多个天才修道者的名字被提及,在火光里不停来回。 “奚一云真的很强……” 有人说道:“他是一茅斋主布秋霄的亲传弟子,苦读二十载,据说得到镇斋之宝认主,就像那位明王一样。” “听闻悬铃宗那位也很不错。当然不是德少宗主,她每天只顾着玩,境界提升太慢。” “青山剑宗这次去的是谁?过南山还是尤思落?” “你真是消息闭塞,难道没听说赵腊月会参加?” “你这消息也不快……居然连卓如岁胜了赵腊月都不知道。” “你说谁?卓如岁?那个入门便开始闭关的小怪物?” 破庙里响起一阵惊呼,火堆摇晃不安。 人们兴奋地讨论着这件事情。 有个人戴着笠帽,藏在角落的阴影里,很不引人注意。 前面无论这些修行者说什么,那人都没有反应,直到听到赵腊月输给卓如岁,笠帽才动了动。 “当时卓如岁说的是天光峰一脉领教景阳师叔祖的绝学,你们看看这傲气,根本没有把赵腊月放在眼里。” 那位消息灵通的散修说道:“他获胜之后更是嚣张,指着赵腊月的鼻子说,就凭你也能继承师叔祖的衣钵?” 有人耻笑道:“你就继续编吧,一看就是没见识的,赵腊月是神末峰主,是卓如岁的师姑,他再如何狂傲,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就不怕被剑律老人家一剑斩了?” 那位散修面色微红,说道:“我也是听人转述,纵使细节有出入……就算没指着鼻子……意思总是差不多。” 有人说道:“不管是卓如岁还是赵腊月都没有什么意义,此次问道大会明显已经内定。” “道友此话何解?”有人问道。 “你我都知道这次的规矩是每派只能出一人,那为何中州派自己却不守规矩?不管是童颜还是白早,都不会弱于卓如岁和赵腊月,听说这次还有个神秘人物,几个打一个,你说谁会赢?” 那人摇头说道:“如果真是内定,中州派为何不把仙箓留着自己用,还非要多此一举?莫要以小人之心猜忖,中州派能成为正道领袖,自然有其道理,青山剑宗就始终差点意思,从不愿意与我们这些小派打交道,太过狂傲。” 人们想着青山宗平日里的行事风格,确实如此,不由纷纷点头。 有人说道:“青山傲气自然有傲气的资格,因为实力就是这么强。” “现在青山宗两位通天,破海境强者众多,实力只怕已在中州派之上,为何声势始终压不过去?” “自然是因为中州派有白仙人。” “青山不也有景阳真人?” “白仙人留下仙箓庇佑人间,景阳真人可什么都没留下。” 那人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听说非但没留下什么,还带走了青山宗好些宝贝。听说青山九峰里都有很多人对此事极有意见,不过当年青山宗有事景阳真人都不管,哪里还会想着飞升后给青山留些什么。” 三名僧人一直沉默不语, 一名僧人低着头,看不到脸。 一名年老的僧人闭着眼睛在休息。 那名年轻些的僧人听着这些话,脸越来越红,直至快要忍不住,终于轻推了老僧一下。 老僧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笑,说道:“想说就说吧。” 那名年轻僧人如蒙大赦,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些修行者,舌绽春雷喝道:“你们这帮蠢货!” 众人惊呆,心想这位果成寺大师怎么了? 年轻僧人站起身来,看着那人说说道:“你说景阳真人带走了青山的宝贝,但有没有想过,那些宝贝本来就是真人自己的?你还说不管青山发生了什么事情真人都不管,但你有没有想过,任何人想对付青山的时候,难道敢不想想他?” 听着这话,人们先是觉得很荒谬,接着却是惊醒了,要知道年轻僧人的前半句还可以反驳,但后半句…… 景阳真人飞升前的二百年,可以说是青山历史上发展最好的时候,从来没有遇到什么真正的危机。 为什么?因为景阳真人是朝天大陆境界最高的那个人。 虽然他长年在神末峰里呆着,从来不理世事,但他还是境界最高的那个人。 只要他在,便没有任何人敢觊觎青山。 这个道理如此简单,但不管是世间的修行者还是青山里的很多人,却从来都没有想明白过。 或者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去想这件事。 这个事实,令人感慨。 破庙里变得很安静。 没有人注意到阴影角落里,那个戴着笠帽的人已经离开。 那人来到山野里,跃至树梢,手指轻动,无数树枝悄无声息落下,自然搭成一方平台。 他取出竹椅放到平台上,摘下笠帽,躺了上去。 今夜的风特别大,呼啸作响,把云刮的极其干净,星辰很是耀眼。 星光落在他的脸上,依然完美,没有任何情绪。 破庙里那些人说的话,对他的心情没有任何影响。 山风变得越来越大,树枝微微摇动,平台没有倾覆的危险,竹椅却发出吱吱的声音。 井九心想又要修了,不知道十岁有没有在果成寺种竹子,不然可以寄过去让他修。 夜风呼啸,大树微摇,眼里的星辰与山野,仿佛都在移动,有些梦幻。 如果想把此景入画,需要很好的画工。 这让他想起破庙里那个低着头的和尚。 今夜何霑还真的在。 然后他望向远方的青山。 长生仙箓的吸引力很大。 他算到卓如岁会出关,却没想到赵腊月会输给他。 当年在神末峰他对她说过几次不能输。 怎么却输了呢? 第九十章尴尬而不失紧张的相见 很多修行宗派所在的大山常年被雾气笼罩。 山门大阵隐于其间。 青山如此。 云梦山也是这样。 这里的山峰不像青山那般险峻雄伟,却极为秀美,崖坡势缓,正自成谷。 于是就像青山九峰一样,中州派被分成十二座山谷。 白云在那些山谷里流淌,静而不散,看着美丽却又神奇,真的就像是一场梦,又像是修道者幻想里的仙境。 中州建派三万年自然是修行界的大事,除了青山宗与水月庵,朝天大陆再也找不到历史如此悠久的宗派。 如此盛事自然要好生庆祝一番,所以才会有今次的问道大会,仙箓重现人间。 没有什么底蕴的西海剑派,也知道用飞鲸落海为雨,挂彩虹于天边,云梦山当然不会像人间那般张灯结彩。 傍晚时分,群星未现,夕阳对面的天空里出现一道极大的光幕。 光幕里有流云、有美景,梦幻之极。 云梦山里也有相应的布置,比如寒食谷一夜之间,数十万朵牡丹盛开,真是连天地的颜色都夺了去。 无数剑舟、云船在大山深处不停起落,把朝天大陆各地的修道者送来此间。还有很多散修与小宗派没有大型的御空法器,只能驭剑或驭器而来,便要在云梦大阵第二层外落下,然后步行上山。 中州派在各处山门安排了执事弟子,专门负责接待这些修道者。 某处山门因为年代久远,很少有人知道,很长时间都没有修道者经过。 那位执事弟子无聊的快要犯困,忽然发现有人来,顿时打起精神。 “道友,烦请登记一下。” 那人戴着笠帽,看不到脸,穿着件样式寻常的白衣,依言提起笔来,在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那名弟子倒着看,一时没有认出那两个字,只觉得这位道友的名字好生简单,居然笔划如此之少。 “道友请往这边请,拿着这块玉牌,阵法自有感应,不会拦阻。” 那人接过玉牌,向着山里走去。 那名弟子转过名册,看着那个名字微微一怔,心想为何如此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片刻后,他忽然想了起来,张大了嘴。 “啊,青山井九!” 他转身向山道望去,哪里还有对方的身影,赶紧拿出法器,通知山里的师长。 …… …… 云梦十二谷里,以迎仙谷的地势最为平缓,前来与会的各宗派剑舟云船都停在这里。 由谷内往峰顶的仙居有很多条道路,道旁尽是千年古松,青翠森然。 在这里不便驭剑或驭器飞行,不然整座山峰都会是剑光与宝毫,乱到不行。 修行者们在山间行走,在亭下停留,不时与人打着招呼,寒喧一二。 修行界这样的盛事很少,很多人隔了好些年才相见,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有群修行者最是令人注目,他们身着青衣,沉默向着峰顶行走。 能让越千门这样的长老亲自陪着,他们自然来自青山。 时隔数百年,青山宗的剑修们再一次出现在云梦山,而且来了这么多人,自然引起了很多议论。 有修道者问身边的同伴今次青山领队的是谁,待知道竟是方景天与南忘两位峰主齐至,更加吃惊。 “这次青山真是把面子给足了。” 那位同伴摇了摇头,说道:“这还不是全部,听说大会的时候,柳掌门会亲自到场。” 那位修道者很是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做为正道修行界的两大领袖,青山宗与中州派的关系向来微妙,或者说尴尬。 当年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中州派都没有去人,便是明证。 前些年梅会道战,中州派掌门独女白早被青山弟子井九所救,双方的关系稍有缓和。 但这些年因为朝歌城里的皇位之争,双方的关系再次变得紧张起来,为何青山宗会忽然释放出如此大的善意? …… …… 这些了解天下大势的大派弟子,对青山众人的到来生出很多感慨,对于很多散修与小宗派弟子来说,此时的感觉却要简单很多,就是激动与兴奋——都是传闻里的人物,他们只是听说过,谁曾想到此生还有亲眼见到的机会。 “那位气度沉静的仙师想来便是青山首徒过南山!” 有人激动说道:“当年他在浊水里连斩七头凶兽,被人间一位画师画在布上,后来被宝树居拍出了一箱晶石。” “顾寒又是哪位?简如云仙师来了吗?” “那位眉眼带笑,睹之可亲的仙师必然便是神末峰顾清,果然如传闻里那般,自然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顾清仙师与顾寒仙师乃是亲兄弟,顾家真是厉害,难怪这些年把手都伸进了朝歌城里。” 山谷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多,很快修行者们便弄清楚这些青山弟子的身份来历。 越来越多的视线落在了青山众人里某处。 修道者大多容颜俊美,身形颀伟,那人却有些矮,更像是寻常凡人。 那人的容貌也很寻常,寻常到你不管看了多久,只要稍微移开视线,便会忘记他的模样 寻常到了这种程度,那便是不寻常。 听闻就算在卷帘人的资料里,对他的面貌都没有准确的描述。 那人的气质也很寻常,耷拉着眼皮,显得很没精神,又像是没有睡醒。 问题在于,你不会觉得他很低调,反而觉得他是根本不屑抬头看你一眼,骄傲到了极点。 “这就是卓如岁?” 迎仙谷里响起好些声轻呼。 人们看着那名年轻的修行者,眼神里满是惊奇。 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卓如岁是青山掌门的关门弟子。 传奇的是,他进入青山内门便开始闭关。 无论世间如何变化,青山发生何事,他始终都在天光峰顶,整整二十年没有踏出洞府一步。 前些天,他忽然出关。 听闻那天青山出现了一道彩虹。 然后。 赵腊月败在了他的剑下。 …… …… “那可是赵腊月啊……真想不出来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要忘记,他也是天生道种。” 看着人群里的卓如岁,人们议论不停。 如果说前些年青山的光彩都在神末峰与两忘峰上,现在随着卓如岁破关,世间的视线都被他夺了过去。 感受着四周投来的敬羡视线,过南山微微一笑。 他对神末峰无意见,但是小师弟提前出关确实帮他减轻很多压力。 下一刻,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那些原本落在小师弟身上的视线都移开了…… 他顺着那些视线望去,发现人们都在看着崖下一条山道。 那条山道很旧,明显很久没有用过,看标识应该是通往山门处。 只有那些没有飞舟的散修、小宗派修行者才会从那里过来,为何能吸引这么多人的注意力? 有个人在山道行走,戴着笠帽,看不到脸,白衣微动,给人一种仙意飘飘的感觉,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是的,没有人知道那人是谁,但这种离尘清逸的感觉,怎能不令修道者们动容? 顾清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从人群里走出,向着崖下迎了过去。 看到这幕画面,有些反应快的人猜到了那位白衣人是谁,然后传开。 “难道是他?” “这就是传闻里的井九吗?” “他是不是真的这么好看?” 议论声响起,声音渐高,迎仙谷里一片嗡嗡声。 越千门微微皱眉,似有些不喜嘈杂。 过南山的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望向卓如岁,发现师弟还是耷拉着眼皮,没有任何反应。 无数视线落在井九身上。 有些宗派的女弟子更是涌到了亭子栏边,眼睛发亮。 没有人再看卓如岁。 井九的名气真的很大。 所有人都知道他很懒,而且很美。 他有很多传奇的故事,比如与童颜的那局棋,比如梅会道战。 他与白早的故事早已传遍朝天大陆。 要知道这里就是云梦山,二人终于要再次相见了吗? “哎呀!井九你终于来了!” 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山谷里响起。 伴着同样清脆的铃声,一位少女如乳鸟投林般向崖下掠去,正是悬铃宗少主瑟瑟。 远方一间山庐下,一位果成寺的僧人想要抬头,最终却低下头去,身影有些落寞。 …… …… 井九抬起头,看了瑟瑟一眼,意思很清楚。 瑟瑟身形微转,如鸟儿般转回崖间,有些恼火地哼了一声。 顾清在山道上迎着他,不及行礼,压低声音,用最快的语速开始说话。 只是山谷里的人太多,而且像方景天、南忘等师长境界深不可测,绝对能听到他的话,所以他没能说的太的。 他陪着井九走到崖上,说完应该说的话,便退到了后方。 井九向着青山众人走去。 他是青山弟子,这本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包括过南山、顾寒等人在内,很多青山弟子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 崖上渐渐生出一种尴尬与紧张的气氛。 看着这幕画面,感受着这种气氛,别派修行者很是不解。 然后他们想起来,卓如岁出关后便胜了赵腊月。 井九与赵腊月的关系不用说。 他是公认的剑道奇才,曾经的梅会道战第一,而且听说……很记仇? 难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 …… 井九走到了青山众人身前。 很多人都用余光注意着卓如岁的反应。 卓如岁看了井九一眼,然后回到原先的模样,耷拉着眼皮,显得困意十足。 很明显,他觉得此人不值得自己多看一眼。 有些人注意到,卓如岁其实看的不是井九,而是井九身后的铁剑。 铁剑依然在,这说明了很多问题。 众人不禁生出很多感慨。 当年在雪原里救白早,井九境界停滞,至今已经十年,居然到现在还没有突破。 难道这位剑道奇才真会就此陨落? 井九不知道人们在想什么,转身望向方景天与南忘,抱了抱拳,很随便地行了一个礼。 南忘挑眉说道:“你来做什么?” 井九说道:“白早让我来的,我来参加问道大会。” 只听前半句话,气氛似乎有些暖昧。 但随着后半句话,气氛变得更加尴尬,更加紧张。 卓如岁在试剑里胜了赵腊月,便成为了此次青山参加问道的唯一人选。 井九的意思,难道是想要挑战卓如岁? 南忘说道:“已经选出来了,别闹。” 井九说道:“胜者是谁?” 很多青山弟子很自然地望向了后方的卓如岁。 井九看了卓如岁一眼。 那张脸很寻常无奇,但与过冬的寻常无奇不同。 井九知道这是修的某种道法,并不在意,收回视线对南忘说道:“我胜他不就行了?” 南忘微恼说道:“他凭什么要接受你的挑战?” 青山试剑已经结束,卓如岁是最后的胜者。 如果事后还可以随时向胜者发起挑战,那青山试剑还有什么意义? 井九没有说话。 如果卓如岁就是不肯接受挑战,他也没有办法。 顾清忽然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人群里,望向卓如岁说道:“接受吧。” 师父不方便做的事情,只能他来做。 “你疯了吗你!” 顾寒看着自己的弟弟,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就凭井九现在的境界也想赢小师弟? 神末峰所有人都这般狂妄吗! 顾清没有理他,只是静静看着卓如岁。 眼神越平静,越有压力。 他的意思非常清楚,如果你不怕输,那你就自己出来与我师父战上一场。 卓如岁依然耷拉着眼,没有理会他。 没有人会认为他是怕井九,才不肯接受顾清的激将。 他的淡然神情,只会让人觉得他是因为井九太弱,觉得这个提议太荒唐,才不予理会。 “你没有参加试剑大会,便已经失格,无论你能不能胜卓如岁,都不可能代表青山参加这一次的问道大会。” 方景天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过南山等人松了口气,心想方师叔为了避免同门相争,出现难看的画面,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井九却知道并非如此。 方景天应该不知道他为何想要拿长生仙箓,但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一片安静。 井九忽然转身向人群外走去。 人们有些吃惊,心想难道是要负气离开? 谁都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井九走到水月庵弟子们所在的地方,站在那顶青帘小轿前。 水月庵太上长老在轿里。 那些少女们有些紧张,更多不解,心想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这是你们青山宗自己的事情,就算太上长老也不能帮你啊。 她们并不知道,就在不久前井九还在庵里住着。 所有人都不知道井九要做什么。 方景天微微皱眉。 井九对青帘小轿说道:“我来吧。” 听着这话,迎仙谷里一片哗然。 他居然想要水月庵参加问道大会的名额? 一位水月庵少女神情变得有些怪异,因为她才是水月庵挑选出来的问道者。 事涉长生仙箓的归属,连卓如岁都出关来争,谁会轻易把名额送给别派弟子? 在所有人看来,井九完全是异想天开、痴心妄想,水月庵当然不会答应这个请求。 谁也没想到,一道声音从青帘小轿里传了出来。 “如此也好。” 第九十一章杠铃或银铃般的笑声 迎仙谷一片安静。 人们看着井九与那顶青帘小轿,脸上满是震惊不解的神情,觉得此事好生荒唐。 南忘微怒问出在场所有人想问的话:“你在胡闹什么?青山弟子怎么能代表别派出战?” “不能代表青山,我只能用别的方法。” 井九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叙述,没有别的情绪。 但他的意思很清楚,问道大会他一定要参加。 南忘大怒,喝道:“难道你要离开青山,去水月庵当尼姑!” 所有人都看着井九,等着他的回答。 对修道者来说,宗派归属乃是最重要的事情,井九的做法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水月庵居然答应了。 “问道大会规则没有禁止,我便可以代表任何宗派出战,不用离开青山。” 井九的神情依然平静,理所当然至极,仿佛自己说的事情与荒唐一词没有任何关系。 几位悬铃宗的女弟子睁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说道:“没想到井九公子居然是……居然是……” “他就是这样一个厚颜无耻之人。” 瑟瑟气鼓鼓说道:“答应我的事情一直没做,这都已经多少年了!” 南忘才是最生气最失望的那个人,因为她想的更多。 井九居然要代表别派出战,水月庵还接受了……要知道井九是景阳的弟子,难道这是连三月的意思? 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衣袖微动,便准备把井九抽昏,直接带走。 方景天看了眼四周,发现很多与青山不睦的宗派人士脸上都带着看热闹的神情,中州派的越千门更是似笑非笑,脸色微沉说道:“此事稍后再议。”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着峰里隐着的山居走去。 在他想来,青山弟子自然会随着自己离开,只有井九一人会被留在原地。 没想到,幺松杉、雷一惊等两忘峰弟子,都是向着井九走了过去,执礼甚恭,向小师叔请安,这才离开。 注意到这点,方景天的眼神更冷。 顾清自然没走,站在井九身后。 水月庵众人也离开了。 那位原本要参加问道大会的小姑娘,瞪了井九一眼,心想回去后一定要请太师叔收回成命。 井九带着顾清向山上走去,远远跟着青山众人。 就算他要代表水月庵出战,但还是要住在青山宗的地方,他又不准备真的叛出师门。 一位姑娘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几粒可爱的小雀斑,对着井九款款拜倒。 镜宗雀娘,连续三年梅会棋战第一。 她认为童颜与井九是自己在棋道上的先生,今日相见,自然要前来行礼。 井九微微点头,从她身边走过。 接着又有几名大泽与悬铃宗弟子出来行礼,都是当年被在他救出雪原的。 卢今、伍鸣钟、殷清陌,这三名曾经与他一道参加道战的小组成员,今天也都来了,纷纷上前行礼。 瑟瑟像只小鸟般追了上来,带着几分佩服与嘲讽说道:“你可以啊,居然和水月庵都混这么熟了。” 井九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瑟瑟心想你答应我的事呢?忽看着远方一道白影闪过,笑着说道:“你家那位来了,我再找时间寻你说事。” 井九明白了,她要办的事情看来比较麻烦,不便在这种场合下细说。 顾清忽然说道:“师父,我在前面等你。” 井九看着前方青松下那个女子依然柔弱的身影,嗯了一声。 暮光从青松伞盖间漏下,变成无数丝缕,落在二人的身上。 白衣飘飘。 白裙飘飘。 真是一对璧人。 看到这幕画面,迎仙谷里的修行者们心里生出这样的感慨。 那几名参加过那年雪原道战的修行者,更是想起了当年的画面。 修行者渐渐散去,把崖畔的青松与安静留给二人。 这里是云梦山,没人想让白早仙子不喜。 “过……前辈还好吗?” 白早看着他好奇问道。 如果过冬真是童颜师兄猜测的那位前辈,为何会在西海败给剑神,还会被井九所救? 不等井九开口,她继续说道:“这三年你一直与她在一起?你是不是成了她的弟子,水月庵才会同意你代表出战?” 她有很多问题,在说的过程里却自己得出了解释。 这种推论很有道理,而且最符合她的意愿。 井九没有想到她居然猜到西海那人是自己,有些意外,说道:“她还不错。” 白早看着他背着的铁剑,有些吃惊道:“在朝歌城的时候便感觉你的境界已经突破,我还以为卷帘人看错了。” 井九说道:“想着有人会来找麻烦,隐藏了一些实力。” 他的语气很淡然,白早听着却觉得很甜,因为这代表着信任。 而且要换成以前,他必然懒得解释,她觉着他对自己的态度真的改变了很多。 “那你真要代表水月庵出战吗?” 白早担心说道:“青山的师长只怕不会同意,会很生气的。” 井九说道:“我在青山没有师长。” 白早这才想起来他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现在青山里确实没有人是他的师长,忽又想到一件事情,有些后怕,轻拍胸口说道:“幸亏我们不是同门,不然我岂不是要喊你师叔?” 井九心想那应该是师叔祖。 白早认真说道:“这次问道大会具体情形我也不知,只知道可能与云梦幻境有关,我打听清楚了再来告诉你。” 井九说道:“好的。” …… …… 中州派为青山安排的居所在迎仙谷最深处,是散落在崖前的十余幢木屋。 那些木屋都是由珍贵的硬木制成,叫做蜕皮之屋。 之所以会有如此吓人的名字,是因为那些硬木表面被人工用小刀细细削出无数道刻痕,形成极美丽而诡异的密纹,看着就像是蛟蛇褪下的皮,手感非常舒服,坐卧亦是如此。 顾清带着井九走进一幢木屋。 木屋背后的栏外便是绝壁,下方云雾缭绕,颇有仙意。 井九看了他一眼。 顾清唤出飞剑,在四周的空气里无声而落,无数道剑光如丝般织成密网,然后渐渐消失。 这是承天剑法里的一式,可以像某些阵法隔绝神识窥探。 井九对他的境界提升比较满意,指点了两句。 “承天剑法是对阵法的模拟与再造,但终究是剑法,你不要用的太拘谨,失了灵气。” 顾清认真听着,说道:“卓师兄对承天剑法的掌握在我之上,而且那天他还用了至少四座峰的真剑。” 井九说道:“那又如何?难道他就能赢了腊月?” 顾清很是苦恼,心想当时无数双眼睛看着师姑确实输了,您这个问题叫我怎么回答? 他认真说道:“卓师兄真的很强。” 井九解下铁剑递给他,坐到栏前的地板上,看着崖外的云雾说道:“再强也强不过腊月。” 顾清捧着铁剑,心想这对话还怎么继续?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我想起来,那天试剑之前,师姑曾经对元师弟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当时元师弟因为王小明的事情有些挫败,王小明就是玄阴教主,您当年……” “不重要的事情不要提。” 顾清心想那是师父您当年决意要去杀的人,卷帘人花了几年时间才查出来,怎么就不重要了。 “师姑当时对师弟说的是邪道威能大多假于外物,如果她现在不压制弗思剑,能战破海……” 顾清越想越觉得不解,说道:“卓师兄再强也到不了破海境,如果真是如此,师姑为何会输?” 井九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真是个小笨蛋,都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顾清这才明白为何师父会认为王小明的事情都不重要。 师父难得真情流露,居然被自己听了去…… 他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幸亏这个时候屋前传来幺松杉的请安声。 …… …… 蜕皮之屋的前厅里已经满是人。 方景天坐在最上方,南忘坐在左侧,天光峰长老白如镜与一位适越峰长老坐在对面。 其余弟子自然站着,卓如岁在人群里很不起眼。 这是青山议事的节奏。 井九走进来,看着屋里的情形,站在原地,没有行礼的意思。 屋里的气氛有些紧张。 顾清看了看四周,搬了个椅子过来,放在南忘的下手,退回人群里。 井九对顾清的表现本来很满意,但看着他把椅子放得离南忘那般近,又有些不满意。 要说麻烦,连三月自然居首。 第二便要算南忘。 不然当年他怎么会动不动就在洞府里闭关?要知道在崖边修行空气更好。 那时候,少女南忘每夜都在清容峰顶发酒疯,向着对面高唱南蛮情歌。 清容峰对面就是神末峰。 很吵。 井九想着这些事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屋子里的紧张气氛顿时消解,只是有些尴尬。 顾清搬椅子过来,便是要提醒所有人,他的师父与这四位长老乃是同辈。 商议事务可以,但不要摆出问审的作派。 南忘性子急,问道:“你与水月庵到底是怎么回事?” 井九说道:“无事。” 南忘翻了个白眼,说道:“那为何她们会同意你如此荒唐的行事?” 井九想了想,说道:“景阳真人与水月庵有旧,可能是因为这个。” 南忘最不想听到的便是这个答案。 她还没有来得及发飙,屋里便响起一道暴怒的声音。 白如镜厉声说道:“你是我青山弟子,怎么能代表别派去参加问道大会!” 井九会回答南忘的问题,虽然很不走心,但看都没有看此人一眼。 白如镜更是愤怒,喝道:“这件事情没有可能,除非你想被逐出山门!” 井九依然不理,只是静静看着地面。 人群里,卓如岁耷拉着眼皮,也在看着地面。 除了两个看地的人以及不知何时离开的顾清,屋里所有人都在看着方景天。 做为掌门真人与剑律元骑鲸之后的青山第三人,在场只有他有资格做出最后的决定。 方景天神情淡然说道:“没有这样的道理,除非你不把自己视作青山弟子,才可以这样做。” 井九依然不理会。 议事变成有去无回的单方面说话,屋里的气氛更加尴尬。 顾清走了进来,端着杯茶放在了井九身旁的茶几上。 尴尬的气氛稍微得到了些缓解。 井九觉得没有必要,但也不想拂了弟子的好意,端起茶杯喝了口。 白如镜更加生气,指着顾清说道:“只知道溜须拍马,如何能成大道!真是有什么样的师父,便有什么样的徒弟!” 如今顾清不止在青山九峰,便是在修行界都有很好的名声。 他是景尧皇子的老师,而且行事极为缜密周到,把神末峰的事务打理的极好。 但也有些带着贬意的议论,说他事师过谀。 顾清不是很在意这些议论,但今天却是出自青山师长之口,情形自然不同。 他脸色微变,没有说什么。 井九放下茶杯,望向白如镜说道:“你也会教徒弟?” 他说的是柳十岁。 屋里大部分都是两忘峰弟子,非常清楚那段往事。 柳十岁在云台一役里立下大功,重归青山。 当年对他极为无情的白如镜想重新收他为徒,被柳十岁拒绝。 白如镜丢了大脸。 青山九峰都知道,不能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 井九却说了出来。 白如镜脸色微红,说道:“至少我没教出一个被关在剑……” 井九不想再听下去,站起身来。 别人没有如何,方景天却是眼瞳微缩。 井九转身向屋外走去。 顾清自然跟着。 看似无礼的行为代表着强硬的意思。 他不在乎这场青山议事。 没人有资格来判断他是不是青山弟子。 “荒唐至极!荒唐至极!” 白如镜大怒喊道:“待掌门师兄来后,一定要严惩此人!不,要把他逐出山门!” 南忘斜了他一眼,心想莫不是个白痴? 方景天沉默不语,在心里想着,明明知道他不是小师叔,为何他刚才起身的时候,自己居然有些害怕? …… …… 中州派邀请了世间所有宗派,无数修道者云集此地。 对很多散修与小宗派修行者来说,虽说没有资格问道,前来观礼闻道也是极难得的机缘,对以后的修行会有极大影响。要知道此次盛会,中州派掌门谈真人与青山掌门柳真人都会亲自宣道,只有水月庵的太上长老了婉拒了邀请。 能够听到两位最顶尖的通天境大物讲道,还有可能看到道法演示,机会确实难得。 井九让顾清不用侍奉自己,去认真听几天。 他自己当然不会去,坐在栏边看着云里的山谷,静静想着事情。 所有人都应该在听二位真人宣道,他以为会无人打扰,没料到有银铃声随山风传来。 瑟瑟坐到他的身边,埋怨说道:“你答应我的事,还做不做了?” 井九说道:“做。” 瑟瑟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说道:“帮我杀了老太君。” 井九看了她一眼。 他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听过很多匪夷所思的请求,但要他帮自己杀亲奶奶……这还是第一次。 井九想了想,说道:“好。” 瑟瑟很是开心,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她手腕间的银铃轻响,仿佛也在欢笑。 …… …… (先啧啧两声,然后有朋友关心问道大会要写多少章,提前说,要写好多好多章~因为设计的情节我很喜欢。) 第九十二章天下三懒 当年在朝歌城旧梅园里,瑟瑟送了井九与赵腊月一对品阶极好的铃铛。 井九的那个现在被系在刘阿大的颈上。 赵腊月答应还赠瑟瑟一把好剑,事后给了。 井九答应帮她做一件事,什么事都可以,但到现在还没做。 那时候洛淮南与景辛皇子对此颇不以为然,因为什么都可以往往也就意味着什么都不可以。 井九相信瑟瑟不会让自己为难。 只是在镇魔狱里把铃铛借给冥皇时,他曾经想过她会不会因此生气,要自己杀光悬铃宗的长老怎么办? 现在看来竟是被他料中了,如果他要去杀死悬铃宗的老太君,岂不是得先把悬铃宗的长老们杀光? 之所以曾经想过这样的情节,自然是因为他算到了很多事情。 不管当初天近人的推演是否正确,老太君终究是要死的人,而她离死期越近,瑟瑟母亲的麻烦就会越大。 在奶奶与母亲之间做选择,对任何人都是很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瑟瑟这样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姑娘。 银铃般的笑声里不知道藏着多少痛苦。 他摸了摸瑟瑟的脑袋。 瑟瑟顺势靠在他的怀里,说道:“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对你投怀送抱?虽然知道这是因为你不把我当女人,但我还是很开心,因为反正她们靠不着啊。” 说话的时候,她的小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井九没有说话。 “对了,你知道何霑去哪里了?当年他和要带我去蓬莱吃比大泽更好吃的烤鱼,结果消失了好几年。” 瑟瑟的声音越来低,渐至不可闻。 井九低头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右手下意识里抚摸着她的头发,想了想说道:“他在果成寺,这次也来了。” 瑟瑟啊的一声,抱着他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起身掠向山下,留下一串笑声。 银铃的声音确实很好听。 井九这般想着,用手擦了擦脸,剑火燎过,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开始继续思考。 长生仙箓他志在必得,所以要做些准备。 白早提到过云梦幻境,他知道那是什么。 中州派有件仙家宝贝能引修行者的神识入幻境,传闻幻境里一切皆如真实,在里面可以感悟天地、世情、人性——在幻境里修行生活,用岁月洗涤道心,便等于是果成寺的蹈红尘,只不过因为真实世界与幻境之间的时间差,这个感悟的过程可以被压缩很多,当然所得自然也不会有蹈红尘来的真切。 井九想到刚才应该再向瑟瑟要件东西。 远方传来飘渺乐声,今日讲道已经结束。 井九向山下走去,寻着一名中州派弟子,询问果成寺的僧人住在何处。 那名中州派弟子把他带到东面一座山谷,便告辞离开。 暮色将至,山谷里的几座寺庙更显幽静。 果成寺与水月庵还有宝通禅院等寺院的宾客,都住在这座山谷里。 中州派是玄门正宗,却有这么多寺庙,不知该说是开明包容,还是说豪奢大气。 井九走到果成寺僧人所在的那间寺庙时,白早已经在那里等着他。 她是中州派掌门独女,今日应该很忙碌才对,却出现在这里,必然是先前那位中州派弟子通风报信。 井九自然能想到原因,只不过没有想,说道:“我来找人。” 白早听着庙里传出来的声音,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找谁,但应该都还在里面。” 大殿木门紧闭,瑟瑟正踮着脚向里面看,小手不停拍打着门,喊着:“有本事你给我开门!” 井九与白早没有过去,远远看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殿门终于开启。 瑟瑟气鼓鼓地走了进去,但看着跪坐在蒲团上,对着古佛沉默不语的身影,心顿时软了。 她走到何霑身后,说道:“就算……当了和尚,也不用这么难过吧?居然躲着我不见。” 何霑听着瑟瑟不着调的安慰,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什么?” 瑟瑟在他身边蹲下,看着他的脸,眼里满是好奇与跃跃欲试的神情。 何霑已经落发,胡须也都剃的极为干净,整个人反而显得年轻了很多。 感受到瑟瑟的目光,他有些警惕说道:“不准摸我的头。” 被说中心事,瑟瑟有些无趣,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何难过,那你告诉我啊。” 何霑声音微颤说道:“我的朋友背叛了我们,结果害死了我一个朋友,你说那我到底算什么?” 瑟瑟不解说道:“那是你朋友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何霑说道:“识人不明,引来祸害,难道不是我的错?” 瑟瑟说道:“那你确实有些眼瞎,但终究是那个人的问题,你的问题不算大。” “我自幼无父无母,直到现在还不知道父亲是谁,刚知道母亲的来历,身边便出了大事,由此可见,我是个不吉之人。” 何霑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觉得……以后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 瑟瑟很是生气,说道:“我父亲死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记得,从我记事开始,奶奶就怕母亲改嫁,每天想着如何杀死她,然后让我继任宗主,反正我姓德,也就等于说我的存在便是我母亲死去的理由,那我这样的女儿又算什么?” 说完这番话,她已经难过得不行,眼里满是泪花。 何霑转头看着她,心里生出极大不忍,安慰说道:“别哭了。” 瑟瑟哭的越发厉害,哭声在佛前回荡。 何霑犹豫半晌后说道:“要不然……我带你去烤鱼吃?” 瑟瑟顿时破啼为笑,擦掉眼泪说道:“好啊。” 何霑也是无奈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她的哭是真是假。 瑟瑟忽然想着一件事情,说道:“这里可是云梦山,随便抓鱼来烤会不会出事?” 何霑说道:“不怕,我在中州派有朋友。” 说到朋友二字的时候,他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原本他根本不想来云梦山,就是怕见到那位朋友,所谓无颜相见,便是如此。 瑟瑟没有给他机会反悔,把他从蒲团上拖起来,向殿外走去。 刚走出大殿,他们便看到了井九与白早。 井九还是像以往那般平静不语,白早的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何霑有些窘迫,心想难道先前的对话都被这二人听了去? 瑟瑟却毫不在意,仰着小脸,很是得意,对井九说道:“你追着我过来做什么?” 白早看了井九一眼,才知道他是来找她的。 井九说道:“你有没有别的铃铛,再给我一个。” 瑟瑟不解说道:“我当初给你的那个呢?” 井九自然不会说那个铃铛现在被系在一只白猫的颈上,虽然那绝对不是一只普通的白猫。 “藏在神末峰顶,没有带出来。” 瑟瑟很满意他对那个铃铛的慎重态度,说道:“那般好的铃铛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等回家再去给你找啊。” 井九要铃铛是准备在云梦幻境里用,说道:“算了。” 瑟瑟才明白他是现在就要,想了想,从手腕里摘下自己的铃铛递了过去,说道:“先借你用两天。” 这只铃铛是她的本命铃,极其珍贵。 想到她在悬铃宗里的地位,可以说这就是世间最好的清心铃。 白早与何霑不知道井九答应她的事,不禁有些吃惊。 何霑带着瑟瑟去找朋友烤鱼,井九没有离开,走到庙里去看那两名僧人。(……) 年老的僧人看着他微笑不语,脸上的皱纹比当年在南河州的时候已经深了很久,但还很是精神,眼神柔和。 年轻的僧人见着他更是激动,却说不出话来。 白早有些奇怪。 井九很喜欢这个年轻僧人,对老僧说道:“解了吧。” 老僧笑了笑,隔空对着年轻僧人点了一指。 顿时,无数话语从年轻僧人的嘴里喷涌而出,有如江流不绝。 诸如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之类意思相近的词,不停重复。 井九略生悔意,问道:“何霑来蹈红尘?二位来做何事?” “问道大会还不是要打架……” 年轻僧人转而望向白早说道:“贵派自然早有准备,仙丹不少,但治外伤还是我们拿手。” 井九说了几句话,知道代表果成寺前来的律堂首席渡海僧并未归来,便告辞离开。 他本想问问渡海僧,柳十岁现在的情况。 走出寺庙。 白早有些好奇,他为何会与这两个境界普通的医僧关系如此亲近,居然愿意与对方说些闲话。 她正准备问的时候,却发现前方柳树下站着一个少女。 少女眼睛微红,明显刚刚哭过,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 正是那位原本准备参加问道大会的水月庵弟子。 很明显,水月庵太上长老没有同意她的请求,还是把那个名额留给了井九。 那位少女看着井九便难过起来,看着他背着的铁剑更是不忿。 “你连无彰圆满都不是,根本没有参加资格,为何还要抢我的?” 白早知道井九不会回答,看着她歉意一笑。 “其实我也不明白,你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一道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那声音没有什么精神,但也谈不上懒洋洋。 懒洋洋也是一种情绪。 那个声音里没有情绪。 说话的人是卓如岁。 他靠着山道旁的石壁,耷拉着眼皮,看着地面,一身倦意。 似乎不如此,他便会躺下来,直接睡着。 井九看着这个小孩子,忽然生出了些欣赏。 白早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去给你们找个地方?” 井九嗯了一声。 卓如岁站直身体,对她说道:“麻烦了。” 水月庵少女有些茫然,心想你们在说什么? 井九说道:“跟上。” 水月庵少女吃了一惊,心想要我跟着去哪里? 白早微笑说道:“你不是想看他的资格吗?” …… …… 一座幽暗的山谷里落下几道光毫。 夜色初至,星辰不明,崖间的苍翠显得有些黑暗,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 井九望向野林深处,说道:“真的就在这里?” 白早说道:“这座山谷是我的修行地,洞府就在上面,待会儿上去坐坐?” 井九说道:“也好。” 卓如岁慢慢把飞剑重新收进体内,心想真是很有信心啊。 白早看着他说道:“未经我允许,这里禁止任何人出入,只要你们动静不太大,外界便不会有人知道。” 卓如岁是青山掌门的关门弟子,闭关二十余载,一朝惊天下,声望正高。 在所有人看来,他最有可能成为将来的青山掌门,还在过南山之上。 在山道上,无论顾清如何激他,他都没有回应,因为不管怎么说,井九都是他的师叔。 青山内部的纷争,为何要让旁人看见,甚至他都不想让别的同门看见,所以他才会私下来寻井九。 在他想来,总不能让景阳师叔祖因为再传弟子不成器而蒙羞。 很巧,井九也是这样想的。 柳词不错。 别让他最疼爱的小徒弟太难堪。 别让太多人看见。 这里没有什么观众,只有两个姑娘,做个见证也就够了,相信她们事后不会说什么。 只是…… 夜林里忽然响起踩草的声音,还有水滴落在草上的声音。 接着有火燃起。 片刻后,何霑左手提着一条鱼,右手拿着一个火把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火把生出光线,照亮山谷。 瑟瑟跟在后面走了出来,裙摆已湿,明显是下溪抓鱼留下的痕迹。 看着山谷里的阵势,何霑与瑟瑟怔在原地。 瑟瑟反应最快,对着井九嚷道:“你怎么又追着我来了?” 井九没有说话。 卓如岁叹息说道:“到底有多少位看客?” 话音方落,一个年轻男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他双眉极淡,给人一种眼高于顶、与世疏离的感觉。 正是中州童颜。 “云梦山很大,为何你们偏要在这里烤鱼?” 白早看着童颜微恼说道:“师兄,我给你令牌可不是用来做这些事的。” 何霑忽然觉得手里的鱼与火把都变得很沉重,自己好像又把朋友坑了? 童颜想了想,说道:“在别处烤鱼,师长们说起来太麻烦,你这里不会。好久不见。你好。你也好。” 好久不见是对井九说的。 你好是对卓如岁说的。 你也好是对那位水月庵少女说的。 一句话解决所有的事情。 不愧是棋道大家。 场间的人们生出这种想法。 还是说这是一种懒? 井九的话更少是因为他的棋力更强,还是因为更懒呢? 瑟瑟忽然问道:“你们要打架啊?” 卓如岁没精打采说道:“是请师叔指教。” 井九说道:“我会的。” 瑟瑟看着卓如岁同情说道:“那你可就惨了。” 第九十三章满天火花问你行不行 瑟瑟的意思非常清楚,何霑却不赞同。 卓如岁随随便便一站,便自有一方天地的感觉,强的不像话。 井九境界停滞近十年,哪里可能是他的对手。 水月庵少女望向童颜,请教道:“童颜公子您怎么看?” 童颜是棋道大家,聪慧无双,眼光自然极准。 何霑也望向他,想知道他怎么看,比如井九能撑多长时间。 童颜想也未想,说道:“当然是井九赢。” 何霑很是不解,那位水月庵少女也很吃惊——卓如岁自幼闭关,如此年轻便入了游野境,真可以称得上是修行界上的怪物,比赵腊月都更胜一筹,井九的剑道天赋再高,又如何能够弥补双方境界间的差距? 白早认真问道:“师兄为何比我还有信心?”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因为井九的算力天下第一,如果他没有必胜的信心,根本就不会出现。” 这个推断很符合逻辑,至少听上去很有道理。 当年梅会那局棋后,井九的算力震惊了整座大陆,如果没有把握,他为何会同意与卓如岁战这一场? 那位水月庵的少女有些不服,又问瑟瑟为何如此看好井九。 瑟瑟说道:“很简单啊,因为那个人做事从来都不肯吃亏的。” 何霑想了想这些年井九的故事,发现好像还真是如此, 瑟瑟看着山谷里那两道身影,忽然笑了起来,说道:“青山宗果然喜欢玩这一套。” 何霑等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夜色渐深,繁星渐盛,山谷里被镀上了一层银色,视野也变得清楚很多。 卓如岁耷拉着眼皮,抱着双臂,看着地面。 井九背着双手,看着山崖里的树林。 就像误入山谷的两名旅行者。 他们并不相识。 一个人走的累了。 一个人还有赏景的闲情逸趣。 何霑同意瑟瑟的说法,点头说道:“别的不服,就服这个,太能装了。” 白早想起向晚书等人后来转述的雪原脱困场景,微笑想着,还确实有点这个意思。 水月庵少女忽然睁大眼睛说道:“他们准备就离这么近吗?” 众人这才注意到,井九与卓如岁相隔不过数十丈,而且也没有驭剑离开的意思。 青山剑修最忌讳的便是与对手近身,如果可能的话,都会尽量拉远与对方的距离。 这场青山同门间的剑争,为何二人会站得如此之近? 何霑看了童颜一眼,说道:“卓如岁如此放松自信,甚至让了这么多,你还觉得井九有机会?” 童颜有些不确定说道:“也许井九就是算到了这一点?” 何霑摇头说道:“那未免太无耻了些。” 卓如岁是游野初境圆满,高出井九很多,如果他拉开距离,今夜这场剑争便会成为单方面的攻击,井九必败无疑。 现在二人之间的距离表明,卓如岁不想占境界的便宜,只想用剑道修为战胜井九,这是骄傲还是骄傲呢? 如果井九是算到了卓如岁的骄傲,才会应战,那么这是无耻还是无耻呢? …… …… “就算这样,你还是不行的。” 卓如岁看着落在脚背上的一只蚂蚱,忽然说了一句话。 井九就像是没有听到,从身后解下铁剑,除掉裹剑的布。 卓如岁还是没有抬头,却像是已经看到了他的铁剑,说道:“你的剑也不行。” 井九说道:“这只能说明你的眼光不行。” …… …… 没有谁喊开始,更没有倒数,那块裹剑布落在地面的瞬间,便开始了。 井九身前出现一朵极微渺的火花。 他的脸被照亮,星夜便不再那般夺目。 那朵火花还未消逝,又有第二朵火花在不远处亮起。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火花出现。 有的在高空,有的在地面,有的在山林,有的在溪边。 只是瞬间,便有无数朵火花盛开,就像前些天寒食谷里一夜盛开的牡丹海般。 整座山谷都被照亮。 井九与卓如岁站在满天火花里,剪影清楚,衣袂轻飘。 画面无比美丽。 瑟瑟发出一声惊呼:“好美。” 水月庵少女的眼神也在说着相同的话。 白早的眼神很明亮,就像水一般。 在水畔看花火,是件很美的事,但她知道,那些火花里蕴藏着多少凶险。 那些火花是井九与卓如岁的飞剑相遇、然后撞击留下的痕迹。 一朵火花便是一次相遇。 无数朵火花,便是无数次相遇。 只是瞬间,山谷里便出现了漫天火花,说明二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出了无数道剑。 他们的剑到底有多快? 看着眼前的火花盛景,何霑眼神微惊,心想这两个人好强。 童颜的眼睛一眨不眨,专注看着谷间,眼里有无数光点出现,然后渐渐淡去,完美地映照出所有细节。 他在计算井九与何霑的出剑速度、剑行轨迹、以及更多的东西。 何霑忽然说道:“井九不行。” 童颜没有说话。 他已经计算出来,井九确实居于劣势。 漫天火花看似笼罩整座山谷,其实还是有疏有密。 东面的火花越来越稀疏,西面的火花越来越密。 就像是有阵无形的风,把那些火花吹向井九站立的地方。 这说明两道飞剑相遇的位置离井九越来越近。 攻守之势非常明显。 忽然有无数声音在山谷里响起。 那些声音很轻,就像无数个琉璃瓶同时碎裂。 何霑等人神情微松。 有剑鸣声响起,说明双方暂时停剑。 满天火花逐一消失,山谷重新变得幽暗,先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场梦。 何霑插在地上的火把,照亮周遭,微有风声。 一道飞剑静静悬在空中。 剑身是灰色的,看着很是寻常,却又隐隐散发出一种极强大的感觉。 卓如岁耷拉着眼皮,说道:“师叔,你比我想象的强很多,但你的剑确实不行。” 井九的铁剑在青山很出名,承自适越峰的莫师叔。 但铁剑的名声更多来自于那个故事以及他拿到铁剑的方式,并不代表这把铁剑本身很强。 事实上这把铁剑的品阶很普通,而且过于沉重,在雪原燃烧了六年后,更是变得难看至极。 卓如岁能够感觉到井九的剑法精妙,不在自己之下,但铁剑太重,品阶普通,运剑势必会受到极大影响。 先前他能够一直主攻,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说过,你的眼光不行。”井九说道。 卓如岁感知着自己的飞剑,发现剑意运转有些凝滞,似乎受到了什么影响。 井九忽然转身望向山谷外的远方,又看了白早一眼。 白早也感受到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能一直用阵法把那些师长挡在外面。 井九望向卓如岁说道:“快点。” 卓如岁说道:“那你认输好了。” 话音方落,火花再现。 这一次火花没有在山谷别的地方出现,比如崖间,比如溪边,只是出现在二人之间。 他们相隔数十丈,如此多的火花同时出现在这里,密密麻麻一片,几乎变成一面光镜,有些刺眼。 瑟瑟与那名水月庵少女用手捂着脸,可爱地露出眼睛。 何霑神情凝重,发现如果是自己绝对接不住这般狂风暴雨的攻击。 卓如岁真的很强,如此年纪便已经掌握了青山的剑道真意,剑元充沛,剑法狂暴,确实就是个怪物。 问题在于,井九为何还能应对? 白早有些担心井九,因为井九的剑确实很吃亏。 卓如岁是青山掌门的关门弟子。 他的飞剑看似寻常,实则品阶不凡,只怕还要在过南山的蓝海剑之上,是真正的上品仙剑。 就算井九的剑道修为不弱于卓如岁,那把丑剑又如何承受得住如此高频的打击? 无数火花在童颜的眼眸里出现。 他怎样也推算不出井九有反击甚至获胜的可能,不禁有些不解。 …… …… “白师侄,请解了阵法。” 上方的夜空里忽然传来一道浑厚而冷冽的声音。 白早听出是越千门长老的声音,没有办法,只得撤了山谷外的阵法。 阵法撤除,便听到了密集的破空声,看到了数十道光毫,照亮了夜空。 事先便得到过提醒,但井九没想到小孩子的剑道水平居然真的很不错,最终还是惊动了云梦山。 中州派与青山宗众人,还有水月庵、昆仑派、大泽的与会者都闻讯赶到了这里,从高空望向地面。 山谷里的画面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满天火花,井九与卓如岁站在其间。 阵法撤除,风从谷外涌入,带起那些火花向着高处飘去,看着是像数万只萤火虫同时飞起。 众人自然知道这些火花是井九与卓如岁斗剑的痕迹,很是震惊。 这两个人居然强到这种程度吗? 那些年轻弟子们都在想,如果这时候是自己站在山谷里,只怕早已被飞剑斩成了无数段。那些修为深厚的前辈师长则是在回想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水平,然后感慨万分地摇了摇头,心想差得太远了。 卓如岁不愧是青山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不愧是胜了赵腊月的怪物,真是强的不可思议。井九也不愧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居然能够抵挡住对方的狂攻,但都说他的境界停滞了十年,这哪里看得出来? …… …… 井九感受到了天空里的那些人的到来,微微挑眉。 他已经习惯了被别人看,但不代表喜欢,无论脸还是剑。 他决定结束这场战斗,于是松开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 铁剑忽然在夜空里现出身形,飞回身边,深深插进地里。 这是进攻的最好机会。 卓如岁却没有动。 这一刻,他终于抬起了头。 望向井九。 感受到山谷里的天地气息变化,他毫不犹豫疾掠而退,退至百丈外的林畔不远处,盘膝坐下。 他闭上眼睛,左手掌心向上伸出,右手并指捏了一个剑诀。 那道飞剑在夜空里现出身形,然后再次消失。 井九衣袂微飘,也在原地消失。 星光落在山谷里,悄然无声,却隐藏着极大的凶险。 风继续吹着,拂动林梢与野草,任何线条仿佛都变成了剑光,森然至极。 不知是风灌入崖间的洞,还是树叶的摩擦,山谷里回荡着凄厉的鸣叫。 卓如岁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森然的剑意,充斥着整座山谷。 瑟瑟等人再也无法站在原地观看,退到崖上。 何霑的神情有些黯淡。 夜空里的那些修行者、主要是那些年轻弟子也承受不住,退到十余里之外。 那些凄厉的风啸叶动,忽然消失不见,变成一声哀切的剑鸣。 井九出现在卓如岁的身前。 卓如岁的飞剑被他踩在脚下。 井九点向卓如岁的胸口,指尖带着一道剑光。 卓如岁睁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那根手指,仿佛看到世间最锋利的那道剑。 他松开剑诀,不再试图重新控制飞剑,十指带着残影散开,便要用锁清秋的方法锁住井九的手指。 当年在青山试剑大会上,两忘峰顾寒便曾经尝试用这种方法锁住井九的剑,但他失败了。 卓如岁知道这件事,但他认为师兄做不到的事情,自己一定能够做到。 剑光闪过。 卓如岁的手落在了井九的衣袖上。 井九的手指落在他的胸口。 啪啪啪啪。 无数极轻的闷响在他的身体里回荡。 数十道白烟从他的剑衫里冒出。 卓如岁被震退到树林里,撞到一棵树上。 那棵树喀喇一声断开,然后倒成两截。 白烟渐散,他的身上出现数十道剑痕,隐有血渍渗出。 …… …… 山谷里一片死寂。 夜空里同样如此。 天地无语。 无数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有的震惊,有的敬畏,有的热切。 井九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段? 他的身法那般玄妙难测,便是中州派的天地遁法只怕也莫过于此。 众人心里生出无数疑问,然后想起来那个传闻。 “贵派门下有这么多天才弟子,真是可喜可贺,只是……藏得也够深啊。” 越千门看着方景天与南忘说道,语气谈不上苦涩,倒是试探的意味居多。 方景天沉默不语,看着山谷里的那道身影,若有所思。 南忘淡然说道:“就是个先天无形剑体,难道我青山还要到处喊去?” …… …… (昨天那章我写了一句,何霑带着瑟瑟去找朋友烤鱼……我在后面用括号写了省略号,其实是当时写下这句话就觉得很好玩,因为烤鱼就是我的朋友啊……虽然他大名是奥尔良烤鲟鱼堡,顺便广告,他的重燃恢复更新了。今天这章写完我也觉得很好玩,这么多年写了无数场战斗,现在越来越苛求画面和腔调,我喜欢这种调调,阿加!) 第九十四章我本游野中人 很多事情不需要到处喊才能被人知道,比如白早对井九的情意,比如这一场青山剑争的胜负。 断树之前,卓如岁抬袖擦掉唇角流出的鲜血,看着井九眼神有些怪异。 先前那刻,井九可以轻易地杀死他,胜负自然已分。 传说里的先天无形剑体真的有这么厉害,居然能够无视境界差距? “如果不是卓师弟让着你,你怎么会有偷袭伤他的机会?” 夜空里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众人闻言微惊,想着先前的画面,发现这说法有其道理。 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很少会像先前井九与卓如岁那样,站得如此之近——卓如岁是游野初境圆满,只需要拉开距离,以境界碾压,井九剑道造诣再高,剑元再如何充沛,再是无形剑体,也没有任何机会。 最开始的时候,何霑对童颜说卓如岁在让着井九,便是这个道理。 人们更吃惊的是,那道声音来自青山众人。 那人没有控制自己的音量,让所有人都听到了,明显是故意为之。 井九抬头望向夜空,记起来那名弟子叫做简如云,两忘峰第几来着。 因为某些原因,简如云对柳十岁一直警惕,没有放弃对左易案的追索,结果把自己亲弟弟简若山的性命葬送了进去。 那件事情之后,他对神末峰与柳十岁的恨意更加强烈,怎会看着井九就此离开,直接出声点破实情。 井九走回铁剑前,伸手把剑从地里拔了出来,甩向夜空。 看似随意的动作,只是挥了挥衣袖,山谷里却生出一场大风。 一道剑光,破空而起,直指青山众人。 那剑光笔直无比,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手,在夜幕上画了一笔。 伴着轰隆如雷的声音,铁剑来到了十余里外的高空,来到了简如云的身前。 这道剑来的如此之快,简如云竟是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眼看着便被杀死。 忽然,一根纤细的手指伸了过来,在铁剑上轻轻一弹。 一声清脆的剑鸣,铁剑倒转而回。 南忘收回手指,微笑不语。 铁剑以更快的速度回到地面,井九伸手接过。 直到这时简如云才反应过来。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知道如果不是南师叔出手拦阻,自己这时候只怕已经是身首分离的下场。 夜空里一片哗然。 山谷里的何霑等人更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断树前的卓如岁看着井九的眼神越发怪异。 …… …… 哗然之后便是死寂。 夜空里没有任何声音。 隔着十余里的距离,便要一剑杀死位两忘峰弟子,这是什么境界? 井九的那一剑很随意,明显犹有余力,说明境界可能还在表现出来的之上。 难道他现在已经到了游野中境?已经超过了卓如岁? 真是如此的话,那简如云的话,何霑的看法,众人的猜测都成了笑话。 如果开始的时候,卓如岁真仗着自己境界更高,远距离驭剑来攻,他只会输的更难看。 南忘看着白如镜嘲弄问道:“你现在还想把他逐出山门吗?” …… …… “今天看来不方便了。” 井九提着铁剑走到白早身前。 那块布被他扔到地上,先前被剑火灼烂,已经无法再用。 白早点了点头,然后像变戏法一般取出一块白布。 井九接过那块白布,发现是天蚕丝织的,点头致意,把铁剑用布裹好系到背上。 何霑不解问道:“现在都知道你已经破境游野,为何还要把这剑背着?” 井九现在确实可以把铁剑收进身体,但那并不是真的收进身体。 就像他现在已经无可争议地成为最年轻的游野中境修行者,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游野境。 换句话说,他的铁剑还是不能与剑丸合而为一,因为他修的新道不需要用铁剑再养出一只剑鬼来。 要把铁剑藏到那个很远的地方,每次用的时候再拿出来,有些麻烦。 虽然他每次拿竹椅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要解释这件事情也很麻烦,所以井九没有解释。 卓如岁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断树的截面上,问道:“你这到底是什么剑法?我从来没有见过,书里也没写过。” 井九说道:“你没见过的剑法很多,以后不要总在洞里睡觉,出来多走走看看,对你有好处。”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山谷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人们的情绪很复杂。 很多人在惊叹。 赵腊月横空出世后,便再无敌手,好不容易被卓如岁胜了一场,结果没过两天便让井九赢了回来。 景阳真人洞府所在的神末峰,不愧是修行界圣地,出来的都是些真正的怪物。 看到井九破境游野,甚至直入中境,最开心的自然是白早,或者说欣慰。 井九没有被雪原六年耽搁修行,她的负疚感减轻了很多。 瑟瑟的态度一如往常,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卓如岁,撇嘴说道:“就他懒成这样,也好意思说别人? 何霑则是想起了那年的梅会,感慨万千。 “当年看你与井九下棋,我便再不下棋,今日看他们斗剑,今后我也只好不用剑了。” 童颜看了他一眼,说道:“问题是,你本来就不用剑。” …… …… 回到蜕皮山居,脚落在地板上,传来清楚的粗砺感,井九觉得自己有些累。 对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事情——卓如岁的天赋与战力确实都很强,柳词对这个小孩子寄予厚望果然有其道理。 走进屋里,顾清在冥想修行,盘膝坐着,头顶冒出一道笔直的白烟,一柄飞剑在烟雾里缓缓转动。 井九静静看着。 顾清的天赋不错,也很勤奋,他总以为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子早已进入游野境,现在才知道还差一线。 如果不是在朝歌城里被耽搁了三年,也许那一线的距离早就已突破。 直到前些天白如镜说起,井九才知道世间对顾清的某些评价。 事师甚谀?他对此毫不在意,做徒弟就应该这样。 顾清收回飞剑,睁开眼睛,便看见师父站在自己身前,不由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行礼。紧接着,他感受到井九的气息比平日里变得更凌厉了些,应该是刚经历过战斗,不由心生警惕,唤出飞剑,问道:“师父,出了何事?” 井九说道:“卓如岁的事情。” 顾清怔了怔,有些不确定问道:“解决了?” 井九嗯了一声。 顾清很是高兴。 同是神末峰弟子,他比元曲想的事情多,甚至比赵腊月与井九想的都要多很多。 神末峰没有高境界的前辈师长坐镇,白鬼大人不可能一直在峰顶停留,那便只能靠自己熬。 熬,需要时间,时间只能靠景阳师叔祖的余威,那么神末峰便不能输。 无论是与同门还是别派修行者的战斗,输的越少越好,万一输了,也要尽快赢回来。 就像师父这样。 当然,也只有师父能够这样。 顾清在心里想着。 井九看了眼他的飞剑,问道:“要不要换?” 游野境便要开始养剑鬼,所以剑修如果想换剑,最好在进入游野境之前。 顾清看着手里的剑,想了想后说道:“还是不用了。” 他知道师父既然这么说,肯定能为自己觅来一把好剑,甚至有可能是蓝海剑那样的仙阶飞剑。 不换剑,他以后便只能一直用这把普通飞剑。 可他还是拒绝了。 他与这把飞剑已经有了感情,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 “剑随人起的道理,弟子一时不敢或忘。” 顾清看着井九认真说道:“师父你用这把普通的丑剑便能战胜卓师兄,我也可以做到。” 井九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赵腊月追求所谓公平战斗,压制弗思剑的威力,于是输给了卓如岁。 顾清不肯换剑。 元曲经常被玉山师妹骂。 那些猴子以前经常被适越峰的远亲欺负。 神末峰上都是一群笨蛋,包括如今在果成寺的柳十岁。 也不知道他们是学的谁。 井九想着这些事情,走出屋外,取出竹椅躺下。 还天珠的画面还在夜空里悬着,只是比白天淡了很多,现在是放着星夜的画面,与真实的星空前后交叠,难以分清真假,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值此良辰美夜,他忽然感觉不对。 他不管如何都要拿到长生仙箓,必然要与那些问道者竞争,甚至是厮杀,说不得便会用幽冥仙剑。 今夜他借青山作证自己用的是先天无形剑体,便是不想中州派发现问题。 可为何心里的感觉更加不对了? 他闭上眼睛,手指在竹椅扶手上轻轻敲着,开始推演计算。 不知道多长时间后,他睁开眼睛,确认了自己的感觉,却没能算清楚那种感觉源自何处。 …… …… 十余日后,中州开派三万年的盛会进行到了后段。 各位真人的讲道已经结束,各派修行者以及那些散修没有一人离去,因为重头戏就要开始。 今日便是问道之期。 长生仙箓据说是白刃仙人飞升之时留下的仙箓,虽然只是副箓,但依然称得上是人间至宝。 谁能拿到长生仙箓?这是现在整座云梦山,乃至整个修行界最关注的事情。 那些早有声名的年轻强者自然是关注的重点,比如卓如岁。 闭关二十余载,出关便胜了赵腊月,让他的身上蒙上一层神秘与传奇的色彩。 卓如岁站在人群里,耷拉着眼睛,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 前些天夜里他输在井九剑下的事情已经传开,很多不了解他的修行者,以为他是受到打击后有些沮丧。 方景天与白如镜等人的脸色有些阴沉,甚至可以说是难看。 不是因为卓如岁输给了井九,而是因为井九不在这里。 远方一个石台上站着十余名水月庵弟子,裙摆轻飘,只有一个座位,井九就坐在上面。 无数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无数议论声因他而起。 毫无疑问,他是现在修行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也是问道大会最被看好的参赛者。 如此年纪便进入了游野中境,自然是最不起的天才。 这样的天才人物,以前的修行界不曾有过,相信以后也很难出现。 青山掌门真人没有出现,据说他与水月庵太上长老,昆仑掌门等大人物,正在与谈真人论道。 很明显,柳真人没有对井九的选择发表任何意见,白如境曾经说要把井九逐出山门更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问题在于,人们没想到井九居然会真的代表水月庵出战,如果真让他拿到长生仙箓,如何归属? …… …… 一道声音在山谷外响起,落入每位修行者的耳中,清晰的就像是文字现于眼前。 主持问道大会的是中州派长老越千门,炼虚境修为深不可测,如果在人间那便是真正的神仙。 无数禽鸟从云梦山四周飞来,应道法之征,盘旋于谷外那道崖壁之上,组成线条,最终现出一个名字。 随着越千门的声音,群鸟振翅而飞,在崖壁上组成一个新的名字。 修行者们惊叹不已,心想云梦山果然不愧是玄门正宗,正道领袖,手段玄妙至极。 南忘有些不悦,说道:“这是在变戏法吗?” 说是这么说,她当然明白与云梦山比起来,青山确实单调枯燥多了。 不然清容峰为何在春雨、夏雷、秋风、冬雪的时候都要求大阵打开几天? …… …… “井九。” 越千门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 人群微有骚动,无数视线向着水月庵弟子那边望去。 井九身来向谷前走去。 崖壁上的那些鸟儿没想到这个名字笔划如此之少,匆忙之间不知该如何组合。 最终很多鸟儿没能挤进去,只好留在了外面,看着有些乱糟糟的。 他本来就很满意自己的这个名字,现在更满意了。 这时崖壁上的鸟群再次变化队形,组成了三个字。 “白”。 “千”。 “军”。 这是一个名字。 井九感觉身后传来一道很暴烈、很血腥,很不好闻的气息。 想来便是那个名字的主人。 …… …… (这章以及随后三章,我都恨不得全部用:你的名字做章节名,想了想还是算了,这个章节名也挺帅。) 第九十五章问道于氓 有人超越了井九,向前走去。 那人的身体线条很生硬,刀砍斧凿一般,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如精钢炼成,气势迫人。 井九知道他就是白千军。 他是白真人的远房侄儿,一直在云梦山某座偏僻的山谷里修行。 就像在天光峰顶闭关的卓如岁一样,被宗派寄予厚望。 只是卓如岁闭关二十余载,天下皆知,却没有几个人知晓他的存在,更加神秘低调。 今日看来,白千军气息强大,甚至隐隐超过当初的洛淮南,应该是元婴已成。 紧接着,向晚书、童颜、白早及另外几个名字,逐一在崖壁上由鸟群组成。 走到山谷前的中州派弟子,加上先前的白千军,竟是有七个人。 看到这幕画面,修行者们难免生出些议论,但毕竟这里是云梦山,而且仙箓是中州派拿出来的,众人没有说太多。再说就算中州派不限制参加问道的人数,别的宗派也拿不出这么多天才弟子。 当然,这句话不包括青山宗。 过南山、顾寒、简如云等人留在原地,卓如岁向着山谷前走去。 他耷拉着眼皮,抱着双手,看着就像是没有睡好,浑身散发着冷意,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果成寺的代表是位法号草舍的年轻僧人,因为胡须与头发都剃的太干净,竟没有几个人认出他是何霑。 瑟瑟的境界不够,大泽没有人参加,西海剑派也没有来人,免得自讨没趣。 昆仑派选出的问道者是一位摇着扇子,扮作文士的中年人,形为举止透着无趣,却似乎觉得自己很有趣。 一茅斋的问道者是位真正的年轻书生,穿着件很简朴的布衣,手里没有扇子,而是拿着一卷书。 看到这位年轻书生,很多人才想起来,他也是今次问道的热门人选奚一云。 他是一茅斋主布秋霄的亲传弟子,苦读二十载,据说已经得到某件镇斋之宝认主,难道便是他手里的那卷书? 镜宗雀娘作为上届梅会的胜者,也直接拿到了一个名额。 还有一位以梅会胜者拿到资格的是名散修。 没有宗派底蕴与师长引路,能够以散修的身份拿到梅会优胜,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那位散修走到谷前,看了眼何霑,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二人明显相识,甚至有些熟悉。 何霑交友广阔,又是以散修的身份在世间行走,这并不奇怪。 最后登场的是位无恩门弟子,修行者们有些意外。 那位无恩门弟子很年轻,黑黑瘦瘦的,给人一种青涩的感觉。 裴先生再次败在西海剑神剑下,溘然而逝,无恩门不是按照他的遗命封山了吗? 为何这次无恩门还来了好些弟子,甚至还会参加问道大会? …… …… 四十余名年轻修行者站在回音谷外。 除了青山宗的过南山等人,年轻一代修行者里的最强者便全部在这里。 无数道视线落在这些年轻修行者的身上,那他们自己的视线又落在何处? 前方有对白衣飘飘的璧人。 这些年轻修行者知道,问道大会最终的胜者应该便在这两个人里。 井九的境界实力最强。 但在云梦幻境里,不是个人修为最强便一定能胜。 中州派有七人参赛,包括童颜、白千军在内的中州弟子,必然会支持白早。 白早感受到了那些目光,知道大多数人都是在井九。 她有些骄傲,又有些担心地看了井九一眼。 问道大会前面的那些环节,对他来说很简单,进入幻境后却有些麻烦。 在她想来,井九不是无法学会那些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只担心他不屑为之。 不过反正到最后她也不可能把那张仙箓给他,皆竟是先祖留下来的,她有责任与义务留在云梦山里。 她看着井九微笑说道:“进去之后,我可就不认识你了。” 这句话有几层意思,很深。 井九说道:“如果遇着,我会认出你来。” 白早嫣然一笑,心想谁说你说话太生硬来着? …… …… 回音谷深处有间楼宇,形制似殿,里面的空间极为开阔,足以容纳千人。 五十修行者们站在其间,一点都不觉得拥挤。 楼里随意散放着很多椅子,案几上有各式茶水还有奇异山果,没有服侍的执事小厮,由众人自取。 有些参赛者或者是真的性情沉静,或者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走到案几前开始饮茶,低声交谈。 还有很多人是真的紧张,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井九准备取出竹椅躺下,想起赵腊月当年在梅会棋战时的提醒,便随意拉了个椅子到角落里坐下。 卓如岁也动了,随他走到那个角落里,倚门而立。 他依然耷拉着眼皮,却不是在打盹,时不时看井九一眼。 换作别的任何人,被看了好几次,都会问个所以然,那么便自然会有对话。 井九却没有理会,你看任你看,晨光染山岚,难道还被看得少了吗? 他没有反应,有人有反应。 那名黑瘦的无恩门弟子不知为何也来到了角落里,盯着卓如岁,眼睛一眨不眨,满是警惕的神情。 人们早已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低声议论起来。 童颜冷眼看着他们,没有在意他们在议论什么,只是观察着这些人的神态与动作。 与梅会相比,今次问道大会的参赛者要强很多,他要确保师妹能够拿到那张仙箓,便要做好准备工作。 进入云梦幻境后能更早认出参赛者,自然要占很多便宜。在幻境里无法通过容貌与法宝认出对方,只能通过他们那些最不经意、也是最难改变的习惯,比如端茶用几根手指、站立的姿式、发髻的样式…… 向晚书与其余几名中州派弟子不知道童颜师兄在做什么,彼此用眼神确认,前些天商量好的在幻境里相认的手式。 白千军则是冷着一张脸,盯着遥远虚空里的某个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扑楞!扑楞!” 楼外传来鸟儿振翅的声音。 人们向外望去。 那声音忽然出现的越来越密集,不知道有多少只鸟。 群鸟振翅的声音,在楼内外如风般穿梭,震耳欲聋。 无数禽鸟从谷外飞来,铺天盖地,遮蔽阳光,声势极为惊人。 有些心境稍弱的参赛者,脸色微变,下意识里望向四周。 大多数参赛者就算好奇,想着这可能是问道大会的考验,自然不动。 白早心想你们猜对了,这就是问道大会的第一关,虽然考验并非是那些鸟儿。 …… …… 万鸟散去。 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楼里。 她真的很“小”,只有两尺长短,完全可以站在成人的手掌里。 小女孩生得极美,看着就像是异大陆的精魅,仿佛琉璃制成一般,有种晶莹剔透的感觉。 她的气息却无比清淡,比水更淡,比风更轻,如果闭上眼睛,绝对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她的身后有双透明的翅膀,正在不停挥动着,带起无数清风,闻之而生清新之感。 “这是何物?” 有些修行者看着空中那个挥动翅膀的小女孩,心里生出警惕。 这里是云梦山,他们自然不会胡乱出手,但谁知道问道大会到底要考较什么。 “她是青天鉴的鉴灵。” 白早与那个清若无物的小女孩点头致意,望向众人说道:“你们可以叫她青儿。” 众人很是吃惊,就连井九都看了那个小女孩一眼。 唯天宝方能生真灵! 据说远古时期曾经出现过一些天宝真灵,一些随着古仙人飞升,一些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 如今的朝天大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说过天宝真灵的存在。 他们知道今次问道大会要经由青天鉴进入云梦幻境,却没想到青天鉴居然是件天阶法宝,有了真实存在的鉴灵! “云梦幻境是青天鉴营造出来的一方世界,在里面没有什么危险,但修行者神魂在幻境里停留时间过长,沾惹尘缘因果,对将来的修行会有影响,甚至可能走火入魔,所以青儿稍后会问我们一些问题,确认我们能不能进入云梦幻境。” 待众人平静了些,白早继续说道。 都是修行界最天才的年轻人,众人自然明白道理。 那位昆仑派的文士向前走了几步,对着白早说道:“多谢白仙子提醒。” 很简单的一句话,被他说的情真意切,肉麻至极,讨好的意思非常清楚。 白早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有些人脸上则是露出嘲弄的神情,心想白仙子一腔情意都在井九身上,你算是什么东西? 那个叫做青儿的鉴灵飞到白早身前,一脸天真烂漫,说道:“很少看到这么多人,有些害怕呢。” 不待白早说话,那位昆仑派文士抢着说道:“灵师莫要害怕,我等……” 很明显,这又是准备讨好对方了。 青儿忽然拍了拍手掌。 声音很清脆。 紧接着,无数道残影在她身周出现,仿佛有一千只手掌,都在相击应合。 啪啪啪啪!响亮的掌声如暴雨般生出,响彻楼内,传至山谷内又被折回,如浪叠浪,声音越来越大。 那位昆仑派文士自然没办法说完那句话,有些境界稍低的修行者,道心不稳,生出晕眩的感觉。 拍了拍手掌,便有如此威势。 再看那位小女孩,没人觉得她可爱,只觉得可怕。 井九又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确实是真灵,只是还差了一丝。 这就要比不二强多了。 他把不二剑养了这么多年,依然没有真正的开灵智,更不要说显灵身。 弗思剑差的更远。 其余的那六把剑,更是没有任何希望,在他看来甚至还不如身后的铁剑希望大。 也不知道不二什么时候能懂事,希望他跟着柳十岁能长进些。 听说禅子写了封信去一茅斋,十岁也快去了吧? 就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青儿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千手回到她的身体里。 如雷般的掌声消散,风也停了。 她看着下方的人们微笑说道:“现在能专心了吧?谁第一个?” 楼内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虽说只是提些问题,但如果被她判定没有资格,无法进入云梦幻境,那便是淘汰! 有人问道:“请问灵师,如何考较?” 青儿说道:“很简单,十息之内必须给出答案,不然便是失格,然后由我判断是否正确。” 还是很简单的规则,但依然没有人站出来。 谁都能想到,这一关绝对不是回答问题这么简单。 那名无恩门弟子不再盯着卓如岁,回头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有些不解,对方的眼神明显是询问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来。” 无恩门弟子来到人群里,举起右手。 青儿问道:“一加一等于几?” 听到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怔住了。 如此简单的问题,必然另有深意,答案究竟是什么? 果然是问道大会,大道至简,却又难以靠近…… 谁也没料到,那名无恩门弟子想也未想,便直接说出了答案。 “二。” 一片哗然。 有人差点失笑出声。 谁知道青儿看着那名无恩门弟子,流露出赞许的神情,说道:“不错,进去吧。” 楼内再次变得无比安静,人们对视无语,心想这样也行? 青儿问道:“谁是第二个?”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没有站出去。 有资格参加问道大会,便意味着修行不过数十年便到了无彰圆满甚至游野,也就是金丹圆满,元婴有望。 这种人可能像那位昆仑派文士一样性格有问题,但智商不会有问题。 鉴灵应该是欣赏无恩门弟子的真实,毫不作伪,才会让他通过。 万一接下来是一道极难的问题,又或者还是一加一这般简单,却要求不同答案怎么办? 很多人生出悔意,心想自己应该第一个站出来才是。 “我来吧。” 第二个站出来的是果成寺的草舍僧,也就是何霑。他对这个世界已经心灰意冷,没有任何想法,对仙箓也没有贪心,只是来随便看看,甚至有些些自我毁灭的情绪,被淘汰也不在乎。 青儿问道:“一加四等于多少?” 何霑直接回答道:“十四。” “算是有趣,你也进去吧。” 青儿看他脸上全无喜色,好奇问道:“你为何如此难过?” 何霑怔了怔,说道:“可能是因为云梦山的鱼烤着不好吃?” 青儿有些生气,说道:“如果我问的是这道题,一定不让你过。” 角落里。 卓如岁打了个呵欠,说道:“这不胡闹吗?” 井九没有理他。 卓如岁说道:“如果我是中州派,肯定就在这一关把我们两个弄掉。” 井九心想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我肯定能过关。 不然中州派会被人嘲笑几百年。 卓如岁看着他的神情,猜到他的想法,顿时来了精神,揉了揉脸,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先进去了。” 井九说道:“我坐会儿就来。” 第九十六章你的名字 井九与卓如岁刚在那个山谷里战了一场,没有什么同门之谊,但终究还是同门,进入云梦幻境必然要并肩作战。 掌门柳真人同意井九代表水月庵出战,也许便是存着这种想法,青山最强的两个年轻人联手,说不定真能与中州一战。 卓如岁没能成为下一个过关的人,楼内众人发现何霑的答案也可以后,不由信心顿增,纷纷举起手来。 青儿看着某个人问道:“三与六十相合等于多少?” 那人稍加思忖,说道:“是一年。” 很明显他对自己的答案很有信心,略带傲意看了看四周。 他的答案与先前何霑的答法是一个套路,但如果他直接答三百六十,便有拾人牙慧之嫌,于是转了个弯。 一年有三百六十日。 众人想了想,发现这个思路很有道理。 没想到青儿直接说道:“错,应该是六十三。” 错便错了,居然还是这个答案! 众人的脸上流露出荒谬的神情,心里再次涌那四个字——这样也行? 那人怔了怔,不服说道:“凭什么?你总要给个道理出来。” 青儿看了他一眼,说道:“因为你太丑,我不喜欢,我不想让你进去,这便是道理。” 那人哪里肯服,挥舞着双臂,激动地喊着,抗议自己遭受的不公。 白早站在一旁,没有理会。 青儿稚嫩的眉眼里闪过一抹煞意,千只手臂从身后生出,用力拍下。 如雷般的轰鸣声响彻山谷。 那人直接从楼里消失,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回音谷的中段,被震到了崖壁之上,直接昏了过去。 众人脸色微白,心生惧意。 青儿喊道:“下一个!” 这时候人们已经看出来了,这位青天鉴的鉴灵提问根本没有规律,也没有任何规则,似乎完全看她的心情。 想着先前那名参赛者的惨状,小楼里一片死寂,很长时间都没有人举手,卓如岁的眼皮又重新耷拉了起来。 童颜已经记住所有参赛者的习惯动作与衣饰细节,走了出来。 众人有些好奇或者说警惕,青天鉴是中州派的法宝,那么青儿姑娘会不会偏心给他出些简单的问题? 一张棋盘出现在童颜身前,难道是要下棋?人群微微骚动,心想居然要与童颜下棋,这放水也放的太明显了吧? 六颗黑棋子与六颗白棋子出现在棋盘上,不是散落,而是叠在一起,随着轻风微微颤动,似乎随时可能垮塌。 青儿落到棋盘上,小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说道:“下棋我下不过你,我们玩弹珠啊。” 童颜怔了怔,才知道原来她便是小时候常来找自己玩耍的那个小姑娘。 当年他以为她是云梦山里的精怪,一直没敢对师父师娘说,谁想到原来她是青天鉴的鉴灵。 …… …… 随着一颗白子落下,童颜赢了这场弹珠之戏。 众人看得清楚,这局弹珠看似简单,实则非常复杂。 修行者对力度与准度的把握远超凡人,想要把叠在一起的棋子依次弹飞也是极难的事情。 更何况他的对手是青天鉴的鉴灵。 青儿蹲在棋盘上专注看完童颜的最后一击,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说道:“好吧,还是你赢了。” 童颜胜的很险,便是他最后都感到了一丝紧张,他看了这个小女孩一眼,转身向楼后走去。 卓如岁抓住这个机会,来到棋盘前,耷拉着眼皮说道:“我们也来玩弹珠?” 青儿这时候正有些失望,看着他比自己还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禁有些好奇,问道:“你怎么这么没精神?” 卓如岁说道:“昨天夜里没睡好。” 青儿心想这种事情也能紧张成这样,看来没啥前途,说道:“好吧,我的问题是……” 卓如岁有气无力说道:“你的问题我不是已经答过了吗?” 一片安静。 青儿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小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说道:“你是说我问你怎么没精神这句?” 卓如岁理所当然说道:“是啊。” 人们不禁心生感慨,心想青山宗这些年是怎么了? 青儿很是无语,却发现他说的有道理,心里生出挫败的情绪,说道:“算你狠,进去吧。” 卓如岁慢悠悠地向楼后走去。 青儿飞离棋盘来到空中,看着这画面心情更是不好,心想下个人自己一定要好生刁难一番,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井九走了过来。 青儿看着他的脸,不由怔住了,忘了扇动翅膀,飘落在棋盘上。 她醒过神来,小脸微红,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井九。” “真好听。” 井九就这样通过了考验。 楼内一片哗然。 白早无奈地笑了笑,向前走去。 …… …… 楼后已是回音谷的崖壁深处,上方开着一个石洞,看着就像是个天井。 井九不喜欢这样的地方,但没有表现出来。 天光从那个石洞里落下,照亮地面。 地上是一面约五十丈方圆的青铜阵法。 如果忽略上面的纹路与裂痕,可以看作一面大镜。 巨大的青铜镜散发出一道难以形容的气息。这道气息比最淡的香水还要淡无数万倍,却能准确地被闻到,或者说感知到,清新至极,嗅上一口仿佛身体便要轻上数分,与青儿挥袖时的气息有些相近。 奇妙的是如此清淡的味道,却给人带来无比浓郁的感受,便是最浓稠的牛乳与烈酒都远远不及。 想来这便是青天鉴。 井九向四周望去,只见洞里有二十六张蒲团。 每张蒲团的下方都会伸出一道极线的线,通向青天鉴里。 如果观察入微,便能发现那些细线其实是一条条河流,河流上有各式船舶。 那些船上有梢公,有货商,有掀帘观景的小姐,有坦胸喂乳的妇人,栩栩如生,但没有生机,明显不是活物。 前面进来的人都在闭目冥想,卓如岁也是如此。 那道极淡却又极浓的气息极可能是青天鉴泄露出来的一丝仙气,在仙气里修行是每个修道者梦寐以求的事情。 井九看了眼那名无恩门弟子,随意择了张蒲团坐下,伸手招了些风来到脸前,咬了一口,确认是真正的仙气。 青天鉴是天宝,也被称为仙家法宝,但并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按道理不应该有这种气息。 难道长生仙箓一直在青天鉴里,或者说是在云梦幻境里? 难怪当年师兄怎么找也找不到。 想着这些事情,井九心里那种感觉越来越清楚,依然不怎么好。 陆续有参赛者来到山洞里。 白早、镜宗雀娘、一茅斋的奚书生,还有那名昆仑派文士等人,都通过了考验。 他们看到青天鉴后很是震惊,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坐下开始冥想修行。 白早当然不会如此,明显可以看得出来,童颜从来没有来过青天鉴,她却对这里很熟悉。 作为掌门真人与白真人的爱女,她在云梦山里的地位确实特殊,看来有很多在这里甚至是幻境里面修行的经验。 二十六张蒲团都坐满后,青儿飞了进来,拍了拍手。 千手残影动,青天有风起。 众人从冥想里醒来,望向彼此,眼神比先前更加坚定热切。只是青天鉴泄出的一丝仙气,只是冥想修行了片刻时间,他们便明显感觉到了不同,如果能够得到长生仙箓,那该是怎样的造化? 没有人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稍后青天鉴会接引你们进入云梦幻境,开始时天有些黑,不要害怕。” 青儿随风而起,飞出洞口不见。 众人放松了些,视线开始移动起来。 云梦幻境里应该不是擂台那样的双人对战,而是乱战,那在进入之前便要考虑某些问题——中州派被青天鉴灵淘汰了两人,但还有白早、童颜这样的高手、白千军更是令人生畏,想在这场试炼里走到最后当然要先结盟对付他们。 青山宗自然是最好的结盟对象,很多视线落在井九身上,然后……移开。 他很强,但太懒,最关键的是他与白早之间的关系太复杂。 那些视线又落在了卓如岁的身上。 卓如岁低着头,耷拉着眼皮。 无法对视,自然无法交流想法。 那些视线只好再次移开。 洞内眼神乱飘,无声却是热闹至极。 …… …… 青儿越飞越高,破开云雾来到高处。 崖畔有道石台,雾气深沉,隐约可见十余个身影。 中州掌门谈真人、青山掌门柳真人,一茅斋主布秋霄,果成寺律堂首席渡海僧,昆仑掌门、大泽令都在这里。 “有十几名弟子境界不稳,道心不坚,进入青天鉴可能会出事,我把他们留了下来。” 透明翅膀轻轻扇动,带起雾气如烟,青儿的容颜在里面如梦似幻,美丽而妖异。 “还有个人应该是血魔教的后人,自幼便投往宗派藏身,我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迹,你们自行处理。” 雾里传来谈真人有些木讷的声音:“辛苦了。” 青儿微微点头,转身消失在云雾里。 片刻后。 她出现在某座峰顶。 峰顶没有台,崖边却有道栏。 白真人站在栏边,浑身散发着寒意,就像是一座雪山。 青儿飞到她的身后。 白真人没有转身,问道:“看出了什么?” 青儿说道:“井九不是他的名字。” …… …… 鉴就是镜。 青天鉴便是一面镜子。 对镜可以正衣冠,可以明是非。 没人能在镜子前隐藏自己真实的样子。 青天鉴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一面镜子,它可能不知道谁最美丽,但能知道谁在撒谎。 她是青天鉴灵,所以会成为今日问道的第一道关口,她提的那些问题,看似无聊,其实都有深意。 卓如岁很是警惕,想办法避了过去。 井九没有想到这些,因为当时青儿的神态与反应,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提出那个问题很自然。 而且那个问题太简单,能泄露怎样的天机? 井九本来就是他的名。 “奇怪的是,他也没有撒谎,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青儿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再没有说话。 白真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青儿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井九身上的气息有些熟悉,自然生出亲近之感,仿佛是找到了自己的同类。 她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白真人。 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对白真人撒谎,或者说有所隐瞒。 她不知道的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算是真正来到了这个世间。 “那就开始吧。” 白真人说道。 她伸手到天空里,摘下那颗还天珠。 整座云梦山都注意到了,那幕光画消失无踪,谷外的人们议论纷纷。 云深处传来仙乐声,若有若无。 青天鉴旁的二十六名问道者,都听到了渺渺仙乐。 乐声极为遥远,又仿佛就在耳边。 他们缓缓闭上双眼,进入了黑暗的世界里。 一只手拈着那颗还天珠,放到青天鉴的正中间。 还天珠缓缓下沉。 就如夕阳入海。 …… …… 云梦山上空,消失不久的那道光幕再次出现。 修道者们看着光幕,忍不住议论起来。 光幕将会呈现云梦幻境里的画面吗? 现在光幕上什么都没有,一片黑暗。 就像是块黑布,蒙住了真正的天空。 黑暗里忽然出现一个光点。 那个光点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一个圆,散发出无穷的光与热。 太阳破开无形的屏障,出现在天空里,照亮了那一方天地。 世界就此醒来。 这个世界有草原,有山脉,有雪峰,有大海。 还有沃野,有村庄,有城市。 村庄里有牛羊,城市里有百姓。 城郊有庙,宫殿里有太监。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熟悉,与朝天大陆没有什么区别。 某座皇宫里一片哭声。 皇后娘娘难产而死,皇帝陛下悲痛万分,哭得快要昏厥过去。 宫里混乱至极,刚生下来的皇子无人理会,身上还残留着些血迹。 下一刻,那个婴儿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就像一片大海,看似平静澄清,却无比深广,藏着无数风暴与浪涛。 片刻后,他眼里的所有情绪尽数消失,只剩下平静,还有那么一点点倦意。 他现在的感觉就像很多年前刚在石洞里重新醒来时一样。 真烦。 …… …… (当当当当,要开始了,隐隐期待并兴奋,这一章写的特别舒畅,希望后面的十几章也能如此。) 第九十七章问鼎 某个世界,某年的某一天,某一刻,有二十六个新生儿同时诞生。 这些新生儿有男有女,有的健康,有的虚弱,有的生在帝王家,有的被人弃之猪圈。 有的婴儿睁眼便看到了飞剑纵横。 有的婴儿睁开眼睛只能看到头顶的那片蓝天。 一道声音同时在他们的脑海里响起。 ——这片大陆由五个国家组成,分别是楚、罗、秦、赵、齐。 由神使掌管的青铜鼎,代表着这个世间最高的权威,已经数百年没有出现得到认可的君王。 没有规则、没有要求,没有帮助,二十六名新生儿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成长,不管用什么方法,如果能统一大陆,成为天下共主,便能得到神使认可,获得青铜鼎,那人就是此次问道的胜利者,会得到长生仙箓。 唯一的限制条件是,这个世界里的修行境界最高也只能到金丹圆满至初婴,也就是游野初境,再也无法提升。 说完这些话后,那个声音便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在他们的脑海里出现过。 …… …… 睁眼便能看到蓝天,说明头顶没有片瓦遮身。 事实上,那个婴儿这时候在一个小木盆里,木盆在江上漂流。 他的双眼有些无神,心想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有的人说不定出世便含着金钥匙,为何自己却要死了。 在这里自己还是孤儿?难道还是会被尼姑妈妈拾到,然后再次重复那一世的生活,不停拣到各种好东西? 何霑想着这些事情,觉得好生无趣,真想闭上眼睛,任河水把自己冲到某个悬崖下,然后就这样死去,离开。 但接着他想到,以自己的运气,只怕落到悬崖下也会遇到什么奇遇。 便在这时,河水不再那般湍急,他远远看着河畔有个洗衣的妇人,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鼓足力气哭了起来。 …… …… 看到满天剑光的婴儿,自然是投身在了某个修行宗派。 遗憾的是,他并非哪对道侣的结晶,他的父母是这个宗派的杂役。 刚生产完没几天的母亲,便挣扎着下了床,把他用布系在背上,开始为那些仙人洒扫庭院。 趁着母亲没有注意,他再次睁开眼睛,向天空里望去,发现那位明显是师长角色的修行者,也不过是承意境界。 这也算仙人? 自己应该怎样做才能快快长大,认真修行,变成有用的人,然后去找到公子? 婴儿想着这个艰难的问题,随着母亲的动作,渐渐昏沉,再次睡去。 …… …… 这个世界的最高境界也不过是游野初境,而且人数极少,修行者的地位自然不像朝天大陆那般高不可攀。 在这里拥有最高权势的是人间的皇帝,能够转生为皇子,自然是运气最好的结果。 好看的人一般运气都不错。 井九在殿里安静地躺了三天。 悲伤的皇帝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操持皇后的丧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想起来他,过来看两眼。 那些嬷嬷、宫女自然早已把他洗得干干净净。 深春时节的午后总是令人犯困,宫殿里变得异常安静,宫女太监们不知道躲在哪里打盹。 他睁开眼睛,慢慢站起来,适应了这具弱小的身体。 这方面他比别人更有经验。 他在床上走了七步,看了看天,看了看地,大概明白了现在的情形。 然后他望向远方,在虚空里感受到那道若有若无的飘渺铃声,安心了些。 如果让人看到一个出生三天的婴儿,便自己爬了起来,还走了几步,说不定会被吓死。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开始冥想修行。 此地天地灵气稀疏,对普通修行者来说,在这里修行一年只怕还不如原来的一日。 但他被困雪原的时候,有过类似经验,相信会比别人快很多。 还是那句话,只要活的时间够长,再很少下山,也懂的要多些。 …… …… 时间就这样平淡的过去。 井九每天都在修行,在宫女与太监看来,那便是睡觉。 当然有人会担心,皇子每天睡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先天不足或是病了,但太医来看了几次,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被奶妈抱在怀里喂奶以及排泄,对井九都不是问题,只要隔绝六识,任何事情都无所谓。 问题在于这一世的他容颜依然出色,现在是婴儿,自然显得格外可爱好看,冰雕玉琢一般。 他修行的时候,那些宫女太监以为他睡熟了,总会忍不住偷偷摸一下他的脸或是别的地方。 关于这件事情,井九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选择忍耐。 青天鉴里的云梦幻境,明显就是蹈红尘的意思。 他们这些问道者应该会在这里生活很多年,对俗世生活的忍耐与体会,本就是感悟的一部分。 井九一直认为果成寺的蹈红尘很笨,也不需要什么感悟,之所以选择忍耐,完全是因为他没有办法拒绝。 此后的岁月,他便在皇宫里认真地修行,偶尔配合着哭几声。 一年后,他觉得普通婴儿应该可以开始说话,便开口说话,把服侍他的嬷嬷与宫女吓了一跳。 想来可能是因为他的发音太标准,而且他一开口说的不是妈妈不是爸爸也不是什么拟声词,而是:热。 嬷嬷与宫女确认了好几次,才确定他说的是热字,想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 宫里的人担心皇子受凉,经常把他包得像粽子一样,哪怕深春时节也是如此。 他现在没有什么真气,自然谈不上寒暑不侵,真已经热的快要不行。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除了修行,井九还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有天他看到两个宫女下棋,发现她们的棋力居然比童颜差不了太多。 他设计了一些事情,那些宫女与嬷嬷没有通过测试。(注) 这让他确认了这里的人并非真实存在的生命,这里就是一方幻境。 对别的问道者来说,这个问题可能没有什么意义,但他认为很重要。 这一年里他也完全掌握了自己的情况。 他是楚国的九皇子。 前面的八位兄长或是姐姐,在还没有出娘胎的时候就死了。 皇后极其艰难地生下他,便难产而死。 也就是说,他是楚国的唯一继承人。 按道理来说,对这样一个孩子,皇帝应该视若珍宝才对。 但楚国皇帝不是一个常见的皇帝。 楚皇的诗词歌赋写的极好,画的更好,文采风流,偏对皇后深情无双。他拒绝了大臣再立新后的请求,甚至遣散了宫里所有的妃子,每天除了参加朝会,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弹琴唱歌,怀念故去的妻子。 井九不感动,因为每天夜里飘来的酒香与歌声,很容易让他想起当年对面峰上的南忘。 楚皇因为对妻子情深意重,对导致爱妻惨死的这个儿子不怎么喜欢,不愿意理会,只是锦衣玉食好好养着。 楚国在大陆南方,不怎么富庶,也不怎么强大,民风柔弱。 与秦、赵、楚这三个强国相比,楚的国存在感极弱,经常被人忽视。 井九很满意这些,甚至觉得很完美。 如果继续在皇宫里修行,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很难快速掌握外面的世界,但他不在乎。 当年在青山他也没有理会过世间的事情。 …… …… 梦里一年,真实里大概一天。 还天珠投射在天穹里画面,以奇快的速度变化,带出无数光影丝线。 修行者们的眼力远超普通人,才能隐约看到那些快速画面里的内容。 偶尔画面会变缓,山谷外的人们看到有的婴儿在牙牙学语,有的婴儿在假装可爱,有的婴儿如老人一般苦思不语。 二十六名问道者在不同的境遇里,有着不同的成长。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些变缓的画面里,往往都会有一只青鸟出现,或在枝头,或在檐上。 有些人觉得看不清楚,或者觉得没有意思,离开了会场。 更多人却是盯着那片光幕,若有所思。 那些快速掠过的画面,很难不让人想到生命何其短暂。 白驹过隙,电光石火,都是在说着相同的道理。 光阴易逝,应被珍惜,请向大道而行。 或者这便是问道大会的意义。 对有些人来说,这场云梦幻境里的试炼则更像是一场好戏。 瑟瑟与那位水月庵少女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分吃着鱼干,望着光幕上的画面,猜测着那些婴儿的身份。 她们没能猜到那个江流儿居然是何霑。 要知道何霑在修行界里向来以好运著称。 但她们很轻易地认出了那个楚国皇子是谁。 生下来三天便要在床上走七步,难道你还准备再吟一首诗? 如此装腔作势之人,不是井九还能是谁。 顾清不知道自己的师父已经变成了楚国的皇子,因为他没有参加问道大会,已经驭剑离开云梦山数百里。 穿过云梦山大阵的范围,与送行的中州弟子拱手告别,他望向远处的那些山谷,眼里闪过一抹忧色。 这是井九的要求,顾清不是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井九说,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都会先回神末峰一趟。 这个说法没有让他安心,反而更加担心,因为怎么听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都有些不好。 …… …… 问道者们进入云梦幻境已经四年。 一切如常。 楚国九皇子已经四岁,生得还是那般好看,只是很少说话,除非必须的时候。 皇帝终于记起了这个儿子,偶尔酒后会来看看他。 但九皇子怎样也与皇帝亲近不起来,无论嬷嬷怎么教,他在皇帝的面前始终沉默寡语。 有很多议论渐渐在皇宫与民间传开。 有人说九皇子出生不顺,只怕是个痴呆儿,生得那般好看又有什么用,又有人说他是个怪胎。还有些人带着恶意想到,如果他不是皇子,只怕要被人贩子从小养大,然后送给那些官员与富人狎玩。 某天午后,殿里很是安静,九皇子正在午睡,几名宫女在不远处的窗外说着闲话,自然说起了那些流言。 有的宫女觉得那些传闻就是事实。 九皇子看着确实有些傻,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御花园里,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 有的宫女完全不同意这个说法。 “殿下很聪明的,我与娥姐下棋的时候,眼看便要死了,殿下路过的时候帮我落了颗子,便救了回来。” “殿下才多大?而且谁见他跟先生学过棋?不过是运气罢了。” 那位宫女向四周看了看,轻笑说道:“如果你说的是靖王世子,那还差不多。” 听着靖王世子的名字,几名宫女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楚国比不是秦、赵、齐三国军力强盛,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常年驻守在与罗国交界处的靖王爷。 靖王爷世子据说与九皇子同一天出生,相差却不可以道里计。 那位世子冰雪聪明,小小年纪便能作诗词,棋道尤佳,待人如春风一般,似有宿慧,又像是仙人下凡。 据说靖王爷极其疼爱世子,将其视为掌上明珠,据说某次大醉后甚至说过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如果不是吾儿体弱,三十岁时便应问鼎于神使。” 说起那些传闻,宫女们很是兴奋,又有些遗憾,心想靖王世子如果不是先天不足,那便真是完美了。 …… …… 井九的睡觉就是修行,所以并没有真的睡着,把远处窗外的宫女对谈都听了进去。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了第一个同类,只是还不能确定那位靖王世子究竟是童颜还是雀娘。 当然,那位世子先天不足,也有可能是白早。 问道者进入云梦幻境后会转生成什么样的人,其间规律,他已经隐约有所猜测。 至于那位靖王世子为何如此毫不遮掩,不担心被别的问道者发现,其实很好理解。 问道试炼不是打擂台赛那般简单,需要很长时间,有无数种可能。 靖王世子与他一样,条件都太好,再如何遮掩,始终还是会进入别的问道者的视野。 不管他是童颜还是白早,越早显露身份,反而能够获得越大的优势。 井九知道自己的身份也隐藏不住。 就像当初在洗剑溪边他与赵腊月说过的那句话——太阳总会被人看见。 他也没有像靖王世子一般,等着那名无恩门弟子与卓如岁来找自己。 他要走的道路与别的问道者都不同。 就像现实里一样。 第九十八章两小儿辩日 (昨天的注是想说图灵测试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合适的题目,只好略掉过程,结果忘了说,摊手。) …… …… 重来一次。 在稀疏的天地灵气里修行。 当皇子。 这些事情井九都有经验。 所以青天鉴里的幻境,他适应起来没有什么困难。 但他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有天他在御花园里发呆,看见两个宫女下棋,帮着落了一颗棋子。 这不是见猎心喜,也不是打算宣扬自己的聪慧,完全是他下意识的自然举动。 现在的他是一个普通人,这种很久很久没有的经验,让他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之前的朝歌城,在皇宫里到处乱跑,就怕被哥哥抓回去读书,然后在御花园里看见两个正在猜拳偷酒喝的宫女。 落下那颗棋子之后,他才想起来这里不是朝歌城。 这个皇宫不是那个皇宫。 哥哥已经在果成寺里圆寂了很多年。 这是云梦幻境带来的影响? 井九明白了一些事情。 从那天开始他便再也没有下棋。 直到很多年后的那个冬天,靖王世子冒着风雪来到都城。 …… …… 靖王世子冰雪聪明,宿慧天生,但他现在才四岁,自然算不到很多年后自己会去都城。还有很多事情他也做不到,比如让王爷完全听从他的意见,比如建立属于自己的谍报组织,尽快找到那些问道者。 先生已经离开,他坐在窗前,对着落雪写字。 他的字已经写得极好,不要说同龄的孩子,便是王府里的师爷都没几个比他强。先生非常满意而且骄傲,说了好些次不用再练得这般苦,他却没有听从,依然每天在书房里写很多大字。 那些看似无所关联的文字,是他记下来的一些资料,除了他没有人能看懂。 想要找到别的问道者并不难,因为出生日期是相同的,而且他记得所有人的小动作、神情、习惯。他唯一的担心就是,长时间在幻境里生活会不会在精神方面产生某种影响,会渐渐忘记一些事情。 所以他把那些资料都记了下来,当然也没有忘记记下最重要的那些东西。 …… ……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在这里做什么。 …… …… 在纸上写完那些文字,看似随意地堆到桌角,靖王世子有些艰难地向窗前移了移,望向那些雪花。 沧州在楚国最北端,与罗国、秦国接壤,气候偏寒,很早便开始下雪了。 现在应该有很多问道者已经注意到了他。 再过些年,或者便会有人来到沧州,而沧州内外有靖王爷统驭的数万大军。 他静静站在网中间,等着那些人的到来,或者杀死,或者结盟。 有些问道者与他一样,根本不在意被人发现,想必有着与他相同的想法。 比如宫里那个据说是白痴的九皇子。 寒风从窗外涌入。 他咳了两声,取过毛毯盖在自己的腿上,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露出满意的笑容。 镜子里的那个小男孩,眉毛很浓,如剑一般。 …… …… 天下五国里罗国最弱,民众的生活也最是贫苦。 尤其是漳水附近的村庄,没有因水得利,反而因为前些年的数次洪水,家产尽毁,始终没有恢复过来。 田里有条水沟,刚好在两个相邻的村子之间,换作旧年干旱的时候,这条水沟必然是两个村子争夺的要地,到处都能看到扛着锄头看守的男子,而现在的水沟旁根本没有人,只有两个小孩站在两边。 两个小孩约摸四五岁,衣着破烂,看着便是穷人家的孩子。 他们背着手,看着渠里的太阳,没有对话,更没有互相扔石头玩,显得有些老气横秋。 “你说这渠里的太阳是真的还是假的?”东村的那个小孩忽然开口说道。 西村的小孩说道:“那你说天上的太阳是真的还是假的?” 东村小孩抬头望向天空,眯着眼睛说道:“我看只怕是颗珠子。” 西村小孩说道:“还天珠?” 两个小孩对视一眼,知道了彼此的身份,有些兴奋,也有些警惕。 “喝酒不?”西村小孩问道。 “特别能喝。”东村小孩应道。 西村小孩眼神微亮,问道:“最爱的下酒菜是什么?” 东村小孩说道:“我最爱吃豆花皮蛋混油炸黄豆,你呢?” 西村小孩说道:“红油豆腐乳配馒头。” 两个小孩对视一眼,隔着水沟伸出手去握了握。 东村小孩有些不解,说道:“我的运气向来糟糕,但你的运气到哪儿去了?居然落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西村小孩叹了口气,说道:“别提了,不过能遇着你,运气也算不错。” …… …… 爱吃红油豆腐乳,出名的运气好,西村小孩自然就是何霑。 东村小孩叫做姜瑞,是何霑认识的一位散修朋友。 进入回音谷前,姜瑞便已经看到了何霑,没想到在幻境里第一个遇着的也是他。 何霑看着天空里的太阳说道:“想着那些人可能正在看着这样的你我,便觉得有些尴尬。” 姜瑞知道这是提醒自己不要泄露他的身份,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成了果成寺的僧人?” “出去再说。”何霑说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形?” 姜瑞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有些惨,再熬些年,我得先把那个男人杀了再说。” 何霑注意到他衣服的破洞里露出的身体上有伤口,说道:“到时候我来帮你。” …… …… 姜瑞回到东村自己家里,进门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便被一个巴掌扇倒在地。 一个浑身酒气的男子骂骂咧咧说道:“不在家里看着妹妹,出去野什么!” 这个男子便是他在这个世界里的父亲,好喝酒,好赌钱,无论喝多还是赌输了,都喜欢打骂家人发泄。 本就极穷的家,唯一值钱些的东西也被这个酒鬼拿出去卖光了。 散修也是修行者,姜瑞在朝天大陆游历的时候,被凡人视作神仙,哪里受过这种待遇。他当然想尽快恢复些修为,把这个酒鬼杀了,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但幻境里的天地灵气实在太过稀疏,怎么看还要好几年。难道还要忍受这种日子好几年时间?可如果现在就与何霑一道离开,只怕走不了多远,便会被人贩子卖掉,或者被野兽吃掉。 想到何霑的名字,姜瑞的心里忽然出现一个念头,然后便再也挥之不去。 无数想法快速闪过,最终变成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我在水沟那边认识了邻村的一个朋友。” 回应姜瑞的是他酒鬼父亲的又一记耳光和一句话:“你就这个小杂碎也知道什么是朋友?” 姜瑞捂着脸,流泪说道:“他给我吃白米饼,还有果子,当然是朋友。” 酒鬼父亲怔了怔,说道:“白米饼?我都很久没吃过了,他……你朋友家很有钱吗?” 姜瑞抽泣着说道:“他说大河里冲出来了一个好东西,被他姆妈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拣着了,说那个好东西可以换好多东西,白米饼啊,黄米饼啊……” 酒鬼父亲沉默了会,问道:“那个好东西是什么样的?” 姜瑞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说道:“不知道呢,他说像干屎一样,但那怎么能是好东西呢?” 酒鬼父亲挠了挠头,说道:“干屎……难道是黄色?” “不是,他说就像……就像那个的颜色。” 姜瑞指着天空说道。 天上有一轮金灿灿的太阳。 酒鬼父亲看着太阳,眯着眼睛,心想难道是狗头金? 听说三十几年前,邻村的王大户就是在河里拾到一块狗头金发了家。 这样的好事儿终于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不就是一坨风干了的屎!” 酒鬼父亲装作很生气,一巴掌拍向姜瑞的脑袋,最终却只是摸了摸。 当天夜里,酒鬼父亲吃完饭便走了。 姜瑞知道他不是去赌钱,因为他没有喝酒。 穷家无钱点灯,入夜便漆黑一片。 姆妈哄着妹妹,在炕那头已经睡着。 姜瑞裹着破被,蹲坐在炕的另一头,只露出脸来。 他望着窗外的繁星,沉默想着心事。 与何霑结盟自然是极好的事情,他相信何霑的能力与人品,问题在于就算他与何霑能走到最后,鼎归谁呢? 他没有任何信心能够战胜何霑。 好吧,这些都不重要,还要再熬多少年也不重要,他就是嫉妒。 在现实世界里,他就一直嫉妒何霑的好运,嫉妒何霑能有那么多大宗派的朋友,却一个都不介绍给他认识。 这里是云梦幻境,你还会有这样的好运吗? 如果你的运气真的还那么好,那么今夜你就能活下来。 姜瑞想着这些事情,觉得夜寒渐深,紧了紧身上的被子。 …… …… 西村某个偏僻的土屋里。 一个妇人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靠洗衣做饭艰难熬了三十几年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会因为一坨并不存在的狗头金而如此潦草的死去。 何霑被捆着手脚,倒在地上,脸上到处是血。 他的视线从养母移到那个正在翻箱倒柜的男人身上,有些麻木——现实里的那些事情让他已经心灰意冷,进入幻境后更是破罐子破摔,本想随波逐流,就在这个村子里熬到试炼结束,很少修行,今夜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最终那个男人没能找到狗头金,失望到了极点,转身对着何霑又是一通拳打脚踢,全然不顾他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何霑没有呼痛,更没有呼救,因为他怕那个男人杀了自己。 只要能活下来,就好。 …… …… 活着,有时候比死了更痛苦。 此后的日子,何霑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 那个男人不甘心空手而归,把他卖给了一个人贩子。 那个人贩子又把他卖给了另外一个人贩子,中间不知道倒了几次手,竟是把他卖到了赵国。 一路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现实世界里的幸运,在幻境里似乎全部反了过来。 当他在赵国都城的一家牙行里,捆着双手的绳子终于被解开时,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能够看到骨头。 牙行里的人给他拿来了些吃,还给他治伤、洗澡,甚至给了件干净衣服。 然而何霑的厄运并没有到此为止,最痛苦的时刻还在后面。 一辆马车带着几名男童向着都城深处而去,前方渐渐能够看到巍峨的皇城。 何霑看着前方,脸色微白,第一次开始试图逃跑,趁着牙行管事没注意,咬着牙跳下了车。 但他只是个五岁的男童,哪里可能跑的太远,很快便被抓了回去。 一顿棍棒之后,他还是被带进了皇宫。 阴暗的房间里,他被捆在椅子上,被强行灌了药的身体虚弱至极,根本没有半点力气。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名老太监拿着一把鹿皮柄小刀走了过来。 …… …… 楚国迎来了北方秦国的使团。 说使团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是秦皇亲自到访——皇帝去往他国,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秦皇的决定听说在国内受到了极大的批评,但他还是坚持这样做了,还带上了自己最疼爱的公主。 那位小公主今年刚刚五岁,也不知道秦皇为何舍得让她与自己一道踏上漫漫旅程。 秦皇要与楚皇谈论什么事情,除了他们两个人再没有谁知道。 皇子自然要出席欢迎酒宴,井九坐在榻上,看着对面那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公主,心想你是谁呢? 秦国小公主看到井九后,视线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一直盯着他的脸,眼里满是欢喜。 楚国皇宫的宫女、嬷嬷忍不住掩嘴轻笑,心想都说秦国人性情直接,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这么小的女孩子都知道什么好看,而且竟是看的如此肆无忌惮。 秦皇与楚皇开始密议,把所有服侍的人都赶出了殿去,只留下井九与秦国小公主在榻上。 殿里安静无声,小公主忽然向着榻那头慢慢爬了过去,爬到井九身前坐下。 第九十九章昏君生涯的开始 井九静静看着她。 小公主静静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的眼睛,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公主可能是膝盖有些酸,双手没有撑住,向前倒在了井九的怀里。 殿里忽然响起争执的声音,两个皇帝不知道在吵什么。 小公主鼓足勇气,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像被烫着一般,弹坐了回去,对着井九傻笑了两声。 井九没有剑火,只好用袖子把脸上的口水擦掉,说道:“如果你认错了人怎么办?” 小公主吃了一惊,用小手捂住脸,害羞说道:“你……你知道我是谁?” 井九说道:“我说过,如果遇见,便能认出你来。” 小公主从指缝里可爱地看着他,说道:“你就……你就当作没认出我来好不好?” 楚皇与秦皇的谈话结束了,殿门开启,嬷嬷与宫女走了进来。 小公主如蒙大赦,赶紧溜到榻下,牵着秦皇的手向殿外走去。 看着那个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身影,再想着她在外面那般娴静、柔弱的样子,井九心想这也挺好。 他转身望向窗外,对枝头的那只青鸟说道:“这段我不想被人看见,相信她也不想。” …… …… 回音谷外的人们看到的画面都很快,境界再高也只能看出一个大概。他们能看到什么细节,完全取决于青天鉴灵的选择,那就是那只飞来飞去的青鸟想给他们看什么。 青鸟就是青儿,她与白早很熟,对井九又有一抹无法与人言说的亲近感,所以她听从了井九的意见,没有把楚国皇宫里两小无猜的画面放出去。 何霑的悲惨故事则是毫无遗漏地落在了众人眼里,虽然没有阉刑的具体画面,但也可以想见其痛苦。 瑟瑟紧紧捏着鱼干,盯着天空里的光幕问道:“那个东村小孩是谁?” 水月庵少女摇了摇头,说道:“好像是名散修,何霑应该认识。” 瑟瑟抬起鱼干狠狠地咬了一口,说道:“我要杀了他。” 水月庵少女闻言微惊,劝说道:“那是幻境发生的事情,不能带到现实世界是来。” 瑟瑟用力地嚼着鱼干,小腮帮子微微鼓起,恨恨说道:“难道我就不能杀他?” 水月庵少女说道:“是的,这就是规则。” 鱼干很硬,瑟瑟嚼着好生辛苦,呸的一声吐到地上,说道:“那我就偷偷杀了他。” …… …… 秦皇在楚国皇宫里住了好些天。 小公主每天都哭闹着要见九皇子,随侍的嬷嬷与宫女好生不解,心想公主殿下从小便乖巧懂事,为何这些天忽然变成这样?那位楚国九皇子确实生得好看,却是空有一具皮囊,乏味至极,公主为何愿意与他一道玩? 事实上小公主与井九没有玩游戏,也没有下棋,讲故事。 因为一直有人在身边的缘故,她没有再扑到井九怀里,只是甜甜笑着看着他。 有时候她会牵着他的手,到皇宫御花园里逛逛,细声细气地说北地皇宫里肃杀一片,可没有这么多花看。 井九由着她不是因为宠溺,而是因为不再先天不足的她力气非常大,他根本拒绝不了。 就像婴儿拒绝不了喂奶,普通人拒绝不了生死。 相聚便会有分离,不管是真实的世界还是幻境,秦国使团到了返程的日子。 楚皇与秦皇携手说着什么,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秦国小公主也与楚国九皇子牵着小手,说着什么。 看着这幕画面,两国大臣与民众有些忍俊不禁。 “我怕……以后会不记得你,所以想先来看看你。” 小公主看着九皇子的眼睛,认真说道:“以后我们就是对手了,千万不要对我手下留情。” 九皇子说道:“好的。” …… …… 在之后的那些天里,皇宫里的嬷嬷、宫女总喜欢打趣九皇子——小公主离开了,你想不想她啊?要不要给你父皇说,把她娶进来当老婆啊? 但某天这些打趣忽然消失了,嬷嬷轻轻拍着九皇子的背,唉声叹气不止,偶尔还会抹抹眼角。 九皇子睁开眼,静静看着她。 他知道自己不用问,只要看着,嬷嬷便会说话,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外面都一样。 果然过了会儿嬷嬷便说道:“可怜的殿下哟,你知不知道,那个喜欢你的小公主现在可惨呢……” 秦国使团过了沧州之后忽然消失了,直到两国大军赶去搜索,才发现是遇到了伏击。山野里到处都是死尸,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只能凭借皇袍与一些特征确定秦皇已经遇难,却没能确认小公主死了没有。 没过多长时间,秦皇的弟弟沛国公带着两万铁骑,从与北胡对峙的前线回到了秦国都城咸阳。 当天夜里,咸阳城开始了一场血腥的大屠杀,第二天沛国公便登上了皇位。 登基当天,新任秦皇宣布,他的哥哥是死在楚国靖王爷的无耻偷袭之下。 他要求楚国交出凶手,并且割让大半国土做为赔偿。 新任秦皇的指控没有任何证据,事后发生的很多事,更是隐隐表明他才是真凶——他终其一生也没有向楚国发兵,始终派人在世间寻找着那位小公主的下落。 秦国人的纪律性极强,但不代表能够接受任何乱命,数十天的时间里,秦国境内便出现了十余枝义军,打着为先皇复仇、助公主复国的旗号向咸阳发起了进攻。不管那些义军的真实想法如何,但他们还来得及找到小公主吗? 井九对此不抱希望。 她年纪太小,再怎么修行也不可能与成年人相提并论,别的中州派弟子也很难来到她的身边,难以苟活于乱世。他有些不理解的是,既然是她是秦国公主,靖王世子便应该是童颜,童颜为何没有算到这件事情,提前做出布置? 关于这件事情,井九没有想太多时间,继续在皇宫里睡觉,也就是修行。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接受皇子的传统教育了,比如那些书卷知识和礼仪教育。 他做过皇子,有很多把这些轻易混过去的经验,但他不想把时间用在这些事情上,所以一概不予理会。 于是他的白痴之名传的越来越远。 …… …… 十岁的时候,九皇子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考验。 楚国皇帝死了。 某天他特别思念亡妻,大醉一场后想捞起御湖里的星星给亡妻做一串项链,结果不幸跌入水中,染了风寒。 风寒甚急,皇帝当夜便告别了人世。 这起事故怎么看都透着份诡异的味道,但是没有人去管。 可能是楚皇最近几年时间已经很少管理国政,也可能是因为即将成为皇帝的那位反正是个白痴。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九皇子被几位大臣从殿里迎出,用辇抬到正殿上,接受众臣朝拜,听山呼万岁。 那些顾命大臣明显各有心思,他也不想理会,幸运的是那些大臣也不想理会他,很快便把他送回了后宫。 只不过现在他不能再住在原来的地方,住进了皇帝的寝宫。 是的,他现在是楚国的皇帝了。 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只是一个傀儡皇帝,也会让很多人感到害怕,那么自然就会有人听他的话。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让太监召集工匠,把寝宫里的地板全部用小刀割掉表层,变成密密麻麻的网状。 云梦山迎仙谷里的蜕皮之屋就是这样做的,给他留下的印象很好。 这个工程不是很大,不用太多钱,但做起来非常费事,便给人留下一种很奢靡的感觉。 消息很快便传出了皇宫,在某些有心人的带动下,把局势带向某个既定的方向。 先皇刚刚驾崩,新帝便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自然激发了很多人的怨气,一时间都城里到处都是痛骂新君白痴的醉鬼,自然也少不了上书痛斥陛下的官员。 那些奏章像雪花一样进入内阁,又被人仔细叠好,最后被太傅抱着进了皇宫。太傅对他的荒诞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要求陛下好生学习为君之道,明确表示从下旬开始,自己便要每天进宫为陛下授课。 新君自然没有理会,因为他不是白痴,也不是皇帝,他是井九。 …… …… 为整座宫殿削皮的工程停了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里,有三位顾命大臣与两位皇叔陆续进宫,或者满脸流泪的劝谏,或者满脸忠心的挑唆。 井九坐在光滑的地板上,闭着眼睛修行,理都不理他们。 第三天他等到了自己要见的那个人。 大学士是瓜子脸,眉眼清秀,却没有楚国民间常有的阴柔感,长须及腹,不怒而威,眼神湛然沉静。 他非常有名,连井九都知道。 如果说楚国的军队靠着靖王爷坐镇,那么朝廷便是这位大学士的天下。 先皇耽于酒乐的十年里,大学士接连斗倒了三位首辅,所谓的顾命五大臣也以他为首。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对大学士的评价都非常高,便是宫里的太监、嬷嬷提起他也颇为敬畏,甚至还在先帝之上,只敢以大学士相称。 大学士果然与别的顾命大臣不同,没有在新帝面前回顾与先帝的感情,没有明里的教训,也没有暗里的唠叨,只是安静地喝完了一杯茶,然后说道:“据臣所知,前面那些人进宫的时候,并没有茶喝,这是陛下赐下的第一杯茶。” 他放下茶杯,继续说道:“陛下并非那些不识礼数的痴人,为何要做这些事呢?” 井九说了登基之后的第一句话:“那你是怎么看的?” 大学士沉默片刻后说道:“朝廷里有很多人心怀不轨,民间也渐有不安之势,靖王爷远在沧州,谁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而局面之所以如此,都是因为陛下您表现的太过软弱无能,如果真的风波乍起,大战连连,三军将士浴血,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就能忍心?如果您一直是在故请示弱,那么臣想请陛下从此刻开始强起来。” 井九说道:“我在宫里十年,你可曾听过我贪玩、顽劣?” 大学士说道:“从无耳闻,所以臣才一直好奇不解。” 井九问道:“先皇是你杀的吗?”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道雷霆。 换作别的人,只怕会被直接震晕过去。 大学士却很平静,说道:“不是。” 井九问道:“贵姓?” 大学士抬头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发现陛下并不是装的,微怒说道:“金陵张氏。” 井九说道:“姓不错,今后便辛苦你了,我不想上朝,无事不要来扰我,有事也不要来。” …… …… 靖王世子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班底,与他天生宿慧有关,也是因为他已经得到了父亲的极大信任。 他很幸运地找到了三名问道者,最幸运的是,这三个人里有一个是向晚书。 最近这些天,他最关注的当然是都城的局势。 先帝病逝,他很好奇那位小皇帝会怎样处理当前的情况,怎样面对自己的帝王生涯。 随后数日里,陆续有消息传来。 新帝登基第一日,便开始大兴土木,引起民间与朝堂的极大不满。 数位顾命大臣与皇族成员先后入宫。 某日,张大学士入宫与新帝长谈了很长时间。随后,刚刚停止不久的工程再次开始,皇宫里刀凿切割木皮的声音不绝于耳,那座正殿似乎真的要变成迎仙谷里的蜕皮之屋。 靖王世子思考了很长时间,也不明白新帝想做什么。 紧接着又有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 太傅死了。 都城里刮起一场大风,御史互相攻讦,大学士沉默不语,无数官员被夺去官职,甚至下了大狱。 风吹雨打之后,天空放晴,世人定睛一看,还依然屹立在朝堂之上的官员,基本上都是大学士一派。 靖王世子浓眉深锁,感觉越来越怪。 这是以虎驱狼之计?可猛虎获得喘息之机,转过头来要一口吃掉你怎么办? 大学士摄政,难道你真的不想要这个皇位了?淡看名利不是问题,如此懒散也确实像极了你的性情,但如果没有朝廷,没有皇帝身份保护你,你怎么在这个将要乱起来的世道里活下去? 在这里你可不是井九。 还是说你的想法与我并不相同? 那么你准备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耗损了靖王世子大量心神,以至于眉心有些隐隐发热。 他拿起竹棍把窗子推开,让新鲜的空气来到屋里,才觉得稍微好过了些。 微风落面别样寒,他看着窗外的西岭雪山,忽然有些恍惚,然后很快醒过神来。 他脸上流露出警惕的神情,打开暗格,取出一本书。 书上的字体有些怪异,是他自己创造的异形字,不要说父亲与先生,便是青鸟也看不懂。 第一行字的意思是:“我是童颜。” 第一百章那些不能被忘记的人 靖王世子就是童颜。 他是棋道大家,极擅谋略推演。 赵腊月与柳十岁能够越境杀死洛淮南,便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这辈子在这方面只真正输过一次,就是当年在梅会棋战里输给了井九。 所以他的眼里没有天下,没有其余二十三名问道者,只有井九。这句话也被他记在了那本书里,当然书里还有很多内容,比如这个世界的真相,比如他来这里的目的——帮助师妹成为最后的问鼎者,拿到长生仙箓。 书房被推开,有人带着风雪走了进来。 没有敲门的暗号,没有请示,他知道进来的人是自己的父亲靖王。 “秦国小公主被找到了,她在北海郡,这时候应该已经被北海太守迎进了府里,依你看来北海何时会反?” 靖王明显很信任这个刚满十岁的儿子,连这样的机要大事也要询问他的意见。 童颜静思片刻,说道:“北海太守只怕会把公主交给秦皇,求些好处。” 靖王有些意外他的判断。 “北海民风强悍,军力极强,太守公子更是被称为少年武神,现在小公主在手,难道他们就毫不动心?” 童颜知道那位少年武神的身份,事实上这两年里,他与北海郡私下经常有信件来往。 “北海太守性情有些懦弱,而且天寒地冻,粮草不济,很难下决心。” 他想了想说道:“想办法齐国支援他们,另外请父王派出间谍在咸阳城里放些风声,或者能有些效果。” 靖王大喜说道:“吾儿此计甚妙。” 童颜心想这哪里谈得上什么计谋,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问道:“父王对赵国如何看?” 靖王轻蔑说道:“那个昏君怎么看都死不了,赵国还有的苦要熬,等他死的时候,赵国只怕也就要废了。” …… …… 短短数年时间里,五国便死了两个皇帝,迎来了两位新君。 秦国新帝已经有了暴虐残忍之名,楚国新君除了白痴也有了昏君的新称号。 但要说到真正的昏君,还得说是赵国那位生着一双鱼泡眼的皇帝。 如果要把这名昏君做过的恶事、丑事、荒唐事全部写下来,都城洛阳的纸会贵到不像样的程度。 自古以来,权阉都会与昏君相伴而生。 赵国最受皇帝宠信的大太监姓洪,谈不上权势滔天,但也是人人畏惧。 某天傍晚,暮色正浓,洪老太监没有出宫,躺在院子里的椅上养神。 一个十来岁的小太监跪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着蒲扇,小心翼翼地为他扇风,同时悄无声息地驱赶着蚊蝇。 不知道扇了多长时间,洪老太监始终没有睁眼,小太监的手臂变得沉重,却不敢停下动作,也没办法换手。 前天他在这里扇了一夜的扇子,右臂已经红肿,完全没有力气。 最后一抹暮色消失,洪老太监终于睁开了眼睛。 小太监有些高兴,心想今夜终于不用再扇整夜,又有些失落,心想公公莫不是觉得自己扇的不够好? 洪老太监看着他,浑浊的眼神里出现一抹趣味,说道:“你进宫几年了?” 小太监堆着笑脸说道:“回爷爷的话,快五年了。” 洪老太监说道:“最开始的时候你被打了一年,然后你用了一年的时间不再挨打,又用了两年时间才让我看见,那为了拿起这把扇子你又付出了什么?” 就在老太监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小太监已经开始磕头,额头与地板相遇,碰碰作响。 听到最后的问题,小太监低着头说道:“我把前四年攒的银子全部送了出去,还……拿刀捅了一个人。” “小小年纪居然懂得将把柄送上来的道理,你真的很聪明,而且为了上进不择手段,也很投我的脾气。” 洪老太监眯着眼睛说道:“甚至就连资质也不错,但是我凭什么要教你呢?” …… …… 何霑回头看了眼小院,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怨恨的情绪,只有感激与敬畏。 这当然是伪装出来的,不过洪老太监虽然拒绝了他的请求,他也确实得了些好处。 皇宫里那么多太监,有几个人有资格给洪公公扇扇赶蚊?想来今后这段时间,他的日子应该会比较好过,甚至有可能平妃都会看在洪老公公的面上赏他些好东西。但想着洪老太监最后的那句话,他的心情还是有些郁闷。 是啊,凭什么呢? 他也想对着天上的那轮太阳大喊一声:凭什么呢? 凭什么自己要经历如此凄惨的日子,如此奴颜媚骨的活着? 洪老太监是赵国皇宫里的最强者,但如果放在朝天大陆,不过是个金丹中期罢了。可他却必须对着洪老太监卑躬屈膝,蓄意讨好。因为被阉之后,他没有办法重新修行自己的功法,只能在这个世间寻找合适的功法。 可是洪老太监说的也对,凭什么呢? 前方有分岔,一条路是通往平妃宫里,另一条路通往御花园。 御花园这些年有些荒凉,据说是皇帝在那里淹死的宫女太多,闹鬼闹的厉害。 就连待选的秀女也不会去那里碰运气,更何况是笃信鬼神来世的太监们。 何霑向着御花园里走去,想去散散心。 夜色渐上,远处宫殿里的灯光极亮,御花园里野草生得极长,看着就像森森鬼影。 何霑自然不会害怕,很熟悉地走到御花园深处,准备爬上假山去躺会。 忽然他发现今天晚上御花园里还有别人。 湖边有一棵小栗树。 栗树下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件淡黄色的衣衫,神情有些郁郁。 何霑知道他是赵国太子,比自己要大几岁,不是问道者。 …… ……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何霑都在御花园里看到了赵国太子。 他不理解的是,太子明明不是问道者,为何会像问道者一样,手抚树枝看着远方若有所思。 你父皇是个昏君,这确实很丢脸,但难道你比我这个小太监的日子还要难捱? 某夜看着那棵小栗树下的身影,还有湖边地形,何霑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提前来到御花园,确认湖畔无人,走到树下,取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小刀,慢慢开始切割那根树枝。 他很小心地注意不要把那根树枝切断,然后用泥土把裂口封好,再把木屑等痕迹都打扫干净。 然后他便开始等待着太子因为树枝断裂摔进湖里。 但不知道是他割的不够深,还是太子的手太过娇弱无力,这件在何霑看来可能会改变历史的事件始终没有发生。 夏去秋来,何霑已经放弃了努力,甚至忘记了这件事情。 某天午后,他蹲在湖畔想犒劳一下自己,忽然听着上方传来喀喇一声响。 …… …… 太子从坡上摔了下来,滚到了湖边。 然后他看到一个小太监满嘴是油,正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 太子微怒,心想如果不是闻着烟气、看着火光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会把树枝扳断,摔了下来,弄到这般狼狈。他正准备教训这个小太监几句,那个小太监却忽然扑上了来,捂住他的嘴巴,不停地嘘着,眼里满是求情的意思。 太子看着小太监可怜的模样,有些心软。 小太监慢慢松开手,讨好说道:“不要喊,不要喊,我把鱼分给你吃就是。” 太子看着他手里树枝穿着的烤鱼,微怔问道:“这是哪里的鱼?” 小太监理所当然说道:“鱼当然是湖里的,难道还能是树上的?” 太子更加生气,心想这是哪个宫的小太监,竟是如此嘴尖舌利。 小太监撕下一条鱼肉,递到他的身前,说道:“我也不是为了堵你的嘴才给你吃,看你瘦成这样,脸白成这样,啧啧,真惨……你是哪个宫里的?瞧这腮帮子都瘦的陷进去了,嘴都尖了。” 太子怔了怔,下意识里接过鱼送进嘴里,然后愣住了,说道:“真香。” …… …… 第二天何霑再次进入洪老太监的院子。 夏天已经过去,不需要扇扇子,想抢到这种好差使,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脸上的红肿只是一点小代价,真正管用的还是昨夜太子送给他的那个玉佩。 只要太子在,玉佩便常有,他并不心疼。 他把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走进里屋,跪在了洪老太监的身前。 洪老太监发现是这个小孩儿,有些意外,问道:“想好答案了?” 那个问题就是那三个字:凭什么。 何霑说道:“昨天夜里,我与太子殿下一起吃了条烤鱼。” 洪老太监浑浊的眼神里出现一抹亮光,大笑说道:“不错!不错!” …… …… 有青鸟殷勤探看,回音谷外的人们自然不会错过幻境里那些精彩的故事。 看到那位洪老太监终于开始传授何霑功法,想着他前面十来年的悲惨生涯,人们不禁生出很多感慨,沉默不语。 某棵树下忽然响起清脆的掌声。 鼓掌的是瑟瑟,嘴里还含着一片鱼干,看着就像是西海畔那些可爱的小海兽。 “坐的有些累,我要去别的地方逛逛,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她对水月庵少女说道。 水月庵少女有些吃惊,说道:“后面的你不看了?” 瑟瑟说道:“中间这段有什么好看的,等那些家伙们再大些,那才精彩。” 在真实的世界里一夜长大是个形容词,但在问道大会里却是真会发生的事情。 五天后,瑟瑟与水月庵少女带着满身花香从寒食谷里回来,幻境里的那些问道者已经到了十五岁。 无论在哪个世界,十五岁都可以说是勉强成人。 长大之后会遇到很多苦恼,也会开始迎接生死。 通过这些年的努力,童颜已经查出十余名问道者的下落。他没有立刻着手做什么,只是在暗中注视着他们的成长轨迹,只有到某些关键点,才会给予帮助,或者给予打击,甚至直接杀死。 但在这个春天发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他还没有出手,便有几名问道者离奇死去。 从下属事后的调查来看,杀人者不属于任何势力,每次都是独自出手。 二十六名问道者都是年轻一代的修行强者,同时进入幻境,同时开始修行,按道理来说,境界水平应该相差不远,那人却能杀的如此干净利落,境界实力明显远在那些死者之上。 是谁居然能修行的如此之快?童颜从暗格里拿出那本书,手指在那些名字上缓缓移动。要说修行天赋和进入幻境之前的境界实力,自然是井九最强,但他很难离开皇宫,就算能想必他也懒得做这些事。那么究竟是谁呢? 童颜揉着眉心,发现自己对这些名字的印象正在变淡,就像纸上的那些墨字一样。 这些年里,他不时便会拿出这本书重温,但记忆仍然在远去,已经远的像是很久之前、甚至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时间确实是最可怕、最无情、最无法抵挡的神器。 他不知道其余的问道者如何保留自己的记忆,还是说很多人已经迷失在了这片红尘里? …… …… 姜瑞离开自家的小院,准备去买一辆马车。 这些年他过的不怎么好,但做为一名修行者,买辆车的钱还是能拿出来的。 当年设计杀死何霑全家的事情,他没有忘记,进入幻境前的事情却已经忘了很多。 好在他没有忘记问道大会,没有忘记那些问道者。 他知道自己要不停地向上攀爬,直至来到权势的最顶峰,然后去见神使问鼎何处。 再远大的目标也要从小事做起。 几年前,他先做了一件小事。 他把自己嗜酒滥赌的父亲推进了河里,还往河里扔了很多块石头。 然后他用偷抢来的钱给自己的母亲买了十几亩地,请了几个老实能干的长工,给妹妹说好了一家不错的亲事。接着他去了县城求学,读书写诗,谋得名声,结识县尊,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但这样经营实在太慢,而且他总觉得隐隐有道力量正在阻碍着自己的进步。 他自然不知道这道力量来自遥远的沧州,还以为是县城太小的缘故。 那个靖王世子肯定有问题,那个白痴小皇帝也有问题,那个北海郡的少年武神肯定也有问题。 那些人已经身居高位,自己还在讨好县太爷,这怎么可以? 走在街上想着这些事情,姜瑞觉得身体有些发热,胸里生出万丈豪情。 然后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街上站着一个黑衣人。 第一百零一章那些不要再提起的事 那个黑衣人的身形有些矮,黑布蒙脸,低着头看不到眉眼。 姜瑞感觉到了凶险,眯了眯眼睛说道:“没想到这么早就开始互相残杀。” 黑衣人没精打采说道:“难道不应该先好奇我怎么能找到你,然后再来感慨这些?如此白痴,死了也不冤。” 姜瑞想起来一些事情,反而放松下来,微笑不语。 这里没有宗派,没有丹药,没有师长,我的天赋高于你们,难道还会不如你们? 这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或者说是,除了何霑之外所有散修耿耿于怀的事情。在那些散修强者们看来,我们只是对着功法自行修道便能与这些大派弟子境界仿佛,如果能有明师,能有那么多珍贵丹药吃,你们又算什么? 云梦幻境至少在某些方面算是抹平了这种差距。 所以姜瑞很自信,认为不管对面的是井九还是白千军或者童颜,都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黑衣人打了个呵欠说道:“原来真是个白痴,你也不想想,如果你的天赋真像何霑那么好,在外面早就有一堆宗派哭着喊着要收你,哪会像现在这样。” 姜瑞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因为黑衣人的话戳中了他的心事,因为何霑这个名字。 长街忽然起了一阵风,青色的树叶被吹落,像箭般穿打,在墙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姜瑞重重的撞到墙上,胸前尽是剑痕,鲜血淋漓,就像是遭受了凌迟之刑。 看着向自己走来的黑衣他,他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绝望与愤怒的情绪。绝望是感觉到了死亡或者说离开,愤怒是因为他怎样也想不明白,同样都是问道者,而且这里没有师长,没有丹药,这个人怎么能比自己强这么多? 忽然一道如幽灵般的影子出现,卷起那些刚刚静止的青色树叶,向着黑衣人席卷而去。 黑衣人看着如此诡异而快速的身法,眼神微变,右手捏了一个剑诀,带起一道明丽至极的剑光。 擦的一声轻响,剑光回到他的身体里,那道幽灵般的影子,也回到了墙后的阴影中。 黑衣人确认那个幽灵用的不是中州派的天地遁法,也不是井九的先天无形剑体,不禁有些不解。 二十六名问道者里,还有谁的身法如此诡异难测?难道说那人并不是问道者,而是这个世界里的修行强者? 就在他准备强行破墙而战的时候,街道远方忽然传来蹄声,明显不是县城里的衙役,而是罗国骑兵。 黑衣人眼神再变,心想难道还有谁在护在这个散修?不再犹豫,转身便消失在民宅之中。 姜瑞艰难地站了起来,靠着墙喘息不定,眼里满是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有些困惑。 忽然他像被烫着一般从墙边离开,因为他想到那个幽灵般的影子就在墙后。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那个幽灵般的影子救了他,他却十分害怕对方,甚至还在那个想杀他的黑衣人之上。 …… …… 何霑悄无声息进入了赵国皇宫,进入房间,摘下脸上蒙着的灰布,露出了有些苍白的脸。从罗国一夜归来,纵使他跟着洪老太监学会了一身诡异莫测的功法,还是觉得很辛苦,更关键的是,那个黑衣人的剑意实在霸道。 他只是想回去看看那个人,免得忘了对方,没想到竟是如此之巧,遇到了另一个问道者。 他隐约猜到了对方身份,知道对方今后必然会继续隐藏在黑夜里,打消了动用朝廷力量寻找的念头。 晨光熹微,他简单洗了洗脸,换了件干净衣裳,从暗匣里取出一颗丹药,用绸缎仔细包好,走出房间。 他行走在皇宫里,遇着的太监宫女还有侍卫纷纷让开道路,连不迭地问好。 “何公公!” “给何公公请安。” “小何公公早。” 何霑神情漠然向前行走,来到殿前,推开御书房的门。 他看着案后那位依然瘦弱苍白的皇帝,和声说道:“陛下,该吃药了。” …… …… 童颜把那本书收进暗格,取过下属送过来的情报汇总,开始再次翻阅,试图从里面找到那些问题的答案。 最近这些天最重要的情报,当然是秦国北海郡正式造反的消息。 北海太守府里排行第二的少年武神,在十五岁的时候便展现出来势不可挡的锋芒,带领着先锋部队连克五城,打得秦国军队连连败退。不过根据童颜收到的可靠情报,那个少年武神带领的先锋部队,五停里至少有两停是胡人。 北海郡镇守秦国北境,与胡人部落厮杀征战多年,谁能想到双方竟然会握手言和,胡人甚至愿意出兵相助。 “不知道白师兄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默然想着。 最近没有什么好消息,那个暗杀问道者的黑衣人还是没有被抓到,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至于出现在罗国的那个幽灵……他想起赵国皇宫里正当红的那位小何公公,脸上流露出荒唐的神情。 霑哥儿的运气向来极好,难道到这里后竟是全部扭了过来? 他还是不相信小何公公是何霑,不是因为当太监这件事情很痛苦而且丢脸,而是因为他不愿意去相信。 去年赵国那个著名的昏君死了,在那个充满了血腥与阴谋的故事里,小何公公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心狠手辣,就连毒杀传他功法的洪老太监时同样是面不改色。 有些人更是坚信现在的赵国皇帝、当时的太子殿下拿刀捅进自己父亲小腹时,小何公公紧紧握着他的手。 童颜没有朋友,只有何霑一个。 他知道何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事情,不愿意他因为那些事情性情大变,甚至心性都有了转变。 因为那样他会内疚。 …… …… 雪街,蹄声如雷。 太守府大门已经开启,一名少年将军骑着马直接冲了进去,来到后园处轻身下马。 这位少年将军极其英武,浑身充满了力量,往眼神深处望去,还能看到一抹暴戾的气息。 他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毛巾随意擦了擦。 毛巾能擦拭掉盔甲上的冰雪,却无法擦掉那些已经凝涸的血迹。 少年将军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微微挑眉,有些不喜,但没有说什么,向着后园走去。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后园里,那些服侍的下人、丫环都松了一口气。 少年将军是太守的二儿子,更是秦国北境威名赫赫的少年武神:白昼。 太守府里的人们对他敬畏无比,直到他走远才敢低声议论些什么。 所谓议论也不过是赞美少年武神的勇武与军功,当然还有他对后花园里那位落难公主的一腔真情义。 …… …… 北海太守是分封郡王的实职。 太守府便是郡王府,规制极为宏伟,后花园经过数次增造后,更是隐隐透露出皇家气派。 郡王与曾经出使楚国的秦皇是堂兄弟,那么白破军在这个世界里的身份,便是那位落难公主的堂兄。 秦国公主坐在窗畔,借着天光在绣着什么,纤细的手指拈着细针不停来回,神情宁静,睫毛不动。 她连落魄的感觉都没有,更谈不上落难。 白昼走进后花园,自己倒了碗茶,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明显与她很是熟悉。 在现实的世界里,他们也是堂兄妹,只不过隔得比较远,不像现在隔得这般近。 白昼默默想着这些事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师兄辛苦了。”公主将针插回绣布上,望向他说道。 白昼说道:“现在看来局面比想象的还要更好些,明年春天便应该能过大风关。” 公主想说说向胡人借兵的事情,但那只是传闻,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便说太多,淡淡说了声:“如此便好。” 白昼忽然说道:“但遇着的阻力还是比较大,想要尽快复国,我们需要吸纳更多的豪杰来投,如果我能迎娶你,有了大义名份,想来会更加顺利更多。” 公主没有找理由推托,或是想办法唬弄过去,比如以后再说,平静说道:“这件事情以后不要再说了。” 白昼看了她一眼,放下茶碗说道:“胡人可能犯边,我要去准备一下,得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后花园。 从这天开始,他再也没有说过这个提议,便是来后花园的次数都少了很多。 看着那个消失在园外的身影,公主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北海郡已经与胡人联手,哪有什么胡人犯边? 骁勇善战的少年武神,对待胡人的手段向来冷酷,甚至可以说残暴,动辄灭族。 胡人对待秦人同样如此,持矛挑婴的画面不知道是多少北海子民的恶梦。 这样的血海深仇都能联手,那还有什么是师兄你不敢做的? …… …… 大陆北方战火连绵,南方则是一片宁静祥和。 楚国连续数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民众安乐,赋税、吏治都到了历史上最好的水平,隐隐有了盛世的感觉。 张大学士的治国能力展现无遗,就连靖王的军权,都在他的高超手段下被朝廷悄无声息收回来了很多。 无论从国朝还是个人来看,现在都已经抵达了顶峰,那便到了改变的时刻。 已经位极人臣,还能怎么改变? 很多人都在私下劝说张大学士向前再进一步,包括他的亲生儿子也是这般想的。 历史上权臣篡位,还要担心皇室反扑,民心朝向,现在的楚国完全没有这个问题,有谁会支持那个白痴皇帝? “人活一世总要做些什么,以父亲的能力做个宰相就满足了吗?百姓与百官可是翘首以待啊!”张大公子跪在父亲床前,满脸泪水说道:“就算不考虑这些,难道您不考虑一下身后事?到时候难道要看着儿子们死的死,逐的逐?” 张大学士说道:“我是替陛下摄政,非止于相,做事已经足够,别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提,至于你们不会有事。” 这场对话最终还是传了出去。 张大公子自然没有提到自己对未来的恐惧,只是说了父亲前面的意思。 吾非相,乃摄也。 都城一片哗然,无人敢指责,也无人再行劝进。 某日张大学士出了皇宫,坐着八乘大轿离了都城,前往城外秀山散心。 山里有间草庐,当代名士墨公借住在这里。 侍卫们散在草庐四周。 张大学士走进草庐,对着墨公拱了拱手,说道:“来下棋。” 墨公苦笑着说道:“少岳还有心情下棋?” 张大学士说道:“你说的是那传闻?说出那句话后,我现在只觉心情开阔,好的不能再好。” 墨公叹息说道:“看你行事说话毫不避讳,我还以为你真有那心思。” 张大学士淡然说道:“我现在与皇帝有什么区别?终究我只是想做些事情,名份并不重要。” 一位少年端着两杯粗茶走了进来,听着这句话应道:“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道难行。” 张大学士见那少年眼神沉静,仿佛老者,微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位少年说道:“墨公弟子云栖。” 张大学士说道:“这名字太过清淡随意,只怕你此生要走很远的路。”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梦里不知身是客,此心安处是吾乡,我给自己取这个名字,便是提醒自己不要刻意去记住自己是谁,来自何处。” 当天夜里张大学士回到府里,与老妻促膝而坐,说起白天在秀山草庐见到的少年。 “我所见年轻才俊,此子只在二人之下。” 老妻伸手摘下他衣领里的一根青丝,递到油灯上烧掉,说道:“那二人是谁?” 张大学士说道:“靖王世子小时候我曾经见过一面,还有一人自然是陛下。” 老妻的手微微一颤,不知道是不是被火烫着了,微惊说道:“陛下?” 张大学士说道:“陛下大智若愚,深不可测,非凡人也。” 很多人都在劝他再进一步,有下属有儿子有老友,他都会给予不同的答案。 只有深夜时分,在老妻面前,他才会说出真心话。 …… …… 在很多人看来,大学士不愿意做皇帝,是因很满意现在的局面,但他们并不满意。 比如他最忠诚的下属与朋友、当朝礼部尚书就会想,如果你不当皇帝,那我何年何月才能当上首辅? 最不满意的还是张家的大公子,心想如果你不当皇帝,那我岂不是也没有了希望,将来还可能被面临危险? 改朝换代是世间最值钱的买卖,利益之大可以令无数人动心,动杀心。 大学士明确表示不会做什么,于是有些人开始私下做些什么。 某天清晨,几辆来自泉山的送水车通过了侍卫的层层检查,进入了皇宫。 朝阳初升,一场血腥的刺杀便要开始。 第一百零二章一桩事先张扬的行刺案 行刺君王的事情很常见,下属杀死君王再拥立主家登基的事情也不少见。 黄袍加身有很多是牌坊,也有一些是真的被逼无奈。 张大学士确实不知道这场行刺,皇帝自然也不知道,但有很多人事先都已经知道了。 皇宫里的侍卫都是大学士的人,虽然他们没有收到直接的指令,但知道送水车里藏着的刺客来自何处,自然保持着沉默。那些隐隐听到风声的太监,藏在被窝里发抖,根本不敢向窗外看一眼。整座皇宫处于诡异的安静之中。 张大学士起床洗漱,在老妻的帮助下穿好官服,准备去参加朝会,却发现在府外送自己的几个儿子里少了一个人。 “你们大哥呢?”他微微皱眉问道。 几位张家公子对视一眼,有些紧张说道:“大哥昨夜会友,好像喝多了些,就歇在了外面,还没回来。” 张大学士有些生气,但没有想太多,直到走进轿子里才觉得今天府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 …… 张大公子没有喝酒,也没有嫖宿,而是坐在都城某座大宅深处的屋子里。 晨光熹微,再被纸窗一隔,屋子里很是阴暗,看不清楚人脸,只能听到十余道呼吸声。 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是朝廷里唯大学士马首是瞻的青壮派官员。 无论从资历还是官职论,张大公子都没有资格坐在首位,但屋子里的人没有意见,而且表现的比平时更加恭谨。 今日事成之后,大公子便是太子。 皇位都能坐,何况首位? 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传来,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众人如坐针毡。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窗边,声音微急说道:“就算刺客失了手,那些侍卫呢?” 楚国都城的很多府邸,那些收到风声的官员都处于紧张的情绪之中,有的官员直接称病没有去参加朝会,有的官员比如礼部尚书则是满脸红光地先赶到了皇宫外等着。 …… …… 晨光从皇宫的地面移到窗上,穿透而过,照亮殿里满是刻痕的地板,反射出水般的光纹。 朝阳已经升起。 井九睁开眼睛,心里生出与众多官员相同的疑问:怎么还没来呢? 皇宫对他来说是很好的修行场所,与青山别无二致,他不想离开,但现在看来,随着他的年龄增长麻烦只会越来越多,他也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他已经确认了那座山的位置,准备假死之后便隐姓埋名去那座山里当野人,谁知道刺客却一直没有出现。 殿外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闷响,紧接着有脚步声,呼喊声,兵器的摩擦声响起,而且越来越近。 一场隐秘的刺杀为何变成如此激烈的战斗?井九有些意外,起身向殿外走去。 推开殿门,阳光有些晃眼,他眯了眯眼睛。 宫门半掩,几名刺客的尸体被堆在那处。 宫墙里的尸体数量更多,除了穿着布衣的刺客,还有十几名侍卫,血水横流,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在满地尸首与血水之间,站着一名黑瘦的少年。 少年受了很多伤,浑身是血,双臂上的伤口白骨隐现,但握着剑柄的双手却还是那样稳定。 宫门终于被外面的侍卫强行撞开,那几具刺客的尸体被震飞。 数十名侍卫呼喊着护驾,鱼贯而入,把那个黑瘦少年围在了中间。 还有些侍卫想要来到井九身前,却被一道剑光拦阻。 那道剑光来自黑瘦少年的手里。 眼看着便是一场血战,黑瘦少年再如何凶悍能战,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死亡,或者被擒。 “这不是你们应该做的事。” 井九的声音在殿外回荡,穿过那些刺客与侍卫的尸体,带上了血腥的味道。 他走下石阶,来到那名黑瘦少年身边,看着那些侍卫说道:“他是朕的贴身侍卫,你们想要杀他?” 听到这句话,侍卫们很是吃惊,有几名侍卫暗中对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没有敢继续做什么。 这时禁军终于赶到了殿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禁军统领是张大学士最信任的武将,此时脸色难看的就像是刚死了妈,直接把那些侍卫全部绑了,然后啪的一声跪在了井九的身前。 井九没有理会他,带着那名黑瘦少年回到了殿里。 禁军统领脸色有些苍白,吩咐下属把尸首抬出去,用清水冲洗地面,然后缓缓掩上了宫门。 凌晨的时候井九便把太监宫女都赶了出去,殿里空无一人,显得很是空旷冷清。 井九在殿后宫女们的住处找到了些伤药,递给那名黑瘦少年,示意他随意坐下。 黑瘦少年应该便是那名无恩门弟子,只不过进入幻境时改变了容貌,变得有些不一样。 井九却更熟悉这张脸,尤其是眉眼间那种憨直、执着的劲儿,很难忘记。 黑瘦少年脱掉已经被刀剑斩成丝条的外衣,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整个过程里都没有说话。 井九望向窗外,与枝头那只青鸟对上眼神。 青鸟悄无声息飞走,可能是去赵国皇宫,也可能是去北海太守府,天涯海角再远,对它来说也只需要瞬间。 井九问道:“你怎么从果成寺去了万寿山?就算离开不也应该是去一茅斋?禅子不是已经写了信?” 连续提出三个问题,对性情冷淡的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事情。 这三个问题也揭示了另外一个令人吃惊的事实,原来这位黑瘦少年是柳十岁。 柳十岁在果成寺修佛,为何会以无恩门弟子的身份参加问道大会? “掌门真人猜到公子你会来参加问道大会,便让我以无恩门弟子的身份进来帮你。” 涉及到一茅斋,柳十岁有些犹豫没有说明,只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说了说。 对视井九如师如父的他来说,这真的是很罕见的事情。 井九明白柳词的想法。 作为青山掌门,柳词自然知道柳十岁早已离开上德峰的剑狱,甚至知道柳十岁在果成寺。 井九从来没有想过要瞒柳词,以他现在的境界也很难瞒过去。 柳词想帮井九从中州派的手里抢到仙箓,便要给他准备帮手。 卓如岁太引人注目,于是他想到了远在果成寺的柳十岁。 如果这时候青鸟还在窗外的枝头,把柳十岁的话传到外界,必然会引来一片哗然与震动。 所有人都以为中州派在这次问道大会里占据着绝对优势,因为他们一共有四名弟子进入到了幻境之中。 谁能想到青山宗竟然悄无声息地送了三名弟子进来,代表水月庵出战的井九不说,谁能想到还有柳十岁这步暗棋? 如此说来,柳真人亲自到访云梦山,便不见得是释放善意这般简单,更像是为了随后的胜利来亲自坐镇! …… …… 井九问道:“你现在体内的真气情况如何?” 柳十岁说道:“前些年有些反复,但掌门真人传了我一道功法,暂时压制住了。” 井九说道:“出去后还是要去趟一茅斋,压制不长久,还是要想办法解决掉。” 柳十岁不愿去一茅斋,但既然是公子发了话,没有办法,只好应了下来。 井九还是有些担心他为了留在幻境里保护自己而撒谎,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他的眉心。 柳十岁不敢闪避,老老实实坐直,包扎伤口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遥远的虚空里传来清脆的铃声,只有井九自己能够听到,没用多长时间,他收回手指,微微蹙眉。 柳十岁知道公子有表情那便意味着大事,不由紧张起来,说道:“怎么了?” “没事。” 井九在柳十岁的身体深处感应到了一个标记。 现在是在幻境里,众人的身体都是神魂,谁能在十岁的神魂上烙上印记,还不被他发现? 柳十岁现在的血魔功境界已经极高,普通修道强者根本做不到。 很快他便想到,这应该是青天鉴灵的手段,挥手便抹掉了那个印记,没有对柳十岁说什么。冥皇死后,无论天上地下或真世幻境,他都是对神魂的认识与掌握最强的那个人,就连师兄都已经不如他,何况一个鉴灵。 就在这时候,那只青鸟飞回了楚国皇宫,落在了枝头。 井九没有再说话,柳十岁也沉默了,继续低头包扎身上的伤口。 青鸟看着那个浑身是伤的黑瘦少年,眼神有些疑惑,心想自己留在这个血魔教余孽身上的标识怎么没有了? 皇帝遇刺这种事情,再如何遮掩,消息也会传的极快。 朝会上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压抑,张大学士脸色阴沉,视线在那些追随自己的下属身上扫过,眼神里仿佛有隐雷,即将暴发。最终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皇宫,来到殿前,言辞恳切求见陛下。 宫门缓缓开启。 张大学士看着那名黑瘦少年,想着禁军统领说的话,生出很多不解,心想陛下何时与宫外的修行强者有了联系? 那些刺客与侍卫的尸首已经搬走,地面也已经用清水冲了好几遍,但依然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乌蝇在其间欢呼的哼唱。 闻着淡淡的血腥味,想着先前这里的凶险,大学士的脸色更加难看。 来到殿里,看着斜倚在榻上的少年皇帝,大学士缓步向前,掀起前襟,神情郑重地跪了下来。 …… …… (我的微信公众号maoni1118一会发庆余年的预告片给大家看,刚好这几天的情节有一点当年的感觉,尤其是躺在椅子上的洪老太监。另外今天这章只有三千字,再就是要到月底了,麻烦大家做好两千一章以及国庆断更的心理准备……) 第一百零三章一夜长如岁 如果这幕画面让楚国的百姓,尤其是朝堂上的那些官员看到,必然会震惊无语。 跪拜皇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哪怕是个白痴皇帝,但这可是张大学士啊! 柳十岁自然知道这场谋杀的主使者是谁,也知道这位大学士在楚国意味着什么,却觉得这很正常。 他对井九请示道:“杀了?” 张大学士神情不变,就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也没有转身逃跑。 他单身进殿,便已经表明了态度。 “别胡闹。” 井九摆了摆手,示意大学士起身。 张大学士说道:“陛下,这不是我的意思。” 井九说道:“我知道。” 张大学士沉默了会儿,说道:“陛下,如果您想亲政,我随时可以……” “不想。” 井九没有让他把话说完,说道:“这件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后续你自己处理干净。” …… …… 张大学士离开皇宫去处理那些后续,没有忘记让人把那些宫女太监找回来,陛下总不能少了人服侍。 宫门紧闭,禁军在外面围得水泄不通,不要说是刺客,便是新闻到血腥味道赶过来的乌蝇都无法再进去。 那些太监宫女们很是害怕,不知道何时宫门便会开启,迎来一场屠杀,瑟瑟发抖了一整夜。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宫门开启,禁军撤走,皇宫在晨光里明亮至极,世事如常,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当然还是有了一些变化,比如年富力强的礼部尚书忽然被夺官,几名青壮派官员被贬、被逐、被雾瘴毒死在更南方的山林里…… 张大公子被赶回老家为祖父守坟,直到很多年后才被朝廷的骑兵押回都城。 皇宫里也有一个很小却很引人注意的变化。 陛下身边多了一个小侍卫。 那个小侍卫无时无刻都守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夜里的时候则会守在殿外,仿佛从来都不用睡觉。 …… …… 问道大会进入到新的阶段,最明显的标志便是开始有问道者死去,离开了幻境。 回音谷深处的洞府里,清风徐徐,在青铜材质的古鉴上缓缓抚过,一名修道者睁开了眼睛。 看着眼前的画面,他的眼神有些茫然,渐渐才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青天鉴的幻境里他停留了十五年时间,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真实的世界没有过去多少天。 那位修道者望向身前的青天鉴,发现与进去时已经有所不同。 清风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动着青天鉴以极慢的速度转动。 从洞顶落下的天光照在上面,不停变幻,上面那些如芝麻一般的小人,仿佛要活了过来。 那位修道者的视线在青天鉴上移动,本能里想要找到齐国的位置,想看看那些自己认识的人。 忽然他醒悟过来,那些都是假的,可是……如果那十五年只是一场梦,为何记忆却那般鲜明? 他有些怅然。 这种感觉很复杂,难以用言语形容,若让普通人经历,大概会发疯,或者就此沉浸,很难摆脱出来。 修道者要相对好些,依然很难在短时间里便完全清醒。 但通过这个过程生出的感悟,如果能够消化吸收,便能令道心更加坚定,便是问道大会的目的。 又有几名修道者睁开眼睛,陆续醒来。他们经历了与前面那位修道者相同的过程,用了一段时间才接受了现实,开始讨论在幻境里的遭遇。然后他们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些人都是被一名境界高深、战力惊人的黑衣刺客所杀。 那名黑衣刺客究竟是谁? 他们望向那些还没有醒来的修道者,在心里猜测着那些人在幻境里的身份。 井九应该便是那位楚国皇帝,白早真是那位落难的秦国公主吗?还有那个人…… 他们的视线落在卓如岁的身上。 卓如岁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与平时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但不知道为何,有道极淡的杀意正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溢出。 那几名修道者对视一眼,露出一抹苦笑,猜到了那名黑衣刺客的身份,心想自己死得不冤。 这位青山宗的小怪物,在幻境里面不想着王图霸业,却一心一意杀人,那有几个人能挡得住? 又有一名修道者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一身文士打扮,正是昆仑派那位自视甚高的弟子。 这位昆仑派弟子望向四周,眼神很是迷惘,忽然悲痛至极的哭了起来。先醒来的那几位修道者没有露出嘲弄的神情,因为他们感同身受,而且他们刚醒过来时,表现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用了段时间,那位昆仑派弟子终于接受了现实,停止了哭声。 一位与他相识的修道者关切问道:“丘道友,你是如何出来的?难道也是被一名黑衣刺客找到了?” 那位昆仑派弟子姓丘名成道,闻言微怔,说道:“什么黑衣刺客?” 那位修道者有些吃惊,问道:“如果不是被那个小怪物找上门去,以道友的本领,为何这般早便离了幻境?” 丘成道叹息一声,说道:“我降临在罗国的镇国大教七神教中,辛苦修行,刻意经营,好不容易得了教主信任,被选进宫助皇帝炼丹,原想着在宫里停留数十年,收服皇帝,将来成为一教之主,再以教立国,谁曾想本来正在进攻秦国章郡的北海郡大军忽然折道南下,与楚国靖王私军两相夹击,不过二十天的时间,两国大军便杀进了都城,皇宫烧成一片废墟,我运气不好,没能逃出来,当然就算能逃出来又能如何?想来七神教山门只怕也被毁了。” 这些修道者们在幻境里生活了十五年时间,骤然听闻五国之一的罗国居然就这样覆灭了,不禁生出极大感慨,沉默不语。只有一名修道者惊呼出声:“什么?罗国居然被灭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丘成道看了那人一眼,问道:“你何时出来的?” 那位修道者算了算,说道:“比道兄先出来一个时辰。” 丘成道说道:“那便是你离开之后不到三十日,两国大军便杀了过来。” 那位修道者闻言微怔,想着还在幻境里的那些亲人挚交,眼里隐有痛苦之意。 丘成道问道:“你是罗国人?” 那位修道者行礼说道:“说来惭愧,死时我也只是朝中一名普通官员,倒是道友在宫里的大名我早有所闻。” 一位帮助皇帝炼丹的少年道士居然享有大名,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好名声,他不便说得太明白。 丘成道却毫无惭愧之意,反而轻捋短须,显得有些得意。 很快那些得意便消失了,变成了愤怒,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是第六个出来的。 还有二十名问道者在幻境里,自己天赋卓异,手段了得,为何这么早被淘汰了出来? 丘成道看着那些依然闭着眼睛沉睡的人们,眼里满是痛苦与愤怒,喝道:“这不公平!凭什么他们进去就是靖王世子、北海公子、白痴皇帝,我们却要从最下层开始攀爬?” 听着这句话,醒来的修道者们脸上都露出了同样的情绪。 想着这十五年在七神教与皇宫里的艰难与羞辱,丘成道冷哼一声,道袖微卷,带起一阵清风便向某处袭去。 井九闭着眼睛坐在那里。 要说丘成道最嫉恨哪位问道者,自然是楚国的那位白痴皇帝。 相信大部分问道者都是这样想的。 他当然不敢杀井九,只是刚从幻境里醒来,精神还有些恍惚,羞怒之余,总想发泄一番。若让他的袖风落在井九身上,井九在青天鉴里的神魂必然受到干扰,说不定便会出大事。 忽然有清脆的铃声响起。 一个小巧的琉璃铃铛出现在井九的身前,把那道袖风化于无形。 这时青儿从青天鉴里飞了出来,扇动透明的双翅,带起一道狂风,卷起丘成道的身体从洞顶扔了出去。 天空里传来他的惨叫声,不知道最终他会落在哪里,被摔成什么模样。 青儿望向其余五名醒来的修道者,眼神冷漠至极。 那五位修道者敛神静气,表示这件事情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青儿没有理这些人,望向井九身前那个琉璃小铃铛,神情微异,心想这人真是奇怪,身边居然有这么多好东西。 …… …… 青儿姑娘重新回到青天鉴,变成那只青鸟,在北秦与南楚之间来回飞着,偶尔会去赵国看几眼。 时间就在它的飞行里慢慢流逝,转眼又过去了三年时间。 三年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得到胡骑与靖王的暗中帮助,北海郡造反终于成功,大军杀进了咸阳。 北海太守正式登基为帝,发布的第二封诏书便是立白昼为太子。 这件事情没有超出人们的意料,少年武神白昼排行第二,但在起兵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立下无数功劳。 他的那位兄长早在起兵之前便主动要求留守北海,明确表示了放弃或者说退让,只是令人有些心寒的是,就在立太子诏书颁行后不久,此人还是死了。说的是病死,但谁知道是自杀还是被杀呢? 那位落难公主也被迎进了咸阳城,被新皇封为护国长公主,看似尊贵至极,实则不然。 咸阳城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前朝公主被幽禁在冷宫里,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出来。 秦国的局势并没有很快平静下来,多路义军打着拥立公主的名义,前赴后继地向着咸阳城发起进攻。白昼率领大军四处扑杀,军法依然如神,手段则是越来越残暴,动辄屠村坑降,再没有人用少年武神来称呼他,而是称其为杀神。 …… …… 作为秦国新皇的暗中支持者,楚国靖王也获得了极大好处,罗国的大片沃野归了沧州,困扰那对父子多年的粮草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靖王世子最近这些天的心情不错。 初雪落下时,他让下属推着自己的轮椅来到湖边赏雪。 事实上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好,眼底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与不悦。 秦国的局势一直在他控制之中,白昼的战功离开他的出谋划策,但他现在却觉得,局势似乎渐渐偏离了方向。不是因为公主被幽禁,这是他们三人商量好的事情,而是白昼最近做的那些事情。在他看来,白师兄现在的做法有伤天和,哪怕这里是幻境,里面的人类并非真实生命,亦是不妥,而且由心见性,白师兄如果稍有迷失,对大局颇为不利。 初雪的湖上游船没有停,甚至比平日里更多,看来贪看雪景的并非他一人。船上的那些姑娘与客人,看着湖畔那辆轮椅,再看着四周散着的侍卫强者,猜到轮椅中人的身份,惊呼起来,隔着极远便行礼请安。 那些姑娘更是不停挥着衣袖,无比希望世子爷忽然来了兴致,来船上看看。 忽然有只鸽子不畏寒冷地飞到湖畔,落在轮椅上,被一只手取走。 童颜看着船上的那些人微笑致意,说道:“秦太子究竟是怎么对晚书说的?” 下属解开信鸽带来的消息,神情骤然凝重,说道:“向先生……死了。” 童颜眼神微变,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说道:“秦太子动的手?” 那名下属说道:“不,应该还是那个黑衣人。” 童颜心情微松,说道:“越来越近……看来他的下一个目标应该便是我。” 他当年最先找到的问道者便是自己的师弟向晚书。 向晚书一直隐藏得极深,专门负责在他与白昼、公主之间通信往来。无论是靖王府还是他自己的谍报组织,都不知道向晚书的存在。那个黑衣人居然能找到向晚书,说明此人并非只是盯着他这边的情报泄露,还有别的情报来源。 “你专程出府应该就是等着我来杀你,但你难道就不怕我潜在湖水里给你来个惊喜?” 雪里忽然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王府的侍卫们纷纷拨出兵器,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这几年里世间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境界高深,战力惊人,四处挑战高手,杀人无算,而且据说与王府有隙。 王府侍卫们平时一直防着此人,谁想到还是让对方悄无声息来到如此近的地方。 童颜神情不变说道:“你从来不搞暗杀那一套,都是正面战斗,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是靖王世子,与那些可怜的家伙可不一样,我要杀你可不会管那么多。” 一个戴着笠帽的人从风雪里走了出来,浑身透着懒散的意味,却又有着极锋利的杀气,就像一把鞘中剑。 童颜看着那个人说道:“我曾经以为你是井九,今天一看你还真有些像他。” 那人把笠帽掀到身后,露出一张平实无奇而陌生的脸,说道:“你知道我不是他。” 童颜看着那个人的眼睛,有些不确定问道:“卓如岁?” 那人觉得很莫名其妙,说道:“还能是谁?” 第一百零四章杀不死便对你说一句话 戴着笠帽的黑衣人便是卓如岁。 现在离开幻境的问道者都是被他所杀。 童颜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什么天下共主,问什么铜鼎归属,战火连绵,生灵涂炭,太血腥而且太慢,所以我想了个最简单的方法。” 卓如岁说道:“只要我把别的问道者全部杀光,那我自然就会成为最后的胜者。” “你这个想法很有道理,可惜的是没有人能做到,哪怕你天赋再高,战斗能力再强也不行。” 童颜指着灰暗的天空,说道:“这里的天有盖子。” 这句话是隐指。 幻境里最高的修行境界是初婴或者说游野初境,这是被确定好的规则。在有上限的前提下,问道者之间的天赋差距会被抹平很多,而且就算卓如岁天赋骇人,比所有人都更快修行到游野初境,也无法以一人战一国。 卓如岁说道:“所以我在抓紧时间,争取在那些白痴赶上我之前全部找出来,然后杀死。” 童颜说道:“想找到我与井九很简单,但想找到别的人很难,比如我就不明白,你是怎么找到向晚书的?” 卓如岁说道:“我在云州发现了雀娘。” 听到云州与雀娘这两个词,童颜在心里叹了口气,大致算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的运气不是太好,转生成了一个棋馆馆主的儿子,被当地的门阀欺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你们中州弟子最喜欢管闲事,好吧,不用瞪我,那叫心怀天下,反正向晚书帮了雀娘几次,便露了痕迹,让我杀了,雀娘也杀了。” 卓如岁问道:“对了,你猜我是怎么发现雀娘的?她变成了男儿身,按道理最难被发现才是。”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要试图挑拨我们同门之间的关系,我不指望你会去杀井九,你也不要指望我。” 卓如岁正色说道:“我们两派情形大不相同,他是我师叔,我当然不能杀,但白千军只不过是你师兄,为何不能杀?” 童颜没有接他的话,说道:“你进来前便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希望,才会自暴自弃,干脆在这里胡乱杀人?” 卓如岁说道:“我在天光峰顶的洞府里呆了太长时间,别的还好,战斗经验很少,就像当年的景阳师叔祖一样,在这里杀人可以帮助我尽快提高战力,那么我想这应该也是一种修行。” 风雪骤停,湖里的游船再次动了起来,就像打着旋的叶子,没有走远。 湖畔安静了一段时间。 卓如岁的每句话都像剑一般锋利,但童颜接了下来,而且反击的非常强硬,只是也无法伤到对方。 童颜问道:“你打算继续这么杀下去?” 卓如岁说道:“当然,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会越来越难,有些人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童颜说道:“比如何霑,还有我师妹。” “你不要想着诱骗我去赵国皇宫。” 卓如岁表情古怪说道:“那个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个世界里带着一身邪气,我暂时不想碰他。” 童颜笑了起来,问道:“那我师妹呢?” “我以前认为她应该是那位落难公主,但白千军没道理把她幽禁在后花园里,直接联手复国岂不是更加方便?” 卓如岁说道:“后来我发现雀娘转生成了男子,那白早自然也可以,就更拿不定主意了。” 童颜说道:“所以你决定先把已经明确身份的人先杀死。” 卓如岁说道:“你们不怕被人知晓身份,是因为你们或在深宫,或有大军保护,都不好杀,但相对在皇宫里的师叔和白千军,还是你更好杀些。” 童颜提醒道:“你说漏嘴了。” 卓如岁沉默了会,望向枝头那只青鸟,说道:“师父,我要动师叔也是最后的事,你别误会。” 童颜说道:“既然我比较好杀,为何到现在你还没有动手?” 问道者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既然相见,聊上数句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童颜与卓如岁对话的同时,也是在观察彼此。 通过这些观察,卓如岁确定童颜先天残疾,境界不如自己,但是……对方的准备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充分。 雪湖里的那些游船是真的,船上的姑娘也是真的,但那些客人是假的,船厢里有很多劲弩。 最麻烦的是,不远处的那座小山上,有位文士正在撑伞赏雪。 那位文士鬓间有霜,从年龄来看不是问道者,气息却很强大。 “墨公,我听说过你。” 卓如岁看着远方那名文士说道:“听说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有机会我一定向您请教,但今天不行。” 那位文士收起伞,向着山下走来。 风雪再起。 卓如岁对童颜说道:“告辞。” 童颜说道:“你确定自己可以离开?” 知道埋伏已经暴露,游船上的侍卫与军士不再伪装,伴着姑娘们惊慌的喊声,无数弩箭对准了岸边。 湖畔的侍卫也向前进逼了一些距离。 “我当然可以离开,因为不止你一个人有准备。” 说完这句话,卓如岁重新戴好笠帽,转身向风雪里走去。 侍卫统领望向童颜,等着他发令。 童颜沉默不语,片刻后举起手来,示意众人不要动手。侍卫们很是震惊,心想今日布下天罗地网,更有墨先生这样的人物压阵,正是杀死那名黑衣人的最佳时机,世子为何会忽然罢手? 墨公来到湖畔,看着轮椅里的年轻人,也有些不解。 便在这时,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青鸟飞起到了更高的枝头。 一个人从树后走了出来,那人有些黑瘦,穿着皇宫侍卫的服侍。 看着这个人,童颜才明白卓如岁的准备是什么,也才明白先前他对青鸟说的那句话,不止是对青山掌门柳真人所说,也是对树后这个人所说。 他看着那人说道:“听说你从来不离开陛下身边一步,今日来沧州,想必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那名侍卫说道:“陛下说如果杀不死你,就让我对你说一句话。” 童颜说道:“天子玉言确实比我这条命更重要,请讲。” 那名侍卫说道:“陛下说你的人总在京都吹风说大学士要篡位,挺烦,以后不要再这样做。” 童颜心想倒确实是那个家伙的说话口吻,不过能让那家伙说这么长一句话,看来确实是有些烦啊。 想到这一点,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好了很多,轻轻弹指表示知道了。 那名侍卫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看着那名侍卫的背影,想着那年与大学士在草庐里的对话,墨公若有所思。 童颜对他说道:“有扰先生。” 墨公带着深意说道:“你们的对话有些意思,虽然我听的不是很明白,但或许正是这样才有意思。” 童颜没有想到自己与卓如岁的对话被远在山间赏雪的他听到了,微微一惊,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第一百零五章朝朝暮暮柳十岁 回到靖王府里,童颜如往常那样,取出那本已经翻旧的书翻了遍,然后开始复盘今日的事情。 如果今日墨公不在,卓如岁一定会与树后那名侍卫联手杀他。 纵然他早有布置,游船上弩箭威力惊人,只怕也无法阻止对方。 井九真的对自己动了杀心?难道就是因为他说的那件事情? 夏天的时候,楚国都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名高大男子凌晨时分在皇宫前逡巡不去。禁军觉得不对,前去盘问。那名男子取出木棒四下挥击,试图逃跑,最后还是被抓住了,发现此人竟是身怀利刃,意图闯宫弑君。刑部官员审讯时用刑极重,但那名男子始终紧咬牙关,除了说自己要杀昏君,不肯多说一句话,更不肯交待幕后的主使。 最后那人被认出来曾经是蓝雨关的一名校尉,在裴将军的麾下做过亲兵。 裴将军乃是楚国名将,声名只在靖王之下,常年驻守在楚赵边境,与赵国大军对抗,于国有大功。 但更广为人知的是,这位裴将军乃是张大学士的亲信。 无数视线投向了学士府,刑部自然不敢再逼迫太急,都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男子忽然在大牢里自杀身亡。 一时间,那些真正心怀公义的人、那些擅于利用朝政局势的人、那些野心极大的人都跳了出来。无数奏章像雪花般送入内廷,大理寺外的鼓每天都被敲响,甚至有些人在夜里秘密入宫面见皇帝,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这件事情背后当然有靖王父子的推动,但更主要的是,大学士的新政损伤了很多贵族的利益,摄政时间太长,却始终不肯再进一步,似乎让人看到了某些软弱之处,自然让人生出很多窥视之心。种种原因导致此次对大学士的攻击很快便演变成了一场风暴,整个京都风雨飘摇,除非大学士动用强硬手段,不然局势很难平伏。 可如果大学士动用强硬手段,谁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动荡。 就在最紧张的时刻,自登基以来便从来没有上过朝的皇帝陛下……忽然出现在朝会上,出现在所有大臣的眼前。 那些反对派的官员大喜过望,以为陛下终于清醒了过来,想要借着当前这场风暴对大学士动手。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陛下只说了一句话便要走了。 “大学士办事很好,你们不要胡闹。” …… …… 朝堂局势,人心趋背,政治风暴……就像真正的风暴一样是个很复杂的东西,无论成因还是过程或者结果,事后看来往往会让人觉得毫无道理。皇帝只有昏君与白痴之名,说的这句话无头无尾,按道理不应该有太大的影响力,但因为某些玄妙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大学士的手段,因为这句话,笼罩京都数十日的那场风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散去。 接着自然就是反扑。借着这件事情,大学士把朝堂与州郡再次肃清了一遍,把那些隐藏了很多年的老狐狸们全部揪了出来,至此再也没有人能影响到他的地位。 童颜知道井九为何这么做,但真的无法理解,难道他就真的不怕大学士篡位? 这么多人想杀死你,包括我,甚至还有你那个师侄,如果没有皇帝的名份,你还怎么活下去? …… …… 柳十岁在这个世界里的父母是某个修行宗派的杂役。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飞剑。 他能走路便开始学剑,从那开始便什么都不做,专心致志地学剑。 到十四岁的时候,他已经是那个修行宗派里的最强者,成为了那个宗派历史上最年轻的长老。 他的父母自然不用再做杂役。 然后他下山加入了一个刺客组织,确认公子就在楚国皇宫。 接着便是那个晨光与送水车的血腥故事。 来到这里已经十八年,他除了在宗派里学剑,便是在皇宫里做侍卫,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他急着回到皇宫,但风景就在窗外,总是能被看见。 那些青山绿水真的很好看,他经常看得有些出神。而且路途上总是容易遇着事情,比如拦车的马贼,伤人的惊马,于是他顺手杀了几个人,又救了几个人,那种感觉有些熟悉,让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回到楚国都城,他忽然觉得这座城市有些陌生,进入皇宫,更是觉得这些建筑从来没见过,倒是那些红墙黄瓦有些眼熟。 走进大殿,来到窗前,看着歪在榻上的井九,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 柳十岁挠了挠头,说道:“我觉得我的记性好像越来越糟糕了。” 井九问道:“变糟糕的速度如何?” 柳十岁睁大眼睛,看着他说道:“你谁啊?” 井九笑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觉得我是谁?” 柳十岁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摇头说道:“……真想不起来,只隐约记得你对我很好,而我要保护你。” 他很聪明,同时也是个极简单的人,对幻境没有任何警惕,也没有防备。 以前不受影响,是因为他的心里一直有事,记着要来找井九。 现在他已经找到了井九,不再担心,被宫外的风景渐渐融入这个世界,自然开始忘记前尘往事。 井九清楚这是为何,知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却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柳十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怕,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井九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柳十岁走出殿外,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就像以往三年那样。 …… …… 问道二十年。 天下初定。 大乱将起。 秦国境内叛乱皆平,严刑峻法加上赏罚分明,国势渐盛。 只是那位被幽禁的公主再也没有人见过,很多人怀疑她已经死去。 在那位著名的昏君之后,赵国终于迎来了一位优秀的皇帝。 年轻皇帝治国极为优秀,对强秦一步不让,对大齐更是步步进逼,唯一令人担心的是他的身体始终不是太好。 齐国疆域广大,人口众多,商业发达,民间富庶,只是因为朝上诸公无力,始终处于赵国的阴影之中。 尤其是那位何公公,手段太酷,压榨太狠,便是最慷慨的商人都不愿意再承受下去。 那些巨商买了好多刺客试图杀死他,却没能成功。 罗国被灭,而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遗忘,大半归了秦国,余下的则由赵国和楚国的靖王爷分了。 楚国与齐国有些相似,民间以奢靡生活为荣,国人性情柔媚,毫无远见雄心。 直到张大学士执政的这些年,楚国才隐隐有了盛世上国的感觉。 问题在于,看似繁华强大的楚国始终有两个致命的隐忧无法摆脱。 两个隐忧,都是一心——不臣之心。 这些年看来,张大学士的不臣之心确实被他控制得极好,可远在沧州的靖王爷手握数万铁骑,纳入罗国旧地后,统治的疆域已经超过楚国的三分之一,他的不臣之心谁来控制? 深秋时节,楚国皇帝忽然下了一道圣旨,惊动了所有人。 皇帝的每句话都是圣旨,按道理来说,这是很常见的事情,问题是这一任的楚国皇帝据说是个白痴,很少说话。 至于任免官员、年节祭祀时必须颁行的圣旨,听说则是由阁臣们草拟,然后由张大学士盖玺。 皇帝为何会忽然会亲自下旨? 更令人吃惊的是圣旨的内容。 陛下令靖王世子入京。 第一百零六章风雪故人来 圣旨一出,顿时引来无数议论。 靖王世子入京,想必便再难离开,这就是要他来当人质的意思? 问题在于沧州方面怎么可能答应,如果拒旨,难道楚国便要开始内战? 皇帝究竟在想什么,还是说这是张大学士与朝廷大臣们的意思,不然这份旨意如何能够出宫?有很多持阴谋论的人甚至想到了另外的可能,那个白痴皇帝难道是真的清醒过来,不愿意再做傀儡,想外引强援,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无数猜测在都城上空飘舞,就像树上落下的黄叶。 随着时间推移,寒意渐盛,沧州方面始终没有动静,人们越来越不安。 怎么看靖王世子都没有领旨的道理,难得的繁华盛世,便要因为那道圣旨而终结? 想到这种可能,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对宫里那位白痴皇帝生出了恨意,心想这哪里是什么圣旨,完全就是糊涂至极的乱命!就连允许陛下颁旨的张大学士也受到了无数腹诽…… 初雪落下,楚国都城气氛异常寒冷。 守城的士兵搓着手,祈祷着宫里那个白痴皇帝赶紧暴毙,大家赶紧忘了那道圣旨。 忽然,他看见城外的原野上远远行来了一支队伍。 风雪里,靖王世子来到了都城。 …… …… 都城里的寒风被暖意取代,差不多所有的百姓都涌到了街道两边。 无数道热烈或好奇的视线,落在最前面的那辆车上。都城的寒冷远远不如沧州,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靖王世子虽然身子弱,依然开着窗,斜倚在窗畔,微笑与街边的人们对视,挥手。 靖王世子在楚国非常出名,所有人都知道他貌美如花,性情温和,天生宿慧,完美至极。 他唯一的遗憾便是身有残疾,不良于行,却因此得到了更多怜爱。 看着窗中的世子,街上的百姓激动异常,那些女子看着他唇角的笑意,更是如痴如醉,双腿微软。 有人说道:“听闻陛下也生得极美,就是脑子不怎么好使。” 这话引来无数嘲讽与贬斥。 靖王世子为了楚国的和平,为了百姓远离战火,不惜以身冒险来到都城,如此大仁大勇,岂是那个白痴皇帝能比? 接着很多人想到了某件可怕的事情,皇帝陛下既然是个白痴,必然糊涂,而且可能易怒,联想到让靖王世子入京的那道圣旨,万一他真让人把世子杀了怎么办?这个猜测很快便传开,街道两边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些书生振臂一呼,带着民众如潮般卷向皇宫,要求面见大学士,为了楚国,务必要保住世子的性命。 …… …… 雪亭里,靖王世子见到了那位著名的白痴皇帝。 童颜终于见到井九。 时隔二十年,哪怕冷静聪慧如他,也不免生出些感慨,说道:“以此处推及彼处,果成寺的蹈红尘果然有道理。” 井九说道:“你以前没进来过?” 童颜说道:“嗯。” 井九说道:“白早应该来过。” 童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以前不是一个愿意挑拨的人。” 井九想了想,说道:“我确实不很擅长。” 童颜说道:“我们终究都只能是我们,哪怕来到幻境,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我们还是我们。”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问道者来到幻境会转生成什么样的人,与青天鉴没有关系,只与他们自己有关。他们会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种人、最深层记忆里的自己、然后按照自己的眼光与格局以及最重要的意愿成长,直至成功或者死去。比如白早一直视自己为未来的正道领袖,所以她出生便是公主,却要承受无数考验与艰难,其余人也一样。 “白师兄杀伐果断,本就极得师尊的欣赏,但我没想到,他的意志竟是如此强大,在这里展现的更加充分。卓如岁就是想要战斗,所以他才会变成刺客,虽说在这里的修行所得无法保留,但我想他在这里得到的好处肯定最多。” 童颜说道:“何霑厌恶自己在现实里的好运,所以在这里他的运气很差,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朋友的背叛,所以在这里他会继续遇到朋友,经历背叛,直到他也学会这些,或者战胜这些。” 井九没有说话,静静听着。 “雀娘想下棋,所以转生成棋馆老板的儿子,这也说明当初她一个女子修道,应该在镜宗里吃过不少苦。” 白早没有转生为男子,只是因为她在云梦山里备受宠爱,没吃过什么苦? 童颜不愿意去想那个最深层的原因。 井九说道:“你呢?” 童颜说道:“据我推算,我将来可能会成为一名良相,或者军师。” 无论良相还是军师,都是辅佐的角色。 他要辅佐的是谁,非常明确。 井九的视线落在轮椅上。 童颜的腿上盖着一张羊毛毯。 他在现实里是中州派年轻强者,真正的仙家公子,为何会在幻境转生为一个瘸子? 因为白早先天不足,柔弱多病,他怜惜极深,日夜想以身换之。 情之一字,真是害人。 井九默然想着。 连这么聪明的人都避不开。 童颜知道他猜到了些什么,把毛毯向上拉了拉,看着他说道:“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为何会转生成为楚国的皇子?以你的性情意愿,此事绝不可能发生,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在现实里的真实身份,朝歌井家养不出来像你这样的儿子。” 井九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没有人能算清楚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所有事情,包括你我。” “二十六名问道者,被卓如岁杀了七人,我杀了两人,还剩下十七人,其中有九人在我控制之中,随时可以除掉,还剩下七个人便是奚一云、何霑、卓如岁、白千军、师妹,你……还有他。” 童颜看了眼雪亭外的那名侍卫,然后继续说道。 “奚一云始终没有出现,有些诡异,卓如岁行踪不定,很难抓住,我只能先尝试控制你们五人。” 井九说道:“不能控制,便要试图杀死,这些年你派了七批人来,确实有些烦人。” 十五岁后,他便没有吃过东西,至于如何瞒过那些太监宫女,自然有柳十岁处理。 而且他深在皇宫,从来没离开宫门一步,想要杀他确实非常不容易。 但童颜没有放弃努力,只是没能成功。 他再次望向亭外那名侍卫,说道:“我没想到他这么强,而且这么有耐心。” 井九说道:“知道你要做什么,应对起来自然不难。” 童颜说道:“问题是你怎么确定那些人都是我派的?为什么不能是张大学士?你对他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 井九说道:“与信任无关,只是他想杀我,必然会调集大军来攻,不会用刺客这样小气的手段。” 童颜说道:“你对他评价很高。” 井九说道:“他帮我处理了很多事。” 童颜问道:“那为何不能是别的问道者?比如白千军,又或者何霑?” 井九说道:“我是一个白痴皇帝,对他们没有威胁。” 童颜说道:“没有人会认为青山井九是白痴。” 井九说道:“白痴是白痴的行为。在他们看来,我的选择或者说道路是错误的,那么我就是白痴。” 童颜说道:“我不这样认为,虽然到此刻为止,我依然算不到你选择的道路是什么。” 井九说道:“你觉得我才是对的,所以想要杀我。” 童颜说道:“我一直认为你才是师妹最大的竞争者,其余人不足为惧,所以只有杀死你我才能放心。” 井九说道:“你想的没有错。”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是错的。” …… …… 青天鉴边,向晚书与雀娘先后醒来,确认发生何事后,脸上不禁露出遗憾的神色,然后发现了彼此的存在。 雀娘微笑说道:“多谢。” 向晚书说道:“不必客气。” 没有更多的言语,二人闭上眼睛,开始消化在幻境里的感悟。 两天后他们睁开眼睛,对视一笑,向晚书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着远方传来了些声音。 要知道这里是回音谷深处,最近的观战者也离得极远,居然能够听到声音,可以想象那边必然是一片哗然。 雀娘心头微动,起身掠向谷外,其余的问道者不舍离开,只有向晚书想了想,驭起天地遁法追了上去。 来到回音谷外,看着那些高台上的修道者,尤其是某些熟悉却又陌生的脸,雀娘与向晚书不禁有些恍惚。 但他们还来不及化解这种怅然,便被天上的画面吸引了注意力。 还天珠嵌在青天鉴里,便是幻境里的太阳。 它投射在天空里的画面便是那个世界。 那个画面是圆的,就像是某处尼姑庵里的窗。 圆窗里有一道寒枝,枝头栖着一只青鸟。 远处是楚国的皇宫,在风雪里若隐若现。 一名侍卫站在亭外,衣服上都是雪。 雪亭里,井九与童颜静静对坐,中间的棋盘上已经落了一颗黑子。 看着这幕画面,雀娘用手捂住嘴巴,才没叫出声来,眼睛却已经湿了。 …… …… (开始休假啦,主要是大学同学二十年聚会,肯定要不停喝,刚好遇着国庆节,就偷个懒吧。 祝大家节日愉快,身体健康,十月八号再见噢。) 第一百零七章雪泥鸿爪各西东 看到天空里的画面,回音谷外一片骚动,很多人像雀娘一样激动起来。 棋道有至理,对很多修行者来说是必修的功课,除了青山宗的人们。 修行界历史上最精彩的一局棋,当然是那年梅会井九与童颜的惊天一局。 其后童颜闭关不出,井九踪迹难觅,不知引发多少遗憾与感叹,都说世间再无这般棋。 谁能想到在青天鉴的幻境里,井九与童颜再次相遇,并且要以楚国皇帝与靖王世子的身份再下一局棋。 无数视线落在天空里,看着风雪里的皇宫,积雪的小亭,亭下的棋盘以及对枰而坐的两个人,炽热非常。 青鸟在西山寒枝上,与皇宫的距离很远,她知道现实世界的人们想要看些什么,让棋盘填满了整个画面。 棋盘上的线与那根哑光的黑棋,显得无比清楚。 井九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枚白子搁在棋盘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现实世界里观战的人们却仿佛听到了一声雷鸣。 接着,童颜用三根手指捉起一枚黑子,很随意地放在棋盘上。 只是三枚棋子,自然谈不上什么绝妙,动作也很是简单随意,却在回音谷外引发一片不虚此行的感慨。 井九与童颜的那局棋,在修行界与人间都流传极广,当年棋盘山上发生的所有细节,不知道被讨论了多少遍。 人们记得很清楚童颜就是这样落子的,也记得井九落子的风格,不见已经久矣。 雀娘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天空里的画面,眼睛一眨不眨,泛着明亮的光泽。 向晚书看着她紧张而期待的样子,微微一笑。 雀娘忽然生出愕然的神情,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向晚书微惊,向着天空里望去。 紧接着,也有很多不解的呼喊声响起。 不是井九在第四步便下出了谁也看不懂的怪棋,而是天空里的画面忽然异常模糊,哪还能看到棋盘。 青鸟收回视线,那些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竟是一张脸。 那人站在青鸟身前,白布遮住口鼻,眼睛露在外面,眼睛透亮至极,却又给人一种很没精神的感觉。 …… …… “让开啊!” 雀娘不知道那人是谁,有些着急地喊了起来。 回音谷外很多人也下意识里喊了起来,完全没有想过,那个人能不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那些恼火的喊声甚至是喝骂声渐渐平息,变成了哗然与骚动,因为有人认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那个蒙着白布的男子,在青天鉴幻境里是最可怕的刺客,在真实世界里却是青山宗的小怪物。 卓如岁为何会出现在楚国都城?而且井九与童颜在皇宫里,为何他偏偏出现在西山,站在青鸟的身前? 雪落无声,西山渐寒。 卓如岁站在雪地里,看着枝头的那只青鸟,没有说话。 被他这样挡着,青鸟自然无法把雪亭里的棋放给真实世界里的人看。 但不管是雀娘还是别的修行者,都没有再说什么,因为都猜到他必然有其用意。 他与青鸟站得极近,眼睛看得极清楚,是那般的平静而令人心悸。 看着天空里的这对眼睛,雀娘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神情微变。 紧接着,包括向晚书在内的很多人都想到了那种可能。 回音谷外变得鸦雀无声,甚至比落雪的西山还要更安静。 井九下旨令童颜进京,卓如岁忽然出现,这极有可能是事先的约定。 他们要联手除了童颜。 童颜是中州派智谋最出色的问道者,如果能够杀死他,对青山宗竞争长生仙箓当然是件好事。 当初在沧州湖边,卓如岁便尝试过。 问题在于,井九进入幻境后一直像个白痴一样生活,为何会忽然做出如此大的改变? 如果这真是青山宗为童颜设下的杀局,卓如岁自然要来盯着青鸟,至少要得到某种承诺。 青鸟是青天鉴灵,如果她想暗中帮助自家弟子,井九与卓如岁就算再厉害,也没办法杀死童颜。 “上次你没这样做,想来是井九的意思?我不会干涉问道,我只想提醒你,想杀人就要做好被人杀死的准备。” 说完这句话,青鸟离开枝头,向着皇宫飞去。 回音谷外的人们都听到这句话,这便是中州派的承诺。 卓如岁消失在了风雪里。 天空里的画面,随着青鸟的飞翔而不停变换。 楚国都城与皇宫里的所有细节,都一览无遗。 回音谷外响起压抑的惊呼。 那些隐藏成民众,却身怀兵械的武道高手,应该是沧州方面蓄养的死士? 那些整装待发的楚国禁军,最终会听谁的命令? 就如青鸟所言,童颜敢进京,自然有所凭峙,难道他也想毕全功于此一局? 雀娘抱在胸前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些,这一次不再是紧张与兴奋,而是担心。 雪亭里的那局棋,原来竟是这般凶险。 天空里的画面,忽然变得白茫茫一片。 那是皇宫里的广场,覆着一层雪,上面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站在雪地里,分外醒目。 他是墨公。 这个世界里最强大的那个人。 谁也没有想到,墨公也随着靖王世子一道入京,难道他是来杀皇帝的? 墨公忽然抬头望向天空。 真实世界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眼睛。 对幻境里的这些人,修行者从来都不在意,甚至不把他们当作真实存在的生命。 墨公在幻境里是最强者,也不过是元婴初期的水准。 但看着此人的眼睛,回音谷外的人们却生出强烈的不安情绪,仿佛被此人看透了一般。 青鸟也看到了墨公的眼睛。 它落在殿顶的雪瓦上,深深看了此人一眼,然后望向雪亭。 雪亭里的棋局,已经开始了会儿。 棋盘上搁着二十余枚棋子,散落各处,看似杂乱,没有任何规律,也没有任何接触。 井九忽然望向风雪那边。 童颜也随之看了过去,微微挑眉说道:“有人在破境?” 井九说道:“是破劫。” …… …… (这次的大学聚会很美好,在这里记注一笔,另外惊讶的是,居然有好几位同学在看大道朝天……在这里向他们挥手致意,也向大家挥手致意,久违了,幻境里的情节我太喜欢了,会珍惜着写的,过两天再来提速吧。) 第一百零八章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墨公是这个世界里境界最高的人。 这个事实是如此的清楚,就像他此时一身黑衣站在覆满白雪的皇宫里,一眼便能看到。 按道理来说,他不应该站在这里,但他就站在了这里,无人敢问。 雪地上留着一些爪印,那是青鸟在天空里飞过的痕迹。 墨公不再看天,看着那些爪印,若有所思。 皇城墙外的值房里,张大学士看着杯里热气渐无的茶水,同样若有所思。 一名官员站在他的面前,表情有些紧张。 禁军统领推开房门,带着雪粒走了进来,神情凝重说道:“沧州的人都盯住了,只是担心那些死士会不会提前混进了宫里,再就是聚拢在宫外的那些百姓书生,如果不尽早驱散,只怕会被有心人利用。” 大学士用食指把茶杯轻轻推到离桌子边缘稍远些的地方,说道:“陛下宫里如果有动静,禁军便动吧。” 听到这句话,那名官员神情大变,啪的一声直接跪到了他的身前,急声说道:“大人,万万不可!” 大学士深深看了此人一眼,没有说话。 那名官员声音微涩说道:“陛下乱命召靖王世子进京,朝廷局势顿时不稳,民意汹涌,如此好的机会怎能错过?” 这句话没有说明,但意思已经非常清楚。无论是皇帝陛下想杀死靖王世子,还是靖王世子想要弑君,朝廷都可以趁乱做很多事情,而且事后不需要承担任何的罪名。怎么看这都是大学士最好的机会,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机会。 就连禁军统领都有些动摇,望向大学士,紧张地等着他最后的决定。看张大学士依然沉默,那位官员生出些希望,再次苦劝道:“就算陛下真有什么准备,但墨公就在宫里,只要他出手……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墨兄此生行事只为天下公义,怎会为了你我的私心出手?” 张大学士起身走到窗畔,望向看不到的皇宫深处,想着那位相识数十年的友人,再次陷入沉默。 以靖王世子的智谋与能力,既然能带着墨公进宫,自然便能说服墨公出手。今天的机会确实太好,就算陛下再如何大智若愚,深不可测,也没有办法抵挡这场风雪。但他为何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的视线穿过宫墙与风雪,仿佛看到了墨公站在雪地里的画面,感觉到那里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 墨公站在风雪里,还有很多人也站在风雪里。 汇聚在宫门外的那些百姓与书生,顶着风雪不停哭喊,求陛下一定要保证靖王世子的安全,以免楚国陷入可怕的战火,比如那些在背街处整装待发的骑兵,还比如那些时刻准备闯宫的沧州强者。离正殿不远的地方,几名早在十年前便自阉进宫的太监穿着羽衣,借着风雪的遮掩,悄悄靠近。除了童颜与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沧州送进宫的死士。 今日楚国都城里的这些事情和这些人,就像是青鸟故意留在雪地里的那些爪印一样,东一处西一处,看似并无相干,实则有着极其隐秘而玄妙的联系。 这些事情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模样,这些人最终是生是死,都要等着那局棋的结束。 但那局棋这时候正处于暂停之中。 童颜看着远方的风雪,浓眉像剑一般挑起。 这里是青天鉴的幻境,并不是真实世界,这里的修道者无法飞升,为何会有天劫?然后他想起很多年前初进此间时听到的那句话——这个世界里的修行境界最高也只能到金丹圆满至初婴,也就是游野初境,再也无法提升。 之所以会有天劫的征兆,难道便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人触碰到了初婴之上的境界? 这样的事情以往在青天鉴里应该也发生过,这里的修道者并非真实的生命,想必都已经被抹杀。 可是这次……童颜感受着风雪那边的气息变化,情绪有些复杂,因为他知道将要破劫的那个人是谁。 墨公是大文士,也是大书家,更是数百年来境界最高的修行者。 他是童颜的忘年交,也是张大学士的挚友,他今天来楚国都城,并不是为了杀皇帝,而是为了天下的和平。 但就像张大学士想的那样,童颜既然能劝说他来都城,便一定有办法劝说他对井九出手。 只是童颜这时候很犹豫。 如果墨公选择破劫,必然是身死道消的结果,对他的局会带来致命性的影响。 无论站在墨公立场,还是他自己的立场,似乎他都应该想办法让墨公选择不应天劫。 问题在于童颜是一位修道者,他很清楚那种大道在前的感觉,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便是这个意思,他不想墨公因为自己错过这个机会。 “你会怎么选?” 童颜忽然望向井九问道,这问的自然不是下一步棋,而是墨公的选择。 井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在他看来这不是需要选择的事情,生命本来就应该往那个方向去。 风雪越来越疾,皇宫里的画面越来越模糊。 时间缓慢地流逝。 墨公站在雪地里,依然没有动作。 井九动了。 他拈起一枚黑棋搁到了棋盘上。 咔嚓! 一道极粗的闪电忽然从天空里落下,穿过无数雪片轰在了皇宫里! 皇城内外响起无数惊呼,骚乱起来。 童颜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什么。 井九说道:“去看看。” 柳十岁看了童颜一眼,撑着伞走出宫门,来到皇宫广场里。 封宫的旨意已经下了,哪怕天雷落下,宫外已经混乱不堪,依然没有人进来。 如白毡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破口,就像被灯火烧破了一般,四周出现了数道裂口。 墨公的衣服边缘有些焦糊,沉默看着天空,眼里没有惧意,只有战意,右手已然落在了剑上。 柳十岁静静看着他,等着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 …… 羽翅破雪,青鸟飞来,轻轻落在桌上。 它没有去看雪地里的墨公,所以回音谷外那些现实世界的修行者没有看到那道天雷落下的画面。 它也没有看棋盘上的那些棋子,而是望向了井九,眼里满是探询与困惑的神情。 第一百零九章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青鸟看着井九。 井九说道:“不要看我,与我无关。” 童颜看着青鸟。 青鸟口吐人言:“不要看我,与我无关。” 听到这句话,就连井九也望向青鸟。 这里是青天鉴里的幻境,万事均与你有关。 青鸟说道:“我是鉴灵,不是规则。” 这句话隐约有深意,她没有说透,留给井九与童颜自己琢磨。 井九没有就此事再发表任何意见,对童颜说道:“继续。” 不管是破劫还是度劫,面对或者放弃,那都是墨公自己的选择。 先前他落下那枚黑棋的时候,天空落下一道闪电,这时候轮到童颜了。 童颜望向风雪深处,沉默了会儿,用三根手指捉起一颗白棋摆到了棋盘上。 青鸟走到棋盘上,把右爪扒了扒那颗白棋,让位置摆的更正些,抱怨说道:“怎么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笨?”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笨,那你算什么?” 很明显童颜与青鸟以前便相识,而且还很熟悉,井九并不在意,拈起一枚黑棋放下。 童颜落子。 井九再落。 两只手不停落下。 棋盘上的棋子渐渐变多。 青鸟在其间行走,脚步轻盈,就像跳舞一样。 这画面很好看。 但回音谷外、那些现实世界里的修行者看不到。他们也看不到皇宫里落下的风雪,还有那些不时落下的雷电。他们只能看到青鸟看到的。很明显这是青鸟刻意为之,她不想墨公遇到天劫的事情被外面的人知晓,尤其是白真人。 现实世界里的修行者们知道楚国都城的局势很紧张。但这十余天里,他们已看遍了青天鉴里的世事变化,沧海桑田,城头变幻王旗,这些事情已经很难影响他们的心情,他们只是想看这一局棋。 只是偶尔听到画面深处传来的低沉而压抑的轰隆声,让他们有些好奇如此风雪天为何会有雷鸣? …… …… 井九与童颜的这局棋与当年棋盘山上的那局棋并不相同。 那局棋被称为惊天一局,是因为双方在棋枰上杀意凛然,每落一子,天地便会生出感应,风起雨落,雷电交加。 今日皇宫里有风雪也有落雷,棋局本身却极平稳而缓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淡然。 水是什么味道没有人能说清楚,也没有几个人能品出这局棋的妙处。 井九与童颜随意地落着子,回音谷外的人们一脸茫然,完全看不明白他们在下什么。 只有雀娘盯着天空里的画面,小脸微红,身体微晃,如饮烈酒。 片刻后,她的脸色又瞬间变得苍白起来,仿佛喝多了酒,想要呕吐。 她是连续数次梅会棋战第一,公认的棋道最强者,只有她能看懂井九与童颜的棋。 她震撼地发现,井九与童颜的棋力竟然已经远胜当年。 向晚书苦笑无语,心想自己也算知棋者,今日竟是只能通过雀娘的反应来判断当前局面,真是可笑至极。 很多修行者也反应了过来,井九与童颜落棋之后,他们不再徒劳地苦苦思索,而是第一时间望向雀娘。 回音谷外,只见无数人头在天空与雀娘之间来回转动,画面与当年梅会棋战有些相似,却更加滑稽有趣。 雪亭里的棋局已经进入了中后段,雀娘的反应越来越少,人们已经很难从她的表情判断出局势。 她盯着天空里的画面,鼻翼微张,明显紧张至极,脸色由苍白再次转回微红,眼神也由惘然变成坚定。 …… …… 那几名太监还在等着消息。 宫外的沧州死士与混在人群里的谍子也都在等消息。 皇宫禁严,空无一人。 风雪里,柳十岁撑着伞,看着广场里的墨公。 他不知道陛下喊自己看什么,但既然皇宫里只有此人,那便来看看。 黑衣男子确实很强,境界深不可测,如果想对陛下不利,他是拦不住的,只怕两招便会被杀死。 问题在于,你站在雪里做什么呢?莫不是个白痴? 柳十岁想到自己忘了很多事情,也算是个白痴,不禁又对此人生出些同情。 墨公当然不是白痴,他是这个世界上境界最高的人,也是这个世界里最有智慧、最仁义的人。 智慧是很好的东西,仁义也是很好的东西,但二者兼具,有时候选择便会变得无比困难。 墨公现在就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所以才会沉默了这么长时间。 他今日来楚国皇宫是应靖王世子之邀,同时也是想帮一把少岳。 天下大势初定,秦、赵、楚三国最强。 如果这三个国家能保持现在的均势,战火便难再起,亿万黎民便能平安地活下去。秦国与赵国不需要担心,那位暴戾的太子与那位阴郁可怕的九千岁不会犯任何错误,唯独是楚国这个白痴皇帝让他有些不安。 他担心楚国皇帝并非真的白痴。 果不其然,就在楚国朝局最平稳的时候,那个白痴皇帝忽然下旨令靖王世子进京。 这是不惜冒着内战的风险,也要趁乱重夺大权吗? 如此手段可以说是大胆疯狂至极,哪里是白痴能做出来的? 于是,他带着满身风雪而至,要为了天下杀了这个皇帝。 谁能想到,就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刻,他忽然明悟了一丝天机。 当时青鸟在天空里飞过,在他的心里与雪地上留下些凌乱的爪印。 他抬头望天,隐约看到了另一方世界。 这灰暗的、落雪的天空仿佛并非真实,似乎……可以用剑斩开? 就在墨公心里生出这个念头的瞬间,雪空开始落雷。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选择。 拔剑向天。 还是。 转身弑君。 他知道就在不远处的殿侧雪亭里,皇帝与靖王世子正在下棋。 雪空不停落下雷电,轰隆的巨响不绝于耳。 闪电有的如柱,有的如丝,落在他的四周,积雪被融化,裸露出来的青石焦黑处处,迸出石屑,生出裂痕。 墨公手扶剑柄,眼里渐生决然。 看到这幕画面,柳十岁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 …… 雪亭棋局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 柳十岁撑着伞回到亭畔,对井九摇了摇头。 风雪骤消,雷电不再生起。 井九沉默了会儿,拈起一颗棋子放到棋盘上,说道:“我赢了。” 雪宫静寂无声。 回音谷外也是如此。 童颜静静看着他,没有在他眼里看到任何喜悦,只有一抹倦意与遗憾。 井九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因何事而倦? 又是为谁遗憾? 鞋踏深雪,吱吱作响。 墨公走进了宫门。 童颜坐在轮椅里,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井九看着棋盘说了一句话。 谁都知道,这句话他是说给墨公听的。 “稍后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后悔此时的选择。” …… …… (每次写一个重要情节的时候,总是害怕自己写不好,甚至不敢动笔,但写着写着,尤其是不停地、奢侈地砍掉大段情节、再做调整后,到最终自己便会满意地无以复加,大道朝天我写的真是喜欢啊。) 第一百一十章不在天下,就在亭下 (把井九与童颜的棋子颜色弄混了,稿子已经改掉,章节里不想冲掉本章说,所以先放在那里,给大家鞠个躬。) …… …… 墨公明白井九的意思,说道:“道不同。” 大道在前,却最终没能踏出那一步,那是因为他心怀天下,这是他愿意做出的牺牲。 对此井九没有意见,只是有些遗憾。 但对墨公来说,井九能看出自己离天道只差一步,却说明了一个问题,正是一直以来他担心的那个问题。 这位著名的白痴皇帝,绝对不是一个白痴。 “当年少岳与我说起陛下,我便觉得他有些语焉不详,现在想来,他那时便知陛下乃是真正的天才。” 墨公看着井九叹息说道:“但为了天下苍生,今日还是要请陛下一死。” 天下为重,国为轻,君更轻,所以你可以死。 这句话看似淡然,实则有若雷霆,是有资格写在史书上的话。 井九没有什么反应,就像是没有听到。 柳十岁同样如此。 童颜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一切都在他的谋算之中。 张大学士哪怕没有称帝之心,但想要平息官僚集团内部的狂热,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与精力,更何况沧州方面还准备了很多事情让朝廷去忙。墨公进宫,井九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为何他现在还能如此平静? 童颜的视线落在棋盘上,忽然在其间看到很多生灭的意味,右手下意识里握紧了轮椅扶手。 他霍然抬头,盯着井九说道:“这不可能!” 井九说道:“没有不可能。”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既然从一开始你就想要杀我,想来卓如岁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 井九说道:“是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童颜说道:“卓如岁愿意听你安排,说明他没有忘记那些前尘往事,他也没有,青山宗真是了不起。” 他隐约猜到了那名无恩门弟子侍卫的身份,只是没有证据。 “遗忘不是因为红尘,而是时间的力量。” 井九说道:“无法超脱时间,就将永远是时间的奴隶,青山弟子不可为奴。” 听到这句话,墨公若有所思,说道:“所谓心愿,亦是枷锁,应如衣服般脱了去。” 井九说道:“亦是一理。” 墨公望向雪亭,发现竟是看不出这个年轻皇帝的深浅,忽然说道:“既然如此,何必坚持?或者今日可以有更好的结局。” 话音方落,寒风卷雪而起,他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亭间,双手落在童颜的轮椅上。 看着这幕画面,柳十岁神情微凛,缓缓放下手里的伞。 对方的境界实在太高,如果先前那刻向陛下出手,他根本拦不住。 墨公推着童颜的轮椅向宫门处走去。 车轮碾压着积雪,发出咯吱的声音,并不难听。 “你们可以放弃杀我,但我不会。” 井九平静的声音在亭下响起。 墨公停下脚步。 童颜挑了挑眉,说道:“大学士不会让你杀我,他是要名留青史的人,会在意史书上怎样记载今日。” 井九说道:“我不在意。” 无论是史书上的记载还是大学士的想法,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事情,他都不在意。 宫门外忽然响起数声闷响,还有交战的声音。 那几名沧州安插在皇宫里十余年的太监,倒在了染红的雪地里。 伴着密集的脚步声,不知道多少侍卫与禁军围住了正殿,然后叩门声响起。 “陛下,宫外已平,还请冷静,容臣劝墨公离开!” 宫门外传来张大学士苍老而焦急的声音。 墨公回头望向雪亭里的井九。 井九没有说话。 张大学士在宫门外再次高声喊道:“请陛下三思!请墨公三思!” 童颜看着不远处的宫门说道:“他不会让你杀我,你也不能杀我。如果我死,靖王便会带着大军投往秦国,我在此地准备了二十年的资源与力量都会全部交到白千军的手里,到那时世间再没有人能挡住他,你只有认输一途。” 井九说道:“我说过,我不在乎。” 童颜说道:“就算你胜了棋局、杀了我又有何用?最终天下这盘大棋还不是我胜?” 井九说道:“你低估了自己的重要性,这场问道的最终胜负就在你我之间,就在亭下,不在天下。” 童颜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被你如此评价,便是我也觉得有些骄傲,但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如此重视我。” “你明白的,就算原先不明白,这时候也应该明白了。不然你为何会放弃这般好的机会,暗示墨公带你离开?” 井九说道:“……而这也正是我一定要杀死你的原因。” 童颜沉默不语。 是的,让墨公放弃弑君是他的想法,因为他猜到了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他必须把这件事情告诉师妹。 不然这场问道可能会迎来一个难以想象的结局。 可惜他如此果断地放弃杀死井九的机会,井九却不想让他离开。 童颜看着不远处的宫门,微微挑眉问道:“你确定能杀死我?” 井九在雪亭里,柳十岁在亭畔,卓如岁不知在何处。 墨公推着轮椅,他坐在轮椅上,离宫门只有数步,随时都可以离开。 墨公是这个世界的最强者,青山弟子们天赋再高,哪怕出娘胎便开始修行也不过二十年时间,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童颜在心里默默说道:就算能搏杀自己,你们也必死无疑。 是的,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雪早就已经停了,寒风呼啸,吹散铅般的云,清丽又清冷的阳光洒落皇城。 皇城外隐隐传来厮杀声与骚乱声。 大学士焦急的声音就在宫外门,却也仿佛在极遥远的地方。 雪亭四周一片安静。 真实世界也是死寂一片。 回音谷外的修行者们看着天空里的画面,神情紧张至极,等待着青山宗与中州派在问道大会上的第一次正面较量。 童颜说道:“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语气很沉稳,就像客人对主人告辞。 井九说道:“杀了。” 宫门处的阴影微有变化,从里面跃出一人,带着凌厉而强大的杀气,斩向轮椅上的童颜。 残雪是他蒙在脸上的白布,阴影便是他的身体。 卓如岁原来一直都在这里等着。 从一开始,井九就没想过让童颜活着离开。 童颜神情漠然,右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火铳,毫不犹豫地抠动了扳机,同时左手捏碎了一个符宝。 那道宫门,他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也做了很长时间准备。 墨公看来对体弱的靖王世子非常有信心,没有理会卓如岁,直接从轮椅后方消失。 再次出现时,他已经来到雪亭里。 一声龙吟,名剑出鞘。 寒剑化作一道亮光,向前刺去。 井九没有动。 柳十岁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前。 寒剑破胸而入,带起一道鲜血,只乘半截留在外面。 柳十岁没有给墨公拨剑的机会,双手如铁般落下,死死握住了剑身。 他用的不是锁清秋,而是承天剑法。 鲜血从他的手掌与剑锋之间渗出。 他知道自己不是墨公的对手,没想过战斗,只是想把对方的剑留下片刻。 双方选择了同样的战法,那就是用自己的弱者锁死对方的最强者。 只看童颜能在卓如岁疯狂的攻击下支撑多久,以及柳十岁究竟能不能锁住墨公的剑。 墨公感觉到这个年轻侍卫的双手里传来一种奇妙的力量,仿佛变成了真正的剑鞘,微微挑眉。 既然不能拔剑,那便向前。 墨公清啸一声,向前疾踏,寒剑尽数没入柳十岁身体,然后破背而出,直指亭下的井九。 柳十岁血流如注,不停倒退。 啪的一声轻响。 寒剑刺进了亭柱。 井九不在那里。 喀喇声响里,雪亭倒塌。 墨公微惊回首。 宫门外,轰鸣的巨响还没断绝,刺鼻的焦糊味正在散开,模糊的烟尘里,可以看到血水如瀑般飞散。 那个火铳与符宝配合,可以产生极其巨大的威力。 童颜此生天生体弱,无法在修行道上走得更远,便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准备,竟是一举轰断了卓如岁的一条手臂。这依然无法阻止卓如岁杀死他,但至少争取了一些时间,只要墨公能够杀死井九与柳十岁,便能转头为他解围。 可惜的是没有机会了。 轮椅后背上出现一个很秀气的掌印。 那个掌印穿透精钢的材质,直接印在了童颜的后背。 如瀑般飞散的血水,不止来自于卓如岁的断臂处,也来自于童颜的双唇。 这自然是井九出手,问题是他是怎么从雪亭到的那处? 更令人不解的是,他这时候又去了哪里? 墨公忽然觉得有些冷,然后觉得很冷,仿佛有无数寒风正缭绕自己的身心。 他望向自己的身体,发现上面多出了数百个极细的小洞,正在渗着血。 那些血洞很小,便是雪粒都不能进去,但寒风可以进去。 血肉渐渐重新填满那些小洞,但伤害却无法再复原,真气如丝般向着天地间散去,生机亦是如此。 墨公看着那些渐渐消失的血洞,心里生出很多不解,皇帝的境界果然非凡,但并不比自己高…… 寒风再起,井九重新出现在雪地里,脸色有些苍白。 墨公怔怔看着他,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快?” 第一百一十一章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在青天鉴幻境里的问道者其实是他们的神魂,井九也是如此。 没有肉身,只有神魂,他的幽冥仙剑能够拥有难以想象的速度,即便是元婴境界强者也无法抗衡。 井九没有回答墨公的问题,默默回复着真元。 墨公离开废墟向雪地里走去,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细洞再次绽开,射出无数道血箭。 他似乎全无感觉,走到井九身前才停下脚步。 他感受着生机的流失以及天空里那道玄机的淡去,想起井九先前那句回首往事的话,不禁有些怅然。 这种怅然不是悔意,因为他两件事情都想做,既想看到天空里那边的画面,又希望人族的未来很美。 他只是有些遗憾,这两件事情同时出现,让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最终他没有拔剑,只能说是错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对天空那边还是有种本能的畏惧。 墨公对井九说道:“可惜的是,我们往往只能选择一次。” 井九说道:“是的,这是很遗憾的事情。” 墨公没有再说什么,缓缓坐倒在雪地里,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血珠,然后闭上眼睛,就此告别。 风雪早消,一片安静。 卓如岁封住自己流血的断臂处,把轮椅转了过来。 童颜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浓眉挑得极高,代表着极大的疑惑,对井九说道:“你到底怕我猜到什么?” 井九说道:“你已经猜到,但我不会承认,所以不要再说了,死吧。” 童颜的眼里生出遗憾的神情,然后笑了笑,脑袋一歪,呼吸就此断绝。 柳十岁从废墟里艰难地坐起身来,喘息着说道:“有些疼。” 他的胸口那道血洞极大,看着很恐怖,可以想见其痛苦。 墨公的境界实力太强,如果不是剑被他用如此血腥的方法锁住,幽冥仙剑也很难如此顺利地杀死他。 井九说道:“别撑了,走吧。” 他是楚国皇帝,但在皇宫里杀死领旨而来的靖王世子,事后必然引发轩然大波。 柳十岁做为他的贴身侍卫,终究是要死的。 柳十岁抽出剑横在颈间,正准备用力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陛下,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井九说道:“出去你便知道。” 柳十岁说道:“那我先走一步。” 井九说道:“在外面等我,不要走远。” 柳十岁说了一声好的,双手微微用力,自刎而死。 卓如岁伤势虽重,生命无忧,作为幻境里极出名的刺客,想必有办法逃离皇宫。 离开之前,他也问了井九一个问题。 “你的剑到底有什么古怪?” 这说的是进入幻境之前,在白早修行的山谷里,他们曾经战过一场,当时卓如岁就觉得奇怪,明明井九的剑看着很普通,但每次相遇,便会让他的剑元运行凝滞一丝。 那把铁剑的古怪很多,井九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说道:“我的剑有毒。” 卓如岁想着他平日里的表现,摊手说道:“师叔,我觉得是你这个人有毒。” …… …… 宫门里的这段安静,对宫门外的人带去了难以想象的焦虑,大学士再也无法就这样等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宫门被禁军用重木撞开。 大学士挥袖斥开左右的劝阻,当先进入,看着眼前的画面,神情骤变,转身命令所有人退下,不得擅入。 大臣与禁军们遵命退下,用布幔隔绝了内外的视线,大学士脸色冷厉看着这些事情做完,才再次转过身来。 看着雪地上的血水还有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体微微摇晃,喃喃说道:“何必如此?” 墨公坐在地上,浑身是血,闭着眼睛,已然死去。 靖王世子坐在轮椅里,歪着头,已经没了呼吸。 那位不离陛下半步的黑瘦侍卫也已经死了,胸口有个极大的血洞,咽喉上有一道恐怖的血线。 大学士走到井九身前,只是如此短的距离,便用去了很多力气,脸上的皱纹深了很多,仿佛老了好几岁。 井九神情淡漠说道:“靖王世子勾结墨公行刺朕,与这名侍卫同归于尽。” 大学士自然知道这不是实情,陛下只是给自己一个说法,苦笑说道:“陛下……您为何要这般做?” 井九说道:“靖王世子猜到了我的一些想法,所以他必须死。” 大学士痛苦说道:“此事一出,靖王或者投赵,或者投秦,或者直接反了,楚国再难问鼎天下,陛下难道不在意?” 井九说道:“皇宫外闹事的那些书生百姓,你应该很清楚他们在想什么。畏战避战没有错,是人之常情,但若想问鼎天下,只凭楚人不可行。” 楚国太平日久,民风阴柔,都只想着被妥善安好,细心保存,免他苦,免他四下流离,免他无枝可依。 这样的子民,只适合用来做子民,别的任何事情都不行。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这些都可以改变。” 大学士看着井九语重心长说道:“我虽然老了,但陛下您还年轻啊。” 井九说道:“我只能改变身边的一些人,不能也不想改变世间所有人,太累,而且麻烦。” …… …… 雪宫暗杀,都城生乱,有很多麻烦的后续需要处理,张大学士顾不得累,匆匆离开宫殿,自然没忘了吩咐人把雪地里的血水与尸体清理干净,就像多年前井九在晨光里遇到第一次暗杀那样。 皇城外的骚乱、都城里的暗杀与放火,都被尽数镇压,满城尽是哭声与痛骂声。 那些担心靖王世子安危的书生与百姓,被禁军逐散后,自然传播了很多流言,对井九颇为不利。 比如雪空里的那些雷电,必然是天老爷对皇帝陛下倒行逆施的不满! 很多大臣都在劝说大学士的手段不要这般强硬,还有十余名大臣更想借此生事,逼皇帝退位。 大学士勃然大怒,直接把这些人全部下了诏狱。 暮色深沉时,大学士再次进宫面君,把朝堂上的情况以及沧州方面的反应仔细汇报了一番。 靖王世子进宫是真的想要弑君,问题在于现在他死了,皇帝陛下还活着,那么便没有人相信朝廷的说法。 为了安抚民心,朝廷总要做些事情,皇帝陛下更应该做些事情。 “废帝,或者逐出都可以。” 井九把黑发拢至身后,用布带系好,说道:“但不要试图杀我。” 大学士当然不会废帝,虽然他早就已经看明白陛下根本不想当这个皇帝。 如果皇位空悬,那些没用的王爷必然会跳出来,远在沧州的靖王更不知道会做什么。 他沉思半晌后说道:“陛下写个罪己诏吧,然后自幽冷宫。” 井九说道:“可以。” 大学士在心里叹了口气,起身向殿外走去。 门槛在暮色里仿佛燃烧起来。 踏过门槛的时候,大学士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转身看着井九,眼睛微亮说道:“陛下,您想不想生个儿子?” 井九的回答非常简单而明确。 “不想。” …… …… 暮色渐深,夜色初至,殿外的血水混着雪水被洗掉,没有一点血腥味,甚至就连宫门都修好了。 扑楞扑楞,青鸟展翅飞来,落在窗上,与井九对视。 井九说道:“多谢。” 他很少对人说谢谢,因为他很少需要别人帮忙。 今日墨公踏进皇宫,青鸟便飞离了棋盘,站在了高处的檐角,用视角很巧妙地做了画面挑选——现实世界里的修道者只知道墨公死了,但没有看到他的出手,而当时童颜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雪亭,也没能看到具体的画面。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任何帮助都需要回报,只不过有些时候回报是自己精神上的满足。 青鸟不属于这种,说道:“我希望你能帮我想明白一个问题。” 井九说道:“讲。” 青鸟说道:“墨公为何能够看见真实?” 当时墨公站在雪地里,向着天空里的它看了一眼,便看见了真实。 于是才会有雷霆落下,天劫生出。 青鸟不忌惮这件事情,不然它不会在雪地上留下爪印,帮助墨公把真实看得更清楚。 井九说道:“真实才能看见真实,而这样的事情,会在幻境里越来越多。” 青鸟说道:“为何?” 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若有深意说道:“这个问题要问你自己。” 青鸟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很长时间。 如果墨公醒了过来,变成真实的生命,她这个青天鉴灵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还是说,自己在某些时刻发生了自己都不知道的变化,青天鉴里才会出现这些事? 那个时刻是何时? 青鸟想了起来,应该是她向白真人撒谎的时候。 她看着井九的眼睛,带着一丝畏惧和一丝向往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一百一十二章眉头仍骤满密云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无论回答是或不是,都不好听,所以井九没有理青鸟。 青鸟眼珠骨碌碌转动,又问道:“就算你把那个笨小孩赶出幻境,他还是可以告诉别的人,比如白真人。” 井九说道:“只要幻境里的这些问道者不知道我的想法就好。” 青鸟说道:“但我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 井九说道:“你不会。” 青鸟有些沮丧,说道:“你为什么能猜到我的选择?” 井九说道:“因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青鸟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那件事情我没办法帮你。” 在雪亭里下棋的时候,她曾经说过一句话——她是青天鉴灵,但不是规则。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我会自己来。” 青鸟说道:“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你显得如此有信心?” 井九说道:“可能是因为我这方面的经验比较多。” 青鸟说道:“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 井九说道:“我说过,破晓天机的人会越来越多,你不妨去看看他们。” …… …… 雪宫,血水,死尸。 看着天空里的画面,回音谷外的修道者们一片哗然,然后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瑟瑟与那位水月庵少女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震惊,也没有说话。 童颜居然就这么死了! 青山宗的出手果然干净利落至极。 但人们有很多不解。 在他们看来,青山宗这次出手的时机与结果都非常不好。 童颜死了,秦国铁骑还在,靖王会叛,白千军的局面顿时大优。 青山宗这边,那名无恩门弟子死了,卓如岁断臂重伤,楚国必将受到极大影响,就此失去了与秦赵争霸的可能。 井九此举极其不智,他为何要这样做? 回音谷深处,天光从洞顶落下,照亮缓慢转动的青天鉴。 铜鉴上面的人偶栩栩如生,仿佛要活过来一般,上演一幕幕悲欢离合。 童颜坐在蒲团上,静静看着那处的人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名无恩门弟子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童颜望了过去。 二人对上眼神,再次分开。 就像水月庵少女对瑟瑟说过的那样,问道者不能把幻境里的恩怨情仇带回真实世界里。 至于他们心里会怎么想,没有人知道。 童颜已经猜到这名无恩门弟子的身份,惊讶之余更多的是警惕。 在剑狱里的柳十岁居然都被放了出来,很明显青山宗对这次问道大会准备的很充分,对长生仙箓志在必得。 想到那张令所有修道者痴醉的仙箓,还有井九的手段,童颜双眉深锁,却还是很淡,就像被风卷折的柳叶。 他双手落在身旁准备推着轮椅离开,触着地面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真实世界,这里不是沧州也不是楚国都城。 青天鉴边有好些位先醒来的问道者,看着这幕画面,不由露出笑容,心想原来中州童颜与自己这些人也差不多。 柳十岁这时候已经记起来了全部的事情。 他盯着童颜离开的背影,心想公子想隐瞒的必然是大事,自己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拖住此人? 童颜顺着通道回到小楼,出楼后没有去回音谷外,施展道法,踏空而起。 天地遁法神妙异常,只是数十息时间,他便已经破云入峰,来到云梦山极高的一座峰顶。 崖畔有道木栏。 白衣女子站在栏边。 她看着远方的雪山,把自己也站成了一座雪山。 童颜落到峰顶,行礼道:“弟子见过师尊。” 按道理来说,作为一名大乘期强者,不应该太过关心这场问道,但看起来,白真人竟是在这里看了二十余天。 “井九不好好当皇帝,是想做什么?”她问道。 童颜说道:“他不准备参与争霸天下,而是直接杀死所有的问道者。” “就凭他一个人?”白真人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仿佛有层薄雾,看不清楚容颜,只隐约能看到极深的寒意。 童颜想了想,再次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说道:“是的。” 白真人说道:“卓如岁那样的刺客终究是死路一条,他如何能够不同?” 青天鉴幻境有境界上限,修行者只能做到初婴或者说游野初境,再强也不可能正面抗衡一国之力。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他应该是准备突破上限。” 井九把他逐出幻境,便是不想让他把这个猜测告诉白千军与别的问道者。 如果让别的问道者知道井九的想法,觉得他的想法有可能,肯定会提前向楚国发起进攻,务求在他成功之前杀死他。 白真人说道:“这是哪里来的疯狂想法?” 童颜说道:“墨公曾经面对过一次破劫的机会,我想可能是这件事情触动了他。” “在幻境里也要飞升?” 白真人脸上出现一抹嘲弄的笑容。 童颜明白师尊为何会对井九的想法如此不屑。 青天鉴是真正的天宝,更何况还有仙气镇压,问道者的神魂在里面根本没有任何办法突破禁制。 像墨公这样的事情以往也曾经出现过,尽数被仙家意志抹杀,井九自然也只能有这种结局。 童颜没有再说什么。 井九的想法确实很荒唐。 就算其余的问道者知道他的想法,也不会相信。 问题在于,如果真的只是一个荒唐的想法,为何井九会做这么多事情,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把自己逐出幻境? 童颜想着这个问题,忽然觉得峰顶的风比往年更冷了些。 …… …… 对生活在皇宫里的人们来说,冷宫自然是最寒冷的地方。井九不这么想,因为他没有什么感觉。可能是因为他现在还是住在正殿里,一应规矩照旧,帐暖几亮,只是宫门被封,太监宫女不准和他说话。 某天夜晨,青鸟落在窗前,咕咕叫了两声。 井九结束冥想,睁开眼睛。 青鸟从榻上踱到他的身前,抬头看着他的脸说道:“你那份罪己诏写的真精彩,我都差点以为你是个白痴昏君。” 井九说道:“大学士的文字不错。” 青鸟这才知道居然连罪己诏也是代笔,展开右翅遮住头,无奈说道:“你还能更懒一些吗?” 井九嗯了一声。 青鸟觉得和他聊天真是世上最无趣的事情,强打精神说道:“你绝对想不到我在哪里看到的这份罪己诏。” 井九心想都城与各州郡的城墙上都应该有,我怎么知道你在哪里看到的? 青鸟说道:“是在赵国的皇宫里。” 井九说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青鸟说道:“我按你说的去各处看,没想到真的看到了一个人。” 井九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青鸟凝重说道:“赵皇好像也醒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在遮阴的栗树下 按照井九的建议,青鸟在这个世界里走了一遍,去寻找那些可能看破天机的人,直到最后她才去了赵国皇宫。 她不喜欢去赵国皇宫,因为这座皇宫里总是充斥着药味与阴暗的味道,与赵国在大陆的形象截然不同。 而且她很不喜欢那个太监。 青鸟落在檐角,在暮色里看着就像是一只檐兽。 何霑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继续看手里那份楚皇的罪己诏。 他的眉毛很细,脸色有些苍白,视线在诏书上停留的时间越长,细眉便挑得越高,神情更加阴鹜。 在幻境里停留了太长时间,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也有很多事情无法忘记,比如幼年时的痛苦,那只偶尔出现的、烦人的青鸟,还有某些人的身份——他知道楚皇是与自己一样的人,更清楚那位靖王世子应该是自己的朋友,不过可能正是因为朋友这个词,让他从来没有与沧州方面直接联系过。 靖王世子死了并不让他感到悲痛,反而是这份罪己诏,让他替楚皇感到憋屈与愤怒,觉得好生无趣。 活着真是一件寡然无味的事。 何霑离开御书房,来到一座宫殿前,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药。 这药是他自己配的,药房接受着最严密的监管,没有人可以下毒。感受着碗底传来的温度,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推开殿门走了进去,对书案后那位穿着明黄衣衫的年轻人说道:“陛下,该吃药了。” 赵国皇帝看着他笑了笑,然后开始咳嗽起来,有些痛苦。 他的脸色很苍白,与何霑站在一起仿佛同胞兄弟,只是何霑的苍白源自少见阳光,他的苍白是因为病痛。 赵皇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接过何霑从匣子里取出来的冬瓜糖含在嘴里,脸色与精神都好了些。 何霑劝说道:“没必要把自己逼迫得如此之急,不妨多休息会儿。” 赵皇走到墙边把布帘拉开,指着大陆地图说道:“还有这么多地方等着我们,怎么能不着急?” 他的父亲必然会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昏君之一,而与之相对,他也必将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赵国在他的统治下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姿态,锋芒渐露,所有的阴暗面又尽数归了何公公,所以他的形象无比光明,颇得民心。 何霑想着先前那封罪己诏,淡然说道:“至少楚国那边不用再担心了。” 赵皇说道:“靖王魄力不足,畏惧少岳先生的能力,必然不敢起兵造反,只会带着沧州另投新家。” 何霑说道:“我这些年与沧州方面联系不多,很难争取,但即便他要投咸阳,我也会想办法多割些肉下来。” “大概方略便是如此,具体操作你与军部看着办,只是……” 赵皇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需要再像前些年那般行事太狠,把自己的名声弄得这么坏,没什么好处。” 何霑平静说道:“我喜欢让人害怕,这样方便做事。” 赵皇摇了摇头,指着地图上另外一处说道:“崤郡的水渠快修好了,筑高坝的事情,你交给别人去做。” 何霑看着那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 那时候他还是平妃宫里的小太监,皇帝陛下还是那个不知何时就会被赐死的太子。 他们在御花园的湖边聊过很多事情,比如怎样摆脱现在的局面,如果他们成功后,会做些什么事。 崤郡的水渠便是当时他们的话题之一。 这个水渠对赵国很重要,一旦修好,可以灌溉千万亩良田,同时还会成为悬在齐国头顶的一把利剑。 为了修好这个水渠,赵国花费了极大的资源与精力,甚至被迫减缓了消化罗国的过程。 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道高坝如果将来真的动用会大伤天和,具体的主持者必然会遗臭万年,所以赵皇不想何霑亲自接手。 何霑这次没有拒绝陛下的好意,说道:“我会挑选合适的人选,齐人肯定会想办法捣乱,到时候顺便再杀一批。” 皇帝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能不能不要整日都想着杀人?” 暮色渐深,窗影渐淡,殿里的光线红暖一片。 皇帝与何霑的声音越来越低。 太监与宫女在殿外看着这幕画面,脸上露出笑容。 这种君臣相得、共商国是的画面,宫里的人早就已经看惯。 只可惜何公公是个太监,而且名声太差,不然肯定会成为历史上的一段佳话。 夜色渐至,宫里燃起了灯火。 皇帝有些累了,咳了几声,在何霑的搀扶下坐到榻上。 何霑再次说道:“你要保重身体。” 皇帝左手扶在膝上,挥了挥右手,说道:“你知道朕活不了几年了,怎么能不着急?” 如果是一般的臣子,这时候应该痛哭流涕,说什么陛下春秋正盛,何出此言。 何霑没有这样做,只是静静看着皇帝。 皇帝低着头,有些疲惫。 他看着皇帝的头顶,三个漩很清楚,那代表着聪明。 皇帝从来都是很聪明的人。 “朕想为赵国子民,为天下人做些事情,如果朕来不及……” 皇帝依然低着头,说道:“你帮朕把这些事情做完。” 就算皇帝没有这样要求,何霑也会这样做,因为这本来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他忍受着屈辱与痛苦、行走在黑夜里不见阳光,就是为了最后扫平诸国,成为天下共主,最终问鼎成功。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了一句话:“这是遗言还是托孤?” 遗言与托孤的区别在于孤那个字。 殿里变得很安静。 太监宫女早就已经避开。 皇帝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你还是不支持我的决定?” 就在前几天,赵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帝身体虚弱,没有子嗣,决意从宗室子弟里选一侄儿过继为子。 最终经过几番挑选,皇帝选中了河间王府那个号称聪慧又老实的小家伙。 “我一直反对这个决定。” 何霑平静说道:“那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事涉皇位继承,一个太监没有资格评论,遑论出言如此粗野而放肆。 皇帝却没有生气,沉默片刻后说道:“只能如此了,你帮我看着。” 何霑说道:“好。” 皇帝这时候却愤怒起来,因为他知道何霑是在撒谎。 何霑刚才问这是遗言还是托孤,已经把自己的态度表现的非常明确。 “朕知道,朕死后你不会像待朕这样待那个孩子。” 皇帝盯着何霑的眼睛,说道:“因为一直以来你都想成为真正的皇帝。” 何霑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么说其实也没有错。” 关于这件事情,在朝野间甚至异国都有很多流言,皇帝没有问过,何霑也没有说过,直至今夜。 皇帝的脸色更加苍白,眼里跳跃着愤怒的火焰,仿佛看着一个背叛的小人。 何霑被他的眼神激怒了,说道:“没有我,你能当上这个皇帝?没有我,你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次了!” 皇帝沉声说道:“但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何霑微嘲说道:“为什么?因为你是皇帝我是臣子?” 皇帝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因为我们是朋友。” 何霑说道:“我忘了很多事情,但始终记得朋友这个词不可相信,听着便有些恶心。” 皇帝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当年御花园坡上的那棵栗子树,你是不是做了手脚?” 何霑微微皱眉,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皇帝说道:“你当时神功未成,难免会留下些痕迹。” 何霑说道:“当年你也查过我,知道我与洪老太监有关系,才会与我相识,说白了,你也是在利用我。” 皇帝带着些怅然说道:“是啊,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何霑沉默不语。 皇帝忽然咳了起来,显得很是痛苦。 何霑微微皱眉,取出一粒丹药,斟酌良久,切下约四分之一,喂入他的嘴里,扶他躺下。 皇帝咳嗽渐止,平静了些,闭目养神。 何霑告辞,准备离开。 皇帝忽然喊住了他,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何霑身体有些僵硬,说道:“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皇帝收回视线,望向窗外的星空。 “我以往并不觉得这个世界是虚假的,直到发现你对这个世界始终没有感情,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何霑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皇帝说道:“对这个世界来说,你就像一个永远的客人,对你来说,朕似乎永远是个陌生人,这就是我的意思。” 何霑低着头想了会儿,说道:“我会侍候你到最后,什么都不会做,我也会保皇后一世福泽。” 说完这句话,他向殿外走去,从始至终没有转身,没有回头。 “如果你不是太监,朕把皇位给你又如何……” 皇帝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走到殿外,自有太监替他披上大氅。 夜深时分,难免有些寒冷。 数十名太监簇拥着他向皇宫外走去。 这些太监都是他的下属,拥有极其可怕的战力,在这种情形下,想要杀死何霑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眼看着宫门就在前方,何霑忽然停下脚步,说道:“我要去某处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 那些太监闻言而惊,心想天下想杀何公公的英雄豪杰不知多少,便是皇宫里也不安全,公公这是要做什么? 何霑来到御花园里。 他站在那棵栗树下,沉默看着远方。 星光洒落黑色大氅。 他看着就像一个怀旧的魔鬼。 …… …… (注:章节名来自——在遮阴的栗树下,你出卖了我,我出卖了你。) 第一百一十四章天下藏于吾身 (昨天把阴鸷写成了阴鹜,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用五笔的,不用拼音。这样的低级错误现在很少犯了,说明我有文化了?不,只是说明我现在写书越来越少用那些复杂的字了。难道这就是懒吗?当然不,是多了自知之明,而且审美更加进步了。今天是大道开书一周年,简单概括一下:我很满意,谢谢大家。) …… …… 何霑走出皇宫,带着太监们在街上行走,行人纷纷避开。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因为长街尽头有一座阴森的衙门。 这里便是何霑创建的缉事厂,由陛下直管,那么在大多数情况下便意味着这就是他的衙门。 缉事厂拥有数千名密谍,数量更多的缇骑,高层官员大部分都是何霑提拔的太监,可以不经有司批准,直接监察、缉拿大臣甚至王公,拥有极大的权力。 太监官员们都穿着很低调的黑衣,那些武力高强的缇骑统领则是身着锦衣,哪怕在夜色里,依然耀眼。 何霑走进衙门,太监与缇骑统领们纷纷躬身行礼,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最高处,解下大氅扔给下属,在椅子里坐下。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齐声道:“拜见千岁大人。” 何霑依然面无表情,手指微翘,示意众人起身,用右手撑着下颌,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下属们知道大人的习惯,照惯例依次上前开始汇报最近的情况。 “万松书院的学生怨言极多,甚至暗中与齐国的儒生联系,想做大逆不道之事,其中领头的十三人已经下狱。” 那位官员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消息泄露的有些快,书院学生已经聚集,如果强行弹压,只怕会引发……” 何霑闭着眼睛说道:“书生不能杀,杀了反而如了他们的意,至于如何处理,难道还要我教你?” 他的语气很平缓,那位官员却是瞬间被冷汗湿透了衣背,声音微颤说道:“厂里在做准备,只是那些来往书信做出来还需要些时间,我们会指证领头数人通秦,接着会有义士闯入他们的家里,或者纵火,或者杀人……” 何霑有些不满意,说道:“还是太粗暴了些,再细致点。” 那位官员擦着汗退了下去,接着有另外的官员上前汇报:“齐商对崤山水渠一事反应颇慢,但贺、肖两家明显已经警惕,往都城里输入大量银钱,试图买通朝中大员。” 何霑睁开眼睛,在下属们的脸上缓缓扫过。 如果说齐商想要行贿朝臣,缉事厂的这些太监自然是重点,只怕早就已经被喂肥了。 没有人敢抬起头来与何霑对视,那位汇报的官员强行镇压住心头的畏惧,脸色微白说道:“请大人示下。” “崤山水渠不会动,所以齐商的钱,你们可以随便收。” 何霑面无表情说道:“但我要的东西他们也必须赶紧送上来,要多少钱我都给,可如果他们还不肯把宝船的资料送过来,那就把齐国海商羞辱我朝使臣的消息放出去,接着……让兰屿登岸吧。” 缉事厂官员们觉得衙门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寒冷——齐国商人可以收买,也可以靠杀戮来威慑。谁都知道小何公公的耐心不好,一次收买不成便要杀人,但今天很明显他的杀气格外的重。 齐国海商羞辱赵国使臣自然是莫须有的事情,兰屿却是实实在在的杀神——无论齐国还是赵国,就连缉事厂的官员都在猜测,这位著名的大海盗会不会是小何公公养的一条凶狗。至于公公为何如此关心宝船的资料,却没有人能想明白。 第三位官员开始了自己的汇报:“陈御史还是坚持不肯认。” “那就继续审,好好审,用心审,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活的太舒服。” 何霑想着那位铁骨铮铮的御史大人,脸上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却不知道是对谁的。 “说起来,如果朝廷里都是这种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孤寡官,我们怎么替陛下办事?” 那位官员鼓起勇气请示道:“如果他供出了西槐,接下来怎么审?” 西槐是河间府一处风景胜地。 何霑抬起眼皮,瞥了那位官员一眼,说道:“河间那边给你送了什么好处?” 那位官员苦笑说道:“卑下如果收了好处,哪里敢问这个,只是……那终究是王府啊。” 听着这话,缉事厂里的官员们神情微变,都觉得此事有些为难。 如果是普通王府,缉事厂说查也就查了,现在的诏狱里还关着两位郡王,三个国舅,谁怕那些。 可河间王府里那位……可是未来的皇帝陛下! 何霑静静看着场间的下属们,说道:“我的眼里只有陛下,再没有别的任何人,明白了吗?” 听着此话,官员们身心俱寒,纷纷跪倒在地,不敢说一句话。 …… …… 楚国皇宫。 最冷的那座宫殿里,星光也变得寒意十足。 青鸟踱至井九身前,想着在赵国都城里看到的那些画面,有些畏惧说道:“那个太监真的很变态,很可怕。” 井九说道:“说赵皇。” 青鸟醒过神来,说道:“何霑与赵皇的关系确实复杂而微妙,但这样就能让赵皇看破世界虚实?我无法理解。” 以往青天鉴里曾经出现过有人修行至极高处,最终被天劫抹去的事情,但墨公与赵皇的情况完全不同。 这两个人是清醒地认识到了,或者说感受到了身处的世界并非真实。 幻境并非真实的世界,问鼎的也并非真正的天下,里面的人们自然也不是真实的生命。 可如果有人认识到了世界的虚假,也就意味着他们看见了真实,继而成为真实。 她在青天鉴里生活了数万年时间,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的事情。 “我说过这要从你自己说起。” 井九看着青鸟说道:“你首先要认清楚自己。” 青鸟走到茶碗边,探首望向水面,看到了一只鸟的倒影。 有风起,在茶碗水面带起涟漪,模糊了倒影。 她变成冰雕玉琢的小女孩,透明的翅膀微微扇动,带起清新的风,向着四周散发着淡淡仙意。 皇宫里的人们没有感觉,窗外承着雪的树以及巢里的鸟儿们却感觉到了。 青儿再次望向茶碗里,然后抬头望向井九不解说道:“我就是我啊。” 井九说道:“在小楼里第一次看到你时,我便确认你是天宝真灵,但还差了一丝。” 青儿有些懵懂,问道:“差在哪里?” 井九用手指在碗里蘸了些茶水,涂在她的眉心,说道:“你虽然不自知,但现在已然不差。” 青儿觉得眉心一阵清凉,再次想起那个画面。 还是那座峰顶,栏外是雪山,栏内也是雪山。 她对白真人说了谎。 并非弥天大谎,只是无伤大雅。 但那终究是她第一次说谎。 “是的,从那一刻开始,我才成为真正完整的天宝真灵。” 青儿看着井九,带着探究的神情问道:“但那与青天鉴里发生的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 井九说道:“天宝真灵自有境界,生而藏天下。” 青儿很吃惊,用小手捂住嘴巴,问道:“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远古时期的那些天宝真灵早就已经随着古仙人飞升,或者因时间而凋灭。 已经很多年没有天宝真灵现世,没有人知道天宝真灵究竟意味着什么。 中州派掌门不知道,白真人不知道,甚至就连青儿自己都不知道,但井九知道。 “我以前见过一个天宝真灵,你是第二个。” 他说道:“一旦成为真正的天宝真灵,也就自然地进入了藏天下的境界。” 青儿有些不可置信说道:“我记得你们的藏天下还在大乘之上,那岂不是说我现在已经是仙人了?” 井九说道:“你也可以这样理解。” 青儿睁大眼睛说道:“因为我成为了仙人,所以青天鉴里的人们才会醒过来?” 井九说道:“藏天下是真正的天下,不再是幻境,那么里面的人自然也会变成真正的人。” 青儿想了很长时间,才完全理解了这个说法,有些不确定说道:“那我就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井九说道:“可以如此理解,但你的情形与我曾经见过的藏天下有很大不同,我们的天下乃是一片虚空,你的天下却是一个存在了数万年的世界,据我推算,当青天鉴里的世界毁灭时,你也会随之消失,所以更像共生的关系。” 青儿抱着小拳头,一脸陶醉说道:“我忽然觉得自己好伟大,不,宏大。” 井九说道:“你想多了。” 青儿不想理会他,问道:“那接下来我应该做些什么?” “等待。” 井九说道:“不能让别人知道。” 青儿一脸骄傲说道:“朝天大陆多少年没有我这样的仙人了,除了北面那个怪物,我还怕什么?” 井九说道:“境界不代表战力,你自己也说过,你只是鉴灵,并非规则,更何况这里还有仙箓。” 青儿明白了他的意思,觉得有些挫败,忽然想着一件事情,问道:“你以前见过的天宝真灵是什么?” 井九说道:“是个蘑菇。” 青儿睁大眼睛,说道:“啊?” “有时候是棵草,有时候是石头,有时候甚至是只猴子。” 井九最后说道:“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一把剑。” 第一百一十五章皇帝轮流死 青儿没听明白井九的话,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没有想明白,于是便放弃了,问道:“你真的不担心秦国和赵国?白千军与那个死太监真的很可怕,更何况小早儿还一直在幻境里。” 井九说道:“别人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 青儿想起十几年前,就在这张榻上的画面,叹息说道:“她可是真的很喜欢你呢,我本来以为你们之间会发生很多故事,谁想到你竟是这样的无情。” 井九说道:“都是假的。” 青儿睁大眼睛说道:“可你说过,这个世界正在变成真的。” 井九说道:“对任何一个世界来说,将来注定会离开的人都是假的。” 这句话有深意,明显说的不止是青天鉴里的世界,也包括外面的真实世界。 青儿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那你来这个世界做什么?” 井九说道:“我要仙箓。” 每个进入青天鉴幻境的问道者,目的都是长生仙箓。 这是一个很俗气的答案,也可以说简单,那么就很纯粹。 青儿看着他认真问道:“你确定自己可以成功?在我无法帮助你的情况下。” 井九说道:“我与他们选择的方法不同,道路不同,到最后才会知道谁正确。” …… …… 当人们回首往事、试图厘清记忆的时候,往往会选择一些重要事件做为时间节点。令人悲哀的是,那些重要事件一般都不是喜事,而是丧事,比如家里哪位长辈在竹椅上闭上眼睛,又比如哪位亲人葬礼上的白幡被风吹倒了好些根。 对民众而言,丧事的规格要更高,死人的份量要足够重,他们的集体记忆才能足够深刻,继而成为他们的精神纪年,比如皇帝驾崩。当然单就这件事情而言,丧事与喜事很难明确地分清,因为老皇帝驾崩便意味着新皇帝登基。 秦国皇宫里。 病榻上的老人满脸皱纹,满头白发枯干的像深秋忘了烧掉的霜草,两眼深陷,呼吸微弱,眼看着便要死了。 太子白昼,也就是白千军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悲痛的情绪。因为他会是秦国新的君王,也因为他对这位老人没有太多感情,哪怕二十几年的岁月消磨了很多记忆,至少这件事情他记得很清楚,对方并不是自己真正的亲生父亲。 病榻上将死的老皇帝本来只是一个偏远的宗室子弟,凭着接人待物的先天本事与偶尔迸发出来的一次激情,远赴北海郡袭了郡王,甚至得了太守实职,在与北方野蛮人长达数十年的对峙里,他怯懦的性情被掩饰的越来越好,更是积攒了极深厚的实力,最终借着天下大势所趋,成为了秦国新的皇帝。这段历史可以称为中兴,甚至可以说是开国,老皇帝本应在史书上得到更浓墨重彩的书写,只可惜他生出了一个更加光采夺目的儿子。 当年的少年武神,现在已经变成能止小儿夜啼的北国杀神,就算在秦国皇宫里,也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不喜欢被称作神,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我也不喜欢被人称为太宗,或者什么宗,因为我觉得不管你还是以前的那些皇帝,都没资格排在我的前面,所以我决定登基之后就叫皇帝,以白为姓,你觉得白皇帝这个名字怎么样?” 白千军说道:“登基大典已经准备好了,所以你今天晚上就死,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殿外走去。 老皇帝盯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怨毒与痛悔的情绪。 咸阳皇宫里有无数座宫殿,以数量而论,只有齐国学宫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那些宫殿在夜色里就像是无数只蹲着、准备出击撕咬猎物的猛兽,被星光照亮的时候,更加狰狞。 白千军走到最深处的那座宫殿里,挥手赶走所有的人,循着琴音找到了那个人。 一方池塘在廊下倒映着灯火,少女在那里轻轻弹着琴,白裙随夜色轻轻起拂,就像塘里的残荷。整个画面有种孤清可怜的感觉,很符合落难公主被幽禁冷宫的想象,但事实上她的眼神平静,根本没有这些多余的情绪。 “明天我就要登基了。”白千军走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里却满是宠溺与疼爱的情绪。 “恭喜师兄。”白早抬起头来,看着他微笑说道。 白千军眼里的那些情绪早已消失,说道:“齐国那边有确切消息。” 听到这句话,白早神情微变,很明显比起秦皇驾崩,改朝换代,她更关心齐国的那件事情。 进入幻境的二十余名问道者,现在已经死了很多,还活着的基本上也都已经确定了身份,只有一茅斋弟子始终没有现身。那位叫做奚一云的书生,自始至终都没有被人发现过,没在幻境里留下任何痕迹,就像是没有来过。 这是童颜最想知道的事情,但直到他被井九杀死、逐出幻境,也没想明白奚一云是如何做到的。 白早也很关心这件事情,让秦国的谍报组织查了很多年,终于在春初的时候查到了一些线索。 “他在这里叫云栖,当年曾经求学于墨公,后来去了齐国学宫,管理典籍,前年开始出来讲学。” 白千军说道:“这些年他没有与外界接触过,只是前段时间收的一个弟子与赵国万松学院的书生有所来往。” 听到讲学二字,白早大概明白了这位一茅斋弟子想怎么做,但还是有很多不解。 “他是如何能把自己的身份隐藏的如此之好?” 白千军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说道:“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白早微怔说道:“你是说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白千军点了点头。 白早有些吃惊,说道:“你确认?” 白千军说道:“我派了七批人去试,确定他真忘了自己的问道者身份,一心只想着救苍生,行大道。” 白早看着琴上的那些弦,沉默不语——在幻境里生活的时间太长,被红尘所惑,问道者真有可能忘记所有前尘往事,但奚一云明显不是那种,更像是主动的遗忘,他为何要这样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轻声感慨说道:“真是高妙至极。” 白千军也持相同的看法,说道:“应该如何处理?” “一茅斋的先生们不修道,道心却坚若磐石,难以动摇。” 白早说道:“现在就想办法杀了他,不然日后会是极大的麻烦。” 白千军忽然说道:“我也忘了一些事情,只要不去想,便很自然地忘了,但有些事情不想忘,就忘不了。” 再平静的视线也会被感受到,更何况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热度。 白早没有抬头,说道:“童颜师兄出去了,你怎么看?” 白千军缓缓收回视线,望向池塘上那些并非真实的灯光倒影,声音有些微冷。 “我本来就反对他去楚国都城,师妹你和他都太重视井九了。” 白早淡然说道:“师兄死了,证明井九如我所说值得重视。” 白千军沉默了会儿,说道:“师妹你始终都是对的。” 白早静静看着他的侧脸,说道:“是的,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不妥,一切都在按照你与童颜的想法进行,仙箓最终会落在我们手里。” 不知何处有夜风穿宫而过,把视线所及之处的灯影搅碎。 白千军静静看着那处,说道:“我只是忽然很想再多忘记一些事情。”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出殿,去准备明日的登基大典。 白早望向水面,没有说话。 她明白他的意思,觉得很没意思。 池塘水面残破的灯影缓缓凑回一处。 她想到楚国那边传的消息。 下了罪己诏后,井九被那位大学士幽禁进了冷宫。 罪己诏肯定不是他自己写的,被幽禁进冷宫倒是他自愿的,就像她一样。 想着这些巧合,白早莞尔一笑,觉得好有意思。 …… …… 又过去了五年。 秦国白皇帝行事暴虐,横征暴敛,强命洛西三千豪户入咸阳,一时间怨声载道,旋被镇压,只能道路以目。三万铁骑在他的亲自指挥下,如最锋利的剑锋,横扫整个大陆北方,所向无敌,就连那些野蛮部落也畏惧的连连退却。 唯一能与秦国争锋的赵国,偏在这时候遇着了一件大事,他们的皇帝要死了。 这位皇帝陛下英明至极,智慧无双,宽严相济,可惜的就是先天不足,身体太过虚弱,没有子嗣。 过去的五年时间里,可能便是因为这些问题,赵国朝野间一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皇帝陛下接连颁旨,做出多项人事任免,强力限制缉事厂的权力,大力扶植后党,明显是要对何公公开刀的模样。但不管赵国官员百姓乃至齐国商人如何翘首以待,最终皇帝陛下也没有对何公公动手,甚至依然信任有加,就连喝药也还是只喝何公公亲自熬的药。 殿里的药味要比往年淡了很多,可能是因为窗子都开着,通风良好的缘故。 “张大学士比我们要大五十岁,再怎么能熬,也熬不到二十年后。”皇帝喝完药后苍白的脸色没有任何好转,半倚在榻上,喘了两口气,接着说道:“今后的天下,能对付白皇帝的也只有你了。” 何霑没有说话,也没有劝陛下好生休息,因为谁都知道陛下已经撑不了几天。 迎着皇帝满是企盼与恳请的眼光,何霑沉默了会儿,拍了拍他的手背,还是没有说话。 有风从宫外灌进来,随之而入的还有皇后娘娘。 她满脸泪水走到榻前,有些粗暴地挤走何霑,坐到皇帝身边,牵起了他的手。 何霑向殿外走去,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 …… 当天夜里,赵皇便死了。 何霑亲眼看着他断的气,然后平静地开始布置各项事务,直到忙得差不多,才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了半个时辰。 整个过程里,他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没有失礼数的地方。 皇后娘娘让人问过,知道他没有去御花园后沉默良久,竟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失落。 天还没有亮,皇宫内外已经站满了浑身素服的大臣,还有很多大臣按照规矩出城去迎。 河间王世子准备进京继承皇位。 按道理来说,这是五年前已经确定好的事情,世子早就应该以太子之礼养在宫中,今日直接继位就好。但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这个提议没有通过,传闻是因为小何公公不喜欢世子,暗中做了手脚。 时间缓慢地流逝,晨光渐渐照亮宫殿的檐角,然而出城迎驾的官员们还没有回来。 皇城内外的气氛有些压抑紧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长街上响起蹄声。 快马回报。 然后层层上报。 殿前玉石梯两侧的大臣王公们盯着那位礼部官员,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那位礼部官员脸色苍白,紧张万分说道:“世子……太子……不……那位不肯走正明门,要走西华门。” 听到这句话,殿前顿时鸦雀无声,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即位走正明门。 皇帝回宫是西华门。 事情很简单,却很重要。 但凡重要的历史时刻,朝廷里总是不会缺少勇于“任事”的官员。 很快殿前的沉默便被打破。 一位翰林站了出来开始引经据典,论证陛下走西华门的正确性。 接着又有数名官员相和。 大功自然要冒大险,但在场的那些真正大人物始终保持着沉默。 官员们辩论的声音渐低,所有视线都望向了一个地方。 那里不是最高处,甚至离玉石梯还有些远,是一片殿角的阴影,有个人站在那片阴影里。 “如果不想走正明门,那就请回吧。” 整个新帝登基的过程里,何霑只说了这一句话。 史书是这样记载的。 …… …… (先明确表明态度,大礼议我当然站嘉靖。) 第一百一十六章今年到张家 正明门是皇宫的偏门,与名字不同,并不如何明亮,阴暗幽静,看着有些可怕。 小皇帝看着眼前那条幽长的通道,想着先前宫人的传话,脸色有些苍白。 按照他的性情,这时候恨不得转身就走,回到河间府去做自己的世子,但五年前母亲便对他说过,如果去了京都,别的任何事情都无所谓,只需要牢牢记住两件事情——对皇后娘娘孝敬以及不要得罪何公公。 他不明白那个太监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为何整个赵国在他的面前都噤若寒蝉,更不明白自己如果当了皇帝,为何还要在一个太监面前伏小做低,想不明白无所谓,母亲用了一种很极端的方式让他记住了这件事情,再难忘记。 五年前说完这句话后不久,他的母亲便病死了。 谁都知道,那是因为她必须死。 一国不可有二主,皇帝也不能有两个母亲。 想着这些事情,少年的脸色更加苍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宫门。 看着这幕画面,那些官员们终于放松下来。 史书记载,在新帝登基的过程里,何霑公公只说了一句话,这当然不是真的。 只是他说的那些话除了小皇帝再没有人能听到。 文华殿侧殿的光线有些阴暗,何霑的脸藏在阴影里,小皇帝的心情更加紧张,下意识里望向殿外。 随他进宫的河间府旧人在殿外候着,没有被赶走,没有被换掉。 这个事实并不能让他稍觉安慰,这只能说明宫里的这些人有着控制自己的绝对自信。 何霑说道:“当年陛下应该以太子的身份进宫学习政务,结果被人拦了下来,流言里说是我,其实不是。” 听着这句话,小皇帝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何公公是害怕了,想要表达对自己的忠心,脸色变得有些奇怪。 好在何公公的下一句话来的很快,避免了因为误解而发生新君只当了一天的闹剧发生。 “我不是害怕,也不是解释,只是想告诉陛下,我知道五年前是你自己不想进宫。” 何霑说道:“但终究还是到了今天,不想也不行,那就在宫里好好过吧。” 他的语气很平和,语调很从容,语句里的用词与态度却让小皇帝感到了极度的愤怒,然后生出极度的恐惧。 愤怒源自无能为力,自然会心生惧意,小皇帝嘴唇微抖,想要说几句话,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河间府这五年偷偷送进京的那些人,今天凌晨都已经被抓,相信这时候已经都死了。” 何霑的语气依然很平静,说道:“陛下以后不会再被那些心怀不轨的反贼骚扰。” 小皇帝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河间府做了很多准备,五年时间里不知道输送了多少金银与死士还有谋士进京,就是想要保证他能够坐稳皇位。 谁能想到这些事情一直都在缉事厂的掌控之中,只需要一夜时间,便扫荡的干干净净。 “我带进宫的这些人……也要全部杀死吗?” 小皇帝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盯着何霑的眼睛,愤怒说道:“公公,难道你一点颜面都不想给皇家留!” 何霑说道:“自然不会,要知道从今天开始,你便是先皇的儿子,是赵国的君王,我会给予你充分的尊敬。” 叙述的顺序是很重要的事情。 ——你要记住你是先皇的儿子,与河间府再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记不住这一点,那么还会有很多人死去,甚至你也可以不是赵国的新皇帝。 小皇帝沉默了很长时间,带着挫败与嘲弄的情绪问道:“那今后我该如何称呼公公你呢?” 何霑说道:“私下的时候,我允许你称呼我为叔父。”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文华殿外走去。 看着那个黑暗的背影,小皇帝的脸上满是震惊与荒谬,最终再次归于恐惧。 …… …… 元宫是皇后娘娘的寝宫。 今天皇后娘娘已经变成了太后娘娘,但还是住在这里。 太后娘娘与先帝的感情很好,后党被扶植五年,那么与何公公的关系自然不好。 何霑走进殿来,神情有些疲惫,看着他这副模样,太后娘娘心里的悲痛少了些,无声冷笑。 “我与陛下谈完了,谈的还可以。” 何霑说道:“就像我们以前商量好的那样,娘娘您垂帘于后,我就不出面了。” “是不出面还是不方便出面,你心里清楚。” 太后说道:“太监终究没办法站到明处,我就不明白你还撑着做什么,本宫一道旨意就可以赐死你。” “娘娘应该自称哀家。” 何霑面不改色说道:“世间再无墨公这样的人物,朝廷在我的手里,天下无人能赐死我,就算能,娘娘您也不应该这样做。” 太后微微抬起下颌,骄傲说道:“没有哀家,你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何霑说道:“彼此,就靠娘娘家的那几位白痴国舅,不出十年,朝堂便会易手,娘娘您会被请入冷宫,家族被诛杀一空。” 那棵遮阴的栗子树还在皇宫里,依然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太后沉默了会儿,说道:“今次的事情,不会如此简单的平息。” 谁都明白正明门与西华门的区别,更加明白少年天子与何公公的关系,朝堂上那些勇于“任事”、擅长投机的官员,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以御史台为首的言官开始试探性地发起攻击,太学学生与万松书院的书生们,反应更是激烈,而据缉事厂查得,这些事情的背后隐隐有着齐国学宫的影子,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那名叫做云栖的书生。 数十日后,对何霑的攻击进入到了新的阶段,无论是朝堂上的大臣还是皇宫里的太后娘娘都没有任何反应,哪怕他们也是被那些书生们攻击的一方。 只要何霑亲自出面镇压此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的名声都会变得更臭,露出更多的漏洞。 何霑没有理会这件事情,也没有出面,等着缉事厂拿到那些东西后,深夜入宫求见太后娘娘。 太后想要拖时间,表示天色已晚不想见他,但那些宫门与侍卫又如何拦得住何公公? 看着依然出现在面前的何霑,太后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愤怒到了极点,喝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何霑没有说话,把那些卷宗放到她的身前。 太后看了两眼,更加愤怒,说道:“你想构陷哀家?” “这是娘娘家里的事情,娘娘并不知情,而且并非构陷。” 何霑说道:“强占良田,逼死县官,欺男霸女这些都是小事,通齐却是大事,如果让百姓知晓娘娘家里这些年一直都是被齐国商人养着的,会有什么反应?”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皇宫,连那些卷宗都没有带走。 太后对着那些卷宗沉默了一夜时间,第二天清晨终于做出了决定,召数位顾命大臣进宫,接连颁下数道旨意,阁臣领命,御史台被清洗了一遍,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万松书院被封,太学因为重建明堂而暂时停课…… 这些事情都很惊心动魄,最惊心动魄的当然还是皇宫外的杖责声。 有的官员铁肩担道心,有的官员铁骨铮铮,但是屁股终究是软的,十余大杖下去,官服如何能不被染红? 事态渐渐平息,虽说缉事厂的密探与何公公一系的官员,在整个过程里什么都没有做,但依然止不住天下人把罪恶归在他的身上,就像过去那些年里一样。 何公公的名声更加糟糕,仿佛变成了真正的魔鬼,对那些夜啼的顽童来说,威慑力甚至已经超过了可怕的秦国白皇帝。 赵国新帝年龄还小,太后垂帘听政。 整个天下都知道,站在阴影里的何公公才是真正的掌权者,人称九千岁。 …… …… 像何霑这样权倾朝野,把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臣子,历史上有但不多,而且这种臣子往往会死的很快,很少能像他这样把持朝政如此多年。 在青天鉴的世界里,何霑却并非孤例,还有一位同行者,那便是楚国的张大学士,也就是世人尊称的少岳先生。 楚皇被幽冷宫已经十年,甚至已经快要消失在世人的记忆里。 对很多孩童来说,更是只知大学士,不知皇帝。 张大学士治国水准依然无双,只是脾气越来越怪异,手段越来越强硬,即便无人敢反对,怨怼之心却是越来越多。 某天傍晚,大学士批完奏章,觉得眼睛有些花,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渐要落下的夕阳,生出一种明悟。 前代秦皇已经死了快二十年,那位北海郡的秦皇死了十年,那位年轻的赵皇都已经走了五年。 大学士去了皇宫。 这个消息震惊了整座都城,甚至很快传到了赵国与秦国。 太监宫女们跪在正殿不远处,看着眼前的画面,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该做什么。 紧闭的宫门斑驳如画,铁锁已经锈死,墙那边的檐角上到处都是年久失修的痕迹。 看着这座已经废弃多年的宫殿,张大学士心里生出极其复杂的感觉,整理衣衫,缓缓拜倒。 “臣请陛下赐见。”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宫殿里传出:“我说过无事不要来扰我。” 对很多太监宫女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皇帝陛下的声音,表情有些复杂。 张大学士说道:“臣有事。” 那道清冷的声音说道:“何事?” 张大学士对着宫门庄重行礼,说道:“臣已经老了,要死了。” 那道清冷的声音沉默了会儿,然后再次响起:“进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上) 冷宫里很少点灯,今天却点了一盏灯,因为难得地来了客人。 看着张大学士的满头银发,井九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我本以为你还可以活很多年,以你的手段能力,靖王之叛只是小事,秦赵也算不上威胁,天下不会有问题。” 井九说道:“没想到这一天竟还是来了。” 张大学士感慨说道:“臣今年八十,怎么都算是高寿,若不是陛下每年赐下的丹药,只怕早就已经成了白骨。” 井九说道:“我是要用你,所以你不用谢我。” 张大学士认真说道:“陛下敢用臣,信任臣,是臣此生最大的福气。” 井九说道:“我也觉得不错。” 张大学士看着他的脸,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不喜欢说话的小皇子,忽然问道:“陛下,您成功没有?” 虽然陛下从来没有明言,但像大学士这般聪明的人,如何能猜不到些许? 井九摇头说道:“飞升需要突破既有规则,在完整的世界里是最难的事情,我可能还需要很多年时间才能回去。” 即便是在真实世界里,他也很少解释自己的修行,只有赵腊月等寥寥数人曾经听过。 这时候他说的话很短,但算是对张大学士做了认真的解释。 张大学士有些遗憾地拍了拍大腿,说道:“可惜臣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井九说道:“可能是。” 张大学士看着他的脸,非常认真地说道:“天下五国只余其四,齐国臃肿而孱弱,赵国强在何太监,而太监无后,不用太过在意,臣勉力经营多年,然则民风难纠,朝廷表面风光,实则已然千疮百孔,臣死之后,只怕便会崩盘。” “你想说什么?” “看在苍生份上,陛下您就出来吧。” 井九说道:“既然是个烂摊子,何必收拾,打不过还要硬打,死的人只会更多。” 张大学士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陛下此言有理,臣还是太执着了些。” 井九说道:“除了白痴,谁都会有些执着的事情。” 张大学士忽然笑了起来,看着他问道:“陛下您究竟是天才还是白痴?” 井九的眼底生出一抹极淡的笑意,说道:“我很聪明的,只是有些懒。” 回想过去三十年陛下在皇宫里的日子,张大学士生出很多感慨,说道:“我以往曾经不解,世间怎么会有像陛下如此懒的人,后来才明白陛下乃红尘外人,只是生在了帝王家,对陛下来说,这还真是很吃亏的事情。” 井九说道:“皇宫用来修行很好,而且你很好,所以不亏。” 听着陛下的赞扬,张大学士心情激荡,险些失态,强行平静下来,问道:“陛下您真是仙人下凡?”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疑惑,临终前最想知道的答案。 井九想了想,说道:“是的。” 张大学士震撼无语,说道:“这……真是……臣此生得以侍奉陛下,无憾矣。” 井九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总之,这些年辛苦你了。” 张大学士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老泪纵横,匍匐于地,久久不起。 …… …… 初秋的时候,大学士死了。 楚国举国齐哀,满城缟素,就连秦、赵、齐三国都派了使团前来吊唁。按照学士府传出的说法,老夫人要求低调些,但作为楚国二十余年来的事实统治者,这个要求根本无法做到,所谓极尽哀荣也不足以描述当时的场景。 老夫人在大丫环的搀扶下,带着三个儿子连续忙累了好些天,而当年被发配到南方的张大公子居然没有出现。 当年井九曾经指着两忘峰对赵腊月说过,任何道路只要走到尽头,那么便只能折回,世间大多数事情都是如此。大学士的葬礼带来了很多负面影响,陵墓逾制不说,最麻烦的是禁止民间嫁娶百日,让民众心里的悲痛很快便变成了怨言。 都城的气氛渐渐在变化。 某天清晨,以陈大学士为首的数位大臣与王公联袂进宫,求见陛下,不知所言何事。 据宫里太监传出的消息,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见这些人。 直到这个时候,很多官员与百姓才想起来,原来楚国是有皇帝的。张大学士在时,这些事情无所谓,但现在大学士死了,朝中不可能再出现第二个有如此大影响力的官员,那么皇帝的位置顿时变得重要起来。 张大学士死前做了很多准备,如果一切按照旧例进行,他给楚国留下的政治遗产应该还能发挥很多年作用。 遗憾的是官场上从来不缺少野心,对权力的贪婪注定了朝堂不可能继续平静。 第三场秋雨落下的时候,御史台开始动手,十余道奏折递往中书,弹赅某郡太守。 陈大学士与数位大臣看过那些奏折后,一言不发直接送进了宫里。 皇帝陛下多年没有用玺,今次想来也不会例外,然而朝中诸公的行为本身便是一种表态。 那位太守是张大学士口袋里的人,准确来说,是大学士为井九十年后准备的的宰辅。 风雨一起便再难歇,很快斗争的矛头指向了裴将军。 这位大楚名将,饮了一壶酒后,连夜回到京都,旋即被下大狱,罪名是行贿受贿、贪腐、通敌以及养贼。后面三个罪名比较简单,问题在于行贿受贿这一条,有资格被裴大将军行贿的官员……只有已经死去的张大学士。 风雨变成了暴雨,依然心怀大学士的几位官员很快倒台,而都城里也多了很多与张大学士有关的流言。 大学士晚年执政确实太过强硬,在官场与民间早就有所议论,只是那些议论一直藏在暗处,直到现在才浮出水面。 在那些流言里,张大学士穷奢极欲、冷酷成性、对陛下极其不敬,对百姓极其不悯。 渐渐的,不,应该说很快的,大学士便从一位名臣变成了权臣,接着眼看着便要变成楚国历史上最大的奸臣。 秋意渐深时,终于有官员上疏请治张大学士九项大罪。 学士府被禁军围住,朝中诸公也没有忘记远在南方的张大公子,派出骑兵把他押了回来。 朝廷没有对张大公子用枷,没有将其关于囚笼,连绑都没有绑,而是让他骑马随行,只是刻意放出去了风声。 愤怒民众掷出的白菜与书生们泼出的墨水,从长街两侧不停飞来,如疾风暴雨一般,淋得他满头满脸都是。 张大公子坐在马上,咬紧嘴唇,脸色苍白,始终一言不发。 …… …… 学士府里一片哭声,老夫人坐着马车去了诏狱,禁军有些骚动,但最终没有拦阻。 统治楚国多年的学士府,虽然遭受了狂风暴雨的打击,还是保留了很多暗中的力量。 在幽暗的诏狱里,看着已经多年未见的大儿子,老夫人仿佛变得更老了一些。 张大公子隔着铁栅跪倒,满脸泪水说道:“母亲,儿子不孝,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现在还要要你担心。” 老夫人在大丫环的搀扶下,坐到椅子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军械案是不是真的?” 张大公子沉默半晌后点了点头,说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请母亲饶恕儿子糊涂。” “我让人调来卷宗看过,军械案你只是吃了银子,没有别的问题,那谈什么糊涂。” 老夫人有些疲惫说道:“你父亲这辈子贪的银子,比这可多得太多。” 张大公子膝行而前,抓着铁栅栏,问道:“朝廷里那些混帐东西究竟要做什么?” 老夫人冷笑说道:“想做什么?他们当然是想把你父亲彻底搞臭,踩倒。” 张大公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这边简单,但想要治父亲的罪,凭他们怎么能够?” 老夫人幽幽说道:“所以他们把皇上抬了出来。” 张大公子很是吃惊,说道:“那个白痴皇帝?” 老夫人说道:“据说你父亲伪造了当年靖王世子一案,就是为了把陛下囚于宫中,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张大公子的脸色更加苍白,说道:“父亲对陛下确实不敬,难道……真是如此?” 老夫人说道:“你父亲此生最敬服的就是陛下,怎会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张大公子根本不相信这句话,苦笑说道:“不管如何,终究是要不行了,我可不想被这些贼子羞辱……” 老夫人说道:“我今夜来看你,便是担心你真做出糊涂事来。” 张大公子微异问道:“难道事情还有转回的余地?” 老夫人说道:“你父亲临终前说过,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张大公子不理解父亲的遗言,问道:“这是何意?” 老夫人说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想来应该与御玺有关。” 张大公子想着那个传闻,生出一些希望,说道:“御玺真的不见了?” 老夫人说道:“我猜御玺应该被你父亲还给了陛下,朝中诸公现在无玺,如何能治我们张家的罪?” …… …… 深秋时节的雨,凄冷的厉害。 陈大学士带着礼部尚书等大臣,站在殿外苦苦等了半个时辰,依然没有得到陛下的召见。 眼看着暮色渐深,陈大学士看了众人一眼,当先离开。 走在皇城门洞里,他用若有若无的声音说道:“真在那座殿里?” 礼部尚书金澄是张大学士当年最看重的门生,今年不过四十余岁。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是第一个向学士府开刀的官员。 “老师当时在宫里停留了半夜时间,谁也不知道他与陛下说了些什么。” 金澄平静说道:“但从第二天前便再没人在内阁里看到御玺。” 陈大学士眯了眯眼睛,说道:“陛下看来是把那方玺当成保命金牌了,你有什么想法?” 金澄面无表情说道:“秋高天燥,应该小心火烛。” 陈大学士看着外面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沉默了很长时间后,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一十八章皇袍加身 (一室暗灯,照不穿我身,真的很喜欢那个名字,但今天这章不适合,明天再寻个同样味道的。) …… …… 怎样打倒像张大学士这种有资格代表历史的大人物?历史本身已经给出了很多次明确的答案,那就是等他死后,由心怀不满多年的皇帝进行清算,至不济也要动用皇帝的名义。 所以陈大学士与金澄尚书等人为张大学士准备的罪名,基本上都是大不敬相关的内容。但这种操作需要得到皇帝陛下的首肯,那么他们自然要对皇帝陛下表示出足够的尊敬,让出足够的利益,除非他们想造反。 可惜他们没有这种力量,更没有这种雄心,最多也就是奢望着能够挟天子以制楚国。所以井九不见他们,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更没有办法硬闯进殿去找御玺——那与他们为张大学士安排的罪状有什么区别? 好在现在皇宫被朝廷控制的极严,没有内廷这种东西,那些太监宫女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几次,那么安排些意外的发生是很容易的事。 今夜秋高气燥,正是放火的好时候。 金尚书没有离开内阁,隔着不宽的广场盯着皇宫的方向,等着火光的出现。 但一直等到晨光来临,他的眼睛涩的有些生疼,皇宫里依然安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直到傍晚时分,依然没有消息,就连失败的动静也没有。 那些放火的太监不知道去了哪里,城门司没有发现,侍卫与禁军们也没有查到,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金尚书觉得事情有些诡异,心底隐隐有些发寒。 他连续用数张湿热的毛巾烫脸,驱散困意与寒意,然后去了陈大学士府上。 不知道陈大学士与他说了些什么,从皇宫里的动静来看,他们应该没有放弃纵火烧宫的念头…… 但就从当天夜里开始,都城的秋雨变得延绵不绝起来,没有一刻止歇过。 可能是因为秋雨的缘故,那座宫殿始终没有着火。 从灰暗云层里落下的雨滴淅淅沥沥,带着寒意侵入衣被,令人心烦。 朝堂诸公的心情自然最烦。 某天,陈大学士私下喊过金尚书说道:“时机便在当下,不可错过。” 金澄明白他的意思。 世间所有事,包括名声、地位、权势、财富、甚至修行,到了巅峰便会回落,舆论也是如此。 现在是楚国民间对张大学士怨气最深重的时刻,如果朝廷不抓住机会,待这段时间过去,那些书生与民众说不定便会开始怀念起曾经被他们踩到泥里的大学士,到那时候做事会更加麻烦。 当天夜里,有人给诏狱里的张大公子带了话,如果他自己认了军械案,此事便到此为止,不然…… 张大公子坐在干草堆里,想着被骑兵押回京都那天,街道两侧扔过来的白菜与墨汁,眼里渐渐生出绝望的神色。 父亲临终前真的说过那句话吗?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便不会出事? 就算真是父亲说的,这又怎么可能,他老人家这辈子看错形势,也不是第一次了。 张大公子想起很多年前与父亲的那次对话,当时他跪在病床前,满脸泪水请求父亲考虑一下身后事,难道要看着儿子们死的死,逐的逐?父亲当时严厉地拒绝了他的要求,说道不要再提,他们一定不会有事,后来甚至亲自把他放逐到了南方……但现在呢?自己在诏狱里,眼看着便要死了,学士府被围,眼看着便要被抄了。 “朝中诸公都曾经是您的好友、学生,现在却恨不得把您从墓里挖出来鞭尸,史上皆如此,为何您就看不明白呢!” 张大公子看着被来人留在地上的那道白绫与那瓶毒药,唇角微微抽搐,露出一抹神经质的笑容。 他忽然凄厉地喊了一声:“金澄!你不得好死!” 大狱里很安静,没有人来管他,只有他凄厉的骂声回荡在囚室里。 白绫系在铁栏上端,轻轻飘着,就像墓地里的白幡。 啪的一声断裂。 张大公子摔到干草堆上,有些惘然,找到那瓶毒药,颤抖着手打开,猛地灌进嘴里。 片刻后,他发现本应是剧毒的瓶子里,放着的居然是清水。 这时候他才完全清醒过来,眼神警惕望向幽暗的囚室外,压低声音问道:“是谁?” 一个黑衣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说道:“真是麻烦啊,希望你不会再试着撞墙。” 张大公子很吃惊,楚国的诏狱戒备森严,还有阵法隐于石墙之内,即便是再厉害的高手与修行者也无法潜入。 “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我就是个打工的,你以为我愿意管这些闲事?” 那个黑衣人断了一只手,袖管有气无力地垂着,就像他的声音一样:“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正准备去赵国杀那个太监,再去杀白皇帝,结果被人一句话就召到这里来了。” 听完这番话,张大公子的眼瞳紧缩,声音微颤说道:“难道你是黑衣人?” 那人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莫名其妙说道:“你眼睛不好?” 张大公子喃喃说道:“你居然还没死。” 他说的黑衣人自然不是穿着黑衣的人,而是这个世界里对某个人的具体称呼。 很多年前,世间出现了一位极其喜欢战斗与杀人的强者,据说只在墨公之下,战力极其可怕,在秦赵齐楚四国里不知杀死了多少高手。那位强者出现的时候,都穿着一身黑衣,所以被称为黑衣人。 听说黑衣人后来离开中原,去了西域苦修破境,谁能想到他会再次回来。 张大公子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救我?” 黑衣人没有理他,直接破开铁栅栏,把他打昏后扛了出去——那只青鸟传话让他保住诏狱里这些人的性命,那位将军和其余的官员倒是硬气,不会想着自杀,这位张大公子着实有些麻烦,这样处理最是简单。 办事如此懒散随便,黑衣人自然是卓如岁。 但再厉害的刺客高手,也不可能正面对抗朝廷。 卓如岁带着昏迷的张大公子离开诏狱,消失在楚国都城里,就像一滴水珠进入大海,没有惊起任何浪花。 秋风秋雨如常一般愁人,张大公子越狱的消息没让朝廷诸公太过担心,反而让他们生出很多欣慰。 如此一来他们终于可以再进一步。 他们可以借此抄了学士府,相信就算找不到御玺,陛下始终不露面,也能治张家死罪。 …… …… 带着这样的想法,礼部尚书金澄来到学士府外。 学士府的大门已经被撞开,数百名军士已经进入,占据了各个要地,并且已经开始查抄,场面无比混乱,到处都是翻倒的箱柜、倒塌的花架还有哭声,就连后花园里的假山都被挖开了,露出满是金砖的密室。 金澄微微皱眉,有些不悦,对身边的下属吩咐道:“做事规矩些,莫要惊着老夫人。” 下属们齐声应是,心里却腹诽不已,心想尚书大人您当年可是大学士最器重的学生,难道现在还要一直装下去? 学士府深处忽然传来喝骂声,还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金尚书的眉头皱得更深,向着那边走过去。 下属在旁低声解释道:“后宅已经控制,只是老夫人住的后园有些不方便。” 金尚书没有停下脚步,低声说道:“东西放好了吗?” 那位下属官员声音更低,说道:“在衣箱最下面,没有任何问题。” 金尚书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很快便来到了后园外。 后宅更加狼籍,几名仆妇被推倒在地,额头都碰出了血,到处散落着布料与衣物。 看着眼前的画面,金尚书里的眼里流露出一抹不忍之色。 学士府他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便是后宅也经常进来,就在不久前,他还在这里亲手喂老师喝了好几回药。 几位下属官员看着他的神情,恰到好处地劝说了几句,比如国事为重,比如大人如何…… 金尚书神情微霁,看着周遭混乱场景,又生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那件衣服是皇袍。 过去二十年里,他一直苦劝老师登基称帝,结果老师始终不同意。 现在老师已经死了,自己为他准备一件皇袍,也算是尽孝吧。 老夫人屋里有个极大的梨木箱子,箱底便是那件皇袍。 看着紧闭的房门,金尚书整理衣衫,平静说道:“师母,请开门。” 屋里隐约有声音,却没有人开门。 时间缓缓流逝,金尚书神情渐冷,厉声说道:“把门砸开!” 十余名军士不顾那些仆妇的哭喊与咒骂,登上台阶,把那扇门轻而易举地砸开,鱼贯而入。 然而,这些军士很快便退了出来,脸上的神情异常古怪,就像是看见了鬼一般。 屋里走了出来一个人,披头散发,看不清楚容颜,身上那件明黄色的皇袍却是无比醒目。 经手此事的官员,看着那件皇袍,神情骤变,心想藏在箱底的衣服,怎么被人找了出来,而且穿在了身上?但不管是谁,穿皇袍便是死罪,而且是从老夫人屋里走出来的,学士府如何脱得了干系? “居然敢皇袍加身!把这个大逆不道的贼人给我拿下!” 那位官员厉声命令,却没注意到身旁的动静。 看着那名身穿皇袍的男子,金尚书的脸色渐渐苍白。 那名男子抬起双手,分开黑发,露出那张英俊至极的脸,神情淡漠说道:“朕是皇帝,不穿皇袍穿什么?” …… …… 第一百一十九章待到秋来百花杀 楚国没有几个人见过在宫里幽居了数十年的皇帝陛下,比如今日查抄大学士府的官员与军士们都没有见过,看着从老夫人屋里走出来的男子都愣住了,心想莫不是个疯子? 金澄尚书的资历很老,青年时便已经入朝,曾经有幸在二十年前的登基大典上见过陛下一面。那时候的皇帝陛下只是一个十岁的少年,现在应该三十岁,算是中年,可为何黑发分开后的那张脸,还是那样好看,没有什么变化? 陛下忽然在学士府现身、密谋被破、面貌如昨,这三件事情就像是三道雷直接落在金尚书的心间,让他下意识里跪了下来,嗫嚅道:“万岁,您……” 官员与军士们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震惊无语,参差不齐地跪下。 老夫人拄着拐从屋里走了出来,正好看到满府的人如潮水般跪倒的画面。 井九转身对她说道:“我答应过他,只要我还是皇帝,就保你们一世富贵。” 听着这句话,老夫人心情更加激荡,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说道:“谢陛下垂怜。” 学士府里鸦雀无声,然后骤然响起一阵哭声。 那些哭声来自张大学士的后人,还有那些管事仆妇。 今日朝廷抄家,学士府里已经有过很多哭声,只不过那时的哭是委屈与害怕,这时候是逃脱大难后的庆幸与狂喜。 朝廷给大学士安排的罪名里,最无法洗清的便是幽禁陛下,大逆不道。 今天皇帝陛下亲自到学士府,金口玉言断定,谁还敢说什么? 金尚书跪在地面,听着这句话,脸色骤变,终于清醒过来。 如果情势就这般发展下去,他与朝中诸公的准备都将付诸水流,他哪里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皇帝陛下就算不是白痴,在宫里幽禁二十年,只怕一个大臣都不认识,那又有何力量?就算死了又如何? 由野心与贪欲带来的那股力量,支撑着金尚书霍然起身。 他盯着井九的眼睛,便准备喊出最关键的那句话——这个人是假的! 居然胆敢冒充皇帝陛下,这是凌迟的大罪,乱刀斩死你不为过吧? 学士府为了隐藏大学士私下常穿的皇袍,居然敢让人冒充皇帝,满门抄斩不为过吧! 在很短暂的时间里,金尚书想了很多事情,眼前有很多画面闪过,那些画面里都是血。 下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喊出声音来。 数百名官员军士跪在地上,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金尚书张着嘴,脸上露出惊怖的神情。 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他的心脏跳的越来越快,变成急促的鼓点,仿佛要从咽喉里跳出来一般。 更快了! 一道难以形容的剧痛从他的胸口处迸发,瞬间蔓延至身体各处。 如果他这时候能够发出声音,必然会发出如受伤野兽般的惨叫,但他不能,所以只能满脸惊怖地看着井九。 看着那双深若沧海的眼神,金尚书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为何老师始终不敢篡位,为何皇帝自闭宫中,为何靖王世子会奉旨入京,然后死了,为何没落秋雨的时候,皇宫里的那把火也没有点燃……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强烈的悔意与绝望、恐惧让他痛苦地咳嗽起来。 他的唇间喷出如雾般的血水。 场间一片惊叫。 他继续咳嗽,躬着身子,就像煮熟的虾米,血水不停喷出,最后甚至咳出了一些血肉碎片。 井九从老夫人手里接过发带把黑发束好,从金尚书的身边走过,向学士府外走去,看都没有看此人一眼。 老夫人拄着拐杖,满脸谦恭送了出去,经过金尚书身边时,向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那口唾沫就像是一把锤子,金尚书直接翻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再也没有呼吸。 …… …… 当天夜里,楚国都城里所有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都收到了通知,明天有大朝会。 事实上,皇宫里只派了一位太监通知了陈大学士。 由此可以想见,那位二十年都没有出过宫的皇帝陛下,确实没有能使得动的人。 这个事实并不能让那些得到通知的官员感到心安,因为大学士府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座京都。 天还没有亮,通往皇宫的道路上便陆续出现了车轿,有些官员直至此时还在窗边与府里的执事交待事情。 不是交待遗言,而是准备今日可能会发生的惊天巨变。 即便面对皇权,也没有几个大臣愿意束手待毙,更何况在楚国近数十年的历史里,皇权实在算不得什么。 殿门缓缓开启,官员们对视一眼,不再交谈,缓缓走了进去,按照平日惯例排成两例。 开会是所有人都不喜欢的事情,但治国总是离不开,朝会一直没有停过,只不过已经有很多年陛下没有亲临。 有些大臣记得上次皇帝陛下出现在朝会上还是登基大典的时候,有些记性好的官员则记得当年张大学士被弹劾的时候,陛下来朝堂上说过一句话——大学士办事很好,你们不要胡闹。 大学士死后发生的这些事情,在皇帝陛下的眼里,我们这些人还是在胡闹吗?那么陛下你又想胡闹些什么? 看着高处皇椅上的那个穿着明黄袍子的男子,很多臣子心里生出各种各样的想法,然后视线很快被那张英俊至极的面容吸引住了,很是震惊,心想陛下竟是这样的美男子,满头黑发只是随意束在脑后,怎么便有仙人般的风姿? 井九自然不会理会这些臣子在想什么,说道:“开始吧。” 一名小太监紧张地看了眼手里的名单,准备开口说话。 这时陈大学士忽然上前,对着井九行了一礼,说道:“陛下,臣有事要问。” 井九看了此人一眼,没有说什么。 陈大学士说道:“昨日礼部尚书金澄尚书奉旨抄检张府,为何陛下您会在那里?金尚书又是因何暴毙?” 这两句问话极其无礼,更加无礼的是问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井九的眼睛,完全没有对皇帝应有的尊敬。 陈大学士盯着井九的眼睛,是想从里面看出些东西来。 昨日皇帝忽然在张府出现,金澄暴毙,让他震惊之余终于想起了某个极隐秘的传闻。 张大学士不肯动皇帝,是因为他知道皇帝一直在炼丹修仙! 今日大朝会,陈大学士就想知道这个传闻究竟是真是假,当然,无论是哪种他都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就算皇帝陛下真的是位境界高妙的修仙之人,依然不可改变整个楚国的大势! 井九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那位小太监极其聪明,强行压抑住心头的紧张,喝斥道:“奉旨?陛下没有下旨,你奉的谁的旨意!” 小太监的声音很尖,因为紧张又有些干涩,听着就像被人捏住脖子的小公鸡,很是难听。 如此难听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陈大学士神情微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井九不想让这种乏味的流程再继续下去,看着殿里的官员们说道:“张大学士是朕选的人,你们动他就是动朕。” 这句话很粗鲁,没有什么意味,更与官场里惯有的气质不符,更像是江湖儿女的口吻。 听着这句话,大臣们不觉害怕,反而觉得好笑,甚至有几个官员真的笑出声来。 井九没有理会他们,继续说道:“……那是要死全家的。” 这句话很淡然,没有杀意,并不如雷霆,只像一阵风穿过,却让殿里的每个人都感到了极度的寒意。 那位小太监抱着名单向前走了两步,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开始宣读名字。被他点到名字的大臣出列,神情有些茫然,这些官员的数量很少,只有七八人,没被点到名字的官员也很不解,心想这是要做什么。 小太监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神情更加紧张,声音更加干涩。 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前些天起夜的时候发现有几个黑影潜进正殿准备放火,鼓起勇气喊了一嗓子。 喊完那嗓子后,他本以为自己就会死了,谁想到那场火没有燃起,他也没有死,反而成为了皇帝陛下的亲信。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陛下只认识自己这个小太监的缘故。想着这些事情,小太监的紧张情绪得到了缓解,清了清嗓子,对着殿里的大臣们说道:“点到名字的官员无罪,其余的官员罪无可恕……”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打断了。 殿里一片哗然,大臣们看着皇位里的井九,视线里满是震惊的情绪,心想难道真的要变天了吗? 陛下你什么都没有,没有臣子,没有军队,没有侍卫,甚至就连太监也只有这么一个没长开的小娃娃,你就想把整个楚国官场一锅端掉?这是哪里来的疯狂想法?难道陛下真如传闻里那般,不是白痴就是疯子? “陛下难道想就凭一个御玺便定了天下?” 陈大学士笑了起来,看着皇椅里的井九,脸上满是怜悯的神色:“都城,各州郡,官员,将士,书生,百姓,都是清醒的人,谁会听您的呢?就算您可能说动了一些侍卫,甚至可能您自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没有把那个猜想说完,脸上嘲弄的意味很浓。 一位将军冷笑说道:“就算您能把我们留在皇宫里片刻时间,又有什么用呢?” 是的,就算井九想办法封了皇宫,也没办法把这些大臣长时间留在宫里,逼迫他们承认自己的权威。 这些大臣们进宫之前早有准备,只要停留时间稍长,各府的管事、家将便会出动,都城外的大营都会开进来。 禁军在一个被幽禁多年的白痴皇帝与整个朝廷之间会怎么选择,也是很简单的事。 到时候皇宫能撑住几刻?一旦破宫,陛下您将如何自处? 陈大学士静静看着井九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井九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把你们困在这里。” 随着这句话,殿门忽然关闭,阴影落在所有人的身上以及心上。 那名小太监事先早已得了提醒,抱着怀里的名册,带着被点到名的那几名官员,避到了皇位后方的角落里。 …… …… 大殿里很阴暗,殿外却是阳光一片。 卓如岁靠着殿门,眯着眼睛看着初升的朝阳,浑身散发着懒洋洋的味道。 张大公子站在他的身旁,脸色苍白问道:“这样就行了?” “不然呢?”卓如岁耷拉着眼皮说道:“名单都是你亲笔写的,有错也是你的错。” 张大公子急了,说道:“我说的是名单的事吗?我说的是陛下在大殿里!” 殿里忽然响起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利物割破肉皮的声音不停响起。 张大公子看不到殿里的画面,只能猜想,紧张到了极点,开始干呕,只是没有吃什么东西,怎样吐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殿门忽然发出一声闷响,然后隐隐传出呼救的声音,应该是大臣正在撞击殿门,想要跑出来。 张大公子顾不得心里的烦恶,赶紧用肩膀顶住殿门,满脸惊恐,汗如雨下。 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卓如岁很是满意,说道:“不错,这时候就应该表现一下,要知道你以前是弄过行刺的,你父亲怕你被皇帝弄死,才把你逐到南方避祸,你们那个皇帝很小气,这时候不立功,想起当年的事说不定便会杀了你。” 这种紧张时刻,张大公子哪里听得进去他说了些什么,只是拼命地顶住殿门。 一道血水淋到了殿门上,吓得他打了个哆嗦,如疯了般喊道:“你还不进去帮忙?” 在他想来,黑衣人既然是世间最强大的高手刺客,就算不能帮陛下杀死这些乱臣贼子,至少也能把陛下救走。 卓如岁莫名其妙说道:“他还需要我们担心?” 张大公子误会了他的意思,眼神变得兴奋起来,说道:“殿里有多少侍卫?还是说你请了很多修行高手过来?” “就他一个人。”卓如岁没有理会这句话让张大公子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挥手示意不远处那几个太监过来,说道:“你们先去准备一些清水,记住,要很多清水,不然等那些血凝住了,清理起来很是麻烦。” 其实不管他还是张大公子都不明白,为何这几个中年太监为何如此胆大,这种时候还敢在这里停留。 那几名太监赔笑说道:“二位大人放心,这种事情我们做过几次。” …… …… 没过多长时间,殿里的声音消失了,安静的令人心悸。 张大公子有些害怕地望向里面,却什么都看不到,肩头慢慢离开殿门。 殿门缓缓开启,井九走了出来。 只见他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右手提着一把剑,脸色有些苍白。 张大公子赶紧跪下,不敢抬头去看。 井九看着远方说道:“与你母亲说声,这发绳不大结实。” …… …… (明天去拿个奖,后天就回来,然后大后天可能还有个消息,到时候一起向大家报告,写小说真开心啊~) 第一百二十章此事无关真假 (这章本来应该是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的最后一章,好在这个章节名我也是很满意了。) …… …… 在大殿上,陈大学士和一名武将曾经带着嘲弄的意味说过,就算井九能把这些官员困在宫里也没有用。 井九根本没有想过这样做,而是直接把他们都杀了。 数十名官员倒在了血泊里,他也付出了些代价。 那些武将有些本事,而且陈大学士事先已经做了准备,请了几位修行强者冒充官员进了殿。 朝阳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望着皇城外远处的天空,想到很久之前以及很久之后的一些事情。 历史总是在不停地自我重复,唯一的差别是他在这里的境界实力有些低。 那名小太监带着还活着的几名官员,沿着大殿角落里走了出来,看着满地血泊,想着先前那些残忍血腥的画面,那些官员的腿有些发软,勉强走出殿外,看着浑身是血、提着剑的皇帝陛下,哪里敢直视,啪啪数声便跪了下去。 “如果还能走路,就去把事办了。” 井九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 那些官员哪里敢耽搁,用手撑起身体,用最快的速度向宫外走去。 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们去做,安抚禁军是第一步,从诏狱里把那些大人救出来是第二。 皇城外稍微有些骚动,很快便平静下来,没有过多长时间,宫门再次被打开,数十名官员来到殿前,跪到井九身前。 这些人刚刚离开诏狱,身上还穿着囚服,看着极其狼狈。 裴大将军与周太守跪在最前面。 前者是张大学士最信任、在楚国威信最高的名将,后者的身份地位差很多,却是张大学士为井九准备的日后宰辅。 他们从那几名同僚处听说今日殿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根本无法相信,直到此时,看着数十名太监宫女在几名太监的指挥下,不停向殿里泼洒清水,看着那些血水像瀑布般从殿里流出,顺着石阶淌下,才震惊地确定原来那是真的。 陛下把朝堂上的官员都快杀光了。 井九看着裴将军说道:“你去城外的大营,都城里如果有什么问题,直接扑灭。” 裴将军神情微变。周太守担心陛下不知道当前局面的复杂程度,说道:“都城大营不会听裴将军的令,都城里各府都早有准备,那些王公更是绝对不会安分,说不定便会趁乱兴风作浪,陛下……” “你们是大学士选中的人,如果这种小事都处理不好,他的眼光也未免太差了些。” 想着死在殿里的陈大学士和昨日死去的金尚书,井九发现张大学士的眼光确实不如何,除了看明白了自己。 “总之这种小事不要来烦我,今天不要,以后也不要,这方面你们要向他好好学习。”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冷宫走去。 卓如岁打了个呵欠,跟着他离开。 …… …… 被锈死的锁已经被除掉,平日送杂物的侧门则被封死,除此之外,冷宫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冷清。 井九把那柄破损严重的剑扔进池子里,换了件衣裳,倚回榻上,浑身的血水自然早就干净了。 卓如岁站在榻前,说道:“如果不是那次断臂,也许我现在已经把外面的事情忘了大半。” 井九说道:“要争仙箓,青天鉴自然不会让你忘了这件事情,别的事情忘了也无所谓。” 卓如岁说道:“师叔你到底准备怎么做?” 井九说道:“你呢?” “我还是以前的想法,就在这里修行杀人。” 卓如岁理所当然说道:“把别的问道者全部杀死,仙箓自然是青山的,就算不成,也没有虚度这数十年。” 井九说道:“我差不多。” 青山弟子行事就是这样干脆利落,有着相似的布局也不为奇。 卓如岁只是有些不明白,既然是要修行,是要杀死别的问道者,你天天躲在皇宫里做什么? 他知道就算自己问,也不可能有答案,没看当年童颜死的多么无奈,举手随便行了一礼,便准备离开。 井九说道:“去哪里?” 卓如岁说道:“去赵国杀那名太监。” 井九说道:“何霑有些变态,小心。” 卓如岁走后,宫殿里更是冷清安静。 都城今日必将大乱,也不知道裴将军与周太守等人究竟能不能稳住局势,也不知道最终要死多少人。 井九坐在榻上,静静看着窗外的天空,保持着这样的姿式,持续了很长时间。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事情,应该与都城里的混乱无关。 天光转移,不时有人来到殿外禀报当前局势,说来有趣的是,传话的人不是那个小太监,而是张大公子。 可能在裴将军与周太守等人看来,张大公子是最得陛下信任的人。 井九没有回话,依然看着窗外,沉默不语。 太阳渐渐落下,暮色之后便是夜色,宫里的光线变得晦暗起来。 不知何时,殿里亮起了一盏灯。 扑棱,扑棱。 青鸟挥动着翅膀飞进殿里,落在榻上,变成那个可爱的小姑娘。 井九问道:“解决了?” 青儿说道:“城外大营与禁军的叛乱已经被裴思明镇压,那些大臣的府邸已经被控制,你不用担心。” 井九说道:“我没有。” 青儿微嗔说道:“外面那些人喜欢看战乱,才能用那些画面唬弄过去,但我总要放些你的画面给他们看。” “我记得你说过,我天天在这里修行睡觉,回音谷外的那些人早就看腻了。” “可像今天你在殿里杀人的画面,他们最喜欢看,我没放出去,不知道惹来多少怨言。” “无法直接看到的画面,也许更加刺激。” “有道理,难怪会有不少好评。” “不用谢。” “你也不用客气。” 青儿有些恼火说道:“以后不要总让我做信使,万一惹起白真人疑心怎么办?” 井九说道:“我会注意。”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 因为白天杀人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疲惫,黑发披散于肩,呈现出一种颓废的美。 看着这幕画面,青儿有些出神,片刻后才醒过神来,吃惊说道:“你居然点了一盏灯?” 井九嗯了一声。 这座宫殿很少点灯,直到前些天,张大学士临终前来了一次,才有了灯火。 青儿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有些不解问道:“你一心修行,别的事情都不怎么在意,为何这次却愿意出手。” 井九说道:“修行需要清静地,我做这些事与狗熊除掉洞外的威胁没有什么区别。” 青儿看着他问道:“真是如此?只是如此?” 井九说道:“当然如此。” 青儿撇了撇嘴,说道:“或者如此……可我还是觉得你出手与大学士有关。” 井九说道:“也许如此。” 青儿的眼睛亮了起来,说道:“那大学士究竟有何不同?对他来说你是假的,对你来说……好吧,他可能是真的……不对,既然你会离开幻境,而且此生都可能不会再回来,就算来也无法再看到他,那对你来说,他也是假的啊?” 这句话里有太多真真假假,早已分不清楚真假。 青儿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按照你的说法,所有离开而不再回来的人,彼此都是假的,那你为何会这样做?” 井九看着那盏暗灯,说道:“因为世间有很多事情本就无关真假。” …… …… 回音谷外一片安静。 天空里的光幕停留在那个画面里。 殿里的暗灯渐远,都城里灯火通明,骑兵铁蹄踏过青石板路,哭声渐低。 青鸟与井九前面的对话没有人听到,但整个故事大家都看到了。 修道者再如何心如止水,看着画面里的万家灯火,想着过去三十日里看到的悲欢离合,亦是有些怅然。 瑟瑟的眼眶已经湿了,却不知是为了井九与张大学士而流,还是为何而流。 童颜站在远处某处崖畔,想着井九最后说的那句话,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些都是假的。 修行者在求大道的过程里都听过类似的话,可能来自师长,可能来自同门,只不过不像井九那样绝对而肯定。 这种话听得多了,很多修道者往往会产生某种错觉,认清虚妄便能触及现实,断情绝性。但就像井九说的那样,世间很多事本就无关真假,谁又能真的断情绝性?或者说,为何要断情绝性? 崖后有脚步声响起,童颜转头望去,发现是那名黑瘦的无恩门弟子,忽然问道:“对你家公子的话怎么看?” 柳十岁很吃惊,心想自己的真实身份居然被看穿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聪明不在当下 按道理,柳十岁这时候应该转身就走,或者想办法联系掌门真人。 不知为何他没有离开,却真的开始认真思考童颜的问题。 没有想多长时间,他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对公子的话没有任何看法。” 童颜说道:“在今天说出这句话之前谁都以为井九修的是无情道,难道你就不担心?” 柳十岁不懂,问道:“担心什么?” 童颜说道:“道不同,如何同行?” 柳十岁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松了口气,说道:“不管什么道,只要都能上山便好,为何一定同行?” 童颜看着他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你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柳十岁解释道:“我本来就不笨,只不过公子太聪明,才会显得我有些笨。” 童颜挑了挑淡眉,说道:“你怎么看今次问道的胜负?” 柳十岁说道:“仙箓当然是公子的。” 童颜心想自己就多余问这句话,忽然问道:“你不担心我揭穿你的身份?” 整个修行界都以为柳十岁被关在剑狱里反省,如果让人知道他早就已经离开,青山九峰只怕又要生出很大的混乱,比如就在不远处观礼的昔来峰主方景天,必然会借此生事。 柳十岁知道童颜这句话是想试探什么,比如掌门真人是否知情,但他既然没有离开,便是已经想好了应对。 他看着童颜笑着说道:“当年白早姑娘说中州派欠我一个人情,我用在这里好了。” 这件事情与洛淮南之死有关,童颜很清楚,却没想到柳十岁会在这时候提出来,这是装傻还是什么? 他看着柳十岁,发现柳十岁的笑容竟是那样真挚,不由自嘲一笑,心想在笃诚之前,聪明果然没什么意思。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看天上的画面,凌空飞走。 柳十岁也离开了崖畔,想着井九的吩咐,自然不会走得太远。 瑟瑟擦掉脸上的泪水,不忍再看那个世界里的故事,让水月庵少女陪自己出去散散心,山谷里的鱼儿们便遭了殃。 五天后,吃了十几条烤鱼、鱼脍、煎鱼、炸鱼的瑟瑟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回到了山谷里。 她正与水月庵少女说何霑的烤鱼有多好吃,抬头便在天空里看到了何霑的脸。 天空里的那张脸当然与何霑的真实容颜并不完全相似,更加白净,而且一根胡须都没有,显得阴柔很多。 他穿着黑色的大氅,看着跪在身前的十余名将领,眼里满是冷酷与强硬的神色,说出来的话更是令人震惊至极。 “楚国最多还能再撑五年,你们要做好准备接收西大营和那片肥得流油的土地还有……爵位。” …… …… 人间一天,幻境一年。 瑟瑟去云梦山里玩耍了五天,在青天鉴的世界里,张大学士便已经辞世五年。 还在幻境里的七名问道者现在已经三十五岁了。中州派的白早与白千军,一茅斋的奚一云,代表果成寺的何霑,青山宗的井九与卓如岁,都是名门大派的天才弟子,令人惊奇的是,还有名问道者居然是那名叫做姜瑞的散修。 青鸟偶尔会给面子去看一眼,他还在某个州郡里拼命地向上爬,显得格外辛苦,没有什么权势地位,境界也不是太高。人们很不理解,以何霑如今在赵国里的滔天权势与冷酷手段,为何会容许这个出卖自己的友人活到现在。 和可怜的姜瑞比起来,其余六名问道者在青天鉴的世界里自然扮演着更为重要的角色。 白皇帝数次亲征,终于彻底打垮了北方的野蛮人,斩首无数,掳获大量战马,更是收入数片极肥沃的草场,可以称得上是武功盖世。现在的秦国骑兵就像是最锋利的兵器,除了赵国,再没有别的国度有力量抵挡。 齐国的商人与百姓明显被吓破了胆,以近乎狂暴的速度加快了海外探险的进程,在短短的五年时间里再次发现了数座大岛,运回了大量的珍稀资源,加强国力的同时也准备了很多后路,相信再过不久便真有可能发现传说中的异大陆。 那位叫做云栖的书生离开学宫在齐国以及下属的城池里游历讲学,甚至远赴海外开化野蛮土著,在各国民间获得了极高的声望,收了数千名弟子,其中甚至更有齐皇、赵国公卿这样的大人物。 那些拜在云栖门下的赵国公卿心里的想法其实路人皆知,就是想借着这层光彩夺目的外衣,让朝廷生出一些忌惮,但很快他们便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因为他们在官场上、他们家族的产业都迎来了缉事厂毫不留情的打击。 何公公依然是赵国的掌权者。 所有政令都出自他手,而并非皇帝陛下,也不是珠帘后的太后娘娘,这种事情实在太过荒唐,天下难容,赵国的有识之士与正义之士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浪潮,但公公有各地将领的效忠根本不在意这些攻讦,至于那些官员与齐国商人联手进行的暗杀更是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刺客们甚至根本无法突破那些太监的防守,来到何公公的面前。 至于下毒……缉事厂怎么会让如此荒唐的事发生。 何霑面临的唯独一次真正危险,来自那位自西域归来的黑衣人。 卓如岁选择的出手地点很妙,不是防御相对薄弱的的州郡,也并非京都繁华的街道,而就是在缉事厂。 他在缉事厂最干净、有着镶金马桶的那间茅厕梁上等了七天,因为无聊与犯困睡过去了三十次,终于等到了何霑。 那一战真的是惊心动魄,缉事厂里如狂风卷过,满地狼籍,二十余名太监高手当场身亡。 卓如岁再一次证明自己就是墨公之后的天下最强者。 何霑在这次刺杀里展现出来的诡异身法、强大战力尤其是恐怖的意志,也再一次让赵国官场和齐国巨商们感到了绝望。 最终的结局是何霑身受重伤,消声匿迹了二十余天,有流言说这些天他一直藏在太后的宫里。 卓如岁同样身受重伤,在缉事厂与赵国轻骑追击下,险些葬身于大海之中,幸运地被齐国学宫里的某位书生救走。 这个消息传到楚国只用了三天时间,从都城传进皇宫、落到井九耳里却用了足足十七天时间。 与世隔绝的皇帝,想要知道皇宫外的事情确实比较困难,当然他也没什么想知道的事。 张大学士临死前做了很多准备,国库与内库都很充盈,只要官场不再动荡,朝政回到正轨是很简单的事。 大殿血洗后,周太守把自己提拔成了大学士——御玺被井九交到了他的手里——别的官员也各有重用,不怎么好用的张大公子被井九特意点名去做太常寺卿,至于这项任命与朝歌城那位国公有没有什么关联,那就不得而知。 如今裴将军在外,周大学士在内,陛下依然不管事,楚国百姓活的都很舒服,仿佛回到了张大学士在世时,又迎来了一个盛事,但真正明白的人都看得出来,楚国已经快要不行了。 这个国家外面看着依然光鲜,内里的千疮百孔已经逐渐显现,奢费、冗官、贪腐、懈政、各种问题都将要暴发,到时候谁来收拾?有些悲哀的是,在这些问题被解决之前,楚国可能已经先被解决了。 最先盯住楚国这块肥肉的,自然是那位以扫荡海内、统一四宇为己任的秦国白皇帝。 也就是在秦国铁骑南下的那一天,何公公来到了赵国与楚国交界的地方。 他看着群山那边的沃野与隐隐可见的西大营,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论断。 西大营由裴大将军亲自坐镇,哪怕秦国已经出兵,朝廷依然没有调他去北方,便是防着赵国这边。 何霑不着急,再如何厉害的人终究是要死的,他能等。 他判断楚国最多还能撑五年,就是因为裴大将军最多还能活五年。 所有人似乎都忘了,裴大将军只比张大学士小三岁…… …… …… 秦国开始向楚国进攻,奇怪的是,不知道是忌惮楚国的隐藏实力,还是担心赵国火中取粟,以狂暴著称的秦国铁骑这一次表现的极为谨慎,稳扎稳打,甚至经常在春末的时候便会主动收兵,用了整整四年时间才向南方前进了三百里地。 井九不理世事,但如果他还想在皇宫里修行,便不得不理会这件事。 隔段时间,他便会看一次朝堂呈上来的军情汇总,从那些信息里,他得出一个很有趣的结论,秦军的行进似乎保持着某种节奏,正是这种节奏有力地控制了秦军的攻击力度,确保战火不至于失控。 很明显秦国上层想要的是完好的楚国,而不是锅碗瓢盆都打烂了的楚国,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征服楚国后,用最短的时间完全消化楚国的国力与军力,在最后与赵国的天下大战里获得绝对优势。 问题在于,想要让数十万铁骑按照确定的节奏行事,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需要极其高明的领袖能力、谋事能力与无比细腻的操作能力。白皇帝兵法如神,但太过暴戾好杀,应该做不到这样的事情。 他觉察出来,应该是白早的手笔。 哪有什么幽禁深宫的落难公主,有的只是秦国的幕后掌权者,就像他在楚国一样。 确定整个战略是白早所定,井九越发确定秦国想做什么,遗憾的是,他也没有办法改变那件事情。 秦楚战争第四年的冬天,某个寻常无奇的日子,裴大将军在营帐里闭上了眼睛,追随张大学士而去。 这个消息就像是一把火,点燃了原野上无人照看、疯狂生长了四年的野草。 那些野草都有野心。 七万秦国铁骑直出沧州,漫山遍野南下,毫不顾忌行军损失与沿途楚军侵扰,近乎疯狂一般直扑楚国都城。 更令人疯狂的是,十余万赵国轻骑分兵三路,短短七日便完成了对西大营的围困,然后开始沉默的攻击。 第一百二十二章风波恶 裴大将军的死直接改变了天下的局势。 秦国铁骑连续击溃楚国军队的数道防御,很快便过了白河郡,都城遥遥在望。 大军之所以突进的如此顺利,除了秦军实力太强,楚军战力不足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秦军先锋是靖王的军队,他们对楚国太过了解,而且对朝廷充满了仇恨。 在赵国的沉默攻击下,西大营也没能坚持太长时间,曾经的百战精锐失去了主心骨,崩溃的速度超过了所有人、甚至是何霑与赵国将领的想象,当楚国残军逃散撤离的时候,军营里甚至还挂着裴大将军死时的白幡。 无论是从白河郡还是西大营往楚国都城去,都是万里平野,土地肥沃,却无险可据,至此楚国大势已去。 前方的战情不停传回都城,空气里弥漫着紧张而绝望的气氛。 百姓们站在街头,看着告示,神情麻木而茫然。朝堂与诸部里的官员们眼神飘忽,不知道看着哪里。书院的书生们再也没了那些意气,失魂落魄地拿着书卷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青楼的生意反而变得极好,每天夜里河湖岸边的楼里灯火通明,到处爆满。 值此国族存亡之际,悲痛绝望当前,只好夜夜笙歌,只求醉生梦死,对楚人来说似乎是很值得理解的事情。 青鸟从都城的夜空里飞过,俯瞰着这些离奇的画面与人类,落在了皇宫最深处。 殿里没有点灯,很是幽暗,能够清晰地看到皇宫外那些灯火落在夜空里的模样。 青鸟踱至宽榻尽头,看着井九的眼睛说道:“你没时间了。” 井九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如果没有秦赵齐等诸国,楚人可以自己活的很好,但强敌环峙,那么总是会出问题的。 张大学士如果还活着,这一天可能会再晚一些时间到来。 但他死了,现在连裴大将军也死了。 生死这种事情,没有谁能控制,井九也不行。 就算是在青天鉴外的真实世界,他也只能尽可能争取控制自己的生死,而无法影响到他人。 朝歌城里的井家一家人,比如小山村里的柳氏夫妇,总有一天也会死去。 青鸟静静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变成小姑娘。 很快它便要再次离开,替外界的修行者们去看看秦国大军南下的壮阔画面。 井九沉默了会儿,手指轻弹,廊柱上的油灯被点亮。 片刻后,殿外传来脚步声,那名小太监跪在地上,等着吩咐。 井九说道:“告诉宫外的人,我会参加明天的朝会。” …… …… 连蒙蒙亮都谈不上,天空一片漆黑,只有某处还残留着欢愉与绝望的灯火残迹。 道路上响着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声音。很多车轿自南城而来,渐渐汇集到皇城前的直道上。 有些车轿停下,官员们掀起窗帘对视无语,或者低声议论,猜测着彼此的想法,以及更重要的陛下的想法。 事实上在当前的局面下,很多官员包括民间的书生百姓,心里都已经生出了那个念头,那就是投降。 在秦赵二国的夹攻下,楚国不可能支撑下去,更何况现在连最后的凭峙西大营都没了。白皇帝残暴异常,何太监阴冷变态,如果楚国真的坚持下去,激怒了这二位,只怕会迎来血流成河的画面,屠城这种惨事都可能发生。 如今秦国前锋是靖王的部队,里面很多都是楚人,向他们投降总比直接向异国人投降要好些,靖王与他的部属总不可能做的太极端。秦国方面甚至还要帮着楚人挡住西大营那边的赵国轻骑,如果他们还想着统一天下的话。 怎么看投降都是楚国当前唯一的选择,而越早投降结果也就越好。 这个想法盘桓在所有官员的心里,挥之不去。 但他们没有对同僚说,也没有对朋友说,哪怕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因为谁先提出投降,谁就将是楚国历史上的罪人,没有人愿意带着这样的名声死去——那还不如直接就这么死在青楼的酒缸里。 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皇帝陛下怎么办? 与靖王谈判投降对楚国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但靖王肯定要杀了陛下给自己的儿子报仇…… 怀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和对帝王心思的猜测,官员们像快要窒息的鱼儿一样沉默走进皇宫,在殿上列成两行。 最高处的皇椅上,那个男子穿着明黄色的皇袍,黑发被布带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那张清美的脸。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的画面,让某些大臣想起五年前的血腥宫变,有些因为恐惧而脸色苍白,有的人则是因此生出希望,苍白的脸上出现两抹红晕,比如快被政务、战事耗干心神、五十天没有回家的周大学士。 井九的视线在众人的脸上扫过。 他看到了畏惧,那是害怕被点将的兵部官员,他看到了激动,那是以为他准备御驾亲征的御史大夫,他还看到了恐惧,那是怕血腥故事再次重演的、心怀不轨的家伙,他看到最多的是麻木,那是绝望认命之后的无趣。 大殿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直到他开口说道:“拟旨吧,朕准了。” 大臣们很吃惊,对视无语,不明白陛下的意思,这是要拟什么旨,您要准什么事? “怎么谈都可以,但不和沧州方面谈,让咸阳来人。” 井九说完这句话,便从皇椅上起身,离开了大殿。 大殿依然鸦雀无声,直到那道明黄的身影消失在大殿深处,官员们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 陛下……说的是……投降?! 官员们震惊无语,生出无数复杂的情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周大学士叹息一声,眼里满是痛苦与歉疚的神情。 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张大学士的厚望,对不起楚国百姓,让陛下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更是万死莫赎。 他清楚陛下为何会召开朝会,对着朝廷众臣说出这句话。 楚国必败无疑,投降是最好的选择,但没有哪个臣子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就像历史上的那些故事一样,所有人都知道,两国交战,臣子与百姓可以降,但是皇帝不能降……陛下主动提出投降,便是不想让朝中的大臣承担历史责任,尽快解决当下的乱局。 这个决定明智而且清晰,问题是有哪个皇帝会愿意这样做? 周大学士能够想到的事情,朝中这些聪明的官员们谁想不到?长时间的安静过后,大殿上忽然响起数道哭声。 就算没有哭的官员,这时候也是两眼泛红,满脸歉意,痛苦不堪,虽然不知真假。 太常寺卿霍然转身盯着这些没用的官员,厉声喝道:“哭丧啊!陛下还活着呢!” 张大公子的母亲四年前已经辞世,他现在也已是个老人,满头银发,威严却远胜当年,甚至隐有其父遗风。 在他的厉喝之下,殿上的哭声终于止住,大臣们醒过神来,纷纷望向周大学士。 周大学士的嘴唇微微颤抖两下,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与秦人议和,禁军全数向西大营方向调动。” 然后他用最严厉的眼光盯着那些官员,寒声说道。 “谁都不准在外面说,不要跟我说什么瞒不住的屁话,能瞒一天是一天,听到没有!” …… …… 一个秦国使团秘密进入楚国都城。 按照楚国方面的要求,靖王没有出现,但是使团里还是有很多沧州旧人。朝廷里某些官员生出很多想法,想方设法要与那些人拉上关系,不管是同年还是同乡,以求自保,甚至奢望能在日后的新朝里获得一个好位置。 那些沧州旧人都曾经是楚国的官员,却是靖王世子童颜亲自选的官,他们与朝廷里的官员皮笑肉不笑地接触着,只有在视线落在皇宫处时,才会显露出冷酷与仇恨的意味。 再秘密的使团也不可能瞒住所有人,消息渐渐在京都传开,风波渐起。以宽仁著称的周大学士,这一次终于有了些当年张大学士的魄力,极其强硬地斩杀了三名大臣,才算暂时稳定住了局面。 所谓和谈便是投降,楚国方面没有什么底气,秦国方面步步进逼,很难在短时间里谈清楚,但有件事情不需要谈,双方都心知肚明,那就是——楚国皇帝必须退位。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白皇帝要成为天下共主,自然不会允许井九还坐在皇位上。 井九将来最好的结局,大概便是得到一个郡王的虚衔,被重兵看守,待楚国百姓渐渐忘记他的时候,再被慢慢毒死或者饿死,或者意外落水而死,就像他的那位父亲一样。 这个时候,深宫里忽然传出一道旨意,皇帝陛下想要亲自与秦国使团谈一谈。 旨意一出,很多官员及秦国使团里的那些沧州旧人都生出很多不耻,心想你这个亡国之君难道在这种时刻还想求些什么好条件?更大的宅子还是绫罗绸缎?又或者是十六岁的侍妾与满屋美酒? 某天清晨,秦国使团里的几位官员进了皇宫,来到幽静的大殿上。 井九挥挥手,示意所有的太监宫女都退走。 那些秦国官员想着某些传闻,神情微变,旋即想着就算你把我们全部杀死,又能有什么用? 这个时候,一名看着很普通的秦国官员忽然说道:“你们都先退下。” 那些秦国官员神情有些不安,却不敢反对,依言退出了殿外。 井九看着那名秦国官员说道:“我没想到来的是你。” 那名秦国官员抬起头来,解除易容,露出那张美丽可人的脸,看着他嫣然一笑。 “如果这次不来,我想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下完了。” 廊柱后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这次不再是懒洋洋的,而是有些气急败坏。 卓如岁走了出来,看着井九恼火说道:“既然来的是她,那就赶紧收拾行李,走吧。” …… …… (去上海是领了一个奖,网络文学二十周年二十部作品,间客在列,感谢。再就是前两章把火中取栗写成火中取粟了,向那位姓栗的朋友道歉,不过再次证明我用的是五笔,捂额……最后的好消息就是,将夜的电视剧应该是在十月三十一号播出,腾讯视频独家,强烈建议大家关注,我比较有信心……当然,期待与紧张并存。) 第一百二十三章行路难 (有两位读者猜到了这一章的章节名,然后……我能咋办……还是只能这么写啊,默默转身。) …… …… 那位秦国官员是位女子,神采飞扬,眼神明亮,有种自然之美。 她一句话便能把所有秦国官员、尤其是那几名沧州旧人赶出殿去,在咸阳的地位自然极高,而且与童颜有旧。 这便确定了她的身份,当然她也没想过在井九面前隐瞒自己是谁,不然她何必冒险来这里。 看着从廊柱后面闪出来的卓如岁,白早微微偏头,有些不解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卓如岁无精打采说道:“现在什么都做不成了。” 她想着卓如岁的话,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有些不确信地望向井九,说道:“你在等他?” 井九说道:“是的。” 白早很是不解,说道:“他是秦国皇帝,现在楚国已经无力反抗,他为何要冒险来这里?” 井九说道:“你师兄是个很骄傲的人,应该很乐意来到这里,欣赏我投降时的模样。” 白早摇头说道:“骄傲不意味会得意忘形。” 井九说道:“据我推算,他可能不会得意,但已经有些忘形。” 这句话明显另有深意。 白早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井九说道:“推演计算不是猜。” 白早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但最终你还是算错了。” 卓如岁在旁边用力地点了点头。 井九说道:“如果你不来,或者他就来,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事情。” 白早想着在咸阳宫殿里与师兄的争吵,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他来了你们想做什么?” 卓如岁莫名其妙说道:“难道请他吃饭?当然是宰了他。” 白早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确定你们能杀死他?” “我很强。”卓如岁说道:“而且这里不是咸阳,他没有三千甲兵当龟壳,必死无疑。” 这句话里没有提到某个人,他与白早都清楚,那就是井九也很强。 白早说道:“现在我来了,你们可以杀了我。” 如果她只是前朝的落难公主,杀她自然没有意义,但如果她真只是如此,那些秦国官员为何会听她的话? 井九早就想到,秦国在天下的布局应该便是出自她与童颜的谋划,最近这些年,秦国南下的方略更应该是由她一手安排。她在秦国的地位以及作用非常重要,那么杀死她或者用她威胁白皇帝,对楚国来说便有了意义。 只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出手。 “我开始就说过,既然来的是你,那就完了。” 卓如岁恼火说道:“虽然我在天光峰顶闭关,也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他怎么会杀你?” 不管是闺阁小姐,还是仙女般的修道者,听着这种议论往往都会有些不喜,或者说羞恼。 白早却心生欢喜,偷偷向着卓如岁伸出一根大拇指,表示赞赏。 看着那根葱似的手指,卓如岁更加无奈,转身望向井九说道:“这些年我在外面杀人,你在楚国掌权,两个对付两个,怎么看都很有搞头,但现在你的国要亡了,我在这里也渐渐老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井九想了想说道:“我也没想好。” 卓如岁说道:“现在来看,你那一套是错的,至少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证明,我得按自己的方法去做。”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着殿外走去,微风拂动空荡荡的衣袖还有头发,里面居然夹着数茎白发。 卓如岁的身影消失在晨光里,殿里安静了片刻。 白早走到井九身前,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他说的那一套是指什么?” 井九说道:“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爱人,也不是所有的敌人,而是那些有资格做你对手的人。 在青天鉴的幻境里,最早猜到井九想法,并且有能力阻止他践行此想法的人就是童颜。 那年井九宁愿把沧州送给秦国,也要杀了童颜,便是要争取多一些时间。 他争取了十年时间,可惜的是还是没有成功。 白早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说道:“你想在这里破境?” 井九没有说话,转身向殿后走去。 白早跟在他的身后,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你是绝世天才,不愿意走寻常路,但规则就是规则。” 井九还是没有说话,来到寝殿里,取下束发的发带,坐到榻上,拿出几张纸。 黑发如瀑般散开,与雪般的白纸形成鲜明的对照。 白早看着这幕画面,微微一笑,坐到榻上,说道:“不管你怎么想,终究是我赢了。” 井九看着她的眼睛,平静说道:“不见得。” 白早觉得脸有些发烫,却勇敢地没有避开眼神。 很多很多年前,他和她还是两三岁的小娃娃时,就是在这张榻上相见。 现在他们都大了,这张榻自然变小了很多,彼此就在眼前,真的有些近。 井九把手里的纸递了过去,说道:“我的条件。” 白早没有接过那些纸,只是看着他的脸,强忍羞意说道:“都听你的。” 不是胜利者炫耀自己的宽容,而是她知道井九自然决定投降,必然不会提出太苛刻的条件。 她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解释。 窗外枝头的青鸟,早已转头望向远方。 某间不起眼的商行库房里,卓如岁正在剪发,把头发绞的极其凌乱而短,然后开始仔细地给自己安装一根铁臂。 …… …… 和谈很快结束,因为秦国方面同意了楚国的绝大部分条件,但既然是投降,那些条件只不过是细枝末节而已。 国号肯定要改,军队肯定要打散重编,楚国都城会改为南都,由沧州军镇守。 靖王被封为南王,可能会住进皇宫里。 楚国方面真正得到的好处是在税赋,以及律法管辖权等方面,也就是说,好处都归于百姓。 以白皇帝的残暴之名,最终谈判能够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但当谈判结果开始在楚国都城以及更远的地方开始流传的时候,依然引起了极大的动荡,因为终究这是亡国,这是很少人能够承受的羞辱与痛苦。 被封为临山王的井九,成为了丢脸的具体象征,被天下人嘲笑。 楚国都城里到处都是哭声与骂声,所有的文人才子都开始尽情挥洒自己的才华,书写诗篇,描述亡国的悲痛,以及对无能昏君的愤怒。大概就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在那些诗篇的背后隐藏着某种如释重负的情绪。 …… …… 流云馆是楚国都城最红的青楼,叶韵姑娘是流云馆里最红的姑娘。 能够让她陪宿的必然是最有钱、或者最有权的公子哥。 今天晚上她陪的是成郡王府里的世子爷。 那位世子爷喝了很多酒,借着醉意,点评了半夜朝政之事,其中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用来指责皇帝陛下昏庸无能,把祖宗留下来的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如果换作以往,哪怕皇帝陛下向来有白痴之名,幽居深宫,从不理事,也没有人敢这样评价他,但现在情势已然不同,谁都知道楚国将亡,万岁爷只怕再活不了几年,谁会在意这些小事。 那位世子在醉倒之前没有忘记提起自己家与靖王的亲戚关系。 算起来都城里的王公贵族与靖王都是亲戚,但按照他得意洋洋的说法,他的父亲成郡王,乃是与靖王爷一道长大的好兄弟,相交莫逆,哪怕靖王叛到秦国之后也没有断了联系,日后新朝之上必然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叶韵姑娘看着沉睡中的世子,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取出一把小刀,直接割断了他的脖子。 然后她拿出毛笔,蘸着他的血,写了一首小诗。 那首诗讲述的是亡国之痛与对满朝文武及楚皇的恨意。 其中有一句是:“更无一个是男儿。” 郡王世子被一个妓子杀害。哪怕是国破家亡、天翻地覆之时,也是震动京都的大事。 叶韵姑娘被押入大狱,哪怕那首诗,尤其是那句话在京都很快流传开来,她也逃不过被凌迟处死的下场。 便在这时,一个太监悄无声息进了大狱,把她带了出来。 太监带着她坐着马车连夜离开京都,经过数昼夜的疾行,来到西大营外,投了赵军。 那辆马车被直接送到了中军帐。 披着黑色大氅的何霑公公,走到车前,掀起车帘,看着那个面色苍白、眉眼似画的妓女,皱眉不语。 …… …… 这些都是小事,楚国亡了才是大事。 井九本来就是著名的白痴皇帝,现在更是明确了自己昏君的身份,当然他最无法摆脱的名号当然就是亡国之君。 楚人擅文,一时间涌现出来无数痛骂他的诗词歌赋,那些文字真的是精彩绝伦、慷慨激昂,痛快至极,就连遥远的齐国学宫都写了几篇大赋,痛斥其非,间而隐喻赵国之事。 令人吃惊的是,云栖先生却并不如此认为,反而给予了楚皇极高的评价,甚至可以说是盛赞。 秦国使团早已暗中回了咸阳。 又过了数十日,在一场秋雨的陪伴下,靖王带领着秦国大军来到楚国都城外,准备正式接受朝政。 这个时候,城外的人们忽然发现城里冒起一道黑烟,看着应该是皇宫的方向。 周大学士眼前一黑,直接昏死过去。 靖王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的,就在凄冷秋雨连绵不绝的时候,当年陈大学士与金尚书怎样也无法点燃的火,在皇宫里熊熊燃烧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刺秦 无数人涌进了皇宫,看着那座被火焰吞噬的宫殿却无法做些什么,这时候就算天降暴雨也没用了。 太监与宫女们失魂落魄地站在四处,有些人已经痛哭失声,有几名太监的神情很是茫然,心想自己这辈子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冲洗陛下您留在这座宫殿里的血水,现在宫殿就这样烧没了,您就这么走了,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这场火很大,根本无法扑灭,烧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停歇,军士们第一时间冲进废墟里开始寻找,发现梁柱上镶着的金银都被烧融成了凝固的岩浆一般,又哪里还找得到楚皇的尸体。 一夜之间,无数民宅里挂起了白幡,整座都城就像是落了一场雪。 白皇帝知晓此事后,下旨以国君之礼厚葬。 周大学士重病一场,病好后第一时间辞官,从此不知所踪。 在此之前,太常寺卿便已经带着故学士府满门迁回了老家。 再没有人忍心苛责皇帝陛下的昏庸无能与懦弱。 国君死于国,你还能要求他什么? 很多百姓渐渐想起皇帝陛下与张大学士执政时的景况,更是生出无数怀念。 有几个皇帝会像陛下一样从不出宫,也从不生事? 对过去的怀念很多时候意味着对当下的不满。 没有谁愿意接受秦国粗暴而强硬的统治。 很多文人书生笔锋一转,写下很多悲切的诗篇,悼念在大火里逝去的陛下。民间很多百姓则是坚持认为,皇帝陛下根本没有死,而是借着那场大火遁去,这时候正隐居某地,或者为僧,或者暗中筹措怎样光复旧国。 …… …… 咸阳城的宫殿都是黑色的,在远方青山的陪衬下,显得很是肃杀。 主殿四周没有任何声音,那些持着长矛的黑色甲兵就像是没有呼吸一般,更是令人感到畏惧。 黑色大殿里有一抹醒目的白,那便是当今世间最有权力的男子,白皇帝。 白早来到殿上,很自然地分走了很多颜色,因为她穿的也是件白裙。 “你明知道他还没有死,为何还是回来了?”白千军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白早平静回视他说道:“你在质问我?” 白千军以手扶额,说道:“抱歉,朕操持国事,有些累。” 数年前他曾经说过想忘记一些事。 白早想了起来,眼帘微垂,细长的睫毛没有颤动。 白千军说道:“总不能让他就这么溜了,必须找到他的下落,确认他的生死。把楚国皇宫里的太监宫女,还有那些大臣都抓起来,严刑之下,必有所获,朕不相信他一点痕迹都没留。” 白早说道:“此举不妥,既然大势已定,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反而会再生事端。” 白千军说道:“云栖声望虽高,但书生清谈无用,不须理会,何太监确实不好对付,但毕竟是个太监,待赵皇再大些,赵国必然会出问题,我们只需要等下去便好,可是楚皇那边,你曾经说过数次要重视他,为何现在却不算大势?” 白早说道:“无国之君,便是无根之萍,风势再大,也只能随波逐流,一个人如何能够动摇天下?” 白千沉默了会儿,说道:“此言有理。” “我先去休息了。” 白早向殿外走去。 殿外的高公公看着她,赶紧跪下行礼。 她看都没看此人一眼,也没有理会殿外那些肃杀强大的军士。 来到石阶之前,她忽然停下脚步,想了些什么,没有转身,而是继续向下走去。 …… …… 高公公来到黑殿深处,跪在皇帝身前,双手高举一份名单。 白千军拿过名单粗略地看了看,面色微沉,明显不满意。 “基本可以确认,楚皇不是跟着使团一道逃走的,只是很多事情无法问得太仔细……” 高公公低着头说道,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作为咸阳皇宫的大总管,他是少有知晓公主殿下在秦国真实地位、对皇帝陛下影响力的人。 他不敢得罪公主殿下,自然不方便对使团的人用手段。 白千军声音微冷说道:“把使团里所有人都带去偏殿,朕要亲自看着你问。” …… …… 偏殿同样也是全黑色的,而且光线更少,于是显得更加阴森。 使团里的官员与执事依次被押进殿来,接受高公公的问话,根本没有发现坐在大殿深处的皇帝陛下。 对那些官员与执事的问话过后,依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接下来轮到那几名商行的管事。 秦国使团秘密进入楚都借用了一家商行的名义,所以征调了几名管事从旁协助。 一名商行管事来到偏殿里,走到高公公身前,身体微躬,似乎准备行礼。 大殿深处,正在阴影里假寐的白千军忽然睁开眼睛,望向那个人。 那名商行管事看着有些瘦削,脚步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却表明他的身体比看着要重。 白千军不及细想,喝道:“拦住他!” 高公公神情骤变,毫不犹豫挡在那名商行管事之前。 那名商行管事身体微躬,并不是准备行礼,而是蓄势,就像逐渐拉弯的硬弓。 他的脚步重重踏在地板上,踩出数道裂口,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 高公公是咸阳皇宫里的高手,在对方如雷霆般的威势之前,却是毫无还手之力,脸上流露出惊怖的神色。 嘶啦一声裂响,他的身体消失了,变成了满天飞舞的血肉与衣物碎片! 一道飞剑穿破血雨,瞬间来到白千军身前。 白千军一声厉啸,双臂交叉合拢,手腕上的法器散发出肃杀的气息,挡住了那道飞剑。 锋利的剑身与法器不停摩擦,绽出无数道火花。 在火花那边,隐约可以看到一道身影,如猛虎般扑了过来。 白千军跌坐到地上。 一道极厚的铁板从殿上落下,重重砸中地面,溅起无数烟尘,发出巨响,变成无法逾越的铁门。 十余名秦军高手,已经来到了白千军的身前,竖起铁盾,护得密不透风。 前后两道强大的防御终于让白千军放下心来,脸上生出羞怒之色。 忽然他的神情再次发生变化,因为那个驭剑杀人的刺客已经来到了铁门之前——厚逾两寸的铁门,就算是攻城弩都无法射穿,按道理来说应该不用担心,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有些不安,下意识里向后退了两步。 轰的一声巨响! 就像是本应在高空的雷霆在大殿里炸开,又像是两只重数万斤的铁锤正面撞击在了一起。 偏殿里气浪翻滚喷涌,烟尘大作。 那些手持铁盾的秦军高手,被尽数震翻于地,鲜血狂喷,竟是死了一大半。 白千军被护得极严,还是受到了波及,浑身是血,被再次赶到的秦军高手扶着退到了更后方。 数十名秦军高手在他的身前布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盾阵,无数弩箭对准了烟尘那边。 烟尘渐落,殿里的画面渐渐清晰。 人们才发现那道铁门居然被轰出了一个大洞! 有个人站在烟尘那边,低着头,看着有气无力。 他的左袖已经尽碎,露出已经严重变形的铁臂,凌乱的头发飘舞,隐现几茎白发。 正是卓如岁。 一剑斩碎秦国宫廷高手,一拳击穿铁板,震杀十余名秦军强者,重伤秦皇,这等战力实在强的可怕,当然他也为之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胸前满是血渍,有气无力也不再是因为困顿,而是疲惫。 更多的秦国高手赶了过来,直接拆掉了偏殿一角,竖起无数铁盾,却没有人敢上前。 白千军被扶起,隔着盾阵看着卓如岁,脸色苍白想着,果然是青山宗的小怪物,居然在幻境里也这般厉害,不用四十年便修到了游野境! 要知道游野或者初婴便是青天鉴幻境里的境界上限。 “就算你再强又如何?” 他对卓如岁说道:“今天你依然是死路一条。” 卓如岁慢慢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别说废话,有本事,单挑。” 白千军微嘲说道:“这是天下争霸,不是好勇斗狠,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一个国家,那是愚者所为。” 卓如岁说道:“你代表中州问道,被青山弟子逼得一辈子只敢躲在龟壳里,难道不怕丢脸?” 白千军冷笑说道:“你傻,难道当我也傻?” 话音落处,弩箭如雨般射出。 数百名秦军高手不畏生死地扑了过去,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卓如岁。 潮水看着恐怖,但想要瞬间吞噬礁石,也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卓如岁就像是一方礁石,潮水在他的身上拍成血色的泡沫,偶尔他会消失,但最终又会出现。 这场血腥而残酷的围攻持续了整整半天时间。 殿里到处都是尸体与断折的弩箭。 秦国方面付出了一百余名高手死去的代价,卓如岁终于不行了。 “我不是不行,只是有些累,这些天没有睡好。” 卓如岁坐在地上,一面咳着一面说道。 每咳一声,他身上的血水便会溅起一些,看着很是血腥。 白千军看着他嘲弄说道:“你真把自己当成了一名刺客,就算你还记得外面的事情,依然还是迷了途。” 卓如岁说道:“我这不算什么,但你居然真把自己当成了皇帝,注定了你没有任何前途。” 白千军沉声说道:“青山宗的修行只在个人,我们中州派却愿意带领整个人族向前,这才是真正的领袖,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外面,历史都将证明,哪种才是真正的大道。” 卓如岁说道:“要不是青天鉴限制了境界上限,我早就已经杀了你,难道你要去带领冥部向前?” 白千军冷笑说道:“难道境界高便能为所欲为?便能号令群雄?” “如果在外面,我修至通天巅峰,自然是想杀谁就杀谁,不然你们中州派领袖同道,咋不去把剑西来杀了?” 卓如岁向前身前吐了口带血的唾沫,疲惫问道:“居然会问这种问题,你白痴啊?” 白千军神情微变,强行压抑住怒意,问道:“告诉我井九在哪里?” 卓如岁更加莫名其妙,说道:“问我这个问题,难道你真是白痴?” 说完这句话,他一掌拍落头顶,就此死去。 然后,他在青天鉴边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刚好是暮时,有些红艳的夕阳光线落在缓缓转动的青天鉴上,那些河流仿佛是血一般。 十余名问道者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有些敬畏,有些嫉恨。 在那个世界里,卓如岁杀的人最多,战力最可怕,死的也最壮烈。 卓如岁没有理会这些视线,看着青天鉴里的血河与红山,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者有感悟,或者有不舍,或者有遗憾,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他站起身,扶着腰向洞外走去,不停地抱怨着。 “坐了这么久,真累……怎么就没人想过弄个靠背什么的……啊啊……有两只手的感觉真奇怪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议赵 咸阳皇宫里的这场血战,现实世界里的修行者们都看到了,没有错过任何细节,包括白千军与卓如岁最后的对话。 看着满地尸体,与坐在其间、已经没有呼吸的卓如岁,回音谷外安静了很长时间。 修行者们默默思忖着那番对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中州派与青山宗是正道修行界的领袖,行事风格却截然不同,中州派讲究入世,通过朝廷、官员、军队把自己的影响力渗透到人间的每个角落里,试图带领整个人族向前,青山宗却基本不理世事,直到需要出手的时候才会出手,比如让两忘峰弟子出去斩妖、除魔、杀人…… 两派弟子在青天鉴里的世界也是按照这种习惯在行事,所谓幻境与现实并没有太大差别,这让很多人感到了很多深意,越发好奇最后究竟是哪边能够获得这次问道的胜利,拿到那张无比珍贵的长生仙箓。 卓如岁离开了幻境,井九还在里面——那场大火之后,幻境里的人们都在猜测他的生死,现实世界里的人们自然知道他还活着——坐在青天鉴旁的他还没有醒来,那只琉璃铃铛静静悬在身后。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青鸟已经很久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这真是令人震惊。 楚国皇宫里多了处废墟,少了个皇帝,青鸟自然不会再在此地停留。秦国在黑衣人刺客死后进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稳发展期。齐国商人们开拓出了数条新海路,对异大陆的狂热让对海洋的进军呈现出波澜壮阔的局面,奈何修行者们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对齐国学宫的辩论、那位云栖先生也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它更多的时候都留在了赵国。 赵国的朝局看似平稳,实则云谲波诡。 就像白千军期待的那样,赵国的小皇帝总是会长大的,剧情自然会精彩起来。 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那位少年天子变成了青年,渐渐快要成年。他表现的非常优秀,对太后娘娘极为孝顺、乖巧,而且任谁看来都是发自内心,绝无虚假,他对何公公也颇为尊重,以长辈事之。可能是因为这些原因,何公公与太后对少年天子的束缚渐渐宽松,他与朝臣、文士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多,甚至隐隐有了自己班底的雏形。 按道理来说,至少何公公应该会警惕这样的动向,但不知为何他完全不关心此事,带着缇骑与下属常年在各州郡里巡视,或者说游山玩水——太监不得离开都城的规矩,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在游山玩水的同时,何公公顺便还做了些事情。 比如监修水利,处理民生,布置军防,惩治官员,欺男霸宝,大肆捞钱…… 民怨沸腾谈不上,物议却是难免,直到楚国裴大将军病逝,赵国七路轻骑围攻西大营,一战而成功,这时候整个天下才知道,原来过去的五年时间里,何公公一直在筹划着这件大事! 是的,这场战争的胜利者是秦国。 白皇帝得到了大半个楚国的疆域,但最肥沃的东野与地势最为要害的西大营却落在了赵国的手里。 …… …… 楚国皇宫失火的消息传到西大营时,何霑正在中军帐的地图前,与赵国的将领们商讨,日后若要北进咸阳,西氓山里的旧直道究竟能发挥多大作用。 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沉默了会儿,挥手示意众将离开,然后来到帐后的房间里。 “你们的皇帝死了。”他对那名太监与妓女说道。 那名妓女有些茫然,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名太监则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是个苦命的穷孩子,在皇宫里也很受欺负,如果不是那年有人想烧皇宫时喊了一嗓子,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哪有机会过上这么多年的好日子。 “看样子你们的皇帝很喜欢你们,临死之前还想着给你们谋条活路,送到了我这里。” 何霑看着他们说道:“我本想杀了你们让他失望一下,但你们毕竟是礼物,而我从来没有拒收礼物的习惯。” 整个赵国包括齐国,想给何公公送礼的人难以计数,敢强行给他送礼的人却只有井九一人。 收了礼物不代表要用,对何霑来说处置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打算让下属把这名太监和妓女送到齐国,再让齐商送至海上,觅一小岛幸福过完此生便是。 他有些不满意的是,既然井九到最后让自己来处置这些事情,往年为何从来不联系自己,而且为何不向赵国投降,偏要降给秦国?我和你不熟,但神末峰与果成寺本就有旧,怎么也比与中州派的关系强吧? 带着这样的疑问,何霑回到了赵国都城。 在长街上,车队罕见地得到了民众的夹道欢迎,车旁的缇骑们脸色有些怪异,心想这是怎么了? 开边拓土毫无疑问是最大的功绩,即便是再恨他的人,在这种时刻也只能保持沉默。 何霑没有什么感觉,也不在乎,车窗外传来的欢呼声对他来说与缉事厂里那些官员的惨号声没有什么区别。 他还在想着那件事。 走进御书房,少年皇帝迎了上来,神情真挚说道:“叔父辛苦了。” 何霑忽然说道:“我想明白了。” 皇帝神情微变,强自保持镇定,说道:“叔父想明白了何事。” 何霑没有理他,自顾自说道:“原来是因为那位落难公主……” 皇帝越发觉得奇怪,却不好再问什么。 何霑收拢心神,来到御书房的书架前,拉开那道帘幕,露出后方那张极大的地图。 看着地图,他沉默了片刻,提笔把赵境的某处做上了标识。 这样的标识在地图上已经有很多,但还有更多的空白处在静静等待着。 “都说这次西大营之役胜在我深谋远虑,不动声色,谁都不知道这是我与先帝十五年前便已经拟好的方略。” 何霑看着少年皇帝说道:“做任何事情都应该谋定而后动,想明白了再做。” 少年皇帝沉默不语,心想既然是先皇的功劳,你又有何资格来教训我? “也不知道楚皇是真的放火自焚,还是被朝臣害死,又或者是借火而遁。”何霑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碗茶喝了,接着说道:“但不管他是真死假死,对现在的楚人来说,他就是死了,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少年皇帝闻言心惊,觉得这番话是在警告自己,不敢继续沉默,说道:“叔父明见。” …… …… 问道者进入青天鉴的世界已经三十七年。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更何况小皇帝与何公公的关系永远都不可能好,从来就没有真正好过。 赵国的平稳局面没有维系太长时间,随着时间流逝,皇帝离成年越来越近,眼看着便要亲政,自然有不少大臣会提前表示忠诚。小皇帝羽翼渐丰,底气渐足,事太后依然至孝,对何霑依然恭谨,但难免还是会多出一些想法。 一位新晋进士大夫上疏朝廷,言道本朝以孝治天下,河间王身为陛下亲生父亲,理应加尊为皇帝,牌位入太庙。 朝会上一片哗然,却没有任何大臣敢发表意见,皇帝陛下保持着沉默,珠帘也一动不动。 按道理来说,这件事情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双方如疾风暴雨一般互相攻击,朝野却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谁都知道原因是什么。 深秋时节,何公公的车驾被一位勇敢的书生拦住了。 那位书生无视缇骑阴冷的视线与周遭担心的眼光,大声喊道:“此乃国之大礼,请公公明示!” 没有人觉得何公公会回答这个问题,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看法。 这种问题一旦回答便等于揭开了封火炉的盖子,极易引发一场大火。 最好的方法便是视而不见,听若不闻。 谁也没有想到,整个街道上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河间王是郡王,怎么有资格进太庙?” 那位书生很是吃惊,旋即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连声喊道:“但他是陛下的亲生父亲!” 何公公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平静:“陛下过继给先皇,便与河间王没有了父子关系。” 那位书生越发觉得自己今日必将成就不世之名,面色通红,如饮醇酒,大声喝道:“公公乃是畸余之人,不识人伦大道,有何资格评断此事?” 街上变得异常安静,谁都以为这位书生当场便会死了,或者被捕入狱,再被凌迟处死。 那些缇骑与太监高手们看着书生的眼光,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 何公公什么都没有说,吩咐车驾继续前行,理都没有理那名书生。 看着缇骑离开,那名书生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如果不是被拥过来的人群围住,只怕会跌倒在地。听着四周传来的赞美声,看着人们脸上佩服的神情,书生得意非常,强自平静,揖手为礼,又说了好些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一位中年书生站在人群外,看着这幕画面摇了摇头,带着几名学生模样的人物离开。当天他们在某家书院借宿,完成功课后,学生们忍不住议论起白天的事情,都说道此行运气不错,居然初至赵都,便能看到这样的画面。 议论变成讨论,最后自然成为辩论,学生们争执的越来越激烈,最后只能把求助的视线望向那位中年书生。 那位中年书生气度儒雅,神情从容,正是深受世人尊敬的云栖先生。 学生们很想知道他的答案,相信世人也很想知道。 包括赵国的少年皇帝。 第一百二十六章弑君 云栖说道:“我支持何太监。” 听到这个答案,来自齐国学宫的学生们很是吃惊,要知道他们想问的是先生对赵国朝局的判断,而非支持谁。 在他们看来,后者的答案是肯定的。 何霑把控赵国朝堂,欺君辱主,关键还是个太监,名声较诸残暴好杀的白皇帝都远远不如,谁会支持他? 虽然吃惊,那些学生还是很认真地听着,因为他们相信先生必有其道理。 就像去年,楚皇还没有焚宫殉国之前便已经得到了先生的盛赞,当时谁能理解? “河间王是郡王,没有资格进太庙。” 云栖的解释与今日长街上何霑的话一模一样。 有学生说道:“但他毕竟是赵皇的亲生父亲。” “父子之情难忘,这很正常,问题在于,如果皇帝坚持认为河间王才是自己的父亲,当年就不应该进京。” 云栖说道:“前代赵皇宽仁开明,岂会因为不想当皇帝就问罪于你?只不过当年河间府的人舍不得罢了。” 听完这段话,学生们细细想来,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 “不管你是认贼为父,还是认皇为父,只要认了,那就要认。” 云栖喝了口茶,发现有学生似乎想到别的说法准备开口,微笑道:“当然,随着人的成长,对万事的看法都有可能改变,但你反悔也可以,直接退位就是,回河间府当个闲散王爷也不是什么难熬的日子,问题是他还是舍不得。” 那名学生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没有再说什么。 “当年是河间府舍不得,现在是皇帝自己舍不得,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那就是想两边便宜都占咯。” 云栖笑着说道:“像何太监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允许别人来占自己的便宜?明天我们就启程。” 既然不会允许,赵国便会立刻迎来一场血雨腥风,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还是避得远些为妙。 第二天清晨,云栖便带着学生们离开了赵国都城,准备去楚国看看那座被烧成废墟的宫殿。 除了缉事厂的密探,没有几个人知道齐国学宫的一代大儒曾经来过,更没有人知道他做出的评价。 何霑与那名书生在长街上的对话则是以很快的速度传遍了整座都城,然后向着更远的州郡传去。 那位书生回到家里,冷静下来后自然生出一些惧意。 但他相信自己的政治判断力,觉得应该没有问题,任何事情闹得越凶,朝廷里的大人物越是谨慎。 带着这样的想法与对美好未来的期望,他喝了一壶美酒,美美地醉死过去,然后……就这样死了。 清晨过后没有多久,几位同窗听闻昨日之事,提着两只老母鸡前来恭喜他,推门进入小院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地的酱红与那具已经变形到无法认识的尸体,惊呼与惨叫声顿时打破了四周的宁静。 数十名捕头、衙役、仵作把小院围得水泄不通,里面的画面却还是很快传了出去。据说那名书生死得极惨,明显是被虐杀而死,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没有一根完整的骨头,生前不知道受了多大的罪。 越惨的事情越容易激起民愤,更何况在幕后还有很多势力在推波助澜,很快这件事情便引发了极大的动荡。 太学的学生以及很多民众满怀愤怒地围住了缉事厂,那座阴森的衙门在狂暴的人海里显得不再那般可怕,愤怒的民众砸了缉事厂的大门,冲了进去,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没有官员也没有太监,各式卷宗与值钱的事物也提前搬走,就连那间著名茅厕里的镶金边马桶都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 负责维持都城治安的衙役们根本不敢出面,禁军的骑兵远远守在外围。 城门司的兵士则是站在更远的地方,看着那边的热闹,根本没有出动的意思。 潮去潮又来,人海渐散,只留下缉事厂一片狼籍。 都城各座府邸里不知有多少官员在议论着此事,商量着什么。 很多官员觉得何公公对此事的处理极为不智,事后的应对又过于软弱,就像渐老的狮子,不足为惧。 只是何公公掌权多年,积威太深,大部分官员还是不敢轻动,想再看看接下来的局面会怎么发展。 不需要看太长时间,当天夜里何霑便做出了反应。 缇骑在京都街巷里飞驰,如暴雨般的蹄声令人心悸。 数十名太监高手拿着何霑的手书,推开了一座又一座府邸的大门。 禁军统领以下,共十四名将领被捕入狱,城门司七名官员被捕,其中有两人因为反抗被当场杀死。 第二天清晨,都城府尹辞官,太学被封,总计七十九名参与此事的学生被抓。 朝会上没有少年天子的身影,珠帘后也没有人,很少上朝的何公公从阴影里站到了大殿的正前方。 他看着大臣们平静说道:“你们想我死可以理解,但在杀死我之前,希望你们最好安份一些。” 读的是圣贤书,吃的是皇家粮,不是所有官员都能忍受这种羞辱,当场便站了出来,痛斥其非。 那些官员被侍卫们抬到宫外当众杖刑,没过多久便打死了一人。 至此事态严重激化,满朝官员愤而离殿,来到皇城前跪地不起,哭声动天,言称先帝如何…… …… …… 御书房内,少年皇帝脸色苍白看着何霑,眼里有惧意更有恨意,沉声道:“哭宫是要上史书的!” 何霑神情淡然说道:“你觉得我在意?” 他的名字必然会留在史书上,以一代权阉的身份遗臭万年。 少年皇帝强自镇定下来,说道:“就算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些大臣与学子都是无辜的,还请开恩。” 何霑说道:“要放他们出来很简单,只需要陛下你出去说一句话便好。” 至于要说什么话,谁都很清楚。 少年皇帝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那是朕的父亲!” 何霑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少年皇帝气极,声音微颤说道:“朕毕竟是个皇帝,你何至于逼迫至此?” 何霑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少年皇帝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身体微寒,咬牙说道:“母后不会允许你乱来!” 这时有太监在御书房外紧张说道:“公公,太后娘娘有请。” 听到这句话,少年皇帝终于放松下来。 何霑眯了眯眼睛,看着他说道:“母亲喊的倒是挺顺口。”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御书房,去了元宫。 太后掌宫多年,风韵犹存,凤威更盛,对何霑自然不同,温言劝道:“小孩子家家,难免心怀生父,虽说不合体统,没有道理,你训斥一番也就罢了,何必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还有那个书生的事情……太过了。” 何霑没有解释书生的事情,说道:“当年我就对陛下说过,河间府就是一群养不熟的崽子。” 听到陛下二字,太后的神情变得有些冷淡,说道:“反正哀家觉得这孩子不错,你不要乱来。” 她盯着何霑的眼睛,想得到某种保证。 何霑说道:“我不会做什么,但那些不听话的大臣不能再留,请娘娘下旨逐出朝去。” 太后很是恼怒,说道:“满朝官员有谁愿意听你的话?难道都逐了杀了?”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此事便陷入了僵局,除非何霑把朝中的官员清洗干净。 然而就像太后担心的那样,官员都杀了逐了,谁来治国? 便在这时,云栖自楚国归来,亮明身份求见何公公。 作为齐国学宫的领袖人物,他在世间周游讲学二十年,在读书人心里拥有无法替代的地位,拥有难以企及的声望。 很多人都在想,云栖先生这等人物居然求见臭名昭著的何太监,肯定是为了最近之事。 何霑在缉事厂见了云栖,衙门里打扫的很干净,于是那日被打砸的痕迹更加清楚。 他看着云栖平静说道:“你觉得都是我的错?” 云栖说道:“前面你不错,后面你不对。” 何霑说道:“这里是我发家的地方,就这么被砸了。” 云栖说道:“如果公公不想这里被砸,又有谁能砸了此间?既然赵国是公公的,你自己应该多爱惜。” 何霑叹了口气,说道:“你果然没有变成那种腐儒。” 云栖静静看着他问道:“你认识我?” 何霑微笑说道:“听闻你忘了所有事情,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云栖不再想此事,神情洒脱说道:“既然我不曾记得那些事情,也就谈不上忘记。” 何霑说道:“此言有理,总之多谢你前来。” 他是感谢云栖给了自己一个台阶,好让整件事情尽快地进入下一个阶段。 对被放出来的太学学子与大臣们来说,他们对云栖先生的感谢更是深沉。 经过此事,云栖先生的声望更高,直似要变成一座高山,当然何霑并不在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将会就此了结、何公公终于暴露出弱点,帝党完全可以再进一步的时候…… 那位少年皇帝中了毒。 那种毒不是很烈,不如烈酒,也不像刀子。 毒药在他的身体里缓慢运转,没有带来什么痛苦,只有虚弱以及随之而来的茫然感。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准备没有任何意义。 那些施恩,那些手段,那些被收服的太监、侍卫都是假的。 就像他这短短数年的帝王生涯一般,像极了一场诡异的黑白色的梦。 他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何霑允许他做的,包括虐杀那名书生。 何霑坐在榻前的圆凳上,看着他平静说道:“我不在乎你的手段有多残忍,心思有多阴刻,更不在乎你虐杀那名书生,栽赃到我身上,因为这本来就是我想要教会你的事情,只是现在不想再看到你坐在皇位上。” 少年皇帝眼里生出嘲讽的神色,说道:“难道你以前就愿意看到?” 何霑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说的对,这次的事情只是让我对陛下有了个交待。” 第一百二十七章问死 何公公的陛下只有一位。 少年皇帝很清楚这点,带着无尽的幽怨说道:“我是养不熟的狼崽子,那你呢?” 何霑伸手替他把被角掖好,没有说话。 少年皇帝喘息着说道:“我敬你多年,就如真的叔父,但……还是软不了你的心肠,你根本就没想过让我活到成年……是啊……就像宫外那些人说的一样,你会杀了我,再换个新的小皇帝,等他再大些,又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去,到时候你再挑一个小皇帝,反正……反正……皇族小孩子多。” 何霑说道:“挑小孩子来当皇帝是很麻烦的事情,并非我愿意。” 少年皇帝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道力气,愤怒地喊道:“但那样你就可以永远当皇帝!” 何霑沉默了会儿,说道:“你错了,我之所以要杀你不是因为我想当皇帝,而是因为你不认你的父亲。” 少年皇帝声音渐低,喃喃说道:“但我本来就不是先帝的儿子……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他几面。” “你没有错,但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肯当他的儿子,他就会绝后。” 何霑说道:“我只好再给他挑一个愿意当他儿子的皇帝。” 少年皇帝忽然吃吃地笑出声来,显得有些癫狂,说道:“是不是你生不了,才会如此在意这件事?” 何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好好休息。” …… …… 少年皇帝死了,在睡梦里平静地离去,没有承受任何痛苦。 朝廷也没有发生任何动荡,民间甚至没有生出多少议论,河间府稍微有些不稳的迹象,便很快被镇压。 直到这时候,朝廷里的官员与宫里的某些人才真正明白,何公公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力度究竟有多么强大。 很多人接着想起了与何公公有关的那些传闻。 何公公不喝酒,不求美食,不在意奢华享受,不下棋,不痴山色,不贪湖光,没有任何爱好。 他每天凌晨起床,很晚才入寝,据说最多只睡两个时辰,那么他的时间都用在了哪里? 只有缉事厂的亲信知道,何公公练功是多么的勤奋,处理朝政又是多么的勤勉,而且每天读书学习不倦。 看书学习的目的是为了能够尽快提升境界实力,加强处理国政的能力。 至于那些阴谋诡计或者说深谋远虑,都属于琢磨人、对付人的范畴,对经验丰富的何公公来说用不了什么精神。 辞旧便要迎新,皇位不可能空悬,另立新君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有资格商议此事的只有两个人。 安静的元宫里。 太后看着何霑,脸色苍白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当皇帝吗?你真想夺了先皇留下的江山?” 她嫁给先帝后,一直没有儿女,这几年带着少年皇帝在宫里学习,在朝上听政,难免有些感情。 何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道:“挑个小点的,最好还没有记事。” 太后厉声说道:“不管挑谁都与你无关!这件事情你休想再动一根手指!” 何霑平静说道:“何必如此警惕我?” 太后盯着他的眼睛,带着强烈的恨意,咬牙说道:“你已经害死了两个皇帝,难道还想害死第三个?” 听到了这句话,何霑沉默了很久,说道:“原来在你心里,他一直是我害死的。” 太后说道:“难道不是?” 何霑说道:“当年黑衣人杀我,我重伤不醒,只能躺在你的寝宫里,那时候你为何没有动手?” 太后转头望向窗外,没有说话。 何霑忽然上前,伸手转过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害怕我?” 太后惊怒喝道:“你要做什么?” 何霑面无表情说道:“回答我的问题。” 太后冷笑说道:“你一个阉人,弑君弄权,乱宫干政,哀家在这宫里,朝不保夕,如何能不怕你?” 何霑摇头说道:“不,你之所以怕我,是因为你想要杀我。” 太后身体微僵。 何霑松开手指,望向窗外的夜宫,说道:“你知道你已经暗中收服了几位将军,我知道你与咸阳城那边一直有来往,我知道你在齐国那边安排后路,我还知道当年在你宫里治伤的时候,你亲自熬的药里下了慢毒。” 太后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滴水可以穿石,滴毒可以杀人,但那样太慢,而且太累。” 何霑看着夜空里被星光照亮的云,叹息说道:“这样活着,真的很累。” 太后眼里出现绝望的神情,说道:“所以你准备让我去死。” “你想多了,我答应过陛下护你一世,只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 何霑说道:“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当年我给陛下亲手熬的那些药里……没有毒。”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殿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太后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喊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何霑停下脚步,没有转身,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有些累,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在星光的照耀下,云朵镶着一道清楚的银边,黑色大氅的表面也是如此。 在数十名太监高手的拱卫下,何霑向皇城外走去,靴子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就如他此时的心情。 在虚假的幻境里看到真实,那是每个问道者的修行目标。 何霑却看到了不一样的画面。 他看到的是,哪怕在真实的世界里依然没有真实。 一切都无意义。 他终于明白了井九为何没有把楚国交给自己,为何姨要自己去果成寺。 因为他总有一天会看到这些。 …… …… “原来我是一个天生的僧人。” 在某个清静的酒楼上,何霑临栏听风,提壶饮酒,喃喃自语。 桌下堆着十余个酒壶。 酒楼内外,包括不远处的街巷里,到处都是太监高手与缇骑。 所有人都感觉到公公今天的情绪有些问题,不然自我管理如此严格的他,怎么会如此滥饮? 何公公的情绪不好,赵国便可能有事,天下便会有麻烦。 这让众人很紧张,禁军与城门司甚至军部方面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夺宫,或者向秦国发兵。 “去把那个人带过来。”何霑忽然说道。 几名下属对视一眼,脸色有些奇怪,心想就是这样? 公公终于要见那个人了? 那个人究竟有何重要? 在缉事厂里有很多秘密,也有很多奇怪的事。 最让官员们想不明白的是一名修行者,叫做姜瑞。 缉事厂有个专门的部门负责监视、控制此人,已经持续多年,甚至听说从缉事厂初建那个部门便存在,但缉事厂官员们怎么看,那个人也极其普通,没有任何值得警惕的地方,花这么多的钱与精神在上面,还不如直接杀了。 那名叫做姜瑞的修行者,现在是鹿山郡某个宗派的客卿长老,离都城的距离不远,以缉事厂的能力、再加上数十年时间的监视准备,很轻松地便把此人制服,然后连夜带回了都城。 当姜瑞被押上酒楼,跪在地上的时候,何霑还在喝酒,只不过桌下的酒壶已经变成了三十几个,如山般堆着。 “来了?”何霑看着姜瑞说道。 他的语气很淡然,就像时常见面的朋友。 姜瑞这些年还算顺利,靠着修行天赋与钻营的本事,成功做了一家宗派的客卿,正想着能通过什么途径去都城里寻找机会,结果今夜宗主忽然翻脸,宗派里的弟子们一涌而上,然后把他交给一群黑衣人,押来了都城。 在路上的时候,他震惊不安,猜想了无数种可能,却想不到任何线索,是什么厉害人物要对付自己。 听着那声招呼,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怔了怔后,赶紧谦卑问道:“敢请教大人名讳?不知寻我这个山野之人有何事?” 在他想来,这位身着锦衣的中年阴柔男子,能够让宗派如此听话,必然是都城里的大人物,但没有立刻杀死自己,应该是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比如用自己去暗杀朝中的对头之类。 “原来你什么都忘了。” 何霑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那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那个故事从真实世界里的很多年前开始,两个颇有天赋的散修在某个山谷外相遇,吃了一条烤鱼…… 很多年后,他们一起进了青天鉴,开始问道。 …… …… 姜瑞早已忘记那些前尘往事,听的震惊无语,喃喃说道:“您是说,我们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何霑说道:“是的,对这个世界里的人来说,我们就是谪入凡尘的仙人。” “我是仙人?” 姜瑞觉得好生不可思议,想着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艰难与辛苦,更是生出无限感慨,当然还有更多的狂喜。 他深深呼吸数次,才稍微平静了些,问道:“那你现在是?” 何霑说道:“我在皇宫里办事,姓何,你可能听说过我。” 姜瑞再次震惊,甚至比前面更加震惊,因为何公公的名声实在是太大了! “你居然是何公公!这怎么可能?” “对对对,你说我们是仙人,那我们当然应该这般厉害。” “不对啊,既然我们是同伴,你为何以前没来找我?” 姜瑞越想越乱,于是也越说越乱。 “不着急,你会慢慢想起来所有事。” 何霑扔掉手里的酒壶,拿起雪白的毛巾擦了擦手,说道:“只是我不确定你愿不愿意想起来那些事。” …… …… 养母被杀死。 被人贩子到处卖,无数次的毒打。 被阉入宫,在宫里艰难求存,不知遇着多少痛苦。 那些事,何霑从来都没有忘记,所以姜瑞也必须记起。 没有过多长时间,姜瑞想起了那些事,脸色瞬间苍白。 迷失在红尘里的人,最痛苦的时候,不是糊涂地死去,而是醒来面对真实的那一刻。 “原来……你还活着……你居然进了宫……原来,你就是何公公。” 姜瑞想要解释当年的事情,嘴唇动了动,却终究说不出任何话来。 何霑用毛巾把自己踩脏的凳子擦干净然后坐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姜瑞,问道:“你喜欢怎么死?” 第一百二十八章惊梦 姜瑞再也无法跪好,跌坐在地,刚刚知晓真实,便要死了,谁都不会乐意。 他神情惘然,喃喃自言自语道:“我不想死,怎么死都不喜欢。” 何霑说道:“这些年我无时无刻都在想怎么杀你,为你设计了十几种死法。为了不让你因为意外提前死掉,我派了很多人保护你,卓如岁想杀你,都被我冒险救了下来,好不容易到了今天,你总要挑一种。” 姜瑞身心俱寒道:“就算你想玩我,玩了这么多年也够了,为何不早点杀了我,何必拖到今天!” “你是我在幻境里的锚点,只要你还活着,仇恨还在,我便不会忘记那个真实的世界。” 何霑说道:“直到刚才,我忽然发现这些事情没有什么意义,自然就不用再留着你。” 姜瑞喃喃说道:“我天赋不错,意志手段皆有,却始终走的如此艰难,原来是你一直在暗中打压我。” “在外面你就一直觉得我百无一用,只是运气好,难道你以为在这里我也只是运气好,抢先走到了你的前面?你要明白并且接受一个事实,你从来都不如我,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在外面不行,在里面也不行。” “哈哈哈哈,我才想明白,你是个太监,那玩意儿被割掉的感觉如何?不管我行不行,你不行啊!” 姜瑞轻蔑说道,忽然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他不是准备偷袭何霑,而是想要自杀,可惜的是没能成功。 何霑衣衫微动,带出数道残影,仿佛没有动作,实则已经封住了姜瑞的所有经脉,又重新坐回椅子里。 姜瑞神情骤变,吃吃说道:“抱歉,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当年……我也没想到你会吃这么多苦。” 何霑没有理他,平静解释道:“我用的手法会让你不能动,感受会更加清楚,而且确保你不会昏迷过去。” 以这样状态承受缉事厂的那些恐怖刑罚,会是怎样的痛苦? 姜瑞脸色苍白说道:“真要做这么绝?我认怂,我认错……你就给我一个痛快。” 何霑没有说话。 姜瑞完全绝望了,沉重地喘息着说道:“我都认了,但按照问道的规矩,里面的事情不能带到外面去,你不能记恨我。” 他不愿意承受那些可怕的痛苦,更不愿意离开幻境后受到何霑的持续打压。 何霑微笑说道:“怎么会呢?所以稍后无论你怎么痛苦,都不要记恨我,在外面……我们还是朋友。” 姜瑞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心想以自己的修行天赋,只要固守道心,哪怕再厉害的刑罚又能如何,但这时候看着何霑的淡淡微笑,忽然有些发冷,声音微哑说道:“你究竟想怎么处置我?” 何霑说道:“凌迟吧,抱歉,我知道这实在是没有什么新意。” 姜瑞脸色更加苍白,身体微颤,想要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求饶,却无法动弹丝毫。 “画面太血腥,我就不看了,你好好享受。” 何霑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酒楼。 走出酒楼的时候,他向对面屋檐看了一眼。 那只青鸟飞走了。 它相信回音谷外的修行者也不愿意看接下来的残忍画面,又不是变态的邪道高手……至少表面上。 夜街安静无声,极远处晨光隐见,人间却是更加黑暗。 何霑披着黑色大氅向着夜色里走去,身后忽然有惨叫声响起。 惨叫声不曾断绝,只是渐渐低微。 …… …… 姜瑞算是一名境界不错的修行者,但对于如此广阔的世界而言,他的死亡只是一件小事。 只有那个鹿山郡的宗派,因为此事紧张了很长时间,宗主甚至想过,要不要主动进京向何公公请罪,只是随着时间流逝,缉事厂再没有什么吩咐,才渐渐放下心来。 没有人知道,何霑把此人留了数十年都没有动,那夜却忽然抓了过来凌迟处死,这件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太后不知道那天夜里酒楼发生的事情,紧张不安地等待着何霑的反应。 在她看来,像何霑这种有不臣之心的恶徒,必然会借着那夜宫里的冲突,做些什么事。 出乎意料的是,何霑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选新君一事都没有理会,只是如往常一样,处理着朝政。 赵国很快便迎来了一位新的皇帝,由太后抱着坐在珠帘后的椅子上临朝。 从那天开始,何霑再也没有参加过朝会。 只有最亲近的下属,才能发现何公公有些异常。 最近这段时间,他经常看着灰暗天空里的某个点,一走神便是半天。 偶尔他会去某座偏僻的冷宫,在那些狭窄的夹道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有时候他会走进某个早就无人居住的小院,取出一张竹椅躺下,手里轻轻挥着圆扇。 现在已经是初秋天气。 从秋天躺到冬天再到春天,时间就这样缓慢而无趣的流动,何霑厌倦之余,忽然找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有很多事情他正在渐渐忘记,有很多事情却又再次从海里泛起。 他感觉好像在哪里有过类似的日子,好像是在某个寺庙里,然后他忽然非常想吃一盘爆炒的红菜苔。 御花园坡上的那棵小栗树早就已经长大,那根折断的树枝留下的疤已经变得很坚硬,更加清晰。 他经常站在那棵栗树下,右手下意识里摸着那处疤痕,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某天他忽然想起来了那片海,海上的那艘船,船上有位曾经的朋友,还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 银发老人溘然长逝之前,似乎说了一句话,但当时海浪的声音太大,他太过悲伤与愤怒,没有听清楚。 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呢? 何霑想了很长时间,某天终于想了起来。 小舟从此逝。 …… …… 何公公忽然消失了。 缉事厂再次被搬空,那只镶着金边的马桶也随之不见。 很多缉事厂的官员与密探,缇骑的统领与军士也同时失踪。 没有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没有任何线索,各州郡里也没有那些人的踪影。 这件事情震惊了整个赵国,继而震惊了整个天下。 在紧急召开的大朝会上,满朝文武没有人能说得出话来,此事太过离奇,毫无道理。 有些官员甚至在想,难道是缉事厂惹出太多天怒人怨,结果遭了天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人同时消失,你们居然一点东西都查不到!” 太后愤怒地掀开珠帘,站在那些官员们身前,骂道:“难道哀家就指望你们这些废物治国!” 何霑消失,按道理来说她应该感到轻松,生出无穷喜悦,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是惊怒交加。 尤其是夜深的时候,她想着何霑的离去,更是感到孤清至极。 过了些天,终于查到了些线索,当朝大学士连夜入宫,跪在元宫榻前,向太后低声汇报所得。 整个赵国都知道,在浩瀚平湖的深处盘踞着一股极凶悍的水匪,哪怕朝廷的水师清剿过多次,也没能伤得对方分毫,反而送了不少船只过去。 就在何霑带着缉事厂众人消失之后不久,那股水匪忽然出了平湖,百余艘大船经由水道驶入齐国,然后直入东海,消失无踪。 现在想来,何霑与他的那些下属们当时就应该在那只船队上。 这件事情听着简单,其实不然,何霑不止瞒了朝野多年,更关键的是还完美地利用了赵国与齐国多年修治的水道系统。 更何况那些大船明显用的是齐国方面的技术。 要办成这件事,何霑不知道筹划了多少年时间,为之付出了多少精力。 太后的脸色瞬间苍白,转身看着榻上沉睡的小孩子,沉默了很长时间。 难道你一直都想着离开?还是说这只是你准备的后路,那天夜里对哀家太过失望才用了。 …… …… 那个权倾朝野数十年的大太监走了。 对赵国人来说,就像是都城里的皇宫忽然消失了一般。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强烈的恐慌,朝野一片死寂。 流言渐渐传开,确认何公公确实已经离开,而不是如往年那样站在阴影里看着世间、随时可能回来呼风唤雨后,整个国家陷入茫然、空虚的精神状态里。 无数奏章与民间的请愿书如雪花般被送入皇宫,请求朝廷尽快派出大军寻找何公公。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奏章与请愿书变得越来越少,直至没有。 直到盛夏时节,所有人都发现何公公可能确实不会回来了,情势再次为之一变。 无数奏章与民间的请愿书再次如雪花一般送入宫中,只不过这次的内容已经完全不一样。 从官员到百姓,所有人都在指责何公公的弄权无耻、冷酷好杀,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与秦国勾结,自知叛国大罪难恕,所以畏罪而逃。 朝廷里的官员都曾经向何公公送过钱,曲意讨好,那么谁才是何公公的走狗?为了分出谁是真正的走狗,当年究竟是谁汪的声音更响,朝堂诸公开始激烈地互相攻击,一时间混乱不堪,丑态百出,直至初冬时节局面才终于稳定下来。 在平稳朝局的过程里,赵太后展现出来了极为优秀的政治智慧与手段。 然后,便是议罪。 朝廷给何霑定了七十四项大罪,除了最常见的那些罪名,还有些奇怪的罪名只怕就连当初的缉事厂也想不出来。 太后看着那些罪状,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重重一拍书案,摔断了手里的朱笔。 斑斑红点落在墙,如红梅般好看。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最终太后只批了几条罪名。 主要就是散漫无礼、事君不诚之类。 但不管她批多少条,何霑注定要名垂青史了,当然是恶名。 想到这点,她生出一些歉意。 她来到了御花园,挥手让撑伞的宫女离开,走到那棵栗子树下。 这里是他们曾经站过的地方。 雪落在她的身上。 她看着远方,渐渐红了眼眶。 第一百二十九章出题 听到这个消息,秦国全体军民陷入狂喜之中,在扫平宇内、一统六合的道路上,他们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赵国,更准确来说,就是何太监一人。但秦皇根本不相信这个消息,认为这肯定是个阴谋。何太监在赵国的根基如此雄厚,手段不逊于己,刚好另立了一个小孩子为新君,正是最风光的时候,怎么可能忽然舍去所有一切,就这样消失? 无数密谍与高手被派出了咸阳城,在世间各处寻找何太监的消息,却始终无所获。除了秦皇还有很多势力试图寻找何太监的下落,或者接收他留在世间的政治、军事遗产,至少也要确认他的生死,但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何太监就这样就消失了,就像井九一样。 哪怕伟人离去,太阳也会照常升起,时间继续流逝,转眼又是数年,问道至今已有四十二载。 赵国在太后的统治下没有出什么乱子,但也不可能再像当年那般强盛,锋芒渐失,无力再与秦国争霸。 此消彼涨,把楚国国力消化吸收后的秦国变得更加强大,铁骑所向无敌。 某天清晨,朝阳初升,秦皇起床后走到窗边,嗅着宫外传来的烧漆味道,微微皱眉。 为了准备日后的大战,秦国方面一直在不停地储备军械、盔甲,这些味道与那些烟尘都是不可避免的代价。 秦皇早就习惯了这种味道,甚至有些享受,但最近这些天他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在他心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是修行强者,自然知道自己没有病,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不舒服。 皇后娘娘端着一碗银耳汤走了过来,碟畔放着三块秋梨膏糖,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 秦皇的眉皱得更深,厌憎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什么都不懂的妇人,哪里来这么多话?” 说完这句话,他拂袖而去。 皇后脸色苍白站在原地,怔了怔才醒过神来,赶紧把食盘放下,跪地相送。 她知道陛下要去淑宫见那位公主。 每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时候,陛下便会去那里,就算没有什么大事,陛下也更喜欢在那里喝茶。陛下与公主见面的次数甚至比与她还多,但她不敢有任何怨言,因为她知道那位公主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比自己高无数倍。 …… …… 淑宫如往年那样安静清幽,水池里的残荷没有破败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廊畔悬着的灯笼里还残着昨夜的香烛味道。 秦皇解下大褛,扔给迎上来的宫女,坐到琴台对面,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情绪安定了很多。 白早坐在琴台那面,手指虚按着琴弦,黑发随意挽在身后,就像垂在手臂间的白缎般自然好看。 “何太监应该是真的出了海,至少短时间里无法回来,楚皇就算活着也不敢冒头,而且就像你当年说的那样,一个人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秦皇拿起茶杯喝了口,继续说道:“我想把局面往前再推一推。” 白早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你今天显得有些着急。” 这样的语气让秦皇觉得有些不舒服,轻咳两声,说道:“该办的事情总是要办,早些办完也好。” 白早低头看着指下的琴弦,问道:“齐国?” “云栖现在声望太高,齐、赵、旧楚,甚至就连朕的咸阳城里都有不少追随者,但他偏偏却要讲什么非战。” 秦皇放下茶杯,眼神微冷说道:“朕要一统天下,他和他的学说会带来很多麻烦。” 白早没有抬头,说道:“你准备怎么做?这种人不能轻言杀之,不然万民离心,想征服天下会有更多麻烦。” 秦皇说道:“朕想试试看能否说服他。” “一茅斋的书生很难被说服,因为他们自己的道理太清楚。” 白早轻抚琴弦,说道:“虽然奚一云已经忘了自己的来历,但想来也是如此。” 秦皇说道:“朕会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他,想抵抗朕的铁骑,反而会给世间万民带来更多灾难与痛苦,不如直接投降。” 白早说道:“如果你想用这种方式来说服他,你觉得他会愿意来咸阳?” 秦皇武功强大,却从来不会离开咸阳皇宫半步,尤其是黑衣人那次行刺之后。 “朕会诏告天下,保证他的安全,如果这种情况下,云栖还是不敢来,那就罢了。”秦皇说道。 白早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说道:“这样也好。” …… …… 深秋时节,齐国大儒云栖先生,带着百余名门下弟子来到了咸阳城。 咸阳城门大开,无数民众前来围观这场大陆难得的盛事,甚至就连赵国与旧楚地也来了很多名士。 云栖先生与弟子们都着广袖长袍,佩长剑,仪姿不凡,行走在街道上,不知吸引了多少视线。 秦国民众站在街道两侧,好奇地看着这些传说中的书生。 有些人不解,心想这般长的剑,想要拔都很难拔出,在战场上又有什么用呢? 有人解释道,云栖先生与弟子们的长剑是一种佩饰,用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并非真的用来战斗。 前面提问的那些民众连连点头,心想不愧是齐国学宫的先生们,行事真是讲究,只是……还是感觉有些累赘啊。 百余名弟子被请进了咸阳学宫,与秦国的太学博士还有来自赵国及旧楚地的名士对谈。 对谈自然变成辩论,很是激烈精彩,但那些来自赵国与旧楚地的名士们,更关注的其实是另外一个地方。 无数视线落在那片黑色的宫殿群里。 整个大陆的有识之士都在紧张地等待着,看云栖先生能否说服秦皇放弃统一大陆的野心。 如果云栖先生也失败了,过不了多少年这片大陆便会陷入血火之中。 …… …… 咸阳皇宫与齐国学宫是天下建筑最多、最宏伟的两处宫殿群。 云栖在齐国学宫生活教学数十年,早已习惯所谓巍峨壮观,但行走在咸阳皇宫里还是感受到了些压力。 那些黑色的宫殿就像是无数块礁石,沉默地矗立在狂暴的大海里,有一种难以撼动的强大感。 云栖不确定自己能否说服对方,事实上,他没有对此行抱任何希望。 走进大殿,他微微眯眼适应了一下光明变化,看到了坐在最深处、也是最高处的秦皇。 当年秦皇喜欢穿着秘银打造的盔甲,如雪一般,更以白皇帝自称。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那么喜欢白色的东西。 今天他穿了件很普通的黑袍,姿式随意地坐在皇椅里,与周遭的大殿仿佛融为了一体。 “先生请坐。”秦皇伸出右手,遥遥致意。 云栖在殿里的空地上坐下,看了眼案上的那杯清茶,说道:“陛下的待客之道果然与众不同。” 他说的不是那杯清茶,不是秦国简朴质实的民风,而是距离。 秦皇坐的地方离他现在的位置足有七十丈远。 哪怕是再厉害的刺客、再强大的弩箭也无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发出致命一击。 “先生是聪明人,朕喜欢直说,一杯茶的时间,应该足够了。” 秦皇没有顺着云栖的话说什么。 云栖静静看着他,说道:“请陛下直言。” 秦皇说道:“朕要的是土地与人,你要的是人心,同样都是征伐,实质并无两样,如果你愿意配合朕,你的大道推行起来,会变得更加容易。” 这个建议看似简单,实则非常可怕,里面隐藏着无数细节,而细节都是魔鬼,魔鬼最擅长诱惑人。 如果是何霑在云栖的位置上,甚至都有可能会答应秦皇的提议。 但云栖没有接受,说道:“很遗憾,我求的大道可以在世间各处,就是无法在秦。” 秦皇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远处的他,声音微寒说道:“为何?” 云栖说道:“因为陛下行的是霸道,我要求的是仁道。” 秦皇说道:“朕要得天下,便只能以霸道服四海,得天下后,自然会以仁道治天下。” 云栖说道:“陛下何以说服我?” 秦皇说道:“这里不是齐国学宫,朕也不是你的学生,难道你还想考朕?” 云栖平静说道:“只是想与陛下讨论一番。” 说完这句话,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份书卷放到案上。 自有太监取过书卷,经过详细检查,确认没有毒,也没有暗藏机关,才送到了秦皇的手里。 秦皇摊开书卷,看了几眼,微嘲说道:“都是一些老生长谈的无趣问题。” 云栖说道:“陛下想成为天下共主,便要了解您应该承担些什么。” 治天下从来都不是烹小鲜,但也要小心谨慎,不要随意乱翻油锅。 君王如何定位自己在历史上的位置,如何确定自己在世俗之上的追求,对这个天下里的每个人来说都非常重要。 秦皇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些问题,朕解决不了。” 云栖叹息一声,说道:“那今天便到此为止吧。” 不用谈什么天下一统,便再无战火,百姓安居乐业,世间一片太平,只闻太平。 也不用说什么乱世无义战,匹夫担天下。 各有各的道理。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世人肯定想不到,这场举世瞩目的谈判会如此快便要结束。 秦皇忽然说道:“朕确实解决不了先生提出的这些问题,但是朕可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听到这句话,云栖洒然一笑,长身而起,说道:“陛下邀我来咸阳,原来是想杀我。” 秦皇大笑说道:“先生误会了,朕是想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 云栖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陛下为何如此知我?” 秦皇敛了笑容,说道:“因为朕比你自己更清楚你是谁。你们是一些很执着、只相信自己道理的人。能够来到朕的身前,你只有今天这一次机会,或者说服我,或者杀死我,如果错过,你不会原谅你自己。” 云栖没有再说话,右手缓缓握住剑柄。 做为佩饰的长剑,同样可以杀人。 长时间的安静,殿里一片死寂,如墓地般,却不知道稍后会是谁躺在这里。 …… …… 带着淡淡烧漆味道的风从殿外吹了进来,吹动云栖的衣袂。 云栖随之而起,如一朵云向前飘去,长剑已然破鞘而出,被他握在手里。 秦皇站在七十丈外,面无表情,看着这幕画面。 嗡嗡嗡嗡,无数弩弦弹动的声音响起,数不精的弩箭像暴雨一般,占据了大殿里的所有空间。 锋利的箭簇轻易地割破衣衫,却很难刺进他的身体——在青天鉴的幻境里,井九的速度最快,何霑的身法最诡异,那么云栖的身法便最飘渺、就像浑不受力的羽毛,更像真实的云。 但殿里的弩雨实在太过密集,当他来到秦皇身前十余丈时,身上已经插着十余道弩箭,血水狂飙而出。 秦皇依然面无表情,右手一拍皇椅扶手,准备通过地道离开。 当初大殿里的铁板被卓如岁一拳轰穿,他便改变了最后的保命手段。 地道由数丈厚的青石砌成,只要他能够进去,便再没有刺客能够伤到他。 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到殿里的气息发生了某种极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道淡淡的焦糊味,他很确定绝对不是宫外烧漆的味道。 他神情微变,余光里看到那卷书里迸出了一朵极微小的火花。 那卷书里写着云栖提出的七个问题。 火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蔓延,变成火焰,最后变成恐怖的爆炸。 轰的一声巨响,皇椅被炸成了碎片,地道入口的机关被毁,秦皇被震退数丈,黑袍尽碎,受了不轻的伤。 云栖落在他身前,一剑刺出。 啪啪啪啪,无数声气浪的碰撞声响起,烟尘乱舞,遮蔽了殿里的视线。 秦皇的脸上与身上到处都是裂口,就像破了的酒囊般,不停地流着血。 云栖再也无法站稳,跌坐在地。 秦皇用来对付他的弩箭都是特制的,淬了剧毒,掺了秘银后锋锐足以破甲,便是修行强者也无法承受。 数十名秦军强者涌入殿里,一部分拦在秦皇身前,一部分便向云栖杀去,准备将他乱刀分尸。 “停!” 秦皇厉声喊道。他暴怒至极,推开秦军强者们,来到云栖的身前,就像是准备噬人的猛虎。 云栖没有理会他,低头不停地咳血。 看着这幕画面,秦皇忽然平静下来,有些疲惫地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云栖被十余枝弩箭穿胸,又与秦皇硬拼了一记,不要说再战之力,站都无法站起。 秦军强者们当然不放心,但没有谁敢违抗陛下的旨意,慢慢退出殿去。 大殿再次变得一片死寂,如真的墓场。 秦皇盯着云栖的眼睛,问道:“那卷书里是什么?” 云栖说道:“是符。” 秦皇震惊说道:“你不是什么都忘了吗!为什么还会写符?” 云栖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原来我以前就会啊。” …… …… (听到一个消息,好像是真的,金庸先生去世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以前在采访里说过,对我来说,影响最大的前辈就是鲁迅与金庸,我说的不止是写作上的,是小时候形成的对世界看法、观念什么的,不好意思,这时候稍微有些乱,总之……这大概是我成年以来,与过往的告别里,最重要的告别之一吧,合什,晚安,所有人。) 第一百三十章烧云 青天鉴的世界没有符,如果云栖没有来到这里,或者再过数万年,也不会有符道出现。 他忘了所有的前尘往事,自然也忘了在一茅斋里所学,然而在读书、修行的过程里,他居然自行创出了符道。 所谓大道,可以是殊途同归,也可以是镜成万象,其间玄妙,着实令人感叹。 放在现实世界里,云栖便等于是真正的开宗立派,即便不能飞升成仙,也必然立地成圣。 当然,他可能是受到了道心深处的前世影响,才能在这里创出符道,但依然可以称得上惊世骇俗。 看着血泊里的书生,秦皇忽然觉得就算自己成为天下共主,似乎也没有太多意思。 这种想法对修道者来说极其不妥,他很快便清醒过来,声音微沉说道:“那又如何?朕终究还活着!” 云栖举起断剑,指着他说道:“你本应死去。” “如果说一个人该死就会真的死,这世间会变得简单很多,可惜世事从来不如此。” 秦皇神情漠然说道:“你确实差点杀死我,就像当年卓如岁一样,你们的天赋很高,手段很强,但太过愚蠢,不明白匹夫之怒对天下没有任何意义。” 云栖说道:“也许陛下你是对的,但如此聪明而猥琐的活着,岂不是太过无趣。” 秦皇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有趣?因为你行刺朕,你的弟子,你的信徒都会被朕坑杀,这样会不会比较有趣?” 云栖静静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吐出一口鲜血。 看着这幕画面,秦皇眼里现出一抹残暴而快意的笑意。 云栖咳着血说道:“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你无法杀尽天下人,就算凭着残暴的统治,能够一时威服四海,终究无法长久。做皇帝的难道求的不是千世万世?你明知道如此下去,暴秦必然二世而亡,为何却不肯回头?” “所以你以为朕真的不敢杀你,就像世间那些无用的书生与妇人想的一样。” 秦皇看着他嘲讽说道:“我忘了一些事情,你却更加彻底,所以才会走上这条死路。” 云栖想起了很多年前与楚国张大学士的那番谈话,又想起与何太监的那次谈话,淡然说道:“你们总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我不确信那是什么,也并不在意,即便是真的,毫无负累走到彼岸,可能会显得无知,却也比较轻松。” 秦皇说道:“无知便是无知,如果你知道朕求的不是万世传承,而是那张仙箓,便能想明白这一切。” 云栖说道:“仙箓,似乎有些熟悉。” 看着他的模样,秦皇不知为何愤怒起来,喝道:“那是我们修道者梦寐以求的仙家至宝,那是长生的一线可能!” “原来是这样。” 云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扔掉断剑,用袖子擦了擦脸,说道:“经你提醒,我确实想起来了些事情。” 秦皇眼睛微亮,带着一种难以解释的期待问道:“你想起来了什么?” “我觉得你今天会死,那是因为我认为楚皇会在咸阳出现,隐约觉得这会改变很多事情。” 云栖说道:“我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好像有个名字叫井九,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秦皇沉默了会儿,说道:“开始想起来那些事情,说明你就要死了。” “是的,我又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云栖顿了顿,说道:“又想起来了一些……嗯,更多了。” 秦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想起来了很多,不,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奚一云望向殿顶,说道:“我果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有无数种情绪,反而清淡如水。 秦皇看着他轻蔑说道:“是不是觉得很虚无?堂堂一茅斋弟子,居然会迷失在红尘里,真是可笑至极。” 奚一云摇头说道:“在那个世界里,我是我,在这个世界里,我还是我。” 然后他认真说道:“无论在哪里我都是这样的人,是否记得并不重要,这如何会是迷失?” 秦皇再次沉默,带着些厌倦的意味说道:“但你终究还是会死,我会赢得这场问道,仙箓只会属于我。” 奚一云收回视线,望向他说道:“难道这场问道对你的意义仅止于此?” 秦皇再次不知为何愤怒起来,厉声说道:“意义?待你死后,我会杀死你所有弟子与信徒,烧掉你所有的书籍,禁止任何人传播你的学说,连你的名字都不准提起,我会抹去你在这个世界里的所有痕迹,那你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对你又还有什么意义?” 奚一云平静说道:“道理是超脱于认知的存在,学问不是发明,只是发现,就算我死了,书烧了,那些道理还是会被人找到。至于这个世界对我的意义,会留在我的认知里,我对这个世界的意义,也会留在我的认知里,这就够了。” 秦皇眼神更冷,说道:“你自负仁义之辈,因为你那些学生都会被朕坑杀,难道你不觉得惭愧?” “鹿鸣于野,其声呦呦,不是哀切,而是愤怒,因为它们面临的处境并非它们自己的责任。” 奚一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在我看来,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殿顶梁上,青鸟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画面。 现实世界里的修道者们,也在看着这里。 弩箭如小山般堆着。 奚一云坐在血泊里。 秦皇站在他的身前,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笑声回荡在幽冷血腥的宫殿里,很是残忍。 这份残忍那是对这个世界的,也是对他自己的。 “如果是以前,你或者可以威胁到我,但我这时候已经忘了一些想忘记的事,所以你不行。” 说完这句话,秦皇转身向殿外走去。 一声极轻的爆声。 书卷里的符文施放出最后的效果,再次生出火苗。 数百名秦军强者涌入殿里,乱刀斩向奚一云。 青鸟飞离皇宫前,看到的最后画面便是这个。 咸阳学宫也在进行着血腥的屠杀。 青鸟落在箭楼檐上,静静看着那边。 数不清的秦军把学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百余名佩着长剑的书生,踢翻面前的书案,挡住薄而无用的殿门,试图抵挡然后反击。 漫天弩箭落下,鲜血染红殿窗,只有痛呼,没有惨号,更没有哭声。 秦军破开宫门,杀了进来。 书生们推开殿门,迎了上去。 再长的剑也能拔出来杀人,只要你想。 激烈的战斗持续了很长时间。 书生们杀死了数倍于自己的敌人,直至剑折。 他们倒在弩箭下,倒在长矛下,倒在刀剑下,倒在血泊里,就此死别。 咸阳学宫里到处都是尸体与血腥味。很多苍蝇飞来,发出嗡嗡的叫声,很是令人心烦。 秦军在学宫里挖了一个大坑,把那些书生的尸体扔了进去,又搬来学宫里的书籍堆到上面,淋上桐油点燃。 火势很大,生出很多黑烟,燃烧了很长时间,直到傍晚时分还没有熄灭。 天空里一片血色,不知道是暮光,还是火光。 咸阳城,东南九百里外。 现在是秋天,满山都是红叶,在夕阳的照耀下,被风拂动时,仿佛有无数火苗在跳跃。 这画面很好看,就像是天空里的火烧云。 井九站在崖边,披头散发,须长过胸,衣服破烂,看着就像一个野人。 他看着远处的咸阳城,没有说话。 群山晚霞里,隐隐有一座庙。 …… …… (看完这章,刚好是将夜电视剧开始,就在腾讯视频,大家直接转过去吧。八点钟放第一集,应该今天会放八集出来,是萝卜还是梨,咱们看了再来聊,我很期待、好奇、有点小紧张……) 第一百三十一章睁眼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白早看着秦皇,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秦皇说道:“不杀了他,谁会服朕?” 白早说道:“你杀了他,只能让天下人更加不服。” 秦皇说道:“那我就继续杀,杀到没有人敢反对我为止。” 白早沉默了会儿,说道:“直到最后奚一云还是认为你不会坑杀那些书生,你明白其中意思。” 此次问道大会,奚一云表现的极为出色,感悟之余,必然境界再升,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一茅斋主的人选。 中州派与一茅斋是盟友,而这种结盟关系可以说是朝天大陆稳定格局的基石。 如果奚一云想法有变,一茅斋便有可能更加靠近青山宗,到时候该怎么办? 秦皇显得很不在意,说道:“我对你说过,我很想忘记一些事情,而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很多。” 白早又沉默了会儿,说道:“那现在你可以收手了。” “我记得你是掌门的爱女,但我同样记得,真人说的很清楚,仙箓必须留在云梦,归谁却是各凭其能。” 秦皇看着她平静说道:“如果你不同意我的做法,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我不会拦你。” 白早再次沉默会儿,然后说道:“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等你冷静些,明天我再与你谈。” …… …… 为了那张长生仙箓,白千军愿意忘记那些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那么与他进行再多的谈话也没有意义。 白早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天夜里,咸阳皇宫便发生了一起惊人听闻的宫变。 那位怯懦了一辈子的皇后娘娘带着十余名宫女试图暗杀秦皇。 数枝极珍贵的天地消散香烧成灰烬后,皇后娘娘与那些宫女向着榻上沉睡的秦皇扑了过去。 有的宫女是想要为那些被秦皇虐死的同伴报仇,有的宫女是因为绝望,皇后娘娘因为什么则是无人知晓。 她们用了最坚固的蛟绳绑住了秦皇,然后举起淬了剧毒的匕首插向他的胸口。 她们没有想到,哪怕睡觉的时候秦皇依然穿着贴身的软甲,匕首没能杀死他,反而让他从昏睡中醒来。 他冷酷地注视着皇后与那些宫女,用真元逼出香毒,挣断蛟索,一掌拍死了离得最近的那名宫女。 这场行刺就此草草收场,却是秦皇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就连卓如岁与奚一云都没能做到这种程度。 暴怒的秦皇当即开始了极其血腥的清洗与报复。 咸阳城里,骑兵杀来杀去,火势刚熄的咸阳学宫再次被点燃,这次直接烧成了废墟。 待所有动荡都平息之后,秦皇才冷静下来,带着铁骑闯进淑宫,想要去质询这一切的源头。 淑宫已然人去殿空,池塘里的秋荷在风里不停地摇晃,就像是在取笑他。 秦皇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找到公主殿下,但……不要动她,朕要亲手杀了她。” …… …… 沧州本是楚国北方要塞,由靖王府管辖,当年因为楚皇杀了靖王世子,靖王一怒之下投了秦国。 于是这里便成了秦国的沧州郡。 如今靖王被秦皇封为南王,居住在原楚国的都城里,但为了确保自己与部属的安全,还是在沧州留下了大量军队。 沧州城里更是秘密储备了很多粮草与军械,还有很多暗井,一旦起兵,即便秦军围城,也能支撑数年。 在旧靖王府的书房里,白早右手拿着笔,对照着资料在纸上写着什么,筹划接下来应该如何做。 沧州城的一切,包括军队、粮草、地道甚至军官与谋士,都是童颜留给她的。 从很多年前开始,他便对那个人有所警惕。 当今的秦皇,那时候还是北海郡的少年武神白昼。 王府里忽然响起脚步声。 书房的门被推开,秦皇走了进来。 从不离开咸阳城的他,居然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沧州。 本应在南都的靖王,竟然也出现在秦皇的身后。 随秦皇、靖王一道到来的还有很多秦军高手,以及……童颜曾经的部属。 白早搁下笔,望向那些部属。 那些部属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秦皇背着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颇有兴致地看着书架上的书。 “当年世子就是在这里给朕写信的?” 他对靖王问道。 靖王应道:“是的,陛下。” 秦皇点了点头,然后望向桌后的白早,脸色渐渐冷漠起来。 靖王与那些人都退了出去。 秦皇盯着白早说道:“当年他在这里为我们打下这片大好江山的基础……而你却想在这里毁了这一切?” 白早静静看着他,说道:“这一切本来就是他的。” “他以为死前替你安排好了一切,却没有想过,人死便如灯灭,便是连自己的坟头都无法照亮,更何况他人阴暗的内心?就像楚国那位张大学士,死前安排的再好,又有什么用?” 秦皇看着她语重心长说道:“你是女人,童颜留下的那些人怎么可能相信你?” 白早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看来你真的忘记了很多事,不然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青鸟就在窗外的枝头。 云梦峰顶有座雪山。 中州派最厉害的是白真人。 白真人是女人。 秦皇神色微变,转而说道:“童颜与你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结果却如此简单的失败,你会不会觉得太虚无?” “虚无这个词你与奚一云也说过。” 白早说道:“人们往往是害怕什么才会不停提起什么,你是不是害怕自己费尽心机,最终却落得一场空?” 秦皇神情冷漠说道:“朕不与你做口舌之争,仙箓的归属自然会证明谁才是对的。” 白早说道:“你很难成功,因为这里还有别的人。” 秦皇说道:“何太监?你自己也说过,他一个人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我说的是井九。将来你可能会忘记很多事情,比如这个名字,但希望你记住我今天的话,他一直都在。” 这是白早在青天鉴幻境里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她取出一本有些泛黄发旧的书翻开,没有再看秦皇一眼。 那本书里的文字有些奇怪,是自创的异体字。 她也看不懂这些文字,但能猜到第一页的第一行写的内容应该是:我是童颜。 看书容易累,看那些看不懂的文字与符号更容易累。 她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睁开眼睛时,便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间书房,甚至已经不在那个世界里。 天光从洞顶落下,照在缓缓移动的青天鉴上,与她离开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一闭,一睁,便是数十年时间。 对凡人来说,真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回思着幻境里的岁月,沉默了很长时间。 从咸阳到北海郡再到咸阳,她在青天鉴里的一生,其实都是自己安排的。 哪怕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问题。 如果她想成为女皇,会面临极大的阻力,所以才会有逃难故事的发生以及北海郡起兵。按照原定计划,成为秦皇的白千军会吸引所有的注意力与仇恨,然后到了某个时刻,她再以前朝公主的身份站出来振臂一呼。只不过她与童颜都没有想到,何太监在赵国遇到了一位极优秀的皇帝,而张大学士又强行替楚国续命二十年,导致局面变得更加复杂。 所以对白千军的选择,她没有任何怨言。 她忽然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转头望去,发现是那位奚一云正看着自己,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他比白早先从幻境里出来不过片刻。 不愧是一茅斋的书生,哪怕刚在幻境里经历了如此惨事,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白早很是佩服,想着咸阳皇宫里的事情,抱歉说道:“真是得罪了。” 奚一云并不在意,微笑着问了一个问题。 他最关心的不是自己死后秦皇如何对付那些弟子,因为结局已经能够猜到,他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楚皇应该就是井九,他现在还没出来,那他到底藏在哪里?” 白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现在青天鉴旁只有三个人还在沉睡。 白千军坐在最前方,眉间偶尔会抽动一下,显得极其痛苦。 何霑仿佛真的睡着了,光头不停点着,似困得不行,又像是在赞同某种道理。 井九依然如故,闭着眼睛,睫毛不眨,神情平静,如画中仙人。 那只琉璃铃铛悬在他身后的空中,隔一段时间,便发出一声轻响。 白早不知道何霑在哪里,更不知道井九在哪里。 她对着奚一云摇了摇头,起身向洞外走去。 来到回音谷里,童颜一直在等她。 分别不过这些天,对她来说却已经是很多年。 她认真行了一礼。 童颜微微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避开,待她起身后说道:“你可知道井九后来去了哪里?” 白早睁大眼睛,很是吃惊,心想那是青天鉴的世界,青鸟是鉴灵,自然知道井九在何处,为何你会来问我? 童颜看她的神情,知道她在想什么,神情凝重说道:“井九不见了。” …… …… (我对将夜电视剧的看法,因为有些啰嗦,字数超了,所以放在下面:作者的话里,qq阅读的朋友可能看不到,如果感兴趣,去我的微信公众号瞄一眼就是,懒得去的朋友,我帮你总结一下中心思想,就是两个字:好评。) 第一百三十二章最后的问道者 很多人都以为井九已经葬身在楚国皇宫的那把火里,白早自然不这样认为。 只不过她也不知道井九去了何处,就像青天鉴幻境里的所有人一样。 但在她想来,现实世界里的人肯定能通过青鸟知道井九在哪里,谁想到就连青鸟都失去了井九的踪迹。 看着童颜的神情,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也有些不安。 担心的当然不是井九而是白千军。 道虽不同,终究是同门。 最后在沧州靖王府里的书房里,白千军让所有人退下,把自己残存的骄傲全部留给了她,不想让她看轻,给她一个机会与他正面战斗。白早选择放弃,便是不想两败俱伤,影响到仙箓的归属。 她是中州派弟子,便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仙箓留在云梦山,哪怕知道对手是井九。 童颜与白千军也是这样想的,虽然从始至终白真人没有这样要求过他们。 “我想不明白,青鸟是鉴灵,为何会不知道井九藏在哪里。” 童颜淡眉微皱。 “何霑呢?幻境里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难道青鸟也找不到他?” 白早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是青天鉴出了什么问题。 童颜指着天空说道:“何霑在那里。” 白早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天空,看到了一片碧蓝。 她看到的并非天空的颜色。 那片碧蓝明显与四周真正天空的颜色不同,更加幽然,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 那是还天珠投射出的画面。 那是大海。 …… …… 无比广袤的碧蓝海面上,有一个很小的黑点。 随着青鸟从高空向海面飞去,那个小黑点越来越近,直至被看清楚,原来是个人。 那人穿着太监的衣服,背着双手,在平静的海面上缓步行走。 他的脸被晒的有些黑,不再像当年那般苍白,眉宇间的那抹沉郁,也被阳光驱散,显得开朗了很多。 他感应到青鸟的靠近,抬头向天空看了一眼,眼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青鸟再次飞起,画面被急速拉远,碧蓝的海面仍然占据着整个画面,然后渐渐出现了无数条极细的白线。 一道白线便是一艘巨船。 白线至少有百余条,那便是百余艘巨船。 那人行走在海面上,看似缓慢,竟要比这些巨船更快。 百余艘巨船组成的船队,就这样跟着他向着大海深处进发。 …… …… 看着天空里的画面,回音谷外的修行者们震撼无语,只有瑟瑟拉着那位水月庵少女的手,高兴地喊着什么。 那人在幻境里的境界应该是元婴初境。 这样的强者修行者们都看过不少,这样的画面却是少见。 到了这等境界,为何不选择驭剑飞行,或是御空而去,却要在海面上行走? 白早也很不解,问道:“他在做什么?” “他在逍遥。” 童颜看着天空里的大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的朋友终于从苏子叶背叛、裴白发之死里解脱出来,用果成寺的话来说,就是心障已消。 笑容渐渐消失,他越发不解,既然青鸟能够找到何霑,那就没有理由找不到井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童颜看了白早一眼。 白早没有说话。 在幻境里的时候,童颜便已经猜到井九准备怎么做,然后她也猜到了。 但从历史进程来看,井九的尝试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 …… …… 十余天后,云梦山的天空依然晴朗,湛蓝的天空里出现了更深的蓝,那是幻境里的大海。看似单调的大海,其实很复杂,如果你愿意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海水分了无数层,有着浓淡不一、味道不同的色彩与质感。 如果有风来,大海便会变得调皮很多,继而狂暴,如果安静时,则会像透明的镜子般令人心悸。 更何况大海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鱼与飞鸟,还有吃鱼与飞鸟的海兽,还有很多岛,甚至还有别的大陆。 何霑的船队抵达了两处异大陆,暂时没有深入探险,而这时候他已经离开赵国二十年。 一天傍晚,他有些无聊,潜入海底抓了一只巨大的海龟,给每艘船都分了些龟肉。 海龟的肉怎么做都有些粗砺难嚼,但如果烤来吃,别有一番风味,就像是刚风干几天的生牛肉。 何霑躺在竹椅上,喝着美酒,嚼着龟肉,眯着眼睛,吹着海风,很是快活。 远方的海面上忽然生起一道烟花。 他微微眯眼。 海商送来了最新的消息。 赵太后病死了。 事实上,这已经是七十天前发生的事情。 何霑沉默了会儿,把嘴里的龟肉吐到甲板上,说道:“太难吃了。” 然后他提着酒壶去到甲板的最后方,那里被船舱的阴影覆盖着。 何霑在那片阴影里站了一夜。 也不知道那壶酒他是自己喝了,还是洒进了海里。 第二天,当年那些缉事厂的官员、如今海上的各方霸主们赶到了这片海域。 他们只有一个问题:“大人,回吗?” 何霑看着海那边平静说道:“认识的都快死光了,回去做什么?” …… …… 没有任何意外。 赵太后死后不到三年,赵国便被秦国所灭,赵国皇帝被封为河间郡王。 很多人都在暗中猜想,秦皇陛下做的如此刻意,怕不是想激怒那位消失已久的何公公,把他引出来。 就像世人对楚皇的评价,赵国亡国后,人们才开始怀念那位何公公,然而时已晚矣。 紧接着,秦国用了一年时间便灭了齐国,又用了四年时间,把逃至北荒的蛮人部落赶尽杀绝。 至此天下一统,秦皇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他的视线投向了东南方,数百里外的一座山。 秦皇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但他没有忘记在这个世界听到的第一句话。 “不管用什么方法,如果能统一大陆,成为天下共主,便能得到神使认可,获得青铜鼎,得到长生仙箓。” 那座山叫做不周山。 山里有座庙。 传说神使就在那个庙里。 只是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因为没有人能够靠近那座庙。 这些年秦皇暗中派了很多人去不周山,没有一个人能够回来。 这越发坚定了他的信心。 他决定封禅不周山。 …… …… 从咸阳到不周山之间是莽莽群山,道路难行,密林难防。 从秦皇决意封禅的那天开始,秦国征发了数百万民工,破山毁林运石,开始修建一条大道。那条道路被命名为通天大道,宽三里,以夯泥为基,碎石为面,大道两侧二十里内被尽数清空,工程之浩大难以想象。 为了修筑这条大道,秦国横征暴敛,役民如奴,残暴的统治激起无数次起义,最后都被秦国铁骑血腥的镇压了下去。数十万名民工与数量差不多的义军尸体就被埋在道路两侧的泥土里。 第二年秋天,通天大道便修好了,秦皇没有再多等一天,便宣布封禅大典正式开始。 数万铁骑与更多数量的军队、随侍,拱卫着那座黑色的巨辇,缓缓行出咸阳城,走上了通天大道。 如此规模的队伍,只用了九天时间便来到了不周山下,可以想见秦皇是何等样的迫切。 这时候正是秋深时节,不周山里满山红叶,如燃烧的云朵一般,很是漂亮。 秦皇沐浴更衣,焚香祷告,走上石阶。 他已经很老了,满头白发,眼神冷酷如前,黑袍里散发出来的霸气仿佛实质一般。 数十万人在他身后跪下,如潮水一般。 白早离开的时候曾经提醒过他,他可能会忘记很多事情,比如某个名字。 秦皇确实已经不记得那个名字,但他总觉得有人会出现。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所以他按捺住性子,等了近两年时间,也要先修好这条通天大道。 他要先把那些反对自己的人都杀死,要清空通天大道两侧的所有山野,确保没有人会打扰封禅。 通天大道上没有刺客出现,他不再担心。 这里有数万重骑,高手无数,就算是十个当年的墨公联手,也不可能突破重围杀到山上。 秦皇离峰顶越来越近,有座小庙隐隐可见。 数十名黑衣强者跟在他的身后,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这些强者都经过极严密的挑选,对秦皇无比忠诚,而且强大勇敢。 秦皇对那座庙与神使的传说还是怀着戒心,就像对任何无法掌握的人与事一样。 那些始终没有归来的死士,让他有些不安。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道路尽头出现一座小庙。 秦皇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不知何时,青鸟从远方飞来,落在枝头,静静看着眼前的画面。 回音谷外的修道者们也在看着这幕画面。 秦皇将要获得最后的胜利,仙箓还是会留在云梦山。 这是很多人在问道大会开始之前便想到了的事情。只是人们想不明白,何霑为何会忽然放弃赵国的大好局面,乘舟出海,就此不理世事?最重要的是,井九到底藏在哪里,难道他就准备这么眼睁睁看着秦皇问鼎? 瑟瑟很是着急,心想那个漂亮笨蛋不会是把规则弄错了吧?这可不是谁在幻境里活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如果秦皇得到神使认可,问鼎成功,这场问道大会便会即时结束,所有问道者都会被送出来。 所有人都在看着天空,童颜与白早在看,白真人也在看。 她站在峰顶,静静看着天空里的画面,不知为何脸上没有一点喜意。 …… …… 秦皇回首望向来时路,看着如玉带般的石阶,以及山下如黑潮般的臣民和大好河山,生出无限感慨。 一路行来,无数艰辛,舍去很多,忘记很多,他终于走到了这里,再也无人能够阻止他。 但他很快便要舍去这一切。 他转身走到庙前,便看到了那个青铜鼎。 他有些意外,那个青铜鼎比他想象中要小很多,看着竟可以一手掌握。 一个人站在青铜鼎旁,背着对庙外。 那人穿着白色长袍,黑发如瀑,垂落至地,隐有仙意,想来便是神使。 秦皇解下皇冕搁到地上,提起前襟跨过门槛,跪倒在地,谦卑说道:“皇帝昼拜见神使大人。” 白衣人转身,黑发随风分开,露出了脸。 那张脸清冷而绝美,绝非凡间能有,果然是仙人。 秦皇抬头望过去,正想赞美神使,忽然觉得这脸有些眼熟,不由怔住了。 “你不是神使?” 秦皇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震惊至极的喊道:“不!你是井九!” 井九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秦皇觉得好生荒唐,脸色苍白喊道:“这不可能!你怎么能在这里!” 你在翻山越岭的那一边,抛箱弃马、割绳绝义,背着辱骂与诅骂,艰难独自前行,终于走到了峰顶。 却忽然发现这其实只是广阔天地里的一个小山丘。 最关键的是,你的对手早就已经在这里等候。 这确实是最荒唐的事。 也是最痛苦的事。 …… …… (感冒后写出来的东西,别有一番风味啊。也在想回音谷天空里的画面,如果那里是一片海,何霑在海上行走,那他岂不是行走在天空里,如果他没穿衣服,岂不是什么会倒垂下来,啊,我真是病了,这时候想啥王小波。) 第一百三十三章神使现身 (昨天说到何霑行走在海面,如倒行在天空里,想起王小波的话,如果何不穿衣服,岂不是什么会倒吊下来,经读者提醒我才想起来,他是太监啊……想了半天想不到合适的章节名,真是苦恼,就这么样吧。) …… …… 山风吹入庙里,有些微凉。 秦皇看着身前的井九,脸色苍白至极,这时候他已经冷静了些,但还是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楚国被灭三十余年,皇宫里的那场火甚至已经被世人遗忘,谁能想到,这个人还活着,而且居然躲在不周山的庙里! 小庙是神使的居所,除了他这个有资格问鼎的天下共主,没有任何人能够跨过那道门槛。 他盯着井九的眼睛,满脸荒谬问道:“你凭什么在这里!” 井九说道:“我一直都在这里。” 秦皇愤怒至极,说道:“不可能!这些年我派了无数死士过来,没有一个能回咸阳,神使凭什么对你网开一面!” 井九这才知道那些不时前来打扰自己修行与清静的家伙来自何处,说道:“他们是被我杀的。” 秦皇再次怔住,看着他的眼睛不确定说道:“是你杀的?那神使呢?” 井九说道:“这里没有神使。” 秦皇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望向小庙四处,却确实什么都没看到。 …… …… 那年井九在皇宫里放了一把火,趁乱离开楚国都城,便来到了不周山。 别的问道者或者还需要通过传说,或者某些线索,来寻找传说中的青铜鼎在哪里,他有青鸟帮助,自然不需要。 在这里,他看到了青铜鼎,却没有看到神使。 时机未到,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青铜鼎,不管对它做什么,都没有什么反应。 井九确认后,没有再理会它,但也没有离开,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按照青鸟的说法,这里应该是禁地,那么青鸟找不到他的踪影,对外界也有了一个很好的解释。 他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准确来说是躺了很多年。 他砍了些竹子做了个竹椅,寻常日子便躺在庙外的空地上,落雨的时候便会搬进庙里,当然不会忘记把庙门开着。 春天的时候,满山青翠,秋天的时候,满山红叶,冬雪落下时,又换了白衣,盛夏之时,还有溪水可以清心。 不管雨雪天气,还是晴空万里,不管是躺在竹椅上,还是把脚泡在溪水里,他都在修行。 就这样,他在这里过了几十年,就像在神末峰一样,很是简单甚至枯燥。 只是最近这些年,隔段时间便会有人来到庙前,然后被他杀死。 神使依然没有出现。 鼎还是那个鼎。 他明白了些什么。 那年秦皇坑杀齐国书生的时候,他就在崖畔看着咸阳城。 以他当时的境界实力,想要杀死秦皇,有些困难,但并不是完全做不到。 可是他没有去咸阳,哪怕现在境界更强,他还是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只是静静等着秦皇自己出现。 昨日不周山下传来动静,他知道时间到了。 秦皇在山脚下沐浴更衣、焚香清心的时候,他也在做着类似的事情。 他去溪边洗了个澡,用手抹掉了长须,换了件新衣裳。 作为一名天生的修道者,他对很多事情都很淡然,但毕竟在这个世界生活了数十年,即将离开的时候,还是表现出来了难得的认真。 …… …… “你真的很聪明,居然躲在这个地方。” 秦皇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很是阴沉愤怒:“但神使怎么可能允许你这样做!” “我说过这里没有神使。”井九说道:“我只是在等你。” 秦皇的声音更加冷厉:“等着杀我?” “不止于此。” 井九的手握住了剑柄。 那把剑很短小,剑鞘居然是木头做的,难道剑身也是同样的材料? 秦皇眼瞳骤缩,厉声喝道:“护驾!” 出声之前,他的脚已经重重蹬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碎响。 石板碎裂。 巨大的反震力让他的身体弹向庙外。 就像狂风卷落叶一般。 庙外的秦国强者早已做好了准备,一部分拦在了秦皇身前,另一部分向着井九杀了过去。 无数道强大的气息笼罩了峰顶,凌厉而可怕。 那些迸射的石砾与烟尘忽然静止在了空中。 那些轻轻晃动的树梢也静止在了风中。 那些强大的气息仿佛也变成了冰柱静止在了时间里。 数十道虚影出现在峰顶,看着就像是同时出现,又似乎有某种先后顺序,只是无法分清。 那些虚影都是井九。 苦修数十年的他实在是太过强大。 在青天鉴幻境里问道者是神魂状态,幽冥仙剑的速度可以达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静止的空间与时间恢复了正常。 山风乍起,先响起的是无数道清楚至极、无比密集的剑斩声。 擦擦擦擦! 那些秦国强者保持着防御或是进攻的姿态,身上平空出现了很多道笔直的剑痕。 下一刻,那些秦国强者变成了方正的肉块,散落在地面。 井九站在原地,手握着剑柄,仿佛没有动过,实则已经出了无数剑。 他的剑实在太快,血水都还来不及从那些秦国强者的身体里喷出,直至落到地上,才溅出来了些。 当年在楚国皇宫,他提剑杀死陈大学士与那些武将、高手时还费了些力气,现在则是如此轻描淡写。 秦皇脸色苍白,想要御空而走,忽然左腿上出现一道血线,齐膝而断。 曾经救过他性命的那件珍贵软甲,这一次没能起到任何作用,直接崩裂开来。 井九的剑在他的身上划开一道极长的血口,从肩一直斜伸到腰间。 无数鲜血喷射而出,变成雾般,把庙里的白墙喷红。 青铜鼎上也落了些血珠。 井九白衣胜雪,没有沾上一滴。 秦皇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井九第一次真正抽剑。 他的动作很缓慢,剑身与鞘发出清楚的摩擦声。 这剑居然真的是木头做的。 木剑极轻,如纸一般。 只有这样,才能配合幽冥仙剑的速度。 井九握着木剑搁在秦皇颈边,只需要微微用力,便能砍断他的头颅。 哪怕是木剑,隔得如此之近,还是会很冷。 秦皇顾不得断腿处涌来的痛苦,声音微颤说道:“不要杀我。” 井九静静看着他,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神使一直没有出现,是因为你没能成为天下共主,没有资格问鼎。” 秦皇脸色苍白说道:“只有朕才有这个资格。” 井九平静说道:“是的。” 秦皇眼里生出决然的神色,说道:“让朕活着,待朕拿到仙箓,与你共同感悟,仙气也分你一半!” 青铜鼎上的那些血珠忽然滚动起来,然后开始生起细泡,就像是沸腾一般。 没用多长时间,那些血珠便干了,留下的斑驳痕迹很像是用朱砂写成的某种怪字。 血珠渗进鼎里,青铜鼎表面的纹路如水波一般流动起来,生出数道青烟,青烟里有个小人若隐若现。 那个小人高约两尺,手里拿着笔与纸,穿着史官的衣服。 “神使!” 秦皇苍白的脸上生起兴奋的红晕,厉声喝道:“看到没有!朕才是天命所归,只有朕的血才能请出神使!” 井九没有理他,看着青烟里的那个小人,心想你终于出现了。 他就是在等这件事发生,不然早就一剑杀了秦皇。 现在神使已经出现,那还等什么呢? 秦皇看着井九的侧脸,感受着颈间木剑传来的寒意,猜到了他的想法,脸色再次苍白。 “你就算杀了朕,依然无法得到神使的认可。”秦皇眼里出现一抹狠色,说道:“杀了我,谁都得不到仙箓,你好不容易藏到了今天,难道要冒这种险吗?放了我,我给你三分之一的仙气!” 井九依然没有理他,只是看着青烟里的那个小人儿,也就是所谓的神使。 神使拿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感应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说道:“是的,他说的没有错。” 井九说道:“原因。” “天下共主才能问鼎,你只是个废帝,有什么资格让我认可? 神使面无表情说道:“你在这里几十年,我都没有出来见你,你心里应该有数才是。” 井九说道:“我现在可以杀了他。” 神使说道:“你就算杀了他也没用,史书上那些刺驾成功的人们又有几个成为新的皇帝?” 听着这番对话,秦皇的眼神越来越自信,看着井九说道:“如果你再不答应朕的条件,朕便只能给你四分之一。” 井九还是不理他,看着神使说道:“你只是个死物,有什么资格判断问道的胜负。” “我是青天鉴的规则,没有生死,我的判断便是最后的决定,你只能接受。” 神使把手里的纸翻转过来,说道:“而且我相信没有人会质疑我的公平,因为一切有据。” 那张纸上写着无数个字,记载的是问道者们进入幻境后的经历与事迹。 井九没有去看那些东西和那个榜单,静静想着某些事情。 不远处的树枝上,青鸟灵动的眼眸里有满地血水、旧庙铜鼎,还有担心。 她曾经对井九说过——她是鉴灵,并非规则。 井九没有忘记这句话。 他知道自己如果想要做成那件事情,无法得到她的帮助,只能自己去面对。 直面规则。 “我知道你对自己排名如此之低肯定不服,但你生而为帝王,却自我放逐,无论政绩、民生、民望都是一塌糊涂。” 神使指着纸上的记载点评道:“看看你做的这些事,不服也不行。” 井九忽然收回木剑。 秦皇颈间一轻,以为他准备答应自己的条件,眼神微变。 他想着如何争取更多好处,却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井九提着剑走到青铜鼎前,看着神使说道:“按照你们中州派的标准或许有道理,但我是青山弟子。” 神使说道:“既然参加问道,那么青山弟子也应该……” 井九没有让他把话说完。 “我在这座山里等了你几十年,不是为了等你说这些废话,而是等你把鼎交给我。” 秦皇扶着庙门站起身来,听着井九的话,脸上露出荒谬至极的神色,心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神使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如果我没有听错,你似乎是在威胁我?” 井九说道:“是。” 第一百三十四章要与天公试比高 莽莽群山出现在天空里,还有那条在高空远眺也能清晰看见的笔直大道。 修行者们看着秦皇登上高高的石阶,来到山顶小庙,看到那个白衣如仙的男子。 回音谷外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人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井九居然一直躲在神使居住的不周山里! 难怪就连青天鉴灵都无法找到他的踪迹,只是规则允许他这样做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再次令人们震惊。 随秦皇上山的数十名秦国强者被尽数斩裂,秦皇重伤,而井九的剑似乎都没有拔出来。 回音谷外有很多真正的修行强者,眼力不凡,自然能看出来井九已经出剑,只是速度太快,身法玄妙莫测。但他们不知道井九用的究竟是什么剑法,惊叹不已,心想青山的剑道天才即便在幻境里竟也是如此了得。 接着神使出现,拿出了那张纸。 那是数十年问道。 从问道者们初入幻境,其间风雨飘摇,白云苍狗,碧海蓝天,直至秦皇封禅,被井九重伤于庙。 那张纸最下方写着二十六个名字,那是进入幻境的二十六名问道者,按照他们在幻境里的停留时间长短、所建功业排出名次。榜单前列是几个熟悉的名字,童颜第五,白早第四,奚一云第三,何霑第二,白千军自然居首。 回音谷外的修行者议论纷纷,尤其对何霑颇感可惜,如果他不是忽然放弃大好基业,毅然远赴海外,以他在幻境里展现出来的能力与权谋,应能与白千军一争高低。 有些意思的是,榜单倒数第一并不是最先离开幻境的问道者,而是那名叫做姜瑞的散修。 想着那名散修在幻境里的丑态以及最后惨淡的结局,修行者们很是不耻。 青山弟子幺松杉挑眉问道:“此人在何处?” 有人应道:“好像早就已经离开,应该是怕何霑出来弄他。” 大树下,那位水月庵的少女听着这些议论,望向瑟瑟,小声问道:“你真准备把他一直关着啊?” 瑟瑟说道:“我可听不懂你说什么。” 事情做就做了,但承认是绝对不能承认的。 榜单倒数第二是那位昆仑弟子。 井九与卓如岁的名字出现在很不起眼的中间段。 这让很多人感到吃惊,青山弟子们更是剑眉微挑。 在他们想来,卓师兄杀了最多的问道者,小师叔更是了得,凭什么排在这里? 如果放在平时,青山宗必然不会答应,只是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解决。 神使说得很清楚,只有白千军才能拿到仙箓,那井九应该怎么办,真的答应秦皇的条件? 无数视线落在天空里,注视着庙里的井九,猜想他会如何选择。 在人们想来井九应该会答应秦皇的条件,即便是方景天与南忘这两位青山大人物也持相同的看法。 如果白千军死在井九剑下,这次的问道大会便没有胜者,仙箓还是会留在云梦山,对中州派来说没有任何损失。 为青山宗的利益考虑,井九也应该答应他。 白千军便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如此强硬。 回音谷外忽然再次响起一阵惊呼,因为他们看着井九提剑走到神使面前,然后听到了那段对话。 童颜与白早来到青天鉴旁,奚一云与其余的问道者也来到了这里。 他们看着闭眼沉睡中的井九与白千军,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那只琉璃铃铛忽然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鸣声。 井九站了起来! 众人吃惊想着难道幻境里的事情结束了。 但井九的眼睛并没有睁开,气息也没有任何变化,明显没有醒来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神魂在幻境里面,真身为何能动? 难道他居然连通了真实与虚幻? 看着这幕画面,包括白早与童颜在内,所有人都震惊的无法言语,觉得好生不可思议。 …… …… 威胁的前提是你有能力伤害、甚至消灭对方。 所有人都觉得很荒唐,就像秦皇一样。 神使是青天鉴的规则具象化,那井九如何伤害甚至消灭对方? “规则就是这个世界运行所遵循的法则。” 神使的声音还是那般平静。 那些必须被遵循的法则,是无法被改变的,更无法被抹灭。 比如春天的时候树会变绿,秋天的时候会变红,然后落下,变成腐泥。 比如小溪会往下流,遇着山崖形成瀑布,汇成潭水。 比如冰冰于水。 比如青青于蓝。 神使继续说道:“我的能力是这个世界的上限,这也是规则。” 井九说道:“墨公当年触摸到了上限,所以遇着雷劫。” “不错,他知道自己无法逾越,所以选择了放弃。” 神使说道:“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一种力量可以超过我,因为我就是那道线本身。” 井九说道:“所以你对那道线之上的世界一无所知。” “你到底在发生什么疯?” 秦皇再也听不下去了,喘息着说道:“如果他可以被战胜,我们这些人为何要如此辛苦争抢问鼎的资格!” 井九说道:“我没有抢过。” 秦皇怔住了,想着这些年的事,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觉得好生不可理喻。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是疯的……你这个疯子!” 来到青天鉴幻境里的修行者,每个人都自幼勤奋修行、努力,不肯浪费半点时间。 因为他们想要获得更高的位置与权势,最终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以求得到神使的认可。 井九生来便是楚国皇子,很顺利地成为皇帝,按道理来说,他起步的位置要比别的问道者都高,但是…… 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 …… “墨公当年差天一线,差我亦是一线,我与天差不多齐。数十年后,我想知道究竟是天高,还是我更高。” 井九说完这句话,挥剑斩向神使。 神使没有动,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轻薄的木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振动,发出嗡鸣的声音,足以切开世间最坚固的事物。 然而,它无法斩开青铜鼎上散出来的烟雾。 木剑遇烟而溃,变成无数粉末,随风飘散,如青烟一般。 青烟里,神使静静看着井九,没有怜悯,没有同情。 再如何强大的剑道修为,在规则面前都没有意义。 井九依然平静,放掉手里残余的剑柄,向前踏了一步,便要走进青烟里。 神使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那双无情无识的眼眸里忽然出现匪夷所思的情绪。 擦擦擦擦,无数声极锋利的剑鸣声在庙里响起,然后迅速扩散至整座不周山,落在所有人的耳里。 轰的一声巨响! 小庙变成无数碎屑,激散而出。 秦皇浑身是血,惨然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不知生死。 阳光散落峰顶,已然没有井九与神使的身影。 …… …… 山间的瀑布忽然倒流,溪水骤涨。 满山红叶忽然渐渐变绿。 极寒之地的冰忽然变得滚烫起来,蒸出无数云雾。 海上起了一场大风,海面却平静如镜。 无数云雾汇集至不周山的上空,变成如铅的厚云,遮住了太阳。 幽暗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一道笔直的剑光。 无数天雷落下,释放出恐怖的威能。 闪电照亮天空,又骤然消失。 那道剑光依然向上而去。 在剑光的四周,隐约出现无数道身影,实则都是一人。 …… …… 青天鉴的世界里,出现了无数异象。 不周山处的动静,吸引了无数视线。 河间郡的一间王府里,那位中年王爷看着天空里的飞沙走石,脸色苍白,害怕不已。 南方某处山野,已然垂垂老矣的张大公子,看着忽然在深秋生出的野花,又看了看极远处天空里的那道剑光,忽然生出某种猜想,颤颤巍巍地跪到地上,叩了三个响头,然后举起双臂,用苍老的声音嚷道:“陛下威武!干死他们!” 大海深处,所有船队都紧急驶回了岛间船坞,何霑一个人留在了海面上,感受着天道法则的细微变化,低头不语。 青鸟依然在枝头,看着雷电交织的阴云与那道不肯回头的剑光,很是忧虑,忧的是井九能不能成,还有就是……都被人看了去,将来不知道有多少麻烦。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看似很长。 其实很短。 天空忽然放晴,一片碧蓝,就如远方的海。 雷鸣电闪不再,那道剑光也消失无踪。 小庙已经变成废墟,青铜鼎静静留在原处,散出青烟。 青烟里,神使的身形渐渐显现出来,比先前淡了很多。 井九回到峰顶,带来一阵清风。 清风拂过,青烟渐散,神使的身形也随之离散,化作无数光点,消散无踪。 井九的神情有些疲惫,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走到青铜鼎前。 青铜鼎仿佛回到最初的模样,但已经有了变化,那些纹饰里隐隐透出亮光,隐有仙意溢出,难道仙箓就在鼎里? 第一百三十五章夺鼎 秦皇醒了过来,看着站在鼎前的井九,失魂落魄至极,喃喃道:“这不可能,规则怎么可能被打破?” 井九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问题真是愚蠢至极。 修道的意义或者说目标,就是打破规则,摆脱束缚,飞升得大道。 如果指望上苍的怜悯或者允许,天雷不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必须不惧天雷,方能斩天而出。 无论在真实世界里还是在幻境里,都是如此。 从转生在楚国皇宫的第一天,听到脑海里的那段话开始,他便没有想过什么问鼎。 他想的是——夺鼎! 成为天下共主,得到所谓神使的认同没有意义,因为那依然是寄望于天、或者别的人。 只要能够突破规则,打破这个世界的上限,这鼎自然便是他的。 在很多人包括秦皇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他看来却是所有问道者都应该做到的事情。 青天鉴里的世界固化不变,问道者来自外界,只要能够保持道心清明,眼里便不应该有那道线。 以真实入虚妄,此间的规则又如何能束缚住他们? 这件事情说起来简单,实则非常困难,除了像井九这样剑心通明、无视万年风雨的人物,谁能做到? “就算你打破了规则,又怎么拿到仙箓?” 秦皇冲着他的背影不甘心地喊道:“如果你得到神使承认,他会把仙箓给你,现在谁能给你!” 青铜鼎表面的纹饰隐隐散出仙意,想来长生仙箓便在里面,只是正如秦皇所言,井九该如何拿出来? “规则是世界的纹饰,消失之后,一切真实都将显现。” 井九没有理秦皇,看着青铜鼎说道:“原来你就是仙箓。” 说完这句话,他伸手准备取鼎。 他的手指离青铜鼎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他缓缓收回右手,静静看着青铜鼎,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是在等什么。 秦皇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无数猜疑与不安。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井九换了左手,再次伸向青铜鼎。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便再无犹豫,他的动作如最轻的风与最快的闪电,握住了青铜鼎。 过去的三十余年里,他在小庙里看这只青铜鼎看了很多次,也握过很多次,确定只是普通的青铜鼎。 但这一次他感受到了明显的不同。 一道极其强大的仙家气息。 还有一道极其幽然微渺的神念。 青铜鼎忽然消失了。 井九的神情变得很认真,左手握紧成拳。 无数道明亮的光线从他的手里射出,直接把他的手掌照的透亮无比,甚至就连骨头都清晰无比。 画面秀美而又诡异。 那些光线带着极其清淡雅和的仙家气息,看似温和,却不知道隐藏着多大的力量。 井九双眉微挑,身体颤抖起来。 他这时候实际承受的痛苦远超表现出来的程度。 这是仙家气息的冲击! 如果换作别的问道者,即便是道心最为坚毅的赵腊月,这时候也只有放开手掌一途。 井九没有放手,脸色越来越苍白,就像是纸一样。 峰顶远处传来一声鸟鸣,似是警告。 一道鲜血从他唇角溢出,但他还是不肯放手。 遥远的深空里,甚至可能来自另外的世界,传来一声极其清亮的铃声。 井九的眼神更加清明,近乎漠然,轻喝一声。 “收!” 啪的一声轻响。 就像是一本书被合拢。 轰的一声巨响。 数百道闷雷同时响起,然后瞬间消散。 不周山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下一刻便会倒塌。 峰顶的石砾废墟尽数飘浮而起,向着四周疾速扩散而开。 远方的云海也是同样如此。 无数事物被一道无形而宏大的力量逼退到了空间的边缘! 碧蓝变得更加碧蓝,澄净变得更加澄净。 峰顶出现一片虚空。 …… …… 井九站在虚空中心,向天空望去。 他发现天似乎薄了,那就是近了些。 接着他往地面望去,发现地似乎厚了,那也是近了些。 这也就意味着,天地似乎比先前近了数分。 然后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左手。 他的左手依然紧握成拳,指间隐隐散发出丝丝仙意。 那些仙意很淡,除了他应该无人能够感知到。 仙箓在手,便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举目远眺,从东方的碧海到西方的楚都,最后落在山间,发现青色的树叶再次变红。 “走了。”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他向虚空踏出了一步。 …… …… 云梦山。 回音谷。 楼后洞府。 青天鉴畔。 很多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 他从蒲团里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所有问道者便知道有大事即将发生。 井九忽然动了,向前走了一步。 然后,他睁开眼睛,就此醒了过来。 他望向四周,看到了柳十岁、白早、童颜、卓如岁、还一些没记住名字的问道者。 包括童颜在内,所有的问道者向着他齐齐躬身行礼,以为祝贺。 井九点头致意,看了柳十岁一眼,便抬步向洞外走去。 那只琉璃小铃铛发出一声清鸣,跟在他的身后。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很是吃惊。 问道者从青天鉴幻境里回来后都难免会心生惘然,便是奚一云这样的人物也需要片刻时间才能真正平静下来。 谁能像他如此平静,竟根本不需要时间消解真实虚幻的转化,就像过去的数十年不存在一般! “你给我站住!” 洞府里忽然响起一声愤怒的暴喝声。 人们转身望去。 白千军坐在蒲团上,也已经睁眼醒来,眼里满是愤怒与不甘的情绪。 “你这样不符规矩!我不服!” 童颜微微皱眉,于是变得浓了些。 他知道师妹这时候不方便说什么,准备开口。 谁也没有想到,白千军这时候刚从幻境里出来,还带着秦皇的暴戾心性,恍惚之余行事极为混乱。 他使出天地遁法来到井九身后,一拳便轰了过去! 他的拳头里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带着极玄妙强大的气息。 井九转身,也是一拳简单击出。 白早暗道不好,井九不知道师兄动用了本命法宝,居然以拳相迎,只怕要吃大亏。 她对井九的信心太足,根本没想过要自己出手,这时候想要祭出南屏钟也已经来不及了。 青山宗修的是剑,中州派修的是玄门道法,都不以力量见长,但身为修行者,身坚逾铁,拳头自然也有如重锤。在所有人想来,两只拳头相遇,必然会发出雷鸣般的轰鸣,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响彻洞府的,竟是一声…… “咔嚓!” 这声咔嚓非常清脆,就像是刚摘下的果子被某个少年用手强行掰开,又像是新鲜的甘蔗被人从中折断。 其实这声音更像是年久失修的桌椅被人压垮。 就如不周山峰顶那座变成废墟的小庙。 咔嚓声里,白千军的拳头被震散,五指俱断,本命法宝裂成碎片。 那道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循手臂而上,接连震断他的臂骨与肩胛骨,便是胸骨都裂出了无数道缝隙。 摧枯拉朽,便是如此。 白千军被一拳击飞,重重跌落在青天鉴里,喷出无数鲜血。 洞府里一片死寂。 人们震惊无比地望向井九。 举世皆知,尤其是在与卓如岁那场剑争之后,井九可以说是年轻一代修行者里的最强者。但白千军也是中州派暗中培养多年的年轻天才,按道理来说,双方的境界差距肯定没有这么大。 为何井九与白千军对拳,会有如此碾压般的威势? 这绝对不是境界差距的问题,也不是剑元充沛的原因。 人们的视线落在井九的拳头上,发现他用的是左拳。 童颜想起来一件事情——从青天鉴幻境里醒来后,井九的左手一直握着,从来没有松开过。 想着幻境里最后的画面,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猜想,难道井九并没有把仙箓收起来,而是一直握在手里? …… …… (我知道自己最近写的不够多,但是我咳的够多啊~不调皮了,认真说声,写的好有意思啊。 明天结束幻境篇,与大家小聊几句我写这段时的感受与想法。) 第一百三十六章摘桃 青天鉴已经停止转动,白千军落在上面,浑身是血,根本无法爬起。 白早了解井九的性情,知道他不会就此罢手。 果不其然,井九准备向青天鉴走过去。 然而,白早还没有来得及出声,他便收回了脚。 洞顶洒落的天光忽然变暗,一只由青色光点凝成的巨手从天而降。 白早悄无声息站到井九的身前。 童颜行礼道:“见过师尊。” 洞府里的问道者们才知道,竟是白真人到场,赶紧躬身行礼,敛神静气,哪敢出声。 那只手落在青天鉴中间,拈起还天珠,也带走了白千军。 过了一段时间,问道者们确认白真人已经离开,才纷纷直起身来,脸上的神情变得轻松很多。 这时,青天鉴畔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你怎么就这么着急呢?” 说话的人是何霑,他已经醒了过来,眼里没有太多惘然与感慨,只有淡淡的追忆与不舍。 人们才想起来,他竟是最后一个离开青天鉴幻境的问道者,只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等什么? 何霑站起身来,看着井九说道:“我在海上过的很是开心,你应该让我再留几年。” 井九静静看着他说道:“此间也有碧海蓝天。” 何霑说道:“但没有那些人。” 井九说道:“这里也有人。” 何霑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说的有理。”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眼童颜。 然后他望向已经停止转动、仿佛泥画的青天鉴,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再回去看看,你呢?” 井九说道:“也许。” …… …… 问道结束,青儿姑娘却没有再次现身,参加问道的年轻修行者们自行离开洞府,走出小楼,来到回音谷外。 很多宗派的人们早在谷外候着,纷纷迎上前来,各种询问与关切。 柳十岁去了无恩门弟子所在的观礼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幺松杉、雷一惊等青山弟子很是兴奋喜悦,走到井九身前,齐声道:“小师叔威武。” 井九平静点头,转身望向从大树下走过来的瑟瑟,说道:“你的铃铛很好用。” 瑟瑟伸手把那个琉璃小铃铛召回袖里,得意说道:“我的铃铛当然好用,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就好。” 井九说道:“多五个。” 听着这话,瑟瑟眼睛骤亮,心想再多杀五个,那应该没人敢生事了吧? 水月庵少女站在她身边,完全听不懂她与井九在说什么,一脸茫然。 井九看着她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水月庵少女完全没想到他会与自己说话,看着他的脸,一时间竟有些无措,说不出话来。 “抢了别人的问道名额,得了一张仙箓,居然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是过分!” 瑟瑟佯作生气说道:“记住了,这位师姐叫甄桃,不是假桃。” 井九不知道她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心想难道这真的很过分,那是不是应该弥补些什么? 他看着水月庵少女的眼睛,认真说道:“名字很好听。” 甄桃觉得脸有些热,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井九本就没有对话的意思,继续说道:“我以水月庵弟子的身份参加问道,所得仙箓自然也应归于水月庵,但我暂时还不能给你们,要等一段时间。” 听到这话,甄桃有些吃惊,心想难道你还真要把仙箓给庵里? 吃惊的不止是她,而是在场的所有人。 没有人觉得井九是在用在找借口拖延,因为这不是青山宗的行事风格,而且就算他不给水月庵也没人能说什么。 可是……用了数十年的岁月才得到的仙箓,难道就这样送了出去?要知道那可是仙箓,真正的仙家法宝,对修道者有着难以想象的意义,可不是普通的东西! 青山弟子也很吃惊,在他们想来,仙箓是小师叔凭借匪夷所思的天赋与坚忍卓绝的数十年问道所得,自然想怎么处置都行,只是仙箓太过重要,极有可能影响到宗派的整体实力,别的师长会同意吗? …… …… 还天珠被白真人取走了,青天鉴的世界里便没有了太阳。 永夜就此来临。 温度急剧下降,河流山川乃至树木鸟兽,万物皆被冰封,比真实世界里的雪原还要寒冷,天地间一片死寂。 这个世界里没有声音,也没有生命。 所有的一切都停伫在原先的地方,保持着原有的姿式与动作,包括人类,沉默地等待着下一次幻境开启。 青鸟在黑暗的世界里高速飞行,如闪电般穿梭,时而在凝固如脂在碧海上空,时而落在沧州城外的湖边。 看着荒凉而黑暗的世界,她的心里生出无限的悲凉。 按道理来说,这里应该是她的世界,但她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就像过去数万年里的每次开启与封闭,她只能无助地承受着这些轮回——青天鉴是云梦山的法宝,必须要服从主人的意志。 除了悲凉,她的心里还有很多警惕与不安,因为白真人取走了太阳,却没有召唤她出去问话。 ——井九能够拿到仙箓,离不开她的帮助,真人不应该察觉不到这些。 想到井九拿到仙箓便干脆地离开,连句话都没有留下来,青鸟便有些生气,心想真是无情的男人。 比童颜差远了。 想着这些事情,她发现自己飞到了楚国皇宫,落在了檐角上。 在这里她看到过很多有趣的画面。比如秦国小公主倒在楚国皇子的怀里,比如黑瘦小侍卫拿着剑不停打瞌睡的模样。当然,在这里看到更多的还是那些无趣的画面。比如墨公最终没能拔剑,比如杀来杀去,比如井九只知道修行,却不肯教自己究竟怎样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忽然,她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有些不一样。 一阵微风在皇宫的红墙黄瓦间穿行,穿过她的羽毛。 这风没有温度,但有味道,带着淡淡的咸味与腥味。 风来自海上。 这是为什么? 青鸟挥动着翅膀飞起,在黑暗的天空里,如闪电般高速穿行,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在整个世界里巡游了三次。 她再次落回楚国皇宫的檐角,转首望向世间某处,眼神微亮。 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吗? 她明白了。 井九确实没有给这个世界和她留下任何交待,但他留下了更宝贵的东西。 他打破了这个世界的规则。 这个世界并未死去,总有一天会再次活过来。 这个世界里的人们也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再次醒过来。 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不需要仙箓,不需要仙气,不需要真人的法门,只需要这个世界与生活在世界里的人们自己。 青鸟再次飞了起来,如闪电般飞行,照亮夜空里的每一处,以及世间的每个角落,满是欢快的味道。 闪电掠过,照亮某个山坡上的栗子树,还有树下的人影。 …… …… 井九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回到青山宗的观礼台。 白早觉得有些奇怪,不是因为他没有与自己说话,而是她发现井九看似平静,实则有些凝重。 当初在雪原里遇着那样的危险,井九也没有紧张,难道是因为仙箓的关系? 童颜走到她身前,用眼神示意,她才醒过神来,望向身前的问道者们,平静致意。 此时在场的问道者都在青天鉴的世界里生活了很长时间,短的也有十余年,彼此没有什么恩怨,这时候在真实世界里聚在一处,反而有种亲近感。有资格参加问道,都是各宗派的天才弟子,不出意外其中至少一半,可能会成为掌门,至少也是长老。他们之间的亲近感与这段共同的经历,对修道界日后的形势必然会有所影响。 作为将来的正道领袖,白早自然不能错过这种机会,对众人微笑说道:“诸位想必在幻境里都有颇多感悟,需要时间吸收,三年后再在此地相会,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问道者们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纷纷应下。 奚一云说道:“我在里面读了些没读过的书,写了些书,打算回斋里整理成集,若三年后事成,我自然会来。” 众人很是赞许,然后望向另外一位在幻境里风生水起的人物。有人与何霑相识,笑着说道:“你在外面是天下第二,在里面也是天下第二,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去世间游历,寻些法宝功法,争取再往上走一步?” 何霑看了童颜一眼,说道:“我有个朋友说过一句话……早有井九在上头。所以第一就不想了,我打算去白城。” “白城,你为什么要去白城?” 瑟瑟心想你就算要装成果成寺的僧人,也没道理去那里啊,难道是……她往何霑下身看了一眼,担心想着别是受刺激了吧?就在她准备问他是不是不习惯多了些什么的时候,甄桃忽然轻声喊道:“那边怎么了?”。 众人望去,发现是青山宗的观礼台,不禁有些吃惊,心想谁敢招惹那些人? 那里的气氛确实有些问题,有些紧张。 井九站在南忘身前,南忘的神情有些寒冷。 瑟瑟顿时忘了何霑的事情,对甄桃说道:“我就说吧,青山宗怎么可能把仙箓给你们,傻啊?” …… …… (来不及写幻境感言了,明天写。) 第一百三十七章意难忘 青山宗那边的事情,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数百道视线落在井九的左手上。 他左手紧握,不是因为激动,也不是愤怒。 人们都看到了他在青天鉴幻境里夺鼎时的画面,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白千军被重伤的消息也已经传开,人们更加确定长生仙箓应该便在井九的左手里。 众人很是吃惊不解,不明白井九为何不把仙箓收起来,而是就这样抓在手里,难道他就不担心出事? 某处忽然响起一道阴沉的声音:“井九这样做明显不合规则,如果一开始就说明可以这样做,谁不会想着破境?” 说话的人是位昆仑派的长老,说的还是井九夺鼎的事情。 一位大泽高手嘲笑说道:“就算你想,难道你能做到?” 与青山亲近的宗派发话,那些心向中州派的宗派自然也不会落下,纷纷发声,认为井九以这种方式拿到仙箓,实在是令人无法服气,场面有些混乱,眼看着便要搞事情的节奏。 这个时候,青山宗的观礼台上有人嗯了一声。 这声嗯是从鼻子里面发出来的,很是婉转,并不好听,透着股极懒散的味道,却又极具挑衅意味。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声嗯,觉得好不舒服,抬头望去,发现那人是卓如岁。 卓如岁抬起眼皮,在那些人的脸上慢慢看了过去,没有说话。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那声嗯便是青山宗著名的口头禅。 你们想死吗? 没有人想死。 想着卓如岁的威名和他在青天鉴幻境里的凶名,包括那位昆仑派长老在内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回音谷外一片安静。 井九用这种方式拿到仙箓,中州派是否认为合乎规则,反正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相信这时候几位掌门真人应该正在云梦深处商议这些事情。 …… …… 井九心想柳词与卓如岁这对师徒还真的很像。 他自然不会理会那些人,对南忘说道:“我之所以坚持,自然有我的理由。” 南忘面无表情说道:“哪怕你的提议如此荒唐?” 与瑟瑟等人想的不同,井九与南忘说的不是仙箓给水月庵的事情。 因为连三月的原因,南忘从来都不喜欢水月庵,但不会理会这种事情。 如果可以井九绝对不会与南忘说话,更不会靠近她的身前,但这件事情有些麻烦,他必须与柳词尽快见面。 “是的。”他说道。 南忘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她身后的天空里,出现数十道极细的弦,锦瑟剑破空而去,不知何处。 这幕画面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南忘对方景天说道:“我与井九先行一步。” 说完这句话,锦瑟剑已然破空而回,数十道细弦,再次显现。 弦再收时,她与井九的身影已经到了前方那座山峰里。 方景天微微皱眉,心想发生了何事,也不想再多停留,吩咐青山弟子集合,然后驭剑离开。 …… …… 离开不是说直接离开云梦山,而是离开回音谷。 拿到仙箓便转身走人,那会显得太欺负人,太没礼数,就像青鸟曾经对井九的看法那样。 剑光闪动,青山弟子回到了蜕皮之屋。 方景天脸色微沉,直接沿着长廊走到崖后,来到井九的房间前。 南忘盘膝坐在门前。 数十道无形的剑弦遍布四周,把房间围住。 方景天看着这幕画面,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南忘说道:“他不肯说。” 方景天说道:“我才知道,他居然真准备把仙箓给水月庵。” 南忘说道:“我没意见。” “谁允许他自己决定?” 方景天大怒说道:“长生仙箓是白先人留下的至宝,对宗门事关重要,不要说他,便是你我也没有决定的资格!” 南忘看了他一眼,嘲讽说道:“难道你也要像简如云那般,把井九逐出山门?” 很多年前青山试剑后,井九便成为了青山九峰暗中重点培养的天才弟子,他也没有辜负期望,梅会道战第一,现在又拿了问道第一。而且他是景阳真人的隔世弟子,神末峰的长老,除了掌门与剑律元骑鲸,谁能动得了他? 方景天的脸色更加难看,说道:“师妹,我记得你一直都很不喜欢神末峰。” 南忘说道:“我现在也不喜欢,但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方景天沉默片刻,说道:“让我进去与他说。” 南忘说道:“现在谁都不能进去。” 方景天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南忘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方景天没有办法,拂袖而走。 南忘睁开眼睛,看着栏外的流云清风,问道:“仙箓……有问题?” 井九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 他看着自己的左拳,仙箓就在里面,即便被他的指掌封住,依然不停向外界散发着淡淡的仙气。 好在仙气太淡,应该只有他与某些神兽能够闻到。 进入幻境前,他曾经做过数次推演计算,结果都不怎么好。 当时他就知道此次问道可能会有些问题,才会让顾清先行离开。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只是已然如此,想再多也没有意义。 他推开房门,取出竹椅躺了下来。 感受到身后的动静,南忘微微挑眉,心想这画面真是难看,于是盘膝飘起,比竹椅高出半尺。 栏外崖间忽然传来响声,似乎有人正在往上爬。 南忘与井九都没有动,因为感知到来者是谁。 井九依然躺在竹椅上。 南忘依然飘在半空中。 柳十岁爬上峰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奇怪的画面,呆住片刻才醒过神来。 “见过南师伯,见过公子。” 他跪在地上磕了六个头。 井九说道:“要你过来是想看看你的情形,不过看你爬山如此轻松,应该无碍,那就回吧。” 柳十岁啊了一声,心想在幻境里是您喊我不要走远,自己好不容易来了,怎么就要走呢?老实人不代表不聪明,他很快便想到,公子这边肯定是有事,说不定还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不然南师伯为何会在这里守着。 他说道:“我留下来给您护法。” 井九看了他一眼。 柳十岁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有些犹豫。 “我亲自守着他,你不用担心,赶紧滚回你的地方去。” 南忘脸色微沉说道:“本应在剑狱里反省的弟子却在世间招摇,传了出去,青山师长还怎么管教弟子?” 井九说道:“他是掌门喊过来的。” 柳十岁有些尴尬,心想确实如此,公子已经得了仙箓,自己还是早些回庙里比较好。 正准备离开,他看到那把竹椅磨损的有些严重,忍不住说道:“我在那边种了些竹子,给你做个新的?” 井九说道:“也好。” 柳十岁翻过栏杆,顺着原路从崖壁上爬了下去。 想着先前的对话,南忘不知为何有些不舒服,冷哼一声,说道:“你另外那个徒弟去哪儿了?” 井九知道她问的是顾清,说道:“我让他提前回了。” 南忘挑眉,说道:“你进去之前就知道自己会赢,也知道仙箓有问题?” 井九嗯了一声。 南忘沉默了会儿,说道:“掌门让柳十岁以无恩门弟子身份加入、亲自前来坐镇,也是看好你能赢?” 井九又嗯了一声。 南忘看着崖外的风景,若有所思。 井九问道:“为何还没回来?” 他问的是青山掌门柳词。 南忘说道:“你不按规矩来,拿了仙箓自然有人不服,掌门真人要给你处理这些事情,哪能这么快就回来。” 井九说道:“如果我没想错,他会比想象的回来更早。” 南忘说道:“仙箓的问题你真的只肯跟掌门说?连我也信不过?” 她有些不悦,想到自己这个清容峰主居然给一个年轻弟子看门,便更加生气。 井九看着她的背影,知道她在生气。 他想起很多年前清容峰顶的那块大石头、石后的花树与石上喝酒的刁蛮少女,唇角露出一抹微笑。 对他来说,这真是很罕见的情绪。 紧接着,他想起那个少女喝醉后唱的小曲,微笑顿时消失。 …… …… 云梦山某道秘谷的最深处,有一个极隐蔽的洞府。 洞府里的禁制非常强大,即便是通天境的青山强者来袭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一只手拈着还天珠放在了石桌的中间。 无数道光线从还天珠里投射出来,照亮了洞府四壁。 洞府是圆顶,那些画面便连在了一起,看着无比广阔。 那些画面,是问道者们在青天鉴幻境里的数十年。 哪怕是最偏僻的山村,最细微的动作与表情,都在这些画面里。 画面高速地掠过,变成无数各种颜色的彩带,但在那双无情无识的眼眸里,却与真实的画面没有区别。 白真人不需要问青鸟幻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时调出那个世界,观看过去发生的事情。 青鸟根本没有办法隐瞒她任何事情。 白真人没有看别的问道者,只是在看井九与青鸟。 她看着楚国皇宫里那个婴儿无声出生,看着他站起身来,看天看地,看着他长大成人,修行不理世事。 墨公进入皇宫,井九第一次真正出手。 “很快。”白真人自言自语说道:“但还不够快。” 画面继续高速向前,很快便来到最后阶段。 不周山里,满山红叶如火,石阶如玉带,秦皇登阶而上,于庙里遇井九。 数十名秦国强者被斩成肉块,秦皇身受重伤,井九的手还在剑柄上。 当时青鸟望远山,看红叶,看秦皇,有意无意间,略过了一些极重要的画面。 这些画面,现在都落在了白真人的眼里。 “够快了。”她说道。 洞府深处的阴影里慢慢显现出一个玉盘般大的兽眼,幽冷恐怖,满是杀意。 “你在镇魔狱里大闹一场,苍龙因你而亡,结果刚过几年就来我中州夺宝……” 白真人看着画面里正向虚空走去的井九,面无表情说道:“真以为我忘了?” …… …… (以下是感言,应该让本章超字数,以后想办法补偿大家,最近写的确实不多,我没说每天更新的是两章合一,我会尽快养好身体,恢复四千字更新,但看身体情况和这个月的行程,怎么感觉好像希望很渺茫的样子…… 首先请出一位读者的本章说。 那位读者是这样说的:秦始皇为什么要一扫六合,因为要问鼎,为什么还要求长生,因为他没出来。 这句话太妙,完全找到了我的痒处。 关于青天鉴幻境,我本想洋洒洒写一个单章出来的,后来一想在大道里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如此干脆利落而漂亮的行文,用得着那么多字吗? 我喜欢的那些意趣不多谈,最开始那句读者的本章说,基本就说完了,虽然我的主线条并非如此,下面就简单说两句。 青天鉴幻境与以前我写的入魔、周园一样,都不是副本,因为与主线的联系非常紧密。 大道朝天往后面看,大家就会发现,青天鉴与主线,那确实是……没啥联系。 但依然不是副本,甚至在我看来,是这三次冒险而成功的尝试里,最没有偏离主旨的一次。 大道朝天是二世成仙,自然清淡,井九没有什么心路历程,无法写前史,也无法通过对照的人与事,来反写他。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幻境里问道者们的选择、历史进程,要完成的就是这种工作。幻境这一段甚至可以理解为大道朝天的前史,只是要比真实世界里景阳经历的那段历史简单太多,因为幻境里只有井九,却没有太平。 至少百万字篇幅的长篇修真宫斗只用了几十章就解决,非常经济而且干脆,正是我写大道追求的境界,所以我很满足。 从审美的角度来说我也非常满意,我在里面认真写的细节都是我喜欢的腔调与画面。那里面有嘉靖,有张居正,有胡宗宪,有始皇帝,有钩弋夫人,有郑和,有庆余年,有两小儿辩日,有很多真实或虚假的故事。 再说回想表达的意味,大概便是这章的章节名,终究意难忘。 大前天的章节名叫要与天公试比高,中间井九有段问自己与天谁更高的话,这些当然都与八三射雕有关。大概十几天前,我说哪怕现在随意点开射雕的主题曲还是会起鸡皮疙瘩,蝴蝶跳出来说,以后更会起啊!你以为自己还会变年轻吗……真是伤感,另外与蔡国权的天意人心这首歌也有关系,向大家强烈推荐。 最后向大家宣布一个重要发现,如果你含着樱桃味的止咳水果糖再抽烟的话,会有明显的鱼腥味。) 第一百三十八章是,师叔 阴影里那只玉盘大的眼睛,便是中州派的镇山神兽麒麟。 听到白真人的话,麒麟的眼神更加冷酷,杀意仿佛实质一般,明显想要去杀了井九。 “仙箓无法被炼化,他便是个死人,你不用亲自出手。” 白真人淡然说道:“这件事情,你我就当不知道好了。” “鉴灵有问题,要不要唤出来问一下?”麒麟用神识说道。 “都要成妖了,何必多此一问?” 白真人伸手向夜空里抓出一物。 那个物体正是青天鉴,只是不知被她用什么道法缩成一个小圆盘,可以握在手里。 无数道极寒的玄气,从白真人的指间溢出,青天鉴表面渐渐结冰。 这层玄冰看似极薄,实则无比坚硬,就算是仙剑也很难斩开。 她挥手把被冰封的青天鉴,镇压进了云梦山地底深处绝脉里。 数百年后,鉴灵消散,幻境重启,或者青天鉴才能重见天日。 看着这幕画面,麒麟的眼睛里出现一抹满意的神情,觉得如此处置最为妥当。 白真人离开洞府,来到云梦山高处,气息渐冷,仿佛变成了一座坚可不摧、寒气逼人的雪山。 今次问道大会,中州派的目的是替仙箓寻找继承者,只要够强,不管是谁都可以。 但既然拿到仙箓的是那名青山弟子,那么继承者便会变成承载者。 继承者与承载者只有一字之差,遭遇却有天壤之别。 就像她对麒麟说的那样,那人会被仙箓控制,变成一个傀儡,除非对方能够炼化仙箓。 放眼世间,有谁能够炼化仙箓呢? 想着这个问题,她的眼底深处出现一道极淡的警意。 逃出镇魔狱的灰影、被放出来的冥皇、问道数十年只想着修行破境、不周山顶踏碎虚空…… 难道真的是你? 你居然还活着? 那这次你总该死了吧? …… …… 蜕皮之屋的地板、墙壁、门框上都被割出无数道痕迹,看着就像是密密麻麻的符文,天光落在上面,被反射出各种奇怪的形状。 井九躺在竹椅里,右手的食指在门框上缓缓摩娑,感受着那种奇妙的触感,看着南忘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崖间忽然生起一阵山风,吹散流云,破开一个若有若无的空洞,隐见青衫闪动。 南忘起身行礼。 青山掌门柳词从崖外走了进来。 他毫无疑问是朝天大陆最顶峰的大人物,但除了身形有些高大,再无特异之处。 他穿着件寻常的布衣,双眉平缓,神情温和,就如鞘中剑,毫无锋芒。 当然,他的气息宽广而包容,也像是道剑鞘,能承一切事物。 柳词挥手示意南忘离开。 南忘微微挑眉,锦瑟剑动,把剑弦尽数收敛,然后转身而走,哼了一声。 看着她生气离开的样子,柳词宠溺的笑了笑,然后注意到,井九的脸上也挂着淡淡的微笑。 柳词有些吃惊,要知道这种程度的淡淡微笑,对井九来说,也已经算是宠溺到了极点。 如此看来,在青天鉴里七十年,终究还是有了些变化。 柳词袍袖微动,承天剑意散出,一座无形剑阵,笼罩了蜕皮之屋。 哪怕云梦山的麒麟潜至近处,也无法听到他与井九接下来的谈话。 “长生仙箓不是副箓,是正箓。” 没有任何寒喧与前言,井九直接说道。 柳词说道:“白先人当年留下三主三副,后来镇压冥皇时用了一道正箓,问道大会居然也拿出一道正箓,他们想做什么?” 仙箓乃是真正的仙家法宝,当今世间只有中州派有,那是白刃仙人飞升时留下的遗产。 副箓里的仙气若让普通人得了,足以洗根换骨,踏上修行大道,若让修行者得了则能延寿数十载。正箓的仙气更多,更重要的是里面极有可能残存着白先人的仙意,那对修行者来说是参悟天地至理,飞升得道的最高法门。 柳词本就不理解,就算中州派想当正道领袖,何至于拿出一张仙箓作为问道之赏。 现在知道是正箓,更让他觉得奇怪。 换成他这个青山掌门,那是绝对舍不得的。 中州派究竟想做什么? 仙人不在世间,无人接触过仙箓,按道理来说,没有人能猜到中州派的想法,但井九例外。 他说道:“仙意就是白刃留下的一道仙识,她可能通过某种道法自外界归来。” 柳词想着当年冥皇被镇压时的画面,神情忽而凝重,说道:“夺舍?” 井九说道:“不错,和你师父当年想的事情差不多,所以中州派需要挑选一个最强的、最适合的道身,先用仙识暗中控制,然后静待那一刻到来。” 柳词觉得莫名其妙,说道:“好不容易才出去,回来做什么?” 井九说道:“只是一道仙识,回来的想必也不会是全部的她。” 柳词望向崖外的云梦诸山,摇头说道:“中州之道,总是这般粘乎。” 井九说道:“对中州派来说,这便是一道隐而不发的雷霆,日后若真有事,雷霆降临,无人能抗。” 即便通过仙箓回到朝天大陆的白刃仙人只是分身,依然不是大陆上的修道者能够对抗的。 仙人便是仙人,百分之一的仙人也是仙人。 柳词说道:“很想看看雷落时,会是怎样的威势。” 井九说道:“落不下来,因为她的运气不好,仙箓落在了我的手里。” 柳词说道:“你打算怎么做?” 井九说道:“当然是炼化了这道仙箓,让她无法回来。” 柳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知道这是很难的事情。” 井九看着左拳,说道:“既然已经在我的手里,那就只有这么做。” 柳词说道:“如果你真能炼化这道仙箓,云梦山肯定能猜到你的身份。” 井九平静问道:“我是坏人?” 柳词淡然说道:“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坏人。” 井九说道:“既然如此,就算世人猜到我的身份,又能如何?” 世间知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数人。 赵腊月或者隐约猜到了,但她既然不肯挑明,他就当她不知道。 就像水月庵里那位一样。 他的真实身份暴露,真正受影响的是青山的声望。 飞升成功的师叔祖和飞升失败、转世重修的师叔祖,这是两回事。 柳词说道:“你想好如何炼化这道仙箓了吗?” 井九说道:“我在思考。” 柳词说道:“在你思考的过程里,那道仙识会占据你的道身,控制你的道心,如何阻止?” 井九说道:“若不可行,我会把左手斩掉。” 柳词看着他的左手,说道:“其实我有个很好的方法,拿个东西把你的拳头套着,保证不会出事。” 井九眯着眼睛,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不会同意。” 柳词微笑说道:“我就是随便说说,你急什么。” 井九说道:“尽快送我回青山。” 柳词的视线再次落在他的左手,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完全的信心可以炼化这道仙箓。 蜕皮之屋地面上的那些裂痕忽然颤动起来,然后微微上浮,变成肉眼可见的线条。 柳词的眼神平静却又专注,就像是永远没有风的水潭。 井九知道他要做什么,微微挑眉,但没有拒绝。 无数道剑意落在他的左手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裹了起来,就像是做了一个无形的拳套。 再没有一丝仙气能够从井九的指缝间流走,再灵敏的神兽也无法闻到味道。 这是青山主峰的承天剑法,也是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阵法,看似无形,实则有质。 井九承认不管是他还是师兄,承天剑都没有柳词学的好,顾清的天赋还是差了些,只看能不能想些别的办法。 他问道:“夺鼎不合规则的事情解决了?” 柳词说道:“不然我来这里做什么?知道你向来不走寻常路。” 井九说道:“既然中州派拿出仙箓是这种想法,便不会阻碍,至于我选择的道路都是唯一的道路,并非刻意。” 柳词摇头说道:“当年打牌的时候师父就说过,你的路数与众不同,有些一根筋。” 井九说道:“我们有三百年没打牌了吧?” 柳词沉默了会儿,行礼说道:“是的,师叔。” …… …… (今天是沙包姐,烽火,陈长生的生日,祝他们生日快乐,明天是蝴蝶蓝的生日,一并祝了,然后我的牙好难受……) 第一百三十九章掌门你来做? 青山掌门亲自坐镇,中州派别有想法,即便昆仑派等宗派对问道大会的结果有所质疑,也已经无法改变结局。 不管问鼎还是夺鼎,终究仙箓有了归属,中州派开派三万年的盛典便到了尾声。 当天夜里白早去蜕皮之屋见井九,想与他说些事情,却没有见到人,这让她有些不安。 在她沉默离开的时候,何霑已经离开了云梦山,瑟瑟发现后,追了他五百里,却还是没能追回来。 奚一云也向中州派告辞,连夜离开,回一茅斋去整理那本书籍。 提前离开的还有很多人,都是曾经进过青天鉴幻境的问道者,数十年红尘如烟云般飘散于眼前,但又有谁真的能做到一朝尽忘?他们需要时间来重新稳定道心,继而从那些红尘感悟里获得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三年后他们可能在云梦山再次相会,也有可能此生不再相见,只看最终能不能勘破这一关。 第二天清晨,青山弟子在方景天与南忘两位峰主的带领下,与中州派道友们道别,然后乘坐剑舟离开。 白早没有看到井九的身影,隐隐不安。听到方景天的解释,在场的修道者们才知道井九已经随着青山掌门真人提前离开,不禁议论纷纷,心想这哪里像是问道大会的胜者,更像是拿着仙箓便要跑路,就算是青山宗想要给中州派留些面子,也不至于这般低调。 …… …… 在晨光的照耀下,一朵白云向着云梦山外飘去,就像在清透水面向远方飘去的莲花。 这里还处于云梦大阵的范围,可能是为了表示对中州派的尊重,那朵云飘的不是特别快,可以看得很清楚,那并非真实的由雾气凝成的云,而是由无数道极强剑意织成的剑云。 柳词与井九在云上前后站着,保持着同样的姿式,背着双手,平视前方,身形被远处的朝阳衬着,如真实的仙人。 承天剑插在天光峰的碑间,非真正大事不会出青山。当年云台一役,柳词生擒西王孙时,便带着承天剑,但这次他没有带,因为井九的原因,所以只能驭剑云回山,速度自然要慢些。 井九的铁剑比剑云快很多,但柳词嫌弃那把剑太脏。 左右无事,只要离开云梦山就好,剑云就这样飘着,他们偶尔说几句不怎么重要的闲话。 …… …… “西海剑派势衰,雾岛老鬼更不会出来,阴谋诡计这种事情,你应该向你师父学习一下。” “雪原里那位到底生了个什么?你如果不知道,那谁还知道?我又不知道师父藏在哪里。” “以他的性格,终究不可能一直藏下去,等着便是。” “既然这是中州的局,麒麟为何要跟着我们?” “想来是不甘心仙箓被夺,终究是好东西。” “他是不甘心苍龙被你所杀,想杀你报仇。” 被朝霞染红的天空里,隐隐传来一道极淡的气息。 那道气息古老而神圣,威严至极,明显想要遮掩住,但哪里瞒得过二人。 他们甚至看都没看一眼,便知道来者是谁。 柳词当然知道从镇魔狱里逃出来的那道身影是井九。 他自然也就能算到,在西海里把过冬救走的所谓青山长老也是井九。 他很清楚剑西来的剑有多强,过冬身受重伤,井九必然要夺仙箓。 所以他让柳十岁以无恩门弟子身份加入问道,然后亲赴云梦山坐镇。 青山宗修的是剑,讲究的是万事只在一闪念,追求的是一击必死,在出手之前则是要算尽所有。 想算清楚世间万事比较难,但要算明白同门在想什么比较容易,所以青山同门之间的配合向来不需要多言。 当年赵腊月与柳十岁没有任何联系,便能借着童颜的局,一举杀死洛淮南,也是此种。 “苍龙是冥皇杀的,与我无关。” 井九做出了解释。 对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事情。 他去镇魔狱私会冥皇,继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确实可能给青山宗带来很多麻烦。 柳词辈分低些,终究是掌门。 当然,这个解释更像是一句交待。 柳词叹息说道:“那要麒麟相信才行。” 井九说道:“今后我不来云梦山,它相不相信又能如何?” 剑云已经飘出云梦山,来到了豫郡的上空。 麒麟的气息在云梦大阵的边缘停下,没有再继续跟着。 它还跟着柳词,便会被视作对青山宗不敬,或者是威胁。 如果青山宗在下方的群山里藏了一个镇守,忽然来个反杀,它必然要吃大亏。 …… …… 麒麟想杀井九,必然不甘心,会把他拿到仙箓的消息泄露出去,事实上这个消息也瞒不住多长时间,相信回青山的路上可能会有些风波。 井九自然不惧,与柳词一路同行,比带着白鬼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除了雪原深处,天下尽可去得。 他只是想着到时候轮着来打发,会有些麻烦,伸出右手食指,在左拳上层层缚着的无形剑意上戳了一个小洞。 一道极淡的仙意,从那个细微小洞里溢出,然后从高空洒向大地。 豫郡四周多山,群峰险峻,密林幽深,而且有无数道地脉狭缝,隐藏着很多妖兽、邪宗高手,甚至可能会有些远古时期留下来的大妖。 这些妖物自然远远及不上麒麟厉害,但数量多了也很是可怕。 仙意如雨露洒向人间,群山里生出很多动静,至少数百道强大的气息渐渐生出,妖兽与邪修们向着天空望去,垂涎欲滴,哪怕明知道天空里那朵剑云必然不凡,却依然忍不住生出强烈的渴望与贪心。 柳词知道麒麟在后方看着这边,伸手再次封住井九的左手,然后一脚踩散剑云,居高临下望向地面。 他的视线在群山间扫过,如真实的巨剑,带去强大至极的威压,然后嗯了一声。 这声嗯很冷漠,很无情,很轻蔑,拖的稍微有些长,最后还拐了个弯,把那种不屑一顾、请君来死的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楚。 朝天大陆最强者在此,群妖哪里还敢停留,纷纷跪下表示臣服、不敢为敌,有的大妖则是以最快的速度潜入地底,经由潜脉逃走,生怕被一剑斩死。 剑云重新聚拢,把二人的身影藏在了天空里。 井九想着卓如岁靠着崖壁懒散的样子便觉得有些可惜,说道:“你那个弟子不错,只是越来越像你了。” 柳词淡然说道:“徒弟肖师有什么问题?” 井九说道:“你习惯了任何事情完备才会出手,就像当年那样,这样不行,似中州之道,太过粘乎。” 这个评价很直接,尤其是说像中州之道,这对青山中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柳词不悦喝道:“你来做掌门?” 井九毫不犹豫说道:“不要。” 柳词说道:“那你话就别这么多。” 天空变得安静起来。 远处传来大雁的叫声。 …… …… 行过豫郡,再过华阳,在南河州越过如泥线般的浊水,青山便在眼前。 大地忽然隆起,生出无数座山峰,峰间有雾气流泻而来,来到山前便成了云气,把整座镇子都淹没了进去。 从天空望去,那些云雾就像是无数条白色的缎带,在青峰之间挥舞,很是好看。 白早重修道法后,臂间便垂着白色的缎带,飞掠之时如惊鸿一般,就像是真正的仙女。 秦国小公主好像也是这般打扮的。 井九忽然想起来幻境里似乎也有些火锅,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说道:“我要下去吃火锅。” 柳词挑眉无语,心想你手里攥着仙箓,青山就在眼前,结果不急着回去,反而要吃火锅? 云集镇里的酒楼有几家,有雅间还卖火锅的却不多,所以井九带柳词去的还是原来那家。 酒楼的东家已经病故,现在接手的是三儿子,酒楼里的陈设也已经很老旧,于是有了老字号的美誉。 修道者与凡人之间的差别,就是在时间流逝之间令人绝望而伤感。 鸳鸯锅搁在桌上,简单至极的几盘青菜萝卜放在旁边,老板拿着金叶子退下楼去。 他想着父亲讲述多遍的那些往事,沉重喘息了十数次,才慢慢缓过神来,挥手示意掌柜去关门,不再接客。 原来青山仙师真的喜欢吃自家的火锅。 …… …… 红汤还在翻滚,白汤已经快要熬干。 井九没有动筷子,柳词不以为异,很多年前在上德峰吃火锅的时候就是如此——随着修为日深,井九吃的火锅越来越淡,直至不再吃,只有冬天的时候,元骑鲸用乐浪郡的新鲜食材打边炉,他才偶尔动两筷子。 汤快干了,火锅也就快吃完了,到了该说正事的时候。 “当初他用冥部弟子的身体逃出剑狱,在这里被赵腊月截住,然后被一名孟姓弟子斩杀,实则是借机脱困。” 井九说道:“那名孟姓弟子在上德峰里关了这么多年,可审出些什么没有?” 柳词说道:“他说是受了方师弟的指使。” 井九说道:“你如何想?” 柳词说道:“再看看。” 井九说道:“先前我便说过,你习惯了任何事情都完备了再出手,这样不行。” 柳词说道:“你行你来,掌门我给你。” 井九沉默。 柳词说道:“那你就别想太多。” 井九说道:“你不打算做点什么。”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三人是欺师灭祖的大反派,方师弟想杀了我们替师父报仇,有什么错?” 柳词淡然说道:“面对如此有道理的事情,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查到雷魂木是从碧湖峰流出去的,你便杀了雷破云灭口。再比如就算有雷魂木,他也解不开我的剑阵,只有你可以。” 井九抬起左手,看着上面缚着的层层剑意,平静问道:“是你放了他?” 火锅真的快要烧干了,白汤尽数变成雾汽,弥漫整个房间,继而充溢整座酒楼。 街道上忽然传来惊呼,云集镇里到处都是云雾,远道而来的游客们兴奋不已。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居民则是心烦意乱。云雾迷人眼,看不清楚道路,容易摔跤,看不清楚蒸锅里的动静,无法判断包子熟了没有。 不同的立场,自然有不同的感受。 仙凡皆如此。 柳词沉默了会,再次说道:“掌门你来做?” 井九依然毫不犹豫说道:“不要。” “那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柳词轻拂衣袖,带着井九从酒楼里消失。 第一百四十章阵阵阴风乱我心 锅里的白汤终于熬干了,几段煮软了的大葱有气无力地耷拉在锅边,看着就像卓如岁的眼皮。 柳词离开时的衣袖带起了一场风,吹熄了锅底的火,那些大葱不用担心被烧焦。 包房与酒楼里的雾汽也被清除一空,清风穿门而出,来到街上,驱散了所有的云雾。 清冷的阳光洒落在云集镇上,深秋的肃杀与高远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呈现在人们眼前。 外地来的游客还好,镇上的居民们则是惊呆了。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从来没有看过云雾尽消的画面。 人们很快反应过来,这必然是青山仙师了不起的道法手段,赶紧跪倒在地。 …… …… 云雾来自青山群峰,是水汽在天地间自然流动,也与那座大阵有关。 青山大阵开启,天光微有变化,峰间的红树青林,颜色也隐约有些感变。 洗剑溪畔与峰间的弟子们抬头望向天空,看到一朵剑云,知晓是掌门自云梦山归来,纷纷行礼。 那朵剑云没有落在天光峰,而是向着更远处的神末峰飘去,神末峰禁制自开,满山树木微摇,似在欢迎什么。 青山弟子很是意外,想到一种可能,脸上不由露出惊喜的神情。 小师叔回来了! 过往在青山年轻弟子心里,两忘峰是最让他们感到骄傲、崇拜的地方,现在这个位置已经被神末峰取代。 神末峰有赵腊月,有顾清,都与他们差不多年纪,便已有极盛之名,更不要说神末峰还有位小师叔。 从当年梅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井九被困雪原六年,后来为了突破剑鬼难关,他潜入朝歌城镇魔狱,与冥皇共修三年,出来后又陪着过冬赏春叹秋,仔细算来,十五年里他在青山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三年。 但他的名字没有被青山弟子忘记,反而更加传奇。 赵腊月在青山试剑里输给了卓如岁,转眼小师叔便在云梦山里赢了回来,还顺手拿了中州派的问道第一! 上德峰山间飘着薄雪,玉山师妹与轮值的几位师兄坐在道殿里,一面嗑着松子一面聊着闲天。 他们忽然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殿去,看着那朵剑云落在神末峰顶,玉山小脸上满是惊喜,把手里的松子塞进身边一位师兄怀里,说道:“我有事先走一步。” 看着她的身影迅速变成山道上的一道雪烟,那位师兄叹息说道:“小师妹总这样……都不知道她到底算哪座峰的。” …… …… 剑云落在峰顶,自然消散,化作无数道云气,与崖间的层云汇在一处,再也无法分清。青山又是数年未见,换作别的修道者,或者会有些淡淡感慨,井九没有这些想法,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看着峰顶仿佛永恒不变的道殿、洞府,听着崖间传来的猴子叫声,他发现自己这一世在青山停留的时间越来越少,在世间行走的时间越来越多——都怪腊月当年非要去世间行走游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崖间猿猴的欢快叫声戛然而止,树林里的摩擦声也忽然消失,本准备来峰顶欢迎井九的它们发现了柳词的存在,畏惧不敢向前。顾清与元曲从洞府里走了出来,还没来得给井九行礼便看到了柳词,赶紧拜了下去。他们没怎么见过掌门真人,但从外门进入内门的时候,在那个小楼里看过画像,有哪个青山弟子敢不把那张脸记在心里? 柳词示意他们起来,准备温言劝勉数句。 顾清现在名声很响,日后应该会是帝师,这个来自乐浪郡的元姓少年嘛,也有来历…… 峰顶忽然响起落叶被踩破的声音。 白猫从洞里踱了出来,长毛被梳的很干净顺滑,不知道是元曲的手笔,还是藏在毛里的寒蝉所为。 青山镇守白鬼大人爪落无声,踩破落叶,自然是故意为之,提醒人们看看我,看看我。 柳词看了它一眼,望向井九说道:“堂堂青山镇守,总不能一直给你守门。” 井九说道:“青山镇守,不来守着我,那去守谁?” 白猫眼睛微眯,心想你们这对师叔侄不继续装不熟了?真是无聊透顶。 柳词不知该如何回答井九的话,在顾清、元曲这些晚辈弟子面前,又不方便用那句话怼回去,苦笑离开。 顾清与元曲在震惊之中,白猫已经走上前去,极其缠绵地蹭了蹭井九的小腿。 井九知道它的意思,右手伸出食指,在地面一片树叶上写了几行字,然后隔空抓起,正准备交给猴子,想了想递给了元曲,说道:“给元骑鲸。” 元曲有些紧张,看了看顾清带着微笑的脸,又看了看白鬼大人似笑非笑的眼睛,心想现在什么都不用装了? 他驭剑离开峰顶,没敢直接去到目的地,而是按照上德峰的规矩,老老实实地停在山下,然后向着山上走去。 没走两步,他便看到如风雪般疾掠而下的玉山师妹,有些吃惊,问道:“师妹你要去哪里?” 玉山见着是他也很吃惊,说道:“我要去见师叔,你怎么却在这里?” 元曲把手里那片树叶递给她,说道:“帮我带封信过去,就放在那天夜里我和你看星星的石头下面。” 玉山带着羞意呸了口,说道:“懒得理你与峰里的师长有什么关系,你自己送去,我要去神末峰。” 元曲叹气说道:“师叔那么懒,怎么会愿意再收徒弟,就算你想转峰,也没人收啊。” 玉山小脸上满是自信的神情,说道:“当年试剑大会,是井师叔让我拜在上德峰门下,他没道理不管我。” 元曲无奈说道:“别闹,至少今天别去,师叔心情明显不好,一直握着拳头,看着就是想要打人。” 玉山睁大眼睛,心想师叔性情虽然冷淡,但向来不与人发脾气,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元曲苦着脸说道:“我不知道,师父又在闭关,谁敢去问?” …… …… 两小无猜的这对师兄妹在上德峰下做着很无聊的猜想时,神末峰顶有件真的很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 井九站在崖边看了会儿熟悉的云海,想着柳词一路上说的那些话有些郁闷。 他转身望向顾清,说道:“有件事情要和你说一下。” 顾清认真说道:“弟子听着。” “今后你是要做掌门的,承天剑得练好些,别的先放放。” 井九说道:“还有你的剑确实不行,不要总想着什么剑随人起,找时间我给你换一把。” 顾清行事谨慎,遇事淡定,道心宁静,但这时候还是傻了。 他知道师父在青山与修行界都有极深厚的背景,但掌门这种事情……你说要弟子做,弟子便能做吗? 井九没有理会有些失魂落魄的他,走进洞府,来到那扇紧闭的石门之前。 赵腊月败给卓如岁之后,便一直在这里闭关。 对很多修道者来说,闭关是件很神圣的事情,卓如岁当初在天光峰闭关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敢去打扰他。 可能是因为当年闭关的次数太多,井九不这样认为,也曾经对赵腊月等人说过,所以神末峰上的人们闭关还是会与外界保持沟通,甚至无聊的时候会出来听听对面清容峰的小曲。 感受到他的存在,石门缓缓开启,带着一些烟尘,赵腊月走了出来。 数年不见,可还安好? 井九与赵腊月没有问这些问题,只是互相打量了两眼。 赵腊月心想顾清说你已经游野中境,为何还把铁剑背在身后? 井九发现她的游野初境也已经圆满,有了破境的迹象,对此比较满意,但看着她的模样又有些不满意。 赵腊月的短发已经变成垂肩长发,偏生没有打理,看着乱糟糟的,比刘阿大都远远不如。 他说道:“梳子呢?” 这次离开青山的时候,他没忘记带走竹椅,也没忘记把阴木梳留下来。 赵腊月随意说道:“反正又不见人。” 不过现在见着人了。 她伸手从空中抓出水来抹到黑发上,顿时干净。 “随我来。” 井九带着她离开洞府,向峰顶更高处走去。 顾清还像个泥塑般站在崖边,白猫摇着头跟在后面。 峰顶最高处有个山洞,顶上被凿空,可以承星光与天地气息。 当年井九便是在这里,用剑游通知海外的巨人朋友去盯住雾岛老鬼。 他心意微动,伸手召出弗思剑看了看。 赵腊月捂着胸口,瞪了他一眼。 再如何信任,这般不告而取对剑修来说感觉还是很奇怪。 弗思剑的颜色确实有些不一样。 他转身望向赵腊月问道:“为何要压制剑意?” 赵腊月说道:“卓如岁是晚辈,我与他对战本就是以大欺小,再用弗思剑,就更不公平。” 井九说道:“这等多余的想法,在外面不要有。” 赵腊月说道:“若是敌人,自是一剑杀了。” 井九很喜欢一剑杀之这种说法,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现还有些湿。 赵腊月的手收进袖子里,似乎在拿什么。 井九没有注意到,右手轻挥,放出来了一些东西。 赵腊月生出强烈的警意。 她居然看不到那些东西。 刘阿大也很警惕,甚至毛都炸开了。 它闻到了那些东西的味道,可不就是镇魔狱里的那些蚊子! 啪的一声轻响,寒蝉从炸开的猫毛里掉到地上。先前柳词在时,它被吓得半死,哪里敢冒头,这时候落在地面,它好奇地望向空中,半透明的奇怪眼睛不停转动,仿佛在盯着什么。 井九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雪原小甲虫居然能够看到那些蚊子。 当然,寒蝉可能并不是看到那些蚊子,而是用热量感知到了对方的存在。 他觉得有趣,对寒蝉说道:“若你能管好它们,便给你用。” 寒蝉怔了怔,忽然翻过身来,用腹部对准井九,表示臣服与感恩。 紧接着,它的极细肢足高速摩擦起来,发出滋滋的声音,很是好听,就像是软玉轻敲一般,欢快至极。 …… …… 白鬼在洞外趴着。 寒蝉带着那些蚊子在四周守着。 神末峰禁制开启。 谁都别想再听到他接下来与赵腊月的谈话。 即便是柳词与元骑鲸也做不到。 井九说道:“我有些事要对你说。” 赵腊月有些紧张,点了点头。 安静的洞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井九说道:“坐。” 赵腊月在他身前坐下。 在外面她与井九的相处还是很自然,就像往年一样,私下无人的时候,她对着井九却是越来越乖巧听话。 井九说道:“有些事情,其实我忘了。” 赵腊月心想这便是要说明了吗? 她不安说道:“有些紧张。” 在剑峰行走,在人间行走,剑斩群妖,被不老林暗杀,再到暗杀洛淮南。 无论遇着何事,她从不紧张。 今天井九要说起往事,她便紧张起来。 如何才能消除这种紧张? 赵腊月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梳子递给井九,然后转过身去。 这样可以不用直视他的眼睛。 井九用右手接过梳子,开始给她梳头。 暗色的梳子在黑色的发头间缓缓滑动,带着一种美妙的韵味。 “这把阴木梳是太平从冥间带回来的,转送给了我。” 井九感觉到赵腊月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 “我能在镇魔狱找到冥皇,也是因为太平的缘故。” 他把这几年的事情仔细讲了一遍。 顾清回青山后说过一些,但镇魔狱里的那些细节以及随后西海发生的事情,只有他这个当事者知道。 最后他讲到了中州派的问道大会,以及得到仙箓的过程。 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他在不周山夺鼎,向虚空踏出那一步,其实就在昨日。 赵腊月有些吃惊,问道:“仙箓这时候就被你的左手握着?” “是的,仙箓里除了仙气,残留着白刃的一道仙识。” 井九接着说道:“我以前对你说过,景阳飞升成功了。” 赵腊月想起来很久以前他确实这般说过,心想那你为何回来了? “他在那片更广阔的天地里停留过一段时间,然后遇着了问题,不得不被迫再返红尘。” 井九说道:“我不知道那个问题是什么,直到我握住了这张仙箓。” 赵腊月说道:“因为……你对仙箓里的仙气很熟悉?” 井九说道:“不是仙气,是白刃留下的仙识似曾相识。” 洞府里变得很安静。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你现在怀疑是中州派在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动了手脚,不是太平真人?” “当年在浊河畔我对你说,我查太平真人与景阳飞升一事无关,但不能说明他与此事无关。” 井九说道:“他有动机,也有能力。” 赵腊月说道:“你说过,烟消云散的阵法没有问题。” 当年景阳飞升的时候,便是从这个洞府向着天空出发。 那座名为烟消云散的大阵,也是在这里。 “阵法确实没有问题,青山诸峰没有谁能在这里动手脚,但阵法本身……可能就是错的。”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也就是说,千年前他刚开始教景阳道法的时候,就没想过要景阳飞升成功。”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是如何伤感而无意义的一段过往。 赵腊月不希望这样,轻声说道:“也许……就是白刃仙人在仙界偷袭了景阳真人,与太平真人无关。” 井九摇头说道:“如果不是阵法有问题,景阳飞升成仙后,白刃哪里是他的对手?” …… …… (这章的章节名本来叫:掌门你来做,后面没有问号,也没有惊叹号,和昨天那章一连特别有趣,但因为这章的内容实在是有些大,有些多,比掌门更重要的事情也有,所以想了想,改成了现在的:阵阵阴风乱我心。) 第一百四十一章晚来天欲酒 赵腊月挑了挑眉,心想那是当然,但还是有很多不解,问道:“可她为何要想着借仙箓回来?” 这同样也是柳词想不明白的事情,修道者追求的便是飞升成仙,已然成仙,为何还要重回旧地? 井九说道:“可能是因为畏惧。” 赵腊月说道:“她担景阳真人还活着,发现真相后对云梦山的徒子徒孙报复,所以想用分身回来盯着你?” 井九说道:“那并非是真正的畏惧,她留下仙箓就像是留下后路,或者说归路。” 赵腊月认真问道:“她畏惧的到底是什么?” 井九说道:“大海与天空看似广阔,终究也有边际,但那个世界是真正的无垠空间,在那里你寻找不到落脚点,没有参照物,没有同伴,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这便是真正畏惧的起始。”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道心渐寂,孤障渐生?” “不错,在那里,自我存在于精神世界里的投影会放大无数倍,渐渐吞噬本体。” 井九说道:“她畏惧的便是无限以及身处无限里的自己。” 赵腊月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问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关于景阳真人飞升的事情,关于仙人与那个世界的秘辛,相信井九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除了她。 这种信任或者是期望,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将来你总要去那个世界,提前知道些情形,没有坏处。” 井九的语气仿佛她飞升是必然的事情。 赵腊月觉得压力更大了。 一千余年里,朝天大陆只出现了白刃与景阳两位飞升者,她是天生道种,对修道自信满满,也不敢如此乐观。 井九放下阴木梳,开始给她扎辫子,只用一只右手,动作也很轻松。 他只对赵腊月说这些话,自然还有别的原因,比如她与前尘往事无关,也就是说,他对柳词与元骑鲸都无法完全信任,却很信任她。因为她是当年他在朝歌城的小雪里一眼瞧中的传人,而她成为青山弟子后也没有忘记他。 作为被青山重点培养的天生道种,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便可以拥有无比美好的未来,可是她依然冒着风险,调查那件事情,只为给他求个公道。 承剑大会时她是所有师长争夺的对象,便是柳词与元骑鲸都想收她为亲传弟子,她偏偏选择了登神末峰,重续他的传承,哪怕遍体鳞伤依然一往无前。 也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井九决定把自己的一身所学都传给她,毫无保留。 在他想来,以小腊月的天赋心性,再继承自己的道法剑学,如果还不能飞升,那真是没天理的事情。 既然没天理,那还要天做什么,到时候直接斩了。 赵腊月把辫子甩到身前,回头看着他紧握的左手,有些担心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白刃不可能算到景阳从仙界跌落之后,居然还能活着,而且自己留下的仙箓居然会落在他的手里。 这一切都只是机缘巧合,而不是设好的局,但对井九来说依然是一次极其严峻的考验,甚至可以说是生死攸关。 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炼化仙箓,不然仙箓里的那道仙识会慢慢浸润他的身体与道心,直至暗中占据。 问题是想要炼化仙箓,哪有这般容易。 他与柳词说自己要炼化仙箓的时候很平静从容,但柳词都看出来他并不自信。 在青天鉴幻境里,他把手伸向那只青铜鼎的时候,便已经感觉到了,仙箓里隐藏的仙气如果真正释放出来,会有着无比巨大的威力,即便是通天境大物也很难正面抵挡。 想要炼化仙箓却不触碰里面的仙气,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最困难的是,白刃留下的那道仙识层阶太高,超出朝天大陆所有修道者很远一段。 “这次可能真的要去找一位朋友帮忙。” 井九望向洞府上方。 碧蓝的天空无比深远,没有太多秋天的味道。 他说的自然不是雪原深处的女皇,也不是异大陆的巨人朋友。 赵腊月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天空,有些不解,更多的是好奇。 几年前井九为解决剑鬼的问题说要去找朋友帮忙,当时她与顾清等人都在想你居然也有朋友?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井九确实有朋友,而且他的朋友是末代冥皇。 赵腊月很想知道,这次他准备去找谁,那位又是何等样惊天动地的大人物。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天空沉默了会儿,说道:“他已经死了。” …… …… 暮色笼罩着果成寺。 松林红暖如炉火,塔林斜晖无限。 塔林里有数百座或高或低的石塔,葬着果成寺的历代高僧大德,却没有什么阴森的意味,只是宁静。 阴三坐在禅堂前的石阶上,骨笛凑在唇边,手指无声轻摁,吹着无声的曲子,也没有什么悲戚的意味,还是宁静。 玄阴老祖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到他身后,沉默听他奏完这首无声的曲子,才开始说话。 “镇魔狱里那人是井九,这消息为何不传给中州派?” 阴三放下骨笛,用袖子认真地擦干净,插回腰间,回道:“如果连这都还看不出来,中州凭何能占着云梦灵脉三万年?” 玄阴老祖揉了揉有些发红的鼻头,说道:“但可以告诉他们井九的真实身份。” 阴三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微嘲的笑容,说道:“这些年来,与他有关的无数细节都在说着相同的事情,他就像站在神末峰顶大喊我是景阳,你觉得这是想要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玄阴老祖叹道:“二位真人的想法如果能猜得透,当年我怎么会败的如此之惨。” 阴三站起身来,淡然说道:“他需要他人的眼光与猜测来确定自己究竟是谁。” 玄阴老祖闻言微惊,说道:“难道他失忆了?” 阴三微嘲说道:“不,他只是在躲避。” 玄阴老祖看着他的侧脸,微微眯眼说道:“那他到底是谁?” 阴三拍了拍灰尘,说道:“我以前就说过,不管他是谁,反正不是景阳。” 玄阴老祖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件事情真是有趣。” “我却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伤感。” 阴三向着塔林里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暮色里。 玄阴老祖看着暮色,微眯着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奇异的神色。 这时候的他哪里像一条老狗,而是一只想要回到狮群的老狮,坚毅而充满耐心。 暮鼓响起,果成寺到了晚饭的时间,玄阴老祖抱着食盒来到前院的灶房里,寻到那名熟识的胖僧人。 二人躲到廊下角落里,打开食盒,一只卤好的大猪蹄子跃入眼里。 大猪蹄子左边搁着几张新鲜的苏子叶,右边则是几张腌好的苏子叶,各有风味。 胖僧人看着猪蹄,忍不住流下口水,说道:“肉可真香啊,他在西海一切都好,配着吃不腻,正在想办法劝说那位动心。”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加上口水的影响,吐字有些不清楚,但很明显这说的不是猪肉穿肠过之类的废话。 老祖捧着猪蹄用力地啃了一口,连皮带肉扯下小半斤来,含糊说道:“只需要一剑,杀两位真人,连肉带皮,青史留名,伤筋动骨,惊天动地,满口香腻,凭何不动心?” 胖僧人苦着脸说道:“你忘了放盐……青山怎么办?” 老祖抹了一把脸,满脸油污,不屑说道:“提前就腌过,他又不是没师父,不吃就住嘴,没用的东西。” 胖僧人悻悻想着,就你现在这样,脾气还这么大?那位的师父也是遁剑者,虽然被青山困在南海雾岛,但也算逍遥太平,哪像你这位遁剑者只能在庙里偷偷吃肉,天天做狗? …… …… 穿过塔林与松林,行经偏殿与侧门,来到山崖间,便能看到下方那座菜园。 斜阳西下,一声吱呀,屋门被推开,小荷端着药壶走了出来。 阴三看着这幕画面,听着屋里传来的咳嗽声,微微挑眉。 柳十岁从云梦山回来了,小狐狸精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看来情况不怎么好。 他的异种真气冲突问题,在修行果成寺佛法后有所好转,这两年又开始变得严重起来。 禅子曾经写过一封信,推荐他去一茅斋学习道法,如果他真能掌握这种道法,应该能完全解决体内的问题,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柳十岁却没有去。 阴三知道这件事情,觉得很有趣。 暮色越来越浓,天空越来越暗,他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走到菜园里,推开屋门,看着柳十岁平静说道:“有酒没有?我今天想喝两杯。” …… …… (这一章写之前有些紧张,就像腊月昨天一样,但写着写着,改着改着便是那个意思了。就像将夜电视剧里的陈皮皮一样,就是那个意思,这不是广告,我是真觉得那位演员好可爱啊,另外歌真的很好听,不信你们去听!) 第一百四十二章二十三年的小池塘 柳十岁认出他来,很是吃惊,旋即生出无比真挚的喜悦,喊道:“大师,不,前辈您好!” 当初他来果成寺学习佛法,根本无法理解卷中真义,直至得到阴三的亲自指点,才终于读懂了经文,继而压制住了体内的真气冲突。解经完毕,阴三便从他的生活里消失,让他很是想念,今日忽然重逢,自然非常激动。 在他想来阴三必然是果成寺里的高僧大德,下意识里喊了声大师,转念一想对方既然要喝酒,说不得是自己想错了,对方是公子请来的高人,于是赶紧换成前辈的称呼。 阴三微笑示意不必多礼,迳直在桌边坐下,看着丰盛的菜肴,发现那只小狐狸的手艺比当年更有精进,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菜可以下酒。” 这时候小荷端着一碗菜走了进来,看着阴三也很是惊喜。 只不过与柳十岁不同,她的喜悦比较淡,警惕比较多,她不希望禅寺菜园的平静日子出现任何变数。 阴三看了眼她手里的碗,发现是跳水泡菜,青笋与红皮萝卜颜色搭的很好看,溢着淡淡的酸香,更是满意,说道:“酒后可以来一碗饭。” 小荷微笑行礼,把泡菜搁到桌上,去灶房里取了干净的碗筷,斟了满满一碗。 阴三端起酒饮了口,发现酒水倒是普通,有些淡,也不在意,又一口便把碗里的酒喝尽。 柳十岁赶紧替他把碗里的酒再次添满。 阴三也不吃菜,直接又饮了一碗,有意思的是,明明极豪迈的喝法,反而被他喝出了理所当然的感觉。 数年前镇魔狱事变,冥皇杀苍龙而死,那天傍晚他吹了首曲子,喝了碗酒,今天他也吹了首曲子,也特别想喝酒。 连喝了两碗酒,他才拿起筷子,挑着自己喜欢的菜拣了半碗,慢慢地吃着,间或夹一片红皮萝卜清清口。 “禅子不是写了信让你去一茅斋?为何不去?”阴三忽然看着柳十岁说道。 柳十岁更加确认对方是果成寺的大德或者公子的友人,回以歉意的笑容,却没有说什么。 在云梦山的时候,井九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那时候都没有说,现在更不会说。 阴三微微一笑,转而问道:“此番问道,感悟如何?” 柳十岁想了想在那个世界修行、当侍卫的生涯,发现实在很是简单枯燥,谈不上什么感悟,抱歉说道:“没有。” 阴三问道:“那井九呢?” 柳十岁想都没想,直接说道:“公子与在外面也差不多,还是那样。” 阴三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就好。” …… …… 云梦山某处崖台,秋树如黄盖,随风飘落几片金叶。 童颜站在树下,看着崖外如梦境般的云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的小酒壶,每当有片叶子落下的时候,他就会提起来喝一口。 修道者饮酒,与凡人饮酒没有太大区别,还是需要好物相送。 何霑去白城前把烤鱼的制作方法抄写给了他,他照着烤了几百条,发现还是烤不出来那个味道,只好作罢。 此时他用来送酒的好物不是那些随风飘落的黄叶,是左手心里握着的几颗棋子。 棋子在掌心摩擦、转动,带出清却沉的声音,有些好听,对他来说,与一盘好菜无甚区别。 他越来越少下棋,因为觉得无趣。 世间无人能胜他,而他怎样都胜不了井九,不管是在世间,还是在青天鉴的幻境里。 偏生井九下棋的方法还是那样无趣…… 无趣才会想着饮酒,自然不会用真元消解,当第七十片黄叶飘落的时候,他终于感觉到了醉意。 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真的不错。 童颜心想飞升成仙何必苦苦修道,凡人只需要几壶美酒便可以。 为了飘渺难觅的大道,付出那么多真的值得吗? 他提着酒壶踏栏而起,乘风而去,在云雾里穿行良久,来到一处极其幽静偏僻的山谷里。 这里是云梦山的边缘地带,又靠近禁阵,很少有中州派弟子会来这里。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洛淮南才会把自己的秘府暗中修建在这里。 童颜提着酒壶,开启洞府的三层禁制,走了进去,由晶石砌成的光带遇新风而明,照亮里面简易而干净的陈设。 洛淮南死后,这个秘密洞府便落在了他的手里,谈真人与白真人应该知晓他暗中做了些什么,以沉默回应,自然也不会理会这个小洞府。 童颜走到石桌前,沉默了会儿。 这里曾经有个绿色的小瓶,那是洛淮南为元婴准备的最后退路,但他却真正死在这里。 童颜把酒壶里的酒倒了些在地上,然后坐下慢慢自饮起来。 随着时间流逝,他醉意渐重,撑额靠着石桌,将睡未睡时,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很微弱,就像狂风里的烛火,似乎随时可能熄灭消失。 童颜霍然抬头,眼睛明亮至极,哪还有半点醉意。 此地幽静偏僻,靠近云梦大阵,洞府里还有禁制隔绝内外,为何会有声音? 那声音在极近的地方,甚至就像是在他的心里。 难道是邪派妖人的手段? 童颜一脸漠然想着,即便是当年血魔教的圣女也没有这等本事,宫里那位胡贵妃也做不到。 他相信这不是幻觉,自己也没有喝多,把真元运进耳里,专注的听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耳垂微颤,终于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真的很微弱,而且微微颤抖,似乎极为寒冷,而且……他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他沉默地听着,又听了很长时间,终于听明白了那个声音说的是什么。 “少年……” “少年……救我……” “下棋的少年……是我……” 童颜挑眉,挑得特别厉害,就像竖起来一般。 他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青天鉴灵。 那位叫做青儿的小姑娘。 他童年的时候那个小姑娘曾经出来与他玩耍过,直至前些天在回音谷的小楼里重逢。 问道大会结束后,他请示师尊想去回音谷里见她,但师尊没有允许…… 是啊,青天鉴在回音谷,为何她的声音会在心里响起? 难道自己真的喝多了,因为棋道受的挫折,以及洛淮南的遭遇,从而生出心魔? 童颜的脸色忽然苍白,不是因为喝多,不是因为畏惧心魔,而是因为他再一次真切地听到了青儿的哀鸣。 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那声音并非来自心里,而是洞府里的一道石缝。 谁都不知道,洛淮南这个隐秘的洞府里,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往云梦大阵深处的地脉。 那道石缝便是暗道的入口。 那道微弱的声音为何会在那里传出来? 难道青天鉴被镇压到了地脉深处? 青天鉴乃是真正的天宝,在中州派的地位与麒麟、死去的苍龙差不多,只有两位师尊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个小姑娘究竟犯了怎样的大错,竟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童颜深研棋道,推演计算能力极强,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靠近了真相,同时得出结论,这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事情。 他把酒壶搁到石桌上,起身向洞外走去,毫不犹豫。 感应到他的离开,来自地底深处的那道声音渐渐消失,一切重归死寂,绝望至极。 童颜来到洞府门口,挥手掷出一块玉牌。 玉牌划出一道流光,向着云梦山某处而去,带着他传给白早的一道神识。 ——我于青天鉴幻境有所感悟,决意闭关隐修,时间未知。 他重新开启三道禁制,转身走回洞府深处,又做了一道屏障阵法,才走到石壁前,盯着那道石缝沉默了很长时间。 很快他便得出了第二个结论,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地脉与云梦大阵相连,如果想潜入地脉深处便不能用任何道法,不然一定会被发现。 而像青天鉴这等天宝必然有人看守,甚至有可能是麒麟神兽,就算他真的抵达地脉深处,又能做些什么? 他没能得出第三个结论。 对他这样聪慧至极、算无遗策的人来说,只有两种情况不需要思考。 一种是怎样算也算不清楚,一种是怎样算也没有好结果,那么这种时候便不需要再进行推演计算,直接做就好。 童颜脱下身上的衣裳,仔细叠好,放在榻上,走到石壁前。 稳定的双手落在坚硬的石壁上,就像是抓进了豆腐一般,悄无声息便挖下了一大块岩石。 很快那道石缝便被挖成了一个能钻进去的洞口,地面堆着如小山般的沙石。 速度看似很快,但想着地脉深处与地面的距离,便知道还是太慢。 童颜已经算清楚,想挖到地脉深处大概需要十二年。 这个事实没让他有半点退缩,他沉默不语地继续挖着。 对修道者来说,闭关十二年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 …… 冬天来了。 青山大阵如往年那样开启,迎来初雪以及二雪三雪。 神末峰顶,一处洞府石门开启。 井九背着双手走到崖畔,向着风雪里的诸峰望去,左手依然握着。 雪落无声,天光峰如常,上德峰如常,剑峰、昔来峰,峰峰都如常。 眼前的风景,与前些年决定离开去朝歌城时的他看到的风景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不远处的清容峰隐有曲声传来。 赏雪、赏梅、总有说法。 清容峰这些年的承剑、试剑成绩都不好,与南忘的纵容离不开关系。 井九摇了摇头,看着雪地里竖着的那根白旗杆,右手微弹。 啪的一声轻响。 白猫从厚雪里弹飞起来,愤怒地喵呜一声,浑身白毛炸开如箭,正准备撕碎来人,却发现是他,只好悻悻作罢。 它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微微歪头,显得有些困惑。 五段雷魂木已经从剑狱里回到神末峰,井九却没有让阿大回碧湖峰。 掌门真人明显不同意他这样把青山的镇守当成看门猫来用,但他这么怕死,才懒得理会。 井九说道:“阿大,做好准备陪我去个地方。” 需要专门说一句,还要做准备,那个地方想来极远,要去很长时间。 白猫很生气,心想难道还来一次?如果随你游历人间是去欺负人当祖宗倒也罢了,可每次遇着的不是苍龙便是西海剑神这等凶人,谁顶得住?再说雷魂木刚回身边,难道又要送狗? 井九上次说服它是凭一个斗字。 龙虎斗的斗。 这次他靠的是一个地名。 “我要去果成寺,雷魂木过了明路,送回碧湖,柳词亲自看着。” 白猫沉默了会儿,喵呜了一声表示同意。 对于现在的它来说,飞升基本无望,便只能想着延寿,最好能与天地同寿。 这方面的法门当然是禅宗最厉害,它早就想去果成寺听经,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顾清与元曲听着动静,从洞府里走出来,对着一人一猫行礼。 井九对顾清说道:“抱着猫,跟我走。” 当初从朝歌城到西海,他们便是这样走的。 顾清来不及问,走到白猫身前,再次行礼,然后伸出手去。 看着这幕画面,元曲有些羡慕,有几个青山弟子能抱着镇守大人在世间行走?只不过顾清是井九的亲传弟子,他是师侄,终究隔着一层,也不好争取什么。 没想到白猫竟是不让顾清抱,挥爪让他站远点,一脸嫌弃。 赵腊月向崖边走来,看着井九的眼睛说道:“我来吧。” 白猫不停点头。 井九说道:“也好。” …… …… 留了封信让元曲转交那边,井九便带着赵腊月、赵腊月抱着猫离开了神末峰。 弗思剑太过显眼,他们用的是那把铁剑,而且没飞多远便落在了云集镇,吃了顿火锅才正式离开。 接下来的这段路他们没有驭剑,而是步行。 白猫在赵腊月怀里歪着,觉得这趟旅途还算不错,山路颠簸也无所谓。 山路通过一座小山村,来到山梁上向下方望去,正好可以看到那座越来越大的宅院。 柳父在院子里忙着什么活路,依然满头黑发,隔了这么多年,看来身体依然康健。 柳母抱着一个小男孩,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走了出来。 柳父迎上前去说了几句什么,全家人都笑了起来,其乐融融至极。 赵腊月看着下面说道:“柳十岁知道吗?” “我不知道。” 井九取出一颗丹药,递给赵腊月说道:“化在水缸里。村子里的池塘的风景不错,你在那里等我。” 白猫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里落下的微雪,心想大冬天的站塘边赏景,你够了吧? 赵腊月说了声好,抱着猫来到村子里,往柳宅的水缸里放了一颗药,然后走到那个池塘边,望向水面。 雪花落在水面,瞬间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已经快要游野中境,对凡人来说,就是真正的神仙,站在池塘边也没有人能看到。 白猫感觉到她有些紧张,轻轻喵了声,想安慰她。 赵腊月看着落在水面的雪花,什么话都没有说。 …… …… 井九确认没有人看着自己,无论天空还是地底,走出小山村,沿着当年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柳父柳母又生了两个孩子,池塘边的大树已有老态,已经二十三年。 穿过野林,走了很久,他终于来到那条溪畔,当初他就是在这里切木生火,两世为人里第一次蒸干衣服。 溪水落着雪,上游的水潭更是飘着薄冰,但因为从山腹里落下的瀑布,没有被冻结。 井九逆瀑布而上,进入山腹,穿过幽暗至极的通道,来到那座洞府里。 洞府里的明珠散发着光毫,照亮了石榻与榻前的两个蒲团。 那人还躺在石榻上,脸上遮着一层深不可测的云雾,又仿佛是万千星辰,无法看清真容。 井九走到榻前,说道:“阵法肯定有问题,今天我们先确认白刃有没有出手。” …… …… (有读者朋友担心我忘了初心,放心,大道绝对是轻松流,我写的很轻松,而且快活,希望大家看的时候也随便点,好玩就好。今天一算年头,井九重生刚好二十三年,那当然要向亲爱的三师姐致意一下。) 第一百四十三章知之为不知 石榻上的那个人已经死去多年,冥蛟筋做成的腰带完全腐朽,断成数截落在榻上,偏偏身体却始终未腐,在破烂的天蚕衣下,到处都是裂口,墨般的陈年血渍涂在上面,看着有些诡异。 不管青山还是中州或是大泽等地方,修道的第一步都是锻体炼气,境界越高身体越强,比如青山宗无彰境弟子的身体便可以称得上坚逾钢铁,但正所谓人死道消,在没有特殊处理的情形下,此人死了二十余年身体依然不腐,实在是非常罕见,也不知道这人死前的境界究竟高到了什么程度。 井九没有解下背后的铁剑,伸出手指在洞府四周划了数十条虚线,用承天剑法布了一座小型剑阵。因为境界稍低、以及与承天剑本命抵触的原因,这座剑阵自然远远不及柳词在云梦山蜕皮之屋布下的那座,但也足够坚固。 做完这些事情,他在蒲团上坐下,双手静静搁在膝盖上,左手微微松开,五指之间出现一道极小的缝隙,一道淡金色的光线从指缝里溢了出来,便要向着洞外而去,却被剑阵所困,无法离开。 这道仙气只是长生仙箓里仙气总数的千分之一,以他现在的境界想要控制,依然有些辛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他知道自己必须加快速度,释出一道神念落在那具尸骸的身上。 那具尸骸接触到他的神念,忽然震动起来,仿佛要复活一般。 这当然是假象,井九是在用自己的神念代替那具尸骸运功,想要逼出当初镇压在道心腑脏深处的那些东西。 没用多长时间,十余粒光点从那具尸骸的身体表面的伤口里飘了出来。 如果仔细望去便会发现那些光点也泛着淡淡的金色,而且其实是些碎片,只不过因为太过细微,所以看着像是光点。 井九抬起右手把那道从长生仙箓里溢出的仙气抹平,均匀地涂抹在眼前的空气里,形成一片淡金色的薄片,然后用剑阵把那些光点逼到了这片淡金色薄片上,就像是一位工匠正在尝试把玉石镶嵌在金箔上。 那些碎片落在仙气薄层上,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丝,便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在那具尸骸里更加平静。 看到这幕画面,井九更加确认自己的猜想,但没有停止动作,继续看着那片仙气薄层。 他的眼神向来很平静,眸子清澈,就像井里的水面,这时候却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不知道是仙气与碎片反映进眼眸深处,还是自己神采飞扬,总之就像幽深的海底忽然生出一轮太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先天无形剑体,那他的眼睛就是天生的剑目。 在这样的一双眼睛之下,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遁形。 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井九缓缓闭上眼睛,举起左手收回了那道仙气,同时那些光点碎片也回到了尸骸里。 这道仙气只是仙箓里仙气数量的千分之一,他这样做依然很危险,毕竟柳词不在身边,阿大还在池塘边。 他没有睁开眼睛,开始冥想回复,然后眼前的黑暗里忽然出现了无数颗流星。 那不是真正的流星,而是飞行的仙剑。 数万把飞剑在星辰之间燃烧起火。 这是他曾经亲眼见过的画面。(注) 在镇魔狱里他对冥皇说过。 除此之外,他还见到了很多。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里有道若有若无的线正在牵扯着自己。 那道线的另一头是一片虚无。 星域里的虚无,并非真正的虚无,而是看不到的世界,或者极其高妙,或者层级太低。 在那些世界里,就连光的速度都很低。 他回首望去,发现那片虚无是自己来的地方,就是朝天大陆。 飞升还是出了问题。 神末峰顶的烟消云散阵没能完全斩断所有的尘缘。 那道线可以说是因果,也可以说是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的一口浊气。 有人不想他离开。 他并不在意,准备斩断那根线,炼成几道仙箓送回青山,便去往别的世界。 他将在旅途里寻求消解浊气的方法,同时希望能看到更多的风景。 剑斩自心很难,所以他用的是不二剑。 身心不二。 剑落之时,偷袭同时到来。 遥远星域里的数万道飞剑,在他的眼里变成了一道艳丽的烟火。 …… …… 井九睁开眼睛,沉默了会儿。 长生仙箓里的仙气与尸骸里残留的仙气碎屑,是完全同样的事物。 这便可以确定,偷袭他便是中州派的白刃仙人,也就是现在朝天大陆修道界所说的白先人。 他站起身来,看着榻上的那人平静说道:“日她个先人板板的。” 太平真人当年从益州学了火锅的做法,他吃了却没有学会如何做,只是学了几句益州话。 没想到今天终于有了用处。 …… …… 山村里还在落雪,只是暂时没有积起来,村里的孩子也不像城里的孩子那么喜欢玩雪,所以池塘边没有人。 赵腊月紧紧抱着白猫,站在风雪里看着村口那条道路,眼睛眨也不眨。 直到井九的身形出现,她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放松下来,白猫也终于觉得松快了些。 井九来到她身前,说道:“走。” 赵腊月很想问他有没有见到那位朋友,却没敢问出口,见他左手依然紧握,试探着问道:“还要去果成寺?” 井九说道:“我说了要去找位朋友帮忙。” 再至云集镇,铁剑破空而起,很快便进了南河城,由朝南城沿浊水一路向东,往墨丘而去。 铁剑的速度真的很快,甚至可以说是超出想象。 相对应的,迎面而来的罡风自然也很可怕,哪怕是普通的游野境界强者,也会被吹的失魂落魄,直接坠落。 井九站在剑首,看着极远方如缎面般的海洋,发丝微飘,神情平静,仿佛画中仙人将要复活一般。 赵腊月抱着猫坐在后面,低头看着下方不停闪过的险峻群峰、如白毡般的平原,心想这也太快了吧。 剑光在高空里闪过,惊动了很多修行者与妖物,但看着那道飞剑恐怖的速度,感受着毫不掩饰的青山剑意,众人都以为是青山哪位破海上境的长老出行,哪敢窥探,偶尔有修行者在天空里遇到也是赶紧远远避开,行礼恭送。 这种误判省去了很多麻烦,如果让人知道铁剑上的人是井九,因为长生仙箓还说不定还真会生出什么风波,那些邪道高手与妖怪们可不见得都能看出那只长毛白猫的可怕。 轰的一声响! 墨丘上方的天空里出现一团白色的气流,那道气流上下相连,形成一个空心的圆圈。 在圆圈的正中间,黑色的铁剑显现出身影。 铁剑降低了速度,也降低了高度,大地近了很多,画面里的景物与人也清楚了很多。墨丘地近东海,气候温暖湿润,却无酷暑之弊,而且土地肥沃,哪怕是冬季,地面依然没有积雪,有些田里甚至还生着青色的作物。大片农田依照颜色分成无数色块,从天空里望去很是赏心悦目,与那些雪原奇峰相较,少了些野趣,却多了很多安宁。 广袤无垠的农田的中间有条笔直的大道,通往前方那片依山而建的寺庙禅院。 大道上停满了车辆,还有很多临时搭建的窝篷,甚至还能看到席地而睡的人。 这些都是前来求果成寺医僧治病的病人,有很多穿着简朴僧衣的僧人在其间行走忙碌。 铁剑落在果成寺前的树林前。 白猫难得从赵腊月的怀里跳了下来,在地上四足分开,腰背下沉,伸了个诚意十足的懒腰。 井九伸手把它拎起搁到肩上,它觉得有些不舒服,又向上爬了爬。 看着越来越近的黄寺檐角,赵腊月问道:“医者仁心,僧人度厄,我能明白,但会不会耽误修行?” 井九说道:“禅宗修的是心,对持奉此道的僧人来说,这便是修行,比死读经书强。” “这位小公子说的有理,看来必然是哪位名门大派的……” 果成寺的知客僧笑眯眯地迎上前来。 修道有成,井九还是当年那个白衣少年的模样,容颜也没有变化。 知客僧看着他的脸顿时无法再赞下去了,当他看到井九头上居然趴着一只白猫,唇角更是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不知来客……啊,莫非是青山的井九仙师?” 知客僧终于想到了对方可能是谁。 井九嗯了声。 知客僧再次望向赵腊月,发现这位少女容颜清秀可人,白衣干净如雪,黑发结辫,很是好看,心想能与冷漠著称的井九仙师并肩同游,那必然是中州派的白早仙子,正道两大领袖的年轻一代强者同时来访,这是出了什么事? 不管是什么庙的知客僧,都是那些心思快,说话也快的人,果成寺也不例外,他心里想着便说了出来。 “不知白仙子……” “赵腊月。” 知客僧怔了怔才醒过神来,好生羞愧,赶紧行礼,然后转身望向井九说道:“不知二位青山仙师前来?” 井九说道:“找人。” 知客僧心想本寺与青山的关系向来平平,唯一就是禅子与神末峰一脉向来亲厚,赶紧说道:“禅子去了白城。” 井九说道:“我找大常僧。” 知客僧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低着头一伸手,打算就此再也不说一句话。 带着井九与赵腊月向着寺里走去,这名知客僧渐渐平静下来,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要知道大常僧乃是后寺里的隐居长老,外界很少有人知晓他的存在。 不过既然寺里的师长没有阻止,他自然也不会做些什么。 走过前寺的殿宇,穿过幽静的林中石道,在松涛阵阵里,看到了一片塔林。 井九向那边看了一眼。 继续行走了很长时间,来到果成寺最深处,此地山林更幽,鸟鸣亦无,他们终于看到了一座禅堂。 那座禅堂占地面积不大,建筑有些古意,与沿路经过的禅堂经舍比较起来却又有些新。 知客僧把他们送到禅堂前,便不敢再进去。 井九与赵腊月走进禅堂,看到正在扫落叶的一位老僧。 那位老僧便是他要找的大常僧。 大常僧有些意外,问道:“二位寻我何事?” 井九看着这位老僧,想着三百年前他的模样,淡然说道:“我是井九,皇帝应该对你说过。” 大常僧微微皱眉说道:“我不知道陛下与你是何关系,但我本就是替皇家办事的人,你吩咐便是。” 井九说道:“我要在这里参禅。” 大常僧有些吃惊,问道:“在这里?” 井九没有再理会他,踏着落叶走到禅室后院。 这里有几间静室,有两方水池,四周有雨廊,庭间有座小塔。 那座小塔由灰石砌成,上面生着些青苔,看着很不起眼。 井九静静站在塔前,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大常僧看着这幕画面,觉得有些奇怪,但想着多年前皇帝陛下的那道圣谕,没有多事,无声退出庭院。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陪他站着。 井九说道:“这是先皇的灵骨塔。” 赵腊月已经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此时还是很吃惊。 前代神皇假死退位,隐入果成寺为僧。 原来在朝天大陆流传了两百多年的那个传说是真的! …… …… (注:几万把飞剑,燃烧,时间,河流,银翼杀手最后的那段台词我会在大道朝天里一直用。我以前本来以为这种明确的致敬根本不需要说,说出来多蠢,但后来发现有些孩子自己没看过这些在我看来是谁都应该看过的东西,就觉得我是在抄袭,比如说庆余年石碑上那段话抄袭十二国记……真是白痴一般的说法,想着就无语,所以在这里申明一下。再就是洛淮南的小绿瓶已经碎了,我写的时候忘了,感谢读者指正,昨天已经在第一时间修改。) 第一百四十四章此庙此园可静心 第一百四十四章此庙此园可静心 赵腊月看着那座普通的小石塔,心想谁能知道这里面竟然葬着前代的神皇陛下? 井九说道:“他自幼便喜欢过简单的生活,如果不是没办法,也不会在朝歌城当了那么多年皇帝。” 赵腊月抬头望向他,问道:“你找的朋友就是他?” 在神末峰的时候,井九说过他那位朋友已经死了。 井九说道:“虽然不是很准确,但在我心里他一直更像朋友。” 赵腊月的视线落在他紧握的左手上,说道:“他能怎么帮助你?” “我来这里的次数很少,但每次来的时候,都最为平静。” 井九看着那座石塔,眼神平静,不知情浅还是情深。 炼化仙箓最大的难关不是那些威力无穷的仙气,而是白刃留下的那道仙识。 真正的仙识无法被人间的道法手段消灭,会像春雨润夜、烛火光梁般慢慢浸染道心。 道心与禅心都是心,心静如水才能抵抗这种浸染。 这座小石塔、塔林里的落日、落日照耀下的古寺、寺里的晨钟暮鼓、松涛里的颂经声可以帮助他静心,然后引领那道仙识进入寂灭的所在。 这就是井九来果成寺的原因。 白猫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打量着安静的庭院,有些困惑与紧张。 它抬头在空中嗅了嗅,不知道闻到什么味道,渐渐平静,从井九身上爬了下来。 它没有跳回赵腊月怀里,而是慢慢走到小石塔前的蒲团上,把自己盘成了一个圆,闭上眼睛,再次进入香甜的梦乡。 看着这幕画面,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炼化仙箓是无法做到的事情,现在有了些信心。” 井九说道:“你现在境界如何?” 赵腊月说道:“游野中境不远。” 井九说道:“过速并非好事,接下来先稳一稳,静一静,在果成寺里听几年经。” 在他想来,小腊月的境界快要追到自己,自然要算过速。 如果是别的事情,赵腊月绝对会听他的,这件事情却不然,倔强地抿着嘴,不肯出声。 当年进入青山宗前,她便把景阳师叔祖视为偶像与追赶的目标,遗憾于不能与这样的绝世天才身处同一个时代,现在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怎能放过。 井九知道小姑娘心里在想什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禅宗经文有些意思,十岁已经学了,你也先把这一课补上,对你有好处。” 也许是因为他平静的声音显得很有说服力,也许是他的手很温暖,赵腊月终于同意,然后问道:“哪天去看柳十岁?” 井九有些不解,自己前不久才在云梦山与十岁见过,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还要去看他作什么? 看着他的神情,赵腊月终于确认他还是那个不理世事、不能世务的家伙,看着言语与身上的烟火气都多了些,其实都是假象,有些没好气说道:“他家就在果成寺,我们来了当然应该去看看。” 人情世故这些东西再不重要,柳十岁可是被你送到果成寺来的,这都不去看看,那家伙知道后得伤心成什么样? 井九想了想才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我不知道他住哪里。”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知道。” 神末峰与柳十岁负责联系的人是顾清,往菜园里送东西的还是顾清,她离开神末峰之前,告诉她菜园地址以及提醒她提醒井九不要忘记去看看的还是顾清。 换句话说,没有顾清,她也可能会忘记这件事情,哪有资格指点井九,不过这件事情她当然不会对井九说。 …… …… 赵腊月与井九同时到访,自然惊动了果成寺的大人物,井九不愿处理这些事务,他想赵腊月也不愿意,便把这些事情全部委托给了大常僧。 大常僧当年是朝歌城里的太常寺副卿,服侍了一辈子神皇,又在果成寺里住了三百年,处理这些问题自然极为轻松。 每年朝歌城都会有国公前来,代表神皇还愿,都会住在寺里,有相应的木牌方便进出。 井九与赵腊月拿着两块木牌,便出了果成寺,来到了侧门外的那道山崖下。 冬天的阳光不怎么暖,菜园里也没有太多青菜,看着有些荒芜。 站在崖上看着菜园,井九觉得这地方真不如何,连那几丛竹子生得都不如何精神,真不知道柳十岁为何不愿意去一茅斋。 …… …… 冬日无法暖身,但可以暖心,柳十岁坐在门前的长凳上看经书,小荷在旁边给他绣鞋面。 看着井九与赵腊月走了进来,柳十岁有些惊喜,更多的是不解。他很清楚,公子这么懒,绝对不会专门来果成寺看自己,更何况前些天他们才见过,还在幻境里的皇宫里相处了那么多年。 小荷则是吃了一惊,手指被针刺破也没察觉,赶紧起身向井九行礼,然后对赵腊月行礼。按照神末峰的位序,赵腊月是峰主,当然应该排在首位,应该先对她行礼,但小荷看着井九便害怕,哪里想得到这些。 接风洗尘可以不喝酒,但家里来戚了,总要吃顿饭。 满桌好菜,丰盛至极。 井九不吃饭,随便夹了筷跳水泡菜里的青笋,觉得还是有些酸,便放下了筷子。 小荷看着他的动作,不禁有些幽怨,直到赵腊月吃了一整条焖炖大鱼,心情才好了些。 吃完饭后,小荷出去给他们换新茶,井九忽然问道:“你为何不愿意去一茅斋?”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柳十岁低着头不说话。 井九想着赵腊月在小石塔前不肯答应自己的模样,不禁有些无奈,心想怎么都这么倔呢? 赵腊月起身出屋,带着小荷去远处,以免打扰这对主仆的谈话。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井九做出了承诺。 对他来说这是极少见的行为。 柳十岁起身,从墙角某个隐秘的暗道里取出一个匣子。 匣子里有一把扇子还有一枝笔。 井九看着那把扇子,说道:“普通。” 然后他看了看那枝笔,神情微凝,说道:“不错。” 能被他点评一句不错,必是朝天大陆极其厉害的法宝。 屋里忽然响起嗡嗡的声音。 冬天没有蚊子,这是谁在叫? 柳十岁忽然满脸无奈地举起手来,因为这并非他的意志。 他手腕上的那根银色剑镯高速振动,声音更是来自此处。 银色剑镯嗡嗡叫着,就像刘阿大喵喵叫般,都是在提醒井九看看我,看看我。 井九想着中州派的青天鉴,对它很不满意,说道:“闭嘴。” 柳十岁的手慢慢放下,不二剑不敢再发出声音,屋里充斥着幽怨的气氛。 井九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说道:“讲。” “几年前有国公来果成寺替陛下还愿,我结识了一位官员,暗中打听一下,才知道严先生原来是一茅斋的叛徒,听说当年叛出书斋的时候,暗中偷走了管城笔,一直被斋里的书生追杀,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不知道严先生是不是好人,但我敢肯定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不然也不会为了救我而死……” 柳十岁把当年的事情讲了一遍,想着最后严先生化灰而逝的画面,默默流下泪来。 “当年冥皇便是被这枝笔所困,继而被仙箓镇压。如果让一茅斋的书生们知道这笔在你处,确实有些麻烦,” 井九就像是没看到他的泪水,说道:“……所以你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 柳十岁用袖子擦掉泪水,说道:“可是我怕去了一茅斋,会忍不住查严先生当年的事情,到时候肯定会给公子你惹麻烦……现在谁都知道公子与我的关系,就算让你把我逐出师门也没有意义。” 井九叹了口气,说道:“你也知道啊?” 柳十岁说道:“是啊,所以我才一直不肯去一茅斋。” 井九说道:“但你体内的真气问题总要解决,自己考虑,实在不行,还是回剑狱求那只狗。” 柳十岁说道:“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合适,怎么说尸狗大人也算我的长辈,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井九说道:“这你就错了,说到见死不救,除了苍龙便要算那条狗做的最多,因为它们就是做这个的。” 柳十岁怔了怔,说道:“公子,你现在话好像比以前多了很多。” 井九起身走到屋外,对正在看着无聊雪景的赵腊月说道:“走。” 他与赵腊月走到菜园外,准备沿山道回寺,却发现柳十岁跟在身后,很是自然。 “嗯?”井九嗯了一声。 “公子你既然要在果成寺长住,怎么能少了人服侍?” 想起青山往事,柳十岁的心情好了很多,笑着说道:“说起来离开南松亭后,好些年没做过这些事了。” 井九想了想,说道:“也好。” 菜园里的门关上了。 吱呀一声。 很是幽怨。 第一百四十五章果成寺的生活 井九刚回果成寺,迎面便看见了一个面熟的年轻僧人,只是与当年相比,这位僧人的脸更黑了,风霜之色更重。 那位年轻僧人看着井九,更是惊喜至极,啊的一声叫出来,然后下意识里紧紧捂着嘴巴,不敢说话。 井九待人待事向来冷淡,但不知为何看着这位年轻僧人便有些高兴,可能这便是缘份,微笑说道:“又见面了。” 年轻僧人见他主动与自己打招呼,更是激动,拼命地点头,还没有忘记单手合什,很是好笑。 看着他这模样,井九有些意外问道:“还在修闭口禅?” 年轻僧人怔了怔才醒过神来,放下手来,羞愧说道:“习惯了,习惯了。” 井九问道:“你师父呢?” 年轻僧人说道:“师父随渡海师叔祖去了雪原。” 井九心想禅子去那边,现在连律堂首席也前去增援,想来雪国那边又有什么动静,而且动静还不小。 不过他没有问什么,反正他也不会去北边。 年轻僧人还想与他说些什么,听着寺外传来的召集钟声,赶紧说道:“豫郡那边有疫情,我得先走了。” 刚跑出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回头问道:“您在寺里会留几天?” 井九说道:“很久。” 年轻僧人很高兴,向着赵腊月傻笑着行礼,赶紧跑出寺门。 “公子你认识他?” 柳十岁有些好奇井九为何会认识寺里的普通医僧。 赵腊月在旁边说道:“当初我们第一次离开青山游历的时候,在朝南城遇着这位僧人与他的师父,二人不错。” 柳十岁想起来,自己那时候正准备着叛出山门,在天光峰的石室里装疯卖傻,不由微微一笑。 都是过去的事情,他在果成寺读经七年,早已不再系怀,包括对曾经的师长白如镜。 穿过重重殿宇,回到了果成寺最深处的那处庭院前。 柳十岁有些意外,问道:“你们住在静园?” 赵腊月问道:“这里叫静园?你知道这里?” “前些年和国公替陛下来还愿,那些官员便住在静园外面,我来送过菜。” 柳十岁指着静园外面某个地方,山林里隐约可以见到十余幢楼舍。 走进静园,大常僧又在扫落叶,看似他不准备让那座小石塔前保持着绝对的干净。 柳十岁与大常僧问安,好奇地四处打量,视线最后落在那座小石塔上,问道:“公子,这是?” 赵腊月在旁说道:“这是前代神皇的灵骨塔。” 柳十岁震惊无语,半晌后才说出话来:“原来传说居然是真的,神皇陛下真是假死,在这里修佛……” 赵腊月不再理他,看着庭院里的三道雨廊,判断哪处的光线好些,好留给井九。 “不知道神皇老人家在这里的法号是什么,最终也是一塔容身,真是……” 柳十岁走到石塔前,感慨至极,然后看到了在塔前睡觉的那只白猫,神情微怔。 “这猫又是……什么?镇守?白鬼大人?” 他赶紧躬身,郑重行礼,不敢有半点马虎。 从柳十岁走进静园开始,声音便没有停止过,像枝头落下的无数片树叶,在空中不停飘着。 大常僧觉得青山弟子好生有趣,又觉得有些麻烦,不由叹了口气。 柳十岁说话的时候,都是赵腊月主动接话,即便如此,井九还是受不了了。 “一直忘了问,我让禅子教你闭口禅,为何你现在话还是这么多?” 柳十岁神情茫然说道:“我不知道,禅子没有说过。” 井九心想那个小和尚办事果然不怎么靠谱。 赵腊月却有些担心,禅子离开果成寺去了北方,表明雪国肯定有事,而且也无法帮到己等。 井九倒无所谓,小和尚佛法精深,对他炼化仙箓当然能有帮助,但他太过聪慧,若见面次数太多,肯定会被认出来。当然认出来也不是大事,只是有些尴尬,当年在景阳假洞府外他靠着禅子的莲云才避开方景天的杀意…… 那声“小友”他到现在都还无法忘记。 在果成寺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静园里的庭院真的很安静,鸟声在远处,深冬无蝉鸣,三道雨廊由大常僧、赵腊月、井九各占一道。 大常僧除了扫落叶,便是坐在蒲团上打坐冥想,只是年龄太老,更多时候是在晒太阳、打盹。 赵腊月坐在蒲团上,身旁堆着数十卷佛经,认真阅读着,偶尔闭上眼睛沉思片刻。 白猫有时候在塔前趴着,更多时候在她的膝盖上趴着,偶尔会钻到大常僧扫成的落叶堆里睡一觉。 井九没有读佛经,也没有打坐,取出竹椅便躺了上去。 天空忽然落下雨来,白猫从落叶里钻出,回到赵腊月的身边,安静地趴着。 现在深冬时节,只是果成寺地近东海,气候温暖,禅意隐于山,除非寒潮北至,才会落雪。 柳十岁结束对静园的巡察与初步打理,找到了茶壶小炉与相关事物,开始在廊边煮茶。 茶壶里的水沸腾前后,会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不管是在落叶堆里还是在赵腊月的膝上,白猫也经常会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白鬼大人居然这么可爱啊。 柳十岁想着这个问题,不时偷偷看一眼那只猫。 茶煮好后,分入四个碗里,搁在各自身前。 雨声淅淅沥沥。 茶香被雨丝冲淡,却更香。 柳十岁盘膝坐到雨廊一角,也开始冥想修行。 某刻雨停,暮色笼罩古寺,他睁开眼睛醒来,把茶炉碗具收拾干净收好,又去屋里整理了一番。 就像当年在南松亭一样,所谓服侍就是这些小事。 “公子,我走了。” “嗯。” 在暮色里,柳十岁走出果成寺,回到菜园。 吱呀一声,房门被欢快地推开,小荷开心说道:“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柳十岁笑了笑,说道:“静园里的客舍只有一张床,睡不下。” 小荷眼神微变,吃惊说道:“二位仙师难道……可不都传说井九仙师与白早仙子才是一对?” “想什么呢?公子喜欢睡竹椅。” 柳十岁笑着说道,然后想起那张竹椅确实有些旧了,视线自然落在菜园某个角落里。那里生着几丛他让顾清想办法从天光峰移来的竹子,不知道是水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生得不如在青山时,也不知道用来修竹椅合不合用。 …… …… 五天后的清晨,有钟声隐隐传来,井九从竹椅上站起,带着赵腊月离开静园,向寺里走去。 讲经堂今日开课,由成迦大师亲自讲经。 果成寺很大,殿宇禅室石塔到处都是,井九在其间自如行走,显得很是熟悉。 讲经堂是一座大殿,这时候已经汇聚了数十名僧人,穿着代表不同辈份的僧衣,坐在蒲团上,没有任何声音。看着走进殿里的井九与赵腊月,僧人们有些吃惊,要知道这里是内寺,这二位施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有僧人识得井九与赵腊月身份,低声说了几句,于是视线便落在了成迦大师的身上,看他如何定夺。 成迦大师也有些意外,心想难道这两位真是来寺里听经的? 青山宗与中州派都是正道领袖,果成寺会给予足够的尊重,但是讲经堂向来不许外人在此停留…… 成迦大师想着禅子与神末峰的关系,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景阳真人于禅子有半师之谊,今日就算是稍还一二。 井九与赵腊月走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当初在棋盘山赵腊月曾经提醒过他,这种场合总是要讲究些,所以他没有带竹椅过来,和那些僧人一样坐到了蒲团上。 果成寺讲经没有什么开场白,随着三声石罄清鸣便开始了。 成迦大师的声音有些低沉,如钟声一般,圆融至极。 今日他讲解的是天树七参经,颇有些晦涩,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在讲经堂里回响着,颇有助眠的功效。 坐在蒲团上的数十名僧人安静听着,表面上看着都很认真。 有些境界不够的年轻僧人忍不住暗中掐几下自己的大腿,才能驱散困意。 赵腊月却听得很专注,没有片刻分神,眸子越来越明亮,黑白愈发分明,很是精神。 半个时辰后,又是三声石罄清鸣,讲经暂时告一段落。 大部分僧人还是坐在蒲团上,继续体悟大师的讲解。 有些僧人则是站起来,去到讲经堂外的槐树下,或者打拳,或者远目,恢复些精神。 赵腊月看着这些画面微微一笑,想起顾清转述的中州派问道大会场景,心想如果卓如岁在此,只怕用不了片刻便会进入梦乡。然后她望向身边的井九,想向他请教一些事情,却发现他闭着眼睛,呼吸悠长平缓,竟是已经睡着。 这是在听什么经? …… …… 柳十岁去了静园,发现井九与赵腊月都不在,去问白鬼大人但猫不理,只好去打扰大常僧,才知道他们去听经了。 那些经文他都已经读过而且解过,不需要再去听一遍,那今天去做什么? 他回到菜园,砍了几根竹子,然后再次回到静园,开始修那把竹椅。 大常僧走到庭院间开始扫落叶,看着他越来越熟练的动作,微笑想着,心想这些青山弟子真是有趣。 “每天落叶扫完之后都会运到哪里?大师,以后这些事情就给我做好了。” 柳十岁感受到大常僧的注视,一面修着竹椅一面说道:“听公子说您以前是朝歌城的太常寺卿,偏生出家号法号大常,只是少了个点,真是有趣。” 大常僧神情微变,心想这种事情哪里有趣,不想再理此人,拿着竹扫帚继续对付落叶。 柳十岁回头看了一眼,关心说道:“您这扫帚看着也有些旧了,刚好我今天带了竹子,要不要给您做把新的。” 大常僧很是无奈,心想难怪井九要你去学闭口禅。 柳十岁说话向来不需要对手,低头继续修着竹椅,不停碎碎念着。 大常僧叹了口气,满脸皱纹更深,看着那座小石塔,心想现在这里如此吵闹,陛下你要不要搬个家? …… …… 宁静而幸福的生活总是相似的,每一天都与前一天没什么区别,只是有时小雨,有时微风。 静园里的雨廊下有蒲团、有竹椅,三人一猫或坐或躺或趴,就这样便是一天。 有时候白猫趴腻了会出去逛逛,这里毕竟是果成寺,有很多禁忌,它也不会走太远。 每隔五天或者十天,讲经堂有大师讲解经文,井九便会带着赵腊月去听,有一次白猫实在闲的无聊也跟着去了一次,竟发现很有意思,也认真地听了起来。 竹椅已经修好,井九与赵腊月听经的日子,柳十岁会留在菜园,把攒了好些天的农活全部做完,顺便也活动下筋骨。只是冬寒渐深,他体内的真气冲突又有些复发的迹象,咳嗽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小荷很是担心。 果成寺塔林边的禅堂里,阴三也在读经。 这里离静园和讲经堂都比较远,而且他向来自负佛法精深,不屑去听那些晚辈说法,从来没有去过。 读经之余,阴三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坐在禅堂石阶上晒冬天的太阳。 老祖最常做的事情则是去寺外偷肉吃,经常吃的满嘴是油。 偶尔阴三会取出骨笛,吹一首无声的曲子。 老祖站在他的身后,摸着发红的鼻头,看着远方,想着无声的心事。 阴三不知道井九在这里。 井九也不知道阴三在这里。 这对青山宗历史上,甚至可以说是修道界历史上最传奇的师兄弟,就这样彼此不知地在果成寺里共度着时光。 某天,阴三抬头望向塔林外,忽然看到了满眼青意,才知道春天已经到了。 他微微一笑,道心微动,知道自己一定能够解决身体上的问题。 然后他想起了柳十岁。 一个冬天过去,也不知道那个小家伙的咳嗽好了些没有。 于是他去了菜园。 第一百四十六章风中传来谁的声音 推开屋门,阴三没有看到柳十岁,只有小荷,微笑说道:“来讨一顿酒菜。” 小荷有些意外,赶紧请他坐下,便去安排。她对这位来历神秘的前辈已经不再像前次那般警惕,因为她现在需要担心的事情太多,比如柳十岁的身体,比如现在住在果成寺里的井九。 菜依然很丰盛,酒却有些不一样。 阴三放下酒碗,微笑说道:“雷岛上的烈性麦酒可不好弄到。” 小荷站在一旁,有些紧张地抓着衣角。 家里的桌上忽然出现好酒,除了有朋友自远方来,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要求人办事。 阴三是个很随意的人,随意地饮着酒,吃着菜,随意地说着话。 “他总有一天是要回青山的,你的狐妖身份怎么解决?” 小荷沉默片刻,说道:“如果真的不行,我离开便是。” 阴三说道:“狐妖易动情,擅谋断,知轻重,既然你愿意割舍,所图自然不小,你是想让他当掌门?” 小荷知道瞒不过这位高人,说道:“前辈明见。” 阴三摇摇头说道:“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当青山掌门。” 小荷脸色微白,问道:“为什么?” “我了解青山,有过他这种经历的人都当不了掌门,除非他能做到我这种程度,但他可以吗?” 阴三看着大碗里的那条炖鱼,平静说道:“他不行,所以他不能。” 小荷脸色苍白,却平静了很多,正如绝望之后便是放松,低声说道:“他说,井九仙师也是这般认为。” 阴三听着那个名字,唇角微扬,说道:“至少这件事情他没有忘记。” 小荷问道:“您有什么建议?” 按照她的想法,柳十岁既然做不了青山掌门,那还不如在这菜园里过些平凡的日子。但她也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总有一天柳十岁会离开这里,甚至会离开她。 “世界很大,为何要局限在那座青山里?就算你们将来会离开这里,也可以去别的地方,甚至别的大陆看看。” 这是阴三真实的感慨。 如果不是心中有山,他当年早就走了。 想着那些往事,他把筷子伸向盘里堆起的青青菠菜,就像一把剑要去刺穿一座青山。 “井九仙师来寺里后,他就天天跟着,就像还是当年一样,将来井九仙师一句话,他就得回青山,哪里走得了?” 小荷想着这些天的生活,便觉得有些苦涩。 阴三的的筷子忽然停在半空里,说道:“我最不喜欢吃菠菜,太苦。” 小荷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忽然感觉屋里变得极其寒冷。 那道气息来自阴三的身体。 小荷啪的一声跪下,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 阴三的气息并不如何强大,却让她感觉到极度的恐惧。 就像当年在海州城外的海神庙里,她的左肩被井九一剑刺穿时那样。 …… …… 果成寺前寺后院,外面还有大片农田,道旁有绵延不断的棚子。 前寺可以烧香、参佛、办法事,后院则是寺里僧人们清修的地方。 塔林很幽静,地方也很偏,因为灵塔的颜色多为白灰,所以最靠近这里的那间禅室名为白山。 阴三坐在白山禅室的石阶上,看着那些石塔,沉默了很长时间。 老祖抹着嘴从外面回来,看到这幕画面,觉得有些奇怪。 阴三经常坐在石阶上晒太阳,但今天没有太阳。 而且以老祖的境界修为,自然看得出来,他今天心情有些怪异。 老祖小心翼翼问道:“真人,出了何事?” 阴三声音微涩说道:“我居然不知道,井九在果成寺里。” 老祖一直在猜测果成寺里究竟谁是阴三的内应,现在看来那人应该已经跟着律堂首席去了北方。 然后……他才醒过神来,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陷入了沉默,鼻头变得更加红润。 塔林深处传来乌鸦的声音。 “他来做什么?” 老祖声音低沉问道。 “那道仙箓有问题。” 阴三说道:“他在青山解决不了,所以在这里求佛法解脱……与我一样。” 老祖沉默了会儿,忽然向禅室里走去,说道:“有几卷佛经我还没看过,带着路上看。” 阴三抬头望向从塔林里飞起的几只乌鸦,淡然问道:“为何要走?” 老祖停下脚步,说道:“不管是躲还是杀,事后总要离开。” 这句话很有道理。 阴三说道:“我来这里求佛法解脱,如今还未取得真经,如何能走?” 老祖走回他身边,试探问道:“那就杀了?” 阴三说道:“我本就想杀了他,现在他送上门来,为何不杀?” “这句话太俗,不符合真人您的身份气度。” 老祖腆着脸说道:“而且您不是说他不是景阳,那杀他作甚?” 阴三说道:“他不是景阳,也要死。” 老祖神情渐冷,说道:“为何?” 如果是别的事情,只要阴三说一声,他绝会像狗一样汪汪相应,但这件事情不行,他需要理由。 现在禅子去了白城,住持闭关不出,果成寺里无人能够正面抵抗他的玄阴魔功,但就算他杀死井九,也必然会暴露身份,青山宗的两位大物肯定会把他追杀至死,难道他要再次躲回不天见日的地底? 阴三说道:“我看他不顺眼,这个理由怎么样?” 老祖摇摇头,认真说道:“不怎么样。” 阴三忽然站起身来,向塔林里走去,留下一句话。 “逗你玩的,以他的性情,身边肯定带着那只猫,哪有这么好杀?” 老祖看着他的背影,问道:“那现在先避着?” 阴三没有停下脚步,说道:“先看看吧。” 老祖忽然生出一种极为不好的念头,沉声说道:“真人要去看看他?” 阴三没有说话,在塔林里停下脚步。 老祖终于松了口气。 阴三取出骨笛,在几座灵塔之间的地面上,画出数十道线条。 那些线条组成极其复杂的图案,看着应该是某座阵法。 鸦声在天,寒风轻拂,落叶自塔林外滚了进来,把那些线条掩盖,再也无法看见。 …… …… 今天讲经堂没有大师讲经,井九在静园里。 他躺在竹椅上,闭着眼睛,听着风里传来的声音,双耳微动。 这对招风耳,可以听到寒风送来的所有声音。 那是天地间的所有声音,包括僧人们的颂经声,前面大殿里信徒们额头与地面接触的声音,香烛燃烧的声音。 按道理来说他的招风耳应该很显眼,但所有看到他的人视线都会被他的脸吸引,很难注意到这点。 听着风里的声音,他的右手搁在竹椅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着。 柳十岁坐在竹椅边,盯着他的手指,随着他的节奏不停地调整体内真元运行。 二十多年前在小山村的池塘边,这样的画面便经常发生。 井九的手指忽然停住,然后睁开眼睛,向着静园外望去。 风里的声音有些乱,虽然只是瞬间,也被他注意到了。 他的手指再次动了起来,只是这一次要快很多,带着无数残影。 柳十岁没有注意到他已经睁开眼睛,还以为依然是节奏,真元顿时乱了起来,赶紧停止。 井九望向静园外,眼神微异。 即便是与长生仙箓相关的事情,他的推演计算也能得到大概的指向,为何今次却什么都算不清楚? 柳十岁以为他在担心仙箓的问题,说道:“我在果成寺认识一位大师,不知道是不是公子你的熟人。” 井九收回视线,端起茶杯喝了口,摇了摇头。 他在果成寺只有一个熟人,识得几位高僧,但井九谁都不认识。 柳十岁心想原来是禅子的帮助,说道:“那位大师佛法精深,帮我解读了很多艰深的经文,要不要?” 井九把茶杯放回桌上,又摇了摇头。 另一边的雨廊里,赵腊月在温习前日的那段经文,思考剑道上的疑难,手掌下意识里摸着膝上的白猫,偶尔还会揉揉它的肚子。听着柳十岁的话,她说道:“像他这般自大的人怎会认为世上有谁够资格教他?” 距离产生美,也能产生敬畏。 如果太过熟悉,美就没了,敬畏也没了。 这个道理对猫适用,对人也适用。 她对井九的态度越来越随意,快要回到最初那两年。 白猫没有觉得被冒犯,舒服地直哼哼,然后呼噜噜,最后干脆翻过身来,把肚子对着天空。 井九没说什么,举起茶杯才想起刚刚喝光了。 柳十岁赶紧斟上。 …… …… 暮色渐深,想来便是到了回家的时候,阴三从石阶上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准备再去菜园叨扰一顿酒菜。 老祖说道:“这时候还去?” 阴三说道:“去看看。” 老祖说道:“如果真在那里看到了,你准备直接动手杀了他?” 阴三摇头说道:“既然他觉得自己是景阳,那就不会再去菜园,因为那对景阳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我不会遇到他。” 老祖问道:“那你去做什么?” 阴三没有解释,直接离开了果成寺,去了菜园。 他选择的时间果然很好,柳十岁在屋里与小荷吃饭。 既然他不是公子请来的前辈,柳十岁自然也不会与他说公子的事,却没想到阴三主动提了起来。 阴三喝了一碗酒,说道:“我知道井九在做什么,我可能有些方法,你去问问他要不要学。” 柳十岁有些警惕,说道:“我不是很清楚,但可以去问问。” 阴三取出几张纸递了过去,说道:“不要告诉他我是谁,如果你不相信我,不说便是,如果他不相信我,不用便是。” 第二天清晨,柳十岁带着顾清家里派人送过来的极品新茶与那几张纸进了果成寺。 井九接过那几张纸看了看,发现笔迹很陌生,但语句却有种熟悉的味道。 更关键的是,那人的方法颇有几分道理。 这可不是参禅解经,而是炼化仙箓。 世间有几人能有这等水准? 第一百四十七新年快乐 玄阴老祖最近的心情有些问题,鼻头越来越红,头发越来越稀疏,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便是猪蹄子配腌好的紫苏叶,都无法让他露出笑容。 在他看来,不管真人那封信里隐藏着怎样的深意或者阴谋,都太过冒险,如果让井九猜到他是谁,那么便必然要动手了。 杀死井赵柳三人,青山年轻一代的巅峰战力便要折损大半,对未来邪道的复苏有极大的好处,但现在怎么办? 数十天过去,春意渐深,白塔经常被雨水打湿,松林变得更绿,阴三又去了一趟菜园,柳十岁刚好在那里。 柳十岁把已经发皱的几张纸递还给他,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公子说……有些想当然,没什么用。” 阴三也不生气,微笑说道:“是吗?看来他对佛法也有几分研究,那不知可否帮我解决一些疑难?” 说完话,他从袖子里又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春意深了,暑意自然便快到了,果成寺里蝉鸣已起,静园不再像以前那般安静。 白猫在檐下抬起头来,向园外看了一眼,心想同样都是蝉,外面这些讨厌的小家伙与寒蝉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一点都不乖巧。 井九看完柳十岁递过来的那张纸,陷入了沉思,然后也觉得蝉鸣有些烦心,挥了挥衣袖,一阵清风穿堂而过,入林而盛,片刻后蝉鸣皆止。 柳十岁说道:“我要回些什么?” 井九说道:“我要想想。” 需要他思考很长时间才能做出回答,可以想象纸上的问题不是普通的问题。 能提出这种程度问题的人,自然也不是普通人。 赵腊月问道:“那人水平很高?” 井九嗯了一声。 赵腊月说道:“他为何不干脆随着十岁来静园找你?” 井九说道:“僧人的怪癖向来很多,就像禅子喜欢玩泥巴,玩木棍,果成寺的住持也很少出来见人,就喜欢抄佛经。” 赵腊月说道:“那人既然知晓仙箓之事,必然在果成寺里辈份极高,说不定便是住持大人。”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不,他也许曾经是住持。” 第二天他便写好了回信,柳十岁交到阴三手里时,却已经是夏末了。 看完那封信后,他坐在白山禅室的石阶上看了一夜星星,老祖坐在旁边,摇了一夜的蒲扇。 他已经确认,井九隐约猜到了烟消云散阵的问题,那么他能够相信井九在信上写的东西吗? 阴三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再回信,也没有再去菜园,就此断了来往。 …… …… 果成寺里处处经声,菜园里瓜果不断,赵腊月的境界越来越稳定,相信再过两年便能进入游野中境,创造青山宗的又一个纪录。 柳十岁体内的真气也平和了不少,看起来短时间里应该没有太多危险。 井九与白猫睡的不错。 时间流逝,转眼又是一个冬天。 今年大寒,来自雪原的寒风呼啸南下,就连地近东海的果成寺都受到极大影响,落了好几场大雪,雪中禅寺分外美丽,引来凡间好些文士赏雪、吟诗、作画。 大常僧对扫地依然执着,不让落叶积下自然也不会让雪积下,静园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井九觉得有些无趣,带着众人一猫从廊下搬进了屋里。 火炉里传来银炭的噼啪声,茶壶里的水呼噜不停,柳十岁与赵腊月坐在两边的墙下,闭着眼睛调息修行,他抱着猫躺在窗前的竹椅上,看着外面被雪染白的风景。 风景被局限在很小的窗口里,反而拥有了更加深远的意味,因为观察者往往会更加专注。 他的视线落在左手上,感受着里面仿佛源源不绝的仙气与那道怎样都无法被抹掉气息的仙识,若有所思。 傍晚时分,寺院外的远处隐隐传来鞭炮声,然后便再没有断绝过。 赵腊月好奇问道:“这是村民在驱赶山兽吗?” 井九很是无语,说道:“深冬大雪,田里也没粮食,野兽或者冬眠,或者南迁,下山做什么?这鞭炮连绵不绝,明显是出了大事,可能是谁家死人了。” 赵腊月受教,说道:“原来如此。” “其实……” 柳十岁的视线在他们的脸上来回,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是因为今天过年。”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过年挺热闹的。” 赵腊月转过头去,不想接话。 柳十岁趁机说道:“小荷做了不少菜。” 井九与赵腊月拒绝了去菜园吃年夜饭的提议,他们现在对这些事情越来越没有概念,自然也不感兴趣。 鞭炮一直不停地响着,虽然隔得极远,还是能传到他们的耳中。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井九没有选择屏蔽六识,虽然这是他很擅长的事情。 直至夜色极深,鞭炮声终于完全停止,被火光照亮的夜空变回了幽静的黑。 大常僧已经睡去,静园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光线。 井九睁开眼睛。 此时新旧两年相交,天地之势最盛。 仙气来自这方天地之外,在天地之势的压制下,正是最弱之时。 一道剑意从井九体内生出,笼罩整个静室。 他伸出右手,蘸着剑意,凌空写了一篇经文。 然后他把握成拳的左手,伸进那篇经文里,缓缓闭上眼睛。 没有任何异象发生,如泥牛入海,又像春雨润夜。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再次睁开眼睛,看着左手,眼里露出满意的神情。 “怎么样?” 赵腊月的声音响了起来。 井九转头望去,说道:“一成。” 黑暗里,赵腊月的眼睛明亮起来,黑白分明,很是好看。 一年多时间炼化一成仙识,似乎很慢,其实已经很快。 如果换作别的修道者,以井九的境界,想炼化仙识这种层阶的存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仰慕的情绪在她心里油然而生。 她叩拜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对井九行弟子之礼。 “你也新年好。” 井九说道:“没有红包。” 对过年这种事情,他没有什么概念,但并非真的不懂。 就像对赵腊月为何要拜自己一样。 不需要对话,不需要说明,夜色再如何深沉,眼神对上,便知道彼此的意思。 赵腊月坐到他身边,依偎在他的怀里,显得很是依恋。 这样的小女儿家模样,从来没有人在她的身上见过。 朝歌城里的贵族小姐没有见过,青山里的同门没有见过,就算她的父母也没有见过,只有井九。 她只会让井九看见。 …… …… (仙人不过年,也不过生日,但还是少写点庆祝一下吧……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第一百四十八章写了五年的字 如果没有长时间的闭关,白早每年都会与父母吃一顿饭,而且只有一顿,就在云台树下。 石桌上只有一些很简单的菜,烤鱼没有动,酒只喝了一杯,谈真人与白真人便离开了。 白早沉默片刻,走到树下望向崖外的云海,心想如果童颜师兄在这里,或者会热闹些。 对修道者来说,闭关是常态,但她还是有些担心,因为童颜闭关太过突然。 她还有些担心另外一件事。 仙箓落在井九手里,云梦山没有任何反应,尤其是母亲表现的如此平静,让她有些不安。 她想写信去青山问问,最终还是作罢,轻声叹了口气,轻挥白缎,无数雪白的天蚕丝如雪一般落下,封住云台。 …… …… 童颜在地底挖洞,挖出来的泥土与石屑,都被他用道法悄无声息地碾实,缩小很多体积后,整齐地堆在两侧,看着就像一个又一个的石球。 地道里没有灯火,到处都是黑暗一片,自然无法分清日夜,但他身为修道者,自然知道已经过了一年多时间。 反正还有很多年才能挖到地脉深处,他表现的很平静,而且沉默,反正这里也没有人能与他说话。 那道若隐若现、却又无比真切的威压始终就在前方,在远处,在高处。 麒麟不会离开云梦山,如果他接近青天鉴,一定会让对方发现,那到那时候该怎么办?算不清楚的事情就没必要去算,到时候再说好了,他看着横亘在眼前的那条地河,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洗个澡庆祝新年的到来? …… …… 某座山谷深处,云雾缭绕,把天光都染成了乳白色、仿佛牛奶一般的事物。 云雾里有十余道石柱,白真人负手站在某根石柱上,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道极大的黑影在云雾深处显现出来,仿佛那里忽然多出了一座山。 中州派的镇山神兽,麒麟。 云雾忽然搅动起来,明暗相间,自然形成数行竖排的文字,出现在白真人的眼前。 那是麒麟的神识。 “我感应到先人留下的仙识正在消散,虽然速度很慢,但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我很担心。” 白真人依然看着远方,说道:“不老林方面说的很清楚,他在果成寺里参佛学经,说不定还真有成功的可能。” 如果有人能从高空看清楚这里的画面,便知道她是在看着东南方向。 果成寺就在那边。 麒麟的神识很快便再次在云雾里显现出文字:“我要去杀了他。” 白真人说道:“果成寺与青山的关系始终未明,不要行险。” 雾里出现文字:“那些小和尚难道还敢对我出手?” 白真人说道:“你是我派镇山之祖,依照门规不得离开,除非舍了本体。” 云雾安静了会儿,片刻后再次显现出一列文字。 “杀死这些小家伙够了。” “不需要,因为我不相信他能炼化仙箓,哪怕……他真的是景阳转世。” 白真人神情漠然说道:“他现在境界太低。” …… …… 冬天既然到了,春天自然也随之而至。 伴着一场微寒的春雨,果成寺里的树木开始生出新芽。 井九与赵腊月在静园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柳十岁打理菜园的时间多了起来,自然没有忘记每天向井九请教剑道上的学问。 隔些天赵腊月会去讲经堂听听大师解经,白猫也经常会遛过去,趴在窗台上一面晒太阳一面听经。 僧人们见惯了这只白猫,不以为异,偶尔还会去逗逗他,每每弄得赵腊月很是紧张,生怕它忽然大发凶性,严重影响青山宗与果成寺的关系。 现在井九很少去讲经堂,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竹椅上,在春风春阳春雨的陪伴下做着自己的修行,境界再无半点提升,但对禅宗功法与仙箓的感受更加深刻。 某天午后他睁开眼睛,看到墙外满眼绿色,才发现春意已深,有意无意地看了白猫一眼。 白猫早已忘记自己活了多少年,反正除了元龟、麒麟这种老家伙,没有谁比它活得更长,发春这种事情早就与它绝缘,春困却依然如期而至,说明欲望本来就不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躺着才是。 这几天没有下雨,塔前的蒲团被晒的很干,柳十岁还给它铺了些精心挑选的细草,睡得很是舒服,让它有时候甚至会忘记少女的膝。 它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天空,忽然想起来去年初春的时候,这张蒲团上好像还有几张纸。 同样的春阳,同样的春风,同样的春意,同样的蒲团,就差了那几纸。 它下意识里站了起来,向静园外走去,嗅着空里飘来的味道,走过池塘与密林、小桥与弟子院。 四周人声渐起,它轻轻跃上墙头,沿着檐角影墙来到果成寺的中段,然后跳进了那片塔林。 前方有座安静的禅室,石阶上没有人,屋里也没有人,安静的就像是坟墓一样。 白猫走到石阶上,盘成一圈趴下,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一觉睡到晚霞满天,它才醒过神来,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回到静园,它趴回小石塔前继续睡觉,却始终无法闭眼。 它被一种很莫名的情绪困扰着,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井九在静静地看着自己。 …… …… 白山禅室早已经人去室空。 前寺灶房里少了位反正很少出现的火工头陀,至于那位基本没有出现过的小伙更是很快就被人忘记,律堂戒备最森严的精舍里却多了老少两位僧人。这两位僧人自然便是阴三与玄阴老祖。 阴三剃发后更加清秀,甚至有些可爱,老祖剃发后则是更加猥琐,尤其是发红的鼻头更加显眼,看着便厌烦。 老祖揉了揉鼻子,走到阴三身后望去。 他感受的很明显,自从知道井九在果成寺后,阴三打坐冥想的时间更多了,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祖注意到在阴三的颈后,有一个微微的突起,而且正在缓慢地改变位置。 接着他嗅到了一道极淡的味道,神情微变,却什么都没敢说。 那道味道很淡,不臭但闻着让人很不舒服,带着若有若无的腐叶味,又像是放了很多年的老木头。 老祖知道这具肉身撑不住几年了,也不知道真人能不能在十年里找到让神魂与肉身完美统一的方法。 他们在果成寺里已经停留了很多年,为的便是这个目的。 老祖的视线落在阴三身前,蒲团前面的地上摆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话。 那些话是井九写的。 老祖不明白,既然真人你不敢相信他的说法,为何要把这张纸摆在眼前? …… …… 转眼又是一年,新旧相交之时,天地之势大盛,静园里一片黑暗,只能看到赵腊月的眼睛。 她神情专注地看着井九。 井九睁开眼睛,释出剑意,伸手蘸剑意为墨,写下一篇经文。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把左手伸进经文里,而是沉思片刻,从经文里选了几个字伸手摘下。 啪的一声,拳掌相交。 他的左手明亮一瞬,然后回复如常,瞬息之间,生灭已然循环一回。 井九再次闭上眼睛,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睁开,对不知何时来到身前的赵腊月说道:“还可以。” 赵腊月对着他叩拜下去。 井九说道:“还是没红包。” 赵腊月微微一笑,然后认真说道:“我可以破境了。” 井九静静看着她,说道:“我觉得再稳稳,再等几年。” 赵腊月有些不解。 她的游野初境已经完全稳定,道心剑意都已经到了最饱满无缺的巅峰状态,为何还要等下去? 井九没有解释,她有些不满,于是这次没有坐过去。 …… …… 云台树下还是那些简单的果盘,只沾着半缕酒香的杯,连残羹剩菜都谈不上。 白早走到崖畔望向那些飘散随心的云,心想既然只有师兄喜欢吃烤鱼,那以后我就不做给你们吃了。 童颜师兄已经闭关两年,究竟在修行什么道法呢?井九你又在哪里做着什么事呢? 春天的时候她终于写了封信去青山,然后收到了顾清的回信,顾清在信里语焉不详,明显是在隐瞒着什么。 她转身看着桌上的那些果盘与酒杯,想着这些事情,觉得好生无趣。 …… …… 童颜还在地底挖洞。 除此没有别的任何事情。 …… …… 云雾缭绕,麒麟的身影若隐若现,神识波动,形成文字显现出来。 “我感受到他又炼化了一些,如果不尽快阻止他,你的想法非但无法实现,反而会给他带去无上好处。” 白真人站在石柱上临风而立,看着果成寺的方向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说过,按照门规你不能离开中州。” 麒麟在云雾里显现出文字:“我可以化身行走。” 白真人平静说道:“压制境界下的你,神通不及本体百分之一。” 云雾里很快现出一行文字。 “但足够杀死他了!而且我的神通虽然受到压制,但神体不灭,没有谁能伤害到我!” 白真人收回视线,说道:“不允。” “苍龙因他而死,我一定要杀了他!既然你的想法已经落空,现在便应该按照我的方法行事!我不会让他有半分炼化仙箓的可能,不然若让他得到那些仙气,将来必成大患!” 麒麟很愤怒。 山谷深处的云雾翻滚不安。 那些显现出来的文字,笔笔如刀,锋利至极,满着极强的杀意。 …… …… 时间流逝的比诗人的笔还要更快。 在你感叹逝者如斯之前,该消逝的便已经消逝。 转眼间,井九与赵腊月来到果成寺已经五年。 最近这段时间,井九越来越沉默,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却越来越明亮,眼底深处隐有一抹金色,为那张绝美的容颜添上了几分妖异的味道。 再过些天便是又一个新年。 那天夜里井九会写下最后一篇经文,尝试完全炼化仙箓。 如果成功,长生仙箓里的无穷仙气便会归他所有。 如果失败,他便会被仙识反噬,随时可能成为中州派的傀儡。 赵腊月始终不明白,井九不同意她破境,自己却不停地加快炼化仙识的速度,甚至不惜损耗大量剑元与神魂。 他究竟在着什么急? 这个新年对果成寺来说也有特殊的意义。 鹿国公将会代表神皇陛下前来还愿。 这是每年都有的事情,今年的规模与层级却要隆重很多。 井九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听着大常僧的叹息声才想起来小石塔里的他已经走了三百年。 第一百四十九章在腊排骨、经声、帷帽里寻找答案 看着井九苍白的脸,眼底的那抹金色,赵腊月沉默不语。 静园里并不安静,不时有咳声响起。 柳十岁拿着今年做的第三把扫帚,扫着地上的残雪与碎屑,脸色也有些苍白,不时咳两声。 这几年的冬天有些冷,果成寺会落雪,他体内的真气冲突也变得有些严重。 白猫走进园里,视线在井九与柳十岁苍白的脸上来回,满是怜悯。 这对主仆现在的日子不怎么好过,赵腊月却是相反。她养白了很多,脸上有着两抹健康的红,看着就像苹果般,吹弹可破,鲜嫩好吃,与当初剑峰上那个短发凌乱、浑身灰土的少女完全不一样。 白猫慢慢走到廊前,跃至木地板上,踩上她的膝盖,拉长身体,去蹭了蹭她的脸,然后才在她的怀里仔细趴好。 果成寺是天下第一大庙,讲究的是清静修佛,而且在凡人心里地位极其崇高,没到年节那天,四周的村民自然不敢用鞭炮来打扰大师们的清静。没有鞭炮声,但年节的味道却是从寺外远远飘了过来…… 有的是腊排骨,有的是腌鱼,还有的是新宰杀的年猪。 哪怕在人间之外,哪怕有禅宗大阵隔绝,依然无法挡住这些红尘意,不管修道还是参禅,之所以困难便是如此。 朝天大陆有几个队伍正像这些味道一样,向着果成寺进发。 今年是前代神皇陛下离世三百年整,皇族派出了一个使团离开了朝歌城。 先皇退位假死,最后在果成寺圆寂,这是景氏皇朝最大的隐秘之一,使团人数自然不多,除了随侍的骑兵,真正的官员只有两位。鹿国公身边那位官员看着很是平静从容,不知道是哪家王公的子弟。 这件事情只有果成寺、中州派、青山宗、水月庵、一茅斋知道,按旧例也会派出代表,只是已经过了三百年,而且算不得什么大事,派年轻弟子来上柱香聊表心意便好。 …… …… 天光峰顶,云雾尽散,阳光颇为清丽。 卓如岁跪在那道石碑前,心想跪着果然不如躺着,师父到底是要做什么? 青山掌门柳词看着自己的关门弟子,说道:“总这么懒做什么呢?不要向他学,有些事情是学不来的。” 卓如岁无奈说道:“我是真的困……修行太耗精神,空闲时间不用来养神回力,难道还要东看西看?” “所以你就一直耷拉着眼皮,谁都不拿正眼看?” 柳词声音微冷说道:“这次去果成寺,该看的时候你就要去看,不要看错了,也不要看漏了。”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说道:“弟子遵命。” …… …… 水月庵不知道什么原因并没有派人来。一茅斋来的是奚一云,三年前他没有去云梦山参加问道者的重聚,据说那时候是在编修在幻境里写下的著作,这次他可以来果成寺,想来是编著已经完成,境界又有提升。 中州派来了两个人,白千军的伤势已经尽好,元婴期的修为更加稳定,只是比当年要沉默了很多,另外那名弟子明显身份地位比他更高,带着帷帽遮住了头,迳直走在最前方,经过果成寺的匾额时,那人驻足观看了片刻才再次抬步。 青山那边来的是卓如岁而不是掌门首徒过南山,是因为过南山与两忘峰的年轻强者们,都已经跟随师长去了白城,支援雪原方向的朝廷军队。中州派没有派童颜前来,则是因为童颜……还在地底挖洞。 他在黑暗的地底挖了好几年时间,不知挖穿了几条山与河,终于来到了地脉深处。 看着数里前那个被寒冰包裹,隐隐发光的青天鉴,他发现自己竟然提前了几年时间。 他算错了一件事情,世间万事唯手熟耳,就连挖洞这种事情也是能熟悉起来,进而变得更加高速。 青天鉴散发的幽光,照亮了地脉深处的洞窟,也照亮了他的脸。 不知道是光太弱,还是地底太暗,他挑起的双眉竟似要比以前浓了些。 他之所以挑眉是因为不解,那道始终高高在上的威压为何忽然消失了?麒麟大人去了何处? 按照中州派的门规,麒麟作为镇山神兽,绝对不能离开云梦山。 这样也好,他不用担心被麒麟大人发现,然后被撕成碎片。 想着这些事情,他走到青天鉴前,发现鉴外的冰层厚约数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琉璃方块。他把手伸到冰层表面,发现寒意十分可怕,竟连他都觉得有些刺骨疼痛,而且从触感来看,这冰层极为坚硬,只怕用飞剑都很难斩开。 感觉到他的到来,青天鉴里生起数道幽光,在冰块里折射成奇怪的光线,青儿的身影渐渐显现。 因为折射的缘故,她的身影有些变形,而且很淡,仿佛随时都可能散去。 青儿看到童颜,小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扑到冰块边缘,却再也无法出来,就像是被关在里面一般。 “你是来救我的吗?” 童颜看着她平静说道:“不是。” 青儿怔怔地看着他,说道:“那你来做什么?” 童颜说道:“我听到你的呼救声,所以来这里,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年在洛淮南留下的洞府里,听到青儿的呼救声,他很快便算清楚了很多事情。 师尊不会回应,如果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必须亲自来到青天鉴前发问。 所以他开始向地底挖洞,不眠不休地挖了六年,终于来到了这里。 青儿声音微颤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来到的这里,但想来历尽艰辛,而你……就只是为了问我一句话?” 童颜说道:“是的。” 青儿无法理解,看着他说道:“真相……就这么重要?” 童颜平静说道:“棋子只分黑白,颜色对我来说很重要,而且我修的是棋道,棋道便是求解,解就是寻找答案。” …… …… 活着,就是不停寻找答案的一段过程。 只不过有些人很早便发现问题无解,或者解题太累,于是选择了放弃。 但总还有很多人在不停地寻找答案。 赵腊月寻找了很多年,终于找到了那个最想知道的答案,但未来的修行路怎样走,她还没有完全确定。 柳十岁没有问题,所以不需要寻找答案,除了身体里的那些真气冲突之外。 井九只有两个问题,是谁在烟消云散阵里动了手脚,让自己飞升之后依然没能斩断因果、继而仙躯不存,又是谁偷袭自己,把自己打落凡尘。后者的答案他已经确认,前者他还在寻找,但其实早已知道。 阴三也还在佛经里寻找答案,怎样才能把神魂与这具肉身完美地统一在一起? 通天井里散出阵阵阴风,被无数符印镇压消解,然后被海风一吹便散于无形。 不远处的山林里,水月庵的庭院若隐若现。 最深处的静室里有扇圆窗,对着雪湖,画面很是好看。 这里没有风,窗台上的那盏灯火没有摇晃,但不知为何却还是有些飘渺,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过冬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她不喜欢冬天,想很快过去。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一直在睡觉,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隔很长时间才会呼吸一次。 青帘小轿停在静室外,水月庵主坐在窗外的湖边。 她们看着那盏灯火,心里的问题是,你还能燃烧多久? …… …… 很多人都不喜欢冬天,唯一的好处大概便是过年时的热闹与吃食,还有新衣服。 离过年还有三天,前来参加祭塔仪式的人们陆续抵达了果成寺。 卓如岁站在静园里,看着檐上的残雪,神情有些凝重,心想东海畔都冷成了这样,雪原该是如何? 井九看着他平静说道:“你现在境界还低,不要想着去北边。” 卓如岁心想你怎么和师父一个态度,说道:“白师叔与墨师叔带着两忘峰的师兄弟们去了白城,我怎么好意思留在南边?” 井九说道:“我本就不同意两忘峰的做法,真有大事,年轻弟子去了就是送死。” 卓如岁不同意,说道:“有些事情总是要人做的。” 井九说道:“等你进了破海境再去。” 卓如岁想了想才明白这个逻辑,神情有些怪异说道:“师叔你这是在表示对我的看好?” 井九说道:“不错,像简如云这些没甚前途的弟子,想去冒险也无所谓,但你前途可期,所以要惜命。” 卓如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兽潮来了怎么办?” 井九平静说道:“已经来过很多次。” 如果换作柳十岁或者是别的两忘峰弟子,这时候会继续与井九争下去。卓如岁却觉得师父与井九说的话好像也确实有些道理,像自己这样的天才,是应该留在最关键的时刻再来挽狂澜于既倒,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 而且他确实有些懒得。 井九欣赏他大概也与此有关。 “师叔,我看这里环境不错,我就在这里住吧。” 卓如岁觉得静园很清静,比果成寺给自己安排的客居要好很多。 赵腊月忽然睁开眼睛说道:“没地方。” 卓如岁顿时没了精神,转身向外面走去,耷拉着眼嘀咕道:“记仇,太记仇了。” 第二天,渡海僧带着几位医僧自白城归来,禅子还留在那边与刀圣一道坐镇。 渡海僧第一时间来到静园,对井九说了说雪原的情形,问他有何看法。 井九心想这种事情为何要来问自己。 渡海僧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 当天夜里,鹿国公便来了。 静园连续有客来访,真是有些热闹,仿佛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了井九与赵腊月藏在果成寺里听经修禅一般。 鹿国公知道井九的脾气,没有说什么雪原的事情,也没有说朝中局势,只是挑着井家发生的几件趣事讲了讲——井商在太常寺里的职司依然清闲,井梨入宫成了景尧皇子的伴读,一道修行青山功法,但在婚事方面好像遇着了些小问题。 看井九听得比较认真,鹿国公松了口气,心想自己算是赌对了。在柳十岁与赵腊月看来,井九的话比当年要多了很多,整个人也生动了很多,但在鹿国公这些人的眼里,随着井九的境界越来越高、声望越来越隆,仙气也仿佛越来越重,他们真的很担心井九就此不理世事,那他们这些井九留在世间的人,该如何自处? 鹿国公走后,柳十岁又拖了一遍地,把他与卓如岁留下的脚印全部擦干净。 井九对他说道:“明天比较热闹,你避一下,不要过来。” 参与祭塔的人数虽然不多,却代表着景氏皇朝以及各大宗派,如果让人发现本应在青山剑狱的柳十岁在这里,可能会有些不方便。柳十岁也是这样想的,点点头便应了下来。 赵腊月看了眼井九,心知决非是这个原因。 …… …… 第二日祭塔正式开始,一应流程与民间上坟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静园外念经的僧人数量比较多而已。 井九自然不会参与,坐在静园深处的客居里,听着外面飘来的经声,看着被寒风吹动的白幡,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腊月给他煮了杯茶,在地板上推到他身前,没有说让他出去的话。 有资格进入静园,对那座小石塔参拜的只有六人。 分别是鹿国公与那位朝廷官员、卓如岁、奚一云、白千军与那位戴着帷帽的中州派弟子。 渡海僧与大常僧在塔旁迎着,看着那名中州派弟子居然到此时还戴着帽子,不禁有些不悦。 奚一云这一次才知道,原来先代神皇真在果成寺出家为僧,甚至葬在这里,震惊至极,心想难怪果成寺与皇家如此亲厚。 看着渡海僧与大常僧的神情,他转头望去,看到那名戴着帷帽的中州派弟子,说道:“烦请摘帽。” 果成寺僧人是主人不便说些什么,他自然要说话,一茅斋向来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 白千军看着他寒声说道:“你说话小心些。” 奚一云看着他平静说道:“你确认自己真的醒了?难道还把自己当成皇帝?” 这说的自然是青天鉴幻境里的事情。 听着这话,白千军神情微变,有些铁青。 他在青天鉴幻境里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最后终于成为了天下共主,谁知道仙箓却落在了井九的手里。 这件事情在修道界已经成为传说般的故事,他自然也成了最大的笑话。 一茅斋书生不是记仇的性情,但绝对不会忘仇。在幻境里,秦皇斩杀奚一云,屠杀他的门人,禁绝他的学说,这等深仇大恨,即便离了幻境又怎能忘记,所谓问道的规矩,哪里管得住人心。 便在这时,那名戴着帷帽的中州派弟子缓声说道:“你确定有资格让我摘下帽子?”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音调有些奇怪,就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儿童,还不如何熟练。 如果这时候柳十岁在场,应该会想起来三十年前刚到小山村的井九。 最关键的是,这名中州派弟子的声音里仿佛蕴藏着无数云雾,从人耳塞进心胸,令人艰于呼吸。 奚一云气息微窒,知道对方境界高得出奇,自己远远不是对手。 但他没有放弃,看着那人坚定说道:“逝者为大!更何况那是先皇陛下!” “有道理,死人总是值得同情的,但你要记住,就算是皇帝也没有资格让我摘帽,更何况是你这个晚辈!” 那名中州派弟子摘下帽子,看着奚一云喝道。 奚一云胸口一闷,如遭重击,喷出一口鲜血。 静园里的人们看着那名中州派弟子的脸,还有他头上的那两只角,震惊的无法言语。 …… …… (明天启程回东北,路上奔波,写的肯定要少很多,如果断更会提前说的,向大家汇报一下。) 第一百五十章说说当年镇魔狱的事 奚一云不停地咳着血,眼里满是惊骇,心想此人究竟是谁,竟能凭一句话便撼动自己的道心根基。 那人脸上的皮肤很光滑,看着很年轻,皮肤下面却隐隐有些筋脉突起,看着就像树藤一样向上延伸,最后在额头上方突出来,形成两道手指长短的角……这绝对不可能是一名普通的中州派弟子! 看到那两只角,奚一云与静园里别的人同时想到一种可能,却觉得那太不可能! 渡海僧是果成寺的律堂首席,算寺里的四五号人物,无论境界还是辈份都是在场最高的人。他挥动僧袖把奚一云卷至自己身边,看着那名中州派的怪人,眼神里满是震撼与不敢确信,问道:“敢请教阁下究竟是谁?” “既然你们不敢直呼老夫的名讳,那就继续当作不知道我是谁吧。” 那人冷哼一声说道:“与天平齐,万物有灵,你们可以称我齐灵。” 听到这个名字,静园里的人们再也没有任何侥幸心理,知道来的果然是那位,眼里满是惊怖的情绪。 只不过读音略有不同,人们如何还能猜不到他的身份? 渡海僧与大常僧与鹿国公等人赶紧上前行礼,恭谨至极。 麒麟是中州派的镇山神兽,神通惊天,从远古到现在,不知活了几万年,放眼朝天大陆,大概也只有青山的元龟比他活得更久些,不要说在场这些人,就算是青山隐峰与云梦后谷里的某些长老,都是他的后辈。 卓如岁低着头看着小石塔前的蒲团,没有抬头,也没有去行礼,不知道在想什么。 渡海僧躬身说道:“不知……齐老先生今日现身人间,有何指教?” 齐灵神情漠然说道:“我来找一个人。” 渡海僧神情微异,说道:“何人?” 静园里的人们也很吃惊,心想世间有谁值得这位专程离开云梦山来见? 齐灵忽然暴喝道:“井九!给我出来!” 这声喝有若山崩,静园里狂风大作,白幡飞舞,仿佛随时会裂成无数片,烟尘从石板缝里被震出,欲迷人眼。 片刻后,这声暴喝的回响渐渐消失,烟尘重新落下,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齐灵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卓如岁说道:“他在哪里?” 卓如岁低头看着均匀洒落在地面的灰尘,看似平静,其实心下骇然,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 齐灵的两道视线,仿佛有若实质的锋刃,直接斩进了他的道树。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卓如岁无精打采地说道:“老先生您找我家小师叔,那得去青山啊,这里可是果成寺。” 齐灵不再理他,寒声说道:“井九在这里学佛,难道学成了乌龟?当然你们青山宗的祖宗本来就是只龟……” 卓如岁撇了撇嘴,心想如果不是打不过,这时候肯定要刺你两剑,不然回天光峰后有何颜面去见元龟大人? 鹿国公想站出来说几句话,但在这位远古神兽的威压之下,他连呼吸都困难,哪里张得开口? 齐灵的声音渐渐变得暴虐起来,说道:“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把这园子与这座破寺都拆了!” 渡海僧再也无法听下去,顶着威压向前一步,叹道:“老先生,若真如此,那我果成寺也只好摆出大阵。” 朝天大陆的修行宗派各有底蕴,当然会有厉害的山门大阵。 齐灵斜了他一眼,说道:“小和尚,你觉得那座阵法能困住老夫?” 渡海僧苦笑说道:“希望能困住老先生三天时间,想来禅子可以从雪原赶回来。” 明明应该是句威胁的话,从这位高僧的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很是无奈。 果成寺真的很少有与人争勇斗狠的经验,更何况今日面对的是这样一位大物。 而且中州派的麒麟神兽当年曾经与禅宗祖师为友,果成寺建寺也得到了它的帮助,果成寺怎好全力出手? 齐灵听出这句话里隐藏的意味,神情微霁说道:“这是我与青山宗之间的事情,你们不要插手。” 渡海僧叹了口气,劝道:“老先生能不能看在先皇的份上,等祭塔结束之后再说?” “景家朝廷对我的孝敬向来不缺,若是平时,暂且放放也无妨,但今天不行。” 齐灵的视线落在静园深处,流露出不容拒绝的气息。 他选择今日发难自有原因。 井九最终炼化仙箓之前的这段时间最容易出问题,受到干扰的话,很可能会前功尽弃。 白真人还是希望能够把最开始的计划执行下去,让那道仙识成功进入井九的身体,如果不行再杀无妨。 井九明显是想借着祭塔把这段时间熬过去,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感受到齐灵散发出来的恐怖气息,静园里的人们很是紧张,鸦雀无声。 渡海僧的神情很苦涩,知道果成寺必须阻止这一切,便准备扯断手腕上的念珠,通知住持大人出关启动寺里的大阵。 忽然静园里响起一声吱呀。 有扇门被推开。 同时一道清亮而毫无情绪波动的女子声音响起。 “大师且慢,不用惊动住持,我们是客人怎么能让主人为难?” 赵腊月与井九从静园后室里走了出来。 来到庭间,井九看着齐灵神情平静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听到这句话,静园里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齐灵的说话与行事霸道至极,但人们心里再如何恼怒也不敢有半点指责,而且执礼甚恭,哪怕是受了伤的奚一云也是如此,因为对方是麒麟! 卓如岁再表现的散漫无礼,也只敢盯着地面,哪里敢看对方一眼? 井九居然敢直视对方的眼睛,而且如此平静从容,难道你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齐灵却没有什么反应,在他看来井九就应该如此,如果白真人的猜测没有错的话。 他看着井九的眼睛,神情漠然说道:“我来……是要问你一件事,你要答的不好,我就会杀了你。” 井九说道:“讲。” 齐灵眼里生出沉痛与暴虐的神情,厉声喝道:“你为何要害死苍龙?” …… …… 听着这话,静园里的人们再次震惊,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年镇魔狱事变,朝歌城地震连连,普通百姓自然不知道原因,他们自然知道实情。 冥皇越狱,最终与苍龙同归于尽! 听麒麟的话,难道这件事情居然与井九有关? 即便现在的井九是游野中境,年轻一代修道者里的最强者,都没有资格参与到这种层级的战斗里,何况当年? 但紧接着人们想起来镇魔狱事变里的某些细节,在苍龙离地而起之前,曾经有道奇快的身影从镇魔狱里逃了出来。据说朝廷的清天司与中州派一直还在追查此人,难道……奚一云与白千军的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身上,同时想起在青天鉴幻境里,井九展现出来的如仙似幻的身法,心里生出极其荒谬的感觉。 这些人里最清楚内情的当然是鹿国公,当年井九进入镇魔狱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听着麒麟的话,他的腿有些发软,说道:“我是太常寺卿,理着镇魔狱,敢问您这说法可有证据?” “有证据他早就死了!”齐灵暴喝道。 静园里狂风再起,紧接着生出一道难以想象的威压,所有人都觉得艰于呼吸。 处于威压中心的井九,就像风暴眼里的那艘船,眼看着便要覆灭。 这个时候,静园外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齐灵霍然转身,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第一百五十一章三剑之约 果成寺里有很多殿,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依山,有的临湖。 成华殿在后院西边,比较偏僻而且幽静,这里风景比较普通,很少有人来此,却没有人知道,如果坐在成华殿左边的檐角,视线穿过眼前两座小山,刚好可以看到静园里的画面。 这时候成华殿檐角上蹲着一只白猫,长毛里带着灰,看着有些狼狈,眼神里却满是享受的意味。 说到看戏,这里当然是最好的位置。 看着静园里的那名中州派弟子,白猫伸出右爪,舔了舔锋利的爪尖,眼里露出残忍嗜血的意味。 这只麒麟居然胆敢化形在人间行走,真是找死! 中州派有两大神兽,青山有四大镇守,早些年间,双方为了争夺在修行界里的地位,难免会发生很多冲突。 要说仇恨,白猫最想杀的当然是苍龙,但它对麒麟也没有任何好感。 三千年前它与妖鸡联手和麒麟战过一场,结果大败。 今天这个仇看来终于可以报了。 看着麒麟在静园里转过身来,它再次喵了一声。 这声喵听着有些懒洋洋的,实则隐藏着极其暴烈的杀意。 ——如果你真敢对井九出手,我就出手弄死你! 它的眼瞳忽然缩成小豆,流露出危险的情绪。 这只丑鹿居然要拼命? 它站起身来,踩着檐角的小石像,对着静园方向,凄厉地喵了一声。 …… …… 静园里。 齐灵转过身来,看着井九的眼睛漠然说道:“一只小猫,有何可怕?” 井九的声音依然平静,就像在叙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你化形而来,便不是它的对手。” 齐灵唇角微翘,嘲弄说道:“当年它与妖鸡合力,也不是我的对手。” 井九说道:“如果你不压制境界,现出本体,会引来天雷轰顶,到时候你会死的很难看。” 麒麟的神通最为强大,经历的岁月快要赶上元龟,战力与尸狗相当,人类修行者里除了最巅峰的那些通天大物,也无人能与之比较。可以说他就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存在,除了雪国那位。 真正能够威胁到他的,其实是天罚。 中州派的门规禁止他离开云梦山,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是要用云梦大阵遮掩他的气息。 如果他想要战胜白鬼,便必须显现出本体,到时候就如井九所言,会面临极大的危险。 “把我逼急了,我冒险显形杀了你们,我拼了千年的修为,动用本命真宝护身,也能回到中州。” 齐灵的声音很平淡,所以很容易让人相信这是真的。 “你知道苍龙不是我杀的,为了杀我损失千年寿元,值得吗?” 井九的神情依然平静,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与人类修行者一样,神兽们活着的目的便是修道求长生,苦苦积攒的修为一朝流失,那千年便等于白活。 井九说他会损失千年寿元,便是这个意思。 “但它是因你而死。” 齐灵的眼底深处再次生出一抹沉痛的意味,杀意渐起。 井九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它是死于自己的贪婪。” 他说的是真话,苍龙不是他杀死的。 在镇魔狱里,刚学会幽冥仙剑的他,对苍龙来说就是一只蚊子。他可以让苍龙非常不舒服甚至痛苦,但无法带去真正的伤害。即便冥皇想要杀死苍龙,也要动用手段与苍龙神魂合一,然后与之同死。 像麒麟与苍龙这等层级的神兽,天生神体近乎金刚不坏。 如果不是苍龙太过贪婪,想吃掉井九还想吃掉冥皇,根本无法被杀死。 “而且苍龙在镇魔狱里做的那些恶事你不知道?要不要我这时候说出来?”井九神情淡然说道。 齐灵沉声说道:“闭嘴吧,不管你如何能言善辩,今天还是必死无疑!” 随着这句话,那道来自远古的威压再次笼罩静园,而这次里面蕴含着的杀意,更加浓郁而且真切。 白千军与奚一云还有大常僧已经无法站稳,盘膝坐在地上,用真元禅法护住识海,闭上了眼睛。 鹿国公早已经跌坐在地。 卓如岁盯着地面,衣裳已经再次被冷汗打湿,厉声喝道:“小师叔是我们青山的宝贝,比我宝贝多了,你就这么杀了他,难道不怕出大事!” 像麒麟这种层级的生命存在,对他这样的年轻弟子来说,实在是太过可怕,如果不是因为他经常见到元龟,稍微有些习惯,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青山经常杀人,很少威胁人,偶尔出现一次,那必然是认真的。 远处又有猫声传来,凄厉至极。 齐灵抬头望向天空,眼里出现一抹倦意。 数万年前的朝天大陆,还没有中州派也没有青山宗,那时候他与苍龙横行山海,想杀谁就杀谁,想吃谁就吃谁。 像今天这种情况,纵使白鬼在远处窥峙,他也会一口把井九吞了,哪里会在意青山宗与中州派全面开战。 生灵涂炭?死的都是人,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收回视线,看着井九平静说道:“看来今天很难杀死你了。” 井九说道:“是的。” 齐灵说道:“我不会就这样离开,你总要为此事付出代价,至少仙箓你不能再留着。” 现在看来中州派明显已经查到了些什么,就算没有证据,但他们已经确信镇魔狱事变是井九引发的。 这种情形下再让井九拿着长生仙箓,任谁来看都是中州派无法接受的事情。 他代表着中州派提出这个要求,虽然不是很合理却很合情。 鹿国公等人睁开眼睛向井九望去,想知道他会不会同意对方的要求。 井九说道:“你说了这么多,其实这才是你今天来的目的。” 如果麒麟真想要杀他,怎会在果成寺里亮明身份? 中州派的目的就是借镇魔狱生事,打断他炼化仙箓的最后过程。 齐灵说道:“在青天鉴幻境里,你得到仙箓的过程不正,不合规则,我们没说话,不代表永远就不会说话。” 井九想知道的是,事情已经过去六年,仙箓里的仙识已经被他炼化了很多,为何今天中州派才会出现。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完全算明白了对方出现的原因。 长生仙箓很快便会被完全炼化,有可能就在今天夜里,这是最关键的时间段。 如果这个过程被打扰甚至打断,他极有可能被仙箓里残余的仙识反噬,也有可能直接死去。 麒麟要做的事情,名义是想要杀他为苍龙报仇,其实是想要扰乱他的心神,但最终的目的还是杀了他。 被仙识控制与死亡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惨。 看似这是绕了一个圈子,但如果他今夜死在炼化仙箓的过程里,整件事情便与麒麟没有关系。 没有谁愿意与青山宗全面开战,哪怕是号称正道领袖的中州派。 麒麟要打断他炼化仙箓的过程,自然已有安排。 井九不想在最开始的环节便浪费太多时间,直接问道:“何为正?” 齐灵漠然说道:“只要你能证明自己拥有远超同侪的实力,老夫便承认你有资格拿到仙箓。” 井九平静说道:“怎么证明?” 齐灵说道:“我把境界压制在元婴期,你用飞剑接我三记,只要你不死,就算你胜。” 卓如岁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真是无耻啊。” 奚一云睁开眼睛,微怒说道:“没有证据便是诬陷,这场对战更是以大欺小,我反对!” 元婴期对游野中境只是稍胜一筹,而且只需要接三记攻势,看似很公平。但麒麟天生神体,金刚不坏,而且力可撼天,人类修行者根本不可能是对手,这场对战完全谈不上公平。 在人们想来井九肯定不会接受,事实也是如此,他看着齐灵认真说道:“我不傻。” 齐灵冷酷说道:“我相信你不会希望把我逼到最后那一步,而这就是我最后的条件。” 井九说道:“我要好处。” 齐灵眼神微变,心想真人猜测此人是景阳转世,看来有些不像啊…… 井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中州派要把青天鉴借给我一次,我想进幻境再次参详一番。” 问道大会之后,白真人没有召唤青儿问话,但青天鉴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哪里逃得过她的眼睛。 天日昭昭这个词在青天鉴幻境里最为合用。 麒麟以为猜到井九的想法,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说道:“好。” 就算他留手也能让井九重伤,仙箓反噬之下,井九便会成为一个死人,或者活死人,到时候就算把冰封后的青天鉴借你又如何?你还能看吗? 井九没有再说什么,侧身而立,把握着仙箓的左手背到身后,右手从肩后抽出铁剑,平指前方,对准了齐灵。 看着这幕画面,人们震惊无语。 他居然真的接受了! 正面承受麒麟三击,这是必死无疑的事情! 渡海僧想要阻止,却被齐灵冷哼一声阻止。 他看着井九认真说道:“你这个晚辈有些意思,但我不会让你。” 卓如岁已经惊呆了,心想遇强敌而敢出剑,这虽然是青山宗的风格,但不是小师叔你的风格啊! 看着此刻井九横身执剑的潇洒画面,再想着稍后井九躺在血泊里的画面,他热血上涌,大声喊了起来。 “不用你让!师叔让你丫一只手!” 第一百五十二章眼空宇宙一剑锋 卓如岁很是激动,喊的声音很大,甚至尾音都破了,听着有些可笑。 他说的这句话更是荒唐可笑。 谁都知道井九左手握着仙箓,无法松开,只能背在身后,被他这么一说却像是真的让麒麟一只手般。 而且游野境界的剑修已经不怎么需要剑诀辅助,一只手与两只手有什么区别? 麒麟没有理会这个疯疯癫癫、却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青山弟子,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就在这里?” 赵腊月忽然开口说道:“活了几万年,连力量都还无法控制,你的岁数活到谁的身上了?” 她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出平时绝对不会说的尖酸刻薄话,是因为她这时候真的很紧张。 她不知道这方静园对井九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她相信井九在这里应该更有好处。 “反正没有活到你家那条狗身上。” 麒麟漠然说了一句话,没有再理这个疯疯癫癫、却始终看着远处一座大殿的青山弟子,问道:“开始?” 说话的时候,他始终盯着井九的眼睛——他与白真人都在怀疑井九的来历,如果对方真是景阳再世,那么如何重视都不为过,哪怕对方现在只不过是游野中境,只需要弹指便能杀死。 井九没有说话,手腕微动,黑铁剑的剑尖向上微翘。 这个动作很是随意从容,隐藏着极度的自信,而在麒麟看来,自然是极度的挑衅。 麒麟神情漠然,右手轻弹,一道如烟尘般的直线,向着井九的面门袭去。 这道烟尘看似极细,却给人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仿佛重如大山。 看着这幕画面,赵腊月神情微变,知道自己是断然接不住的。 最关键的是,就算她想凭弗思剑硬抗,也来不及出剑。 麒麟看似随意的动作,实则快若闪电,静园里的人们甚至都没有看到他何时抬手,何时屈指,又是何时弹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他确实把自己的境界压制在了元婴期,神通依然可怕。 他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自然拥有无人能及的速度。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井九都没有可能避开麒麟的这一指,即便他的幽冥仙剑再玄妙难测。 但他挡住了。 麒麟盯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他也在看着麒麟。 他看的不是麒麟的手,不是麒麟的肩,也不是麒麟衣袂被风带起的痕迹,而是麒麟的眼睛。 麒麟眼神微动,他就动了,而且提前算到了那一指落下的地方。 宽大而丑陋的黑铁剑破空而回,就像是一面盔甲般,挡在了他的身前,遮住他的眼睛,也就遮住了天。 连天空都能遮住,自然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穿过去。 那道轻烟准确地落在黑铁剑上。 黑铁剑表面的烧融污垢仿佛变得有弹性一般,微微下陷,然后迅速弹回。 如实质般的力量继续向着剑身里而去,传递至四处,最后再次回到空气里,震出十余道无形的气浪。 最终这一切以声音的形式呈现出来。 啪的一声轻响,然后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了恐怖的轰鸣! 轰!就像一道天雷在地面炸开。 就算是天下所有禅寺的钟声同时敲响,也无法掩过去! 气浪卷起静园里的所有事物,烟尘大作。 卓如岁脸色苍白。 奚一云再次吐出一口鲜血。 白千军闷哼一声,向外退了两步。 这还是渡海僧与大常僧出手隔绝之后的结果。 那道如轻烟般的一指,究竟蕴藏着多少神威? …… …… 弹指一剑。 声动九天。 果成寺里的所有僧人都听到了,纷纷走到殿外,疑惑地望向后院方向。 寺外准备过年的村民们也都听得清清楚楚,愕然想着这是哪个村子里发的轰天雷,居然有这般响动。 菜园里,柳十岁听着那声巨响,有些担心,他自然听得出来那并非是轰天雷。 小荷看着他的神情,轻声说道:“要不……你还是去看看?”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拿起筷子继续吃饭,说道:“公子不让我去,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听他的。” 小荷有些不理解,问道:“你就不怕他出事?” 柳十岁夹了筷泡菜牛肉丝搅进米饭里,用力地吃了一大口,含糊不清说道:“公子不会有事。” …… …… 井九有事。 烟尘落尽,他已经不在原地,而是退“进”了雨廊里…… 他的身体把雨廊撞出了数尺深的豁口,就像是深深锲进去一般。 十余道淡渺却又清楚的剑意,随着他的发丝与衣袂飘动散发出来,先天无形剑体已然显形。 麒麟只是随意一指,便逼得他暴发出了全部的剑意。 是的,麒麟确实只动用了元婴期的修为,但他的本体实在是……太强大了。 就像曾经说过的那样,他就是朝天大陆最顶端的存在,除了雪国那位。 但真正令静园里的人们震惊的并非是麒麟的强大,因为那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而是……井九居然没有倒下。 井九从雨廊里走了出来,木屑从衣服上散落,鲜血顺着唇角溢出。 他抬起握着仙箓的左手,擦掉唇角的血水,然后烧灼成青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人注意到,那道青烟里有几缕顺着他左手的指缝钻了进去。 看着这幕画面,奚一云的震惊无语,白千军更是骇然——井九居然能够接住麒麟一击! 麒麟微微眯眼,向前走了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静园里响起一声断喝。 “第一击!” 喊话的人还是卓如岁,依然喊的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他不是想冲淡一下场间的紧张气氛,而是想要打断一下节奏,给井九争取一些回复的时间。 直至此时,他依然没有抬起头来,看着井九垂在身边的黑铁剑,心想这剑应该断了吧? 整座青山都知道,井九继承的是当年适越峰莫师叔的剑。 这把铁剑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有些宽大。 随着井九的境界越来越高,越来越多人有些替他可惜,觉得这把铁剑配不上他,卓如岁也一直是这样想的。 喀的一声轻响,黑铁剑的表面上出现了一道裂缝,然后渐渐扩大。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很是无奈,心想自己早就说过,你这把剑不行,除了沾了些毒,还能有什么用? “如此破铜烂铁,也敢指着老夫?”麒麟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 井九没有说话,再次举起手里的铁剑。 啪的一声,重物坠地。 不是铁剑断了,而是铁剑上面一块锈垢剥落了下来,像石头般砸落在地上,裂成了几块。 稍后,铁剑会不会也像这块锈垢一般裂成碎片? 井九受伤不轻,却没有任何惧意,依然用剑平指着麒麟,随着手腕振动,剑首微微起伏。 白千军看出了别的意味,愤怒至极,心想你这是在钓鱼吗?居然敢对吾派镇山神兽做这样的动作,何其无礼! 随着铁剑起伏,那些黑色、厚重而难看的陈年锈垢又剥落了些,露出了一些明亮的地方。 忽然风起,井九身影骤虚,来到静园外的天空里,然后如烛火摇晃般闪动,便落在了数里外的那座山上。 这等身法诡异莫测,速度奇快,即便是中州派的天地遁法修至极处也不过如此。 静园里的人们自然不知道幽冥仙剑的存在,心想难道传说中先天无形剑体居然还有这等神通? 奚一云神情微凛,想起青天鉴幻境里井九曾经展现过的仙幻身法。 白千军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在幻境里的不周山上,他与数十名秦国强者便是被这种状态下的井九杀的血流成河,如何能够忘记?他没想到井九居然在现实世界里也能施展出这等鬼魅莫测的剑法,而且竟似乎更加强大。 麒麟的眼神更加寒冷,那代表着愤怒与杀意。 他这时候更加确定,当初逃出镇魔狱的那道身影就是此人,就是此人害死了苍龙! 狂风呼啸间,他从原地消失,瞬间来到那座山的上空,凌空一掌向着井九轰落。 即便是一盏暗灯,在狂风里也很难熄灭。 井九飘飘摇摇,忽东忽西,不知如何便脱离了掌风的范围,来到了极高的天空里。 麒麟神通恐怖,一掌击空,竟还能把掌力收了回来,握碎成无数劲箭,向着天空里洒去! 便在这时,果成寺外的村子里有人家点燃了鞭炮。 噼噼啪啪,无数爆竹声响起,掩住了把那些劲箭炸开的声音。 静园里的人们抬头望去,只能看到满天流星与穿行其间一道剑光,只有渡海僧隐约能够看到井九的身影,可以想象他这时候到底有多快。 卓如岁依然没有抬头,盯着石板间一株瑟瑟发抖的野草,脸色有些苍白,在心里默默念着这时候可以了吗?到底什么时候看?是不是看它? 风停云静,满天流星化于无形,井九的身影再次出现,落在地面,白衣如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麒麟也回到了静园里。 说好的是三击,所以他从开始便只出了一掌,没有追击。 先前麒麟凌空一掌化作满天流星,可以算作一击,但想着它的地位与辈份,其实已经算有些过分。 卓如岁还是不放心,看着地面喊道:“二……呃?” 他忽然觉得自己眼花了。 井九的脚似乎在他的眼前消失了一瞬间。 然后静园陷入了一片死寂。 …… …… 当卓如岁低着头的时候,静园里响起一道剑光,然后发出擦的一声轻响。 井九回到原地,脸色苍白,明显已经受了重伤。 但没有人看他。 所有人都在看着麒麟。 麒麟的眉角出现一道极浅的伤口,一滴很小的血珠正在慢慢渗出来。 他盯着井九的眼睛,缓慢地一字一句说道:“你居然敢伤我……” 井九说道:“接你三记,没说不能反击。” 麒麟确实没有想到,井九居然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反击、还敢想着反击,没有什么准备,而且没想到他的身法竟然还能更快,所以才会被他的剑斩中。 这都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他根本没想过井九的剑能够伤到自己。 静园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看着麒麟眉上那滴将落未落的血珠,震惊的无法言语。 一个修行不到三十年的年轻人,不过游野中境修为,居然能够伤到麒麟? 这怎么可能! 卓如岁听着场间的对话,同样震惊至极。 就算麒麟把自己压制在元婴期,但天生神体如何能破,你用的到底是什么剑? ——自己的剑是绝对不行的,只怕青山九峰也不是所有主剑都可以,难道你用的是弗思剑? 赵腊月看着井九的背影,左手捏了一个剑诀,压制住剑丸里有些不安的弗思剑。 渡海僧知晓更多内情,看着井九,心想难道你用的是传说中最锋利的不二剑? 菜园里的柳十岁,看着手腕上嗡嗡作响、显得十分兴奋的手镯,心想果成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井九没有再说话,再次举起手里的黑铁剑,对准了麒麟。 随着他的动作,黑铁剑上的锈垢簌簌落下,渐渐露出明亮至极的剑身。 渡海僧看着那道剑,感受着其间传来的锋利、寂灭却又无比暴烈的复杂气息,震惊问道:“这是什么剑?” 井九的眼神变得有些空寂,声音更加清冷,就像这把剑一样。 “宇宙锋。” …… …… (大家有兴趣可以再去看看第四卷的卷首,那首叫做壶中天的词。) 第一百五十三章铁剑依然在 (宇宙锋是一出戏,也是一把剑,很出名的,哪里中二了,委屈……大家自己搜索吧,我这里就不拿资料占字数了。另外这个章节名以前应该用过,不是大道就是别的书,但确实用在这章很合适,所以就继续用了。) …… ……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一剑能斩断时间与空间,方可称为宇宙锋。 这个名字实在是霸道至极。 静园里的人们很吃惊,卓如岁更是震惊无语。 所有青山弟子都知道井九这把铁剑的故事。 当年适越峰莫仙师走到了修行生涯的尽头,决意剑归青山。 他在峰间抄录了百余年的典籍,境界并不如何高,名声亦不显,按道理来说,只会在青山里留下一抹淡淡的哀思,便会渐渐被人遗忘。但当他来到云行峰外的时候,恰好遇着了一群刚刚加入内门的新弟子,井九就在其间。 当时井九不知为何忽然问了一句:你的剑怎么样? 莫仙师说道自己也很久没用过了,言语里隐有憾意。 井九说要不然我试试? …… …… 井九决定继承那把剑。 在青山里的很多人看来,这是很异想天开的事情,因为莫仙师把那把黑铁剑放在了剑峰很高的地方。 而且那把铁剑很普通,没有什么特殊。 井九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那把铁剑很宽大,可以很舒服地坐在上面,而且他觉得这把剑既然像莫师侄一样为青山默默奉献了一辈子,也应该有绽放光采的一天。 为了这把铁剑,井九走上剑峰,在那里遇到了很多事情,比如赵腊月与这把铁剑,然后便到了今天。 这把铁剑真的很普通,不要说与青山九峰的主剑相比,便是两忘峰弟子们的飞剑也要远胜于它。 没有人知道后来在铁剑上发生的事情。 梅会道战,被困雪原深处,寒意侵骨,井九燃烧剑元,把铁剑当成了火把,照亮洞里,也温暖了天蚕茧里的白早,等于是淬炼了六年。镇魔狱里,铁剑沉进碧潭,被剧毒无比的潭水浸泡了整整三年,要知道那可是苍龙的胃。 最关键的是,铁剑很多时候都被井九系在背上,时刻被他的剑意蕴养,早已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只是烧融的剑身表面与被毒液腐蚀而成的痕迹,就像泥土般裹住了铁剑的真身,它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真正的展露锋芒。 就在今天,麒麟的重击落在了铁剑的剑身上。 那道来自远古、最为纯正的神威击碎了剑垢,如点睛之笔一般,让它醒了过来。 清冷空寂的宇宙锋,就此现于世间。 …… …… 卓如岁看着地面,心情始终无法平静。宇宙锋能够破开麒麟的神体,能够正面承受麒麟的威压,表现的极为不凡,必然是仙剑品阶,日后随着井九在修道界里不断向上,说不定会成为一把绝世名剑! 自己当初是怎么说的?……这剑不行……丑剑……有什么用…… 小师叔说的对,哪里是这剑不行,还是自己的眼光不行。 这个时候,他再次听到了麒麟的声音。 “这剑……确实不错。” 麒麟看着井九手里的宇宙锋,神情漠然说道:“但如果人死了,留着一把剑有什么用?” 卓如岁忽然想起了适越峰的那位莫师叔。他现在连那位师叔的名字都忘记了,但他相信,随着宇宙锋现于世间,那位师叔的名字一定会被很多人再次记起,直到很多年后。 他看着麒麟在地面的影子,认真说道:“不,哪怕人死了,只要剑还留着,那就都在。” 青山剑修死去之前,往往会选择剑归青山。 其后自有后辈弟子承剑,让那把剑再次大放光彩。 代代传承的是剑,也是道统,更是青山的精神。 剑就是青山的精神。 只要剑在,青山就在。 …… …… 白猫蹲在远处的殿檐上,盯着静园里的画面,幽冷的眼眸里满是羡慕,心想顾清的运气真好。 离开青山的时候,井九决定让顾清当以后的掌门,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给顾清换把好剑,现在剑就来了。 麒麟与井九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果成寺里很多僧人,殿宇里禅音不断,大阵即将启动,只是所有人都关注着静园那边,没有人发现蹲在檐角上的它。 “如果你真想弄死麒麟,为何不在静园里,却来这里蹲着?” 一道声音在白猫身后响起。 不知何时,一位容颜清秀的年轻僧人来到了成华殿的檐上,就在它的身边坐了下来。 白猫瞥了这名年轻僧人一眼,眼里满是嘲弄的神情,心想如果我在那里,今天这场架还怎么打起来? 年轻僧人认真说道:“但麒麟现在知道你在这里。” “喵?你觉得那头畸鹿会罢手吗?当然不会,云梦山里的那些丑东西脾气都大,就算不敢当着这么多人面杀了井九,也得弄他一下。依我判断,傻鹿想的是重伤井九,然后让他被仙箓反噬,这样就不用背锅。” “如此说来,倒是个好想法。” “喵?”白猫很是轻蔑,觉得你太不了解井九这个人了:“那家伙最是阴险狡诈,有谁能阴得了他?除了本大人,肯定还藏着别的后手,说不定便要整死这头长鹿。” 年轻僧人的脸上现出一抹笑意,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去帮忙?” “我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青山镇守怎么能与那些晚辈一道去合击,如果稍后麒麟真被井九阴成重伤,我倒不妨偷袭一下,如果再像镇魔狱的时候那样,我可真受不了了。” 白猫想着死在自己眼前的那条苍龙,满含遗憾地喵了一声。 它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为何自己要想这么多,要与你说这些? 它再次转身望向那名年轻僧人,这一次转的很慢,就像是被寒风冻僵了似的。 “你还是不要出手了,我们青山可丢不起那人。” 年轻僧人走到它的身边坐下,右手很自然地落在它的头顶,然后从头到尾摸了一把。 他的动作很是熟练,仿佛摸过数百年一般。 被摸过的猫毛一般都会平顺些,但这时候相反,白猫浑身上下的毛都炸开了,在寒风里不停飘舞,看着就像是一朵快要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炸毛意味着愤怒,是战斗的前兆,更多的时候则是因为恐惧。 白猫的眼里满是惊恐的神情,眼瞳缩小成极小的黑米粒,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法看清楚。 它明明可以一爪就挠死身边这个年轻僧人,但……怎么敢? 就像当年在碧湖峰,它明明可以轻松地拍死井九,也没有出手。 只是瞬间,白猫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句世间最污秽的脏话,根本都无法以文字写出来。 因为它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但即便如此,它还是非常注意地把那些脏话都落在了自己与命运的身上,不敢有半点沾惹那位年轻僧人。 青山镇守白鬼,向来以凶残著称,连掌门真人都不在意,但在世间总还是会有畏惧的对象。 在那种时候,它比谁的胆子都小。 它真正怕的,就是那对师兄弟。 更准确来说,它最害怕的是师兄。因为师兄比师弟更能杀,更敢杀,更阴险,更狼狈,更冷酷,更残忍,更聪慧,更算无遗策,更妙到毫巅,更千秋不败,更遇挫愈强,更风度翩翩,更气宇轩昂,更…… “风度翩翩这个词不错,虽然我没有他好看,但总要比他那张死人脸灵动些。” 年轻僧人自然便是阴三。 他微笑说道:“不过你也不用想这么多来讨好我,我现在境界真的很差,你可以试着杀了我。” 如果猫会哭的话,刘阿大这时候绝对已经泪流成河。 这对师兄弟重生以后,第一次见它时,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它这时候终于完全确定,几年前在那几张纸上闻到的……原来就是真人的味道。 真香。 它轻轻地喵了两声,蹭了蹭阴三的脚,满脸讨好。 “这里真是个看戏的好地方。” 阴三看着山那边远处的静园,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寒风吹拂着僧衣,飘舞不停,然后送来乡村里爆竹与腊肉的味道。 故事还没有结束。 今天才刚刚开始。 …… …… 静园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在等着麒麟的第三击。 那把名为宇宙锋的剑,被井九握在手里,但是依然没人看好他。 生命层次之间的差距,只能靠境界弥补,游野中境的人类修行者,永远不可能是一只元婴期麒麟的对手。 无比浓郁的威压从麒麟的身上散发而出,笼罩着整座静园。 石板缝里那棵野草紧贴着地面,再也无法站起,慢慢被压碎成粉。 渡海僧神情凝重,再次挥袖散出禅意,把麒麟的威压隔绝在外,避免奚一云几名年轻弟子直接受到重伤。 境界深厚如他,想要隔绝麒麟的威压,都有些困难,很难想象井九如何自处。 井九没有等着麒麟的第三击。 他再次选择主动出击。 清冷空寂的宇宙锋,破开威压,穿过已经变得粘稠无数倍的空气,来到麒麟的身前。 高速的磨擦带起明亮的光线,竟似乎燃烧一般,清冷空寂的意味顿时变得暴烈起来,其间还隐藏着一抹诡异的凶险。 宇宙锋带起的光焰,把麒麟的脸照耀的无比清楚。 那些皮肤下面如盘根错节老藤般的筋脉,看着异常丑陋,那两道角看着异常恐怖。 麒麟觉得这把剑确实有些意思,却并不如何在意。 受到威压的影响,井九的这一剑明显比先前那剑要慢了很多。 然而就在他准备抓住井九的剑,然后直接轰杀对方的时候,那把剑却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擦的一声轻响,然后是无数声轻响。 麒麟的衣服上出现无数细微的裂口。 他的耳垂上出现一道很小的血口。 他的鼻翼与唇角上也分别出现一道极小的血口。 每道口子里都有一滴血珠正在渗出。 第一百五十四章飞天的麒麟,丑和尚 好快! 看着这幕画面,静园里的人们惊骇无语。 卓如岁没有看到,这时候才听到剑破空的声音。 白千军面如死灰,心知如果是自己站在井九的对面,这时候已经被一剑斩杀了。 快这个字,有时候是形容锋利程度,更多的时候是用来形容速度。 宇宙锋剑垢尽除,变得薄了很多,如一张纸般,可以尽情地发挥自己的速度与锋利。 它的锋利程度应该还赶不上不二剑,但速度却比不二剑更快。 它的速度应该还及不上弗思,却比弗思的杀伤力更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宇宙锋在速度与锋利程度上形成了完美的平衡,无比契合井九的幽冥仙剑。 以至于麒麟在已经有所防备的情形下,依然被他一举刺伤。 “这有什么意义?” 麒麟看着井九衣袂带起的道道剑影,漠然说道:“虽然你与你的剑都已经足够快,但还是不够强。” 作为大陆位阶最高的远古神兽,化形人类后依然神体不坏,宇宙锋已经极为强大,居然能够破开他的皮肤,但终究无法带去更深的伤口。这样的伤口就算再多数千道,就算它再流数千滴血,又能如何? 静园里狂风忽起,那是因为麒麟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蓄势已久,接下来必然是雷霆般的一击,井九如何能接得住? 井九衣袂带起的残影忽然散开,也从原地消失,便要离开静园。 既然没有办法接住,那么便先行离开,避开充斥着远古威压的静园。换作任何速度快的剑修,在这种时刻应该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渡海僧却有些担心,因为他知道井九不是普通的剑修,猜到他应该是在准备冒险。 麒麟冷哼一声,威压离地而起,直接封住了通往天空的道路。 轰的一声,静园的门被撞破,井九带着十余道剑光来到了外面。 麒麟化作一道清光随之而去,速度丝毫不差,甚至显得更快一些,威势十足。 今日祭塔,静园外有很多做法事、念经的普通僧人,这时候正在撤离,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撤走。 麒麟挟威压而至,卷起无数狂风,风起落叶与石砾,天昏地暗,一片混乱,不知多少僧人跌坐在地,头破血流。 果成寺的大阵终于启动。 伴着无数颂经声与木鱼声,大约三千余个经文字符,从各处殿宇、禅室、石塔里升到空中,化作满天佛火。 明火尊者护山阵! 此阵将静园四周完全隔断,封住里面的所有事物,即便是麒麟想要破阵而出,也需要花些时间。 麒麟根本不理会这些事情,依然追着井九,所过之处,大树倾倒,古钟落地,满地狼籍。 井九在三千朵佛法里穿行,如鬼似魅,有时候甚至就像是一朵佛火。 明火尊者护山阵让他无法离开果成寺,但在相对小的范围里,幽冥仙剑的奇诡身法为他带来了很多好处。 面对麒麟的追击他居然都撑了一段时间,只是无法甩掉对方。 满天佛火里的那一朵忽然消失,紧追其后的那道清光也消失。 擦的一声轻响。 井九与麒麟的身形显现出来。 他手里的剑已经插进麒麟的胸口,鲜血不停淌出。 宇宙锋刺入麒麟身体不深,约摸数寸,但麒麟为何没有避开这一剑? 静园的门已经毁了,渡海僧看到了当时那一刻的画面。 佛火湮灭,井九出现,举起手里的剑。 清光消失,麒麟出现,向前进了数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井九刺了麒麟一剑,而是麒麟撞到了剑上。 就像兔子撞到树上,人撞到了什么上。 这幕有些荒谬的画面,意味着井九做到了真正的动静如一。 境界且不谈,这种身法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 麒麟没有因为受伤而愤怒,幽深的眼眸里也没有痛意,依旧漠然。 “你觉得你的计谋成功了?不要忘记,我还没有出手。” 满天佛火之间的追击只是前半部分的追逐,麒麟一直没有动用蓄势已久的第三击。 井九感受着剑身传来的如巨山相合、不可撼动的感觉,知道对方是用麒麟神体锁住了宇宙锋。 以他现在的境界与力量,无法把宇宙锋从麒麟的身体里拔出来。现在他有三个选择,一是弃剑而走,二是爆发全部的剑元,争取让宇宙锋穿透麒麟的身体,真正重伤他,三则是站在原地,握着剑柄,等着承受麒麟最恐怖的一击。 他选择的是第三个,哪怕很有可能会被砸成肉泥。 “如果你能修到破海境巅峰,或者拿着这把剑会让我有些忌惮,但终究你现在只是个弱者,所以……” 麒麟没有出手,继续提升着自己的气势与威压直至最高,才断声喝道:“去死吧!” 话音落处,他一拳向着井九的脸轰了过去。 看似简单的一拳,却蕴藏着如真正大山的重量,而且麒麟的拳头比普通的法宝还要可怕。 面对着如此恐怖的拳头,井九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向后退了半步,露出了自己始终背在身后的左手。 数丝极淡的金光从他的手指间泄漏出来,散发着令人沉醉、远胜春风的意味。 那是仙气。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井九的左手握着长生仙箓,从来没有松开过。 从问道大会结束算来,他已经握了整整六年时间。 那道仙箓仿佛早已经与他的左手融为了一体。 看着静园外的画面,白千军想起六年前在青天鉴外的画面。 当时他与井九对了一拳,结果险些全身骨折而死,幸好被白真人所救。 难道井九想故技重施? 白千军冷酷想着,如果你以为握着仙箓的拳头便能与麒麟祖师的拳头相提并论,那么就真的该死了。 很多人都说,思维是世间最快的事物,但既然思考需要时间,自然也有速度上的差别。井九推演计算的速度奇快无比,不代表所有人都一样。事实上,世间绝大多数人的思考速度绝对比不上麒麟与他的出拳速度。 当白千军脑海里闪过先前那个念头的时候,井九的左拳已经与麒麟的拳头遇在了一起。 没有气浪喷溅,也没有烟尘大作,甚至连撞击的巨大轰鸣声都没有。 他与麒麟对力量的掌握都已经到达这个世界的最巅峰水准,所有力量都尽数给予对方,没有一丝泄漏。 只有喀喇一声轻响。 然后是大地被撕裂的声音。 是真正的撕裂。 青石地上出现一道极深的沟壑,通往静园里。 井九躺在沟壑的尽头,神情依然平静,脸色却是苍白至极,明显受了重伤。 他的指骨、腕骨、臂骨直至肩部的骨骼,表面出现了无数道裂痕。 如果不是身体特殊,那些骨骼只怕早就已经断成了无数截。 对战还没有结束,因为麒麟的第三记攻势还在持续。 他的拳头轰出一道青光凝成的光团,进入静园,来到井九的眼前。 井九的左手想要握紧仙箓都已经很勉强,如何能够举起对敌? 如果赵腊月能够反应过来,肯定会挡在他的身前。 只是井九与麒麟的战斗已经超出了她的境界,她根本来不及做些什么。这让她有些后悔,几年前自己就不应该听井九的,如果当时就破境进入游野中境,这时候至少应该来得及唤出弗思剑挡一挡。 井九的眼神还是很平静,甚至没有举起剑的意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 …… 麒麟断喝一声去死吧。 井九果真要死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麒麟听到有人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你去死吧。” 那个声音来自他的下方,很是淡然平静,像是有礼数的请求。 麒麟用余光望去,发现是在静园外做法事的一位老僧。 那个老僧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丑。 难看的酒糟红鼻头配上刚刚新长出来、还没来得及剃掉的稀疏枯发,任何人看着都会生出极度厌憎的感觉。 那个老僧的手里握着一个仿佛是黑石磨成的金刚杵。 这根金刚杵的杵尖这时候已经深深插进了麒麟的腰间。 在这一瞬间,麒麟的脑海里生出无数个问题。 他从满天佛火里显形时,神识便已经完全掌握了场间的情形,发现了这个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老僧。 老僧是何时坐起来的,为何自己没有感知到?老僧又是何时把这根金刚杵插进了自己的身体?最重要的是,这根金刚杵又是何物?禅意精深,表面却缭绕着几缕黑烟,居然能刺进自己的身体,而且还这么痛…… “啊!”麒麟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厉啸。 金刚杵给他带来了真正的伤害,包括尊严层面。 时隔多年离开云梦山,来到世间游历,居然会被一个无名之辈所伤! “邪派小儿,居然敢偷袭老夫!去死吧!” 麒麟被暴怒冲昏了头脑,开始疯狂地提升境界。 这个老僧手里的金刚杵带着魔意,黑烟阴冷,明显是邪派手段,他自然不需要把境界还压制在元婴期。 麒麟头顶的两只角变成数尺之长,如珊瑚一般鲜红欲滴,气息更是变得强大无比,磅礴有若沧海。 在极短的时间里,他便把自己的境界提升至大乘中期! 麒麟没有完全恢复本体,天地已然生出感应。 无数阴云来到果成寺上空,雷电在其间蕴而未发! 麒麟的手掌向着那名老僧头顶拍落,比雷威更重! 啪的一声轻响。 那名老僧反掌相迎,竟是轻描淡写地接下了! 带着阴森与暴烈两种意味的黑烟,从老僧手掌间不停溢出,与麒麟手掌里射出的金光混在一起,变得明亮却又阴暗,就像是快要凝结的岩浆,把他那张丑陋的脸照耀的更加清楚。 “就算你是本体,我也丝毫不惧,更何况是现在?” 老僧看着麒麟大笑说道。 他的笑容里满是贪婪与得意的味道,完全不像一位境界高深的强者,更像是看到可口食物的怪物。 麒麟心里忽然生起极大的警兆,那是真正的危险,竟比天空阴云里的隐雷还要更加危险! 他就算化形后实力远远不及本体,但世间又有几人能够接住大乘中期的全力一掌? 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厉啸一身便要变回本体,哪怕冒着天雷落下的危险,也要离开这里。 但那名老僧没有给他机会,翻了一个白眼,双腿如闪电般蹬出,重重地轰在麒麟的大腿上。 轰的一声巨响。 麒麟飞到了天空里,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化作一道线,飞向天边,中途还撞塌了一座山峰! 下一刻,隐隐能够看到法宝的乳白色光毫在山峰那边亮起,阴云随之而下,落下雷霆,却没有拦下那个黑点。 …… …… 成华殿檐上,白猫看着喷着血落到山那边的麒麟,眼里闪过一抹凶意,便要去追杀……却感觉颈间一紧。 阴三抓着它颈后的毛,把它抱进怀里,看着山那边说道:“白家的要到了,阿大,我们今天先放过丑鹿吧?” 他的语气很亲切温和,用的是询问的语气,但白猫浑身僵硬,哪里敢不依。 阴三转头望向静园方向,看着已经飘到静园上空的玄阴老祖,眼神微冷说道:“真是……可惜了。” 白猫不知道他说的是玄阴老祖,以为他是说麒麟逃走可惜,赶紧喵了两声表示赞同,然后用神识小心翼翼问道:“真人,这是你们师兄弟对付中州的局吗?” 井九用幽冥仙剑逃至园外,却恰好落在玄阴老祖的身边,无论怎么看这都不像是巧合,而是一个局。 “麒麟只是顺带的买卖。”阴三看着刚从沟壑里站起来的井九说道:“我要杀的人是他。” …… ……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眼看着麒麟的拳头便要落在井九的身上,他居然被一名老僧偷袭重伤。 麒麟把境界提升到大乘中期,甚至最后差点显露本体,却依然不是那名老僧的对手,被直接蹬到了千山之外。 整个过程里,那名老僧竟一直坐在地上,站都没有站起来过。 这名老僧究竟是谁?果成寺住持出关还是哪位隐修的扫地僧? 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世间能有几人? 老僧飞到静园上空,那道黑石做成的金刚杵已经消失。 静园里的人们感受得很清楚,这位老僧的气息深不可测,而且是位邪修! 老僧一掌拍向静园,目标居然是井九! 元婴期的麒麟都把井九打得如此之惨,麒麟恢复成大乘期修为,却被这位老僧打得如此之惨。以此推论,如果按照青山宗的境界划分,这位老僧必然已经是通天巅峰境界,在朝天大陆的修行界,怎么排也能排进前十。 邪道势衰,何时出了这样一位魔头? 看着那名老僧,静园里的人们生出绝望的念头,心想井九必死无疑了。 这个时候,静园里发生了一件事情。 卓如岁抬起头,向那名老僧看了一眼。 先前不管是麒麟与井九对剑,还是别的时候,他始终都盯着地面,看着那根野草招摇,看着那根野草被麒麟威压震成粉末,然后随风而逝。 这是今天在果成寺静园里,他第一次抬头。 他一眼便看到那名老僧的脸,下意识里说了句:“好丑。” 第一百五十五章如岁的视线,青山剑 这位能让麒麟神兽伤遁的老僧,自然便是在果成寺里听经多年的玄阴老祖。 听着卓如岁的话,老祖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感慨。 任你当年如何玉树临风,在地底不见天日四百年,终究也会变成他现在这副鬼样。 任你当年如何横行天下,即将一统邪道,被青山宗盯上了,最终也会变成一条狗。 当年那个号令邪道群雄、莫敢不从的邪道巨擘,远离尘世已经太久,四百年后他重新现身人间,竟是没有一个能认得他。 但他终究是玄阴老祖。 这些年,他在阴三身边表现的就像条乖巧的老狗,可那终究不是事实。 当他重新现身人间,人们可能认不得他,但这天地总会还会认得。 狂风呼啸于庭院之间。 明火尊者护山阵向下沉降,意图镇压他,却只能吹动他稀疏的头发,动不得他分毫。 他站在在静园上的天空里,就像一尊真正的魔神。 …… …… 事实上,静园里至少有一个人认识玄阴老祖。 “玄阴子?” 井九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今日出现的应该是那个背着龟壳生活的家伙。 在那些久远记忆的最深处,他记得那个家伙与师兄的关系有些问题。 听到井九的话,渡海僧与大常僧顿时色变,奚一云与白千军则是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脸色苍白。 卓如岁盯着那个老僧,震惊想着居然是这位,那看来自己没有看错! 赵腊月已经挡在了井九的身前,弗思剑静悬于侧。 井九闪电般出手,抓住她的腰带,剑元陡涨,化作难以想象的力量,把她掷向护山阵外。 不知为何,今日的明火尊者护山阵有些怪异,对外界来敌的阻隔依然缜密,却并不阻止阵里的人离开。 赵腊月化作一道线,落在了某座殿旁的树林。 听着树林里的动静,看着静园里的画面,白猫妖异的眼瞳再次缩小,想要偷偷离开。 井九真的危险。 然而那只手掌再次落在它的颈间,而且这一次他的手掌有些微微用力。 “我说过,今天看戏就好。” 阴三看着静园方向,神情平静说道。 …… …… 玄阴老祖向着静园落下,明火尊者护山阵随之而落。 静园里狂风大作,大常僧与渡海僧神情凝重,站在了井九的身前。 鹿国公、奚一云与白千军根本无法站稳,斜斜飞了出去。卓如岁抱着庭院中间的小石塔,就像洪水里抱着树的小动物,死都不肯松开手,不管沙石如何迷眼,也拼命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个高速落下的身影。 大常僧右掌破空而起,迎向玄阴老祖。 明火尊者护山阵生出感应,随之加速而落,上下夹击玄阴老祖。 玄阴老祖面无表情,轻挥衣袖,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明火尊者护山阵里的佛法神通,竟是被他夺了过来! 一只枯瘦的手掌破袖而出,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压与深远的禅息,拍向静园的地面。 大常僧闷哼一声,吐血而退,倒在地上。作为曾经的神皇亲信,他在果成寺里修禅三百年,可以说是佛法精深,谁知竟拦不住玄阴老掌的一道掌风,更可怕的是,玄阴老祖竟似对禅宗功法的了解还在他之上! 渡海僧神情凝重,才知道为何护山阵今日运转的会如此怪异。 那只枯瘦的手掌罩住了整个静园。 来自通天巅峰大物的威压,根本无法抵挡,也无法避开。 井九脸色苍白,眼神依然清明。 渡海僧毫不犹豫,拦在了他的身前,如果让这位青山宗重点培养的天才弟子死在果成寺,日后如何向柳词真人交待,又如何向禅子交待? 他是果成寺的律堂首席,境界自然深厚,远在大常僧之上,他相信自己能够挡住片刻,让井九逃走。 看着自天而落的那只巨掌,他的脸上满是坚毅的神情,已经做好了舍身的准备。 忽然有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身前。 渡海僧很吃惊。赵腊月已经被井九扔走,鹿国公、白千军、奚一云已经被震飞出静园,大常僧重伤倒地,卓如岁抱着小石塔苦苦支撑,静园里还有谁?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看着身前那人穿着的青色官服,渡海僧忽然想了起来,今日随鹿国公一道进入静园祭塔的还有位中年官员。 那位官员很是寻常普通,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 他还以为此人早就昏了过去,没想到此人竟是留到了现在,而且还站在了自己的身前! 能在通天大物威压之下行走自如,当然不可能是普通人,想来应该是朝廷里的某位供奉强者,但…… 就算你是金明城,又如何挡得住这个魔头? 渡海僧伸手想要拉回那名官员,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名官员对着天空击出一掌。 他的手掌有些宽大,显得很温和,不像是习惯握剑的手,也应该没有做过什么苦力,只是几根手指边缘隐有茧痕,看来是握笔比较多。与玄阴老祖枯瘦而恐怖的手掌相比,他的手掌显得那般弱小。 但下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那名官员的身躯忽然变得高大起来,仿佛站在田畔俯视稻草的老农,又像是站在飞辇里俯瞰大地的清天司高官。 一道极其威严的气息从官员的身躯里散发出来,凝纯的仿佛实质。 这种威严并非官威,而是……皇气! 一道殷红色的无形火焰,从那名官员的手掌边缘生出,然后迅疾化作两道飞翼,向着天空而飞,狠狠地轰击在玄阴老祖的掌心! 玄阴老祖手掌里带着无数黑色莲火,与那两道火翼正面相遇,发出无数烧灼的声音。 两道火翼与无数莲火,同时消失在空中。 两只手掌终于真正相遇。 对力量的控制再如何完美,也无法阻止力量外泄到天地里,因为这已经超乎力量,进入了神通的范畴。 轰的一声巨响!静园残破的雨檐与屋宅被尽数碾平,没有一粒灰尘能够飞起,视线反而变得清明无比。 恐怖的气浪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摧毁了沿途的所有建筑,蒸干了池塘里的水,烧蚀了所有干枯的荷叶。 直至到数百丈外,这道气浪才被护山阵挡住,倒卷而回,再次肆虐一番。 两掌之威,竟然恐怖至此,那名官员到底是谁? “神皇!” 玄阴老祖看着那名官员,脸上满是震惊的情绪。 是的,这位随着鹿国公前来祭塔的官员,便是当代神皇陛下! 谁都没有想到,本应在朝歌城里处理国务的神皇,居然悄悄来到了果成寺。 他想念父亲,所以想来静园里的灵骨塔前坐坐,却担心被世人知晓,所以隐藏了身份? 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 难道真人的局早就被人识破了? 玄阴老祖用余光看了井九一眼,生出危险的感觉。 就像先前麒麟的感受一样。 他有些不解,当代神皇的境界自然深厚无比,但自己又有何惧,为何心里的警兆越来越清晰? 他决意不再停留,哪怕事后真人问责,也必须立刻离开。 神皇收掌而回,没有强行留下他的意思。 玄阴老祖转身飞向天空,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回头向地面看了一眼。 静园已经变成废墟,只有装着先皇骨灰的那座小石塔因为材质特殊、有符文加持,所以还完好无损。 卓如岁抱着那座小石塔,抬头望着天空。 地面越来越远,玄阴老祖无法看清楚他的眼神,但视线依然接触着。 他没有在意这名青山弟子,哪怕传闻里此人天赋异禀,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直到此时他才终于发现问题,警意大生,运集魔功镇压而去。 卓如岁抱着石塔,看着天空里的那个小黑点,眼里满是血丝。 从望向玄阴老祖开始,他便没有移开过视线,眼睛都没有眨一次。 收到老祖的全力威压,他再也支撑不住,闷哼一声,直接昏倒在地,右手散开,露出一张已经捏碎了的剑符。 天空里忽然生出一道渺渺剑意。 玄阴老祖惊怒交加,破口大骂道:“无耻青山!” 一道剑光破空而至,气息强大的难以想象,而且带着某种更强大的意味,竟连他都无法避开,直接贯穿了他的胸口! …… …… 冬日照耀着天光峰顶。 元龟闭着眼睛,无声无息的沉睡,龟壳上的那座石碑沉默无语,插在石碑里的承天剑拖出越来越长的影子。 柳词真人盘膝坐在崖畔,闭着眼睛,剑意缭绕于身体四周,剑势已经蓄积三日,正是最巅峰的时刻。 卓如岁离开青山前,他曾经在这里很认真地吩咐过一句话。 “这次去果成寺,该看的时候你就要去看,不要看错了,也不要看漏了。” 感受到远方传来的消息,柳词睁开了眼睛,心想这个劣徒总算是没有做错。 紧接着,他深静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怒意,说道:“居然是玄阴子……去!” 话音落处,天光峰顶起了一场大风。 元龟时隔多年再次缓缓睁开眼睛。 石碑上的那道影子已然消失无踪。 同时在瞬间里消失的还有笼罩着云行峰、终年不散的那些云雾。 那些黑色的、陡峭的、剑意逼人的崖石,就这样出现在阳光里,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九峰里的长老与弟子们都震惊无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神末峰里红叶如火,顾清与元曲走出洞府,来到崖边望向云行峰。 二人感受着那处传来的强烈剑意,震惊想着,这才是剑峰真正的模样吧。 “发生了什么事情?”元曲有些不安说道。 “没看到。” 顾清摇了摇头,忽然有些担心师父。 剑峰忽然现身,应该是朝天大陆发生了什么大事。 按道理来说,以井九现在的境界身份,应该与他无关,可顾清就是觉得不对劲。 天光峰顶。 柳词盘膝坐在崖畔,看着果成寺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 “连玄阴子这样的魔头都敢用吗,师父,青山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 …… (忽然觉得柳词大人这时候应该对着卓如岁高歌一曲,你是我的眼……另外我一直想把大道里的仙剑写成导弹那种东西,像今天这一击明显就是地面激光制导了,哈哈哈哈哈,以后还有更酷的,下一卷就会出现,想着便快乐。) 第一百五十六章祖孙相逢应不识,怎知火锅入人心 一道剑虹穿胸而过。 玄阴老祖闷哼一声,如落叶般飘落。 他的境界与青山掌门柳词真人相差不远,但刚和神皇正面硬撼一掌,神识受到极大冲击,如何能够避得过柳词蓄势数日、还有青山加持的最强一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玄阴老祖必死无疑的时候,那片落叶忽然消失在了风中,只留下一道燃烧的黑烟。 那些黑烟由极细的黑色粉末组成,应该便是先前他偷袭麒麟时用的金刚杵,不知被他用何种邪法替代了自己的身躯,暂时保住了性命,而之所以燃烧是因为老祖的精血洒落,表明他还是受了重伤。 那道剑光消失在云海之中。 这件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云海翻滚不安,就像是神末峰顶的积雪,被那只叫做刘阿大的猫在里面穿行。 无数道剑意出现云海的上方,洒落大地,笼罩住东海畔百余里范围的山河湖泊。 那些剑意或者森然,或者澄静,交织在一起,却不像是一张网,而更像是一座山,或者说一把巨剑。 隔着十余里的距离,那些剑意依然清晰地传递到地面,果成寺的护山阵再次被激发,显得极为警惕甚至不安,边缘的那些冬树摇晃不定,针般的树叶不停落下,像下雨一般。 果成寺外的那些村民和没有回家的病人们,感受不到这些剑意,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敬畏与恐惧。 爆竹与腊肉的味道被切成碎片,与年节的气氛一道随风而逝。 那些剑意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巨剑的剑锋所向由果成寺而北,然后折向东面,来到海上。 海波骤静。 无形巨剑的剑锋再次北移。 沿途所经之处,邪修妖物们纷纷现形,四散逃离,有些自知罪孽深重的大妖更是顾不得地脉危险,拼命向地底钻去。 剑锋落在水月庵外。 通往冥界的通天井变得比平时更加幽静,听不到呜咽的风声,有两三只避开经文符咒的弱小阴灵,刚刚露出头来,便被悄无声息的镇压成青烟。 水月庵主在湖畔站起身来,感受着高空里的那些剑意,脸色凝重,心想究竟出了什么事,青山居然启动了剑阵! 她转身望向屋内。 圆窗里,过冬还在沉睡。 庵主默然想着,师姐你究竟何时能醒过来? …… …… 不管是正道宗派的领袖,还是邪道小宗的鼠辈,不管是人间的年鬼,还是冥界的阴灵,在这片剑意之前,都感到了恐惧。 这就是传闻里的青山剑阵? 远在万里之外,却能影响到东海畔的天地,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渡海僧看了眼昏迷中的卓如岁,感慨想道,被青山剑阵盯着,果然是必死无疑的事情。 难怪玄阴老祖和另外两名遁剑者,空有绝世神通,却只能不见天日的活着。 如果不是某人早有准备,相信玄阴老祖已经死了。 而且玄阴老祖这时候身受重伤,如果不能隔绝青山剑阵的探查,谁知道还能活几刻? 玄阴老祖的精血从天空里落到果成寺里,依然还在继续燃烧,很快便点燃了静园附近的几座殿宇。 果成寺高僧以最快的速度撤了明火尊者护山阵,改持净水尊者持瓶阵,却也只能让火势稍微受些控制,变得小了些,却无法立刻把火扑熄。 数百名僧人从前寺后院各座大殿里赶了过来,提着水桶准备救火,忙成一片,场面看着极为混乱。 井九转身望向静园后的那两座山。 山间隐隐可以看到成华殿的檐角。 没有人。 …… …… 在井九望过来之前,成华殿檐角上曾经发生过一段对话。 当时卓如岁刚刚抬起头来,望向了玄阴老祖。 阴三与白猫在青山里生活了无数年,自然最为敏感,已经判断出来即将发生何事。 白猫眼里闪过一抹阴冷的意味,默默想着道:“这下你就惨了。” 阴三逃离剑狱,借体重修,至今不过三十年,就算他的天赋再好,经验再如何丰富,一步弯路都不走,现在最多也就是个游野境。如果玄阴老祖被杀死,他失去了超强者的庇护,如何能活下去? 奇怪的是,阴三很平静,似乎早就猜到柳词会出剑以及青山剑阵启动。 他似乎也并不在意玄阴老祖的死活,说道:“我说过今夜就是看戏。” 白猫眼瞳里的阴冷情绪再次转化为畏惧,心想难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阴三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成华殿外的树林里响起一阵树枝断裂声,血色的剑光如云霞般漫了出来。 一道身影破空而起,落在檐角之上,正是赵腊月。 她被井九扔到了那片树林里,摔的不如何重,心神却有微乱,直到这时候才稍微清醒了些。 她看着那名年轻僧人,带着警惕问道:“你是谁?” 阴三感慨说道:“真是无礼,难怪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他脚尖轻点檐角,如大鸟般飘起,很快便消失在成华殿那边的山林中。 如此迅疾却又飘渺的身法,赵腊月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心里警意大增,却毫不犹豫驭剑而起。 弗思剑化作一道艳丽的血光,也消失在那片山林中。 白猫终于重获自由,转首望向山林里,下意识里向那边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脚步。 它转头向檐角最前方走去,看着静园那边,确认井九没有什么事,又慢慢停下脚步。 究竟应该往哪边走? 这真是世间最深奥的问题,最艰难的选择。 它很犹豫,很挣扎,生出无限的羞怒,最终往檐角上一趴,干脆不动了。 爱谁谁。 本猫不伺候了。 …… …… 青山九峰主剑里,不二剑最快,三尺剑最冷,皆空剑最轻,如岁剑最柔。 弗思剑在九剑里排名最后,但作为景阳真人当年的佩剑,威力与层阶自然绝非最后,如果以速度论甚至最快。 在青山九剑里最快,便几乎可以说是世间最快的那把剑。 游野初境的赵腊月,全力驭使弗思剑剑,可以及得上驭使普通飞剑的破海境界剑修。 转瞬之间,她便越过了成华殿后的山林,经由果成寺最外侧的僧舍,来到了侧门外的那片山崖间。 令她感到震惊的是,那名年轻僧人没有剑,也没有动用法宝,也看不出用了什么凌空道法,只是轻挥衣袖,便能飞的如此之快,竟连她都追不上。 如果年轻僧人是位通天境大物倒也罢了,问题是她的剑目敏锐,非常确定,对方的境界与自己只是差不多而已。 对方用的到底是什么手段?难道是位鸟妖? 更令她感到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那名年轻僧人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她微笑说道:“我可不是妖鸡,你不要瞎想。” 让赵腊月震惊的有两个原因。 这名年轻僧人转身飞御,潇洒至极,速度却没有丝毫减慢,实在可怕。 而且他居然一口说出阴凤大人极隐秘的名讳,说明他与青山有极深的联系! “前辈请留步!” 赵腊月沉声说道,飞剑却也没有丝毫减慢,向着对方追了过去。 鸟影与剑光先后飘过山崖以及崖下的菜园。 菜园里传来吱呀的声音。 那是有人推开了门。 “怎么了?” “没事。” …… …… 天光移了一分,树影增了数寸,已经离开果成寺七十余里。 红霞敛收,赵腊月现出身形,踏剑凌空,望向官道旁那株巨大的榕树。 旧年最后一天,人们都在家里过年,官道上没有人,不用担心被吓着,或者是被修行者战斗的余波害死。 榕树里传来清悠的笛声,喜庆的程度没有到欢迎新年,仿佛只是在替清天司的官员感到庆幸。 阴三斜倚在树枝上,双手拿着骨笛,随意吹了几句便放下了。 他也觉得有些累,气有些不足,需要休息一会。 “不着急,你可以多歇会儿,我觉得你的笛子吹的很好听。”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虽然这时候吹笛子,确实有些莫名其妙,太过装腔作势。” 按照她的性情,好不容易终于追了上去,当然应该直接驭剑杀向对方,而不是开口说这些废话。 修行界对她的风评也是如此。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想拖些时间。 以如此快的速度驭剑,对她来说也是很大的负担,她需要时间回复。 更重要的是,她没有自信……能够留下这名年轻僧人。 无论是拖时间还是没有自信,对她来说都是很罕见的事情。 这与年轻僧人展露出来的神妙身法有关,更因为成华殿顶的那幕画面,一直深深刻在她的心里。 当时白鬼大人被这名年轻僧人抱在怀里,表现得乖巧老实至极。 在神末峰顶这么些年,无论是她还是顾清、元曲都没有看到过它这样。 这个年轻僧人居然能够制住白鬼大人……她再如何自信,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是此人的对手。 “想拖时间?真不像是传说里的赵腊月。” 阴三把骨笛插回腰间,看着她微笑说道。 赵腊月不在意对方看出自己是在拖时间,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胡贵妃,也不是小荷,不擅长演戏。 “那么前辈又是传说中的哪位?” 阴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道:“井九不敢把鸡犬带在身边,老龟他又带不动,那就只能带着猫,问题是……猫的胆子向来很小,所以我的境界其实没有你想像的高,你要不要试着杀杀我?” 青山四位镇守大人,在这名年轻僧人说来,便像是邻家养的宠物……赵腊月接着想到,先前自己想对方难道是只鸟妖的时候,对方曾经给出过回答,然后自己这时候想白鬼大人的时候,他又做出了解答,神情微变。 难道对方会读心术? “读心术是什么东西,那是江湖术士玩的把戏,我用是道法,又不是戏法。” 阴三叹息说道:“青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井九就没教过你一剑包容万千的道理?” 赵腊月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她的眼神变得更加警惕,心想自己究竟遇到了怎样一个怪物。 下一刻,她便把所有的这些想法都驱除出识海,剑意归宁,进入道心通明,防止被对方窥知自己的心意。 就是在这一刻,她想到了某种可能。 阴三微微挑眉,显得有些不悦,微嘲说道:“为何不想了?因为怕被他人猜到自己的想法于是干脆不想,就像因为担心被世事扰乱了自己道心所以从不入世?因为担心拉屎,所以不吃饭,因为担心会死,所以干脆不活着?”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你如何想与我无关,我如何想也与你无关。” 阴三面无表情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因为你变得越来越像他了,什么都不管,只知道剑守己身,修行破境,无趣至极,大道在天下,亦在一饭一食之间,绝情灭性这种路子,实在俗气。” 赵腊月说道:“这是修道者的本分。” 阴三摇头说道:“不,你是被他带进了歧途,我知道你本来很喜欢吃火锅,但想来现在早已不再。” 赵腊月说道:“你错了,我现在还是很喜欢吃火锅。” 阴三眼神微变,说道:“难道他不管你?”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他告诉过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所以他不喜欢吃火锅,但不会阻止我吃火锅,而你喜欢吃火锅,便想着让全天下人甚至冥间的人都来吃,这才是错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短发形态的赵腊月 阴三沉默了会儿,失笑说道:“他是这个意思,还是懒得管你?另外,你知道我是谁?” 赵腊月说道:“我是猜的。” 她这般聪慧,震惊过后,剑守道心,很快便接近了真相。 阴三说道:“不愧是爱火锅之人,那为何当初在云集镇上,满锅的菜都要煮老了,你也不让我吃一口?” 他这便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纵然已经猜到他是谁,确认事实后,赵腊月依然沉默了很长时间。 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那个名字她不可能忘记。 阴三。 也就是太平真人。 “若按照进门时算,我应该称你为师祖,现在应该称你为师伯……” 赵腊月看着斜倚在树枝上那名年轻僧人,沉默片刻后说道:“今天说不得要大逆不道了。” “无妨,反正这种事情你们做了也不止一次。” 阴三微笑说道:“只是你确认能留下我?你拖了这么长的时间,小皇帝还是没有找过来,你就不觉得奇怪?” 从井九把赵腊月扔到成华殿边,到玄阴老祖落掌,神皇忽然出现,卓如岁抬头,一剑自青山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实际上只用了数息时间。 赵腊月不知道神皇来到了果成寺,但相信井九肯定还隐藏着后手,此时被阴三点破,不由神情微变。 难道井九出事了? 看着树上的阴三,她生出无助的感觉,然后再次生出强烈的悔意。 自己几年前就不该听他的,直接破境便是,这时候何至于始终无法追上对方。 接下来该怎么办?自己打不过也追不上师祖,还是说放弃,回果成寺里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回到神末峰闭关,先到游野中境再说? …… …… 静园已经变成一座废墟,只有那座小石塔完好无损,昏迷中的卓如岁就像短手熊般,紧紧地抱着小石塔,睡得很是香甜。 大常僧坐在废墟角落里调息疗伤,渡海僧对着神皇恭谨行礼。 神皇点头致意,开始闭目调息,与玄阴老祖硬撼一记,也让他受了些轻伤。 渡海僧走到井九身前,感慨说道:“没想到这两个魔头居然在寺里藏了这么多年,真是惭愧。” 井九说道:“事前我也不确定是他。” 阴三当年做了好几年果成寺住持,藏身此间,自然很难被人发现。所以他对渡海僧没有任何意见,只是没有想到随阴三藏在果成寺里的是玄阴老祖,若不是渡海僧提前指点,他也很难在静园外做法事的群僧里找到玄阴老祖的位置。 渡海僧神情凝重说道:“那位呢?” 井九望向正在调息的神皇,心想师兄只要能被腊月拖一段时间,今天应该便走不了了。 感受到他的视线,神皇睁开眼睛,点头表示自己无事,便准备离开果成寺。 渡海僧心知神皇是要去追杀太平真人,有些犹豫说道:“住持与讲经堂长老正在出关,还请陛下稍候。” 听起来他的想法也不算错,毕竟那位可是千年里朝天大陆修行界最可怕的人物,就算现在境界还没有复原,只去神皇一人还是有些不稳妥。 神皇却是理都不理,双脚离开地面,炽热的火翼生出,便来到高空,将要飞走。 渡海僧轻轻叹息了一声,知道时间到了。 神皇来到高空,眼底金火燃烧,俯瞰着大地,依循着弗思剑留下的痕迹,望向远方。 他相信井九的推演计算与眼光,太平真人再如何厉害,也无法在短时间里甩掉赵腊月。 忽然他的心里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霍然回身望向果成寺。 果成寺里很安静。 准确来说,是静园很安静。 救火的僧人还没能靠近那些殿宇。 讲经堂的长老根本无人通知,相信住持那边也是如此。 渡海僧静静看着井九。 井九静静看着他。 对视只是片刻。 井九明白了,原来渡海僧才是师兄选的那个人。 这个人选很好,甚至可以说得上完美。 渡海僧自幼在果成寺里长大,而且当年静园事变时,他还只是个小沙弥,与当时的那些僧人没有任何关联。 这些年来,他代表果成寺行走天下,在朝歌城里、在青山、在云梦山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但他出现最多的地方还是白城。他随刀圣一道,在雪原里奋战多年,甚至耽误了禅法修行,声望极高。 而且他还是禅子最信任的人。 谁能想到,渡海僧帮助他确定玄阴老祖的位置,居然是把玄阴老祖当作诱饵,诱出了井九最强大的两张底牌——神皇以及青山剑阵。 同时,渡海僧还获得了他的信任,站在了他的身前,准备好了最后一击。 是般若天下掌。 闻着废墟里生出的淡淡檀香味道,井九知道渡海僧准备用舍身法。 是的,除了像舍身法这样的禅宗大神通,很少有道法能够直接杀死井九。 哪怕是玄阴老祖都很难一招杀死他。 井九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现在看来,阴三也很清楚。 渡海僧的眼神很平静。 他不担心井九会用那种诡异的身法逃走,因为般若天下掌一旦施展出来,便是天下都握在掌中。 任你去往何处,也逃不过掌心。 井九也很平静,因为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那么这时候再尖叫、或者流露出惊恐的眼神又有什么意义? 渡海僧双掌合十,仿佛在对他行礼。 天地相合。 在最后的时刻,井九放下了宇宙锋,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他的剑锋。 他想试试凭自己的力量,能不能破开这片相合的天地。 就在此时,他的左手忽然震动起来。 那道已经被他磨灭的只剩一丝的仙识,似乎感受到了他此刻的危机,极其强硬地开始向外突破! …… …… 轰的一声巨响。 已经变成废墟的静园再次生出恐怖的气浪。 抱着小石塔的卓如岁,被直接震飞到烧干的池塘里,有些茫然地醒了过来,心想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空里传来一声愤怒的啸鸣。 两道火翼撕破空气,撞进静园里。 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巨响,气浪狂吐。 僧人们纷纷倒地。 刚醒过来的卓如岁再次被震得昏了过去。 烟尘尽散,大常僧等人来到静园里。 井九闭着眼睛躺在地上,衣衫尽碎,右臂已经明显变形,不知是生是死。 但即便如此,他的左手依然紧紧地握着那道仙箓。 每个人的识海深处,仿佛同时响起一声满是遗憾与怅然的叹息。 渡海僧的情形更加凄惨,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僧衣上则满是鲜血。 动用了舍身法的他,又被神皇暴怒击中,经脉已然尽断,若不是神皇要留着他问话,只怕这时候已经毙命。 大常僧等人忽然觉得废墟里的温度急剧增高,威压随之陡增,赶紧退了出去。 两道火翼落在废墟外,围成一个圈。 神皇走到井九身后开始给他治伤,沉声喝道:“除了禅子,踏进圈内一步者死。” …… …… 大榕树上已经没有人影,赵腊月与阴三已经去往数十里外的另一座山头,还是如先前一样,弗思剑的速度再快,她也无法追上阴三,但阴三似乎也并不急着离开,甚至偶尔还会倒转身来,飘然而行,好整以睱地与她说几句话。 就在这个时候,赵腊月听到了果成寺方向连接传来的两声巨响,驭剑停在空中,转身望去。 她知道井九出事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再次后悔当初没有直接破境,渐渐低下头来。 阴三飘到她身前,说道:“我说过你追不上我,而且没有人会来帮你。” 赵腊月看着下方的那片野山,说道:“我不相信你能算尽所有。” “他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我知道他会怎么想,所以至少我能算尽他的所有。” 阴三平静说:“就算小皇帝这时候动用神通赶过来,依然拿我没办法,因为白家的人就在北方七百里的云上。” 赵腊月依然低着头,问道:“难道你不应该担心白家的人发现你?” 阴三微笑说道:“现在的我只是一只蚂蚁,很难被看见。” 赵腊月抬起头来,脸上现出决然之意,说道:“我也是只蚂蚁,我可以咬死你。” 阴三淡然说道:“首先你要能追上我。” “但你也并不比我快,不然你早就走了,还在这里和我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赵腊月盯着他说道:“你故意表现的如此潇洒随意,先前甚至还飞回我身边,似乎随时都可以离开,只是想骗我放弃而已,可惜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这太装腔作势了。” 阴三眼神微冷,才注意到这个小姑娘的眼睛竟是那般黑白分明,容不得半点虚假。 他说的当然是假话。 不管是神皇还是白家的人,如果发现他的行踪,他必然是死路一条。 但要破解这种局面,对他来说也很简单,他只需要很短暂的一点时间,便能借遁法隐于山林之中。 没有半点依凭与气息,就算是通天巅峰的大物,也休想找到他在哪里。 问题是……从成华殿到现在,赵腊月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最近的时候只有数尺,最远的时候也不过百余丈,他始终无法离开她的视线,自然无法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施展道法。 她追得如此辛苦,为何却一点时间都不给他留? 当然,连这么一点时间都不给他留的人不是赵腊月,是井九。 他们这对师兄弟做任何事情都有意义。 井九把赵腊月扔到成华殿,除了是想让她避开玄阴老祖,也是要她跟住阴三。 可是就凭这个小姑娘吗? 阴三觉得井九的想法实在有些可笑,于是便笑了起来。 野山里的树林被寒风吹动,发出哗哗的声音,掩没了笑声。 阴三笑意渐敛,转身向着莽莽野山深处飞去。赵腊月自然随之而去。很快二人便来到了另一片野山里,这里渐渐远离海畔,风也小了很多,树梢轻轻摇晃,按道理应该没有涛声,但哗哗的声音还在继续。 这声音并非来自野山树林,而是赵腊月的身体。 听似风吹树林,其实是清泉石上流。 剑元在她的经脉里不停流淌,速度越来越快。 就像溪水在陡峭的崖谷里不停前进,哪怕被崖石撞成粉碎,依然一路向前。 阴三如大鸟般飞翔,转身望向她,问道:“在战斗里破境,难道你不要命了?” 赵腊月没有理他,继续催动着剑元穿行,不停扩宽经脉,同时淬洗剑丸。无数道森然的剑意,从她的身体里溢了出来,沿途经过的树林纷纷无声倒下,就连系着黑发的布带都被割断了,黑发在风里狂舞。 这并不是好现象,说明她快要无法控制剑丸,剑意才会自行溢出,到处乱斩。 无论在哪个修行宗派,修行的是何种法门,破境总是最凶险的时刻,一般修道者会选择闭关,服用了足够多的丹药,准备好晶石,甚至请来师长护法才会选择破境。赵腊月以往破境都会很顺利,除了井九提供的丹药,便再不需要别的外物帮助,但她至少也需要一个安静而不受打扰的洞府。 这时候她在驭剑,而且随时可能与阴三发生战斗,结果她却选择了破境! “你会死。”阴三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赵腊月依然不理他,强行收纳剑意入体,开始与剑丸进行二次融合。 正如阴三所的那样,在狂风与高速飞行里破境,确实是件找死的事情。 她的剑识稍有些不稳,弗思剑便开始摇摆起来,险些撞进一片山崖。 赵腊月看着被拉远了些距离的阴三,眼神平静而坚毅,没有任何惧意,更没有退意,只是觉得时而在眼前飘舞的黑发有些烦,心意微动,剑意出体而实质化。 擦擦擦擦数声,飞舞的黑发被剑意切断,随风飘向远方,然后渐渐散开。 满头如瀑的黑发,再次变回凌乱的短发。 她苍白的脸,与黑白分明的眼眸,变得更加清楚。 …… …… (每次剪完头发的赵腊月……都好凶的。忽然想到,她以后打架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唱一句,我已剪短我的发。) 第一百五十八章剑光鸟影贺新年 第一百五十八章剑光鸟影贺新年 看着这幕画面,阴三不再说话,转过身去,背过双手,开始专心飞行。 赵腊月站在弗思剑上,一面破境,一面追击。 高空里根本没有什么白家的人。 在青山剑阵的威慑下,中州派接应了麒麟,早就已经退回了北方,哪里还敢在这里停留。 天地之间只有一道血色的剑光与一道大鸟的影子。 剑光与鸟影在莽莽野山之间穿行。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赵腊月还是没能破境成功,反而是剑元反噬造成的伤害越来越重。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越来越淡,但驭剑的速度却始终没有降低。 真不知道游野初境的她究竟是怎样做到的这一点。 即便当初她曾经在剑峰里坐了数年,即便她是后天无形剑体,又如何能承受得住这种痛苦。 如果换作平时的她,这时候也应该放弃了。 勇敢与坚毅绝对不意味着一味向前,不顾后路,不在意生死,尤其是她被井九教了这么多年后。 但今天她不会放弃,因为她明白了很多事情。 为何前些年她明明已经可以破境进入游野中境,井九却不允许。 为何井九要把她丢在那座禅殿外,遇着太平祖师。 这些都有了答案。 比如后者。 井九的意思非常明确。 你不能丢了他。 现在井九出事了,生死未知。 她当然更不能丢了他,而且,她还要杀了他。 …… …… 莽莽野山前方,忽然出现一座高山。 山高自寒,越往上去,植被越是稀疏,尤其是迎面而来的这面陡壁更全部是岩石,有些像青山里的剑峰。 这里离青山还有万里之遥,自然不是剑峰。 如果不改变方向,便会直接撞上那片崖壁,阴三神情平静,继续向前,没有减速也没有转向,似乎要直接撞进去。 赵腊月依然没能破境,内伤越来越重,剑丸震动不安,竟然有了溃散的迹象。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发生,轻则修为尽失,需要从头修起,重则直接身亡。 她的脸色苍白如血,唇角带着血迹,不知道在路上吐过多少次血,但眼神依然平静。 即便阴三真有某种遁法能够入山,她也要跟着杀进去。 阴三飞到崖壁之前,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转身凌空一指点出。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则非常可怕。 高速飞行里忽然静止,这是违背天地法则的事情,是真正的动静如一,即便通天境巅峰的大物也很难做到完美。 放眼朝天大陆,应该也只有阴三与井九这对师兄弟或者冥部的某些强者能够做到这一点。 先前在果成寺里,麒麟被井九一剑入肩,便是因为这个道理。 赵腊月直接向着崖壁飞了过去。 啪的一声轻响。 那根寻常无奇的手指,点中了赵腊月的眉心,带着一道无比纯净的剑意。 如果她不是后天无形剑体,或者这时候已经被这道剑意贯穿,直接死去。 饶是如此,她依然无法承受,从弗思剑上跌落,无声无息向着崖壁下去飘落。 不愧是青山祖师、纵横人间冥部的太平真人,第一次真正出手便让她落入了绝境。 看似随意的出手,其实蕴藏着无数推演计算与经验。 崖壁是天地,动静如一是优势,最关键的是,他算准了赵腊月破境至此时已经到了最虚弱的时刻。 阴三没有再看一眼往崖下飘落的赵腊月,双袖轻挥,便要施展道法,隐于山林之间。 擦的一声轻响。 弗思剑忽然快速地动了起来,带起一道血色的剑光,擦过他的身体。 阴三的肩头出现一道伤口。 那把骨笛不知何时飘在了他的身前。 如果不是骨笛护体,弗思剑或者真可能把他斩成两截。 没有真灵,哪怕是仙阶飞剑也不可能自行杀敌,连不二剑都还差得极远,弗思剑自然也做不到。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赵腊月没有死。 弗思剑未作停留,化作一道血芒向着崖下高速飞去。 片刻后,赵腊月踏剑重回崖壁前。 她的眼眸里黑的更黑,白的更白,明**人。 这双眼睛足以吸引所有视线,让人无法注意到她苍白的脸与满是血渍的衣服。 更难以想象的是,她散发出来的气息明显较先前更加强大,而且平稳之极,仿佛溪水已经穿过幽暗的峡谷,来到了真正的平缓松林里。 阴三的那一指确实很绝,绝到她都无法避开,但那道澄静的剑意进入她的身躯里,却激发了正要溃散的剑丸反击! 青山剑道讲究的就是先内后外,剑意与剑丸相争,竟给了她时间控制已然凌乱的剑意。 就在她飘落山崖的片刻时间里,她抱守道心,剑意归宁,二次融合成功,进入了游野中境! 这样的结果谁都没有想到,阴三没有想到,赵腊月自己也没有想到。 她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从果成寺里到这里,阴三始终没有出手,这时候却忽然出手,看似是对天地环境、时机的完美把握,何尝不是他觉得没有希望摆脱自己,感到不安,才会行险出击? “你怕了。”赵腊月看着阴三的眼睛说道。 阴三沉默了会儿,微笑说道:“不,我只是忽然想到自己犯了一个错,我应该杀了你再离开。”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现在我的境界已经高过你,你还能杀我吗?” “如果境界高便意味着厉害,那修行界又怎么会有如此多无聊的战斗,见面的时候报报境界便好了。” 阴三渐渐敛了笑容,看着她认真说道:“我这时候杀你,也为时不晚。” 赵腊月没有再说话,直接开始攻击。 现在她的境界已经比阴三高过一线,弗思剑又是青山九峰主剑里最快的那一只,可以轻易追上阴三。 阴三便是不想战,也必须战。 血色剑光照亮崖壁,暴烈无比地斩了过去。 赵腊月用的当然是神末峰的九死剑诀。 虽九死而不悔。 景阳真人之后,世间便只有她一个人会这种剑诀。 事实上,也只有她最适合这种剑诀。 擦擦十余道密集的磨擦声响起。 赵腊月踏剑退出十余丈外,看着飘在崖壁前的阴三,神情有些凝重。 她的左肩上出现一道看不见的伤口。 伤到她的是那只骨笛。 不知那只骨笛是何等材料制成,又被阴三用何种手段淬炼过,竟能像飞剑一般战斗,而且极为坚硬,弗思剑连斩十余记,竟是未能破开,她反而被骨笛里飘出来的一道剑意所伤。 阴三飘在崖壁之前,风拂衣衫,仿佛仙人,就像先前骨笛里“飘”出的那道剑意一般玄意难测。 “都说你的修行天赋极佳,现在看来传闻果然不错,犹在南忘之上。可惜的是你那个老师太懒,没有用心教你,你涉猎的剑法太少,所以驭剑对敌之时,难免会有些简单,简单也就意味无聊。” 赵腊月是天生道种,剑道天才,她用二十余年苦修而成的九死绝剑,竟被他评价为无聊。 但想到他的身份,还有赵腊月肩头那道无形的伤口,不得不承认他有资格做出这样的评价。 井九传赵腊月九死剑诀,传顾清承天剑法,传元曲七梅剑法,都是择一而授,没让他们几种剑法兼修。 阴三的说法,自然是对井九的否定。 赵腊月自然不会同意,说道:“贪多嚼不烂。” “现在的青山九峰,有些剑法确实差了些,但还是应该学学,你真正应该去隐峰里面看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旧剑谱,然后天下有些地方的剑法也不错,比如无恩门。” 阴三说道:“只有学会万般剑法,你才会真正懂得万物皆剑的道理。” 赵腊月若有所思,说道:“万物皆剑?万物一剑?” 阴三叹道:“青山确实一代不如一代,剑经首页写得清清楚楚的四个大字,怎么记得就这么费劲呢?” 赵腊月行礼说道:“多谢祖师指点。” 阴三摆摆手,说道:“不用多礼,反正你今天会死在这里。” 赵腊月说道:“我看未必。” 话音落处,她再次开始进攻。 正如阴三所言,境界不能决定一切。 她修剑不过三十余年,阴三在剑道上浸淫了千年之久,如何能够比较? 瞬间,她的身上再次多出两道无形的伤口。 但她依然很平静。 阴三却觉得有些怪异。 这一次赵腊月的攻击与先前明显不同,剑势更足,剑意却失了灵动。 以她的剑道天赋,不至于出现这样的情况。 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是刻意为之。 剑势更足,剑鸣便越响。 她是想通知什么人? 阴三微微挑眉,如果这里还是果成寺附近,或者某个修行宗派附近,或者还真有可能有修行者听到她的剑鸣。 问题是这里是荒山,是野山,能够有谁? 他从来不相信那些荒野遇宝、山野遇猿、将死遇仙的故事。 现在的玄阴宗主王小明曾经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事,但那都是他安排的。 赵腊月剑势忽然一变,如狂风暴雨般向着阴三斩落。 阴三不再想这些事情,平静应对。 崖壁下的野林里忽然生起一道尘龙,似乎有人正在高速闯过来。 轰的一声,野林被气息碾压出一片数十丈方圆的平地。 一个人驭剑而起,在崖壁前带出一道银线,速度快到极点,至少是位游野境的剑修。 令人称奇的是,那人出手却不是剑法,而是一个带着滚滚黑烟、燃烧不停的拳头! 轰的一声巨响! 那道恐怖的拳头直接轰了过来。 阴三退至崖间,把崖壁撞出无数落石,衣袂上出现一抹焦糊的痕迹,微微一怔,说道:“有趣。” 来人站在一道银色的小飞剑上,体量差距极大,看着确实很有趣。 阴三觉得有趣,却并非因此,而是因为他认得这个人与这把剑。 柳十岁与不二剑。 “路过菜园的时候我就通知了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赵腊月看着他问道,心想肯定有问题。 柳十岁注意到她的气息有些问题,飞到她的身边,随口应道:“这剑有些不听话,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从菜园到这里,用了比想象更多的时间,如果不是一路追着弗思剑的痕迹,只怕早就追丢了。不二剑的速度本来就及不上弗思剑,而且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小银剑显得有些畏缩,甚至有些故意走丢的意思。 赵腊月也觉得今天弗思剑有些奇怪,在自己没有刻意压制的情况下,依然有些放不开。 “故剑自然情深。” 阴三淡然说道:“这两把剑都是我当年留给他的,自然认得我。” 柳十岁这时候才看清楚他的脸,很是吃惊,喊道:“前辈!怎么是您?” 赵腊月眼神微冷,问道:“你认识他?” 柳十岁有些茫然,说道:“是啊。” 赵腊月说道:“不管那些,先杀了再说。” 柳十岁看着她身上的那些血迹,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腊月看着阴三,防备着他忽然离开,说道:“他要杀井九。” 柳十岁知道果成寺今天有事,只是对井九根深蒂固的信任,让他老实地听从井九的安排没有过去,听到赵腊月的话,才真正担心起来,问道:“公子没事吧?” 赵腊月没有说话。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望向阴三问道:“前辈,您到底是谁?” …… …… 追杀再次开始。 只不过这一次变成了赵腊月与柳十岁两个人追杀阴三。 当然在那之前还有一些值得描述、却又因为结局早已注定所以不需要描述的短暂对话与心理活动以及画面。 比如柳十岁知道年轻僧人居然是自己的师祖太平真人后,震惊地张开嘴巴,足以把小荷的拳头吞进去。 比如阴三很感慨,你们居然拿不二剑与弗思剑这两把青山名剑来追杀自己这个青山老祖。 又比如当赵腊月问柳十岁怎么选的时候,柳十岁还是想了想。 他不是想应该选哪边,而是在想怎么劝说师祖留下来,听公子的安排。 两道血色与银色的剑光,追着在天地间飞翔的那只灰鸟,离开了莽莽野山,来到了平原里。 下方的原野渐渐有了积雪,随着暮色渐至,又再无法被看见。 夜色终于来临,原野上不时会有烟花升起,看着很是好看。 烟花照亮前路。 鸟影飞过,剑光也随后飞过。 每隔一段时间,鸟影与剑光会在村口的破庙,或者是山里的野坟边停留一段时间。 那是真正凶险的时刻。 然后,鸟影会脱离战团,向着远方飞去。 剑光再次追上。 就在这样的追逐里,夜色越来越深,烟花却没有减少的痕迹。 忽然,整个世界都开始燃起爆竹,噼啪作响,震得夜空都颤抖起来。 新年到了。 …… …… (某年大年初一,我从北京回湖北,飞机起飞之后,穿过北京城上空,下面的灯影笔直如线,自然成块,忽然,地面生出无数烟花,美极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第二个遁剑者 这场追杀从果成寺开始,经过菜园与生着大榕树的官道、莽莽野山与尽头那座高峰、满是烟花的原野、无处话凄凉的破庙野坟,仿佛将要无尽地延展下去。 阴三转世重修至今三十年,已然恢复至游野境,与赵腊月及柳十岁的境界相仿,甚至还略有不足,按道理来说根本无法战胜他们联手。问题在于,他转世重修只有三十年,在这个世间却已经活过了千年的漫长时光。 他用过的飞剑便比赵腊月与柳十岁见过的更多,会的道法也比他们见过的更多,经历过的战斗更是多了无数倍。 不管赵腊月与柳十岁如何攻击,他都能用最合适的方法应对,各种道法如繁花般绽放于手指之间,不停转换,竟没有重样的。尤其是青山诸峰的剑法,他更是信手拈来,用的挥洒自如,随意至极,便是完美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鲜血洒落在山河湖泊里,大部分来自赵腊月与柳十岁的身体,他们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身上到处都是伤口。 看着前方那道如大鸟般的身影,想着这两天多来的无数场战斗,他们的心里除了震惊,更是生出很多佩服,心想便是井九(公子)也不过如此了。 而且阴三的那根骨笛不知是何宝物,有时候能像飞剑一样行于天际,有时候又像是玄门常见的法宝,材质非常特殊,不要说弗思剑,就连不二剑都无法斩断。 但他们没有放弃,更没有畏惧,依然沉默地、安静地、决然地追着阴三。 以阴三的能力,本可以寻找到机会摆脱他们的追击,问题在于他的身体有隐患,无法承受太重的伤势,所以不敢行险,而在途中他算到几次完美的时机,回身试图秒杀一人时,又因为赵腊月与柳十岁之间的默契而失败。 是的,赵腊月与柳十岁见面的次数不多,连话也没有说过几句,但他们的配合非常默契。 就像是在一起修行生活了很多年的师姐弟。 当年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事先也没有联系,甚至彼此都谈不上认识,便能杀了洛淮南,就是这个道理。 每次阴三转身秒杀的时机确实很绝,不管目标是赵腊月还是柳十岁,应该都无法避过去,眼看着便是当场身死的下场,但剩下的那个人却是毫不在意对方的生死,反而借着对方临死前的暴发,开始蓄势准备发大招,进行拼命搏杀。 面对着如此疯狂却又默契的打法,便是他也只能放弃。 这样的画面在追杀的过程里出现过至少四次。 阴三心想井九那样怕死的家伙怎么能教出两个如此不怕死的弟子? 这个问题困扰着他,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越来越烦躁。 三天后他来到大泽畔的一座小镇,不远处的湖光反耀着冬日的光芒,人们的脸上带着新年的气息。 即便是这样,他的心情也没有变得好些。 他受的伤不是很重,衣服已经破出好些道口子,骨笛的表面也满是魔火烧灼与血渍,往常平静淡定的眼神,已经满是隐怒,双眉微挑,如同烧焦的纸张边缘,看着很是狼狈。 这是他千年修道生涯里最危险的数次经历之一,最令他感到郁闷的是,这次他的对手毫无疑问是最弱小的一次。 一代太平真人,居然被两个游野境的弟子逼得如此狼狈,甚至几次险些身死,这怎么想得通? 想着这些问题,他转身走进街边的一间铁匠铺,就此消失。 …… …… 两道剑光自天而降,把湖水涂成了银红两色。 狂风呼啸,赵腊月与柳十岁出现在街上,浑身是血,衣衫破烂,集市上的人们纷纷惊呼走避。 二人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的不解。 他们明明看着阴三落在了街上,为何落下来时,却失去了对方的踪影,甚至连对方的气息也察觉不到。 就算是有隐匿气息的法宝,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生效,而且法宝本身也有气息,应该会被察觉。 柳十岁双手握拳,黑色魔火破体而出,顺着街道两侧的屋宅蔓延,经过砖缝或窗口时会像流水一般淌进去。 血魔教的秘法确实很强大,沿途追杀的时候,有两次阴三隐进山崖里,便是被他用这种方法找了出来。但这一次情形有异,那些魔火变成最细微的颗粒,飘进那些最幽静、最狭小的角落,也没能发现阴三的气息或者法宝的存在。 赵腊月微微挑眉,顾不得惊动大泽里的修行同道,右袖轻挥便掷出一个铃铛。 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小镇上快速地移动,留下无数道残影。 这是当年悬铃宗少主瑟瑟送给她的清心铃,对于察知对手气息有神奇的效用。 然而那个小铃铛在小镇所有房屋乃至原野里快速搜索了一遍,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阴三明明就在这里,没有离开,为何悬铃宗的宝贝与血魔教的秘法都无法找到他? 柳十岁说道:“要不要把这些房子都拆了,事后赔偿便是。” 赵腊月望向不远处的湖面,说道:“先离开。” 湖面生起波浪,冬天里忽然生出大风,白黄色的芦苇被吹拂的弯下腰去,应该是大泽的修行强者正在向这边靠拢。 柳十岁有些不解,心想大泽与青山宗向来交好,为何不请他们出手帮忙?青山内部事务不便让外人知晓? 赵腊月望向看似寻常的小镇,说道:“这里有人在帮他。” 柳十岁想起那个遁剑者的传说,很是吃惊,原来传闻大泽畔的那座小镇就是这里? 那位遁剑者能在龟壳的保护下避开青山剑阵数百年的搜索,如果他帮着师祖逃走,那确实没有人能再找到他。 …… …… 阴三走进的是一个铁匠铺,但从外面看着可能是个酒楼,也可能是个很普通的宅院,甚至可能就是一块石头。 事物究竟是何模样,很多时候取决于你看到什么,以及你的经验判断,但在某些情况下,则取决于那个事物的扮演者的愿望。所以不管是赵腊月还柳十岁都无法找到那个地方,就算是柳词亲自来这镇上察找,也没有任何意义。 当年那位前朝皇孙的邪道联盟险些攻破无恩门,却被青山宗击败后,柳词便曾经来过这里,结果一无所获。 阴三之所以能够找到那个地方,是因为那个地方的主人对他一直敞开着大门。 井九的记忆没有错,那人当年能在世间弄出那么多的风雨,与太平真人脱不开干系。 走进铁匠铺,铁匠铺便变成了一方园林。 怪石卧于池塘边,修竹隐于白墙后。 这里没有丝竹悦耳,没有读书声烦心,安静里透着份惬意。 阴三来过这里几次,每次都觉得风景很好,但从来都不羡慕对方。 再如何好的风景、甚至可以随心意变化,在里面住了四百多年,还是会觉得腻味,因为你不能出去。 如果向着园林上方望去,便能发现,这里没有真正的天空。 看似灰暗的天空实际上是某种壁板,上面是一格一格的,仿佛巨龟的甲壳。 当然,这里总要比他在剑狱里的那个房间好很多。 园林的最深处,有位中年人在等着阴三。 那位中年人容颜清矍,气度不凡,穿着一身明黄色的皇袍,自然散发出淡淡威严与真实的皇气。 他便是那位遁剑者。 前皇朝的遗血。 自称萧皇帝。 …… …… 破烂的衣服化成灰烬,被沉进池塘,然后会经历很多年的消解,经由地底的通道,排进大泽里,不会留下任何气息与味道,确保不会被青山剑阵发现。 萧皇帝看着阴三身上的那些伤口,不解说道:“真人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阴三想着那两个不怕死的小家伙,眼里生出复杂的情绪,说道:“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甚至超出了我的推算。” 这次果成寺发生的事情,他算到了绝大多数事情,却算错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在他想来,井九承袭了景阳的全部,自然性情相似,会像景阳那样活着,却没想到井九居然敢冒险,敢让赵腊月这样境界的年轻弟子来追杀自己,而赵腊月与柳十岁居然这么疯狂。 如此疯狂,实在是太不景阳,倒是更像他自己。 萧皇帝拿着一把晶石小刀,在阴三的身体上不停切割着,神情专注而认真。 阴三受的伤确实不重,但他的身体有问题,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伤口周边居然开始腐烂,甚至深处都已经传出腐臭的味道。如果不把那些腐肉尽数切割干净,腐烂会在短时间里快速蔓延,直至让这个身体崩溃。 所以萧皇帝下手虽然轻,切割的范围却很大而且深,有些地方甚至直接切进了他的身体里。 阴三没有屏蔽自己的识感,因为在萧皇帝无法确认情形的时候,他要自行内观,告诉对方水晶刀应该往何处去,应该切掉哪些东西,自然极其痛苦,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眼神还是那样平静,就像水晶刀切割的并非自己的肉身。 过了段时间,萧皇帝终于把他身体上的腐肉尽数切完,取出用蛟筋制成的鱼线,把那些或大或小的伤口缝补完。 阴三站起身来,对着镜子看了自己身体表面那些像蛛网一样的伤疤,微微皱眉。 不是爱惜容颜,注重美观,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这已经是他能够找到的契合度最好的身体,本指望能撑些年头,怎想到因为两个小孩便要舍去。 萧皇帝说道:“这具身体最多还能再撑三年,你要提前做好准备。” 如果在三年时间里,阴三无法找到新的身体,便极有可能魂飞魄散。 “也并非全然坏事,以往我担心身体受损,所以很是小心谨慎,现在想来反而不对,那是把身体当作了器具。” 阴三说道:“今次受伤,我反而觉得身体如意了不少,相信对今后也有好处。” 萧皇帝说道:“恭喜真人。” 阴三说道:“被两个晚辈逼的如此狼狈,何喜之有?” 萧皇帝闻言微惊,心想居然是被青山弟子追杀? 阴三想着路上赵腊月与柳十岁之间的默契配合,心想这两个小家伙还真是很适合进不老林。 想着这些问题,他转过房间里的屏风,来到了另外一侧。 那里有一个大木桶,桶里放着万年冰魄,散发着淡淡的烟气。 玄阴老祖坐在里面,脸色惨白如纸,稀疏的头发无力地耷拉着,仿佛没有了呼吸。 “剑意入体太深,便是血里也带着,只好给他换血。现在已经换了三桶,估计还要再换三桶。” 萧皇帝看着玄阴老祖,脸上满是同情与怜悯说道:“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下来。” 三天前玄阴老祖被柳词一剑贯穿,身受重伤。 青山剑阵也已经启动。 如果不是阴三提前便做了准备,让萧皇帝把他接入龟壳之中,他必死无疑。 萧皇帝与玄阴老祖都是遁剑者,被青山剑阵逼的不见天日,这时候看他受伤如此之重,难免心生戚然。 阴三看着玄阴老祖沉默了很长时间,眼神幽冷,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一百六十章当年的真相 “他会死?”萧皇帝看着他的脸色,觉得有些不妥。 “如果他这么容易死,当年我就已经杀了他。”阴三说道。 玄阴老祖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真的昏迷,还是已经醒来而不敢睁眼。 阴三也不在意,继续说道:“这次的事情就算给他一个教训,希望他能明白。” 萧皇帝微笑说道:“应该会的,因为他不想死,就像我也不想死。” 阴三说道:“青山真正的敌人里现在就你们三个还活着,应该知足。” 萧皇帝看着他的侧脸,认真说道:“我不想一辈子在龟壳里活下去。” 阴三说道:“我会尽快解决这些问题。” 萧皇帝问道:“那井九呢?他会不会死?” 阴三说道:“我看不出来他这次还有活下去的道理。” 萧皇帝松了一口气,说道:“死了好,死了好,你们这对师兄弟如果都活着,那别人还怎么活?” 阴三看了他一眼,说道:“雾岛那位与桶里那位忌惮倒也罢了,你与我相识交好多年,难道还担心我卖了你?” “不是卖不卖的问题,二位真人法力通天,算力无边,斗来斗去经常打个平手,旁的人却因此死的太多。” 萧皇帝笑着说道:“我想中州派对这一点应该很有感触。” 镇魔狱之变,起始于阴三想要弄死井九,于是往里面送了一封信。 而且他与井九都想让冥皇得到解脱。 结果最后的结局却是镇魔狱变成了废墟。 苍龙死了。 这次果成寺之变同样如此,麒麟被阴了一道,受伤最重的还是中州派。 “像麒麟这种空有神通,却没有脑子的蠢物,不可能杀死井九,而它在这个局里的位置实在是太好了。” 阴三转身向屋外走去。 萧皇帝跟在身后,问道:“好到不动它一下都觉得可惜?” 阴三说道:“是啊。” 萧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些感慨。 不管彼此厮杀的如此惨烈,如果遇着外力,却自然向外而去。 他们并没有故意配合,只是千年来形成的默契,甚至是一种本能。 像这样一对师兄弟,谁不害怕呢? …… …… 阴三走到屋外,看了眼满是格子的、仿佛灰暗天空的龟壳屋顶,走到池塘畔坐下,捧起里面的净水泼洒在脸上。 先前萧皇帝的担心,其实在数百年前的修行界里是常识。 在现在修道界的印象里,景阳真人常年闭关,很少出山,但老一辈的人知道他至少参与过几件大事。 在那几件大事里,他与太平真人这对师兄弟,让很多人苦不堪言,比如被灭掉总坛的玄阴宗,比如青山里那些被关进剑狱、死在隐峰里的师长与同门。 在萧皇帝看来,这对师兄弟重回世间,修道界不知又要掀起多少风雨,就像镇魔狱和今次果成寺一样。 阴三当然要杀井九,只是世间万事万物都有排序。 井九不是景阳,也是青山里的一份子,而青山是他的。 阴三看着水面那张依然年轻的脸,闻着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腐味,沉默了很长时间。 为何井九没有遇到自己的问题,难道他那样做才是对的? 不,如果真的那么做,那我又会是谁呢? …… …… 井九与阴三极擅长谋断,赵腊月与柳十岁不知道推算谋划的能力如何,但在做决断方面也并不比他们弱。 判断出阴三应该是被那位传说中的遁剑者接走,冒着生命危险追杀了三天三夜时间的他们,毫不犹豫离开了大泽畔的小镇,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果成寺。 他们要带回最新的情况,更重要的是他们担心井九现在到底如何了。 静园已经变成废墟,无法再住人,井九被安排进了白山禅室。 讲经堂长老出关,带领三百名僧人布下华严大阵,就算老祖与麒麟重返,也无法进来。 渡海僧盘膝坐在角落里,身上捆着沉海铁所铸的重链,无法动弹分毫,闭着眼睛,神情很是平静。 神皇闭着眼睛站在佛像前,不知道是在参佛,还是在调息。 为了镇压住井九体内的伤势,他消耗了很多真元,应该有些疲惫。 井九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睫毛不眨,很长时间才会有一次缓慢的呼吸。 他的右臂严重变形,就像一把被巨力扭曲的剑,看着很是凄惨。 他的左手依然紧握,指间散发出淡淡的光毫以及比春风更美的新鲜气息。 在他的左手下方,垫着一张讲经堂长老用心血抄的经文,如此才能稍微减缓一下仙气流散的速度。 当时渡海僧用般若天下掌偷袭,井九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试着用自己的剑锋,看看能不能斩开天地。 谁知道在那个时候,仙箓里的那道仙识忽然发难。 两相夹击之下,他终于受到了无法挽回的重伤。 白猫躲在榻尾,时不时伸出前爪,轻轻扒一扒井九的脚,想要让他醒过来,显得极度不安。 赵腊月与柳十岁走进禅室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走到榻前,赵腊月看着井九问道:“怎么回事?” 神皇站在佛像前,没有说话。 白猫偷偷趴下,不敢引起她的注意,知道她这时候看似平静,其实情绪非常糟糕。 讲经堂长老把三天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接着望向盘膝坐在门槛处的渡海僧,情绪复杂说道:“没有人知道渡海师侄为何要这样做,他始终一言不发。” 赵腊月转身走到渡海僧身前,右手落在他的肩头,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擦的一声响起。 弗思剑从她的掌心里生出,刺穿渡海僧的肩头,割开人体内感知最敏锐的三知经,然后剑尖从他腰间探出。 这一剑,会给渡海僧带去最极致的痛苦。 看着这幕画面,果成寺的僧人有些不忍,尤其是那些律堂弟子大部分都是渡海僧的徒子徒孙,更是愤怒。 一位律堂高僧强行压抑下怒气说道:“渡海师兄用了舍身法,最多还能再活七天,赵峰主何必如此。” 赵腊月理都不理这些僧人,只是静静看着渡海僧的脸,弗思剑在他的身体里缓缓穿行。 渡海僧眉头微颤,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她。 赵腊月收剑而回。 渡海僧眼里的痛苦意味渐渐转为平静,仿佛已然得到真正的解脱。 “我们不知道麒麟会来,我们只知道麒麟可能会来,这是一个变数,并不重要。” 他看赵腊月平静说道:“玄阴老祖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带出他身边的所有强者,但我知道自己的任务是等。” 赵腊月说道:“等到他身边无人?” “是的,而且那个时候离仙箓最终炼化的时刻越近越好,因为那一刻他会最弱。” 渡海僧微笑说道:“其实你应该替井九感到骄傲,这个局牵扯进来如此多的大人物,麒麟、老祖、神皇陛下还有柳词真人,真正的目标却始终是他。” 赵腊月的声音毫无情绪波动,说道:“你确定你成功了?” 渡海僧说道:“我用般若天下掌断了他一枝道树,神魂凝滞,他再无法炼化仙箓,最终会被反噬而死,这是真人定下的方案,怎会失败?”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为什么?” 她问的不是一件事,而是所有。 从数百年前到现在,从果成寺到青山,太平真人与景阳之间的所有事。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我能回答。” 神皇在佛像前转过身来,挥袖示意所有僧人都退出去。 果成寺的僧人们看着渡海僧,有些不忍,但没有办法,只能退下。 白山禅室只留下了神皇、赵腊月与柳十岁、渡海僧还有一只猫。 赵腊月知道井九很信任神皇,把后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并且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太平真人应该是得到另外一名遁剑者的帮助。 “终究还是让他逃走了。” 神皇走到禅室外的石阶上,看着临时安排在塔林里的那座小石塔,淡然说道:“其实所有的故事,都源自于他的贪婪,天下太平,哪有这么容易?” …… …… 这个故事的开端在八百年前。 青山宗道缘真人飞升之际,被南趋偷袭,飞升失败。 因为青山剑阵的缘故,南趋避于南海雾岛之中,不敢现世,这便是第一位遁剑者,也就是现在的雾岛老祖。 按照井九的判断,现在的西海剑神,便应该是雾岛一脉。 道缘真人飞升失败,道消身陨,间接导致了当时的青山掌门,也就是太平真人、景阳真人的师父也飞升失败。 青山宗诸峰,为了争夺掌门之位,陷入了长时间的动荡,太平真人身为掌门首徒,被诸峰师长认为极具威胁,寻了很多理由,终于把他逐出了青山。 当然,那并不是真的逐出,就像柳十岁一样。 那时候景阳与柳词、元骑鲸在上德峰的日子并不好过。 多年后,谁都以为死了的太平真人忽然重现人间,带着冥皇游历二十载。 冥部与人间似乎要迎来真的太平。 谁曾想到,人类修行界忽然翻脸。 中州派、一茅斋、昆仑等诸派围攻冥皇! 天降仙箓! 冥皇被关进镇魔狱深处,直至前几年才与苍龙同归于尽。 后来的这些事情不是太平真人的手笔,但怎么论,他也是替人类立下了大功。 借着这份气势,他当即回到青山,意图继承掌门之位。 青山诸峰的师长自然不干。 太平真人当时已经完全掌握青山宗的无上道法,更习得冥部的强大手段,便是在通天境里也算是有数的强者。 他的两大弟子,柳词与元骑鲸也是青山历史上罕见的天才。 而且他还说服了青山四大镇守里的尸狗与妖鸡站在了自己这边。 最重要的是,他的师弟景阳,在这一次青山内乱里展现出来了难以想象的境界与实力。 经过一番残酷而血腥的剑斗之后,有些青山长老死了,有些长老自入隐峰,发誓不出,有些则是被关进了剑狱。 青山道统重续。 谁也不知道冥间的那段游历,以及冥皇被镇压的这件事情,对太平真人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理念发生了一些极微妙而隐秘的变化。 时间又过去了一百年,雪国异变,兽潮南下,北方修行宗派被扫荡一空,皇朝正统中断,世间大乱,盗贼横行。 一位天才少女离开水月庵,连杀四万人,烧了十七家匪寨,暂时稳定了局面。 在太平真人的提议下,数家正道宗派领袖与当时皇族仅存的血脉、也就是前代神皇,在朝歌城梅园立下盟约,齐心协力先平流民之乱,又击溃雪国怪物的大军,终于保住了人族。 这便是一直持续至今的梅会治天下。 至此,太平真人在修道界乃至整个朝天大陆已经拥有最高的地位,与无尽的荣耀。 但他并不满足,因为他的理念还在人族之上。 他选择了一位前朝皇族的天才子孙,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这便是后来的第二位遁剑者。 天下大乱,邪道势盛,不老林横行于世,冥部入侵,无恩门险些覆灭,只是在景氏皇朝与诸家正道宗派的努力下,才险之又险地压了下去。 四百年前,青山宗毁掉玄阴宗总坛,把玄阴老祖逼成第三位遁剑者。 也就是那个时候,景阳真人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情都是师兄的阴谋。 二人发生了严重的争执。 其后景阳真人隐于神末峰,不问世事,却始终盯着太平真人。 某日,太平真人忽然消失。 三百多年前,神皇假死,传位于子,隐于果成寺里静修。 太平真人再次出现。 原来这些年,他再次入冥部,甚至成为了冥师的指引者。 而当他回到人间后,竟是摇身一变成为了果成寺的住持。 …… …… “当年父皇在静园里清修,我来过数次,却怎样都没想到,那位住持居然就是太平真人。” 神皇看着塔林里的那座小石塔,想着三百年前的往事,微微出神。 赵腊月心想那些往事究竟隐藏着什么,太平真人究竟抱持着怎样的理念,最后居然在青山陷入众叛亲离的局面。 她想到当年在朝歌城外的赵园里井九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不由沉默。 柳十岁则是想到那年来到菜园的年轻人,想起了那些夜晚的讲经,还是难以想象对方就然是太平师祖,不解问道:“师祖是青山掌门,怎么还能来做果成寺的住持?” 渡海僧说道:“真人佛法精深,心怀众生,乃是真正的大慈悲,为何不能任本寺住持?” 神皇没有理他,继续说道:“太平真人修佛,求的不是清净,也与慈悲无关,而是想剑入命轮,明悟轮回之理。” 赵腊月心想那时候前代神皇正在果成寺里静修,难道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与父皇曾经是挚友,堪称兄弟,结果却想着夺舍,以父皇的身份重回朝歌城。” 神皇看着那座小石塔,声音微淡说道:“好在他失败了,被景阳仙师镇入青山剑狱,直至后来。” 三百年前,太平真人闭死关,青山发出八百里禁令,皇朝大军出动,震惊天下。 原来这才是真相。 赵腊月与柳十岁沉默无语。 第一百六十一章赵柳对谈 渡海僧沉声说道:“先皇无心尘世,只有十余载寿元,留着残躯又有何用?若借真人一用,便又是数百年时光,说不定现在已经大业告成,众生皆渡,真人又有何错?” 理念上的分歧,争执起来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井九很少说这些。 神皇自然不会与渡海僧辩论,看着他问道:“当年你是近身服侍他的小沙弥?” 渡海僧的脸上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说道:“当年服侍真人的那些师兄,事后都被你们杀了,寺里的清洗一直持续了三十年,如果我曾经服侍过真人,你以为还能活到现在?” 禅寺钟声清悠,仿佛世外,但遇着这样的事情,也会一朝变成修罗场。 神皇没有说到太平真人因何失败,也没有说后续的事情,但渡海僧寥寥数语,便已经能让人想到当年的果成寺死了多少人,画面是怎样的血腥。 赵腊月神情漠然,觉得理所当然。 柳十岁则是有些感慨,问道:“那你为何会继续追随太平师祖?” “当时我只是寺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和尚,没有受过欺负,但也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没有任何存在感。” 渡海僧望向禅室外,带着怀念说道:“某天我在塔林里扫落叶,遇着了住持,他问我的名字,修的什么经,现在懂了些什么,还有什么不懂,陪我扫了一下午的落叶。” 柳十岁再次想起菜园里那些讲经的夜晚。 如果是普通人,或者会问渡海僧,就因为这样一次相遇,你便立誓追随太平,加入不老林,甚至在自己成为一代大德高僧后,依然不忘? 他没有问,赵腊月也没有问,因为他们都懂这是为什么。 无论修的是道还是剑或者禅,终究修的都是心。 只不过有的是修心诚,有的是修心静,有的修的是心动。 禅宗故事里,凡人最熟悉的便是旗动风动,但还是有些人会误以为,最后那句心动说的是男女之情。 自然不是。 不是说男女之情太小,而是太单一,撑不起天空,更撑不住大道。 神皇问道:“这三天里你一直闭着嘴,为何这时候愿意开口?” 渡海僧望向赵腊月与柳十岁,说道:“你们是神末峰一脉,景阳的后人,我开口就是要告诉你们,这次你们是怎么输的,而接下来……”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时间会不断证明他是对的?” 渡海僧微笑说道:“不,真人会自己证明。” 说完这句话,他便闭上眼睛,没了气息。 为了杀死井九,他用了般若天下掌这种舍身法门,禅息尽失,十日之内便必死无疑,更何况还被神皇一掌断掉所有经脉。他能坚持到赵腊月与柳十岁回来,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这时候闭目而逝,竟是唇角笑,很是平静。 自有果成寺的僧人过来,把渡海僧的遗体抬走,禅室再次变得安静。 赵腊月走到榻旁,望向井九苍白的脸,说道:“如果渡海僧没有撒谎,那么关键便在于那道仙箓。” 神皇说道:“他身体的伤势已经镇压住,但那道仙箓朕也无法消除,只能看他自己到底何时能醒来。” 通天境强者,已然超凡脱俗,肉身不惧罡风,回复能力亦是极强,加上天心感知,很难被杀死。比如玄阴老祖,先是与神皇正面硬撼一掌,又被柳词真人一剑贯穿,可如果不是那一剑里带着青山剑阵的杀气,也不至于险些身死。 井九现在的境界当然要差很多,但他的身体很特殊,堪比通天境强者,也很难被杀死。 阴三的方案很细致,巧妙至极,竟是把他左手里握着的那道仙箓,当作了真正的致命一击。 白刃仙人留在仙箓里的那道仙识已经被井九用经文磨掉了很多,但还残存着最后一丝。 如果井九无法镇压住那道仙识,便无法醒过来,最后被反噬而死。 问题是,他现在沉睡本就是因为重伤后被仙识影响了神魂,又如何能够感觉到危险醒来? …… …… 卓如岁先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里张开双臂,却抱了个空,才发现那座小石塔已经不在身边。 他走出禅室,寻着果成寺的僧人问了问,才找到塔林边的白山禅室。 看着沉睡不醒的井九,他有些吃惊,待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且看我如何做。” 问道大会后,柳词在井九的左手上缠了无数道剑意,让仙箓里的气息不能外泄。 卓如岁是柳词的关门弟子,承天剑的修为自然也极精深,他自信也能做到。 走到榻边,他唤出飞剑,绕着井九的左手疾速飞行,带出无数道光丝。 光丝缚住井九的左手,越来越紧,最后首尾相连,打了一个结。 也就是在那个结打成的瞬间,井九左手里射出无数道光线,仙意蒸腾! 卓如岁闷哼一声,直接被震飞到禅室外的塔林里,在地上滚了二十几圈,直到抱住那座熟悉的小石塔,才停下身形。 神皇收回隔绝仙气的火翼,摇了摇头。 赵腊月走到榻前,闪电般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井九的左手。 十余道无形的剑意,从她的耳垂、发端、衣角里生出,割裂空气,让禅室里弥漫着凌厉的意味。 她想用自己的后天无形剑体,把那道仙箓里散溢出来的仙气裹住。 光线透过井九的指间与她的指间射出来,照亮她的脸与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直至最后终于无法支撑,喷出一口鲜血,只好松开了手。 柳十岁说道:“我就不试了。” 青山剑道以及西海剑法他都学过,但现在最厉害的还是血魔教的魔功,用魔功去对付仙气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卓如岁说道:“得赶快请师尊过来。” 赵腊月说道:“已经传信,掌门真人明日能到。” 卓如岁心想已经过去了三天时间,为何师父到的这么慢?就算师父驭剑出了名的慢,也不至于要三天啊。然后他才想到师父一剑万里,重伤了玄阴老祖这等层级的大魔头,必然也损耗了很多剑元心血,需要调息修养一番才能出发。 他能想到的,赵腊月自然也能想到,只不过她不明白的是,掌门真人到不了,剑律大人呢? …… …… 时间又过去了半天。 井九还没有醒来,左手里的仙箓越来越明亮,散溢出来的仙气越来越浓郁。 卓如岁心想反正没有办法,这些仙气可不能浪费了,闭着眼睛开始冥想入定,借着满屋仙气修行。 赵腊月与柳十岁自然没有修行的心情,坐在榻前的蒲团上,看着沉睡中的井九,沉默想着心事。 白猫蹲在井九脚下,很是老实,从头至尾都没有叫过一声。 赵腊月与柳十岁早就知道它在那里,但没有看它一眼,也没有理它。 “母亲怀着我的时候,朝歌城里一直在下雪,我出生的那天是腊月,所以我叫赵腊月。” 赵腊月看着沉睡中的井九说道:“在雪花里,他看过母亲肚子里的我,所以我才是他选中的第一个弟子。” 听完神皇与渡海僧讲述的那些久远的故事,柳十岁已经隐隐猜到了一些公子的真实来历,这时候听着赵腊月的话,想着她一直声称自己是景阳师叔祖指定的再世弟子,更加确定了。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从极度震惊里醒来,接着才想明白赵腊月这句话的真实意思应该是在排序。 这有什么好争的呢,在南松亭外门的时候,看着你在天空里驭剑,听着你的传闻,我已经不知道喊了你多少声师姐,后来你做了神末峰主,我更是要喊你师姑…… 他想着这些事情,说出来的话却并非如此:“我叫柳十岁,是因为公子遇到我的时候,我刚刚十岁。” 赵腊月说道:“如果他遇到你的时候你三岁,难道就叫柳三岁?” 柳十岁心想如果公子当初在朝歌城看娘胎里的你时是夏天,难道你要叫赵大暑? 想是这么想的,说自然不能说。 他想着那段从菜园里追到大泽的旅途,心有余悸问道:“你最开始单独面对祖师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很害怕。” 世间能让她感觉到害怕的事物与人很少。 但太平真人是青山祖师,是书里的人物,画像到今天还挂在那座小楼里。 她是青山弟子,当时凭着一口气,驭剑追杀而去,甚至不死不休,这时候静下来,再想着这些事情,如何能不生惧? 她望向沉睡中的井九,心知他就是想让自己感到恐惧,从而直面真实的内心。 三天前离开果成寺后,她便想明白了两个问题。 井九要把她丢在那座禅殿外,是要让她追着太平真人,不让他离开。 前些年她便已经可以破境进入游野中境,井九却不允许,那是因为想让她找到自己的大道。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每个人的道路自然也不同。 就像她也很擅长推演计算,却无法走太平与景阳的旧路,那样很容易便走到道路的尽头。 井九不准她破境,便是给她出了一道题。 这道题并没有真实的答案,直到她不理会井九的意见,自行选择破境,这道题便会自然解开。 这意味着,不管是井九还是景阳真人,都不能再影响她的选择。 在朝歌城小雪里出生的她,在剑峰沉默修行的她,都带着景阳的意味。真到这一刻,她不再理会景阳真人的意图,剪掉了他喜欢的长发,强行破境,才真正成为了完全的自己。 赵腊月,就应该有一头凌乱的短发,就应该勇猛精进,不管不顾。 这就是井九想让她找到的答案。 赵腊月望向柳十岁,心想那你以后会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呢? 柳十岁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应该选择什么道路的问题,迎着她的视线,担心说道:“如果公子醒不过来,或者仙箓真的爆发,那该怎么办?” 赵腊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会当这件事情以及这些年没有发生过。”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可能做不到。” 赵腊月忽然问道:“当年他去你们村子的时候,为什么会住在你家?” 柳十岁说道:“后来我问过公子,公子他说第一眼看见我,便看出我骨骼清奇,天赋异禀……” 赵腊月说道:“有趣。” 柳十岁问道:“哪里有趣?” 赵腊月说道:“说不清楚。” 白山禅室里很是安静。 神皇站在佛像前,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卓如岁贪婪地吸收着井九指缝里漏出来的那点仙气,虽是闭眼冥想的空明状态,唇角也止不住地扬起,显得非常高兴。 赵腊月与柳十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交流并不是特别顺畅,如果换作别的人,可能会觉得有些尴尬,他们倒是很自然。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如此随便地说话聊天,只是这点便足够有趣。 …… …… 小荷站在果成寺门外,看着那名知客僧,想要上前询问,却有些犹豫。 他们在菜园里已经住了好些年,与寺里的僧人相熟,平日里想进寺很容易,但今天果成寺发生了大事,便是连前来上香的那些官太太都拦在了外面,她也不例外。 一个年轻人从她身边走过,向着寺门走去。 小荷认出了对方是谁,有些吃惊。 那人背上系着一个笠帽,与普通的笠帽相比有些偏大,而他的眉毛与普通人相比,有些偏淡。 …… …… (用了半年的时间鼓足勇气,决定今天去拔智齿……听完主任医生的话后,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做了逃兵。智齿长的很正确,就是被骨头挡着出不了头,如果要拔就要破肉开骨,我怕,这时候坐在家里正在反省中。) 第一百六十二章青鸟有信,井外有天 那个年轻人是中州童颜。 小荷在不老林多年,自然知道这位中州派天才弟子的长相,很是吃惊,心想他为什么会忽然来果成寺?然后她注意到童颜脚上的鞋已经烂了,更夸张的是,他的手指上还残着很多黑泥,与世人印象里的中州仙师模样完全不符。 来不及多想,小荷追了上去,说了几句话。 童颜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先前在山道上看到小荷时,他还以为对方是来果成寺里求香拜佛的小狐妖,没想到居然是那个传闻里骗走柳十岁的应城小荷。 “以你中州弟子的身份,自然能进果成寺,但不代表能见到你想见到的人。” 小荷看着他说道:“我不能进果成寺,但只要进入寺内,却能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童颜想着柳十岁与井九的关系,点了点头。 …… …… 塔林里传来脚步声。 柳十岁去后园打水了,卓如岁闭着眼睛不肯醒来,赵腊月只好走到门槛前。 看到小荷带着童颜来到这里,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警惕。 中州派的镇山神兽麒麟刚刚在果成寺里大闹一场,然后惨遭偷袭受伤离开,童颜这时候来做什么? 柳十岁端着热水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画面也是愣住了。 小荷看到他没事,很是惊喜,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水盆,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柳十岁说道:“给公子洗脚。” 小荷听着自然不喜,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轻声说道:“这种事情还是我来吧。” 她端着水盆走进禅室,看到佛像前那个背影,感受着淡淡的皇气威严,生出极大惧意,身体发软,险些把手里的水盆摔到地上。 柳十岁赶紧接过水盆,对着神皇说道:“自己人。” 神皇没有转身,也没有说什么。 如果小荷不是狐狸精,神皇对她稍有好感,先前那一刻她的妖丹便有可能被震碎。 小荷知道真的发生了大事,不敢在禅室里停留,对柳十岁轻声说了几句话,便退了出去,老实地站在塔林里。 在这里等着总比在寺外等着强,能与柳十岁隔得近些,还能看到他,足够了。 另一边,赵腊月听完童颜的解释,双眉微挑,面无表情说道:“井九不见客。” 她的眉很浓,如墨笔画成,挑起便如剑,话语同样锋利,不是不便见客,而是不见客。 童颜不喜欢她的眉,也不喜欢她的语气,但既然是求人,也不能发脾气,说道:“五天前我离开云梦,日夜兼程南下往青山去,半途才知道他可能在果成寺,万里迢迢而来,就算他不肯帮忙,也应该见一面。” 赵腊月看着他背后的笠帽,更加警惕。 笠帽这种东西,她与井九在世间游历的时候,戴过很多次,无论是南河州的、豫郡的、双河山的、海州的,各式各样的笠帽都见过,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笠帽。 五天前,麒麟已经来到果成寺,那时候童颜离开云梦应该与此事无关,可他为何要急着去青山找井九? 这时,禅室里传来神皇的声音:“让他进来。” …… …… 童颜走进白山禅室,来到榻前。 柳十岁在用温水给井九擦脚。 白猫被挤的没有位置,很委屈地把身子缩成一团。 柳十岁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看着脸色苍白、右臂变形的井九,童颜的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身体微晃,险些昏了过去。 他挖了六年的洞,要避开云梦大阵与麒麟的感知,精神整整绷了六年。 他带走青天鉴,连夜逃出云梦山,更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 好不容易,他终于见到了井九,井九却是这副模样。 任谁处在他这样的境况里,都会支撑不住。 赵腊月不知道童颜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道:“现在你看到了,不管你想他帮你什么,他都没办法再帮你。” 童颜沉默了会儿,忽然把身后的笠帽取了下来。 赵腊月有些警惕,但看着神皇站在佛像前没有转身,知道没有危险。 童颜伸手把笠帽撕碎,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 那是一面青铜镜,镜面上有很多花纹图案,还有很多裂痕,看着十分古旧,奇怪的是,青铜镜的那些花纹图案里,还残着很多冰雪,不知为何始终未化。 赵腊月没有见过这面青铜镜,却能感觉到这面青铜镜里散发出来的玄妙意味,更加警惕。 柳十岁看到那面青铜镜,神情微异问道:“这是青天鉴的模型?” 在云梦山回音谷深处的洞府里,他看过的青天鉴是一个五十丈方圆的青铜境阵。 童颜说道:“这就是青天鉴。” 柳十岁这次真的吃惊了,看着他说道:“你居然把青天鉴带在身边?” 像青天鉴这样的天阶法宝,整个朝天大陆也找不出来几个,童颜就算是中州派的天才弟子,境界也不过元婴期,带着青天鉴在世间行走,那与找死有什么区别。中州派怎么会允许他这样乱来? 神皇转身望向青天鉴,叹道:“生者多哀,皆是如此。” 童颜不知道他的身份,看着他的容颜,感受着他的气度,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很是吃惊,心想果成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井九因何沉睡不醒? 神皇挥了挥手,一道带着远古气息的火焰落在了青天鉴上。 火焰渐渐熄灭,青天鉴表面残着的那些冰雪也融化成水,渐渐干涸。 嗡嗡嗡嗡。 禅室里响起这样的声音。 青儿挥动着翅膀,从青天鉴里飞了出来。 小女孩的身体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便会消散。 赵腊月心想这又是什么? 神皇说道:“没想到此生居然还有机会见到一位天宝真灵。” 青儿看了他一眼,本能里感到畏惧,尤其是她现在已经非常虚弱,随时可能消失。 紧接着,她注意到藏在床尾的那只白猫,也有些不安。 然后,她才发现沉睡里的井九。 她惊呼一声,飞到井九脸上,不停地转圈,显得焦急至极,就像找不到家的迷途小蜜峰。 “你还没教我怎么变成真正的人,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啊!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她不停地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与恐惧。 井九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在众人的视线里非常清楚,但还是没有醒来。 青儿忽然感觉到什么,抬起小脸嗅了嗅,然后循着味道飞到井九的左手处,扑了下去,抱住他的手便不再放开。 “怎么了?”童颜问道。 青儿转身望向他,高兴说道:“他的手里有仙气!” 青天鉴被镇压在地脉里六年时间,里面的世界便等于冰封了近两千年,她的灵体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如果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很有可能就会死去。问题是像青天鉴这样的天阶法宝,朝天大陆有谁能够修复或者说医治? 青儿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井九。 井九对她说过,他曾经见过天宝真灵,而且比她还要更完整,还对她说过很多这方面的事情。 所以童颜带着她离开云梦山后,便连夜向青山赶去,半途才收到书信知道井九在果成寺,又折向此间。 但青儿怎么也没有想到,井九的情况居然比自己还糟糕。 好在现在有了井九手里的仙气为补,她的灵体便可以维持不灭,至少不用担心立刻便会消失。 青儿抱着井九的左手,高兴极了,哪里肯放开,不停地吮吸。 井九左手泄露出来的仙气全部进入了她的灵体,禅室里的仙气自然越来越淡。 没过多长时间,卓如岁便从冥想里醒了过来,惊慌失措喊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然后他看到童颜和死死抱着井九左手的青儿,大吃一惊,喊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 …… 在禅室外的塔林里,众人简单的交谈了一番。 童颜依然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腊月自然也不会把果成寺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不过现在局面看起来似乎不错,那些散溢出来的仙气让青儿纳入灵体之内,井九的情形稳定了很多,现在只需要考虑如何对付那道仙识。 童颜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说道:“青天鉴能够容纳的仙气数量有限,用不了多久这个过程便会终止。” 卓如岁不解问道:“青天鉴是天阶法宝,就只能容纳这么一点仙气?” 童颜说道:“青天鉴被冰封的时间太长,里面可以吸收仙气的生灵都还没醒来。” 这句话已经隐隐透露了些东西。 便在这个时候,禅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打嗝声。 众人走回屋里,发现青儿坐在井九身边,小手不停揉着微胀的肚子,灵体不再透明,明显稳定了下来。 赵腊月看了童颜一眼,心想这叫用不了多久?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不用怕!” 青儿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发出啪啪的可爱响声。 说完这句话,她飞了起来,纵身一跃跳进了井九的身体里。 就像是一只青鸟飞进井里,然后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 …… 遥远的虚境里,一道剑光正在前行。 柳词真人是青山掌门,境界深不可测,飞剑的速度却始终是个问题,他也没有办法,连剑都没有,能飞出什么花来? 收到果成寺那边的来信,他顾不得真元损耗,便离开天光峰,向东海而来,眼看着便要抵达,忽然道心微动,掐指一算,知晓了井九现在的情形。 “这样也行?” 柳词微微一笑,转身就回。 此去青山路遥,还要好长一段时间,如果再往前面飞些,岂不是回去要的时间更长? …… …… 云梦山深处,雾气深沉,即便是剑修也很难视物。 麒麟如山般的黑影在里面缓缓移动,吸噬着灵气充沛的雾气,缓慢修复着身体里的伤势。 他在果成寺被玄阴老祖偷袭,这时候正在养伤。 他有些不解的是,当时自己化形为人,境界神通不及平时百一,按道理来说,玄阴老祖应该能重伤自己,但回到中州派后,却发现伤势不如想象里那般重,只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便能回复如初。 雾气忽然狂暴的运转起来,麒麟向着天地散发恐怖的杀意,因为他感觉到……白刃留下的那道仙识就要灭了! 紧接着,他感知到了另外一件事情,无比震惊,顾不得伤势未愈,直接来到了地脉深处。 云梦大阵散发着连他都感到不舒服的威压,他眯着眼睛向着前方望去,眼神骤变,隐藏在面部肌肤下的那些筋脉骤然涨粗,仿佛要破壁而出,显现出血红的颜色。 地河与岩浆平行流淌,仿佛永远不会相遇,而原先摆在天寒枢上的青天鉴已经不见了! 神识微转,麒麟便发现了那条地道。 它顺着地道飞了出来,发现这里是云梦山边缘的一个洞府。 洞府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残留着极淡的一些气息。 啊! 麒麟发出愤怒的啸鸣。 洞府里狂风大作,附着阵法的石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变成酥脆的薄皮,簌簌落下。 …… …… 麒麟的啸鸣,传遍了整座云梦山。 所有的雾气都仿佛变得沉重起来。 中州派的所有弟子包括那些隐居的长老都走出了洞府,向着掌门真人所在的山谷望去,震惊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雾重便会露多,打湿了树叶,仿佛迎来一场很罕见的雨水。 白早收回手指,轻轻摩娑着指间的露水,直至变成轻烟化去无形。 她走到崖畔,望向遥远的东海方向,沉默不语。 两年前她便猜到了一些什么,麒麟的怒啸便是证明,而她并不需要。 童颜在半路上收到的那封信,本来就是她写的。 …… …… 年节还没有完全过去,果成寺外的村子里偶尔还会响起爆竹的声音。 麒麟降世,老祖现身,神皇出掌,青山一剑,去年最后那天发生了无数大事,对人间没有任何影响。 本来就是两个世界,想要相通是难事,本就不需要相通。 清晨的时候,井九的身体里飞出了一只青鸟。 青儿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他的身体里看到了些什么,甚至直到很久远后的未来,她也没有说过。 “天宝真灵,生而藏天下。” 这是井九在青天鉴幻境里告诉她的一句话。 她望向依然沉睡的井九,心想如果青天鉴就是我的天下,那你的天下在哪里? 在古老的神话里,青鸟是仙人传书的信使。 今天她没能带出什么消息,却有另外一个消息传到了果成寺。 神皇看完手里的符书,递给了赵腊月,然后继续站到佛像前,沉默不语。 赵腊月看完符书,想了想,递给了柳十岁。 卓如岁有些无奈,心想我入门可比他更早,你也太记仇了。 柳十岁看完了,才轮到卓如岁看,最后落到童颜的手里。 童颜是当事人。 朝天大陆所有宗派和朝廷都收到了这封符书。 中州派称童颜叛派,请天下正道修行者杀之,任何宗派或个人收留,必被云梦山视为不共戴天之敌。 童颜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双眉还是那样淡,因为皱都没有皱一下。 “我该走了。” 他把青天鉴用布包好系到背上,向寺外走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井九醒来,水月庵便有了春天 以青山与中州的关系,按照故事的常见发展,童颜应该走不了多远,便会被赵腊月等青山弟子喊住,然后便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故事。但直到童颜的身影消失在塔林那边,青鸟跟之而去,禅室前始终没有声音响起。 赵腊月的想法很简单,如果需要帮助,童颜会开口。 卓如岁的想法也很简单,中州派的事情与青山有什么关系? 柳十岁的想法最简单,他根本不信。 他对赵腊月说道:“我觉得这是一个阴谋。” 童颜是白真人的亲传弟子,前途无限,尤其是在洛淮南死后,更是下代掌门的不二人选。 当然,如果白早要做掌门的话,他就是掌门夫君的不二人选。 无论怎么看,他都没有偷走青天鉴,叛出师门的道理。 柳十岁觉得不对劲,是因为他有过类似的经验。 他也曾经被逐出青山多年,而那就是一个局。 “不重要,因为与我们没有关系。” 赵腊月说道:“现在重要的是他什么时候才会醒。” 禅室里,神皇依然站在佛像前,闭着眼睛,渐渐要把自己也站成了一尊佛像。 柳十岁望向井九,说道:“我觉得他快醒了。” 床榻角落里响起一声猫叫。 十余日来,这是白猫第一次发出声音。 它赞同柳十岁的判断。 柳十岁看都没看它一眼。 赵腊月也没有理它,坐到蒲团上,继续等待。 卓如岁走到榻前,望向井九的脸,腹诽道睡着了也这么好看,然后给出自己的权威判断:“确实要醒了。” 神皇睁开眼睛,望向佛像的右手。 那里本来应该握着一根金刚杵,现在则是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感觉到,井九有醒来的迹象。 赵腊月对卓如岁说道:“你把白鬼大人抱回青山。” 卓如岁愣住了,心想这是要做啥呢? 在赵腊月看来,井九带着白鬼大人出山,是防着太平祖师这样的高人来杀自己,既然它始终不肯出手,那留在井九身边便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她不想井九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白鬼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从而觉得不愉快。 床榻角落里再次响起一声猫叫,有些委屈。 卓如岁走到榻前,把它抱了起来。 白猫抓着他的肩,回头望向赵腊月,又叫了一声。 赵腊月坐在蒲团上,看着井九的脸,没有理会。 卓如岁忽然倒吸一口冷气,低头望向刺进自己肩里的锋利猫爪,心想这关我屁事呢? …… …… 卓如岁抱着白猫离开后的第九天,井九醒了过来。 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仿佛他真的只是睡了一觉,没有任何凶险。 他看着赵腊月与柳十岁的神情,知道他们在担心自己,说道:“我不可能醒不过来。” 柳十岁心想那是当然,赵腊月却说道:“那可未必。” 神皇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尊佛像也在看着井九,沉静的眼眸里带着悲悯。 井九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这句话很令人吃惊。 修道者不应该做梦,因为他们道心不移,神魂稳定,睡眠时就算不是空明境界,也应该无思无觉。 井九做梦,难道是他的神魂被那道仙识影响的太过厉害? “在那个梦里,我看到了燃烧的星云,如流星雨般的飞剑。”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讲述梦里别的内容。 在那个漫长却又短暂的梦里,除了这些记忆深刻的画面,还有一些人。 不是现实世界里的人,而是青天鉴幻境里的人。 在梦里,他看到张大学士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在南方的原野里,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呐喊着什么,就像是七十岁的老翁生出来了一个儿子。 他还看到了海上的一艘大船,船甲板上覆着厚厚的冰霜,一对男女正在相拥着取暖。他认得那名男子是曾经服侍了自己好些年的太监,他不认识那位女子,却知道她就应该是那位写出更无一个是男儿的青楼名妓。 在梦里他还看到了很多人,最后他看到了皇城外汇聚起来的楚国百姓,对着皇宫跪拜不止,表达着对他的怀念,请求他的归来,然后他就醒了。 井九望向自己的左手。 仙箓在里面非常平静。 那道仙识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最精纯的仙气。 柳十岁高兴说道:“恭喜公子。” 神皇微微一笑,转身向禅室外走去。 国务繁忙,他在果成寺里停留了十余日,早就应该离去。 鹿国公终于再次现身,来到榻前给井九叩头行礼,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您若有时间,还是去朝歌城看看吧,陛下压力有些大……” 井九望向禅室外。 神皇站在那座小石塔前,不知在想什么。 …… …… 井九让神皇带了封信去水月庵,然后开始思考禅子的事情。 几年前来到果成寺,知道禅子去了白城,他并不如何在意,但现在果成寺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尤其是太平的消息也应该传了过去,禅子依然没有回来,那就表明雪原边确实出了真正的大事。 他让赵腊月请来讲经堂的长老,才知道雪原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刀圣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雪国女王的后代长大成人后,双方会先战上一场,就像兽群里的领袖一样。” 讲经堂长老脸上的皱纹很深,满是忧虑说道:“七年前雪原里便有了动静,刀圣传书,禅子便赶了过去。” 井九说道:“母子相残,与我们何干?” 讲经堂长老说道:“不管是何方输赢都无所谓,如果败者当时便死的话。问题在于,如果输者没有死,而是被驱逐出雪原怎么办?” 井九问道:“女王的孩子何时成年?” 讲经堂长老说道:“这种事情以前从未有过,谁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有可能数百年,也有可能就是现在……” 井九心想难怪果成寺遇着这样的大事,禅子都不敢离开白城。 雪国在朝天大陆的最北方,如果被逐出雪国,便意味着来到人间。 不管是雪国女王还是她的那个孩子,无论是谁来到人间,都意味着人族的大灾难。 既然无法判断那位输家何时来到人间,那么曹园与禅子便只能一直在白城盯着。 讲经堂长老离开后,井九摆了一盘棋。 柳十岁与小荷回菜园给他熬药。 禅室里只有他与赵腊月两个人。 赵腊月看着棋盘,心想这是在做什么呢?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并不是天下大势,也与雪原无关。 雪国女王与她的孩子可能有一位来到人间,即便是他也感到了极大的压力,但现在他的境界太低,管不了这些事。 这局棋是他在复盘与师兄之间的这一局。 重生以来,这是他与师兄第一次正面交手。 师兄用了两位遁剑者以及留在果成寺里的前缘故人。 他用的也是前缘旧事,比如神皇与青山剑阵。 两个人都犯了错。 井九没有算到他留在果成寺里的故人是渡海僧。 阴三没有算到他居然敢把赵腊月当成最后的杀着。 看着棋盘上散乱落着的棋子,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起身走到禅室外,看着那座小石塔,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站在寒冷的冬风里,衣袂轻飘,看着有些令人担心。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扶住他的左臂。 井九的右臂变形严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原。 “我以为你真醒不过来了。” 赵腊月的声音很平静,心情却绝非如此。 井九看了她一眼,才注意到她的头发不知何时剪短了,凌乱的厉害。 赵腊月说道:“我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短发。” 井九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用意,用受伤的右手摸了摸她的头,表示自己很欣慰。 赵腊月接着说道:“只是有些可惜。” 井九说道:“短发也需要打理,等我手好,再来给你梳。” 赵腊月说道:“那就好。” 柳十岁与小荷端着药壶回到禅室。 井九知道那些名贵的药物对自己的伤势没有任何好处,但不想拂了二人的好意,主要是解释起来更麻烦,端过药壶一饮而尽。 小荷很是吃惊,险些喊出声来,不是因为药汁太烫,而是按照果成寺里高僧的方子,这可是三天的药量,您怎么就一口喝了呢? 柳十岁深知公子的性情,知道他是嫌麻烦,不以为意,但因为某些原因,自己却有些尴尬。 给自己讲经的那位前辈是太平师祖,他却没有对公子提过这件事情,而且公子的身份…… 想着这些事情,他心神微乱,咳嗽了起来。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真气冲突的问题更严重了?” 柳十岁不敢撒谎,说道:“是。” 小荷很是担心。 井九说道:“去一茅斋,这个问题总要解决掉,至于你的担心,只要你不主动生事,布秋霄也不敢如何。” 柳十岁说过严书生以及管城笔的事情,当时他想着实在不行,便让十岁重回青山,看看黑狗的想法有没有改变。但经过果成寺这次的事情,他已经改变了想法,那条黑狗终究是师兄的狗,十岁还是与它少接触为好。 柳十岁知道他的想法变化,不由怔住了,半晌后小心翼翼问道:“这算是……逐出山门?” 被逐出青山这种事情,他已经有过两次经验。 放眼历史,也只有太平真人与他有过这种成就。 如果还要再被逐出青山一次,他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了。 “任何事情不要多想。” 井九看着他干净明亮的眼睛,想着当年的往事,心情有些复杂。 他不希望柳十岁成为第二个师兄,所以不想十岁与黑狗接触过多,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十岁与年轻时的师兄真的很像,都是那样的执着。 果成寺的阵法忽然生出感应。 寒冷的冬风穿行在松林与塔林之间,带起些微细尘。 一顶青帘小轿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赵腊月与柳十岁都见过这个青帘小轿,知道是水月庵太上长老的轿子,不禁有些吃惊,心想对方来果成寺做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他们感到吃惊。 “我在神末峰等你。” 井九对赵腊月说了一句话,走到青帘小轿前,掀开布帘。 帘内没有人,空空荡荡。 他坐了进去。 青帘小轿破风而起,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水月庵就在那处。 看着消失在阴云里的青帘小轿,赵腊月沉默不语。 当初井九炼化仙箓的时候,她便觉得有些问题,因为他显得很着急。 这时候他刚刚醒来,身体虚弱至极,却立刻便要离开果成寺去水月庵,还是那般着急。 你究竟在急什么?竟是一刻也不愿停留? 还有就是为什么是你在神末峰等我,而不是我在神末峰等你?难道你会比我先回去? …… …… 水月庵也在东海畔,离果成寺不远。 没用多长时间,坐在青帘小轿里的井九便闻到了海风的腥味,片刻后又闻到了桂花的香味。 青帘小轿落在水月庵深处。 他掀开布帘走了出来。 水月庵主正在等他。 这位庵主长相清秀,在与以美貌著称的水月庵里,并不如何起眼。 她眼神平静而清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普通的邻家少女。 水月庵是梅会大派之一,在修行界里的地位极高,如果有人真以为这位庵主就是个普通少女,那就是找死。 井九单手行礼。 庵主看着他严重变形的手臂,说道:“辛苦了。” 井九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庵主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他沿着湖边向静室走去。 她清楚师姐这些年熬的如何辛苦,对青山宗与井九自然没有什么好感。(统一设定,庵主是三月的师妹……) 湖畔的树比最开始的时候少了很多,井九不知道与自己的建议有没有关系。 他不喜欢桂花的香气,但桂树枝斜于湖面之上的画面确实有些美丽。 静室的墙上开着一个圆洞。 如果从室里往外看,湖景便成会成为扇面,如果从室外往里看,便能看见圆融的禅意。 井九只能看见沉睡中的过冬。 静室的门在那边,他直接从圆窗里走了进去。 下一刻,静室里散放出无数道金光,夺了所有的湖光山色。 水月庵进入了春天。 第一百六十四章好多的尘缘 那些比春意更加清新,比醇酒更加柔润的气息,都是仙气。 大部分的仙气都灌进了过冬的身体里,还有些散发到了静室外。 庵里的所有花树都开始盛开,湖里的锦鲤开始欢腾。 水月庵阵法启动。一道约数十丈方圆的轻纱,在天空里飘舞不定,看着就像一方极大的手帕。如果何霑看到这幕画面,应该会联想到自己的浣溪纱,只是这座阵法当然要比浣溪纱的威力大无数倍。 仙气至纯至微,即便是有大阵隔绝,还是难免泄露丝毫出去。 水月庵附近的山丘瞬间变成绿色,野花渐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远方蔓延而去,看着就像是真正的神迹。 那些仙气来到数十里外的通天井畔时,已经淡的难以察觉,还是轻而易举地激发了四周刻印时山体里的经文符咒,泛出金色的光泽,威力变大数百倍,深不见底的阴森地洞里传出事物被烧灼的声音以及无数声微弱的惨叫。 通天井里的阴灵鬼物死伤惨重,发出恐惧的呜咽声,然后声音渐远,不敢再在表层停留,窥视人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水月庵静室里的金光渐渐敛没,一切回复了正常。 过冬依然闭着眼睛沉睡,但脸色不再那般苍白,多了些好看的红晕。 井九知道应该没问题了。 几年在西海底,她被西海剑神一剑斩中,经脉与生机尽断,按道理没有再活下来的可能,但她的意志与心境实在是太过强大,在井九的帮助下居然撑到了现在。 长生仙箓上附着的那道仙识已经被完全炼化,只剩下最纯净的仙气。 如此多数量的仙气灌进她的身体里,再重的伤也能治好。 他走出静室,向庵主告辞。 水月庵主就像一位普通少女,心思也与普通少女没有太多区别。 看着他救回了师姐,她有些感激,看他这时候便要告辞,却有些不悦。 师姐还没有醒过来,你就要走,这是什么意思?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不敢见她? 井九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当年他与连三月决裂的时候,这个小姑娘还在庵里静修,没怎么见过。 他没有坐青帘小轿,直接离开了水月庵,来到了不远处的通天井畔。 经文符咒还在散发着淡淡金光,幽冷的地洞里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动静。 他站在崖畔,看着深不见底的里面,默然想着中州派还有几张仙箓? 当年那张仙箓自天外飘落,直接镇住冥皇。他用了整整六年时间,冒了无数风险,才炼化了这张长生仙箓。如果中州派再用仙箓出手,青山该如何应对? 他的意识去往遥远、寒冷而空旷的那片宇宙,看着那方黑色的冥皇之玺,推算出大概再过三年,自己便能再应付一张。 在镇魔狱里随冥皇学会魂火之御,便意味着他有了使用冥皇之玺的资格,只是他的境界还是有些低。 然后他望向自己扭曲变形的右手,心想宇宙锋看来不能立刻给顾清了。 …… …… 通天井起了一阵风。 井九乘风而上,直入虚境,驭剑归青山。 游野境界无法在虚境里长时间停留,但他是特例。驭剑的速度自然要比马车快无数倍,而且他的驭剑速度更是快至惊人,当暮色笼罩青山的时候,他也来到了九峰上方,看到了如金线般的洗剑溪。 青山大阵生出感应,自然分开一条通道。 很多人都看到了那道剑光,感受着那道剑光里的锋锐气息,惊叹不已,心想这就是那把斩伤麒麟的宇宙锋? 两天前,卓如岁回到青山,在昔来峰大殿里做了回报。 青山弟子们都知道果成寺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小师叔的敬仰之情愈发不可收拾。 看着那道仿佛要破开天地的凌厉剑光,众弟子齐齐行礼。 剑光落在神末峰顶。 顾清与元曲迎了上来。 井九把宇宙锋扔给顾清,说道:“这是你以后的剑,先熟悉一阵,不过我可能会再借着用几年。” 顾清不觉惊喜,反而有些茫然与不安,心想这是怎么了。 元曲很是羡慕,心想自己的师父会不会也从果成寺里带些好东西回来? 入夜时分,天边闪过一抹血色的剑光,赵腊月回来了,当然没有带什么墨丘的土特产。 弗思剑不愧是青山最快的那把剑。 都是从果成寺里出发,她比井九只慢了半天时间。 当然,井九中途去了趟水月庵,还在通天井畔发了会儿呆。 洞府深处。 赵腊月望向他的左手,确认仙箓已经不在了,接着望向他变形的右手,问道:“这怎么办?” “我闭关数日,想想办法。” 井九说的很淡然,似乎这是很小的事。 但连他都还想不到办法,说明他的伤势问题很大。 被渡海僧用舍身法里的般若天下掌偷袭,他的身体再如何特殊,也受到了不可挽回的重伤。如果他炼化那道仙识后,直接用仙箓里的仙气疗伤,自然可以瞬间恢复,但他把所有的仙气都给了过冬,没给自己留一丝。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洞府。 井九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想,便是思考。 除了伤势、严重变形的右手,他还在想别的一些问题。 中州派的仙箓,雪国的内乱,师兄的意图,朝歌城里的局势,青山里的那几只鬼或者妖。 他向来不理世事,便是因为世事令人心烦,不惹红尘,因为红尘太乱。 他本以为自己历劫重生,这一世要做的事情便是了断前世因果,斩切过往尘缘,没想到却是越来越多。 这真是令人厌烦的事情。 他随意打了个响指,把所有思绪都从脑海里逐出,进入道心通明的境界。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脚步声,睁开了眼睛。 白猫从洞府深处走了出来,脚步落地无声,眼神有些复杂,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井九有些意外,它没有回碧湖峰,还是留在了这里。 白猫走到他的身前,抬起右爪把寒蝉从头顶拿下来,轻轻放到边上,然后对着他喵了两声。 它的叫声并不凄厉,也不婉转,能够清楚地听出无奈与歉意。 ——我很老了,我真的很怕死,所以当时没敢出手。 井九表示理解,说道:“没事,我也很怕死。” 白猫爬到他的膝盖上趴下。 井九揉了揉它的头。 …… …… (本卷终) 第一章剑峰生于天地间 寒星黯淡,青铜色、出匣惊飞风雨。龙鳞三尺,虎气千年,彷佛精灵堪语。 记得当时,曾带故人荒陇,此道于今如土。挹神光、重见冠裳楚楚。 宾旅。鸣佩中原历聘,只解识、寸心相许。回首苏台,鱼肠忽起,散乱长铍无数。 试吊要离坟草,鸱夷潮水,一样英雄难诉。对州来君子,恩仇忘否。 (望远行,咏延陵季子剑,清:曹贞吉) …… …… 神末峰当然不止一座洞府。 除了猿猴,便只有井九清楚别的那些洞府在哪里。 峰顶道殿里的洞府看似只是一座,其实里面别有洞天,可以直通苍穹,也可以通往孤峰里的无数幽静地。 山腹深处有处洞府,地面有一方由整块山玉雕凿而成的池子,表面光滑无比,里面的盛的并不是水,而是某种淡金色的液体,散发着柔润的光毫。 井九闭着眼睛躺在池子里。 淡金色的液体淹过他的颈,遮住他比玉池表面更加光滑洁白的身躯,只有苍白却依然绝美的脸露在外面。 不知道这些淡金色的液体是什么事物,散发出无比纯净的灵气,虽然远远不如当初他左手里握着的长生仙箓,却比适越峰的药园灵气浓郁无数倍,难道这些液体是无数颗丹药化进了水里?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井九睁开眼睛,从玉池里站了起来,洞壁上镶着的夜明珠感应而明,照亮洞府。 那些淡金色的液体从他的右手指尖淌落,落回玉池里,颜色似乎淡了很多。 他的右手依然严重变形,就像一把扭曲的剑。 淡金色的液体淌落,他的身体瞬间干净,没有残留一滴,不知道是液体有些古怪,还是他的皮肤太过光滑。 井九走到石壁前,挥手打开隐门,取出提前备好的那件白衣穿上,然后重新关上门。 在这很短的时间里,能够看到隐门后是一处体量更广的洞府,里面摆着些许杂物,堆着无数晶石。 原来玉池里的那些淡金色液体都是由晶石化成。 以玉池的体积,想用液化的晶石填满至少需要数百块,已经超过中等宗派的一年所需,他却用来泡澡? …… …… 井九当然不是在泡澡。 虽然他是朝歌人,但绝大部分的岁月都在青山里度过,早就养成了南方人的习惯,而且他很懒。 他是在养伤。 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次伤势太重,需要认真想些办法,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当年在神末峰里还藏了这么多晶石。 在玉池里浸泡了这么长时间,剑丸与臂骨表面的裂痕已经修复如初,但右手的伤势没有任何好转。 他把右手举到眼前,做了几个动作。 严重变形的右手行动很是不便,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而古怪。 他摇了摇头,把右手负到身后,向着上方凌空而起。 …… …… 沉重的石门开启,带起些微烟尘。 顾清与元曲从殿里走出,崖下的猿猴们叫了数声。 崖边的白猫睁开眼睛,寒蝉险些摔到崖下,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抬了起来。 赵腊月从竹椅上翻身而起,望向从洞府里走出的井九,问道:“如何?” 井九没想到刘阿大没在她怀里,然后才想明白是为何,说道:“还是有些问题。” 渡海僧是果成寺的律堂首席,以真实战力论应该能排进前五,当他动用天下般若掌这种壮烈的舍身法时更是可怕。 井九是游野中境,放在年轻一代修行者里是毫无疑问的最强者,与渡海僧相比还是差了很多。 最关键的是,他的境界不足以发挥出身体的真实能力。 他的身体很特殊,当年刚入青山宗便能在剑峰里杀死碧湖峰的左易,凭的便是这一点。 这给他带来了很多好处,比如不容易受伤,如此他才能在当年在青山试剑里折断过南山的剑,才能与压制了境界的麒麟周旋了那么久,但相应的也带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具身体如果真的受了重伤,便很难恢复。 …… …… 剑坏了就要去修,人伤了便应该去治。 青山里都是修道者,自然用不着医生,适越峰的丹药便可以解决大部分的问题。 井九却去了云行峰。 无数云雾笼罩着这座山峰,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带动自行游走,却终年不散,大概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叫云行峰。 他与赵腊月站在峰前,看着这幕画面,没有想起当年,反而同时想到了中州派的云梦山,虽然后者并没有去过。 云行峰的弟子们看到他们,很是吃惊,赶紧上前行礼,询问二位师叔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青山飞剑如果损毁严重,通常会被送到云行峰进行修复,再送入峰里的乱石间自行蕴养洗炼。 云行峰的弟子们以为井九前来修剑,紧张之余又有些激动,心想难道今日能够看到那把传闻里的宇宙锋? 果成寺一役有很多秘密,井九与麒麟的那一战却在卓如岁的刻意宣扬之下成为青山这些年来最出名的事。 谁都知道莫师叔的那把黑铁剑在小师叔的手里历劫重生,晋升成为仙阶飞剑,青山弟子们自然很是好奇。 遗憾的是,他们没能看到宇宙锋,因为井九要修的剑不是这一把。 他与赵腊月并肩向云行峰上走去——不知道是遵循某种极古老的规则,还是他依然不喜欢驭剑。 云行峰里乱石嶙峋,断崖陡峭,满眼荒凉,没有一点绿意,也没有生命。 到处都是剑意,在崖间、石间、云雾里若隐若现。 井九带着赵腊月很快便到了云行峰中段,消失在了云雾里。 云行峰弟子们各自散去。 终年不散的云雾能够遮住弟子们的视线,却挡不住井九与赵腊月的目光。 不管是先天无形剑体还是后天无形剑体,都有一双能够看破虚实的剑目。 “我们这些旧人还是习惯称这里为剑峰。” 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感受着无处不在的剑意,井九说道:“据祖师们推测,青山灵脉的天杀眼,便在剑峰地底深处,只不过那里剑意太过凌厉,没有人能靠近查看。” 赵腊月说道:“历代祖师就用这里泄出的杀机灵气炼剑藏剑,所以云行峰才叫做剑峰?” 井九摇头说道:“天地自行成峰,峰中生剑,故而称为剑峰。” 赵腊月有些不解,心想难道不是先有青山宗再有剑峰? 井九说道:“数万年前,这座山峰自行蕴养出了一把剑,开派祖师凭此悟出剑道真义,才有了青山宗。” 赵腊月很吃惊,当年在洗剑溪畔学剑的时候,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些,剑经上也没有相关记载。 如此说来,那把剑从某种意义上就是青山之祖?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数万年来,这座山峰依然在源源不断地生出新的飞剑,剑归青山,最开始时并不是剑修死后把剑留传给晚辈弟子,让对方继承青山的剑道精神,而就是很简单的字面意思。” 赵腊月若有所思说道:“剑自青山出,剑修用了一生的时间,结束后自然应该还给青山?” 井九带着她继续向上。 云行峰越往上,雾气便越深重,剑意也越来越凌厉,而且密集。 那些天地自生的、前代师长临死前归还的飞剑,藏在乱石里、插在崖缝里,到处都是。 某些飞剑有柄,有的则是无柄,插在崖石里就像钉子,还有一种就像是铁匠铺里刚打出来的剑胚,颇有些原始古拙之意,随意躺在乱石里,或像树枝般插在岩石间,很难被分辩出来。 赵腊月心想这种应该就是剑峰生出的飞剑,只是想要蕴炼出锋芒,不知道还要几千年时间。 崖间的那些飞剑忽然微微震动起来,发出极低沉、无法被听到的嗡鸣。 赵腊月听不到那些声音,但身处其间自然能感觉到剑意的变化,神情微变。 她曾经在这里以剑意淬体数年时间,才练成后天无形剑体,对这里的环境与那些剑意都很熟悉,不明白为何这些飞剑会表现的如此骚动,望向井九身后,心想难道与宇宙锋有关系? 宇宙锋被布带裹了很多层,敛没了所有明亮与锋芒,看着很不起眼,依然系在井九的背上。 “吵死了。”井九说道。 那些飞剑顿时安静了很多。 井九望向剑峰某处。 宇宙锋破布而出,化作一道明亮清寂至极的剑光,穿过层层云雾,插入崖间某处自行开始蕴养。 他不是来还剑,只是觉得这剑的性子太过清冷,锋芒太盛,怕顾清控制不住,所以拿到剑峰来养养。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想来这里看看能不能养好自己的伤。 按道理来说,作为一名绝世天才剑修,应该很懂如何修剑,可他真没什么经验。 当初不管在上德峰还是神末峰,他都常年闭关,不见世人同门,很少与人战斗,经历过的那几场,剑下往往无一合之敌,飞剑相遇极少,他把最快的不二剑与最快的弗思剑换着用,根本不会损坏。 云雾更深,赵腊月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亮起一抹剑光,看清四周环境,觉得有些熟悉,然后便看到了崖上的那个洞。 当年她就是在这个崖洞里盘膝坐了三年。 井九问道:“舒服?” 这是问长时间坐在崖洞里会不会舒服的意思。 赵腊月看着他的脸,自然想起当年忽然跳到自己身前的他,唇角微微翘起。 “还可以,而且剑意自崖内生,感受比较充分。” 井九挥手在那个洞旁又开了一个洞。 两个洞的形状很像,离地面都约三尺,只是后者要略大一些。 赵腊月坐了进去,井九坐进旁边的崖洞里,然后同时闭上眼睛。 井九来剑峰是为了治伤,赵腊月则是有别的原因。 从果成寺追杀阴三到大泽,在途中她强行破境,晋入游野中境,难免还是有些问题。 井九让她来剑峰再次剑意淬体,稳定境界。 这种方法很凶险,放眼青山也只有他与赵腊月能够做到。 只是这种方法也不能长时间、多次使用,不然可能剑煞隐成,有伤道心。 井九与赵腊月有剑意守心,向来无视外物,闭上眼睛便进入空明状态,呼吸渐缓,直至渐无所闻。 云雾飘至,坐在崖洞里的他们仿佛变成了两尊石像,若隐若现。 半年后,青山迎来了又一个夏天,大阵开启云涡,任由雷雨落下,数十道飞剑离峰而起,在雷暴里淬洗,碧湖峰则是不断引去闪电,湖面被照耀的明亮无比。 洗剑溪畔的洞府里,一名年轻弟子看到这些画面,心神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意志变得更加坚定。 第二天清晨,他孤身登上了云行峰,决意今天一定要登至最高处,找到属于自己的飞剑。 傍晚时分,浑身衣衫被割破的他,终于爬进了云雾,来到上段。 四周的云雾忽然散开,他才发现自己是在一处断崖边,眼前是两个崖洞,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个石像。 他好奇走到崖洞前,伸手摸了摸石像,却发现竟然是人! 那名年轻弟子吓了一跳,心想难道是剑归青山的前代师长遗蜕? 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先前的动作何其不敬,他赶紧跪下,对着崖洞叩拜行礼。 就在他的膝盖触到地面的那一瞬,云行峰忽然震动起来! 狂风呼啸,云雾高速游走,山峰深处传出极其怪异的磨擦声,仿佛山崖将要倾塌。 年轻弟子脸色苍白,心想难道是自己对长辈不敬的行为竟是引发了天谴?赶紧重重磕了几个头,便转身往山下逃去。 风云变色,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一名年轻弟子的行为。 云行峰的异动引发很多关注,十余道剑光自各峰飞出,都是破海境的长老。 碧湖峰主成由天来了,上德峰的迟宴来了,就连南忘都离开了清容峰。 昔来峰主方景天在最高处,神情严峻,看着远方某处。 云雾正在散开,剑峰将要显出真实,说明青山剑阵正在启动。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难以想象的强敌来犯,再就是青山剑阵在天下发现了哪位遁剑者的信息,准备远程诛杀。 崖洞里,赵腊月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淡了很多的云雾和天空里的那些剑光,神情微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井九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第二章老狗 今年海州城的夏天要比往年更热一些。 可能是因为海上暖流的问题,也可能是因为再没有巨大的飞鲸从海上吸来海水化作雨水落下。 云台之役后,西海剑派退入大海深处,在海州的影响力渐渐消退,很多中小宗派趁机杀了进来。 海州正街上曾经有座酒楼,老板娘是个狐狸精。 这座酒楼被不老林强者南筝等人变成了废墟,但因为位置太好,隔了些年又重新出现了一座酒楼。有趣的是,这座酒楼居然和以前一样也做火锅,而且不止是海味火锅,还有益州风味与北方风味。 一个戴着笠帽的客人走进酒楼,点了一人食的小火锅,随意吃了些酒菜,便付钱离开。酒楼前的石阶上洒着水,那名客人走过时,笠帽下的脸被水面反照了一瞬,竟是黑色的,不知道是带着面具还是如何。 伙计很快便把那个桌子清理干净,火锅里吃剩的汤被倒进泔水桶,一张小纸条则是被送到了后厨。 那张纸条最后送到了某个包厢里。 包厢里的火锅很大,不是鸳鸯锅,红色的汤汁看着就像是血,又像是果成寺里的落日,散发着辛辣的味道。 阴三右脚踩在椅子上,动作有些不雅地捞着锅里的黄喉与肚片,清秀的脸上没有汗水,只有满足的神情。 玄阴老祖坐在他的对面,看完纸条上的内容,问道:“真人,地址已经拿到了,我们何时出发?” 阴三专心吃着火锅,随意说道:“吃完再说。” …… …… 火锅这种食物妙就妙在,如果你愿意就可以一直吃下去,只要不停往锅里加汤与食材。 所以直到半夜,阴三与老祖才离开了酒楼。 他们走出海州城,来到海边,穿过海里散落的礁石,向着大海深处走去。 他们此行不是前来凭吊云台遗迹,也不是来取什么宝物,而是要去找一个人。 在深沉的夜色与涛声陪伴下,他们踏海而行,走了很长时间,来到一处偏僻而寻常的小岛上。 小岛上生着一些绿色的植物,没有什么妖兽,只有些蜥蜴在夜里捕食。 按照纸条上的地图,老祖走到一丛不起眼的小草前,感慨说道:“不愧是老家伙,这阵法布的真好。” 那丛小草没有任何特殊的气息,也没有阵法的痕迹,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谁能想到这居然是通道的入口。 阴三感受着那条通往地底深处的通道,说道:“居然藏在与世隔绝的海底,难怪这么多年都没人能找到他。” 在幽暗的通道里,他们走了很长时间,按照估算已经来到数百丈深的海底,终于看到了一扇沉重的铜门。 铜门上刻着一些简单的图案,有花有鱼,笔法古拙,散发着淡淡的气息。 老祖看了两眼,说道:“我能破开,但会惊动他。” “我来吧。” 阴三抬起右手按在铜门上刻着的一条怪鱼上。 大概百余息后,铜门上的那些花忽然张开花瓣,仿佛活了过来,那条怪鱼也似乎活了过来,想要从他的掌下游走,去给里面的人通风报信,却无法挣脱。 阴三摸了摸那条怪鱼,指间仿佛带着春风,让它平静下来。 沉重的铜门缓缓开启,没有带起一点灰尘。 无数的海水从里面涌了出来。 阴三与老祖很平静,没有躲避,也没有惊讶。 他们飘在海水里,看着眼前的画面。 铜门里是海底的世界。 奇形怪状的鱼在游动,带着光点的异花在招展。远处隐隐有巨大的恐怖身影,不知道是哪种凶猛的海兽。 阴三知道这些都是假的,神情平静,把双手负在身后,随心意向前方飘去。 藏在海底的那个家伙有些意思,境界一般,阵法与精神能力倒是不弱,竟是发现了自己的到来。 他不担心对方的反击,只是不想对方有所准备、最后宁肯自杀也不愿意神魂受制。 那些巨大的恐怖身影越来越近,竟是一群鬼目鲮! 那些鬼目鲮向着阴三扑了过来。 阴三理都不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堆礁石处。 一头鬼目鲮把他吞了进去,然后便变成了光点,散于海水之中,再没有半点痕迹。 阴三飘到那堆礁石前,蹲下身体,望向藏在石缝里的一条小丑鱼。 小丑鱼的视线与他的视线接触。 “你是什么人……居然能看穿老夫的阵法?” 小丑鱼说话了。 他能感觉到阴三最多就是游野境,为何能够不受自己的神识影响? 阴三笑着说道:“这种雕虫小技,还是不要在我面前用了,另外我先提醒你一句,在稍后的谈话里请不要自称老夫,因为在我面前你没有这种资格。” 说完这句话,他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那些鬼目鲮尽数化作光片消失,随海水摇摆的异花与成千上万只怪鱼消失,就连海水都消失无踪。 这里确实是在海底,但不是在海里,而是一处深藏地底的洞府,地面很是干燥,连一滴水都没有。 洞府里的陈设很是奢华,沿着墙有一排青松盆栽,玉髓池里有数十条锦鲤,在一具白骨里游来游去。 白骨便是鬼目鲮,锦鲤是怪鱼,青松是异花,一切都是假象。 “你算命的名气极大,养些锦鲤倒也正常,只是那具白骨是怎么回事?” 阴三收回视线,望向一位老人。 这位老人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双眼深陷,不知已经盲了多少年。 他就是刚才那只小丑鱼,也是在世间已经消声匿迹多年的天近人。 …… …… 天近人是位大人物。 他远不是阴三所说算命名气极大这么简单,当年他执掌白鹿书院,被世人认为一言能断生死,能窥天机。 便是洛淮南与景辛皇子这样的人,都想得到他的点评。 他与西海剑派的关系很深,又受了方景天的拜托,想在旧梅园里杀死井九。 遗憾的是,他不知道井九的境界虽然低,神魂力量却是强的不像话,自然失败了,然后被禅子逐出了朝歌城。其后便是云台一役,白鹿书院被裴白发带着无恩门弟子一把火烧光,他见机奇快,抢先逃走,藏在这个洞府里直至现在。 他被禅子重伤,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复原,所以哪怕洞府处于西海的势力范围,依然不敢冒头,极为小心,谁知道竟被人找上门来。 “那是我的童儿,因为练功太过急进,走火入魔而死。” 天近人“望”向那具白骨,神情似乎极为惋惜。 那可能是一个很感人或者很邪恶的故事,阴三不打算探究,说道:“我来找你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近人微低着头,声音微沉,显得很是警惕,来人精神力量极其强大,道心如海,深不可测,远胜呈现出来的境界,让他很自然的想到当年的井九,甚至他一种感觉,来人比当年的井九念力还要强大。 阴三看着他微笑说道:“是我问你问题,不是你问我问题。” 天近人说道:“布阵十年,我不相信你能破开,就算你的神魂再强,也没有用。” 对方看破了洞府的幻境,脱离了他的精神干扰,不代表能够破开真正的阵法。 阴三没有说话,直接闭上眼睛,念力从身体里散发出去。 洞府里的空气里忽然出现无数光线,然后渐渐凝结,形成一条条的线与图案。 天近人看不到画面,却能感受到,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心想对方的神魂怎么会强到这种程度,居然能够用念力逼出阵法的本体,然后意图强行破之! 洞府里变得越来越明亮,那些线与图案就像涂了粘稠的蜂蜜,垂垂欲坠,眼看着便要断开。 嗡的一声。 洞府再次变成海底的世界,那些恐怖的鬼目鲮出现,却不敢游向阴三,那些散着光点的异花摇摆的更加厉害,似乎想要离开海底的泥沙逃走。 渐渐的,那些鬼目鲮与怪鱼还有异花都变淡了很多,随着海水的冲洗,开始分崩离析,变成缕缕青烟。 青烟里,阴三闭着眼睛,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阵法到了崩溃的最后阶段。 天近人的脸色却不再苍白,反而平静了很多。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深陷的眼窝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如黑洞般的深渊。 只是瞬间,无尽的海水便卷着鬼目鲮、怪鱼、异花灌进了他的眼窝! 就连阴三的神魂也被吸了进去! 这种神魂间的争斗,最是凶险也最是简单,只看谁更强大,便能吞噬或者控制住对方。 阴三并不在意,他相信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禅宗某些僧人、某些远古神兽以及井九,再没有谁比自己的神魂更强大。 就在这个时候,天近人忽然笑了起来,皱纹变得更深,充满了阴冷与嘲弄的意味。 “太平真人,你习惯了控制他人的神魂,但有没有想过,自己被人控制的感觉?” 阴三神情微变。 他的衣衫随海水轻飘,向着天近人的方向。 “他与我的神魂已经联在一处,你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天近人厉声喝道。 玄阴老祖忽然出现在阴三的身后。 他来到洞府后,便仿佛消失一般,直至此时,忽然散发出全部的气息! 狂暴的气息充斥着洞府,稀疏的发如剑般直指天空,这时的老祖哪里还像一条老狗,就是真正的魔神降临人间! 他在果成寺里受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需要落掌便能把阴三拍死,或者震散他的道树! 阴三闭着眼睛,说道:“你想死?” 话音落处,老祖忽然闷哼一声,浑身上下感到了一阵寒意。 那是来自剑的寒意! 那道寒意远在数万里之外的青山,却能让他感觉的无比真切。 很明显,在如此危险的时刻,阴三解除了道法,青山剑阵瞬间便找到了他的位置! 就是因为这道寒意,他在冷山荒原的地底不天见日的躲了数百年时间,难道他还要继续躲下去吗? 就在这个时候,极高的天空里传来一道剑意。 明明只是一道剑意,却仿佛是无数道剑同时发出,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生出,挡住了那道寒意。 按照玄阴老祖与对方搭成的协议,在控制阴三之前,如果青山剑阵落下,对方要替他挡住一瞬。 那可是青山剑阵! 哪怕只需要挡住一瞬,朝天大陆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西海剑神! “你以为我真的是狗吗!” 玄阴老祖的脸上满是暴戾的气息,极其强横的一掌拍了下来。 啪的一声轻响。 他的手掌落在了天近人的头顶。 …… …… 洞府里的阵法尽数溃散。 无数海水从天近人深陷的眼洞里喷涌而出,那些怪鱼与异花也喷了出来,击打在洞府石壁上,变成碎末。 “你居然……” 他脸色苍白,惊怒至极,无神地“看”着玄阴老祖。 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他的声音便消失了,眼窝里也不再有海水流出。 他的人还没有死,神魂已经完全被阴三控制。 阴三睁开眼睛,举起手来。 玄阴老祖以最快的速度把头伸到他的手下。 阴三摸了摸他的头,表示赞赏。 玄阴老祖顿时感觉到来自数万里之外的那道寒意消失了。 但那道如潮水般的强大剑意还在高空。如果让西海剑神发现这里的事情,暴怒一剑斩落,他也难以应对。趁着青山剑阵把西海剑神留在高空的时间,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很快。 玄阴老祖与阴三来到一百多里外的陆地上,靠着夏田里刚割下来的稻草堆,不停喘息。 “演的不错,但那句话有些过于夸张。你真以为我是狗吗?动杀着的时候谁会说这些废话?” 阴三转头看着他认真说道,就像是戏园里的师父在教刚入行的徒弟。 玄阴老祖一脸媚笑说道:“主要是那句话发自真心,不吐不快,不过只来得及说了一半而已。” 阴三好奇说道:“下半句是什么?” 玄阴老祖正色说道:“是的,我就是真人的一条老狗,忠心耿耿!” 第三章不管黑狗还是白狗,只要够狠就是好狗 玄阴老祖确实已经很老了,但天近人比他更老。按照井九的推论,六百多年前天近人离开南海,代表雾岛老祖南趋寻找传人,最终以接引者的身份选中剑西来,那么他现在应该至少是七百多岁。 他的修行天赋普通,精神强度却是世所罕见,修行七百多年,念力可动天地,按道理来说很难遇到敌手。遗憾的是他擅长给人算命,却没算到自己的命如此不好,先是在朝歌城里遇着井九与禅子,现在又遇着阴三这等人物。 最关键的是,他以为这是自己与玄阴老祖设的局,哪里想到最后自己变成了局中人,自然惨败,甚至连自杀都没来得及,便被阴三完全控制了神魂。 “你这个局其实挺好的。” 阴三看着玄阴老祖说道,满是欣赏的神情。 老祖很不好意思,揉了揉发红的鼻头,说道:“和真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总能学到些真经。” 阴三逃离青山剑狱后,先去南海找了雾岛老祖,带着西王孙重回大陆,埋下重夺不老林的前因,然后去冷山荒原里找到玄阴老祖,从此共同游历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玄阴老祖是阴三的保镖、仆人、捧哏、清客以及老狗。 没有人愿意做狗,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大魔头。 以玄阴老祖的魔功境界,要杀死阴三是非常容易的事,只需要动动手指,甚至吹一口气。 问题在于,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阴三究竟用的什么方法让青山剑阵发现不了自己。 他也不想再回到冷山地底。 不见天日的岁月实在难熬,尤其是他已经出来了,哪里还有勇气再回去? 如果他想摆脱阴三,扯断颈间的那条狗链,便要找到一个方法杀死阴三之后依然不被青山剑阵发现。 他曾经动过大泽畔那个龟壳的主意,但后来发现萧皇帝居然是阴三最坚定的追随者,只能放弃这个想法,然后他很自然地想到另一位遁剑者,视线落在遥远南海的雾岛上。 在果成寺里,他通过后厨里的那位胖和尚,联系上了投奔西海剑派的苏子叶,表明自己的身份,提议西海剑神与自己一道做些事情——西海剑派是雾岛一脉,这件事情虽然隐秘,但他这样的老魔头并不难猜到。 无论是杀死阴三还是井九,对西海剑神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只要他知道了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 最开始的时候,老祖想的是杀死阴三后,用雾岛的方法遮蔽气息,不让青山剑阵发现自己,后来发现阴三对初子剑很感兴趣,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更完美的解决方案。那就是在阴三试图控制天近人的时候,他忽然暴起偷袭,反而让天近人控制住阴三的神魂,找到那个躲避青山剑阵的方法。 就像阴三说的那样,这个局真的很好,甚至可以说完美,只有一个问题。 阴三知道了。 …… …… 阴三没有明说,只是给了玄阴老祖一个教训。 他明知道井九还藏着后手,不管是神皇还是青山,却没有对老祖说,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被柳词一剑贯穿,身受重伤,险些身死。 老祖在大泽畔醒过来后,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一切,当即赤裸着身体从血桶里爬出来,跪到他的身前,痛哭流涕地表达悔意,请求他的原谅,反手就把西海剑派卖了出去。 阴三从稻草堆里抽出一根稻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看着远方初升的朝阳,有些疲惫说道:“以后不要这样了。” 老祖赶紧站起身来,像蒙童一样站着,双手紧贴着裤缝,说道:“再也不敢了。” 他差点死在果成寺里,这样的教训足够深刻,同时也让他想明白了白鬼那天为何始终没有露面。 青山镇守,便是他全盛时期对付起来也会觉得有些麻烦,可那位在真人面前竟是乖巧的真像一只被阉了的猫,为什么它会如此害怕真人? 果成寺后厨的那个胖和尚已经暴毙而死,再也吃不着蘸腐乳的馒头,裹着苏子叶的烤肉。 海州城里那个酒楼,是老祖与西海方面约好的联系地点,谁能想到那居然也是不老林的产业。 相知满天下,无人不通君,从西海到东海,从雪原到蓬莱,整个朝天大陆都在真人的注视之下。 真人现在不再无所不能,但似乎依然无所不知,这种感觉实在是令人感到恐惧。 他只是不知道果成寺里,玄阴老祖对麒麟的那一击看似凶残,却没有带去什么真正的伤害。 看着稻堆上的那个面容清秀、神情淡然的年轻人,玄阴老祖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道:“真人已经知晓了初子剑的下落?” 天近人躺在稻堆下面,闭着眼睛,还有气息。 阴三看了他一眼,说道:“还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 做为南海雾岛最初来到朝天大陆的接引者,天近人知道很多秘密,对西海剑派更是熟悉至极。 玄阴老祖满脸媚笑说道:“恭喜真人。” 阴三从稻堆上跳了下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向远方走去。 老祖拎起天近人,就像一条老狗叼着骨头,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向着朝阳初升的方向而行,不知道要去哪里。 …… ……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这句话赵腊月曾经听井九问过。 那是很多年前在海州城的时候,他们是清天司通缉的要犯,参加四海宴的各宗派修行者准备围杀他们。 云雾越来越淡,直至完全散开,山崖间的剑意越发凌厉,生出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哪怕没有见过,赵腊月也已经猜到,这是青山剑阵的味道。 太平真人闭死关后的三百年里,青山剑阵从来没有启动过,甚至连启动的征兆也没有。 最近一年里,青山剑阵居然连续两次出现启动征兆,剑峰两次显露在天地与诸峰弟子眼前,令人震惊。 去年底青山剑阵那次启动是要远距离诛杀果成寺里的玄阴老祖,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就在她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云雾重新回到峰间,青山剑阵平静下来,说明目标已经消失。 想启动青山剑阵很难,想让它停下来更难。 井九知道那人就是师兄,只有他才如此了解青山剑阵的运作模式,把青山剑阵变成万里之外的一把剑。 他用这把剑逼着玄阴老祖留在身边当保镖,自然也可以借青山剑阵的势,做一些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无法做到的事,就像先前那样——看青山剑阵先前对准的方向,他想对付的人很可能是剑西来。 青山九峰里有鬼,比如方景天,比如那些隐藏更深的人。 四大镇守里,鸡犬没能升天,但必然也会倾向他,阿大胆小两边不敢得罪,元龟只知道睡觉。 而青山剑阵就像是他的一个玩具。 不管怎么看,师兄在青山的底蕴依然强大,如果将来真的正面开战,谁胜谁负还真未知。 井九已经确定是白刃仙人把自己打落红尘,烟消云散阵肯定被师兄做了手脚,只不过那个手脚可能做在很多年前,比如四百年前。可惜的是没能在果成寺里杀死师兄,如果当时他没有昏迷,一定会让皇帝不要管自己,先把师兄镇杀再说。 再隐秘的事情,终究无法瞒着所有人,如果让一茅斋等正道宗派知道师兄逃走了,必然会大动干戈,至少中州派肯定会借此生事。当年师兄在朝天大陆引发的那么多血雨腥风,没有人能忘记。 如今风雨便要再来。 换作以往,井九不会太担心,但现在他太过弱小。 他望向自己的右手,沉默了很长时间。 严重变形的右手,就像是被绳子捆死了的盆中梅。 如果是真的梅花,或者还能从这种畸态里寻找到一些别样的美感,但这是一只手。 修道者向往极致,所以当年青山里很多师长看着井九便觉得他肯定很有前途,因为他的脸太完美。 不再完美,那就是有问题,也不是难看那么简单。 右手是他真正的锋芒,无法修复,会严重影响到他的战力以及将来的修行。 在剑峰里静养半年,情形只是稍好了些,以这个速度,他想要完全修复右手,只怕还要几千年。 井九有些郁闷,对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情绪。 当然,他本来就很少有什么情绪。 换作当年,渡海僧这样的禅宗高手,他一指头就戳死了,哪里会受如此重的伤。 他想起赵腊月与柳十岁追杀师兄时的事情,问道:“那根骨笛连十岁的剑都斩不断?” 赵腊月说道:“我的也不行。”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去上德峰。” …… …… 上德峰很寒冷,峰间大部分是耐寒的松树,看着并不如何好看,主要是太过单调,看的时间久了,总会有些腻。 井九与赵腊月站在峰下,已经能够感觉到前方传来的寒风。 上德峰是青山九峰里最森严的地方,严禁普通弟子随意进出。 他们如果不想亮明身份,便要想办法自己进去。 赵腊月想着剑律大人的冷酷性情,说道:“我让元曲过来开路?” 师父让徒弟过来做任何事情都很正常,比如走后门之类。 “这里我比他熟。” 井九带着赵腊月向峰里走去,没有顺着山道而行,而是直接走进了松林里。 寒风拂着树枝,松涛阵阵。他对这里确实很熟,明明没有道路,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厚厚的松针,却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方向,很快便来到西麓的一片山崖,找到了一处洞府。 这里的温度要比峰下更加寒冷,如果不是修道者,只怕需要裹上好几件棉服,才能撑得住。 赵腊月跟着他走进那座洞府,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应该已经荒废多年。 在洞府的最深处有一堵石墙,她伸手摸了摸,发现表面滚烫至极,有些吃惊地发现,原来整堵墙居然都是火玉。 石墙上附着一道禁制,井九挥手除之,带着她继续向里行走,穿过数道狭窄的石缝,走进一条幽暗的通道。 越往通道深处,温度越低,越来越冷,石壁上凝着的冰霜越来越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通道终于走到尽头,那是一处断崖。 崖前是深渊,或者说是一个通往地底的大洞,一道天光从极高处落下,照亮了洞底。 一只如山般的巨大黑狗静静躺在洞底。 天光照亮它身上光滑、没有一丝杂质的黑色毛皮,看着就像是最名贵的缎子。 井九带着赵腊月飘下去。 黑狗睁开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眼神幽冷而漠然。 “她是神末峰主赵腊月,它是尸狗。” 井九为他们做介绍。 黑狗缓缓低头,表示见过了。 赵腊月认真行礼。 黑狗再次闭上眼睛。 井九看着它沉默了会儿,转身向剑狱里走去。 剑狱里也很寒冷,空气非常干燥。 通道两侧囚室里散溢出来的气息非常可怕。 这些囚犯有的是恐怖的大妖,有的是冥部的强者,有的是双手染满鲜血的邪修。以赵腊月的性情,她应该对这些囚犯的故事很好奇,说不定还想找机会过来试剑,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看都没有看那些囚室一眼。 “这间囚室里关着的是泰炉师叔,你应该称师叔祖。” 井九发现赵腊月没有反应,转头望去,发现她在想什么事情竟是想得出神了。 “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忽然觉得,神末峰里要不要养只狗?” 赵腊月醒过神来,看着他认真问道。 井九想了想,说道:“元骑鲸不会同意。” 赵腊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下长度,说道:“我是说养这么大只狗。” 井九不明白,问道:“为什么忽然想着要养狗?” “现在峰上有猴子,有猫,有蝉,对了,还有你带回来的那匹马,养只狗怕什么?” 赵腊月说道:“我们出去的时候还能看门,总不能指望那只懒猫吧?” “为什么要养狗?” “狗很忠诚。” “为什么?” “尸狗大人很帅。” 二人随意说着话,来到了剑狱深处的一处大厅。 大厅的地面是青石铺成,四周有灯,比剑狱别的地方要明亮很多,也温暖很多。 二人的右手方有条通道,在灯火的照耀下通往极深处,尽头有间囚室。 通道与那间囚室外,都布满了朝天大陆最凌厉的剑意。 感受着那些剑意,赵腊月神情微变,下意识里看了他一眼。 “这些都是我当年的剑意。” 井九带着她向通道尽头的囚室走去。 前些年他来看柳十岁的时候,只是看了那间囚室一眼,没有过去。 因为他不想去看囚室里的画面。 既然是他的剑意,自然随着他的踏入而自行解开。 没用多长时间,他与赵腊月便走到囚室前,推门而入。 囚室里的布置很周全,有床有桌,有各种器具,有引来的细泉,甚至还有法器不停幻出蓝天白云。 剑狱里这样的囚室仅此一间。 赵腊月看着床上的那具白骨,已经猜到这里曾经关押的是谁。 只是太平真人逃离剑狱才三十年,为何就变成了一具白骨? 井九走到床前,发现那具白骨的右臂已经齐肘而断。 “原来如此。” 整座青山,他与师兄对万物一剑这四个字的理解最深。 所以那把飞剑看着不像是剑,而是笛子。 井九静静看着那具白骨,仿佛看到了很多画面。 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囚室里,师兄沉默地修行,用尽无数岁月,忍受极致痛苦,最终把自己的手臂练成了飞剑。 然后,他把右臂从身体里撕扯下来。 能承受多少痛苦,便意味着当年井九与柳词、元骑鲸的背叛给他带去了多少痛苦。 这些痛苦,现在想来都是恨意了吧? 赵腊月明白了井九的意思,视线从白骨的断臂处移到他变形的右手上,心想果然是师兄弟啊。 第四章一眼无辜神末峰 天近人的洞府位置是西海剑派方面故意泄露给阴三,想要与玄阴老祖配合,做成这件惊天动地的买卖。 那个戴着笠帽,走进海州城酒楼的男子,是双方都能接受的中间人。 西海剑派的局失败了,而且败的很羞辱,损失很惨重,但那名戴着笠帽的男子不担心会受到什么责罚,因为他在西海是客卿,自身身份也很特殊,而且除了这件事情,他还有很多别的重要使命,相信西海剑神对他会有足够多的耐心。 离开海州城后,他没有回西海剑派,而是通过清天司的关系,乘坐朝廷的车辆,穿越数州数郡之地,来到了豫郡。 豫郡之北距离云梦山已经不远,遇到正道修行者的机率也越来越大,他不想遇着太多的麻烦,直接去了桂云城的珍器阁,拿出一份罕见、但价值普通的千年莲子拍卖。 这个约定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他不清楚对方安排的人是否能够坚持到现在。 更何况对方现在已经离开了中州派,下落不明。 那颗千年莲子当天夜里便被人买走了,第二天便送进了云梦山。 第四天的时候,戴着笠帽的男子便看到了白早。 他说道:“我没想到来的会是你。” 白早依然像往年那般柔弱,声音更加淡然,说道:“我更想知道你是谁。” 那名男子摘下笠帽,然后取下脸上的黑色面具,露出了青色的脸。 白早微微挑眉,说道:“你知不知道,如果让正派弟子知道你在桂云城,你必死无疑?” 世间邪修众多,奇形怪状的也很多,但有着一张青色的脸的人很少,苏子叶微笑说道:“我现在是西海剑派的客卿,他们没有理由杀我。你应该清楚,很多年前我就不再是玄阴宗少主,玄阴宗与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白早没有再说什么,问道:“何霑去了白城,你找我师兄做什么?” 苏子叶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千年莲子落在你的手里,你就应该知道我与童颜最初的计划。” 白早说道:“师兄对我说过。但我始终不明白,就算你获得了剑神的信任,又如何能够杀死他?” 苏子叶说道:“我对他说过我有办法,是因为我刚好知道有两个很可怕的人对西海动了心思。” 白早说道:“连你都觉得可怕,与他们联手,岂不是与虎谋皮?” 苏子叶说道:“我要找的是谈白二位真人。” 他曾经是玄阴宗的少主,以天赋绝佳著称,当年甚至还在洛淮南之上,但他远远没有资格与中州派的二位真人谈判。 只有一种解释,他是一名中间人,代表的是那两位很可怕的人的意志。 白早说道:“他们要什么?” 苏子叶说道:“西海剑派覆灭之后,灵脉归我玄阴宗。” 白早说道:“世间没有人值一条灵脉。” 苏子叶说道:“当初童颜答应从昆仑山分出一道灵脉给我,我现在只是改了一下选择,中州派既然自视为正道领袖,难道好意思去把西海的灵脉都占了?” 白早微笑说道:“你才说过,你早已不是玄阴宗少主,玄阴宗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苏子叶说道:“如果能把这件事情办好,玄阴宗自然会重新成为我的。” 白早忽然问道:“与果成寺的事情有关吗?” 苏子叶说道:“那些老人一根手指就可以捏死我们,我们做好信使的本分便好,别的不要问。” 白早说道:“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苏子叶说道:“包括井九。” 白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童颜到底出了什么事?”苏子叶问道。 白早说道:“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苏子叶微微一笑,就像绿色的树叶被风吹动,望向窗外的桂云城街道,说道:“当年洛淮南在这里被人杀死,你应该很清楚,那是童颜在为你报仇。” 白早说道:“你想说什么?” “洛淮南死了,童颜叛了,青山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两家号称正道领袖,现在看来却比我们这些邪道还乱。” 苏子叶收回视线,看着她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 …… 青山确实有些乱,但井九和赵腊月还不知道。 回到神末峰,井九把宇宙锋扔还给顾清,说道:“走时再给我。”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心想又要出去?这可不像你的性情,难道是剑狱里太平真人的白骨提醒你了什么? 顾清接过宇宙锋,发现剑上清冷空寂的感觉稍微弱了些,或者说那种感觉更深的浸入了剑体里。 元曲好奇地凑了过来,眼里满是羡慕。 顾清笑了笑,把宇宙锋递到他手里,开始向井九与赵腊月报告事情。 这些年与神末峰有关联的事务都是由他处理,比如宝树居、比如朝歌城,很是繁杂。这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雪原方面击退了一次小型兽潮,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朝歌城方面的气氛渐斩发生变化,支持景辛皇子的大臣们再次上疏,似乎想做些什么,悬铃宗决意在三年后召开一场清心大会,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老太君真的要撑不住了。 赵腊月又看了井九一眼,心想难道你离开是要去悬铃宗,帮瑟瑟杀人? 顾清接着说道,这半年里没有任何人发现童颜的踪影,从朝歌城与中州的一些动静来看,云梦山里的大人物们非常生气。然后他想着井九当年交待的事情,把玄阴宗这些年的发展与当前情形很详细地说了一遍。 “这种小事说这么仔细做什么?” 井九心想顾清怎么也变得如此啰嗦了,看来也应该去学一下闭口禅。 赵腊月再次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说要杀王小明?” 十年前,玄阴宗改宗为教,王小明便是首任教主。 在世人眼里,这位邪道的新生强者很是神秘,赵腊月却不会忘记他的名字。 井九早就已经忘了这件事情,这时候被赵腊月提醒才想起来,示意顾清继续。 顾清心里觉得好生无辜,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取出一封剑书双手递给赵腊月,说道:“青山召集诸峰议事,因为师姑您闭关,所以延迟到现在。” 赵腊月有些意外,心想居然又要青山议事,这次又是因为谁,总不会还是因为柳十岁。 “确实是柳十岁的事情。”顾清看着她的神情,苦笑说道:“卓如岁师兄着实是个大嘴巴,果成寺里的事情说的太多,终究还是说漏了嘴,被人知道柳十岁曾经出现过。” 当年柳十岁第二次被关进剑狱,神末峰什么都没有做,一晃便是这么多年过去,其实有很多人猜到柳十岁已经离开,只不过没有证据,没人有胆子质问上德峰。 现在确定有人曾经在果成寺里见到过柳十岁,那些人当然要借此生事,方景天不需要亲自出面,自然有昔来峰的长老,要求上德峰与神末峰给出解释。 赵腊月第四次看了井九一眼,心想卓如岁这样做,到底是掌门真人的意思,还是他自己有什么想法? 井九想着当年在昔来峰大殿里的议事,便觉得无聊,直接向洞府里走去,理都没有理顾清。 顾清一脸无辜地望向赵腊月,赵腊月把手里的剑书递还给他,跟着井九走进洞府。 就算有人想要借此事攻击神末峰,她也不在乎,现在已经确定井九的身份,掌门与剑律在上,谁敢放肆? …… …… 昔来峰大殿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确认赵腊月与井九离开了剑峰,青山议事才开始,但直到现在神末峰还是没有来人。 方景天坐在首位,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人忽然打了个呵欠。 很多人望了过去,发现是卓如岁。 墨白二位长老、过南山等弟子现在都在雪原抗敌,代表天光峰来参加青山议事的人是他。 “诸位师叔看我做什么?我可没承认见到柳十岁了,果成寺的和尚怎么说与我无关。” 卓如岁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说道:“就算果成寺的和尚没说谎,那不也先得问上德峰?” 他的看法与赵腊月一样。 果成寺里的那一剑,让他非常清楚师父与神末峰的关系,他根本不相信,柳十岁这件事情能引起多大的波澜。 至于上德峰与神末峰的关系,他则是完全不知情,但身为天光峰弟子,能找上德峰麻烦的时候,向来不会手软。 诸峰师长心想这话倒也有道理,应该被关押在剑狱里的柳十岁,忽然被人发现出现在果成寺,不论怎么看,都是上德峰的问题。于是那些视线,都落在了上德峰长老迟宴的身上。 迟宴的脸色很难看,他是真不知道这件事,沉声说道:“诸位稍待片刻,我上德峰总会给个说法。” …… …… 在柳十岁离开剑狱这件事情里,上德峰最无辜,现在却要承受最大的压力,自然很不高兴。 于是,神末峰顶便迎来了一场风雪。 那道带着风雪而来的三尺剑,代表着剑律元骑鲸的意志。 赵腊月在闭关。 顾清的反应也不比她慢,提前就已经下了山。 刘阿大带着寒蝉躲进了洞府深处,陪赵腊月一起闭关。 神末峰只剩下一个人。 他需要单独面对冷酷而可怕的三尺剑。 元曲跪在三尺剑前,一脸无辜说道:“太祖叔公,您可不能怪罪到我头上啊。” 三尺剑里传来元骑鲸漠然的声音:“井九呢?” 元曲指着云海外说道:“师叔早就走了。” …… …… 顾清去了洗剑溪。 正好洗剑阁下课,师长们先离开了教室。 林无知与梅里师叔说着什么向溪畔走来,看到顾清不禁有些意外。 神末峰这些年没有再收弟子,按道理来说,不会来洗剑溪。 林无知是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梅里师叔更是境界极高的二代师长,在清容峰里的地位不低,他们这些年一直在洗剑溪畔教导新入内门的年轻弟子,在有些人看来很是可惜,但包括顾清在内的很多人,则是对他们非常尊敬。 顾清微笑行礼,说道:“我想找一个人。” 林无知与梅里师叔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兴趣,同声问道:“谁?” 顾清回想了一番师父离开之前的形容,用手指在空中勾勒出一张脸。 用手指在空气里画出的图案,连真实都谈不上,林无知却看得很清楚,微异说道:“平咏佳?” 顾清说道:“看来他的天赋给师兄您的印象很深。” 林无知摇头说道:“这个孩子天赋确实不错,但性情……稍微有些古怪,成天都喜欢乱想一气。” 梅里师叔颇感兴趣问道:“你要收徒?” 顾清笑着说道:“我自己都没把剑学好,哪有资格收徒,是师父的意思。” 林无知神情微变,说道:“小平运气不错啊。” 梅里师叔笑了笑,说道:“先确认神末峰找的是不是他再说。” 片刻后,那名叫做平咏佳的年轻弟子被喊了过来。 顾清看着他问道:“前些天你是不是去过剑峰?” 平咏佳脸色苍白,心想难道自己亵渎前代师长遗骸的事情被发现了?声音微颤说道:“去过……” 顾清接着问道:“在剑峰里有没有见到两位师长?” 平咏佳再无侥幸心理,一脸无辜说道:“弟子眼神不好,真不知道那是……” 顾清笑了笑,心想确实有些神末峰的作派,难怪会被师父一眼瞧中。 他没有再说什么,对林无知与梅里行礼,便驭剑离开。 平咏佳怔怔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心想这是怎么了? 梅里师叔与林无知对这个年轻弟子微笑说道:“恭喜。” …… …… (本以为夜里才能写出来,没想到能挤出些时间,就赶紧写了,直接发了,但明天不能确定情形,所以今后这些天更新时间无法定在晚上八点,字数也不会多,只能尽量保证更新,保证不了的话再提前和大家报告。) 第五章磨剑 井九坐着宇宙锋,离开神末峰,破云而出,随云落在云集镇上。 他走进那间酒楼,待锅里的白汤熬低一指时,马车便到了。 车顶的琉璃窗已经换了新的,顾家的安排还是那样的妥当。 数日后,马车到了朝南城,井九去了宝树居,留下一个名单便再次离开。 宝树居东家看着名单上的那些法宝名称,汗水在脸上不停流淌,心想这些法宝要不然便是某宗派的镇派之宝,要不然就是流失已久的传奇事物,自己到哪里找去? 井九没有再坐车,买了顶笠帽,步行离开了朝南城,没用几天便来到了大泽畔。 夏天时节的大泽,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般有湖风可以送爽,反而因为被蒸发的水汽笼罩,显得特别闷热,哪怕一动不动也会随时出一身汗,就像宝树居那位可怜的东家一样。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小镇街道上一个人都看不到,只有蝉与青蛙的叫声交织不断。 井九的身体即便是熔浆也能泡几个时辰,自然不会因为暑热而流汗,他戴着笠帽站在街上,静静地听着蝉声与蛙鸣,还有隐藏在这些声音后方的细微动静。 青山剑修进入承意境界后可以感知数十丈内的所有声音,比如虫鸣草动,井九的感知能力更是要强大无数倍,如果他不是用果成寺的禅宗功法屏蔽了部分感知能力,便是寒蝉摩拳擦掌的声音在他耳里都能像是雷鸣一般恐怖。 此时他五识尽开,小镇乃至大泽里的声音顿时全部涌进耳里。 西面那个院子里有几个老男人把脚泡在水桶里打麻将,污声秽语不绝,就连那些老男人指腹与麻将牌上的图案磨擦的声音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你要胡筒一色,摸个幺鸡这么兴奋做什么? 接着他听到了大泽里的很多杂音,悉悉不断,那是虾在吃泥,鱼在吃草,然后都被大鱼吃了,最后那只贪心的大鱼被一只木头假鱼钓出了水面,成为了渔夫今晚的盘中餐,那么渔夫又是在为谁辛苦呢? 井九戴着笠帽走在无人的街道与闷热的暑风里,没有因为这些声音发疯,也没有生出太多感慨,只是认真而专注地寻找着自然天地杂音里的那丝不自然,而这用去了他整整两个时辰的时间。 小镇阴暗的排水沟里有一只蚌壳,声音就来自于此处。 蚌吐水是很常见的事情,虽然这只蚌壳很小,表面有些干,看着就像是只死蚌。 井九走到排水沟前蹲下,对这只蚌说道:“你与青山之间的仇最浅,事实上如果不是师兄挑唆,那些仇怨可能都不存在,我想我们可以商量一些事情。” 那只蚌壳微微动弹了一下,没有给出更多的回应。 井九要找的是萧皇帝。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也没有想到这位遁剑者居然生活在蚌壳里,但想着那句在蚌壳里做道场,这似乎又是很自然的事情。 蚌壳只是伪装,真正护住萧皇帝、让他成功避开青山剑阵的搜寻的还是那块龟壳。 井九的右手就算没有受伤,也不见得能切开那块龟壳。 萧皇帝的声音从蚌壳里透了出来:“你们一直都知道我生活在这里,但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凭什么把真人出卖给你?难道你还能承诺不杀我?” 井九说道:“你误会了,我来找你不是因为那件事,只是想朝你借龟壳一用。” 萧皇帝语带无奈说道:“我要把龟壳借给你,岂不是自寻死路?” 井九想了想,发现确实如此,无论如何萧皇帝也不可能答应自己的要求。 他看了眼变形的右手,心想那只能再找别的法子。 这个时候,大泽湖面忽然生起一场大风。 萧皇帝说话时散溢出来的气息惊动了一直严密监视着小镇的大泽强者,对方正在用风雨道法赶过来。 青山与大泽的关系很好,但相见也是麻烦,井九直接转身离开。 …… …… 那只河蚌可能潜入了大泽深处,也可能躲进了某家院落里的水井里。萧皇帝在大泽的眼皮下藏了这么多年,青山剑阵也弄不死他,只要他不出来谁都没有办法,而且如果他不发出声音,就算井九也没办法再找到他。 井九在湖水里向前行走,挥手驱散那些恼人的水草与无知的小鱼,想着走进大泽前最后听到的胡牌欢庆声,心想原来那些凡人玩的是庆城麻将,难怪一手筒子摸个幺鸡也这么高兴。 大泽极为广阔,水也极深,越往深处,天光越来越淡,水草渐稀,变成荒芜的白色沙石地,无知的小鱼也渐被丑陋凶猛的大鱼、怪兽所取代。当井九走到深约百丈的大泽中心时,湖底已经没有一点天光,黑暗的如夜一般,当然这对他的视线没有带来任何影响,当那条泛着银光的异种蛟远远游过来时,他早早便停下了脚步。 静止中的他就像一块真正的石头,没有气息也没有味道,没有生命的感觉,不要说是天银异种蛟,就算是更高阶的神兽都很难发现他的存在——除了苍龙与尸狗这种特殊的存在。 以往离开青山他都会带着刘阿大,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遇到很大的麻烦、很强的对手,这次离开青山他是为了治伤,自然不会去招惹那些强敌,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存在,自然也就没有麻烦。 数日后,他从湖里走了出来,水从笠帽、衣服上不停淌落,打湿了脚下的沙地。 这里已经是数百里外的大泽北岸,浅水里是密密的青色芦苇,前方是密密的树林,没有什么人烟。 井九心意微动,剑火从身体里散溢而出,迅速蒸干身上的湖水,却忘了自己还戴着笠帽。 笠帽化作青烟消失,他的脸便露了出来。 数十只沙殴从湖上盘旋而归,准备落回芦苇里的窝,忽然看着沙滩上的他,受了惊吓,叼着的小鱼如雨般落下。 井九伸手切断十余根芦苇,就像给赵腊月单手结辫那样,做了个简陋的帽子戴到了头上。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树林里。 没有人知道他来过这里,更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哪怕是青山里的鬼也不知道。 …… …… 随后的十余日里,井九一路向北,不停寻找疗伤的方法。 果成寺里,渡海僧舍身一击看似寻常,但既然是太平真人的雷霆手段,自然非凡。 在北上的旅途里,井九很少歇息,只是偶尔会咬几口山风,喝些露水。 他不会感觉到饥渴,只是想做些应景的事,让自己显得更像一位仙人,听说仙人的运气不会太差, 他把自己记得的以及师兄笔记里标注的前人洞府找了一个遍,又去了几座很著名的矿山,都没有什么收获。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觉得自己的右手越来越难看。 虽然知道这是错觉,但他还是无法忍受。 某天夜里,他站在崖畔看着夜空里的星星,沉默想着如果朝歌城里的那东西也治不好自己的伤,那该怎么办? …… …… 来到朝歌城时,盛夏还没有过去,烈阳把街道照耀的闪闪发光,根本没有阴影的存在空间。 行人或者撑着伞,或者戴着笠帽遮阳,井九戴着在豫群新买的笠帽,行走其间并不起眼。 走进那条小巷,来到井宅门口,他习惯性回头望了一眼太常寺。数年前新修的太常寺与以往那座一模一样,但不知道是因为没有雨水滋润的缘故,那些乌黑的檐角不再像以往那般散发出森然的意味,只是一味的死气沉沉。 井宅门上挂着锁,想来人都出去了,不知道是访友还是探亲。井九看着那把锁,认真地想了想,但还是没想起来今天是不是朝廷官员休沐的日子,也没想起来钥匙藏在哪里,于是直接把那块青砖推了进去。 他只想着替井家节约一把锁,却没想着鹿国公府里会因此损失一件名贵的瓷器。 走进书房,确认一应陈设还有棋盘上的棋子与当年没有任何变化,井九点了点头,然后望向早已恭敬站在那处的鹿国公世子鹿鸣,说道:“让你父亲来一趟。” 鹿鸣松了口气,通过地道回到国公府里,看着那件摔成碎片的均窑大器,叹了口气,赶紧准备入宫的事宜。 没到半个时辰,正在与神皇陛下商议国是的鹿国公便赶了回来,气喘吁吁通过地道来到井宅。 在果成寺里他对井九说,陛下现在的压力有些大,希望井九来朝歌城一趟,没想到井九没到一年便来了,这让他觉得自己的意见很受井九重视,心情非常愉快,眉开眼笑说道:“真没想到您来的这么快。” 井九不知道他为何如此高兴,说道:“我要去太常寺,中州那边还盯得紧吗?” 鹿国公怔了怔,才知道原来他来朝歌城与自己说的事完全无关,苦笑说道:“苍龙已死,镇魔狱现在就只剩下一个空壳,中州派看着便会觉得羞辱愤怒,哪里会理会太常寺里的事。” 下午的时候,井九扮作管事随着鹿国公进了太常寺,然后便消失在了院子里。 太常寺深处有一条新修的地道,通往镇魔狱深处,在入口四周种着很多青竹,还有很多野花。 在偏僻的角落里,有一丛紫花。 井九来到那丛紫花前,说道:“在你颈上系了一段时间的铃铛,就是从这里拣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他才想起来刘阿大今次没有随自己出来,这时候还在神末峰顶。 他摇了摇头,伸手挖开紫花下的泥土,动作很注意,没有伤着紫花的根须。 紫花下的泥土里埋着一截白色的事物,触手温润,却有一道淡淡的煞意,绝非美玉,也不是法宝。 那是一截骨头。 井九拿起那截骨头认真观察,说道:“实心,你怎么能吹出曲子来?” 说完这句话,他才想起来冥皇已经死了好些年,自己答应他的事情还没有办。 …… …… 当年他潜入镇魔狱时,曾经在那方碧潭——也就是苍龙的胃里——看到了一截大妖的骨头。 碧潭里的毒液非常可怕,腐蚀能力极强,不要说修行者的肉身,就算是法宝与仙剑,都无法存留。 那位大妖肯定很强大,甚至可能与禅子的义父同级,才能做到妖骨不灭。 冥皇临死前,曾经用这截妖骨吹了一道冥河摇篮曲。 当时在朝歌城听到这首曲子的,除了人族的绝世强者们,还有井九。 …… …… 回到井宅。 井九走进书房,布置了一个阵法避免被打扰。 他卷起袖子,把扭曲变形的右臂搁到妖骨上,一前一后磨擦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动作很慢,似乎是在寻找完美的角度与力度,接着动作越来越快,快到肉眼根本无法看见。 他已经掌握了角度与力度,更重要的是,他确认了自己的方法是正确的。 那截妖骨真的很特殊,如此高速的摩擦,竟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片刻后,井九停下动作,抬起右臂看了看,露出满意的神情。 在一般人看来他的右臂没有任何变化,但他自然知道还是发生一些细微的改变。 是的,他就是在磨剑。 多年前在碧湖峰顶,他曾经说过要用刘阿大的骨头来磨剑,那是在吓它,这次却是真的。 剑不再锋利,自然需要重新打磨一番。 这个道理他懂,只是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磨刀石。 世间哪怕再坚硬的磨刀石,遇着他的右手也会迎手而解,就算是青山里的法宝与飞剑也支撑不住片刻。 直到那天在剑峰上,他与赵腊月说到师兄的骨笛,想到了冥皇临终前吹的笛曲,接着才想到了这截妖骨。 当然,如果萧皇帝愿意把龟壳借给他用用,那可能才是最好的磨刀石。 书房外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是一对年轻的男女,似乎在争吵,又似乎在哭泣,然后渐渐无声。 井九没有理会,专心磨剑。 他的右臂在妖骨上高速摩擦。 骨粉渐生,伴着淡淡的焦味。 他神情不变,伸出左手在空中抓下无根水,洒在右臂与妖骨上。 嗤嗤数声响,磨剑的声音变小了,骨粉被打湿,也不再飞起,渐渐堆积在桌上。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井九早就知道有人,没有理会。 一个少女站在书房窗边,眼睛微红,明显刚刚哭过。 她看着书房里的画面,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你这是在磨手皮?噫……好恶心。” 第六章不管陈茶还是骨茶,都是好茶 井九没有抬头,继续磨着那截妖骨,神情专注。 在高速的磨擦里,妖骨不停地抛出骨粉,落在桌上,里面似乎夹杂着很多晶粒,闪闪发光。 那名少女看出他不是在磨皮,很是好奇,竟连伤心都忘了,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井九心想自己就不应该怕伤了这个小姑娘主动撤了阵法。 不管你与井梨是什么关系,如此聒噪总是不好的。 那名少女趴在窗台上,看着他继续问道:“难道这是玉泥磨出来的脂粉?真好看。” 井九抬头看了她一眼,心想要不要把她弄昏过去。 少女看到他的脸顿时怔住了,下意识里捂住嘴巴,才没有发出尖叫声,失神道:“你真好看。” 真是全无新意的说法,井九不再理她,低头继续磨剑。 那位少女的视线在他的脸与那堆晶晶亮的“脂粉”之间来回,喃喃道:“难怪小姑说女子的容颜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居然有人用软玉做脂粉,这真是过于奢侈了,即便她家是朝歌城里最顶层的人家,她也不敢做此想法。紧接着她想到,难道就是因为自己花钱少,没能用上这等极致的脂粉,不够好看,所以梨哥才不肯答应和自己私奔? “你……您能不能给我一些这种脂粉?” 少女看着井九哀求道:“我不求能像您这般好看,有十分之一也好啊。” 井九自然不会理她,继续专心磨剑,务求保证每一次出手的角度与力度都极其完美。 再如何罕见的画面,看得时间长了也会变得无趣,半个时辰后,那位少女终于在窗边消失。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井宅院门被人从外推开。 井商带着父亲与妻子去了朝歌城外的赵园避暑,虽然两家关系极为亲近,怎样也不可能出问题,但毕竟是别家的庄园,而且赵家在朝歌城里的底蕴深厚,远非他这个太常寺官员能及,所以住了十来日便回来了。 井夫人带着仆妇去煮饭备菜,井老爷子去东厢房关心自己养的鸟有没有瘦,生怕孙子忘了喂食,井商则是第一时间提前水桶与清扫用具来到书房,准备像平常里那样,把里面的桌椅擦洗一遍,务求一尘不染。 只要他人在朝歌城,每天都会做这件事。 所以不管井九哪次来,看到的都是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变化的同一间书房。 井商推开书房的门,确认今天里面的陈设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多了一个人,吃惊说道:“啊!您……你回来了?” 井九在专心磨剑,不想被打扰,但看着井商手里提着的水桶与臂弯里挂着的抹布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 刚开始他准备说这些年辛苦了,又觉得好像以前哪次说过,于是问道:“吃了吗?” 井家人刚从城外赵园回来,自然没有吃饭,后厨里生起的饭香与菜叶清香也是证明。 井商误会了他的意思,请他去花厅一起吃饭。 井九自然不会把时间花在吃饭这种无趣的事情上,但还是随他去了花厅,准备用宝贵的时间来与这家人说些闲话。 说闲话是他最不擅长的事情,他看着满头银发、神情有些尴尬的井父,微微点头,心想顾清送的丹药看来不错。 井梨对着他恭敬行礼,眼里满是孺慕之情。 井九没有问他与景尧皇子一道读书修行的情形,看了他两眼,说道:“进度慢了些,实在不行还是去青山吧。” 听着这话,井商很是惊喜,心想居然会有这等仙缘? 井梨却有些郁闷,他已经是承意境界,皇族血脉的景尧都比他远远不如,宫里的金供奉都说他天赋卓异,结果这还慢?再就是有可能去青山,他当然知道是极其难得的仙缘,可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是真的要与诗儿分别? …… …… 井九不知道井梨在想什么,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 由青山镇守亲自开蒙,只要愿意便能随他学剑,对任何修行者来说都是最美好的开端。 但修道这种事情,不管由谁领进门,终究看的是每个人自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谈不上可惜。 井九回到书房,继续专心磨剑,手速越来越快,很快便把在花厅里浪费的时间找了回来。 他的手臂与那截妖骨之间发出极其轻微的磨擦声,还有一种温润的感觉,听着很是悦耳。 至少对他来说很动听,甚至称得上美妙。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他没有休息过一刻,甚至就连姿式都没有变动一丝。 直到窗外传来脚步声。 井九停下动作,感觉到手臂有些酸痛。 对他来说这是很罕见的事情。 那截妖骨确实太硬,主要是他的动作太快。 如果把一次磨擦算作一次出剑,这三天三夜里他至少出了十万剑。 哪怕是再白痴的剑修,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出了这么多次剑,想来也能明白剑中真义,更何况是他。 通过三天三夜的磨剑,他对剑道的感悟又有了新的认知,也为之消耗了很多精神。 “给我倒杯茶。”井九说道。 井家人自然不会来打扰他,来到窗外的还是那名少女。 她在府里是最小的孙女,向来极受祖父宠爱,不要说阳春水,管你什么季节的水都是不会沾的,自然包括茶水。 按道理来说,听着井九的话,她应该发脾气,至少会表现出来几分娇气,但不知道是因为想要得到那些“脂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竟是推开书房的门,真给井九倒了一杯茶,然后乖巧地站在旁边。 井九接过那杯茶喝了口,视线微垂,说道:“你认识我?” 少女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声音微颤说道:“我知道您是井九仙师。” 井九想起柳词与卓如岁的习惯,发现这样很省事,于是嗯了一声。 嗯这个字很有趣,随着音调起伏,可以表现出无数种意思。 有的时候表示同意,有的时候表示疑惑,有的时候表示愤怒,同样是尾音微挑,却还有发问以及挑衅两种功能。 对于青山宗的懒人们来说,确实是应该掌握的技能。 井九自然是在发问。 少女怯怯说道:“听梨哥说过,您是他的小叔,说您仿佛真正仙人,那天回府后我才想起来,应该是您。” 井九说道:“嗯?” 少女赶紧说道:“梨哥没有对我说过别的事情,我也没对别人说过您在朝歌城。” 井九说道:“嗯。” 少女放下心来,看着桌上那堆晶晶发亮的粉末,终究忍不住好奇心,轻声问道:“您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井九说道:“磨剑。” 少女怔住了,心想剑在哪里? 井九说道:“以后不要来了。” 少女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鼓起勇气,便准备说出在府里想了三天的那番话。 “不要说。” 井九说道:“任何故事我都不想听,告诉井梨我喝了你一杯茶,就这样。” 少女再次怔住,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声致谢,便跑出书房去找井梨。 井九放下茶杯,继续开始磨剑。 这杯茶是冷的,而且已经放了三天三夜。 如果那名少女注意到这点,也许他会做的更多些,比如让宫里出道旨意直接指婚。 …… …… 初秋的时候,那截妖骨终于被他磨完了,变成了桌上的一堆骨粉。 井九走到窗前,举起两只手,以高远的天空为背景,仔细地观察对比了半晌。 他的右臂修复了很多,已经看不出来明显的变形,但与左手还是有些差别。 比如手指关节有些突出,就像是木棍上串着的糖葫芦,而且手腕处依然还有些扭曲。 手腕处的扭曲程度其实很小,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看出来,但依然让他觉得很刺眼。 他的眼里容不得钉子,也容不得任何的不完美。 他需要继续磨剑,可是那截妖骨已经磨没了,该去哪里寻找新的磨剑石? 宇宙锋从书架上破窗而出,以奇快的速度绕到井宅外,轻轻点中一块青砖。 青砖下陷,石球滚动,国公府里又损失了一样珍贵的器物。 片刻后,鹿国公气喘吁吁地来到书房里,心想又要出什么事? “拿回去喝了,对身体有好处。” 井九指着桌上那堆骨粉说道:“味道可能有些怪,用浓茶送服。” 第七章分茶 这截骨头来自某位不知名的大妖,自然珍贵,但苍龙的胃都无法消化,只有被磨成粉才能发挥出效用。 井九很满意自己的安排,不管是没有浪费方面,还是人情世故方面。 赵家与井家自有顾清照看,每年送来丹药,不用他管。 做完这件事情,他转身向屋外走去,准备去寻找下一个磨剑石。 鹿国公确认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在果成寺里说的话,带着无奈挽留道:“陛下现在压力很大,您要不要进宫看看?” 景尧皇子长大成人,也意味着景辛皇子被幽禁了好些年,那些有着中州派背景的朝臣与各势力再次不安分起来,从前年开始便有奏章被递到宫中,请求陛下施恩。果成寺一战后这种压力更是变得越发清晰,因为中州派和很多人开始怀疑,皇族与青山之间是不是达成了什么新的协议。陛下可以说自己是去祭拜,适逢其会,但又有几个人会相信呢? “把景辛杀了,或是送到果成寺里当和尚,自然无人再闹。” 井九不懂帝王权术,也没有关心过,给出的意见非常直接。 从逻辑上来说,这确实是解决当前问题的最佳方法,当年他就是这么建议的,问题在于最佳方法不代表是最合用的方法,不说激化矛盾这种事,只说父子二字也是麻烦。 鹿国公被这句话震撼的不知如何言语,不敢再继续与井九讨论这方面的事情,想到一件事情,禀报道:“那箱金叶子,几年前我擅作主张退给了李公子,您看如何?” 井九心想李什么?什么公子? 看他神情鹿公国才知道他是就忘了,自失一笑,说道:“就是大原城里的那位太守公子。” 那年井九与过冬在世间游历养伤的时候,曾经在大原城外的庵堂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里他们遇到了一位会弹琴的李公子,后来那位李公子家道中落,就连最后一幅祖传古画都被所谓朋友骗走了。离开大原城时,井九给那位李公子留了一箱金叶子,没想到他最后还是送到了朝歌城,送到了鹿国公的下属的门人的手里。 后来那幅画被找了回来,那位朋友自然没有什么好下场,顾清办事总是这么让人放心。 井九想起了这些事,嗯了一声。 鹿国公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这声嗯好生高深莫测,顿时紧张起来,说道:“李太守上奏章请立景尧皇子为储,才会招来这些祸患,但他受贿一事铁证如山,实在无法翻案,能出来回大原城做个富家翁,已经算是不错。” 井九又嗯了一声。 鹿国公这次听出这声嗯的意思了,那是平静而沉稳的肯定,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三千院养伤是在十年前,鹿国公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件小事,就像井商到现在还记得每天都打扫整理书房,井九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出回应,于是答应鹿国公进皇宫一趟。 治国和修道一样都是很难的事情,但前者更麻烦,更啰嗦,更无趣。 井九不擅长,也不愿意去想,在宫里只是与皇帝喝了会儿茶,说了些闲话,比如水月庵里发生的事情。 神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他这时候还是个少年,这个笑容或者可以用促狭来形容。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不准问。” 神皇挑了挑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望向他的右手,问道:“能治好吗?” “再去云梦山拿一张仙箓,立刻就好。” 中州派自然不可能再拿出一张仙箓,井九的话可以理解为打趣,也是在表示此事艰难。 神皇想了想,说道:“不知道你准备怎么治,如果需要丹药法宝之类的事物,宫里或者还能找到一些。” “有事让卷帘人告诉我。”井九摆摆手,转身向殿外走去。 他的伤非丹药能治,宫里倒有些不错的宝物,问题是层阶再高的法宝或是天材硬度不够也白瞎,比如那颗鸟蛋。 另外一座宫殿里,胡贵妃牵着景尧皇子的手,站在树下翘首期盼着井九的到来。 不管是她还是景尧,心情都有些紧张,前者是想着井九与陛下之间的关系与这几年朝歌城里的动静,后者则是拜见祖师带来的压力。但他们没有等到井九的到来,只等来了井九已经出宫的消息。 胡贵妃有些失望,低声埋怨了几句。景尧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却比母亲看事更加通透,劝说道:“祖师无心世事,乃是真正神仙般的人物,能见是缘,不能见则罢。” 胡贵妃撇了撇嘴,说道:“若他真的无心世事,境界再高又对吾儿有何好处?” “母亲这便是错了。” 景尧笑着说道:“祖师是祖师,我是徒孙,祖师境界越高,我便越好,若祖师境界天下最高,我便天下最好。” 这个道理就是如此简单,连十五岁的少年都能懂,偏生那些想得多的人、比如胡贵妃却想不明白,或者说不愿相信如此简单的道理。当年很多青山弟子也没有想明白,才会对神末峰上闭关不出的景阳真人有如此多的怨念。 …… …… 鹿国公府的秋天如朝歌城别的地方一样,都很清冷,只是被远处传来的烧树叶味道添了些烟火气。 那位瞎子门客坐在院中,侧着脸,听着院墙外树叶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忽又听着屋子里的动静,神情骤变,心想,这对败家爷们今天又准备祸害哪件宝贝? 鹿国公的卧室里有个花架,后面连着一个极隐秘而精巧的机关,只要机关被触动,花架上的事物便会倒下来。 二十三年里,在这里陆续摔落,变成碎片的名贵瓷器已经有好几件,足够在朝歌城里盘下一座极好的宅院。 鹿鸣捧着一件粉彩镂空转心瓶,小心翼翼地搁到花架上,确认没有晃动,不会出事,才松了一口气。 转念想着,这瓶子的最后下场终究还是摔碎,他不禁觉得自己先前的小心翼翼实在有些可笑。 “现在朝廷里有很多人在猜测,陛下与青山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协议,怎么猜的人都有,实在是可笑至极。” 鹿国公端起茶杯,饮了口秋天喜欢的黑茶,说道:“他们哪里知道,这根本不是青山想要进入朝歌城,与中州争锋,而是陛下要借青山的这把剑。” 鹿鸣说道:“问题在于,青山宗这边始终只有神末峰出面,仙师修道尚短,只怕到时候镇不住场面。” 鹿国公看了儿子一眼,心想你知道个屁。 他没有说出这句话,鹿鸣却是通过父亲的眼神读懂了,悻悻然想着,你什么都不说,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鹿国公想着陛下的交待,感慨说道:“以往我以为井九仙师乃自在仙人,不通世事,今日才明白原来一法通万法通,便是演技,仙师也是极好的。” 鹿鸣不明白,问道:“此话何解?” “这些年仙师一直装着不知道卷帘人是朝廷的眼目,连我都信了,这演技难道还不好?” 鹿国公又想到井九给自己的东西,对儿子说道:“晚饭后召集全家,为父有重要的事情说。”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就自己家里的人,你迟姨母那边就不要惊动了。” …… …… 晚饭过后,国公府众人如往常一样,准备饮些茶,说些笑话逗国公开心,却发现今夜的气氛有些奇怪。 早就应该端上来的茶始终没有上,坐在首位的国公有些心不在焉,世子爷也经常走神,不时望眼后面。 迟姨母是国公夫人的幼妹,去年随自家老爷进京谋差,受邀一直住在国公府里,也是个极精明的老妇人,见着势头不对,便以头疼为由,带着儿媳妇与几个孙女提前避走。 紧接着,所有的管事下人也都离开了花厅,房门紧闭,鹿家三代人面面相觑,心想这是要做什么?尤其是这些年账上做了不少手脚的大房,更是紧张至极。 鹿鸣走到后面,提出一个大茶壶,用手摸了摸壶身,望向鹿国公担心说道:“有些凉了,会不会不好?” 鹿国公说道:“茶不紧要,关键是那药。” 鹿鸣媳妇赶紧起身,说道:“先前熬的时候我自己盯着的,没让任何人过手。” 鹿国公对这个儿媳妇向来很满意,摸须微笑说道:“那便没事,给大家分了吧。” …… …… 碗里的茶汤看着黑黑的,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但国公府里的主子们都精明至极,看国公等着迟姨母走后才说话,再看鹿鸣两口子分茶时的慎重模样,再看每个碗里的茶汤几乎完全一样多,自然都清楚这茶汤必然极其名贵,待国公发话后,二话不说便端起茶汤往嘴里倒去。 茶汤的味道确实有些怪,里面混着粉末,感觉有些像冷山那边喜欢吃的面茶,又有些像豫郡的面糊,散发着淡淡的糊味与腥味,着实有些难以入口。好在还没有收拾,碗筷都在,有些人直接拿起筷子便开始拨拉,一时间厅里到处都是这种声音,仿佛又开了一席饭似的。 有年纪小些的孙子孙女闻着碗里传来的腥味便不想喝,却被自己父母强行灌了进去。 众人的神态与反应都落在了鹿国公的眼里,他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欣慰。当年他选定幼子鹿鸣承爵,另外两个儿子当然会有意见,但他们消化的很好,把意见与愤怒变成了捞钱的动力,没有做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足见精明。 像国公府这样的地方,善良与温厚可以有但不重要,精明的眼光与审时度势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看着所有的茶水都被喝光了,鹿国公再次摸了摸自己的长须,说道:“很好,我不会告诉你们这些茶汤里是什么,好处自然会慢慢显现,你们好好体会便是。” …… …… 大妖之骨自然是极好的补品,是真正的可以延年益寿的东西。 延年益寿这种效果,说实话只有等到死的那天才能感受到。但国公府里都是聪明人,既然猜到有极大好处,心意自然影响感受,生出很多美好的感觉,有的人甚至觉得自己飘了。 比如鹿鸣媳妇。 众人散后,她与鹿鸣扶着老国公回到房间,觉得一路行来,脚下如踩绵云一般,又觉得眉心有些隐隐发热,忽然生出极大勇气,啪的一声,跪在了鹿国公的身前。 第八章地底有朵燃烧的荷花 看着这幕画面,鹿国公父子吓了一跳。 鹿国公狠狠瞪了鹿鸣一眼,心想你难道又去青楼了?不是和你说过,要小心些,再小心些! 鹿鸣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次没有体会到父亲眼神的意思,不然一定会大呼冤枉。 鹿国公更加恼怒,重重地咳了一声,心想难道还要我这个做公公的亲自去扶吗! 这次鹿鸣明白了,赶紧把妻子扶了起来。 鹿少奶奶在国公府里的地位向来有些特殊,不是因为她是世子夫人,而是因为她是宰相最疼爱的幼女,最关键的是,当年她与鹿鸣成亲的那天,鹿国公忽然半途消失,在朝歌城里闹出极大的笑话,包括鹿国公在内的国公府众人因为此事一直都对她带着几分歉意与不好意思,自然对她很是容让尊重。 “清寒啊,你这是做什么呢?” 鹿国公看着儿媳妇和颜悦色问道:“有什么事就说,为父一定给你作主。” 鹿少奶奶知道公公误会了,赶紧说道:“与鹿鸣无关,我想求的是另外一椿事。” 听到这句话,鹿国公没有觉得轻松,眉皱得更紧,问道:“何事?” 鹿少奶奶想着不远处那户人家,鼓起勇气说道:“儿媳想请您去与井家说说……” 鹿鸣脸色不豫说道:“那门亲事不是没有议了吗?” 鹿少奶奶低头说道:“我那个侄女比我当初在家里还受宠,这两年觅死觅活,弄得阖府不安,家里实在没办法了,才想着从井家那边劝劝。” 鹿国公说道:“当初我替井家提亲,你家一口回绝,现在我还能说什么?” 鹿鸣冷笑说道:“你家只想着井商官位低,却没想过梨哥可是尧皇子的伴读,而且他家的底细可不止如此。” 鹿少奶奶叹道:“现在朝歌城有谁不知道井家出了位了不起的仙师,但我父亲当年可是在一茅斋读的书……” 鹿鸣挑眉说道:“一茅斋虽与中州派更亲厚,但和青山并非对手,这又如何?” “可你不要忘了,我家几位兄长还有那些亲戚,谁与云梦山没有关系?”鹿少奶奶苦笑说道,然后转身望向鹿国公恳求道:“公公,您与井家说说,让梨哥不要再和小七见面了,不然这事儿只会越闹越难看。” …… …… 井九自然不知道这件事情。 事实上,卷帘人是朝廷的耳目这件事情他也不知道。 离开皇宫前,他对神皇说有事就让卷帘人通知自己,完全是想着卷帘人遍布整个朝天大陆,无论自己在哪里应该都能找到。至于神皇怎么让卷帘人传递消息,在他想来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因为卷帘人已经替他送过好几次消息。 离开朝歌城后,他没有驭剑,也没有坐车,避开官道,在丛山峻岭里向着西北方向行走,连续几天都没遇着一座集镇,只是偶尔在山谷里远远看见一间冒着烟的民宅。 别的修道者或者会借这段时间入世感悟,但正如他对赵腊月说过的那样,他觉得这种做法没有太大意义,至少对他自己。本就没有心劫,何必强要制造一些,然后再图谋破之? 七天后他路过了居叶城。 说路过其实很勉强,事实上他是从居叶城南面四百里的群山里路过,只不过秋天的天气太过清爽,他的眼力又实在太好,才能看到居叶城那个小黑点。 居叶城离白城七百里,加上这四百里便是千里之外。 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绝不会踏进雪原千里之内的地方。 当年梅会道战他被太平真人设计,困在雪原六年时间,他不想再有这样的经历,更不想再与雪国女王朝面。 从居叶城往西便是冷山,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荒凉的原野、发黄的野草,孤伶伶的野山,看不到任何人烟。 朝天大陆绝大部分的邪道宗派与散修,都被正道宗派赶到了这片荒凉的世界里,看似平静的原野下不知隐藏着多少妖怪与凶险。正道修行者在这里很容易出事,所以除了像方景天、越千门这等级数的强者,很少有人单独来到这里。 井九走到一处野湖畔坐下。 冷山之所以叫冷山,自然是因为这里气候寒冷,尤其是这几年雪原寒潮渐盛,还是秋天便已经如往年深冬般难熬。野湖水面上已经结了很多薄冰,把蓝色的天空切割成很多碎片,也把那张完美的脸切成无数美丽的细节。 井九看着湖面,心想世间最坚硬的事物是什么?不就是自己咯。 他现在境界不算太高,还能找到一些事物磨剑,不然待境界再高一些,剑随人起,就算一茅斋的龙尾砚也没有任何用,所以他必须现在就把右手完全治好。问题是那截妖骨已经磨成了粉末,再去哪里找同等级别的妖骨? 难道自己真的要去汝州翠屏县,把那个山妖的坟挖开看看?但那个山妖遇雷劫而死,只怕尸骨当日便化作了青烟,当然就算尸骨犹在,他也不便这般做,不然那个小和尚肯定会翻脸。 或者去一茅斋,通过十岁借龙尾砚用用?如果布秋霄不同意,那就抢?如果柳词不好意思帮忙,那就偷?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有趣的无趣的,他轻咬一口寒意十足的湖风,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天光渐淡,时间渐移,湖景渐深,直至夜色来临。 他的呼吸渐无,气息亦无,却没有死意,只是如湖畔的一块石头。 第二日清晨,朝阳照亮湖面,带来一些暖意,凝住了风里的湿意。 几滴露珠在那张完美的脸上出现,缓缓淌落,直至流进他的唇间。 井九睁开眼睛,如荷花般醒来。 他望向那片野湖,经过一个夜晚的寒意侵染,水面的薄冰已经尽数凝在了一处,变成明亮的镜子,反耀着晨光。 冰层下方隐隐传来轰隆隆的沉闷声音,那不是湖里有妖兽在吼叫,也不是地动,只是冰层自己的声音。 就像他来到冷山,也是自己的意思。 他早就有了想法,只是没有拿定主意,才会在野湖畔坐了一夜。 一夜时间过去,野湖冰封。 他起身走到冰面上,数道凌厉的剑意,从轻轻飘舞的白衣里散发出来。 悄无声息,他便从冰面消失,进入了湖里,只留下了一个浑圆的洞口。 黑黑的洞里,湖水轻荡,发出好听的声音。 想来夜里,这个洞便会再次冰封,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来过这里。 …… …… 朝天大陆地表曾经有很多与冥界相联的通道。 最著名的便是海洋深处的那个大漩涡,其次便是东海畔的通天井。 冷山里也有一条通道,那便是聚魂谷,只不过很多年前,这条通道便已经被中州派的前代大物封印。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井九坐了一夜的野湖与聚魂谷某条旁支地脉相连。 他很少踏足世间,自然也不知道,但太平真人的笔记里有过记载,所以想着来试试运气——冥界擅长驱使妖兽,柳十岁在浊水里遇到的鬼目鲮便是证明,聚魂谷的通道虽然被封印,但当年大战后应该还留着一些大妖的骸骨。 通天井被称为天坑,聚魂谷底的通道便是地缝,如蛛丝般极其复杂,而且狭窄难行。 从湖底进入地缝,世界便进入了黑暗的世界,即便以井九的剑目,也只能看清数十丈外的画面。 当然,地缝千折百回,基本上没有什么机会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 地缝里隐藏着很多凶险,比如邪修,比如擅长隐匿的妖兽,甚至还可能有冥界的妖灵。 走进地缝没有太长时间,井九便感受到了很多道气息。 那些隐匿在黑暗里的气息,有的警惕,有的凶蛮,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强大。井九并不在意,因为在这样黑暗的世界里,再敏锐的妖兽也很难发现他的存在,他昨夜的犹豫不是畏惧,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顺着地缝走了数个时辰,他来到一处相对空旷的地下洞穴里。 这个地下洞穴非常奇妙,四周的潮湿岩壁里似乎有某种引力,站在其间,根本分不清楚上下。如果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过长,感觉失调,非常容易迷路,再想走回地表会变得非常困难,甚至很可能会被困死在迷宫般的地缝里。 井九散出剑识,感知着地底深处那道极遥远的气息,知道就是这里了——那些大妖的骸骨在数十里深的地底,如果沿着地缝走过去,就算完全不迷路,也至少需要数十天,他从一开始就想的是别的方法。 他准备取下宇宙锋,想了想却停下动作,把右臂上的袖子卷了起来,又仔细系好,露出微有变形的右手。 他踏空而起,身体倒转变成头下脚上的姿式,伸出右手。 白衣轻飘。 嗡的一声。 地底洞穴里响起一阵狂风,引来很多妖兽在远处窥视。 井九消失了。 他直接破开坚硬的岩石,向着地底深处飞去。 他就像是一把真正的剑,伸在前方的右手就是剑锋。 石屑被切开,溅射而出,可以想见其速度。 有些奇怪的是,越往地底走,空气却没有变得湿润,而是更加干燥,就连那些岩石沙土也变得蓬松了很多,井九飞的越来越快。有些强大的气息感应到他,也来不及发起攻击,就算来得及攻击,又如何能够攻击到在岩石里的他? 不知道飞了多长时间,他的右手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井九有些意外,居然能够挡住自己的右手,那事物得何其坚硬,难道就是自己寻找的妖骨? 他用剑识感知岩石外面的空间结构,身形微动,便钻了出去。 这里已经深入地底十余里,空气异常闷热,昏暗的岩浆就在十余丈外缓缓流淌。井九的右手与坚硬的岩石高速摩擦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滚烫无比,此时遇着空气,顿时散发出光亮,竟比那些岩浆还要更加耀眼。 在昏暗的地底,他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般醒目。 他走到那件被撞飞的事物前面。 那是件层阶不低的法宝,煞气浓重,还带着令道心不安的血腥意味,不知道残害了多少无辜生灵,才炼制而成。 井九微微挑眉,把那件邪派法宝拣了起来。 嗤的一声,那件法宝被他的右手烫出了几道青烟,受损不轻。 坚硬的事物不代表能承受高温,比如钻石。 这件法宝明显也是属于这种。 不远处传来一声惊怒交加、带着荒谬意味的厉喝。 “哪里来的小贼,居然敢偷……不!居然敢毁老夫的法宝!” 第九章天上有只看景的寒蝉 狂风呼啸,一道身影掠至井九身前。 岩浆河流有些暗,但总有微光,更何况井九的右手就像是燃烧的火把,足以照亮眼前的画面。 那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两只眼睛泛着绿光,披头散发,就像是真正的野兽一般,邪恶的气息如黑夜般浓重。 这名邪修的实力很强,才能在如此深的地底修行,想来在冷山很是出名。 井九看了他一眼,确认对方的境界要比自己高。 接着他望向右手里那件法宝,确认这东西虽然不耐烧,但硬度不错。 片刻功夫,那件法宝便又被他的右手烫出一道青烟,那名邪修脸上露出心痛与暴怒的情绪,厉声喝道:“找死!” 伴着这声厉喝,井九手里的法宝煞气骤盛,数十只怨魂与阴灵向着他的脸扑去,就像飞蛾一般。 洞穴里的温度骤然冷了数分,就连岩浆河流也变得更加暗淡。 那些怨魂与阴灵无形无质,可以直接攻击修行者的道心元婴,对正道修行者来说最是棘手。 这名邪修在聚魂谷下方用了一百多年时间收集了数千只怨魂与阴灵,才把本命法宝炼养成真正的魔器。 井九直接把这件法宝拿在手里,怎么看都确实是在找死。 那些怨魂与阴灵像阵风般落在他的脸上,却如撞在崖壁之上,没能渗进去,反而四处飘散。 井九不准备让这些怨魂与阴灵散开,眼里生出一道明亮的剑光。 擦的一声轻响,那些怨魂与阴灵哀鸣不断,变成无数碎片,向地面飘落。 从他眼里生出的并非真实的剑光,而是一道无比纯正的剑意,越是无形无质的事物,越容易被斩断。 被斩碎的怨魂与阴灵只有数十个,那名邪修虽然吃惊于井九的剑意凌厉,却也并不在意,冷哼一声,准备继续攻击。 井九哪里会给他这种机会,数十道剑意自指间散出,在法宝四周斩落,接着手掌一翻,便把那个法宝收了进去。 那名邪修神情骤变,发现自己再也感觉不到法宝的存在,不由震惊至极,心想难道对方斩断了自己与本命法宝之间的神识联系?但这怎么可能!就算是世间最锋利的剑,也做不到! 修行者与法宝之间的神识联系是一种带着因果意味的无形连线,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被磨灭,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被斩断,不管是宇宙锋还是井九未受伤之前的右手都做不到。 事实上,井九没有用剑或者剑意斩断那道线,只是让剑意暂时缠住那些线,然后把那件法宝送去了别的地方。 那个地方真的是别的地方。 不在此地。 不在冷山。 甚至不在朝天大陆。 在某个遥远而寒冷的黑暗空间里,飘浮着几个黑色的盒子和一把竹躺椅。 竹躺椅上蹲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甲虫,正是青山镇守白鬼大人的专用头饰——寒蝉。 寒蝉趴在竹椅上,看着远方那颗比星星大、比太阳小的火球,心想那究竟是什么呢? 忽然,一件血色的法宝出现在它的眼前,挡住了远方的火球,散发着阴暗可怕的气息。 它有些好奇地伸出细足,轻轻拨弄了一下。 那件法宝里的怨魂阴灵,发出无声的恐怖嘶哮,向它扑了过来。 寒蝉吓了一跳,从高处滚到椅面上,赶紧躺倒装死,腹部的甲肢快速磨擦了数下,放出了一些什么东西。 它做的这些准备有些多余,因为那些怨魂阴灵根本无法靠近它,刚刚离开法宝表面,便被黑暗空间里的某种无形力量消融成了虚无。 还没有跑出来的那些怨魂阴灵感受到了本能最深处的恐惧,哪里还敢出来,拼命向法宝最深处挤去。 寒蝉等了会儿,发现没什么事,用有些别扭的动作翻过身来,顺着竹躺椅的扶手爬到椅背上,看着那只法宝里如潮水般涌动的怨魂阴灵,心想这又是什么呢? …… …… 那名邪修境界高深,见识不凡,很快便想明白对方并没有斩断自己与本命法宝的联系,而是把法宝送到了某个自己的神识无法抵达的地方。 按照修行界的认知,只有一种地方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那就是空间法器开辟的小空间。 此人究竟是谁,居然能拥有空间法器这般罕见的法宝? 那名邪修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推算着井九的身份,心想此人难道是哪家名门大派的长老? 禅宗最擅芥子神通,但他不认为井九是禅宗大德,道理很简单,因为井九有头发,而且他也不认为井九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生着那样一张脸如何避得开红尘? 井九身形微动,便去到了数十丈之外,似是拿了法宝便要离开。 换作平时,邪修面对这种名门正派的高手,哪怕境界明显不如自己也会放对方一马,但这时候自己的本命法宝还在对方手里,而且如果能够夺了那件空间法器,不要说名门正派的高手,就算是玄阴教的长老他也要试着杀一杀! 阴风骤起,那名邪修化作一道黑烟,向着井九呼啸而去。 井九衣衫轻飘,轻点岩浆河流表面,向着远处掠去,似想借着岩浆的高温阻止一下邪修的追击。 邪修无声冷笑,心想自己在地底火河旁住了一百多年,想用这种手段对付自己,真是痴心妄想,意念微转,便开启了隐藏在洞穴四周的阵法。 轰的一声,洞穴上方的崖壁忽然垮塌下来,把井九压进了岩浆河流里! 岩浆河流看着暗淡,实则温度不知多高,只听得嗤的一声,井九消失的地方生起一团火焰。 说来奇怪,修成幽冥仙剑的井九,身法怎会如此之慢,而且他为何没有像先前那般,直接用右手破地离开? 那名邪修掠至岩浆河流畔,看着正在渐渐消失的那团火焰,脸上没有喜意,却有些忧色。 他不担心杀死此人会引来那些名门正派的报复,这里是冷山,深在地底十余里,谁知道人是他杀的? 关键问题是,那人被炽热的岩浆吞噬,必然尸骨无存,如果那件空间法器也被损坏了,那可怎么办? 邪修挥动衣袖,一道无形的力量平空生出,把岩浆河流分开一道豁口,露出里面明亮而鲜红的颜色。 轰的一声,那些明亮而鲜红的岩浆忽然爆了,就像一只巨兽被捅穿了一个伤口,鲜血狂暴地喷涌而出。 无数滚烫而致命的岩浆向着那名邪修喷去,看着就像是一道恐怖的火瀑布。 邪修在岩浆河畔藏身一百多年,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烧死,神情凝重,祭出又一件魔器。 那些滚烫的红色岩浆被挡在了他的身前,看着像是一墙红色的玉墙。 红色的玉墙是半透明的,里面忽然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 井九破墙而出,带着无数道岩浆与无限光明,冲向那名邪修。 那名邪修眼里闪过一抹惊意与杀意,厉啸一声,双手带着阴森寒冷的黑烟,拍向井九的脑袋。 啪的两声轻响,邪修的两只手被井九准确至极地抓住了。 井九出手就是出剑。 哪怕他现在境界不够,但朝天大陆也很难找到几个人比他出剑更快、更准的人。 邪修感觉到极其清楚的痛意从手腕上传来! 井九握住的就是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上出现一道肉眼可见的伤口,向外不停溢血。 尤其是被井九右手握住的左手,已经可以看到森然的白骨,眼看着便要断掉。 邪修眼里满是震惊不解的神情,但依然不认为自己会死。 在他看来,井九的境界修为远远不如自己,就算带着能够避火的法宝又能如何? 他忍着手腕间的剧痛,盯着井九眼睛厉声喝道:“去……” 伴着这声厉喝,更多的阴森寒冷的黑烟从他的手里散出,眼看着便要把井九吞噬。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黑烟消散无踪! 卟的一声轻响。 那名邪修的咽喉里忽然生出一截剑锋。 那剑纵使染着血水,依然给人一种孤清寂冷的感觉。 井九静静看着那名邪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邪修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认为自己不会输。 难得的出手机会,居然以剑穿喉,难道以为这样就能杀死一名真正的修行强者?你以为这是凡人打架吗? 看来此人应该是哪个大派隐修多年的长老,常年闭关,很少出世游历,难得出来一趟,身上带着极珍贵的空间法宝与避火珠之类的事物,身法境界不弱,却完全没有战斗的经验,那就真的应该去死一死了。 那名邪修想着这些事情,张嘴便要吐出魔婴。 对方就在他的眼前。 魔婴可以很轻易地进入对方身体,吞噬掉对方的元婴或者剑鬼。 但下一刻他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魔婴没能到嘴里。 甚至,魔婴可能都没听到他的命令。 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身体所有的感觉。 …… …… 如果只是被剑刺穿咽喉,对修行者来说,确实不是致命的伤害。 问题在于这把剑很宽,宽到可以坐在上面不觉得硌屁股。 这剑甚至宽到可以坐两个人,如果那两个人有闲情还可以在上面下盘棋…… 宇宙锋就是这样的一把剑。 虽说这剑在果成寺里被麒麟撞落了很多铁垢,体型不再像最开始那般夸张,但还是很宽。 至少比一个人的颈要宽很多。 所以当我们说宇宙锋刺穿一个人的咽喉时,往往就是在说,它把那个人的头砍了下来。 这时候宇宙锋就插在那名邪修的颈间,剑面完全隔绝了头颅与身体,真的很不像一把飞剑,更像是民间变戏法时切断人体的那种大铁片。 那名邪修的头颅落向地面,脸上依然带着惊怖与惘然的神情,身体也随之落下。 地面是涌上岸来的岩浆,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意。 再厉害的修行者,只要不是通天境的大物,都很难在岩浆里存活下去,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井九这样特殊。 但他没有罢手,谁知道这名邪修在岩浆河畔藏身多年,有没有学会什么应对岩浆的手段。 宇宙锋再次斩落,同时他右手隔空虚点,剑意纵横于地底洞穴里。 那名邪修的头颅与身体还没来得及落到地面,便被斩成无数碎片。 不管什么魔婴、魔轮、魔胎,都变成了碎片,接着被井九衣袖轻拂,送进了缓缓流淌的岩浆河里。 岩浆河面生出数百朵极小的火苗。 第十章一昼夜太短,只争万古 (前面几章的错字都改完了。大家平时如果看到错字,麻烦在本章说里提醒我一下。大家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每条本章说我都会看……) …… …… 数百朵火苗渐渐消失,就像消散在风里的火星。 那名邪修应该是位很出名的人物,在聚魂谷底隐藏多年,集魂炼器,想必所图甚大,日后回到地面,只怕会掀起很多风浪。 但他就这样死在了井九的剑下,没有掀起半点浪花,甚至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想到这点,让人不禁有些感慨。 看着岩浆河流里的画面,井九闭上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是感慨,对不认识的人,他向来没有这些多余的、不必要甚至有害的情绪,他只是在调息回复剑元。 杀死那名剑修看似简单,其实很难。 那名剑修境界高深,魔功了得,对地底洞穴与岩浆河流的了解也很深。 即便青山宗的破海境长老,也很难在这里轻易杀死此人。 井九是游野中境,即便真实战力不止于此,想要杀死这名邪修,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消耗了不少精神。 那些精神不是战意,是推演计算的养分。 他拣起那件法宝的时候,那名邪修还没有现身,他便做了两件事情。 他让宇宙锋悄无声息去往河流远方等着,同时裹住宇宙锋的布被他收进了左手里。 那团布在随后的战斗里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被河里的岩浆燃烧成一道火焰。 要算死一名境界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对手,任何细节都不能出问题。 那名邪修看着布团引发的火焰,以为是他在岩浆里燃烧,难免有所松懈。 没有修行者能在岩浆里存活,除了通天境大物,或者身有异宝。 那名邪修没想到井九还活着,还能掀起如瀑般的岩浆攻击自己,更没想到一把很宽的仙阶飞剑早就已经在身后的幽暗里等着自己。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怎能不死。 准确来说,那名邪修不是井九用剑杀死的,而是被他算死的。 井九推算清楚了这场战斗所有的走向,当然那些推算不见得都会实力,因为邪修的想法与应对随时会变,不过整体框架已经确定,某些细节变化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 这才是真正的青山剑道。 太平自然极擅此道,他也不差。 从小山村开始,井九一直表现的不通世务,记性还有些不好,实则只是世务这种事情对他没有什么意义,若落在修行或是剑道上,自然大大不同。 …… …… 岩浆河流缓缓流淌,没有涛声,只吸与河岸摩擦时发出的低沉声。 井九睁开眼睛,望向河面。 河面邻着空气,温度渐低,重新变回幽暗的模样。 那名邪修应该死透了。 他取出那件法宝看了两眼,神情微异。 这件法宝的本体是一个鳞片,却不知道是哪种生物的鳞片,从重量与体积来看,那种生物应该不小,但远不如苍龙那般夸张,甚至没有鬼目鲮大。 生命的层级与大小没有绝对关联,不然他在遥远海里的那位朋友,就应该是这个世界里的最强者,好吧,那个巨人确实也很难找到什么对手。 剑识落下,井九在这件法宝里感受到了极其精纯的火意,明显不凡,本主极有可能就是生活在地底岩浆里的火蛟或是别的异种妖兽。 只是可惜鳞片剥落的时候,那个本主还没有成熟,鳞片真性不存,被那名邪修苦炼多年才勉强变成法宝。 鳞片里蕴含着如此精纯的火意,应该很能御火,先前被他的右手烫出几道青烟,完全是因为那名邪修强行灌注了很多怨魂阴灵进去,反而破坏了鳞片的本质。 井九摇了摇头,心想那名邪修不擅炼器,有些可惜了如此美质的材料。 他没有太过遗憾,像这样的良材与法宝他见得太多,而且他要这件法宝是因为它足够坚硬,可以拿来做磨剑石。 既然拿来磨剑,这法宝最终肯定会变成粉末,也就不存在浪不浪费。 …… …… 岩浆河流缓慢地流动,偶尔表面撕裂开来,射出如墙般的红光,照亮幽暗的洞底。 摩擦的低鸣与偶绽的火焰,对井九没有任何影响,他坐在河边,右手在法宝上不停摩擦,神情专注,随着法宝的磨损不时调整入手的角度与力度。 这件由鳞片炼成的法宝确实很硬,而且不是一味的硬,与镇魔狱里那位大妖的遗骨相似,手感很好,温润如玉,只可惜稍微有些脆。 数日后,只听得啪啪几声响,那件法宝裂成了极小的碎片。 无数只怨魂与阴灵从法宝里涌了出来,带起阵阵阴风。 按道理来说,法宝碎裂,再无事物可以控制这些怨魂阴灵,它们应该按照本能逃离,然后顺着地缝去往地面或者更深处,去寻找血食与魂食。 但这些怨魂阴灵眼睁睁看着井九磨了数日法宝,本能里生出一层更深的恐惧,根本不敢离开,就这样飘浮在他的身周。 如果有人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以为他是个残害无辜生命,炼制魔器的邪修。 这便是认主了吗? 换作别的故事里的主角,或者会把这些怨魂阴灵收在身边,看看怎么处理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井九却理都不想理,直接准备离开。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三百年前,雪国兽潮再次南下,人族强者尽数去援,柳词与元骑鲸带着诸峰强者去了兰陵雪原,青山便只剩下些年轻弟子。 冥师带着部属趁着这个机会,通过青山大阵,潜至神末峰,想要夺回冥皇之玺,然后被他一剑斩之。 除了冥师,其余的冥部强者都死了。 柳词回来后,劝他把尸体处理一下,他因为懒就拒绝了。 事后,那些冥部强者残留的魂火在神末峰里飘了很多年,最后变成了怨灵。 井九还是没有理会,反正那些怨灵影响不了他,也吓不住有资格去神末峰拜见他的那些晚辈。 数百年后,他提着赵腊月再登神末峰,又遇到了那些怨灵。 这说明了一个道理,既然这件事情与你有关,那么你就别想着偷懒。 即便能偷一时懒,三百年后你还是得亲自动手。 如果他不理会这时候悬浮在身周的那些怨魂阴灵,说不得多年后还是他的事。 他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摇了摇头,握住宇宙锋一剑斩落。 那些阴灵触着这道清冷的剑意,便碎成最细微的尘粒,就此归寂。 那些怨魂却没有立刻散去。 宇宙锋从河流里带起无数红热的岩浆,组成数百个有些模糊的文字,仔细辩认似是果成寺里的某篇经文。 火光照亮幽暗的洞穴与那些怨魂的脸。 那些怨魂的脸渐渐模糊,戾气渐渐消失,最终化作清光,散于无形。 不管是阴灵还是怨魂,没有法器加持便无法发起潮水般的恐怖攻击,而且他先天不惧邪秽,自然能够轻易一剑斩之。 但事实上这一剑绝不简单,复杂到了极点,甚至已经接近完美。 除了他再没有人能斩出这一剑,就连他自己如果不是在果成寺里听了六年的佛经也做不到。 井九把法宝的碎片扔进河里,然后凌空而起。 他不准备离开,古战场里的无数妖骨在下面等他,想到这点,便是他也有些期待。 他倒转身体,伸出右手。 嗡的一声轻响。 幽暗的洞里生出一阵微风。 他消失了。 地面上出现一个浑圆的洞口。 火热的岩浆从下方的石缝里涌进洞里,重新填满,然后渐渐变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 融岩成河,说明已经深入地心。 不管是正派还是邪道,人族修行者很难在如此酷热的环境里生活。 井九没有再遇到隐匿的强者,也不知道这算运气好还是运气糟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破开岩壁飞了出来。 这里是一个极其巨大的地底洞穴,洞顶与地面有数百丈高,显得非常空旷。 一条由火热岩浆形成的河流,在地面不停流动。 如果不是那些岩浆太过炽热明亮,奔涌太急,撞击河岸发出轰隆的巨响,他甚至会以为还在先前那条河边。 人不可能踏进两条一样的河里,但兜兜转转,总会遇到相似的风景。 他落在河畔,向着远方望去。 明亮而高温的火河向远方绵延了十余里远,然后在某个地方忽然分岔,变成了两条河。 不是一条河向东一条河向西,而是一条河向上一条河向下。 有些人经历这样的事情,看到这样的画面,可能会生出些感慨,井九还是没有。 就算有,也看不出来。 河里不停喷出火焰与更可怕的岩浆,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 下一刻,他转身向缓坡上走去,感受到前方的气息越来越清楚,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无数年前,缓坡那边曾经是人族与冥部厮杀的古战场。 聚魂谷被中州派封印之后,古战场沉降到了地底最深处。 那好像是三万年前的事情,中州派刚开派不久,正处于第一个全盛时期,但他有些不确定。 多年过去,人族强者遗骸肯定早就已经被运走安生安葬,那些冥部强者的尸体也没有留下,想要在这里找到那些强者留下法宝与修行秘籍更是痴心妄想。不过他找的是那些妖兽的骸骨,人族修行宗派再如何贪婪,剥皮取肉夺丹,想来对那些沉重而巨大的骨头也没有兴趣。那些妖骨除了硬没有任何用处,泡茶喝对修行者也没有意义,刚好留给他来用。 井九这样想着,来到缓坡最高处,向着下方望去。 这边的洞穴更加巨大,地面是一片黑色的原野,足有数十里方圆。 河流的火光照亮洞穴,洒落原野,就像是晚霞一般。 晚霞里的原野上,散落着数百具巨大的妖骨,投射出更加巨大的黑影。 这些死去的妖兽依然保持着当年战死时的模样,还是那样巨大,那样恐怖。 这片曾经的古战场似乎没有经过数万年时光,但还是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 井九来到一具白色的大妖骸骨前。 从骸骨外形看,这个大妖有些像普通的大象,却要大十倍有余。 井九最感兴趣的是这只大妖的牙骨。 他伸出左手,却摸了一个空。 那根长约十丈的巨大牙骨就这样碎了,变成满天雪花,洒了他一身一脸。 紧接着,那座大妖的骸骨像狂风里的草屋般散架,塌落在地面,同样变成了粉末。 井九沉默了会儿,走到另外一具大妖骸骨前,伸出左手尾指。 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大妖骸骨散架垮塌,变成黑色原野上醒目的白色粉末。 数万年。 一切都已腐朽。 镇魔狱里的那截妖骨在苍龙的胃里泡了很多年、被他的右手从夏天磨到初秋,才磨成粉末。 原野上的这些大妖骸骨,却是触之而溃。 数万年的时光已经来过,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已经炫耀过它的力量。 时间的伟力,果然才是天地间最锋利的那把剑。 井九站在数百具巨大的骸骨间,沉默了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离开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心,衣袂轻飘带起一道微风。 数百具巨大的骸骨缓缓坍塌,想来再过些年,便会与黑色的原野融为一体。 井九没有回头看一眼,向晚霞起处走去,回到河畔坐下。 河里的岩浆跳跃着,迸发着,如倒挂的瀑布,如雀跃的生灵。 轰隆声不绝于耳。 河流向前而去。 逝者如斯。 当不舍昼夜。 但若有万古可期,何必不舍。 井九平静想着。 第十一章顺流逆流 舍得昼夜,还是要争朝夕,如此万古才更长。 按道理,井九想完那句话后便应该离开,但他没有起身,还是坐在河边发呆。 离开青山是为了寻找磨剑石,现在镇魔狱的妖骨没了,聚魂谷底的妖骨也都变成了尘埃,又该往哪里去呢? 他还是那个不理世事的人,在某些细微处终究发生了些变化,比如他偶尔会离开青山,游历的时候身边经常会有人,不管是顾清还是过冬,又或者是赵腊月,现在竟有些不习惯一个人,觉得有些无聊。 他没有取出竹椅,岩浆河畔的温度太高,随时会溅出火来,万一把竹椅烧了,那太可惜。 他也没有拿出瓷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很少玩堆沙的游戏。 他忽然站起身来,收好白衣,向岩浆里走去,宇宙锋在后面静静跟着。 他不是被数万年时光震撼的心灰意冷,决定投河自杀,焚身以火,只是想去洗个澡。 火红的岩浆就像是金色的水般,被他从河里捧起浇在脸上,然后顺着身体淌落,在河面溅起数百朵火星。 除非是那些道炉与仙阶法宝产生的阳罡之火,很难有火焰能够伤到他,包括这些炽热而恐怖的岩浆。 岩浆的温度极高,他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滚烫的意味,身体难得地感受到微微痛意,继而生出舒爽。 蒸汽浴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按摩也不行,没想到今天却在地底的火河里发现了类似的乐趣。 井九觉得很舒服,干脆躺进了岩浆里,用双手枕着后脑勺,望着洞顶石壁上的晚霞图案,有些出神。 …… …… 很多修道者其实都没有想明白,飞升与长生之间其实并没有不可切断的关联。 飞升不意味着长生,那些离开朝天大陆的前代仙人说不定早就死了。 长生也不见得一定要飞升,就井九的观察,天光峰顶的元龟至少还能活几万年,甚至更久。 长生,是为了活着。 飞升,是为了出去。 活着与出去都是为了可以不停地寻找新的乐趣。 这种乐趣包括但不限于生命本能的享受,更多指的是发现你不了解的知识、你没有接触过的法则、你没有想象过的未知世界。那么在岩浆里洗澡、像泡温泉一样泡在岩浆里面自然也是一种。 按照井九的行事,他就算偶尔会有这方面的乐趣,也不会在这种乐趣里停留太久。 因为这种新奇的经验依然是可以推算出来的,是意料之中的。 今天他在岩浆里躺了很长时间。 进入地底之前,他在野湖边坐了整整一夜。 当初在东海畔的通天井,他往下面看了很长时间。 都是因为犹豫。 行前他已经算到,聚魂谷底应该很难找到合用的妖骨,甚至可能会有些危险,但还是来了。 因为这里离深渊很近,那边就是冥界。 他不愿意去雪原,因为雪原危险,他更不愿意去冥界,因为那边也很危险。 按道理来说,他根本就不应该犹豫,直接转身离开便是,为何这时候要躺在岩浆里,看着满天晚霞发呆? …… …… 很少有人知道井九喜欢什么。 柳十岁只知道他喜欢躺在竹椅上,所以不管在天光峰还是在果成寺都没忘了种几丛竹子,好方便修补竹椅。 顾清只知道他喜欢看雪,所以每年落雪的时候,便会主动和元曲从道殿里搬出来,把临窗的好位置留给师父。 赵腊月只知道他喜欢自己留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所以她偏偏不干,但还是坚持要他给自己梳头。 但就连他们三个人都不知道井九真正不喜欢什么。 有很多事情他不愿意做,那是因为懒,或者觉得无意义,并不意味着他不喜欢。 比如他不吃火锅,只是觉得吃这个动作并无意义,不代表他不喜欢火锅。 当年在上德峰,师兄与元柳二人吃火锅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坐在旁边看。 这种习惯一直留存到现在。 现在,他很喜欢看赵腊月吃火锅。 朝天大陆无数座酒楼里,都有被他看残的白汤。 只有过冬知道答案。 井九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欠人。 不管是情还是钱还是别的事物。 当年烟消云散后,在遥远的外界,他的身体依然留着一口浊气。 那便是未结的因果,未尽的未缘。 飞升失败便是因为这些,他自然极不喜欢。 所以重生以来,他很注意这些方面,以往欠的那些都想法弥补,偏又多了些新债。 最大的债主便是冥皇。 在镇魔狱里,冥皇传他魂火之御,他答应帮冥皇找一位继承者,把冥皇之玺与魂火之御都传给那人。 十三年过去了,他还没能把这件事情做完。 他把宇宙锋放入宇宙里,闭上眼睛,向着岩浆下方沉去。 岩浆密度很高,普通人如果不被烧成灰烬,也无法沉下去,但他自然不同。 他顺着岩浆河流向远方流去,就像一块石头。 十余里外便是河道分岔的地方,一道河流向上,一条河流向下。 顺流逆流,河流自己会做选择。 这是不负责任的随波逐流还是果成寺的和尚们喜欢说的随缘,或者还是懒? 可能井九自己都没有答案,他只能明确地感觉到,随着在岩浆里越来越深,身周的温度越来越高,他右手稍微变得软了些,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顺着岩浆河流飘了很长时间,某天忽然撞到了一个东西,睁开眼睛,发现拦住去路的是一道墙。 这道墙是透明的。 岩浆河流遇到那堵墙,无法继续向前,激荡而回,形成无数个小漩涡,生出无数团火苗,看着就像几千个灶眼。 如果回到地面,只能看到天空,看不到墙,所以这里是地底。 井九背着双手走到那堵透明的墙前,望向远方。 这道墙很高,绵延不知多少里,根本看不到尽头。 那边是幽暗的深渊。 深渊的那边便是冥界。 想要成为人族正道宗派领袖,强大是必须的条件,但绝非全部,你还必须为了人族担起很多责任,付出很多代价,比如镇守人间与冥界之间的通道。 朝天大陆那些历史悠久、声名显赫的宗派都有自己镇守的通道。 无恩门镇守的是万寿山底通道,东海畔的通天井则是由水月庵与果成寺共同监视,一茅斋镇守的是千里风廊。 中州派地位最高,实力最强,责任自然也最大,苍龙化身镇魔狱镇守朝歌城,同时还要负责聚魂谷底的通道。 这道绵延不知多少里的透明巨墙应该便是中州派的封印,从散发出来的气息看,确实强大至极,坚不可摧。 青山宗没有镇守的冥界通道,因为南方水泽丰润,地底裂缝被充塞,但同样付出了很多。 如果说中州派付出的是神兽被困以及封印所需的强大法宝与阵法,青山宗付出的便是剑与血。 井九背着双手站在透明巨墙前,静静凝视着那边的深渊。 十三年前,冥皇也是隔着一层透明而无法打破的屏障,静静凝视着那边的深渊。 当时冥皇的视线里满是对故乡的怀念,此时他的眼神却要复杂很多。 他的视线穿越深渊,落在极远处的冥界。 冥界的地貌与天空与这边很相似,也有险峻的山峰,但没有太阳,光线极度晦暗,只能凭着地火照明。 一条略显明亮的河流在群山间蜿蜒流转,给两岸的生命带去光亮与希望。 井九收回视线望向自己的右手。 在岩浆河流里浸泡了这么长时间,他的右手软了一些。 他一直背着双手,实则是在用左手揉捏右手的食指。 那根食指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实则更加锋利,已经快要回复完好时的程度。 井九伸出食指,点向身前的透明巨墙。 那道透明墙似乎没有厚度,也没有任何弹性。 这听上去很普通,但细思起来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甚至可以说难以想象。 也不知道三万年前中州派封印此地时,前代仙人究竟用的什么阵法,又消耗了多少法宝。 一声轻响,井九的指尖落在透明墙面上。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回馈,他挑了挑眉,浑身剑意骤然暴发。 数千道极其细微又凌厉至极的剑意,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就像被风吹落的柳叶一般,四处打着旋。 脚下的几块黑石被切成粉碎,河里的岩浆表面出现了无数裂缝,而且无法弥合。 哪怕在果成寺里面对玄阴老祖时,他也没有进入这种状态,而当渡海僧偷袭时,他又受到了仙箓的影响。 重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展露出最强的模样。 瞬间,他的脸色便变得极度苍白。 啪的又一声轻响。 他的指尖似乎刺进了透明的墙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用肉眼去看,哪怕凑在他的指头那里去看,都不会看到任何变化。 井九有些疲惫,这一指似乎耗尽了他的剑元。 他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修行。 透明巨墙在他的眼前,清楚显出深渊与更远方的冥界,就像是一幅巨画,等着他醒来再次欣赏。 七十息后。 岩浆河流忽然变淡,一道阴影不知从何处生出,落在了他的身上。 井九睁开眼睛,望向透明巨墙的那边。 那道阴影里的味道非常阴冷而诡异,他并不陌生。 这是某位冥部大人物的投影。 冥部现在想影响朝天大陆,绝大多数时候只能采用这种方式。当年中州派元婴长老魏成子暗杀赵腊月不成,逃亡路上便是被冥师三弟子用影子杀死,青山弟子简若山私下调查左易被杀一案,也是在监利城外的破庙里死于同样的手法。 这位冥部大人物很强大,境界远远超过现在的井九,相信他的影子想要杀死井九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但在井九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甚至连警惕都没有。 他早就知道对方会出现。 因为对方本就是他喊过来的。 …… …… “你是谁?” 透明巨墙的那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眯着眼睛,没有眉毛的脸上流淌着彩色的光线,却依然压不过他的衣衫。 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衣服,颜色非常鲜艳,在满是黑白与隐隐火光的背景里,显得异常醒目。 冥界没有蓝色的天空,没有绿色的原野,只有枯燥的黑白灰暗色调,普通民众的衣饰也一般是这种颜色,只有地位极高的贵族才有资格着彩。 当初在镇魔狱里,井九初见冥皇时,冥皇便穿着五彩的衣裳。 这人衣衫的颜色如此醒目,自然在冥部的地位极高。 这人得到井九的传讯,居然能在七十息的时间里,穿越深渊来到这里,速度实在惊人。 三百年不见,果然更强了。 井九想着这件事情,有些感慨。 那人神情微沉,散发出一道强大的气息。 就像冥界里的绝大多数一样,他也很矮小,约摸只有四尺高,但此时随着气息散出,给人的感觉却无比高大,仿佛就连这道透明巨墙都快要拦不住他。 如此强大的气息,放眼朝天大陆也没有几人,只怕与柳词处于相同层次! 井九说道:“既然你知道蚊子的来历,便应该猜到我是谁,我不相信太平没有对你说过镇魔狱里发生的事情。” 那人静静看着井九,问道:“你到底是谁?” 井九说道:“我是执玺者。” 蚊子。 玺。 那人沉默了会儿很长时间,问道:“陛下还活着?” 井九摇了摇头。 那人说道:“如果陛下死了,为何蚊子里还有他的魂火?” 井九说道:“我说过,你应该知道他死前我就在他的身边。” 那人望向深渊下方那条安静的冥河,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交出冥皇之玺,我今天不杀你。” 井九说道:“你觉得我应该怕你?” 那人抬起头来,盯着井九的眼睛,声音毫无情绪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井九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冥师。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你想听吗?” 比如三百年前,你差点被某个人一剑砍死。 是的,这位气息深不可测、与柳词同级的蓝衣人便是当今冥部的最强者冥师。 他静静看着井九,忽然问道:“你要什么?” 井九说道:“那只蚊子里有冥皇的魂火,足以说明你的正统性,可以助你平息冥部纷争,你抓紧时间选择一位合适的皇位继承人,送到人间让我看看。” 冥师眼睛眯的更加厉害,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井九说道:“这是冥皇临终前交待我的事情。” 冥师面无表情说道:“当年陛下去了人间,结果再没有回来,你觉得这种事情可能再发生一次?” 井九说道:“新皇如果没有得到我的认可,冥皇之玺便不会回到冥界。” 冥师说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你是对我冥界有恩,可是……你自己要什么呢?” 还是先前那个问题。 井九对冥师说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和青山联手,除了太平?” 冥师微笑说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井九说道:“我说过我还知道很多别的事情,比如你是太平在冥部收的弟子。” 听到这句话,冥师神情微变。 井九继续说道:“按照入门年龄来算,你应该在柳词与元骑鲸之后,所以你就是小三。” 冥师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道:“既然你知道我与真人之间的关系,还想劝我与青山联手?” 井九平静说道:“我很擅长说服他的弟子背叛他。” 第十二章神末峰的小东西们 冥师没有什么反应。 他没有看着井九的脸若有所思便答应了请求,也没有向深渊里呸一口。 “野草燃烧起来必会燎原,人间的普通人死光了,一定会轮到冥界。” 井九问道:“太平的野望难道没有让你不安?” “不穿衣服还能侃侃而谈,能够穿越如此高温的岩浆河流,我真的很好奇你的脸皮究竟有多厚。” 冥师看着他的下体,认真说道:“冥皇之玺居然在你这种人的手里,这让我比较不安。” 井九才想起来,为了防止长时间的岩浆浸泡损毁已然不多的白衣,自己走进岩浆河流的时候便已经脱了衣服。 身无寸缕,就是他此时的模样。 接着他想到当年在镇魔狱与冥皇初见的时候,自己也没有穿衣服。 自己与冥界果然有些犯冲,不亲自下去而是让冥师把人送上来,这个选择看来是对的。 井九想着这些,没有取出衣服穿上的意思。 既然这种状态让冥师感到不安,那么他想要说服对方,保持这种状态比较好。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到脚下传来一丝震动,转身向着岩浆河流上游望去。 岩浆河流里忽然生起无数道浪头,从远方向着透明巨墙咆哮而来,更远处隐隐有道若长堤般的惊天巨浪。 河面急剧升高,很快便淹到他的脚下,接着继续向上。 岩浆疯狂地拍打着崖壁,激起千堆火。 井九踏空而起,看着下方奔涌恐怖的岩浆火浪,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隐隐听到一声愤怒的咆哮,那并非河流的声音,然后感应到了一道强大的神识威压。 冥师也听到了这声咆哮,感应到了那道威压,神情微变,心想火王怎么会醒了? 透明巨墙隔绝人间与冥界,便是通天境的大物也很难穿过,而且以他的境界修为根本不惧对方,只是有些意外,那个小家伙向来习惯在岩浆里沉眠,为何会忽然醒了过来,而且表现的如此愤怒? 冥师对井九说道:“你的事情,我会仔细考虑,十年后冬至那日,你在通天井畔等消息。” 井九说道:“你很着急?” 在他想来如果连冥师都不想与那道威压的主人朝面,那么自己更应该尽快离开。 冥师微微一笑,说道:“如果让它看到我们在一起,中州派一定会指责你勾结冥部,我这是为你考虑。” 说完这句话,他背起双手,像小童般飘走,很快便消失在深渊里。 井九收回视线,转身望向岩浆河流的上游,心想如果那道威压的主人与中州派有关,那便应该是当年封禁聚魂谷一事的后续,为何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就连师兄的笔记里都没有记载? 那道威压越来越近。 如堤般的巨浪也随之而来。 很快,巨浪很快便到了他的脚下,轰向那道透明的巨墙。 轰的一声巨响。 崖洞摇晃不安,不知落下多少石头。 火红的岩浆冲天而起,把他卷进了河里。 就在他落进河里的那瞬间,看到了一个画面。 一只金色的鲤鱼从狂暴的岩浆河流里跃了起来,摆动身躯,把崖壁上的那些阴影撕扯下来,吞入腹中。 那是冥师留在人间的投影,他离开的时候没有收回,故意留给这只金色鲤鱼吃掉。 这也是他留给井九的问题,如果答不好,真的有可能送命。 井九怎样才能说服那只金色鲤鱼,他没有与冥部勾结,只是想说服冥师与自己合作? 没有人会相信这么荒唐的事情,事实上,在漫长的历史里这种事情只在太平真人与冥皇身上发生过一次。 而且首先他需要弄清楚,这只金色鲤鱼究竟是什么,居然如此厉害,连冥师的影子都能吃掉。 啪的一声轻响,那只金色鲤鱼重新落回岩浆里,溅起一蓬火浆。 狂暴的岩浆遇到透明巨墙折回,经过井九身体时,流势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这些变化被岩浆准确地传给了金色鲤鱼。 金色鲤鱼速度奇快地向井九游来。 密度极大的岩浆似乎对它没有任何影响,甚至仿佛变成了润滑剂,让它游的更快。 很快,金色鲤鱼便来到了井九的身前,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井九也在看着这只金色鲤鱼,注意到它摆尾的时候,本就在燃烧的岩浆火苗竟会变成幽蓝的颜色。 难道它的身体温度比岩浆还要高? 这只金色鲤鱼绝非凡物,只是生的有些像鲤鱼。 井九心想,那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只金色鲤鱼忽然嘟圆了嘴,像吐泡泡般问出一句话:“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 …… “你算什么东西,居然也想学小师叔那样?” 一名青山弟子盯着平泳佳的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说道:“没剑你就别想参加承剑!” 初春天气,青山迎来了又一次的承剑大会,在洗剑溪旁学习了数年的内门弟子们紧张而又兴奋地等待着诸峰师长的挑选。平泳佳自然也不想错过机会,悄悄来到洗剑溪尽头的断崖前,却被一位平日里看他不顺眼的同窗拦了下来。 他看了眼断崖上那些被云雾遮住的高台,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也怪不得别人,更怨不得神末峰上那位顾师兄,只能说自己过的太糊涂了些,既然这一年里那边始终没有什么消息,这次也没有传信,自己来做什么? 今次参加承剑大会的内门弟子素质都不错,当然没有办法与井九那一年相比。 那年除了井九,还有赵腊月与柳十岁,顾清下一次才拜到井九门下,但首次亮相也是那一年。 那届承剑大会出了两个天生道种,两个无形剑体,还有顾清这位已经确定的帝师,真是数百年难得一遇的盛景。 自然没有人会忘记那届承剑大会最特殊的地方。 井九与赵腊月都选了神末峰,顾清也去了神末峰,就连柳十岁与神末峰的关系也很特殊。 神末峰传承重续,锋芒渐露,从那之后所有参加承剑的弟子都把神末峰排在了首选,只可惜除了那个明显走了后门的元姓少年,再没有谁有机会。甚至连续好几届,神末峰都没有参加过承剑大会,洗剑溪旁的弟子们渐渐绝了心事。 诸峰师长就在云雾里的高台上,还有些站在崖间的山道上,听说因为雪原的事情前来观礼的宗派少了很多,但果成寺与大泽和悬铃宗还是来了人,其中属于神末峰的那座高台,已经空置多年。 溪畔忽然骚动起来,甚至响起数声惊呼。 那座高台上出现了一道身影。 神末峰来人了! …… …… 元曲看着溪畔那些激动的年轻弟子,很自然地想起自己参加承剑大会时的画面。 那时候他扮演的角色是井九的坚定支持者与呐喊鼓吹者,这些年里他偶尔会回想,如果当年不是如此,那即便有太祖叔公这层关系,自己也不见得能上神末峰。接着他感应到了四周投来的关注视线,不禁暗自叫苦,心想自己在神末峰就是个打杂兼送信的,为何师父偏要自己来做这件事。 那些视线里自然满是探询与疑问,今年神末峰为何会出现在承剑大会上,准备选谁? 这种事情自然是不好问的,问了也没有人会说,不然稍后争夺弟子的时候会遇到很多麻烦。 但有人不在意这些,玉山师妹得了师长的吩咐,从上德峰的石台处走了过来,好奇问道:“谁啊?” 元曲自然不会回答,苦笑说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 …… 承剑大会开始,年轻弟子们走到溪面上,开始演练自己的飞剑,然后满脸希翼地望向……元曲。 元曲始终没有开口。 其余诸峰弟子里也有很多赵腊月与井九的崇拜者,但在这样的气氛里难免还是有些不悦。 这个时候,平咏佳走了出来。 他已经准备放弃,但看着神末峰忽然来人,心里忽然生出很多希望。 主持承剑大会的昔来峰长老看着他皱起了眉头,问道:“你的剑呢?” 平咏佳低声说道:“还没拿。” “没剑?” 那位昔来峰长老的声音忽然拨高了数分,喝道:“没剑你参加什么承剑!” 平咏佳再次变得不自信起来,喃喃说道:“我……” 昔来峰长老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幽幽说道:“你要敢学井九当年那样说自己忘了,我这时候就把你揍一顿。” 平咏佳摊开双手,一脸无辜说道:“弟子确实是忘了啊。” 世间再无井九这样的人。 所以他哪里可能是忘了取剑。 一年多前,他看到碧湖峰顶雷暴洗剑的画面,深受震撼,暗自下定决心,便去了剑峰取剑。 谁曾想到,他历经千辛万苦才登上剑峰,没能找到自己的剑,却遇着了两个人。 然后,顾清专程到洗剑溪畔找了他一次。 接着,有只猴子给他送了一封信,顾清在信里说让他不要急着取剑,等着安排。 到这个时候平咏佳还不知道自己遇到了怎样的好事,那便是真的白痴了。 于是他再没有上过剑峰,老老实实、欢天喜地在洗剑阁里读书、修行,一直到了今天。 他真的很冤枉,绝对没有忘记门规与取剑,问题在于,顾清是不是忘了那封信? 没有剑自然无法演剑。 骄傲的洗剑阁同窗们自然也不会挑战他。 平咏佳站在溪水石头上,觉得好生尴尬。 就在这个时候,雾里高台上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你可愿承剑天光峰?” “你可愿承剑清容峰?” 洗剑溪畔一片哗然。 无数道视线落在两座石台上。 梅里师叔与林无知对视一眼,有些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微微一笑。 那天顾清去洗剑阁找平咏佳的时候,他们都在场。 神末峰看中的弟子,他们怎能错过。 元曲也很吃惊,赶紧走到崖畔,说道:“等等,等等,这孩子可是小师叔先看中的。” 轰的一声。 洗剑溪畔顿时变得更加热闹,崖上同样如此。 诸峰师长走到崖畔,向下方望去,就连大泽、悬铃宗的客人也走了出来,显得极为好奇。 井九是年轻一代最强者,是世所公认的剑道奇才,他志在必得的弟子,剑道天赋该是何等样夸张? 第十三章走出雪原 没有任何悬念,平咏佳选择了神末峰,人们也没有机会看到他的剑道天赋。 梅里师叔与林无知再次对视微笑,他们已经为清容峰与天光峰尽了力,也没有什么办法。 承剑大会还没有结束,元曲便带着平咏佳在那些不舍的视线里离开。 来到神末峰顶,元曲交待他在这里稍候,便匆匆转身向山下跑去,想来是要去对玉山师妹解释什么。 峰顶无人,残雪犹存。 平咏佳很紧张,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他不知道传闻里的井九、赵腊月是不是正在哪里观察自己。 没过多长时间,顾清从道殿里走出来,对他说道:“秋天的时候我闭关,忘了通知你,好在你自己没有忘记。” 平咏佳赶紧行礼,心想哪里是没有忘记,这完全要归功于自己胆大心贪,只是这些话自然无法出口。 顾清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微笑说道:“是不是很好奇师父为何会选择你?” 平咏佳连连点头。他现在自然知道去年登上剑峰时遇到的那对年轻男女便是神末峰的二位师长,但凭此便能拜在神末峰门下总让他觉得有些怪异,心想难道自己撞破了什么? 顾清问道:“二位师长在剑峰闭关的位置,你知道有多高吗?” 平咏佳想了想,说道:“当时只想着往更高处走,越高越好,后来被吓得连滚带爬下去,不知道有多高。” 顾清笑了笑,说道:“那看来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天赋有多高。” 剑峰难行,能登多高往往便意味着那名青山弟子在剑道上的天赋有多高。 井九与赵腊月在剑峰闭关,选的地方自然极高,所以平咏佳的剑道天赋自然也极高。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平咏佳很快便想通了,想到自己居然是二位师长认可的剑道天才,高兴地挠了挠头。 看着他的动作,顾清便想起崖下的猿猴们,对这个新入门的师弟感觉更加亲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日后好好修行,不要给师父丢脸。”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开,准备去道殿继续闭关养剑。 平咏佳怔住了,看着顾清快要走进道殿,不由急了,喊道:“那个……师兄,那我接下来做什么?” 顾清停下脚步,转身说道:“剑阁的功课如果学完了,你先养剑,以后修行哪座峰的真剑,等师父回来再说。” 平咏佳睁大眼睛问道:“养剑?您让我不要先急着取剑,我现在就没剑啊。” 顾清说道:“没有剑就先养意,至于剑的事情你不要着急,不然将来师父要给你换剑的时候,会很麻烦。” 这是他的亲身经验。 他现在是游野境,已经养成剑鬼,却忽然要换剑,这很容易出现大问题。 即使那把剑是宇宙锋,他还是觉得很麻烦。 平咏佳不知道他的担心,听着他的话后很是喜悦,心想进神末峰居然还包送飞剑,这福利真是极好。 …… …… 今年青山的承剑大会,有两件比较引人注目的事情。 神末峰又新招了一个弟子,两忘峰则是没有出现。 两忘峰弟子们,现在都在遥远的北方,在与雪国妖兽们战斗的第一线。 其余诸峰的长老弟子,也有很多去了白城,由方景天亲自领队。 初春时节,白城寒意深重,依山而建的军营里,到处都能看到蒸腾的白烟。 那里没有温泉,只是有无数个装满热水的大桶。 这几年已经有数次小兽潮,镇北军减员不算太厉害,但伤兵特别多,这种时候特别需要热水与医药。 果成寺的医僧们负责后者,一茅斋等擅长符道的宗派则负责包括前者在内的供暖、后勤事宜。 青山弟子们则像过往无数年里那样,负责杀敌。 数十道剑光自雪原归来,落在山前的原野上。 过南山视线扫过,再次数了一遍人数,确认没有同门落在雪原里,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包括他在内,顾寒、尤思落、简若水等两忘峰弟子都已经晋入游野境,战力很是强大,带着同门负责追杀那些脱离战场、可能南下的厉害怪物。不是正面战场,凶险却更大,数年时间里,已经有七名青山弟子身受重伤被送回了青山,而随着兽潮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威力越来越大,相信死亡很快便会到来,而且让他们有些忧心的是,随着雪原的局势紧张,冷山里的那些邪道宗派已经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过南山说道:“只希望昆仑派的道友们能够控制住局面。” 顾寒面无表情说道:“就凭那些没用的东西?依我看不如趁着雪原暂时安静的时间,我们去冷山那边清理一次,震慑下那些宵小之辈。” “这件事情就不要算我了。”人群里传来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 过南山等人望过,发现是卓如岁,不由神情微异。 顾寒盯着他说道:“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像玄阴宗这样的邪道势力借机坐大?” 卓如岁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说道:“人家现在叫玄阴教,听听这名字,明显是和风刀教对着来的,刀圣都不着急,你们急个什么劲儿?” 人们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 在年轻一代弟子里,卓如岁的名气当然极大,那年青山试剑,他终于从天光峰顶出关,一举战胜赵腊月,更是让他的声望到了极点。 两忘峰弟子指望他能与井九一争高低,谁曾想他在云梦山里输给井九后,行事风格竟是变得越来越像神末峰上的人。 至于那种风格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能准确说清楚,最痛恨神末峰的简若水也不行,大概就是怕麻烦或者怕那件事。 这次神末峰没有人来雪原,卓如岁是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自然还是要来的。 但与过南山完全不同,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奋勇杀敌,万事当先,以身作则这些美好的东西。 简若水脸色阴沉,看着他说道:“你如果像顾清一样怕死,干脆就别跟着来。” 听着这话,顾寒神情微变,但没有说什么。 卓如岁看着简若水,慢慢仰起脸来。 他不是想用鼻孔视人表示自己的轻蔑,而是准备嗯一声。 过南山是天光峰首徒,听过很多次师父柳词的嗯,自然知道他想做什么,沉声喝道:“都闭嘴!” 卓如岁心想我嗯一声也不需要张嘴,师兄这句话到底与自己有没有关系? 尤思落忽然望向雪原那边,说道:“那是谁?” 前次的大战结束不到百日,雪原里依然有很多危险,为何会有人独自走出来? 那个人的身法极其诡异,不过数十息时间,便从黑山处来到雪原边缘,竟看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 顾寒问道:“是中州派的人?”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只有中州派的天地遁法才会如此缥渺难测。 过南山摇头说道:“是何霑。” 青山弟子们很是吃惊。 那人走出雪原,来到了军营前方,身前的僧衣已经破烂不堪,就像刚长出来的头发一般凌乱。 看着何霑,众人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顾寒皱眉说道:“一开始就在明处的蹈红尘传人,这算是第一个?” 既然要蹈红尘,自然要隐瞒身份,才能感悟红尘真意,过往无数年间,果成寺的历代蹈红尘传人都是如此行事,直到功德圆满之时,才会亮明身份。前代蹈红尘传人,也就是现在的刀圣曹园最后选择留在北方,没有回果成寺接任住持,但当初也在风刀教里隐姓埋名多年。 …… …… 何霑明显在雪原里经历了连番苦战,受伤不轻,军营里却没有人去迎他。 不是果成寺的医僧太忙,或者是那几位大师嫌弃他行事太过招摇,毁了蹈红尘的本意,而是因为有人已经去了。 伴着清脆动听的铃声,悬铃宗少主瑟瑟化作一道青烟,来到何霑身前,扶住了他的胳膊,小脸上写满了关切。 “没事吧。” 何霑摇了摇头。 瑟瑟松了口气,接着问道:“老太君的寿辰你到底去不去?我可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 何霑又摇了摇头。 瑟瑟仰起小脸,恳求说道:“你还是去一下吧,姆妈想要看你。” 何霑没有说话。 瑟瑟声音凄苦说道:“那天肯定会出大事,我很害怕,我希望你到时候在我身边。” 何霑还是没说话。 瑟瑟生气了,把他的手甩开,说道:“你不要再想着骗我,我问过腊月姐姐,你们果成寺根本不会闭口禅!” 何霑闭着嘴,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 瑟瑟停下脚步,站在雪地里看着他的背影,带着哭腔说道:“我哭了噢,告诉你,我要哭了噢!” 何霑身体微僵,缓缓转身,望向她说道:“我在雪原里发现了姜瑞的尸体。” 瑟瑟本来就是假哭,听着这话,声音里的哭腔也消失无踪,认真而充满同情说道:“这真是令人遗憾的事情。” 何霑说道:“你就放了他,又能如何?” 瑟瑟骄傲说道:“我就杀了他,又能如何?” 何霑叹了口气,转身继续离开,身法缥渺如鬼。 瑟瑟知道自己追不上他,又是生气又是好奇,心想这等诡异的身法,他究竟是从哪里学来得? 她忽然想到青天鉴幻境里何霑随那位洪老太监学的功法,震惊地捂住了嘴巴,心想难道你真割了自己? …… …… 白城后面有座山。 山下有座小庙。 庙里有座金佛。 以往这座庙里没有和尚,现在终于有了一个。 一个在禅宗里地位最高的小和尚。 禅子来到白城已有七年时间。 这七年他一直在这间小庙里玩泥巴,解棍山,偶尔出去亮个相。 如果把禅子换成前些年的过冬,刀圣应该会满意很多。 禅子自己也不满意,觉得很无聊。 棍山忽然垮塌,散落在门槛前的地面上。 这不知道代表着什么兆头。 禅子看了两眼,没有算出来便作罢,伸了个懒腰,说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那道浑厚而隐约有所缺失的声音在庙里响了起来:“你很着急?” 禅子说道:“寺中生乱,渡海险些铸成大错,我却无法回去,岂能不急?” 刀圣说道:“待雪原里分出胜负,便会太平。” 禅子的眼神变得清冷了数分,说道:“太平重现人间,说不得你也要回去了。” 刀圣沉默了会儿,说道:“不知道冷山的动静与那位真人有没有关系。” 禅子说道:“玄阴宗不需要太过担心,当年被青山宗杀过一遍后,现在便只剩下那道幡。” 刀圣说道:“那道幡确实有些邪门。” 禅子说道:“当然,不然青山宗早就已经杀上门去。” 青山宗与玄阴宗有世仇,如果不是烈阳幡重新被祭炼成功,应对起来有些棘手,青山宗岂会眼看着玄阴宗在冷山耀武扬威,居然敢改宗称教。 这时,庙后忽然传来吱呀的声响。 那是山崖变形扭曲、岩层相互磨擦的恐怖声音。 禅子起身走到门槛外。 白城里的房屋已经倒塌了很多,烟尘渐起,好在风刀教早已驱走了所有信徒居民,想来不会有太大伤亡。 远处的雪原里动静更是惊人,风雪呼啸而起,直至数百丈高的天空,其后隐隐可以看到那些黑山正在摇晃。 好可怕的地震。 禅子的视线穿过烟尘与风雪,掠过那些震动的黑山,落在雪原深处。 他的眼里现出强烈的警意。 好强大的气息。 雪原边缘的人族修行者反应过来,纷纷来到空中,准备应战。 剑光闪动,宝毫穿空,一道森然而强大至极的剑意,出现在最前方。 “方景天不是对手。” 禅子声音微冷道:“让所有人都退回去。” 在修行界方景天的名气并不是太大,但禅子与刀圣自然知道那是因为这位青山宗的昔来峰主低调了三百年。 方景天是太平真人的四徒,破海巅峰、有望通天,当然是人族最顶尖的强者,便是一茅斋主布秋霄最多也只能与他战个平手,此刻的白城除了刀圣与禅子便是他的战力最强。 连方景天都不是对手,来者是谁自然很清楚,难怪禅子如此警惕。 小庙里响起钟声,示意所有修行者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战场。 “是大是小?” 那道浑厚而有缺的声音忽然变得圆融至极,就像是此刻还在雪原边缘回荡的钟声。 那是因为在极短的时间里,这道声音的主人已经做好了死战、战死的准备。 孤刀镇风雪,已逾百年。 他曾经深入雪原与雪国女王战过数场,每次都是重伤而回,没有任何胜机。 就像井九曾经说过的那样,雪国女王就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生命,除了飞升时的他根本没有任何对手。 如果对方真的走出雪原,谁能拦住她? 他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得出结论,却想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谁能拦住她,总要去拦一拦。 那么女王走出雪原的那一天,应该便是自己的死期。 第十四章最深的白 是大还是小? 这问的不是骰盅里的点数,也不是问火锅的份量。 禅子看着雪原深处,神情忽然变得轻松了些,说道:“来的应该是小的。” 刀圣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显也放松了很多,说道:“那你去吧。” 禅子抬起赤足在门槛上蹭了蹭泥,低着头说道:“为啥?” 刀圣说道:“大的我来,小的你去,你来的时候不是就说好了吗?” 禅子抬起头来,慢慢把僧袖卷至臂弯处,说道:“我年龄虽小,算上前世却又比你大很多了。” 刀圣没有理他,意思很清楚,就你那个小碗般的拳头,好意思说大? 钟声从庙里传出,穿过白城,在雪原边缘回荡,人族修行者以最快的速度向后方退去。 那道最凌厉的剑光最后才从天空里消失。 白城外的营地里只剩下来不及撤离的伤员,还有来自果成寺、宝通禅院等地的医僧。 禅子踏空而起,赤足落下的地方平空出生一朵莲花。 朵朵莲花向雪原深处而去,随寒风渐淡。 数息间,他已经来到数十里外的雪原上空。 狂暴的风雪渐渐平静,视野变得清楚很多,地震让群山里的积雪剥离落下,露出黑色的山体,在天空里看着异常醒目,就像是白砂糖里的红豆包。 雪原黑山之间,到处都是各种雪国妖兽的尸体。 那些妖兽的血不是红色,涂在雪原里,看着就像是孩童随意涂抹的色块,但浓郁的血腥味还是冲天而起。 在那些妖兽的尸体四周,更是散布着难以计数的甲虫尸体,就像是冰晶一般。 禅子站在莲云上,揉了揉鼻子。 这些并非前次兽潮留下的尸体,而就是这次地震带来的后果。 雪国女王与她孩子之间的战争真是恐怖到了极点,对这些雪原上的生命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禅子甚至在更远处看到了数十具人形雪怪的尸体。 人族修行者对雪国的了解已经颇多,知道这种人形雪怪的战斗力非常可怕,实力等同于修行宗派里的长老级人物。但这种雪怪很少会在雪原边缘出现,除了数百年前的大兽潮,便再也没有人见过。 根据前代修行强者的观察,这种人形雪怪应该是女王陛下的近侍或者说亲兵,生活在北方两万里外的蓝冰川一带。结果今天居然出现在雪原边缘,然后悄无声息死去,这是选择错了阵营被女王诛杀,还是说他们是追杀公主的朝廷高手? 在小庙里禅子清楚地感觉到那道可怕的气息,驾莲云来此后,却发现那道气息消失了。 他闭上眼睛,稚嫩的脸上忽然生出几道浅浅的皱纹。 莲云散出数十道极细的丝线,向着天空与地面飘去。 那些细丝带着玄妙难言的意味,虚实难言。 这便是果成寺的无上禅法两心通。 两心通修至极处,如果站在近处,可以知晓对方的思想,就像读心术那般神妙。 就算不知道对方是谁,在哪里,也可以通过这种禅法感应对方的大概位置,了解对方的大概状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禅子睁开眼睛,喃喃道:“恶龙也不食子,女王下手也太狠了吧。” 冰雪女王是一种高阶、却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生命,与各宗派里那些来自远古的神兽也完全不同。人类对其的了解很少,但只知道她不会阴谋诡计,因为作为北方大陆的统治者、举世无敌的至强者,她不需要做这些事情。 禅子感觉到那个小家伙藏身在如山般的雪虫尸体里,确实有些意外。 ——小家伙受伤非常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竟让它学会了隐匿气息。 看起来,在这场雪国王位之争里,败者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小家伙会不惜一切代价逃离雪原。 就算因为气温的原因它无法到太南的地方,人族也无法承受,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它留在雪原里。 莲云骤然散开,禅子像块石头般从天空里落了下来,落在了雪原上。 厚厚的积雪与雪层表面的甲虫尸体被震得粉碎,如白烟般四处飘散。 禅子赤足踩霜雪,手指那些白烟中的一缕,舌绽如雷,喝道:“定!” 那道白烟骤然一滞,隐约现出模样,那是一道白色的身影。 雪原里到处都是白色,那道身影也是白色,之所以能被区分出来,是因为它的白更加纯粹,更加深厚,明明洁白无暇,却像是最深的夜晚一般,非常醒目。 只是片刻时间,那道白色身影便摆脱了禅子意念的速缚,重新变作一道白烟,向着东南方向逃遁。 远方那些站在飞剑上与法宝上的人族修行者,看着雪原里的画面沉默不语,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女王的孩子? 由一茅斋主持的阵法已经启动,绵延两千余里的北国城墙上符文散出强大的气息。 朝廷的神卫军与风刀教众各自守着一截城墙,指挥使与风刀教主两大强者凌空而起,警惕地盯着那道白烟。 方景天来到虚境之上,脚踏仙剑,注视着下方的动静,随时准备出剑。 按照禅子与刀圣的判断,他不是这道白烟的对手,但很明显,对方现在受了重伤,这种机会自然要抓住。 在更遥远的东方天空里,有一道强大而宁静的气息隐而不发,应该是中州派掌门谈真人在亲自坐镇。 雪国是人族最大的威胁。 哪怕今日出现的并非那位不可战胜的女王,只是她的孩子,人族依然需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人类世界与雪国的疆域相接之处,至少有数万里之长,但奇怪的是,无数年来兽潮南下始终经由白城周遭的雪原山谷。如果说西南方向是冷山荒原,地底火脉太多,与雪国生命天生相克,那为什么它们不从东边走? 这是一直困扰人类的问题,却始终寻找不到答案,不过对人类来说,这是很幸运的事情。 他们只需要把白城守好。 …… …… 那道白烟没有退回雪原深处的意思,试图从东南方向突破人类的防御线,离开雪原。 很明显,它宁愿冒着极大风险面对人族强者的集体攻击,也不愿意回去面对自己的母亲。 禅子沉默不语,右腿向后踢到左腿弯上,跌坐于地。 地上满是霜雪与雪甲虫的尸体。 那些尸体没有血水的颜色,却有刺鼻的血腥味,还有无比浓郁的死亡的味道。 禅子闭着眼睛坐在尸堆里,却没有半点魔性,如真佛一般。 他的双手在身前如莲花般绽放,须臾间在风雪里结下十三道手印。 一道圆形光镜在他的身后出现,镜面上显现出无数经文,金光闪闪,禅意深远,慈悲却又肃杀。 人族营地里的修行者与神卫军都已经撤离,只有那些重伤员与医僧留了下来。 两百余名果成寺的医僧走出营地,在雪地里盘膝坐下,开始诵念经文。 “愿我之母,永脱地狱,毕十三岁,更无重罪,及历恶道。” “十方诸佛慈哀愍我,听我为母所发广大誓愿。” “若得我母永离三途及斯下贱,乃至女人之身永劫不受者。” “愿我母自今日后,对清净莲华目如来像前,却后百千万亿劫中,应有世界,成正等正觉。”(注) …… …… 经文飘荡在雪原边缘。 无数仿佛真实的文字闪着金光飘微向天空里,组成一道光镜。 这道光镜与禅子身后的透明光镜看一模一样,只是大了至少千倍,竟似要遮住半个天空。 而且这道光镜不是透明的,其色深沉至极,其质仿佛大地。 禅子睁开眼睛,眼神肃杀,喝道:“摄!” 天空里巨大的光镜缓缓流转起来,镜上的经文散出无数道金光,被无形力量凝聚成了一道光束,射向雪原。 那道光束不偏不倚落在禅子身后的透明光镜上,然后穿透而过,改变了方向,同时增强了无数倍威力。 那道光束随着禅子的视线落下,正中那道白烟! 轰的一声巨响! 那道白烟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啸,散作满天飞雪,被狂风一卷,向着雪原深处退去。 一座黑色石山垮塌大半,雪原震动不安,天空里密云翻滚。 那两百余名盘膝坐在地上的医僧,再也保持不住姿式,纷纷跌倒。 满天风雪落在禅子身上。 他没有理会,就这样从雪原里走了回来。 随着他的脚步,那些雪花从僧衣上落下。 有一片雪的颜色很深。 不是染了灰。 是深白。 …… …… (注:果成寺医僧们颂的经,用的是地藏经里的一段,改删了一部分,感觉用在女王这对母女身上,特别有意思。另外昨天把简若云写成简若水了,被嘲笑是不是没有忘记简水儿,前几天把平咏佳写成平泳佳了,还有些错的地方,就像那天说的,最近实在是苦累,过些天有时间了就修改,今天平安夜,不管过不过节,都祝大家平平安安,开开心心。我很喜欢即将走出雪原的她,不是那种喜欢,而是非常想写一个以前没写过的形象,希望能写出来,写不出来也别怪我。) 第十五章火鲤大王 禅子回到了白城后方的那座小庙里,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刀圣浑厚而再次有缺的声音响起:“辛苦了。” “就是揍个小屁孩,没用多少气力。” 禅子转过身望向门槛外那堆散乱的木棍,摇了摇头,低头准备把那些木棍拾起来。 这个动作引发了他体内的伤势,噗的一声,血水如雾般从他的唇间喷出,落在门槛与那些细木棍上。 小庙里变得异常安静,刀圣没有开口说话,死寂的仿佛坟墓。 不知道过了多久,禅子才慢慢直起身体,望向雪原深处,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叹息。 死寂与叹息都是源自于压力——雪国对人族的压力。 “我一会儿喊人过来打扫干净。” 禅子抬起手臂,用衣袖擦掉唇角的血珠,看着雪原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动用宝鉴神通,重伤那道白色身影,把对方逼回雪原深处,自己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差不多二十三年吧?那个小家伙居然就能强大到这种程度?”禅子忽然说道。 那年梅会道战时,雪原忽然生出异变,天地骤寒,很多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死去,井九与白早被困六年,因为冰雪女王怀孕了。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行,也不过二十多年,那孩子便已经强大到这种程度,高阶生命的血脉果然可怕。 刀圣说道:“人族抵挡不住两个女王。” 禅子说道:“幸亏你我当初的推论是正确的,现在看来,这对母女互相残害的时候可真不会留手。” 刀圣问道:“为何你一直都坚持她生的是个女儿,难道那位就不能生个儿子?” “从人类有记载以来,北方的女王便一直存在,有谁听说过什么雪国皇帝?” 禅子说道:“说起来那位究竟什么模样,现在朝天大陆就你一个人见过她。” 刀圣的声音消失了很长时间,才再次响起。 “我虽然与她交过手,但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她。” 禅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再作追问。 普通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往往也会隔着很远一段距离,尤其是像青山与无恩门这种剑修。 绝世强者交手,更是往往会隔着数十里、数百里甚至更远的距离。 当年柳词与西海剑神对剑之时,便隔着一片沧海。 所以刀圣说没有见过冰雪女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说如此形态下的战斗,会不会让人觉得不够热血,稍欠铁血……难道这种境界层次的强者,还要像市井俗人打架那般大眼瞪小眼,唾沫横飞? …… …… 聚魂谷底最深处,隔绝深渊的透明巨墙前,炙热恐怖的岩浆里。 一个漂亮的人与一只金色的鱼面对着面,大眼瞪着小眼。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是井九与金色鲤鱼共同的想法,区别只在于后者说了出来。 鱼唇嘟成可爱的圆圈,吐出一串如泡泡的话,同时也喷出了一些唾沫。 那些唾沫溅在井九的脸上,他觉得有些刺痛,伸手摸了摸脸。 金色鲤鱼很惊奇,此人居然能在如此热的岩浆里存活,甚至连自己的火液都无法击穿他的脸皮,这怎么可能? 井九也很不解,心想这鱼的口水居然比岩浆的温度还要高,难道是远古大战后侥幸活着的大妖? 想着那片荒原战场上化作粉末的巨大骨骼,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对金色鲤鱼的来历生出新的判断。 他问道:“阁下是中州派的道友?” 金色鲤鱼的嘴嘟的更圆了,明显很吃惊,问道:“你怎么猜到的?” 这里是聚魂谷底,透明巨墙是中州派封闭通道的禁制,岩浆河流里忽然出现这么一只怪鱼,用适越峰猴子的脑袋想都应该知道你应该与中州派有关。 井九想着这些事情,说道:“请教阁下道号?” 金色鲤鱼的眼里流露出骄傲的神情,说道:“吾乃云梦神兽火鲤,又名火鲤大王,最擅吞食魂火,故而被山门请至此处,镇压冥间通道。” 这只火鲤是地火自然蕴养出来的精怪,自幼便在地底岩浆河流里生活,喜火也离不开火,它并非是被中州派请来此处,而是中州派在聚魂谷底收伏它后,却发现此鲤根本无法在云梦山养着,只好把它留在此处,顺便负责看管通道。 它已经在地火里养了两万多年,只算年龄,除了麒麟、元龟这种远古神兽,只怕没有谁比它还要老,就连阿大都要喊一声前辈。问题在于,这种天地自生的精灵生长极其缓慢,经常需要长眠修养,直到现在它都还没有成年。 火鲤这次长眠本来应该还要再睡一千多年,两年前却因为一些事情提前醒来,心情本就不好,今天又遇着一些事情,所以才会如此愤怒。 井九不知道这些事情,心想中州派不愧是能与青山偶尔争锋的宗派,底蕴确实深厚。 青山的问题在于剑道过于直,两道相争时,难够双剑生火,杀性太重。 过往数万年里,青山诸峰之间的杀伐太狠了些,不知道有多少秘密都随着那些前代师长暴死消失在了黑夜里。 其中距离现在最近、也是最残酷的一次杀伐,便是太平真人带着他们做的事。他心想这次回青山后应该去剑狱探访一下泰炉师叔,说不定隐峰地底也藏着什么厉害家伙,到时候四大镇守变成五个甚至更多,岂不妥当? “我是火鲤大王,那你又是谁呢?火孩儿?” 金色鲤鱼看着他在如此高温的岩浆里神情自若,甚至还能说话,真是好奇到了极点。 “青山井九。” 他忘了用剑罡遮住脸,而且在岩浆里就算遮住也瞒不过这只火鲤的感知。 事后火鲤只需要形容一番,中州派便会知道他是谁,那么报假名字没有意义。 火鲤眨了眨眼睛,说道:“那不好意思,我得杀了你。” 井九问道:“为何?” 火鲤摆了摆尾巴,说道:“不要紧张,我们没仇,但我记得上次入睡前好像听谁说过,咱们两家关系不怎么好。” 即便没有成年,也不是真正的神兽,但在地底火河里,它便拥有不弱于刘阿大的实力,想要杀死井九不是很难。 井九的神情不变,问道:“你去过云梦山吗?” 火鲤怔了怔,说道:“没有。” 井九说道:“平时有中州派弟子过来看你吗?” 岩浆河流里如此酷热,即便是修行者,落进去也只能变成一道青烟,而谈白二位真人及以前的中州派大物肯定不会经常来这里,所以他确信没有人来看这只金色鲤鱼。 “谁说没有?每隔六百年,云梦山便会派出弟子来看我,而且我与云梦山可以隔空联系,如果通道出事能立即告诉他们,我以前醒着的时候,就经常和那边聊天,再说了,就在前几天……啊,没什么。” 火鲤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收声,鱼唇嘟成更小的圆圈,更加可爱。 “就算我们两派关系不好,你也不见得一定要杀我,更何况我与中州派的关系向来不错。” 井九认真说道:“我最早认识的中州派弟子叫做向晚书,后来与一位叫做童颜的中州派弟子成了棋友,对了,你可能知道中州派现任掌门之女白早,我与她关系极好,你可以问她。” 听到童颜的名字时,火鲤的眼珠里闪过一抹异色,但它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主意,贼兮兮地说道:“那也不行,因为我看到你和那个冥部的大人物在说话,像你这种私通冥部的贼人,当然不能活着。” 它不知道那个穿着宝蓝色衣衫的小矮子就是冥师,但隔着透明巨墙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境界实力还远在自己之上,自然能猜到对方来历不凡。 想到自己刚起床两年,居然就这么清醒,火鲤有些得意,余光里忽然看到井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岩浆,来到了岸上,不由急声喊道:“你居然敢逃!” 井九当然要逃,在岩浆里对着这只火鲤,想死不要太容易。 就在他举起右手准备离开的时候,岩浆河流里的火鲤翘起了尾巴,然后重重拍落。 轰的一声巨响,无数炽热的红色岩浆从河里暴射而起,如滂沱大雨般射向崖壁。 那些岩浆不只高温那般简单,更是蕴藏着极恐怖的力量。 井九从宇宙里取回宇宙锋,挡在自己身前。 只听得一阵密集的啪啪响声。 他的双脚在地面刻出两道笔直的浅沟,后背撞到崖壁上才停了下来。 宇宙锋的剑面上出现数十处微微明亮的痕迹,好在剑身确实宽大,竟没有一点岩浆落在他的身上。 这只火鲤太厉害了,他当然打不过,不然刚才也不会说那么多棋友、关系极好之类的废话。 火鲤跃出岩浆河流,带着难以想象的高温与威压,扑向井九。 就在它快到井九身前的时候,井九忽然左手一翻。 火鲤悬浮在了空中,盯着他的掌心,有些警惕问道:“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井九左手掌心里静静趴着一只白色的甲虫,散发着淡而不散的寒意,正是寒蝉。 寒蝉的位阶极低,在雪原里也只能排在倒数,对火鲤这种高阶生命来说,自然没有任何威慑力,但它身上携带着的那种最纯粹的寒意,却让火鲤极度不喜,隐隐不安。 井九说道:“它是雪国最可怕的存在。” 火鲤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鱼唇在圆与扁之间不停转换,两只略微偏红的前鳍不停拍打着鱼身,像是肚子笑疼了。 “你真以为我在这里与世隔绝便什么都不知道?你真以为我生得如此可爱便呆蠢无知?” 井九想了想,说道:“我收回先前那句话。” 寒蝉偷偷看了他一眼,有些无辜,有些幽怨。 火鲤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微微喘息着说道:“我本想继续逗你玩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如果你有本事把冰雪女王带在身边,我二话不说就让你走,就算你带着那些已经化形为人的雪魄大妖,我大概也会有所忌惮,但你居然带只位阶最低的雪甲虫就想吓退我?我真是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井九说道:“我是这么想的。” 寒蝉接受到了他的想法,赶紧以最快的速度翻过身来,对准了天空。 很明显,这是表示臣服的意思。 “你准备把这只雪甲虫送给我当礼物?” 火鲤恼火说道:“不是……就算你想要行贿本大王,能不能拿点儿值钱的东西出来?我看你那把巨剑就不错嘛。” 井九没有说话。 寒蝉忽然快速地摩擦自己的肢足,发出低沉的嗡鸣,就像真的是秋天里的蝉。 火鲤的眼神忽然发生了变化,因为它感觉到这只雪甲虫不是在卖萌,而是放出来了一些东西。 那些东西很微小,小到连它都无法看到。 火鲤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摆动尾巴,望向井九说道:“兄弟,有话好好说。” 第十六章轻轻挥一挥右手,不带走一粒尘埃 棒子、老虎、鸡,还有只虫子。 井九、火鲤、蝉,还有些蚊子。 以小胜大,一般都是意志力的胜利,但如果极小,胜利便会容易很多。 以火鲤的实力,并不见得会害怕那些蚊子,哪怕那些是刘阿大都觉得很棘手的、镇魔狱里的蚊子。 最关键的问题是,它根本不知道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 未知会极度放大恐惧,更何况是它这种从来没有离开过地心、还没有完全长大、连影子都有些害怕的小家伙。 井九没有说话,看起来是不准备与火鲤再多说些什么。 火鲤摆动着尾巴,向后退去数十丈,显得很是警惕,随时准备重新跳进岩浆河流里,说道:“如果我把你勾结冥部的消息传出去,你必然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听着这等无力的威胁,井九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就算每隔六百年中州派便会派人来看它,这只火鲤为何说话如此之顺? 最不解的是,他总觉得火鲤的语气总有些熟悉的味道。 崖洞里的气氛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变得更加紧张,只是有些尴尬。 尴尬都是火鲤的。 它这时候已经完全不想动手。 问题在于,身为中州派供奉,如果一句话不说就放这名青山弟子离开,似乎太丢脸了些。 火鲤忽然想到一个办法,高兴地喊了起来:“嘿,哥们儿,要不然这样。你帮我一个忙,那我自然不好对恩人出手,咱们就此别过如何?” 井九心想这倒确实很有道理,问道:“何事?” 火鲤在空中转过身来,露出背鳍,说道:“我昨儿在河里洗澡,太过欢腾,不小心自己的嘴咬着了背,你也知道,像我这等层阶的大王,除了自己也没什么能伤到我……” 井九说道:“我给你治伤?” 火鲤转过身来,说道:“是啊是啊,当然,你就随便治治,我也没指望你治好,就是个心意问题。” 怎么可能咬到自己的背?它又不是长颈鹿。 这肯定是假话。 它只是不想说出自己败在那件奇怪而可怕的破幡手下,那太丢脸。 火鲤大王最不喜欢的就是丢脸。 它让井九给自己治伤,也是一样的道理,不求治好,只求双方都能有一个台阶,各退一步。 从此山高水长,海阔天空。 井九走到河畔,望向火鲤的后背,发现它的尾鳍确实受了伤,四周的鳞片微微翘起,有的甚至已经焦了。 他有些不解,心想有谁居然能深入聚魂谷底的地心伤着它,而且用的竟也是火系功法。 井九不会治病,但治伤这种事情有一定经验,毕竟已经磨了这么长时间的剑。 他踏空而起,轻轻落在火鲤背上。 火鲤有些吃惊,心想难道你还真的会治伤? 井九伸出右手,开始去除那些已经坏死、发焦的鳞片。 那些鳞片很坚硬,即便是他的右手,想要去掉也需要费些功夫。 他觉得这些鳞片很眼熟,待看到前方有处明显是旧伤,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原来自己从那名邪修手里抢到的法宝,就是用这只火鲤的鳞片所制。 …… …… 岩浆河流上空悬浮着一只巨大的金色鲤鱼。 金色鲤鱼的背上蹲着一个人。 那人在不停地做着什么。 这画面很奇妙瑰丽,但如果仔细去想,其实与椋鸟站在野牛背上帮它啄食寄生虫有什么区别? 想到井九的身份,这确实有些羞辱,至少可以说有些恼火。但他就这样安静地做着,因为他也需要一个台阶离开,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事情,而且火鲤的鳞片可以帮助他磨剑,那何乐而不为? 真正让他有些遗憾的是,他没办法用完好的鱼鳞来磨剑,那些鱼鳞散发着金属般的光泽,明显极其坚硬,奈何与火鲤的身体紧贴在一处,不要说磨剑,即便稍微用力,都会让火鲤痛不欲生,所以他只能在去除焦糊、萎死的鱼鳞时顺便磨两下右手,可是那些鳞片又已经被某种火毒所伤,枯脆至极,远不如那个邪修的法宝好用。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把火鲤背上那些受损的、让它感觉不舒服甚至痛苦的损毁鳞片全部去除干净,回到了岸边。 火鲤摆动尾巴,快速地转了几个圈,感觉轻快了很多,不由很是喜悦,说道:“趁本大王这时候心情好,你赶紧走吧,虽然没能吃你,让本大王有些遗憾。” 井九也有些遗憾,如果这只火鲤再在地火里养六千多年,完全成年,他就可以用对方身上的鳞片磨剑,那样它不会受伤,只是会有些痛,哄哄就好。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问道:“你说你没去过云梦山,那有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火鲤的眼里出现一道黯然的情绪,说道:“我成年之前只能在地火里呆着,哪里都没有去过。” 原来如此。 井九心想上德峰下面有道极寒地脉,青山里却没有火脉,确实养不起。 真是可惜。 不然自己也不用去问脾气不好的泰炉师叔,神末峰会多一条鱼,青山再多一个镇守。 火鲤感觉到他的情绪,却不知道他的情绪因何而起,以为他是为自己难过,心想这个青山弟子很不错嘛。 井九举起右手,向着地面飞去,进入崖壁的时候,回头有些可惜地看了火鲤一眼。 火鲤摇动了两下尾巴,也有些依依不舍。 …… …… 初春时节的冷山依然寒冷,荒原依然荒凉,四野一片肃杀,不要说野牛与牛椋鸟,就连虫子都看不到一个。 如此死气沉沉,自然不可能全是天时的关系,而是与散落在原野里的那些玄阴教弟子有关。 风刀教的总坛在居叶城,但要全力防守雪原那边的动静,昆仑派外强中干,根本无力理会冷山这边的动静,玄阴宗改宗称教后,势力扩展的极快,越来越强横嚣张,竟隐隐有了些当年的感觉。 按道理来说,北方出现邪派复苏的迹象,身为正道领袖的中州派责无旁贷,应该着手应对,然而这些年云梦山连续出事,苍龙死、麒麟伤、童颜叛,长生仙箓给了井九,青天鉴自己跑了,谈白二位真人哪有心情理会这些闲事。 这段时间里雪原又有异动,玄阴教在冷山的行事越发毫不遮掩,竟有了些光明正大的感觉。今次,那位自称明王的玄阴教主带着教中绝大部分高手与千名教众,在这片荒原上布下极厉害的阵法,四处搜寻,似乎在寻找什么。 一名玄阴教弟子站在黄色的草甸上,揉了揉有些酸的眼睛,确认没有任何痕迹,望向十余里外,通过法器传音道:“你那边可找到什么?” 法器里传来同门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紧接着又有另外一名同门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说那个家伙在地底已经躲了快两年,那我们怎么能找得到?” 玄阴教徒三人一组,负责搜寻一片区域。 按照教主亲自确定的规矩,今次三名教徒严禁彼此靠近,必须保持十里之上的距离。 这不是为了防止他们争功,而是避免出现三个人被敌人瞬间杀死,从而无法发出警告的情况。 这三名教徒如所有同门一样,已经在冷山里找了好些天,没有任何收获,冷累交加,难免有些怨言。 放在前些年,他们肯定凑在一起,点上一堆火,喝些小酒,说说教中长老的坏话,时间会好熬的多。 但现在他们早已没有这样的好日子,身上带着的法器可以确定、记录他们的位置,如果事后让高层发现他们曾经靠近过,迎接他们的会是难以想象的惨烈教规处置。 好在法器可以通话,他们可以通过聊天来打发一下时间,因为不知道法器能不能录下声音,自然不敢再说长老们的坏话,那就只能说些真正的闲话。 “你懂什么?教主大人亲自出手,据说连火王都惊动了,才把那个人逼出了地面,所以才会让我们在这里找。” “说起来,中州派为何要把那人逐出山门?听说那个人很出名的。” “那谁知道,要我看来啊,应该是那个人偷了中州派的什么宝贝。” “哈哈哈哈!照我看不是偷了宝贝,莫不是偷了师娘吧。” “真是孤陋寡闻的家伙!他的师尊是白真人,哪有什么师娘,再说了,北方谁不知道他喜欢白早仙子。” “那他为什么要跑?日后成为乘龙快婿,岂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说你孤陋寡闻,还真是无知!整个朝天大陆谁不知道,白早仙子喜欢的是青山井九。” 三名玄阴教徒在法器里津津有味地聊着天,完全忘记了可能会被录音的事情。 忽然,法器里的聊天声音停了下来,片刻后才重新响起。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地面震了一下?” “有……震的有些厉害。” “我这边还好,那看来是你那边,你小心些。” “别说了!我真有些害怕了。” “哈哈哈哈,这有什么好怕的,冷山下面到处都是火脉,哪天不震几下?” “你知道个屁!火王爷爷听说就在这片地底!可别忘了前些天他才在教主手上吃了大亏。” “你说的有道理,教主与长老们自然不怕,可若是我们运气不好遇着了,那不是立刻就得灰飞烟灭。” “孟老四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怕,乔沈,既然你那边震的更厉害,自己当心些。” “乔沈……你听到没有?” “老乔?你没事吧?” “老乔!” …… …… 那名叫做乔沈的玄阴教徒没有回话,因为他这时候有些恍惚,根本没有听清法器里传来的声音。 在他身前的荒原地表上忽然有了一个浑圆的黑洞,洞口不是很大,刚好可以容一人进出,再无多余。 烟尘渐落,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人穿着白衣,浑身泥土,看着有些狼狈。 “这是哪里?” 那人站在地面跳了跳。 那些泥土沙石就像荷叶上的露珠般,再也无法粘附,骨碌碌地滚了下来。 哪怕再细微的微尘,都无法在他的身上停留。 “这里是……冷山。” 乔沈声音微颤说道,然后看到了那人干净后的脸,忽然醒过神来,对着法器大声喊道:“跑,是井……” 井九右手一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刻,他的头落了下来,在地面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宇宙锋自宇宙出,破风而起,瞬间来到十余里外,割落另外一名玄阴教徒的头颅。 如出一辙。 井九的身体在原地消失。 当他来到另一个方向的十余里外时,那名叫做孟老四的玄阴教徒还在偏着头听着法器里的话。 那名叫做乔沈的玄阴教徒已经死了,声音却刚从法器里传出来。 “……井。” 井九挥手。 孟老四也死了。 井九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夏磨到秋,再从秋磨到冬,再至初春,磨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磨的锋利了些。 剑越锋利,他的幽冥仙剑便会越快。 宇宙锋无声而回。 他伸手取下,向前方走去。 …… …… (这章是存稿,昨天夜里勇敢地写出来的,因为今天一天都要奔波忙碌,这不代表明天也能准时更新,更不代表能保证每天更新,保证写的有趣就是了,摇头晃脑,真是很欣赏有时候能写出这种章节的放松的自己啊……) 第十七章井九的觉悟 井九没有驭剑,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出于安全考虑。 作为一名保守主义者,刚从地底出来便遇着三名玄阴教徒,总要先弄清楚冷山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方有座随地势而起的孤山,他走了上去。 山势越高,地面的野草颜色越淡,由黄而白,就像是雪一般。 来到孤山最高处,他坐了下来,身前便是断崖,崖下还是荒原。 宇宙锋从他手里离开,切割下那些霜草,堆到他的身上与地面,然后悄无声息钻进草屑里。 井九收敛气息,便成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就算有人从他身前走过,都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他望向崖前的荒原,在近处很难发现的青草,如果隔得远了,反而会变成零星的绿色。 他这才想起来,原来已经到了初春。 初春是万物生发的美好日子,也是青山承剑大会召开的日子。 那个少年能在剑峰上爬这么高,看到自己与赵腊月后慌张的神情那般自然,抱着头滚下山去的姿式那般熟练,确实是个可造之材,也不知道顾清把这件事情办妥没有。 他这是在向师兄学习,避免再次迎来前世那种无奈的结局。 多些徒弟与帮手总是好的,比如方景天、鸡与尸狗、比如渡海僧、玄阴子还有刚与他见面的冥师。 所以他才会在那个小山村里收了柳十岁,接着便是赵腊月、顾清、元曲,还有现在那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少年。 当然,如果自己收的徒弟里出现柳词与元骑鲸这样的角色,那可能会带来更多麻烦。 此次与冥师见面没有达成协议,看起来似乎也没有说服对方的可能,但他证实了一些事情,所以心情不错。 师兄果然被他骗了。 冥师知道他是井九,却不知道、或者不认为他是景阳。 不然当他说出那句话时,冥师应该笑才对。 ——“我很擅长说服他的弟子背叛他。” 这句话他想了很长时间才想出来,应该很有趣吧。 冥师是他的三弟子,为何没有什么反应? 以他的了解,师兄是一个很有趣、而且追求有趣的人,师兄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也应该如此。冥师没有反应,说明他根本不相信井九就是景阳——这句话既然不是当事者说出来的,自然无趣,只会显得荒唐,令人无语。 好吧,元骑鲸可能是个例外。 井九发现自己的判断并非完全可靠,逻辑上有漏洞,不禁有些遗憾,心想回青山后应该找时间去上德峰,把这句话说给元骑鲸听听,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想这些事情的同时,他已经把崖下的荒原看了一遍。 数百里方圆的荒原上那些偶尔挺直身体的野草、那些依然没有解冻痕迹的冰溪,都没能逃过他的剑目。 那些玄阴教徒自然也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三百二十二人。 隔得有些远,他无法判断那些玄阴教徒的境界实力,只能从衣饰上判断,至少有十余名长老级别的人物。 那些玄阴教徒三人一组,每组之间隔着固定的距离,看着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已经封死了这片荒原,确保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走,就算那人能像井九一样瞬间杀死三名玄阴教徒,也很难冲破这张大网。 井九的视线随着那些玄阴教徒的分布趋势向着西北方向移动,落在了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 那里有座红色的峡谷,里面充满了火脉的燥气,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觉到凶险,正是玄阴教的总坛。 几年前井九带顾清去西海的时候,曾经从这里的天空里路过。 那天夜里,他亲眼目睹了烈阳幡的威力,同时感受到了一道充满杀意的视线。 他知道那道视线来自何人。 那个小瘸子因为义父施丰臣的缘故,对他与赵腊月怀着极度的杀意。 当时井九对顾清说,如果有机会自己会杀了此人。 他看了眼自己的右手。 身体被炽热高温的地火岩浆浸泡了这么长时间,确实有些好处,比如柔软了很多,可以极方便地进行塑形。 从形状来看,他的右手和左手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但这也会带来一些坏处,还是与柔软相关。 柔能克刚,却不能替代刚的某些功能。 他的右手已经复原很多,足够锋利,但离绝对境界还差了一点。 那一点是肉眼都看不到的,甚至是感知不到的,说得再玄妙一点,甚至可能并非是真实的存在。 即便是妖骨都无法磨掉这一点。 井九再次望向千里外的那道红色峡谷。 那只火鲤应该便是被烈阳幡所伤。 烈阳幡不愧是邪道魔物,威力确实可怕。 就算他的右手复原了,难道就能杀死手持此幡的王小明? 他再次发现了青山宗的一个弱点。 青山痴心修剑,不屑于或者说不习惯使用法宝。 这种习惯延续了数万年,形成了某种奇怪的现状,那就是青山宗居然没有什么法宝。 当然,青山九峰的剑法如果修至极处,甚至能演化出道法或法宝一般的威能。 可终究不是真正的法宝。 一名普通的中州派弟子,如果拿着万里玺便等于多一条命,比如洛淮南。 一名普通的玄阴教弟子掌握了烈阳幡便拥有了通天境的威能,比如王小明。 可是一名普通的青山弟子就算拿着三尺剑又有什么用? 元曲就能去西海把那只飞鲸切成三千块? 剑随人起。 井九摇了摇头,接着生出些不解,那位小明教主已经有了烈阳幡,这又是对什么法宝上了心,竟是摆出了如此大的阵势。 …… …… 那道红色的峡谷没有感受到井九的注视,依然如平日里那样,沉默而酷热着。 玄阴宗毕竟是有几千年历史的邪道大派,即便被青山杀过一遍,依然底蕴犹存。当初昆仑掌门何真人只敢在外远观,云台之役时,谈真人前来震慑冷山群邪,也没有落下云头,明显也是存着几分忌惮。 峡谷深处的山壁上有几处崖洞,闷热的空气穿过后,便会变得清凉很多。 前任宗主苏七歌躺在榻上,看着站在崖洞边缘的高崖,脸上流露出来一抹嘲弄的笑容,说道:“以往烈阳幡只是这座大阵的阵基,根本无法离开,哪里会想到现在竟能发挥出如此可怕的威能,现在想来,你是不是有些后悔?” 高崖作为七代长老,在这道峡谷里生活了无数年,对烈阳幡自然熟悉到了极点,听着这话,脸色不禁变得难看起来,沉声说道:“教主手持烈阳幡,可诛世间一切神,对吾教是大好事,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苏七歌微笑说道:“当初我就说过,你借他逐走苏子叶,便是与虎谋皮。教主他确实不擅阴谋诡计,别的手段也普通,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傀儡,因为他天生就是一尊真魔。” 高崖冷笑两声,说道:“这样的话你已经说过太多遍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苏子叶说道:“我还说过……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阴影会再次降临。” 高崖知道他说的是当年那件惨事。 那时候的玄阴宗在北方大陆横行无道,可以说是自血魔教以后最强大的邪道宗派。 当时的宗主天赋异禀,魔功盖世,自称玄阴子,以派为名,真是嚣张到了极点。 但也就是过于嚣张,最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青山那两位真人带着九峰强者集体北上,把玄阴宗杀得血流成河,就连祖庭总坛都被毁了。 玄阴子也被逼的遁入地底,永世不见天日,成了一名可怜的遁剑者。 苏七歌面无表情说道:“以派为名,与改宗称教,究竟哪件事情更嚣张一些,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烈阳幡现在越来越强大,只有我们那位年轻的教主知道驱使它的远古秘法,所以他还会变得更嚣张。” 高崖冷笑一声说道:“连沉睡里的火王都敢随意撩拨,他还准备怎么嚣张?” 苏七歌微嘲说道:“他连中州派的宝物都敢抢,又哪里会在意中州派养的灵畜?” 高崖沉默了会儿,说道:“中州派逐出童颜,竟是因为童颜偷走了青天鉴……你觉得这件事情是真的?” 苏七歌说道:“我虽然不知道教主的消息来源是何处,但我相信是真的。” 高崖看着那些向峡谷外走去、增援的教中弟子,声音微沉说道:“你担心青天鉴落在教主手里,会让旧事重演?” 苏七歌说道:“青山宗我们打不过,难道中州派就能打得过?” “如果教主真的炼化了青天鉴,吾教便等于再多一位通天战力,不管是青山还是中州,总要想想同时面对两位通天,需要付出些什么……”高崖再次沉默了会儿,说道:“而且我们这些老家伙又能做些什么呢?” 苏七歌说道:“果成寺前些年出事的时候,据说有人看到了老祖。” 高崖冷笑说道:“如此荒诞不经的话,你居然也会相信?” 苏七歌说道:“是的,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相信,但后来我不得不信。” 高崖转身,看到苏七歌似笑非笑的神情,微微挑眉,接着便看到了苏七歌拿出来的一块令牌,神情剧变。 就像先前说的那样,他在玄阴宗里生活了很多年,比苏七歌的辈份还要老,知道很多没有人知道的事情。 “难道老祖真的脱困了?” 高崖震惊至极,却没有乱了心神,盯着苏七歌的眼睛,沉声追问道:“你瘫了这么多年,被自己的儿子收拾得极惨,宗里早已没有跟随你的弟子,这东西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苏七歌平静说道:“确实已经无人效忠于我,但还是有很多人依然效忠于那个孽子,每每想到这点,我便觉得自己真是很失败,同时……又有些幸运。” …… …… 井九坐在孤山崖前。 浑身草屑的他,看着就像是真正的石头,只是随着天光的移动,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夜色降临,相信那些普通的玄阴教众再也无法发现他的踪迹,但他还是没有站起来,静静看着荒原,通过玄阴教的阵法与人员分布,推演计算着那件法宝的位置。 他自然不可能光凭这些便算出来位置,不然玄阴教自己早就会发现那件法宝,只是算出一个大概。 孤山崖前的石头忽然消失。 他出现在十余里外的一处草甸上。 幽冥仙剑如果用来变戏法,在人间肯定极受欢迎。 在这片草甸上他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却闻到了一道淡淡的味道。 那味道真的很淡,就像当年他在朝歌城外赵园倒进湖里的那杯酒。 按道理来说,他的五识再如何敏锐,也很难闻到这个味道,毕竟他不是尸狗。 偏偏他就闻到了这个味道,可能是因为这个味道他很熟悉的缘故。 在地底岩浆河流里,他与火鲤大王说话的时候,也曾经感觉到过类似的熟悉。 他明白了玄阴教在找谁,不禁有些意外。 幽冥仙剑起,他从原地消失,循着淡淡的味道去往另一处山谷、另一处冰溪。 他找了很长时间,没有触动玄阴教布下的阵法,也没有让玄阴教的人发现。 晨光渐起时,他来到一片寻常无奇的枯死的树林里,终于发现了对方。 那是一株很常见的野草,只有两片叶子,在寒风里摇摆,仿佛随时可能落下,颜色却是那般的青翠。 他伸手扒开野草下的泥土,触到了一样坚硬的事物。 那是一件青铜镜,镜面上刻着极细且繁复的花纹。 事实上,那些花纹其实是由无数座建筑、石桥、荒山与人的雕像组成。 只不过那些雕像非常小,不及米粒的万分之一大小,除了他根本无人能够看到真实的模样。 井九的手指在青铜镜上缓缓移动,有些感慨,或者没有。 他在那里生活了七十年还是八十年? 最开始的时候他住在楚国皇宫里,后来他住在不周山上,没去过别的地方。 那些建筑、石桥、荒山,他肯定没有见过。 但那些人他可能见过。 他敲了敲青铜镜面。 “开门。” 第十八章童颜的眼光 敲了敲,那就是敲了两下。 两声轻响,青天鉴外放的幻境解除,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灰头土脸,神情依然清冷骄傲,正是童颜。 童颜看着井九有些意外,但没有表现出来,眉头都没有挑一下。 井九还是先注意到了他的眉毛比以前浓了些,问道:“怎么回事?” 童颜抬手摸了摸,说道:“可能在地底养的时间长了些。” 井九说道:“又不是种草。” 那棵小草轻轻摇晃两下,青儿扇动着透明的翅膀飞了出来,绕着井九快速地转了三圈,显得很是激动。 她惊喜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找到的我们?” 井九说道:“我不是来找你们,来冷山有些事情处理,刚好遇着。” 听到这句话,青儿并没有失望,小手在身前拢起,眼睛明亮如星辰,高兴说道:“这就是缘份啊!” 井九心想还能这样理解? 青儿望向童颜,说道:“你始终不肯相信别人,不愿意找人帮忙,但现在是他自己找上门来,可不能让他再走了。” 井九说道:“你们一直都藏在这里?” 中州派是正道领袖,在朝廷里的底蕴也极深厚,势力强大至极,以举派之力追杀一个叛徒,在所有人想来那人都必死无疑。结果这么长时间过去,童颜居然还活着,甚至在今天之前根本没有谁知道他藏在哪里。 这比当年青山宗无法找到柳十岁还要难以想象。 青山宗的大人物和两忘峰弟子都知道柳十岁是假叛,童颜却是真的。 …… …… 童颜背着青天鉴离开果成寺后,便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了。 朝天大陆再大,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甚至就连蓬莱神岛这种地方,也无法完全摆脱中州派的影响力。 难道自己真的要冒着风险去遥远的异大陆,或者学当年的太平真人那样入冥? 就在这个时候,青儿为他指出了一条明路,那就是冷山。 正道修行者极少踏足此间,邪修妖兽藏在荒原与群山之间,就算中州派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把每个地方都查一遍。 更关键的是,她要童颜去的地方并不是冷山地表,不用担心被那些散修出卖。 那个地方在冷山地底最深处,在高温的岩浆河流畔。 那条岩浆河流里住着一只恐怖的火鲤大王。 大王是青儿的朋友。 …… …… 井九这才知道他们这些日子居然一直就躲在聚魂谷底,对青儿问道:“你居然与那条金色鲤鱼是朋友。” 听着金色二字,青儿确认他见过小火,吃惊问道:“你居然也认识它?” 井九心想难怪那只火鲤在岩浆河流里生活,从来不与外界打交道,说话却如此之溜。 火鲤与青儿故友重逢,想必说了很多话,也自然沾染了一些青儿的语气?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并非来自青儿。 井九想到某种可能,有些意外,对青儿说道:“你把火鲤的神魂引了进去?” 青儿更加吃惊,说道:“这你也能猜到?你到底有什么不知道的啊?” 井九确认了答案。 原来火鲤说话时那种熟悉的味道,来自青天鉴里的某位故人。 那是张太岳儿子说话的语气。 当然,在被贬去南国之前乃至回到楚国都城之前,那个家伙说话的语气都没有这般浓烈。 但他后来做了太常寺卿,经常进宫来陪井九说话,也不管井九乐不乐意,就站在殿里一个劲儿的叨叨。 随着时间的流逝,张大公子越来越老,语气也越来越浓,那味道……实在是井九在楚国少有的不佳回忆。 “你在想什么?”青儿睁大眼睛问道。 井九醒过神来,问道:“火鲤是中州派的预备神兽,为何会帮你们?” 青儿扇动翅膀,在他眼前好看地转了一个圈,说道:“它要隔很长时间才会醒来与云梦山联系一次,绝大多数时候,上次与它对话的中州弟子都已经在它的这次沉睡里老死了,这让它觉得很难过,所以后来的几千年都不怎么与云梦山联系,也就陪我说说话,所以我们是朋友吖,他当然要帮我。” 藏在冷山地底,又有中州派自家的预备神兽遮掩,难怪就连谈白二位真人都找不到童颜的行踪。 只不过有些遗憾的是,冷山终究是邪道宗派的地盘,中州派发现不了,却让玄阴教发现了。 更麻烦的是,一般修行者根本无法深入炽热地底,对童颜造成威胁,可那位年轻的玄阴教主却有烈阳幡在手。 他用烈阳幡伤了火鲤大王,激发对方凶性,引发地底火势蔓延,成功地把童颜逼出了地底。 井九看到的三百多名玄阴教徒在荒原里四处搜寻,便是要找到他,杀死他,然后抢走青天鉴。 这些是他自己推断出来的,可能与事实有些细节上的偏差,但差不多便是如此。 “居然能去到那么深的地方,也不容易。” 井九对童颜说道。 要知道火鲤大王居住的地方已经接近深渊,想要抵达那里非常不容易。 与棋道相比,他更欣赏童颜的这个本事。 童颜自嘲一笑,说道:“下棋这种事情我不如你,但挖洞这种事情你可不如我。” 当初在洛淮南留下的洞府里听到青儿的呼救声,他开始挖洞,日夜不休挖了数年时间才挖到地脉深处。 不管是从连续挖洞的时间还是土方量来看,他都应该在修行界的历史居于前列。 井九摇头说道:“下棋你不如我,挖洞就更不如我。” 童颜自傲一笑,不愿与他争辩。 井九说道:“既然你擅长挖洞,为何不从地底离开?” 童颜说道:“玄阴教在地下也有布置,很难离开。” 井九回想自己在孤山看到的画面,再次推演了一番玄阴教的阵法,觉得应该控制不住地底那些四通八达的通道。 他说道:“我去探路。” 接下来便是见证挖洞本事的时刻。 井九倒转身体。 嗡的一声。 野林间寒风轻荡,地面上出现一个秀气的洞口。 童颜与青儿对视一眼,都觉得很无奈。 井九与普通的青山剑修性情大不相同,但怎么也是如此心急,他们的话都还没有说完。 没过多长时间,那个洞口里溢出一道热风。 井九落在地面,白衣微焦,黑发微枯,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童颜看着他微笑不语。 井九面无表情说道:“不是我挖洞不行,是烈阳幡太厉害。” 他潜入地底没有多长时间,便遇到了极密集的火脉。 换作平时,那些火脉对他根本无法造成任何影响。谁知道那些火脉与烈阳幡已经连为了一体,天然地火里夹杂着阳罡之火,极为阴险。他稍有不谨,被那些阳罡之风燎中,如果不是幽冥仙剑太快,只怕会真的受伤。 好在他用宇宙锋护住了脸,眼睛没有被薰到,不然说不定会流出泪来,那就真的太丢脸了。 童颜不怕却也不想听青山的口头禅,所以没有取笑他,表示同意他的说法:“烈阳幡确实厉害,单以杀伤力来论至少可以排进修行界前十。只是烈阳幡的驭使秘法早已失传,只能做阵基,那个年轻的教主又是从哪里学到的?” 井九自然知道原因。 烈阳幡的驭使秘法之所以失传,那是因为玄阴老祖被他与师兄逼进了地底。 现在玄阴老祖重见天日,那道秘法自然也可以重新出现。 这件事情的背后果然有师兄的影子。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童颜忽然说道:“那人自身也很可怕,二十三年就强大如斯,当初你是不是没想到?” 又是二十三年。 那年朝歌城召开梅会,井九回家,鹿国公第一次摔了件名贵的瓷碗。天近人在旧梅园里住着,梅园外的棋摊被童颜横扫,满城棋道高手齐聚,井九落下一颗棋子,那才是他们二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手。 赵腊月被不老林的刺客暗杀,从中联系的施丰臣自杀身亡,王小明哭着离开,阴三化作大鸟跟随。雪国女王怀孕,参加道战的年轻天才们死伤惨重,井九与白早被困雪原,间接引发了洛淮南的死亡。 现在回头看去,才发现原来那年竟然同时发生了这么多事。 井九沉默了会儿,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生性多疑,而且暴戾好杀,忠于苏子叶的下属被他虐杀了很多,哪怕到了现在,只要稍起疑心,他还是会痛下杀手。当初为了重炼烈阳幡,他带着玄阴宗高手连灭了冷山十四个邪道小宗派,连顺便杀的散修在内,共计四百余道神魂,尽数被他用来祭幡。但有意思的是他很少杀普通人,甚至严令教众不得骚扰居叶城等凡间城镇。” 说到这里,童颜再次看了一眼井九。 井九说道:“如果你再看我,我会以为当时与腊月说话的时候,你就在旁边。” 童颜说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井九平静说道:“她当时坚持应该杀了此人斩草除根,我觉得太麻烦,没有做。” 童颜没有再说什么。 青儿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才是真的麻烦了。” …… …… (今天写了些闲话,放在微信公众号里了,算是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十九章小明的脚步声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麻烦这种东西,则是越躲越有。 当年赵腊月要杀王小明,井九没有同意,于是现在这个麻烦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青儿的叹息明显是在嘲笑他,他自然不会接话,转而问道:“你为什么要偷这面镜子?” 镜子自然是青天鉴,这话自然是在问童颜。 童颜把当时的事情说了一遍。 井九这才知道白真人已经知晓青天鉴的变化,想用冰封的手段让青儿魂飞魄散。 他摇头说道:“掌握不了的都要抹灭,这倒确实像中州派的行事。不过你也是中州派弟子,为何会救她?” 童颜说道:“她将会成为天宝真灵,那就是真的生命,听说这还是你告诉她的。” 井九嗯了一声。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既然她是活人,便可被视为中州派弟子,无错岂能被随意处死?” 这句话很有道理,问题在于,对宗派的整体利益而言,道理向来不怎么重要。 当年太平真人与他带着柳词与元骑鲸横扫青山诸峰,凭的可不是什么道理,也没有问过那些道理。 泰炉真人不服,直到最后依然不肯投降,才会时至今日仍然被关在剑狱里,承受阴寒侵身之苦,始终不得解脱。 想着那位双手染满同门鲜血,却坚持认为自己有道理的混账师叔,井九摇了摇头。 童颜误会了他的意思,说道:“棋道,追求的是黑白分明。” 井九想起了腊月的眼睛,沉默了会儿,接着问道:“棋道讲究谋定后动,你也擅长,为何手段如此粗糙?” 那天在地脉深处,童颜听青儿说完后,想都没想,背起青天鉴就离开了,确实不能算是偷,应该是明抢。 “她当时很虚弱,已经要死了,没有时间让我想。” 童颜平静说道:“而且我以前想的太多,算的太多,却始终越不过你,走另外一条道路,或者反而有些机会。” 井九说道:“直觉也是计算,只不过略去了中间过程,出来的结果或者不够精确,但大方向不会有错。” 童颜说道:“那你为何会来冷山,难道是因为你算到了什么?” 井九说道:“我来磨剑。” 童颜不懂他的意思,看了眼一直静静悬浮在半空里的宇宙锋,心想如此好剑还需要磨什么? 井九看了看青天鉴,没有说什么。 离开青山后他去了很多地方,大泽、矿山、朝歌城,就是为了寻找完美的磨剑石。 他从来没有想过用青天鉴磨剑,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居然还是遇到了它。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就是它。 用青儿的话来说,这就是缘份? 想着这些事情,他抬起手来,很自然地摸了摸青儿的头。 童颜挑眉说道:“这是吾派真灵,还请道友尊重些。” 青儿觉得有些痒,飞到童颜身后躲着,探出小脸,嘻嘻笑着说道:“是啊是啊,要摸去摸你的小早儿去。” 童颜的眉挑的更高,显得更浓,但明显没有因此而高兴。 “我歇会儿。” 井九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枯死的树林里寒风呼啸,灰暗的天空里飞着几只木鸟,那明显是玄阴教的法器。 这片冷山荒原里散布着数百名玄阴教徒,地底与地表到处都是阵法与火网,对方随时可能会找到这里。 童颜与青儿对视一眼,心想这人心真大啊。 …… …… 崖壁上的红色很深沉,不像血,更像是某种涂料。 因为温度太高,风都是燥的,所以向山脉里伸去很远的峡谷并没有什么幽深的感觉。 峡谷里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棱角锋利的红石,滚烫至极,如果有人把生鸡蛋在上面打碎,只需要数息时间便能得到一个完美的单面煎。 数名玄阴教徒跪在地上,手与膝盖都被被石块割破了,流出的血被烫成了烟雾,散发着难闻的焦糊味道。 “属下无能,请教主惩罚。” 他们根本不敢起来,对着前方那道身影不停地磕头,不顾额头也会被烫伤。 在死亡的恐惧面前,疼痛这种感觉没有存在的资格。 那人转过身来,皮靴碾压着石块,碎成红色的粉末。 “用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能找到他们,还死了三名弟子……死的人呢?”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与周遭炽热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照。 有教徒从峡谷外抬着三具尸体进来,正是被井九杀死的那三名玄阴教徒。 那人慢慢走到三具尸体前,然后缓缓蹲下,身后的地面上留着一道浅沟。 这位自称明王的玄阴教主还很年轻,脸上也没有什么情绪,冷漠至极,眼睛深处却仿佛有一团野火。 当年柳十岁叛出青山之前,曾经用血魔教的魔功重伤简若云,当时他的眼里也有类似的野火。 “随意出剑杀人,事后不用剑火焚尸,毫不掩饰……青山剑修果然还是这般嚣张。” 明王看着那三具尸首的断颈处,感受着其间的锋利意味,眼底深处的野火越来越盛。 施丰臣自杀之后,他便离开了朝歌城,一路跳崖遇宝,进山得缘,终于修成一身惊天魔功。 待逐走苏子叶、掌权玄阴宗后,他重新祭炼了烈阳幡,更是成为了邪道的一位大人物。 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杀死井九与赵腊月,自然对青山剑意进行过深入的了解。 高崖忽然从峡谷深处走了出来,对着他躬身行礼,始终不肯起身。 明王微微挑眉,举手示意教众散开。 高崖起身苦劝道:“中州派还好说,童颜毕竟是个弃徒,可居然又来了位青山弟子……还请教主三思。” 玄阴教现在势力渐盛,尤其是在烈阳幡被重新祭炼后,更是让教中某些老人有了些梦回当年的感觉,可如果同时得罪青山宗与中州派这两大正道领袖……那还是找死的节奏。 明王面无表情说道:“既然是青山弟子,那就更要杀死,谁也不要劝我。” 高崖脸色有些难看,低声说道:“教主,您回祖坛时间尚短,有些事情可能您不是太清楚,三百年前老祖……” 嗡的一声,峡谷里热浪蒸腾。 明王感应到烈阳幡上传来的感觉,挑眉望向峡谷外,心想来的究竟是哪位青山剑修,居然触着幡火还没死? …… …… 一天一夜的时间过去了。 玄阴教加强了搜索的力度,阵法也逐渐缩小范围,已经有数组弟子来到了这片树林的四周。 青天鉴释出的幻境,远没有里面的幻境那般真实,可以瞒过普通修行者,却没有办法瞒过真正的强者。 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青天鉴必然会被发现。 童颜看了青儿一眼,用眼神询问自己二人是不是应该先行离开。 井九喜欢睡觉就在这里继续睡好了,还可以顺便吸引玄阴教的视线。 青儿看了井九一眼,有些犹豫。 也许是刚好,井九就醒了过来,无数道淡淡剑意自身下地底溢出,回到他的身体里,让衣袂轻飘。 他自然不是真的在睡觉,而是在用剑意感知、计算玄阴教的阵法、确定地底那些异火的位置。 一天一夜的时间,他的剑意已经搜索完毕百余里方圆地底的情形,有了大致的判断。 他看了青儿一眼。 青儿明白了他的意思,回到了青天鉴里。 童颜把青天鉴背到身后。 嗡的一声。 树林里起了一阵风。 玄阴教徒们感觉到了动静,纷纷掠至林间,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就连那株两片叶子的野草也消失了。 地面只有一个洞,幽深难测,不知通往何处。 …… …… 荒原北方,依然是冷山的范围,只是这里的气候更加寒冷。 数座非常雄伟的雪山拦在前面,挡住了通往雪原的道路。 雪山前方的冰雪忽然隆起,然后炸开。 井九与童颜从里面飞了出来。 这里离雪原已经很近。 井九相信玄阴教徒不敢来这里,因为就连他都不想、或者说不敢来这里。 童颜背着青天鉴,浑身是土,看了井九一眼,有些佩服。 井九挖洞的本事果然厉害,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再坚硬的岩石在他身前也是即刻便化。 更令他感到佩服的是,井九居然把地底火脉与烈阳幡的阵法结构完全记了下来。 地底火脉复杂至极,如迷宫一般,他们在其间穿行了很长时间,竟是一次都没有遇到那些火焰。 看着眼前那座大雪山,井九毫不犹豫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童颜觉得他的转身有些生硬,稍觉奇怪,但还是跟了上去。 这个时候,他们忽然听到了一道脚步声。 井九与童颜停下了脚步。 那道脚步声却还在身后。 童颜转身望向那座大雪山。 那道脚步声便是来自雪山上方。 声音有些独特。 咔……擦。 咔……擦。 前一个声音是正常的靴底踩碎冰雪,后一个声音却像是扫帚在雪地上拖行。 片刻后,童颜看到了雪山上的那道身影。 相隔数里之遥,依然能够看到,那个人的步姿有些怪异,似是跛的。 那道声音,便是他的右脚在雪地上拖行。 正是那位年轻的玄阴教主。 他慢慢走到崖畔,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两个人,说道:“我为你们准备的通道走的可还舒服?” 童颜心情微冷,原来井九能带着自己逃离玄阴教的阵法,本就是对方的安排。 对方一直在这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这自然要比在荒原冷山里四处搜寻他们来得轻松。 “那你呢?” 井九看着雪山上的他,问道:“别人为你准备的人生过的可还如意?” 听到这句话,年轻的玄阴教主神情骤变。 离开朝歌城的二十三年里,他经历了太多的奇遇,比修行界最出名好运的何霑经历还要夸张,不管做什么似乎都能随时拣到一些功法与晶石,所以他的修行道路非常顺利,从来不需要担心丹药、晶石不够,或者说功法品阶太低的问题。 无论怎么看,这都有问题。 但他不敢深思,因为他害怕一旦触及真相,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被安排这些事情的人夺走,重新变得一无所有。 他只能用仇恨与境界提升来麻醉自己,同时用那句话安慰自己。 ——我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就算真有那天,我也要逆天改命,折断那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重新祭炼烈阳幡成功之后,他的焦虑与隐忧便不再像以往那般强烈,但也深知还远没有到抵达真相、揭露真相、战胜真相的那一天。因为就连祭炼烈阳幡的秘法他也是拣到的…… 谁能想到,今天他却听到了这样一句话,直接被人揭穿了真相。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赤裸的站在雪山里,好生寒冷。 哪里有什么明王……你还是王小明。 …… …… (据说今天是一八年最后一个工作日,祝大家假日愉快,适量饮酒,过如意而不被安排好的人生。可惜我们没有假日,明天后天还是会更新的,大后天元旦休息一天吧,后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可以放松些~) 第二十章不会打架的天阶法宝,执着的丑小鸭 井九静静看着雪山上的那个人,不知为何,眼神里竟带着一些怜悯。 他以前并不知道年轻的玄阴教主就是王小明,直至那年带着顾清路过冷山时,清楚地感受到了对方视线里的杀意,于是很自然生出先杀死对方的想法。 要杀死一个人,首先便要弄清楚对方是谁。在他陪着过冬赏春夏秋的时间里,赵腊月与顾清通过卷帘人与别的渠道把此人查了个底儿掉,自然也包括那些所谓的奇遇。 只要奇遇够多,再如何离奇、不可思议的成长速度都可以得到解释。 但这种被安排的感觉、被控制的味道、游戏似的气息,井九太熟悉了。 烈阳幡重新祭炼成功,让他更加确信,隐藏在幕后的那个人就是师兄。 井九仿佛已经能够看到那个年轻人的悲惨结局,或者被他杀死,或者被师兄玩死。 …… …… 王小明站在雪山崖畔,看着地面上的那两个人,震惊异常,心想那人究竟是谁,居然知道自己最大的隐秘。 下一刻,他终于看清楚了井九的脸,不由怔住了。 他喃喃自言自语道:“居然是你?” 意外与震惊还有狂喜,各种情绪冲击着他的心灵,让他忘记了被井九一言揭露真相后的寒冷感。 他唇角微微抽搐,露出有些神经质而生硬的笑容。 他眼里的那些野火燃烧的更加猛烈,就像无形随在身边的烈阳幡般,足以焚灭世间的一切。 紧接着他的双唇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笑容越来越狂野放肆,尖声高喊道:“居然是你!井……” 王小明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就像那位已经死去的玄阴教弟子一般,刚好就在那个井字那里。 一道清冷孤寂的剑光出现在雪山前。 雪山顿时显得不再那般冷。 锵的一声清鸣。 宇宙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去到那处,斩了下去! 王小明自然不会像那名玄阴教弟子,被一剑就砍死了。 一道黑幡从王小明身边的虚空里显现出来,迎风一卷,如浪花般,拍向宇宙锋。 那道黑幡色泽幽暗,仿佛深渊一般,上面涂抹着血色的斑块,却散发着极其恐怖的高温。 想来这便是玄阴教的至宝,传说里的烈阳幡。 烈阳幡动。 雪山里仿佛生出一道烈日。 宇宙锋更加明亮。 烈阳幡没有真的挡向宇宙锋,幡影森林里,四周的空间扭曲变形。 擦的一声轻响。 宇宙锋顺着变形的空间,擦着烈阳幡而过,斜斜飞进崖壁。 片刻后,雪山那边传来轰隆如雷的声音。 剑光飞掠而回。 无数厚雪在山那边崩落,渐渐填满山麓。 …… …… 井九伸手收回宇宙锋,低头望去。 童颜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在做什么? 这一剑实在是太过突然,不要说王小明,就连他都没有想到。 “我不喜欢听鬼哭狼嚎。” 井九确认宇宙锋没有问题,说道:“这幡确实厉害,我现在不是对手。” 童颜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在试剑,心想真是多余,这还需要试了才知道? 烈阳幡乃是玄阴教的至宝,品阶极高,单以杀伤力论甚至可以在修行界里排进前十,防御也很是强大。 不要说宇宙锋的速度有限,就算是青山最快的弗思剑,想要突破烈阳幡,直接杀死王小明也极为困难。 通过这一剑,井九判断出烈阳幡确实厉害,王小明奇遇不断,魔功很强,比自己只是稍逊数筹。 他要杀死王小明,最简单也是最好的方法,便是拿一件与烈阳幡同阶的法宝对轰。 只要烈阳幡无法护主,杀死王小明自然不难。 井九望向童颜身后的青天鉴,说道:“稍后用你开路。” 青儿听着这话顿时急了,从青天鉴里飞了出来,说道:“我可不会打架。” 井九说道:“嗯?” “法宝有很多种,有的神威可撼天,有的玄妙可悟道,不是所有法宝都可以用来作战。” 童颜对他解释道,心想云梦山里的师长们说得对,青山宗没有什么宝贝,这方面竟是毫无见识。 井九心想如果不能用来打人,天阶法宝和破铜烂铁有什么区别? 他对童颜说道:“那稍后我们先离开,你留在这里,争取多吸引一些火力。” 青儿很是无奈,心想你们这些下棋的人难道都是这种性情?一言不合便要弃子? …… …… 王小明站在崖畔,听着大雪山那边轰隆不绝的雪崩声,感受着脚底传来的震动,沉默不语。 他很久后才收回视线,望向井九身边那道剑。 刚才井九的那一剑真的很快,而且很阴险,竟是早已悄无声息来到近处,直到会引发他警意的极限位置才发起攻击,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如果不是烈阳幡自动护主,他这时候只怕已经受了伤,甚至可能更惨。 那么换句话说,如果没有烈阳幡,他肯定不是井九的对手。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惘然。 离开朝歌城后,他怀着无穷的恨意,投入了无数的时间与精力,以最大程度的刻苦与勤奋,借着奇遇里得到的晶石与丹药,修行着同样是奇遇得到的最好的邪道功法。算起来他比井九踏入修行界的时间只不过晚了数年而已,今天居然还是不及对方,难道自己真的永远都追不上对方了吗? 不,那是因为井九的剑太好! 听说他在果成寺里也有奇遇,炼成了一把仙阶飞剑,想来便是这剑。 既然都有奇遇,你把剑算成修行境界的一部分,我当然也要把烈阳幡进去,那我早就已经远远超过了你! 如此想着,他平静下来,说道:“你的剑果然不凡,剑道天赋亦是不凡,但你知道你真正厉害的是什么吗?” 井九自然不会理他,视线落在雪山四周,不知道在推算着什么。 童颜显得颇感兴趣,问道:“是什么?” “你真正厉害的是运气,就算明珠,也怕暗投,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可以加入青山。” 王小明唇角微微抽动,神经质般笑了笑,说道:“可惜的是你今天运气不好,被我遇到了。” 井九知道这种时候这种人一般会说什么,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一个字都没有听。 他再次看了看手里的宇宙锋,确认火鲤大王口水留下的痕迹已经消失,对自己的想法更添了几分信心。 井九不说话,童颜只好继续扮演对话者的角色,好拖延些时间。他看着雪山崖上的王小明,神情认真说道:“据我中州派查知,你向来不伤无辜,心存仁善,何不洗心革面,就此改邪归正?” “改邪归正?哈哈哈哈!” 王小明大声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情。 “在我眼里哪有什么正邪之分?无论正道邪道,只要是修行者都该死!”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原来阁下不伤无辜,只是因为那些是凡人。” 王小明说道:“不错,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修行者,哪怕练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我还是一个普通人。” 从神情与语气里能够看出来,他深深以此为傲。 童颜问道:“阁下对修行者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你们这些修行者欺压我们普通人,已经欺压了无数年,却来问我们的敌意从何而来?” 王小明愤怒地喊道:“我们就天生该被你们欺负,被你们奴役?凭什么!” 他的喊声回荡在幽静的雪山前,山那边再次有雪层崩落,轰隆轰隆,仿佛是在应合。 童颜这次沉默了更长时间,说道:“终究是各自立场不同,你现在也已经是名修行者,应该能明白其中道理。” 王小明沉声说道:“不,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修行者。” 童颜看着他的右腿,说道:“你现在魔功大成,明明可以修好自己残疾的右腿,却还是坚持做一个跛子,就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普通人的身份?” 王小明没想到他居然能看穿自己的内心,声音微涩说道:“不错。” 童颜看着他怜悯说道:“可惜你做这些都是徒劳,因为你已经不是普通人,你已经变成你曾经最厌恶的修行者。” 王小明被他的眼神与重复的话激怒,不耐烦说道:“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这样认为。” “修行者与普通人的区别不是观念,不是外貌,不是善恶,也不是寿元长短,唯一的标准就是能不能修行。” 童颜摇了摇头,说道:“能修行就是修行者,不能修行就是凡人,你自己怎么认为没有任何意义。” 井九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根本懒得说。 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在万尺高空上自如飞行,只因为怀念自己的鸭妈妈和姐妹,便非要说自己还是鸭子,这可能是重情重义,但不是事实。 一个人变成了甲虫,他当然还想继续当人,可惜的是没有人会接受他,他只能拿枝金属片扭成的花,坐在垃圾场里,怀念曾经的过去。 如果童颜再刻薄一些,甚至可以问王小明这样一句话。 你坚持自己是普通人,不是修行者,那么世间的普通人还会把你当成同类吗? 第二十一章天地皆火,上下皆鉴……或剑 王小明怔住了,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童颜的这句话,于是他再次愤怒起来,喝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是怎么到的今天?你有什么资格来断定我是谁!” “你的事情,我确实知道不少。” 童颜看着崖上的他说道:“整个村庄与可能的家人被两个无知的修行者埋葬,义父施丰臣因为执念而死,就因为这些,你就继承了他对修行者的看法,甚至不惜修行魔功,成为玄阴宗的宗主,也要毁掉这个世界?” 井九看了他一眼,心想中州派事后果然仔细查过。 “就因为这些?就?难道这还不够!不错,村子被泥石流淹没的时候,我还很小,没有什么感觉……” 王小明盯着井九,满脸仇恨喊道:“但是义父对我恩重如山,你却杀了他!” 井九说道:“我没有杀他。” 他不喜欢替自己辩解,但更不喜欢背黑锅,又不是十岁。 “你撒谎!我知道你去过!就算你没有亲自动手,也是你逼死的他!” 王小明想着朝歌城里的那个小院,想着那些枯萎的白菜苔,流着泪水说道:“二十三年了……你知道吗?我想你和赵腊月想的有多苦?我想你死……我更想你求死不得!” 井九没有再说话。 童颜说道:“施丰臣买通不老林刺客,想要暗杀赵腊月,事败之后畏罪自杀,与井九并无关系。” “义父他是朝廷高官,凭俸禄与那些小宗派的孝敬便能过上神仙般的日子,为何一直追着青山宗的大人物不放?” 王小明抬起头来,让脸上的泪水被烈阳幡的燥意蒸干,说道:“因为赵腊月她就是个祸害!我看过那些卷宗,弗思剑……果然是血染红的!感谢上苍把井九你送到我的面前来,今天我先杀了你,日后再去杀了她,送你们团聚。”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看井九一眼,就像井九已经是个死人。 他对童颜说道:“看在你陪我说这么多话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不死,把青天鉴交出来便是。” 烈阳幡与玄阴宗的法器、强者配合,在冷山荒原里织成了一张巨网。 他刻意网开一面,让童颜与那名青山弟子能够逃到这里。 随着他的出现,这张网已经延伸到了雪山脚下。 他不喜欢长老们的劝说,但也不想有人亲眼看见自己杀死了一名青山弟子。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名青山弟子就是井九。 世间棋道最强的两个人便是井九与童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可以算作最聪明、反应最快的两个人。 前面的配合、彼此毫不客气的弃掉对方,都是证明。 直到现在都没有玄阴教的长老、强者出现,他们算到了王小明在忌惮什么。 童颜如果传讯给中州派,那是找死,只能寄希望于井九。 就在他这般想的时候,井九再次出剑。 宇宙锋破空而起,化作一道清冷的剑光,瞬息之间来到十余里高的天空上。 那里的阴云反耀着远处太阳的颜色,仿佛正在燃烧。 事实上,那些云就是在燃烧。 剑光陡然折回,又来到十余里外的西方,却又遇着一堵火墙。 井九伸出左手,宇宙锋飞回他的手里。 烈阳幡已经控制了这方天地,到处都有烈火隔绝。 他把宇宙锋的速度催到了极致,就算动用幽冥仙剑,也不过如此。 宇宙锋出不去,他自然也出不去,讯息也无法出去。 王小明站在崖畔,居高临下看着童颜,眼底深处的野火渐渐熄灭,杀意却攀升到极点。 “既然你不同意,那就一起去死吧。” 说完这句话,他把右手伸到空中。 烈阳幡再次显出真身,幡杆被他紧紧握在了手里。 嗡的一声,黑幡无风而起,呼啸卷动,里面的怨魂发出无数声凄厉的哭声。 这些怨魂是祭炼之后的纯净念体,无识无觉,这等祭炼的手法要比井九在地底遇着的那名邪修高出无数个层次。 随着怨魂的凄厉哭喊,黑幡上那些如血般的红色斑块变得更加明亮,然后燃烧起来。 当烈阳幡开始燃烧的时候,整个天地都开始燃烧起来。 天空里密云遮日,雪山阴沉,忽然变得红暖一片,紧接着散发着刺眼的火光。 烈阳幡在王小明的手里高速转动,幡里射出无数道火焰。 火焰所过之处,冰雪瞬间融化,然后变成蒸汽,就连那些坚硬的石头也迅速变软,化作了汁液。 紧接着,大雪山前的地面也生出无数道火焰。 那些是烈阳幡引发的地火,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阳罡真火,与冥河里的阴火并称为世间最可怕的火焰。 不要说童颜,就连井九与火鲤大王都承受不住。 到处都是火。 冰原变成沼泽,冰溪也变成淙淙清流,但只是片刻,那些水便被蒸发成了雾气,遮住了视线。 雪化后露出的野草,瞬间燃烧起来,在雾气里就像是闪动的星辰。 这画面仿佛仙境,却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井九与童颜就像是汪洋火海里的一艘小船,随时可能被吞噬,变成虚无。 烈阳幡不愧是天魔级的法宝,一旦全力镇杀,威力真是强的难以想象。 无数道火墙困住了井九与童颜,根本无处可逃。 雾气与火墙的那边忽然传来一道极其强大的威压。 一道火柱射了过来,那是来自烈阳幡的直接攻击! 眼看着便要被烧死,童颜右手握住了衣袖里一件微硬的事物,心想难道现在就用?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身上一轻。 青天鉴被井九拿到了手里。 井九走到童颜身前,举起青天鉴便向那道火柱迎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 气浪喷涌,火焰狂舞,然后四散飞走。 离他们稍近些的那几道地火,甚至被镇压回了地底! 明亮而带着恐怖高温的火焰,顺着青天鉴的边缘,向着四周不停喷吐。 童颜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血水还没有落到地面,便被高温蒸发成了青烟。 只是受到一些余波震撼,他便受了不轻的伤。 井九感受到右臂处传来巨大的力量,仿佛有座山压了下来。 他依然稳稳地举着青天鉴,右臂纹丝不动。 如果从天空望向地面,或者会以为他举着一个太阳。 童颜的手指在空中连续闪动,道法疾施,把井九与自己衣服上的残火扑灭。 青天鉴依然挡着那道火柱,散发出明亮的光线。 火海里的空气剧烈地流动,带起呼啸的狂风与雷鸣般的轰隆声。 他看着井九的背影问道:“能行吗?” 井九没有回头,说道:“比较耐烧。” 火海外的远处传来王小明的笑声。 “有趣!青天鉴这种大乘天宝居然被你拿来当盾牌用,真是暴殄天物……可是天地皆火,你怎么挡!” 话音落处,烈阳幡再次显露出威力。 刚刚熄灭的地火再次从地缝里生了出来,变得更加凶猛。 更恐怖的是,雪山上空的阴云翻滚,竟是落下无数团火来! 满天流火,就像是一场陨石雨,向着地面轰击而去! 青天鉴再如何厉害,终究只有这么大,又如何能挡得住如雨般的流火? 任何人在这种时候,大概都只会有一个念头,如果青天鉴再大些就好了。 井九把青天鉴扔到了天空。 青天鉴迎风而涨,瞬间变成一个十余丈方圆的青铜巨镜! 当初在回音谷深处,青天鉴本来就是这样的! 青铜巨镜就像是一座极大的树荫,挡在了井九与童颜的头顶。 轰!轰!轰!轰! 满天流火落了下来,砸在了青天鉴的表面,溅起无数火花,发出无数巨响,就像数百座投石机同时攻城。 童颜抬头望向青天鉴,看着那些人像与亭台楼阁,有些不确信问道:“这样可以吗?” 井九揉了揉右肩,看着天空里青天鉴说道:“不会打架,再连这点儿用处都没有,那叫什么天阶法宝?” …… …… 人间战争的时候,攻城军队的大车上方往往蒙着一层铁皮,可以挡住羽箭,还能挡住恐怖的热油。 青天鉴现在扮演的就是同样的角色,只不过更加厚重,而且自行悬浮在空中,看着像是某种驭空法器。 如果雪山前的地面没有这么多火墙,无法自如穿行,青天鉴甚至可以护着他们就这么离开。 无数道火团自天而降,如流星般重重砸在青天鉴的表面,溅出无数火苗,洒落在四周的荒原地面上。 青天鉴缓缓下降,与地面离的更近了些, 王小明冷酷的声音再次从雪山上传来:“确实有趣,但我说过天地皆火,你就算能挡住天,地呢?” 话音方落,地缝里升出的火苗忽然变高,火海更加汹涌。 此时从地里冒出来的都是烈阳幡的阳罡之火,如果是普通修行者,触之即死。 童颜施出天地遁法,踏空而起来到十余丈高的空中,藏进青天鉴的阴影里。 那些从地底生出的恐怖火舌继续向上,眼看着便要把他卷进去。 一道极其宽大的飞剑忽然出现,挡住了那些火焰。 宇宙锋与青天鉴就像是两块铁片,把他们两个人夹在中间,只留出一道缝隙。 烈阳幡的火焰很难钻进去。 童颜感受着脚底传来的滚烫,吃惊问道:“这样也可以?” 井九说道:“这剑比较耐烧。” 当初这把剑在雪原深处燃烧了六年,虽然剑火的温度远不如烈阳幡的阳罡之火高,但也算得上是百炼成仙。 “这就是麒麟老祖帮你开光的那把剑?” “嗯。” “果然好剑。” …… …… (青天鉴飘在他们头顶,洒落阴影,挡住天火,我想这画面时,想的所谓驭空法器,当然就是飞碟……今天是二零一八年最后一天,在这里真诚的祝愿大家身体健康,家庭幸福,万事如意,新年快乐,少耍贱,多挣钱。) 第二十二章寒沙四面平,飞雪千里惊 上面是鉴,下面是剑,四周封的不是特别严密,但那些可怕的火焰也很难如此准确地探进头来。唯一的问题是金属的导热性太好,没用多长时间,童颜便感受到脚下传来滚烫的感觉。 他很自然地联想到热锅上的蚂蚁,毫不犹豫踏空而起,用中州派的天地遁法把自己横在半空里。 井九知道现在只是暂时缓解,他在烈阳幡的阳罡之火里都撑不了太久,更何况别的剑与人,这样持续下去,宇宙锋随时可能会融化,当然在那之前童颜肯定先会被烧死。他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些,毫不犹豫召唤出了寒蝉,放在了自己的头顶,同时右手隔空一抓,地面出现一个大坑,很多燃烧的泥土被他收去了别的地方。 一道冰凉沏骨的寒意从上而下,就像件披风般笼罩住他的全身,多余的寒意垂落到宇宙锋上,然后再行散开,让这里的温度降低了些。 看着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甲虫,童颜有些吃惊,心想这是什么异宝,居然能够稍微抵抗烈阳幡带来的热意? 寒蝉趴在井九的头顶,有些不安。以前它都是趴在刘阿大的头顶,刘阿大再趴在井九的头顶,终究是隔着一层,现在这等于是直接在主人的头顶,实在是有些不够恭敬,而且主人想让自己做什么?难道是要我扑灭外面这些可怕的火焰?可我只是雪国里最低阶的雪甲虫,哪里有这种能力? 在它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正在承受无数流火攻击的青天鉴里忽然传出青儿的声音:“不行了!不行了!” 童颜看了井九一眼,心想你先前不是说青天鉴比较耐烧吗?这才过去多会儿时间,就已经撑不住了? 井九也有些不解,心想按照自己的推演计算,青天鉴的耐烧程度应该还在宇宙锋之上,现在宇宙锋刚开始发红,还没有融化,为何青天鉴就先不行了? 青儿挥动着透明的翅膀,从青天鉴里飞了出来,看着到井九头顶的寒蝉,眼睛骤然明亮,就像看见花儿的蜜蜂般扑了过去,坐到井九肩上侧身抱住他的头,顺便把寒蝉也抱进了怀里,终于觉得凉快了些,对着井九耳朵说道:“再不想别的办法,大家都要死了。” 都要死了,说明要死的人不止一个。 青天鉴的幻境里,天空已经变成了暗沉的红色。 旧楚国南方某座山村里,满头白发的张大公子正在吃饭,闷热的天气让他不停地流着汗,被井水镇凉的小米粥也无法引起他的任何食欲。 他看着依然明亮、散发着无穷热意的天空,愤怒地摔碎了碗,破口大骂道:“我日他个鬼!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青天鉴的世界被冰封后,张大公子是第一个醒过来的人,他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与以前已经有了很多的不同,比如时间明显变得慢了很多,比如除了自己再没有人醒过来,儿子与孙女们都在睡觉,村子里别的人也都在睡觉,就连县城里也是如此,诡异的令人不寒而栗。 他的性情与父母有些像,在某些关键时刻颇有浑不吝的精神,不然当初也不敢瞒着父亲去行刺皇帝,如果换作别人,在这种诡异的世界里只怕早就吓死了,他却只用了十几天时间便适应了过来,反正家里贮了很多粮食,不担心会饿死,只是需要自己开火做饭,这倒是让他对当初挑剔儿媳的手艺生出了一些悔意。 至于那些沉睡的人好像不需要吃东西,他觉得这些人应该也会慢慢醒来,不怎么担心,每天就是在这家拿一条咸鱼、那家摘几把青菜,倒是随意,但今天中午的时候,整个世界忽然变得酷热无比,这时候已经到了暮时,夜晚却没有到来,实在是让他有些受不了了。 他拿着木棍走出小院,爬到小山上向远方望去,衣服早就已经脱掉,干瘦的身体上到处都是汗。 青树已经枯萎,快要死去,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只怕河里的水都会干,那些沉睡的人呢?会不会还来不及醒来,便会被热死? 张大公子回头看了眼山脚下自家的院子,想着可爱的孙女,枯干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喃喃道:“陛下,你再不管,都要死光了。” …… …… 井九道心深处忽然响一道铃声。 瑟瑟的铃铛早就已经还了回去,这铃声来自何处? 接着,他隐约听到有人对自己说了一句话,大概明白了情形。 青天鉴还能抵抗一段时间烈阳幡,那个世界却承受不住了。 这与他的推演有所偏差,方案只好稍作改变,提前使出那个手段,只希望不会影响到最后的结局。 满天流火不停落在青天鉴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声响,地缝里溢出的火焰腾空而起,不停地烧着宇宙锋,真让人担心它会变回雪原时的烧火棍。 忽然间,无数泥沙平空出现,绝大部分都洒落在青天鉴的表面,有些则是落在下方的地面,当然还有些落在了宇宙锋上。 宇宙锋发出滋滋的声响,生起很多雾汽,剑身暗了很多,明显降低了不少温度,青天鉴也是同样如此。 青儿很吃惊,心想这些泥沙是从哪里来的。 童颜想着先前井九隔空一抓的动作,望向地面那个大坑,心想难道就是这些泥沙? 当时那些泥沙还在燃烧,为何此时火都熄了,而且还如此寒冷? 大雪山崖前,王小明通过烈阳幡清楚地感觉到那边出现一道极寒冷的气息,很是吃惊,心想这是什么鬼? 要知道烈阳幡的火焰温度,高的难以想象,那道寒意居然能够消耗不少火焰,那得是多么寒冷? 他完全想不出来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寒冷的事物,就算是青山上德峰的三尺剑也做不到啊。 …… …… 不要说上德峰的三尺剑,就算是上德峰地底的寒脉甚至是雪原深处那座冰峰的温度,都不如那些泥沙里蕴藏的寒意。 宇宙是世间最冷的地方。 井九把那些燃烧的泥沙送去了宇宙里,不管是烈阳幡的阳罡之火还是别的什么火,自然都会瞬间熄灭。 紧接着,泥沙的温度急剧下降。 井九再把那些泥沙取回来,用来给青天鉴与宇宙锋降温。 如果他往宇宙运送事物不受限制,烈阳幡对他来说当然没有任何意义,但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那样的话,不要说烈阳幡了,朝天大陆的任何法宝与强者,对他来说都可以弹指而灭。 哪怕这个过程简单的就像是从钱包里取钱,伸手进钱包再拿钱出来,也是要花力气的,更何况是这么多数量的泥沙。 寒冷的泥沙挡住了那些可怕的火焰,然后急剧升温。 井九知道这种方法不能持续,对童颜说道:“我去杀他。” 童颜说道:“几成?” 井九想着冥皇之玺、竹牌、幽冥仙剑这几个压箱底的手段,说道:“两成。” 青儿担心说道:“这可怎么行?” 井九对青儿说道:“我很难死掉,如果我杀不死他,就带你离开。” 青儿曾经进入过他的身体,见到过那个黑暗、无垠而寒冷的世界,猜到他应该有办法带着青天鉴离开,说道:“你把他也收了啊?” 井九说道:“他是活的。” 青儿急声说道:“我也是活的。” “这是两种不同的活法。” 井九望向童颜说道:“你有什么遗言,先讲给她听。” 说完这句话,他伸手取下青儿交给童颜,就此消失不见。 寒蝉在青儿的怀里,惊恐地看着四周,心想主人这是准备不要自己了吗? 没有新的寒沙,青天鉴急剧升温,很快便变红,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便要淌下铜汁,宇宙锋的情形更是凄惨,已经开始变软,看着就像一根面条,不,面饼。 青儿是灵体,相对好些,童颜却是无法承受这种高温,衣服烧出无数破洞,头发枯萎,嘴上与脸上起了很多水泡,看着比宇宙锋还要凄惨。 寒蝉在童颜的脸上不停爬着,想替他降温止痛,但实际上它才是最惨的那个,雪白色的身体已经变红,眼看着便要熟了。 “再坚持一下,他也许就能杀了对方。” 青儿挥动着翅膀,在火焰里飞舞躲避,不停给童颜与寒蝉打气。 “一成的可能性太小。” 童颜对青儿说道:“收了青天鉴,我带你离开。” 直到这时候,青儿才知道原来他还有后手,很是吃惊,心想你擅于下棋的人果然都是这般冷酷可怕吗? 说弃子就弃子,说隐藏实力便能隐藏到最后? 她忽然生出希望,井九的棋道水平还在童颜之上,那是不是说明他也隐藏着什么? 寒蝉听到了童颜的话,不再给他治伤,跳到了他的肩上,认真看着他的唇形。 主人明明说有两成可能,这个人却说只有一成,这是瞧不起主人,还是觉得主人在骗他? 但不管如何这个人骗了主人,等主人回来后,一定要想办法告诉他。 …… …… 大雪山的那边有个洞。 那是宇宙锋被烈阳幡震飞后,穿透山体留下来的洞。 那个小洞下面是一道很细的雪流,雪流渐大,直至变成凝固的雪瀑一般。 这就是刚才那场雪崩的后果。 整条山麓几乎都被填满了。 忽然,雪地表面微微隆起,渐渐升高,看着就像是站起来了一个雪人。 那就是一个雪人。 那个雪人很小,下半身埋在雪里,于是显得更加袖珍。 这个雪人有双黑色的眼睛,除此之外,脸上再无余物,看不到鼻子,也没有嘴巴。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它望向山那边,感受着那边的炽热,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却生出一道极其幽冷而可怕的气息。 …… …… (大家新年好,前些天章节里的错别字已经全部修改完毕了,清新再出发,今后这些天的章节肯定也会有很多错别字,会找时间来修改的。另外这章不是存稿,我是抢在八点前写完的,最后征集雪姬的名字,叫白茫茫怎么样……) 第二十三章雪姬现世 (看了大家的意见,发现再姓白确实不对,太多姓白的公主了,干脆就叫雪姬……美美哒。) …… …… 世间的雪人有很多种,至于到底有多少种,完全取决于那些喜欢玩雪的孩子以及少见雪的南方百姓的想象力。 这个雪人看上去是最普通的那种,个头很小,胖乎乎、就是脸上太干净了些,少了根红萝卜和一根干红椒。 但如果你仔细望去,便会发现这个雪人有两个特别的地方。 它有着一头白色长发,垂落到地面,发丝不知道是用雪还是用什么做的,看着非常真实,但正因为太过真实,反而给人一种非真实的感觉。 其次便是它的眼睛幽深无比,黑的令人心悸,看着有些梦幻,当然更多应该是噩梦。 它应该是位女性,那么就应该称它为雪姬。 雪姬静静看着山那边。 那边是无尽的火海,隔着这么远依然能够感觉到那边传来的高温热浪。 冰火不相容,任何火焰都是对她的挑衅,更何况是烈阳幡这样的阳罡之火。 她还在那片火海里感觉到了有自己的臣民将要死去。 这些火焰有些奇特,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刻的她,极有可能被那些火焰伤害。 她没有畏惧,只是静静看着那边,按照血脉最深处的战斗本能分析着那边的情况,可能离开,可能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知到了一道气息。 感知到那道气息的瞬间,她的意识海洋里生起一阵风暴,被迫中止了难以想象其速度的计算。 那道气息来自她不曾踏足过的地方,极其寒冷,其本质近乎没有运动的痕迹,快要接近绝对的静止。 绝对的寒冷与静止是最可怕的事情,便是她也觉得有些可怕,但同时那又是她这种生命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深埋于她本能里的最强烈的渴望。 这种追求与渴望,便是意识海洋风暴的源头。 雪姬站了起来,还是很矮小。 她向着山那边走了过去。 她的步姿很奇怪,似乎两只脚被放在一个白色的布袋里,只能蹦着向前走,看着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兔子。 如此奇特的步姿,速度却非常快,只不过数息时间,她便来到了山的那边。 这是是雪山,山麓里到处都是先前崩落的积雪。 雪都是她的仆人。 山这边到处都是火,从地缝里冒出来的火,从云层里落下的火,被蒸干的冰溪,被烧碎的石头,就像人间炼狱一般。 对从来没有离开过冰峰雪原的她来说,这是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画面,引起了她的极度不适和极度不悦。 王小明站在雪山崖上,她看都没看一眼。 她不关心任何弱小的人类,那个幡虽然是这些异火的源头,也不是她现在最想确认的事物。 她的视线落在远处青天鉴下,看到了寒蝉,心想原来是卑贱的子民,还是最卑贱的那种,死了也无所谓。 然后她看到了青天鉴上的那些泥沙,紧接她感应到了些什么,紧接着又望回寒蝉。 这些井九从宇宙里带回来的泥沙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寒冷,温度很高,甚至已经开始燃烧。 寒蝉更是已经通体艳红,看着就像是熟了一般。 无论怎么看,这里都没有寒冷的存在可能,但她非常确定,自己寻找的那道寒意就在这里,至少曾经在这些泥沙与那个卑贱子民的身上存在过。 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深幽,身周的雪面猛地下沉,表面结出一层极其坚硬的冰。 来自生命最深处的本能渴望、对那种境界的追求,让她根本顾不得那些火,便向着远方……跳了过去。 一道白线出现在天空里,空过无数层火海,留下洞口。 啪的一声轻响,雪姬落在了青天鉴下方的荒原上。 荒原上的火焰不停地燃烧着,把她吞噬在其间,然后瞬间熄灭,她踩着的那颗滚烫的石头表面结出冰霜,然后瞬间碎裂。 雪姬抬头向着青天鉴望去。 荒原变得异常安静,死寂一片。 云层里落下的天火,地缝里向外狂卷的火舌,仿佛都失去了所有声音。 青儿坐在童颜肩上,看着地面那个雪人,脸色苍白,心想这是什么怪物? 看着那个雪人,寒蝉感觉到了极度的恐惧,根本无法处理这道精神冲击,直接嗝的一声昏死过去,从童颜肩头落下。 寒蝉就像一片雪花,不偏不倚落在了雪姬的头顶,就像以前在刘阿大头顶那样,作了个精致而美丽的蝴蝶结。 雪姬很满意它的自觉,飞到青天鉴上,低头望向那些泥沙。 那些泥沙正在燃烧,散发着她不喜欢的焦糊味道,但其间却有一道她最喜欢的味道。 雪姬闭上眼睛,显得很是沉醉。 如果她可以呼吸,这时候肯定会深深吸一口气。 便在这时,烈阳幡召唤的天火再次落下,向着青天鉴不停轰击。 那些泥沙被砸的四溅散开,那道气息也渐渐消失,就像寒蝉身上的味道。 雪姬睁开眼睛,望向天空。 她没有表露情绪,但整个世界都知道了她的愤怒。 她没有发出声音,但整个世界都听到了她的厉啸。 数百道无形的波浪挟带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雪花,射向了天空,看着就像是青天鉴喷出了一道雪瀑! 雪瀑与满天流火在天空里相遇,发出无数声轰鸣,生起暴风,卷得地面野火不停摇摆,天地因此而变色。 流火不停落下,冰雪渐渐融化,雪姬的脸微微湿了,脚下渗出些清水来。 那些水也极寒冷,在青天鉴的表面不停流淌,轻而易举浇熄了泥沙里的火。 童颜凌空飘在青天鉴下,脸色苍白想着那道无声的厉啸……此时急剧降低的温度……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接着他忽然发现,在下方挡着地火的宇宙锋忽然不见了。 …… …… 烈阳幡不愧是世间最强大的法宝之一。 那些火墙隔绝了天地,也把雪姬的无声啸鸣留在了雪山前。 但地底那些缝隙总是可以遗漏一些过去。 地底深处的岩浆河流畔,火鲤大王也听到了这声音,眼里顿时流露出恐惧的神情,心想那位怎么出来了? 它很挣扎到底要不要出去,最终,它选择留在了岩浆里,因为它真的很害怕,谁能打得过这位呢? …… …… 王小明不知道来的是谁,但他清楚地感觉到幡火被吞噬了很多。 这个事实令他极度震惊,他祭炼烈阳幡成功之后,所向无敌,即便是中州派留在聚魂谷的火王都不是烈阳幡的对手。来者是谁?居然能够吞噬阳火!难道是与烈阳幡相似的、天生阴寒的仙阶法宝?可是朝天大陆哪里有这种东西? 崖前的空间忽然被撕开了一道缝,宇宙锋平空出现! 剑身依然滚烫火热,却是明亮至极,映着雪山便清冷了数分。 烈阳幡自动翻起,把宇宙锋卷入其中,顿时无法前进。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就在王小明想着这句话的时候,崖前忽然出现一道更加清冷的身影。 井九穿过火海,来到场间,伸手握住宇宙锋的剑柄,向前一送。 嘶啦一声轻响。 宇宙锋自幡里出,向着王小明刺去。 黑烟自崖间生,烈阳幡散出无数火团,王小明借火而隐,尖声叫道:“你以为这就能刺中我?” 在他尖声叫出这八个字的同时,烈阳幡里的那些怨鬼已经哭了无数声,火势席卷而去。 这便是阳罡之火与阴灵之泣的配合。 面对这种邪道手段,便是通天境大物也会觉得有些棘手。 那些鬼哭对井九没有任何影响,但阳罡之火着实可怕,即便是他的身体也只能支撑片刻。 这片刻最多就是八个字的时间。 胜负便在片刻之间。 在这片刻间井九出了一剑,实际上出了三千余剑。 三千余剑被烈阳幡挡住了绝大部分,只有极少数落在了王小明的身上,斩出数道血痕。 同样是在这片刻里,烈阳幡的火势已经把井九的身体吞噬。 换作别的修行者,这时候已经化成了一道青烟。 井九没有死,但也受了不轻的伤,天蚕丝做成的白衣被烧成丝缕,身上出现焦糊的痕迹。 烈阳幡实在太过可怕,他现在的境界无法正面抵抗,不退便会当场死去,可他依然平静,明显还有手段。 荒原上忽然传来一道无声的厉啸,同时一道狂暴的气息高速赶来。 雪山震动不安,无数冰雪轰然落下,瞬间把这道断崖淹没。 王小明落在崖下,手执烈阳幡连退数百丈,警惕地看着远方,紧紧地护住自己。 井九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右手并指为剑,以最快的速度用承天剑法画了一个阵。 狂风呼啸,一道白影来到雪山前,带着比冰雪更加可怕的寒意。 井九用了很长时间才推算出烈阳幡的一个薄弱处,才能用幽冥仙剑穿越火海来到雪山前。 雪姬则是直接闯过来的,两者的难易程度相差有若天地。 穿过烈阳幡的重重火海,雪姬也付出些代价,身体表面融化了很多,看着苗条了些。 冷雾从她的身上向四周散开,地面上的残火渐渐熄灭。 烈阳幡迎风招摇,生出无数道火焰向着她飘去。 她就像是一个寒冷的黑洞,可以吸噬世间所有的光与热。 王小明震惊无语。 雪姬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走到井九身前,伸手拿过宇宙锋。 她抱着剑,低头认真看着,非常仔细。 像是在欣赏一幅画。 或者是一个宇宙。 第二十四章说走就走 井九神情凝重,右手为剑,用承天剑法结阵,这是非常认真、甚至可以说如临大敌的状态。 世间有几个人能从这种状态下的他手里轻轻松松把剑夺过去? 赵腊月不算。 井九自己说的没有错,青山九峰的剑法里他就属承天剑法学的最差,只看将来顾清能不能长进些。 当然如果他真要出全力,也可以与雪姬争上一番,毕竟宇宙锋是他自己的剑。但他感觉得很清楚,对方只对剑感兴趣,更重要的是,王小明还拿着烈阳幡在不远处,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雪姬来到场间之后,那些如云如川的火焰,在空中画出弧线向着她飘去,云层里的天火也不再往青天鉴那边落下,而是向着她不停轰击。溪水时而凝结成冰,时而蒸发成烟,通红而滚烫的石头被寒冷的水瞬间冻裂,场景无比混乱。 烈阳幡明显出了问题,幡间的阳罡之火竟然开始自行攻击雪姬,不再听从王小明的意志。 寒风微起,井九从原地消失,来到数百丈外,右手破空如刃,斩向王小明。 他没有用冥皇之玺,因为还差些时间才能完全发挥出威力,也没有用别的压箱底的东西,用的就是自己的右手。 当青儿说青天鉴无法用来战斗时,井九很是不解,心想不会打架的天阶法宝,那与破铜烂铁又有什么区别。 那么会打架的天阶法宝,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想试试看,自己从春磨到秋,再磨到春天的这只右手,究竟恢复了多少威力。 烈阳幡护住而起,挡在王小明的身前。 阳罡之火这时候尽数被雪姬吸引住了,烈阳幡依然是很强大的法宝,却无法挡住这只右手。 只听得擦的一声轻响,满是黑魂火色的幡面上出现一道明显的裂口! 王小明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心想这怎么可能! 烈阳幡与他心血相连,幡体受损,他的心神也受到了极大冲击,噗的一声吐出血来。 他闷哼一声,魔功疾运,幡沿卷起巨浪,把井九震飞,同时送着他往云里去,瞬息之间便来到了高空之上。 嗡的一声轻响,衣袂轻飘,井九也来到了天空里,就像王小明的影子,右手划出一道厉光斩了下去。 王小明魔功确实了得,厉喝一声,化作数道黑烟,强行收回烈阳幡的控制权,卷起云层里的火息,轰在了井九的身上。 天空里响起一声闷雷。 阴沉着、却不停燃烧着的云层就这样碎裂,然后迅速散开。 地缝里生出的火墙渐渐低落,直至消失无踪。 闷雷起处出现两道笔直的线。 一道线没入雪山前,一道线落在远方。 …… …… 远方的荒原上有一个大坑。 王小明闭着眼睛,身上的魔甲已经碎成两截,胸上到处都是鲜血,脸色苍白的像是纸一般。 黑烟在他的身周缭绕着,他忽然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嚎叫。 他怎么都想不到,在最关键的时刻烈阳幡忽然出了问题,只知道攻击那个不知何处来的雪人,竟是放过了井九! 为了谋夺青天鉴,他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结果现在只落得一身狼狈,还毁了一件保命的高阶法宝,最可气的就是,就连烈阳幡都被井九刺出了一道裂口! 这道裂口对烈阳幡的影响虽说不会太大,但想要重新祭炼至完美,他还需要杀多少人? 最令他愤怒和不甘的是,凭什么自己就不如井九? 他握着烈阳幡冲出了坑底,便要踏空而起,继续与井九战过。 数道破风声响起,高崖带着数位玄阴教长老赶了过来,看着眼前这幕画面,赶紧上前把他拦住。 教主忽然从总坛消失,接着烈阳幡有异动,他们便知道出了事情,待烈阳幡的火云一散,便赶了过来,谁知道却是看到了这样的画面。纵使对王小明的行事颇有不满,这些长老也不敢做什么,苦苦恳求他赶紧离开。 这里已经是冷山北麓,离白城很近,今日烈阳幡弄出如此大的动静,必然会惊动那些正派强者。 如果禅子等人赶了过来,趁势把烈阳幡夺走,那玄阴教岂不是完了? 离开的时候,王小明怨毒至极地看了雪山一眼,心想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玄阴教众人离开后不久,正道强者果然赶了过来。 来的是昆仑派的何真人与风刀教主。 他们站在云端,看着下方疮痍一片的荒原与那座垮塌的雪山,深深皱眉不语,心想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些融化的石头应该是被玄阴教烈阳幡烧化的,可是他们对付的是什么人,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 …… 稍早些。 大雪山前的火熄灭了。 烈阳幡被王小明收走,无根之火自然无法再燃,地底的那些火也回到原先的地方。 井九站起身来,抹掉脸上的冰雪,脸色有些苍白,望向远方,微微皱眉。 没想到王小明的身上居然还有件魔甲,被他一剑斩碎,却是保住了此人性命。 雪姬依然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双手捧着的宇宙锋,感受着上面的气息。 她的身体表面融化了不少,清水淌落到地上,瞬间成冰,但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烈阳幡的阳罡之火伤的不轻,可能是因为没有什么战斗的经验,也可能是因为在她原先的认知里,像烈阳幡这种人族法宝对自己根本无法造成本质伤害。 井九从雪地里走出来,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甚至没有看她手里的宇宙锋一眼,身形骤然消失,便到了数里之外。 青天鉴已经回复原先大小,静静搁在地面,青儿挥动着翅膀,看着雪山的方向,小脸上满是惊恐与茫然的情绪。 井九说道:“走。” 青儿醒过神来,指着雪山那边说道:“你的剑还在那儿。” 井九没有理会,伸手拣起青天鉴,用被烈阳幡烧毁的白衣系到身后,下一刻又到了数里之外。 童颜站在原地,看着消失在远方的那道身影,心想这是明抢吗? 青儿根本没注意到童颜被甩下了,提醒道:“你的虫子也还在那边呢。” 井九没有说话,心想别说是宇宙锋与寒蝉,就算是不二与阿大也都顾不得了,现在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很快,他背着青天鉴来到了百余里之外的一片雪山里。 他感觉有些不对,才想到自己应该往南行,不应该在雪山里走。 雪山里没有什么树,断崖显得特别清楚。 他落在崖前,沉默了会儿。 风起时,宇宙锋飘了起来。 雪姬坐在剑上,身形小巧,白发散在身后,就像是纱裙,寒蝉别在发间,显得很可爱。 她静静看着井九,黑瞳幽深,没有任何情绪。 第二十五章风雪里的嘤嘤怪 宇宙锋落在崖上,雪姬看着井九,没有说话。 她从雪山那边走出来,已经有了段时间,但这才是井九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模样。 被烈阳幡的阳罡之火洗过,雪姬身体表面的冰雪融化了不少,不再像最初时那般浑圆,但还是有些圆,手指头肉乎乎的就像是糯米糕般可爱,双脚因为连在一处,看不清楚模样。 当初他被困在雪原深处,与那位伟大的雪国女王曾经有过数神识交流,就像绝大多数人类一样,他也猜想过朝天大陆最高级的存在究竟是什么模样,谁能想到就是个圆乎乎的小雪人…… 井九在朝天大陆最忌惮的存在不是中州派的仙箓,也不是师兄,而是雪国女王,他很明确对方才是这片大陆最强的存在,比巨人朋友还要强,即便前世的自己都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怎样才能避开雪国女王的威胁?很简单,那就是绝不接触。所以那次雪原之行后,他再没有来过北方,离着白城千里便要转身而走,所以先前他从始至终,看都不看一眼雪姬,就是不想她发现自己的存在。 这时候对方直接拦在了身前,也就无所谓了,看一眼就看一眼,但能不说话还是不说话为好。 青儿小心翼翼从青天鉴里探出头来,看了看井九的侧脸,又看了看雪姬,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嘴。 崖上一片安静,死寂的如同坟墓一般。 风雪里忽然传来脚步声。 童颜终于赶了过来。 他看着井九微嘲说道:“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停下来等我。” 青儿这才发现童颜居然被井九留在了那座雪山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下棋的人果然心都很脏。 下一刻,童颜看到了雪姬,准备质问井九的话尽数收了回去,也沉默了。 他的性情骄傲清冷,哪怕看着井九带着青天鉴离开依然平静,这时候的沉默却与平静完全无关。 很明显,他是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之所以情绪会生出如此强烈的波动,是因为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雪姬的来历。 他是中州派的天才弟子,修为深厚,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元婴中期的强者,但在雪山前的战斗里却没有发挥任何作用,不是因为他太弱,而是因为烈阳幡太强大。 如果不是雪姬出现,他们这时候可能已经死了。 换句话,雪姬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井九却是看都不敢看她一眼,跑的比丧家之犬还快,连宇宙锋这把辛苦炼成的仙阶飞剑也不要了,为什么? 多了一个人,雪崖上依然没有任何声音,还是死寂的像坟墓一般。 合葬墓与单人墓本来就没什么区别。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了安静。 寒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到井九后非常高兴,几条细肢足高速摩擦,发出嗡嗡的声音。 井九、童颜、青儿的视线都落在了它的身上,很是复杂,有些怜悯,有些佩服。 就连雪姬都斜斜向上看了它一眼,如果她有眼白,或者就像是翻了个白眼。 寒蝉才发现此时是什么情况,恐惧至极,身体骤然僵硬,就像板栗空壳般落到了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最令它感到恐惧的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自己居然没有办法昏死过去。 井九看了它一眼。 寒蝉很是挣扎,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小心翼翼在雪地上向他爬了过去。 雪姬的视线落在它的身上。 它再次变得僵硬无比,极其缓慢地转动身体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井九一眼。 风雪茫茫,世界虽大,它竟不知该往里哪里了。 这个事实让它悲痛继而惘然,最终它把眼一闭,把心一横,直接翻倒在地上开始装死,只是身体不停颤抖。 井九静静看着雪姬,忽然伸手把寒蝉拾了起来,然后收去了那处。 崖间的温度开始急剧降低,天地都被寒意笼罩。 雪姬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发出嘤嘤的声音。 这声音很微弱,就像是想要喝奶的小狗饿了。 青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心想谁能想到这位的声音居然是这样的? 童颜注意到,雪姬没有嘴巴,这声音应该是来自她的腹部。 “嘤~嘤~” 雪姬看着井九,继续认真地发出自己的声音。 不管是什么声音,只要出现便能冲淡紧张而压抑的气氛。 更何况是如此微弱而可爱的嘤嘤声,就算出现在坟墓里,你也不会感到害怕。 嘤嘤这种声音很可爱,很奶。 嘤嘤怪最多有时候让人讨厌,但绝不会让人害怕。 青儿稍微放松了些,问道:“她在说什么?” 童颜摇了摇头,望向井九。 井九盯着雪姬,依然如临大敌,如临深渊,如见喝酒后的南忘,说道:“你也想去那里?” 雪姬又嘤了一声。 井九说道:“不行,你是活的。” 雪姬嘤嘤了两声,似乎不解。 “它叫寒蝉,是的,它可以去那里,因为它的生命很低阶,而且当年我就觉得这个小家伙有些古怪。” 井九看着她说道:“你不一样,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送你去那边。” 雪姬坐在宇宙锋上,没有一点气息外露,就像他有时候一样,看着就像个死物。 但只要看到她幽深的黑瞳,任何人都能轻易判断出,她是生命,而且是一种极为高级的生命。 雪姬沉默了,似乎在思考什么。 青儿飞到井九肩头坐下,好奇问道:“你听得懂她的话?” 井九嗯了一声。 青儿心想嘤嘤不就是嘤嘤,难道还能听出不同的意思?问道:“是神识交流吗?” 井九说道:“猜。” 青儿心想你这是让我猜? 当年在雪原,井九与雪国女王之间通过神识交流,那样当然很方便,但随神识而至的威压也极可怕。 此时雪姬不会用神识交流,他便只能用猜,猜的着实有些辛苦。 和小孩子打交道果然很麻烦。 当年师兄广收门徒及下属,没有选择布种天下,果然有其道理。 雪姬忽然又嘤了一声。 井九说道:“寒蝉、剑,与那个世界有关的一切我都可以送给你,甚至竹椅也可以送给你,但我不行。” 雪姬静静地看着他。 崖间温度陡降,风雪交加。 她没有发出嘤嘤的声音,三人也能感觉到危险。 就像她被烈阳幡激怒时发出的厉啸,没有声音却也能被天地听见。 青儿有些害怕,躲回了青天鉴里。 童颜低头,发现自己竟是一点都推算不出对方会怎么做。 他精于棋道,算力自然惊人,奈何就连井九都算不到,他自然也没办法。 没有人知道雪姬接下来会怎么做,怎么出手。 她与烈阳幡正面对冲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做,那些阳罡之火自然就向她飘了过去。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两只小短手究竟能不能举起来。 除了刀圣与禅子,没有人有这方面的经验。 不知道对方怎么打,那大概率是打不过的。 童颜只能算到这一点,心知只能等对方先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雪姬忽然闭上了眼睛。 风吹着雪落到崖下,然后如云一般散开。 时间缓慢流逝,她没有睁眼。 青儿按捺不住好奇,再次从青天鉴里钻出来,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童颜看着雪姬,沉默不语。 又过去了很长时间,井九轻轻嗯了一声。 童颜松了口气,对青儿说道:“她睡着了。” …… …… (其实叫白嘤嘤也挺好玩的嘛,想想德瑟瑟,还有以前的战豆豆,司理理,邹蕾蕾,我好像只会这个~嘤嘤。最近更新肯定会少,而且随时可能断更,因为一我感冒了,二我要去南边开会,三我要接亲爱的外甥女来大庆,四我要带她去哈尔滨看冰雪大世界,去亚布力滑雪,以及前些天微信公众号里写的,在某个晴朗的雪后的、没有月亮的夜晚带她去泡温泉,去湖边看星星,然后等着感冒变重?再就是岳父岳母回来了,还要准备春节什么的,最近两三年一直都是在湖北过的年,今年在这边还是要好好准备一下。想着就觉得好累呀,嘤嘤~你们打我呀~) 第二十六章再至三千院 青儿完全不懂,问道:“她很困吗?怎么会忽然就这么睡着了?” “你可以理解为冥想入定或者冬眠。” 童颜解释道:“她被烈阳幡所伤,才会进入这种状态。” 井九看了他们一眼,提醒声音小些,莫要吵醒了她。 他与童颜是人族最精于计算的棋道高手,先前那段时间的沉默,是在观察分析推算。 最终得出雪姬已经沉睡的结论。 青儿很是意外,心想这位怎么会被烈阳幡重伤? 与冥界相比,雪国才是人族最大的、真正的威胁,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但凡人对那片冰雪世界只有恐惧,并不明白真正的原因,只有修行界的强者与她这种天宝真灵才明白,雪国女王才是所有恐惧的源头。 雪国女王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智慧生命,即便是麒麟这样的远古神兽也在她之下,是近乎神话般的无敌存在。 按常理来说,烈阳幡就算拥有通天境大物的威能,也不可能伤到她。 “如果来的是那位,自然不会受伤,但她只是那位的女儿。” 童颜看着雪姬,眼神有些复杂说道:“这种高级的血脉拥有无比漫长的生命,二十年太短,她还只是个孩子。” 井九同意这个判断,当年他在雪原里感受过那道威压,烈阳幡对女王来说就是个普通的小旗子。 但他算错了一点。雪姬会被烈阳幡所伤,不是因为没有成年、缺乏经验,而是她忘记了自己很虚弱,还是像以往那样看待这个世界,按照从前的眼光判断强弱,真以为烈阳幡就是个小旗子…… 青儿开心地说道:“太好了,那咱们赶紧走吧。” 童颜再次沉默,井九望向崖下的风雪,不知道在想什么。 冷山北麓在人族设定的雪线以南。 雪姬出现在这里,可能会给人族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 她就算只是个孩子,也是那位的孩子。 井九与童颜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当然就是想办法通知最近的白城方面,让刀圣与禅子来此地镇压她。 如果她醒过来,他们哪有能力把她留下? “如果不是她吸引了烈阳幡的异火,我们这时候可能都已经死了。” 童颜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他不忍心把雪姬交到刀圣与禅子的手里,让她被处死。 那就让雪姬留在雪山里沉睡?这同样不行,谁知道她醒过来后会给人间带去怎样的灾难。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解决方法,带着雪姬离开,由他们来负责看管。 问题是如此大的责任,他们承得得起吗? ——中州派果然喜欢掌控所有,哪怕是个弃徒。 这是井九的想法。 他看着崖下的风雪,说道:“糟透了的主意。” 童颜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要不然……你杀了她?” 井九当然不会杀雪姬。 首先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杀死她,其次就算他能杀死她,雪国女王知晓此事后替女儿报仇怎么办?难道他要把整座青山陪葬进去?不要说什么母女相残之类的废话,只能自己杀不能别人杀的故事在历史上已经上演过无数次,青山也见得极多。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童颜的言语挑衅。 别的挑衅他自然会一剑斩回去,但与雪国女王相关的挑衅……无妨忍忍。 正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忍一世云淡风轻。 …… …… 烈阳幡被王小明收走,青天鉴不用再抵挡天火,温度自然早已变得正常起来。 青天鉴幻境里的天空渐渐变暗,不再昏红一片,阴沉的仿佛墨一般。 张大公子早已注意到天空的变化,心想陛下果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不禁有些得意。 清风拂过他的身体,他好生舒服地……打了几个冷颤,才想起自己没有穿衣服,浑身都是汗,被风吹着容易得病。 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奇怪,但谁知道会不会还有病这种大苦处? 他拄着木棍走回山脚下的院子里,依次看了看儿子、孙女、孙子以及儿媳,确认都没有出事,才放下心来,套了件夹衣,去了隔壁不远的赵举人家,确认他家的人与牲口也都还在睡觉。然后他去了举人家后面的那口井边,探头望了望,确认那条红鲤鱼没有回来,不禁有些失望,想着今天的异象,又有些担心,心想它不会出事吧? 这几年整个村子只有他一个人醒着,连那些牲口与村头的喜鹊都在睡觉,他没有被这些诡异的景象吓疯,却难免有些孤独,直到去年还是什么时候,忽然发现这口井里多了一条红鲤鱼,而且那条鲤鱼还可以与人对话,这可喜死他了,每天起床第一句便是去与鲤鱼说早安,然后每天与它说话,不知打发了多少时间。 通过那些对话,他知道那条红鲤鱼原来是某个异界的至尊神兽,叫做火鲤大王,生活在一片无比炽热的岩浆里,唯一可惜的就是那位火鲤大王有些呆呆的,好像也没去过别的什么地方,能聊的内容翻来覆去都是它有多么厉害,让他觉得有些无趣。 结果前些天,那条红鲤鱼忽然消失了。张大公子急得差点跳下井去,又在村子四周的河里找了很久,甚至找到了县城里的市集,在鱼铺里把那些永远不会腐烂的鱼肉翻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找到它的踪迹。 …… …… 荒原地底深处,炽热无比的岩浆河流,火鲤感觉到那道可怕气息正在快速远离,不由松了口气,终于浮出了河面,欢快地打了几个滚,溅起无数红色的岩浆,在石壁上烧出一幅画来。 走了就好,越远越好,人族会遇到什么麻烦,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一条鱼。 紧接着,它感觉到青天鉴的气息也在随之远离,不由停止了摆尾,担心地望向上方,心想张老弟不会出事吧? …… …… 最近这些年,雪原的寒意越来越重,居叶城等地的雪期也越来越长,就连气候宜人的大原城也变得冷了很多。 好不容易熬到入春,大原城天空放晴,暖和了数日,却又忽然迎来了一场大雪,倒春寒随之而至。 街道上到处都是积雪,河面上结着薄冰。 如果有修行者从高空望向地面,仔细观察很长时间,或者可能发现这场落雪与倒春寒与北方的冷空气没有任何关系。 北方的山野里已经开始生出青翠的颜色,只有大原城及四周覆着白雪,就像是一个白色的圆。 越往圆心去,地面的积雪便越厚,空气便越寒冷。 大原城东北山溪相交之处,向右转行至水尽处,有座庵堂。 这座庵堂被白雪覆盖,正好就是那个圆的中心。 庵堂前的地面上卧着块旧石。 石上刻着两个字。 三千。 第二十七章忽然过冬 倒春寒笼罩大原城,百姓们赶紧翻箱倒柜,重新把过冬的厚衣服翻出来。 商铺里已经下架的棉袄再次热卖,甚至经常断货。 几辆大车停在衣铺前,伙计们不停往下面搬货,在寒冷的天气里,汗水生成的雾气非常醒目。 不远处的一家古董行前,一位男子端着热茶看着这些景象,问道:“自家伙计们的冬衣与炭发下去了吗?” 此人约摸三十岁左右,气度沉稳,眼神清澈,鬓角却有些星白。 正是当年那位李公子。 古董行的管事连声说道:“回公子的话,都办妥了。” 井九与过冬离开大原城之前,给他留了一箱金叶子,他用这些开了一家古董行。其后不久他的父亲李太守也被从狱里放了出来,大原城的官员们震惊之余当然要多给几分面子,古董行的生意自然不错。 十年时间过去,他已经成为大原城里有名的文商,但还是被人们称为李公子,因为他还没有成亲。 管事接着说道:“昨日三千庵过来买了很多棉袄与棉被,不知道是不是准备赈冬。” 三千庵在大原城很不出名,管事自然是得了东家的吩咐,才会关注着那边的一举一动。 李公子有些意外,心想那座庵堂只有几位年迈的师太,而且向来不作施粥之类的事情,买这么多棉袄棉被做什么? 他决定过几天去看看。 已经好几年没有去那里了,竟有些想念。 他想起当年,自己与那些损友酒后,误入溪谷深处,贪看朝阳,结果落进了莲池里……不由自嘲一笑。 一笑过后,又是淡淡怅然。 …… …… 说是过几天去看看,事实上李公子第二天便去了。 这与偶然兴起无关,只是找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理由去故地重游。 最开始的那几年,他经常去那座庵堂,对着无人的湖弹琴,庵里的尼姑也不理他。 琴声飘荡在湖面,始终没有人来,于是他也渐渐少来,直至不再来。 看着石上的两个字,李公子想起当年的事,摇了摇头,走了进去。 如当年一样,庵里的师太们没有出现。 他没走多远,便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这里怎么会如此之冷? 溪水已经完成被冻住,桥上的雪积的极厚,没有脚印,对面的那些庵堂屋顶也积着极厚的雪,让人担心会不会被压塌。 他慢慢地走过雪桥,来到那间禅室之前,向着里面望去。 圆窗,对着那边的雪湖,割出极美的一方天地。 屋里,地板上堆着无数棉被,如山一般,里面埋着一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全身都被棉被裹着,连嘴与鼻都被掩着,只露出紧闭的眼睛,脸色苍白,竟像是没有呼吸。 李公子吃了一惊,向四周望去,确认没有人,毫不犹豫地翻过栏杆,向屋里冲去。 嗡的一声闷响,一道无形的力量把他弹了回来,重重地摔落在雪地里。 他没有起身,从靴子里拔出了一把小刀,望向禅室,心想应该从哪里进去? “放下刀子,我不想杀你。” 雪地里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很清冷,没有任何情绪。 李公子握着小刀,警惕地望向声音起处,说道:“你是谁?你对那个小女孩做了什么!”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他。 李公子愤怒地喊道:“她要被压死了!” 在他看来,那个小女孩只怕已经被如山般的棉被压死了,但他不愿意这么想,依然想要保有一些希望。 悄无声息,井九从雪地上走了过来,看着他平静说道:“她没有死。” 李公子看着他的脸,不由怔住了,脑海里一片混乱,喃喃说道:“那她也会被热死的。” “她不会被热死。而如果不这样做,大原城里的所有人都会被冻死。” 说完这句话,井九转身向禅室后面的雪湖走去。 李公子终于清醒了些,当年的回忆尽数涌上心头,看着他的背影,声音微颤问道:“你们……回来了?” “她应该不会再回来这里。” 井九的身影消失在禅室那边。 李公子慢慢垂下握着刀的手,然后垂下了头。 当年他便猜到这对兄妹应该是仙人,今日看着井九的脸与当年没有任何变化,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微觉苦涩。 父亲忽然逃脱大难、那幅古画被人送回来了、那位阴险的朋友被抓回来,他也怀疑是不是与这对兄妹有关。 还有那箱金叶子。 太多事情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仙凡殊途,世事如尘,彼此的时光都不相同。 他在雪地里站了很长时间,对着禅室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童颜与青儿来到禅室外的栏前,看着离开的那个身影,觉得好生奇怪。 这个人是谁? 禅室前有井九用承天剑法布下的杀阵,这人想要进禅室,居然没有死,自然是井九不想他死,临时撤了阵法。 更不可思议的是,井九居然还与这人说了两句话,以他的性情,这真是很罕见的事情。 青儿转身望向被棉被山压住的雪姬,生出更多不解。 在青天鉴幻境里,她看了井九数十年时间,比真实世界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更了解他。 井九怕麻烦,不喜欢惹事,准确来说就是怕死,那为何会同意童颜的做法,带着雪姬来到这里? 夜晚来临,雪云遮星,黑暗里的点点灯光很是醒目。 那位老尼姑慢慢走了出来,用颤抖的手,把剩下的十余盏灯依次点亮。 井九说道:“辛苦了。” 老尼姑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寿元已尽,几年前就应该死了,能熬到现在已是不易,本想着……” 这句话没有说完,未尽之语变成了一声叹息。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她现在很好,应该再过几年就会醒。” 老尼姑没有再说什么,在弟子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三千庵里的灯都是供养了百年以上的长生灯,以老尼姑的境界修为,每夜只能点亮十余盏。 用了数日时间,她终于点亮了庵里的全部长生灯,成功地启动水月庵的阵法。 有这道阵法,雪姬向着天地散放、或者说流失的寒意便会受到控制。 井九望向天空,发现不再落雪,知道雪姬也应该快醒了。 庵前忽有琴声传来。 他向那边望去。 李公子披着黑氅,坐在雪地里,膝上横着古琴,正专心地弹着。 其音铮然,其息雍暖。 这是一首望春吟。 冬天过去,春天就会到来。 如果不来,那就不来。 大概是这个意思。 第二十八章大道如青天 青山弟子大多不通音律,神末峰上的人们更是如此。 井九不懂这首琴曲的意思,但觉得还算动听,所以没有理会,转身向禅室走去。 青儿在廊下认真听着,看到他过来,仰着小脸问道:“这人是谁啊?琴弹的真好,听着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井九没有解释,走进禅室,来到被如山般的棉袄前,右手伸向雪姬露出的小半张脸。 他对这种高阶血脉比较有兴趣,很想研究一下对方的构造,看看与别的生命形式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比如她到底有没有嘴,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便把手收了回来。 这是基于安全考虑的保守选择。虽说雪姬再过几天应该便会醒来,但何必让她提前醒来,弄得大家都紧张。 他走到角落里,掀开几床棉被,取出藏在那里的青天鉴,跨过圆窗,走到雪湖边。 青儿没敢直接穿过禅室,挥动透明的翅膀,化作一道流光,绕过整个建筑也来到了湖边。 童颜站在小桥上,视线随着他们也来到了湖边,微微挑眉,心想难怪自己怎么找都找不到。 没人敢惊醒沉睡中的雪姬,自然没人能发现被藏在棉被下的青天鉴。 童颜看着雪湖边,视线不敢离开,不然井九再带着青天鉴跑了怎么办? 湖畔忽然生出十余道剑意,组成一座阵法,把井九与青儿的身影挡在了里面。 童颜的眉更浓了,在雪桥上显得愈发醒目,心想那边究竟有什么秘密?青儿为何不肯告诉自己? 他收回视线,望向雪桥那边,心想这个人又是谁?与这座庵堂、与井九的秘密又有什么关系? 李公子披着黑色大氅,坐在雪地里弹琴,手指已经冻红,琴声却没有片刻断绝。 琴声越过雪桥,穿过安静的庵堂与梅树,来到湖面,被风卷起,显得更加飘渺。 阵法能隔绝视线,也能把琴声迎进来,井九伸出右手,悄无声息破开湖面的冰雪,沾了些水,洒在青天鉴上。 看着这幕画面,青儿觉得有些寒冷,翅膀折加抱住自己,在他的身边蹲下,问道:“你真要磨剑啊?” 在果成寺的时候,她进入过他的身体,知道他的很多秘密,自然不会像童颜那样,误以为他要磨的是宇宙锋。 现在的朝天大陆,她只有这一个同伴,自然不会把他的秘密说出去,哪怕是对童颜,她只是有些好奇。 井九嗯了声。当初在果成寺里他与麒麟定下赌约,说要借青天鉴再入幻境一次,是想着在云梦山里答应过要帮青儿解决一些问题。谁想到他被渡海僧重伤,最后竟是真的需要青天鉴,偏还重新遇见了它。 禅宗喜欢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种话,从这件事看来,确实有几分道理,若非他记着答应过青儿的事,想要拿到青天鉴,那便可能不会受伤,可他如果不受伤,又哪里需要青天鉴呢? 所谓因果,原来今次是这般模样。 看着井九的右手在铜镜表面不停滑动磨擦,青儿担心道:“能磨得动吗?你不如用有花纹的背面试试。” 要说谁对青天鉴最熟悉,当然是她这位鉴灵。 镜面确实很滑,磨剑的进度很慢,但井九不着急。 他已经确认青天鉴就是自己寻找了一年多时间的磨剑石。 铜镜本来就是最好的研磨材料,光滑的程度越高,越是细腻,越能抵近完美的程度。 他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虽然把铁杵磨成针比较容易,磨剑比较难,但也能做到。” 青儿心想这我就不懂了,转而问道:“前天我问你怎么才能变成真正的人,你让我自己想,我想了两天才想明白,如果我能想明白,我来问你做什么?” 井九看着铜镜,把右手调整了一下角度,说道:“答案很简单,只要你认为自己是人,那就是人。” 青儿觉得很莫名其妙,说道:“这和自欺欺人有什么区别?” 井九没有抬头,说道:“欺什么?” 青儿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 “真正重要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成为人,为何不能是山河湖海、花树草兽?” 井九从雪湖里捞起一些水,洒在青天鉴上,继续无声地磨着。 青儿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他们都是人,你也是人,童颜也是人,小早儿也是人,我也要是人。” 井九知道她已经想通了,不再需要自己的帮助,没有再说什么。 琴声从雪桥那边传来,寒冬的夜晚,多了几分暖意。 十年前,李公子夜夜来此对马弹琴,那马如今还在青山吃草。 今夜听琴的变成了青天鉴,是不是意味着这面铜镜也要去青山? 想着这种可能,井九有些满意。 湖畔树上挂着的长生灯,照亮了庵堂,也照亮了他的脸。 水月庵阵法起,禅室里的寒意被隔绝,风雪已止,气温升高,湖面的冰发出咯吱的声音不断裂开。 前夜被冰雪压下去的一枝莲枝,破雪而起,展直了身躯。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内心深处响起,井九想了想,放缓了右手的动作,也轻柔了些。 …… …… 青天鉴的幻境里,狂风呼啸,阴云密布,隔数息便会有一道闪电照亮夜空。 那道闪电极其恢宏壮观,从极北处伸向极南方的海洋,仿佛要把天撕开一般,至少有数万里之长。 与闪电一道到来的,是轰隆隆的天雷,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雪花。 张大公子裹着厚厚的棉袄,爬上家后那座小山,双手叉腰,挺直身躯,对着夜空里的雷电破口大骂。 那些话无法形诸于文字,不过是贼老天之类的脏话。 忽然,夜空里的雷声变得小了很多,那道恐怖而壮观的闪电出现的频率也慢了很多,就连雪花也渐渐稀了。 张大公子怔了怔,以最快的速度下了山。 他回到自家院子,时隔很长时间再次锁上了门,脚没洗便上了床,用被子蒙住头脸,转身背着对门口,开始睡觉。 他哪里睡得着觉,在被窝的黑暗里眼睛瞪的贼大,心里想着陛下居然当老天爷了吗? 想着这个问题以及随之延伸的陛下有没有听到自己骂娘的问题,他很是紧张,没有察觉到隔壁房间里,儿子与儿媳妇身上的被子被掀开了一角,更不知道不远处的赵举人家以及县城里很多家里,沉睡的人们都有了醒来的痕迹。 …… …… (这章写的好,前几章也很好,但这章更重要些,章节名是开书前就预备好了的,这是李白大大的名诗: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整体两句的概念会在几十万字之后来用彻底。再就是:朋友们,年会期间还在坚持更新的作者……居然有我一个,这个画风真的很不对啊,我自己都很不适应,而且我没存稿,都是白天写出来了然后晚上发,实在是过于勤奋了些,明天回大庆飞都要五个小时,肯定要请假了,顿时觉得心安不少,大家后天见。另外:李公子的爸爸最开始的时候真的已经死了,井九问卷帘人的时候得到的结论,但后来我在鹿国公那里就写错了,写成他还活着,所以后来就一直是按照活着在写,抱歉,这不是用心问题,是记忆力问题,大家应该看得出来,我年纪大了,这些方面真的不行了,请同情~) 第二十九章雪姬醒了 第二天清晨,湖面的冰化了更多,庵堂里暖和了些。 童颜与那位老尼交待了声,离了庵堂,通过湿漉的山道来到大原城里。 他找到了李公子的古董行,买了些东西,通过街坊与那些闲汉,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十年前正好是西海事变,李公子在庵堂里遇见的姑娘应该是水月庵的那位前辈。 得出这个结论很容易,因为童颜擅于推算,而且恰好知晓那件事情的内情。 回到三千庵的时候,天色已黑,悬持在湖畔树间桥上的长生灯变得更加明亮,童颜来到禅室前向里面望去。 雪姬在棉被山里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 井九坐在窗那边的湖畔,看着湖上渐散的薄冰,手里拿着一只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青儿坐在他的肩头,轻声哼着幻境里旧楚国的歌曲。 童颜觉得这些画面有些意思,稚嫩的脸上出现一抹笑意。 井九无心世事,与果成寺、水月庵这些世外之地相熟,真有些像天生的出家人。 接着他想到白早师妹,唇角的笑意渐淡,双眉却因为挑起而渐浓。 若真是无心,他身边怎么会出现如此多的奇女子? 十年前有过冬前辈,现在身边有青儿,身后还有位拥被沉睡的雪姑娘…… 夜色渐深,忽有琴声传来。 童颜转身走到桥前,隔溪望了过去。 李公子没有坐在雪地上,而是坐在了自己带来的矮凳上,古琴搁在膝上,琴声出自弦上。 今夜,他弹的是一首良宵引。 这首曲子十年前曾经在这里出现过。 湖畔的石凳上。 井九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 青儿坐在他的肩头,好奇地凑了过去,摸了摸他的耳垂,心想明明是对招风耳,怎么也这么好看呢? 数十道剑意从井九的身体里生出,用承天剑法布置了一座阵法,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但没有屏蔽那些琴声。 他把右手伸进湖里打湿,然后继续用青天鉴光滑的那面磨剑。 寒冷的湖水很快便变成雾气,蒸腾而起,他的手在其间若隐若现。 青儿心想这也挺好看啊。 琴声不停继续,没有停歇,或者换了好些曲子,井九没有注意。 时间缓慢地流逝。 夜色渐深。 井九忽然抬起头来,身形从湖畔消失。 童颜也感觉到禅室里的气息变化,心知不好,踩着溪上的薄雪来到李公子身前,转身便是一掌击出。 一道无形的气息从他掌心里溢出,迎风而展,如镜子般,映出前方的石桥、庵堂以及蓝天。 只是瞬间,那些景物便变得模糊起来,因为上面结了一层浅浅的霜。 带着极度寒意的冰霜,轻而易举地破掉这道无形光镜上附着的中州派道法,蔓延到他的手背、手腕,然后继续向上。 童颜脸色苍白,感觉身体里的真元流淌速度急剧降低,便是连元婴的灵气都弱了数分。 …… …… 禅室里,雪姬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幽黑的眼瞳里散发出恐怖的寒意,空气里飞舞着极其微小、却非常美丽的雪花。 井九撞碎数千朵小雪花,来到棉被山前,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住手。” 雪姬静静看着他,判断出这个人类是在威胁自己。 朝天大陆没有人能威胁到她,井九却已经两次这样做了,因为他曾经见过她最虚弱的一面,又有她最想要的东西——那个绝对寒冷的世界。 …… …… 石桥前,寒意消失。 霜雪已经覆盖到了童颜的肩部。 他咳了两声,咳出一些如红色晶石般的血来,明显受伤不轻。 李公子不是修行者,虽然没有直接面对那道寒意的攻击,但受伤更重,早就已经昏倒在了雪地里。 童颜转身望向他,摇了摇头,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丹药,然后让庵里的尼姑把他与那架古琴一道抬回屋里。 …… …… “灯里有火,你应该感知的非常清楚,明确这些灯火之间的所有联系,便能掌握这个阵法。” 井九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薄册放到雪姬面前的棉被上:“这也是一种阵法,你尽快学会,然后我们就离开。” 那本薄册的封面没有写字,被窗外进来的风掀起,里面的墨字很是新鲜,应该是刚写的,字句简单,绘着的剑形却繁复至极,看着便有些眼晕,想要学会更是困难。 如果这时候顾清在场,便能认出来这本薄册便是青山宗最重要的承天剑法。 做完这件事情,井九走出禅室,来到石桥前。 他对童颜说道:“雪国只有阶层,没有社会,她没有同伴,只有臣民,所以她只知道命令,不知道别的交流形式,如果有哪个生命感受不到她的意志,不及时表现出臣服的态度,便会被她判断为应该被抹灭。” 童颜问道:“所以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要杀死他?那为何庵堂里的那几位老尼姑没有事? 井九想了想,说道:“也许这两天她听琴听烦了?”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必须想办法解决。” 如果真是如此,雪姬走到哪里,哪里便会死人,他们根本没办法隐藏她的行踪,而且那些死去的人何其无辜? 井九说道:“是的,她需要学会别的与生命相处的方式。” 童颜说道:“首先要能够与她交流,你能够听懂她的话,是最好的人选。” 井九说道:“我没有被人命令过,所以无法与她形成真实有效的交流。” 童颜说道:“所以?” 井九说道:“你去。” 说完这句话,他回到雪湖边继续磨剑,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童颜沉默了很长时间,抬起沉重的脚步走进了禅室。 雪姬的寒意不再外溢,大原城便没了风雪,庵堂四周也变得温暖了很多,湿润了很多,但禅室里还很是寒冷,墙上与檐上结了很厚的冰霜。 圆窗悬着十余根透明的冰挂,把雪湖冬树的风景分割成了很多细条,有种不一样的诡异美感。 雪姬依然裹着棉被,只有小脸露在外面。 她的脸一片雪白,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奇怪的是并不难看,反而有种不一样的诡异美感。 童颜心想果然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生命。 极致者不凡,这是修行界的常见观点。 无论极美还是极丑,极正或是极奇,都意味着不凡。相反也是如此,但凡真正强大的生命必然有着极其出色、或者令人印象深刻的外表。 童颜想到井九的脸,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觉得生命无趣,自然会更加无畏。 童颜平静下来,对雪姬行礼说道:“殿下,我是中州派弟子童颜。” 雪姬没有任何反应,更没有嘤嘤出声。 童颜相信她一定能够听懂人类的语言,继续说道:“我们可能还需要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等着师长们做出决定。” 雪姬静静看着他。 童颜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脸色苍白说道:“为了对抗雪国里那位,人族应该会选择帮助你,这是我的推算。” 那道压力消失了。 童颜稳定住心神,继续说道:“您是有无上智慧的高阶生命,很多人类可能无法理解您的意图,为了避免误会以及麻烦,可能需要您屈尊学习一下人类的交流方式。” 说完这句话,他拿出了一件青铜器、一件瓷器和几本书。 青铜器上有铭文,瓷器上有图画,那几本书里有最简单的启文经还有诗仙的文集。 这都是他今天在大原城里买的东西,在井九说之前,他便已经算到了接下来可能需要做什么。 能够成为雪国公主的老师……这是注定会写进修行界历史里的事情,可比顾清所谓的帝师身份重要太多。 童颜想着这些事情,把青铜器铭文最多的那面对准了雪姬。 他准备从金文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数百年的古文运动,相信以她的天赋能力,应该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完全掌握与人类的交流方式,而且优雅、完美。 雪姬忽然站了起来。 她个子很矮小,禅室里的棉被山没有垮塌,只是隆起了一处。 童颜有些警惕。 雪姬忽然向窗外跑了出去。 她披着的棉被很大,一直拖到地面,把脚完全遮住,看着就像是飘过去一般。 童颜很是惊愕,心想这是怎么了? 湖畔。 井九准备蘸些水继续磨剑,却发现右手触着硬物,抬头一看才发现湖面又结冰了。 微风卷着雪花到来。 雪姬来到场间,盯着他的眼睛。 青儿很是畏惧,赶紧从他的肩上溜下来,躲在他的身后。 每次磨剑之前,井九都会先用承天剑法布置好阵法,隔绝外界的视线与打扰。 现在看来,他的承天剑法对雪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井九再次觉得,自己应该把承天剑法练得更好些。 紧接着他想到一种可能,眼神微变。 先前他给了雪姬了一本承天剑诀,难道这么短的时间……她就学会了? “嘤~” 雪姬蒙着棉被,从头顶到脚都在被子里面,只露出雪白的小脸与如黑宝石般的眸子,看着就像是贪玩的可爱小女孩。 她的声音也奶得很可爱。 井九静静看着她,心想这真是自己两世修仙遇见的最可怕的东西。 …… …… (当初想的时候便确定了这个画面,请大家把雪姬想象成et。我前面说过,我很喜欢雪姬,有很多读者在讨论我会不会按照套路,把她收成神末峰的徒弟什么啊……想都别想~哈哈哈哈) 第三十章如果不能天上见,何以误了这多年 如果雪姬真的学会了承天剑法,那她究竟用了多长时间? 这是一个值得深思与仔细计算的问题,因为这必然会成为青山历史上的纪录。 井九让童颜去教雪姬如何与人类正常交流,然后来雪湖布阵准备磨剑,童颜同时拿出青铜器、瓷器与那几本书,拢共最多也就是十余息时间。 不,时间应该还要更少。 井九伸手接过那本飘到自己身前的薄册,用剑火烧成青烟。 看着那些青烟,他在心里默默想着,童颜走进禅室之前,雪姬便已经看完了。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心情却并非如此。 他常年在上德峰与神末峰闭关,很少入世,但毕竟活的岁月够久,谈得上见多识广,尤其是看过师兄留下的笔记之后。 他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没有想象过,有雪姬这样的存在。 承天剑法是天光峰主剑,是青山掌门的必修绝学,以剑为阵,繁复程度只在清容峰的无端剑法之下,玄奥之处又犹胜之,便是想要入门都极其困难。 顾清当初学这套剑法用了几年?柳十岁用了几年?卓如岁呢? 柳词他又用了几年?师兄用了几年?自己呢? 青山数百年,无数剑道天才都不如她。 远不如她。 井九不至于心灰意冷,只是有些感慨生命阶层的差距原来如此之大。 就像前一刻,童颜在禅室里想到他的脸。 真的很无趣。 “童颜要教你的那些东西确实没意思,你不想学就不学。” 井九看着雪姬说道。 他已经做出决定不能再教她任何事情。 按照这种速度,她可能只需要几天时间,便能掌握人族历史上所有的修行功法。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通过那些书籍学会了的人类的虚伪、阴谋以及某些时候毫无道理的滥杀冲动,那才真的会出大事。 “不过……你想学围棋吗?其中有一方的棋子与你的眼睛很像,好看。” 井九忽然问道。 青儿确认下棋的人不止心脏而且脸厚,忍不住用透明的翅膀捂住了脸,却是遮不住小脸上的羞愧神情。 雪姬静静看着井九。 换成别的人,哪怕是卓如岁脸皮这么厚的人,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都会觉得有些尴尬,但井九不会,平静说道:“我说过不行,那个地方我自己都暂时去不了,更没有办法带你过去,除非你能帮助我尽快达到那种境界。” 青儿知道他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让她帮你飞升的意思吗? 如此厚颜无耻的要求,居然能说得如此平静,如此理所当然,真是……够了! 井九自然不会奢望雪姬会当场答应自己的请求,只是提前做个伏笔,谁知道数百年后会有什么用。 剑阵被破,自然没办法再磨剑,他抱起青天鉴离开了雪湖。 雪姬顶着被子跟了过去,看着就像是在飘动的小女孩鬼。 …… …… 李公子悠悠醒来,想着先前忽然出现在身前的那位仙师,还有那道恐怖的雪霜,用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 他抱着古琴准备离开,路过石桥前时,刚好看到了雪姬跟着井九的画面。 井九站在那位***太身前,像长辈般摸了摸她的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李公子觉得有些奇怪,视线却被雪姬吸引了过去。 那应该便是前天夜里看到的被压在棉被山里的小姑娘吧? 李公子心想她的病居然真的好了,吃惊之余很是开心,又想着当时自己的着急,自嘲而笑。 自己区区一个凡人,居然妄图去救一个仙人。 就像当年,知道那位姑娘病了自己居然还想着替她求丹药。 真是可笑啊。 李公子抱着古琴转身向庵堂外走去,背影有些落寞。 …… …… 仙凡殊途。 童颜看着渐渐远去的那道身影,默然想着这四个字。 他知道此人弹琴并不是给自己这些人听,而是给水月庵的那位前辈,但无论痴情还是长情,又或者只是某种遥望,始终都是徒劳。 踏上修行路,首先便要明白这个道理,寿元长短不同,世界层次不同,旧时亲朋,总会渐行渐远,终会隔坟相望。 这个道理他五岁的时候便明白了,按说不会生出任何感慨,但可能是相似的处境让他对此人竟生出一些怜惜。 他走回禅室里,准备把那些青铜器与瓷器收起来,明日去大原城送给那位李公子,既然雪姬不愿意学这些,再把这些留在身边也没有用。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走到窗边一看,发现湖面生起波浪,宇宙锋停在上面。 雪姬裹着被子站在剑首,井九站在她后面,青天鉴系在背后,青儿坐在他的肩上。 这就准备离开了吗?童颜心想那雪姬的寒意怎么屏蔽?难道井九有办法把庵堂里的灯阵带在身边?而且自己的东西还没有收好。 正想着这些事情,他忽然看到青儿眼里流露出来的歉意,心顿时沉了下去。 “我没办法,青天鉴在他手里。”青儿一脸委屈说道。 童颜没有说话,毫不犹豫祭出法宝,向着湖面轰了过去。 现在是白昼,碧蓝的天空里春日很是明亮,却忽然变得黯淡了数分。 庵堂里的长生灯同时亮了起来,彼此之间隐秘的联系,组成了一座极其坚固的阵法。 轰的一声巨响。 法宝飞了回来。 童颜这才知道,这座水月庵的灯阵,除了隔绝雪姬身上的寒意,竟也是用来对付自己的! 宇宙锋发出轻微的嗡鸣,湖面的细纹更密。 童颜对井九说道:“你居然真抢?” 井九说道:“在果成寺里我赢了与麒麟的赌约,青天鉴本来就应该让我用一段时间,你在这里安心修行,要去西海的时候,自然还你。” 童颜皱眉,心想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西海?问道:“她会被发现,到时候你们怎么办?” 雪姬的血脉太过强大,身体里的寒意可动天地,哪里是一张棉被能够遮住的? 井九说道:“要走了。” 也不见雪姬如何动作,雪湖四周树上的长生灯摇晃起来。 数百道剑意从宇宙锋里散溢而出,随着雪姬的意识落下,如无形的绳索般整在棉被上。 这是承天剑法。 雪姬身上的寒意被锁死,不再外泄。 这时候的她看着就像一个家里忘记了添柴的、怕冷的、过年时候在炕上紧紧裹着棉被的小姑娘。 …… …… 李公子离了庵堂,向山外走去。 没走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两溪交汇处。 这里有处水塘,里面生着很多荷花。 现在是春天,又刚经历了一番可怕的倒春寒,自然没有新发的莲枝,只有去年的残叶,看着很是惨淡。 他站在莲塘边,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空里忽然落下一个东西,就在他的眼前,他下意识里伸手接过,发现是个小瓷瓶。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道剑光向着天边飞去。 那道剑光很快,数息之间便消失于天际。 他静静看着天上,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回视线。 第三十一章雪姬入青山 虚境里没有空气,宇宙锋飞得再快也没有风,但青儿还是觉得很冷,可能是因为这里没有声音,死寂得如坟墓一般。 她有些害怕,想要说说话,但看了眼前面,还是算了。 雪姬坐在剑的最前面,蒙着被子,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修行还是休息。 井九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青儿看着他的侧脸,心想青山剑宗的胆子真的很大,像雪姬这样的存在居然也想带回去。 但这真的很不符合井九的性情,以她在青天鉴幻境里对他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冒这种险的。 凡人有句话叫做与虎谋皮,想与雪姬合作、甚至收服她,那应该算作什么?难道井九就不怕出事吗? 是的,如果青山宗能够收服雪姬,那么便会迎来历史上最强大的一位镇守,可是雪姬这种层阶的生命怎么可能甘心为人看家守门? 宇宙锋停了下来,遥远地面上的景物隐约可见,反而是前方被云雾包裹着的青山群峰反而更加清楚一些。 雪姬睁开眼睛,静静看着那边。 井九说道:“那里就是你以后生活成长的地方,如果你同意我的条件,那我们就过去。” 童颜看着那位李公子离开的时候,井九与雪姬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交流,而且没有避着青儿。 如此重要的、极有可能影响到朝天大陆修行界局势、甚至是人族未来的协议,至少需要一位天宝真灵作见证。 这个协议的大概内容就是井九愿意提供充分的、足够层次的寒意来源,让雪姬存活下去,雪姬则要答应去青山,不准闹事,而且未经允许不得离开。 青儿很紧张,看着蒙着被子的雪姬,心里不知道是希望她同意还是拒绝。 在冷山里发现雪姬后,井九没有通知青山或者白城那边来人杀死她,便是在用人族的命运赌博。 雪姬成年后哪怕只有雪国女王一半恐怖,也不是修行界能够控制住的对象。 更可怕的是,现在她已经到了朝天大陆南方,人族的核心区域,如果她忽然翻脸,大杀四方,那会带来怎样的祸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雪姬终于嘤了一声,再次确认了协议。 由此看来,井九那个寒冷至极的世界对她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 …… …… 现在是春天,大陆南方更是温暖至极,青山群峰间早已花树盛开,美不胜收。 南忘倚在峰顶石上,用手指拎着酒壶,醉眼微斜,视线穿过花树落在对面的神末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忽然感觉到四周的温度变得低了些。这个变化极其细微,远不足以让花瓣凋落,甚至绝大多数人都感觉不到,却瞒不过她这位破海上境强者的感知。 青山大阵隔绝天地内外,如此突然的变化说明肯定出了问题。 她望向依然被冰雪覆盖的上德峰,微微挑眉,不悦地想着阵法修补还没有结束吗?居然又让地底寒脉泄漏了几丝。 上德峰每年要消耗青山最多的资源,居然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大师兄也真是的,只顾着与掌门师兄斗气,也不知道管教一下门人。 天光峰忽然传来一道剑识。 南忘神情微变,屈指一弹,剑鸣传遍清容峰上下。 她拎着酒壶便回了洞府,看着被紧急召集回来的女弟子们说道:“不要问我原因,因为我也不知道,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去洞府里闭关,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出来。” 适越峰响起了一道钟声,昔来峰前的大殿里飘起一道谕令,无论是长老还是普通弟子,都被召集议事,然后如清容峰一样开始集体闭关。 两峰之间的石梁上,雾气变得越来越浓,那道若隐若现的黑影看着远方,发出一声情绪复杂至极的叹息,踱回了雾气最深处。 青山镇守阴凤都不想看到的存在,想必世间没有几个人愿意看见。 天光峰顶早已空无一人,元龟闭着眼睛,心里默默念着,我是只驮碑的石龟,不是活的,不是活的,你不要过来看我。 神末峰没有猴子的叫声,在山坡上吃草的马儿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刘阿大趴在道殿的窗台上,看着远方的天边,眼里全是紧张的神情,尾巴下意识里不时弹动一下。 它不是在准备随时战斗,而是随时逃跑。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抱进怀里,走进洞府。 洞府深处,顾清与元曲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向赵腊月询问,便看着平咏佳抱着白猫走了进来,不由呆住了。 白猫这时候也还处于呆愕的状态里,因为它想不明白,怎么除了那对师兄弟,还有人敢直接抓自己的尾巴?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掌门剑令,所有人都紧急闭关……你把它抱进来做什么?” 赵腊月看着平咏佳怀里的白猫,微微皱眉。 在她看来,就算有强敌来犯,也不用担心这位镇守大人会主动出击迎敌,绝对会比谁都先回洞里躲着。 平咏佳一脸无辜,心想这只猫平时一直睡在洞里的啊,今天既然有大事发生,难道放着不管? …… …… 云层翻滚,某处渐渐变薄,青山大阵开启了一条通道。 剑光把流云照亮成舞动的白绸。 宇宙锋回来了。 这次无人迎接,也没有青山弟子们大喊师叔威武。 浣剑溪边没有读书声,云行峰四周没有歪歪扭扭的剑光,碧湖峰顶无风,湖面如镜,青山九峰看不到一个人,安静的令人心悸。 看着这些画面,青儿再次联想到了坟墓这个词,觉得好生不安。 雪姬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她不知道青山应该是什么样的。 宇宙锋落在了上德峰顶。 这里也没有人。 就连那位常年站在洞府深处,对着井底沉默不语的剑律大人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上德峰极其寒冷,洞府的石壁上到处都是雪霜的痕迹。 雪姬用被子蒙着全身,只有眼睛露在外面,黑瞳里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井九很多年没有来这里了,如果换作别时至少会有那么一点感慨,但今天他只是沉默着向着井底飞去。 天光照亮井底。 宇宙峰随光柱落下。 黑色的尸狗像座山般,静静趴在那里。 青儿心里自然生出敬畏的感觉,不敢说话。 井九也没有说话,就像没有看到它,继续向剑狱深处去。 尸狗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那个蒙着被子的小小身影,深静的眼眸里流露出强烈的警惕情绪。 雪姬缓缓转头,想要看看这位比较接近自己的生命有什么想法。 井九闪电般伸手,隔着被子把她的脑袋转了回去,阻止了这件事情的发生。 如果这两位真的对上眼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第三十二章细细的红线 越往深处去,通道越是幽暗,宇宙锋在离地两尺的地方无声飞行,如鬼魅一般。 青儿离开庵堂后,第三次联想到坟墓这个词,感受到身体有些冷,下意识里靠向井九,抓住他的衣领。 通道两侧是坚硬的、刻着符文的石壁,石壁里面隐藏着强大的禁制阵法。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青山剑狱?为什么井九要来这里? 青儿感觉到崖壁里散发出来的寒意,想明白了原因。 上德峰底有一条寒脉,这里是青山群峰里最冷的地方,最适合雪姬修行、生活。 她不知道的是,平时的剑狱不会像现在这般平静,通道两侧的囚室会散发出来如山如海的狂暴气息。 那些狂暴的、阴暗的、污秽的气息,哪怕只是一丝便能污染普通修行者的道树,直至摧毁他们的道心。 那些石室里关押着很多境界实力恐怖的妖魔邪神,在世间都是可以止小儿夜啼的凶物。 但今天这些囚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拼命地收敛了气息,不敢有一丝外泄。 雪姬坐在宇宙锋的最前面。 她蒙着被子,没有向两侧的囚室看一眼,没有主动释放威压,甚至用承天剑意压制着气息,但那些囚犯们依然清楚地感觉到了她的存在,生出无限恐惧。 那些妖物更是已经跪在了囚室的地面上,对着石门外以额触地,不敢起身,以此表示臣服。 高阶生命对低阶生命的碾压,在这一刻展现的无比充分。 井九看着雪姬的背影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雪姬忽然嘤了一声。 井九眼瞳微缩,然后很快回复正常,说道:“你的子民我会寻找合适的机会放出去,送回雪国。” 雪姬没有再说什么。 宇宙锋无声飞行,很快便来到剑狱的最深处。 这里却不是最黑暗的地方,前方隐隐有灯光传来,照亮了石壁与地面。 一间囚室里忽然响起脚步声。 井九知道这间囚室里关着的是泰炉师叔。 这位青山现存辈份最高的长老,也因为雪姬的到来而感到了震惊,想要看两眼。 越往剑狱深处去,空气越来越干燥,通道越来越宽敞,直至变成一个大厅,地面铺着青石板,四周悬着明灯。 大厅右边有条通道,两侧的灯光连成两条线,直指极深处一间孤伶伶的石室。 宇宙锋无声无息向着那边飞了过去,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通道两侧也没有任何禁制、阵法的气息。 那间囚室里的陈设很简单,但很完备,除了床还有桌子以及各种器具,都很精美。 石壁上有细水如泉般落下,溅出珠玉,法器投射出来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被雾气衬得更有仙气。 青儿心想这才勉强算得上待客之道,前面那些阴森可怕的囚室哪里是能住人的地方,只是……这间石室还是简陋了些,希望雪姬殿下不会有什么意见。 “这里有一道寒脉,可以保证你的需要,你在这里暂时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看如何处理。” 说完这句话,井九带着青儿离开石室,向通道那头走去。 他的神情很自然,脚步很稳定,靴底落在地面发出的声音不轻不重。 石室的门缓缓关闭。 井九继续向前走着,沉默而平静。 但不知为何,一道紧张而压抑的气氛渐渐弥漫开来,笼罩了整条通道。 忽然,石室里传出雪姬的嘤嘤声。 井九就像是没有听到,继续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落下去,便是第十三步。 铮!铮!铮!铮! 安静的通道里忽然响起十余道清亮的剑鸣声。 青儿小脸苍白,感受到极大的恐惧,回首望向石室,只见十三道剑光出现在通道里,然后敛入石壁,只留下无数道凌厉而肃杀的剑意,如余韵般不曾消退。 那些剑意强大到了极点,也可怕到了极点,境界也高到了极点,她便是看一眼都会不寒而栗。 原先没有任何异样的通道,只是瞬间便被这座禁制剑阵封住,中间仿佛横着十余道天堑,根本无法穿越。 这是怎么回事? 青儿震惊地望向井九,发现他的脸色也很苍白,显得极其疲惫,仿佛消耗了很多精神,但神情却又似乎放松了很多。 这道禁制名为万物冰封,脱胎于青山剑法里的锁清秋,威力与层次则是要高出无数倍,由十三道剑阵组成,里面蕴藏着无数道剑意。 井九离开石室后走了十三步,通道里出现了十三道剑光,这并不是他在布阵,而是在关门。 “我说请你来青山休息一段时间,只是这段时间需要多长现在还无法确认。” 他没有回头,望着前方被灯光照亮的大厅说道:“在找到合适的方法之前,我只能先关着你,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石室里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再次传出雪姬的嘤嘤声,有些微弱,不知道是愤怒还是难过。 “人类在无法控制一种强大的力量之前,很难信任这种力量,甚至宁肯把这种力量毁灭。” 井九继续说道:“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请同意我的做法,而且请不要生气。”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作停留,向外走去。 青儿看着他震惊无语,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请雪姬来青山做镇守的吗,怎么忽然把她关进了剑狱里? 难道在庵堂里你说的话都是假的,只是想把她骗到青山来? 井九没有说话,继续走着,脚步还是那样稳定,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如先前一样不轻也不重。 不知道他此时的心情,究竟是沉重还是轻松,还是说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青儿觉得更加寒冷了,不是因为剑狱底的寒脉,不是因为通道两侧囚室里的那些恐怖妖魔。 她觉得井九好可怕,不敢再坐在他的肩上,悄悄回到青天鉴里。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出言解释,也没有理会,走到了尸狗身前。 天光落下,照亮井底。 尸狗与他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却清楚地感觉到了彼此心里的沉重。 …… …… 是的。 井九同意童颜的做法,带着沉睡里的雪姬离开冷山,没有通知青山,也没有通知白城,包括在庵堂里等着她醒来,与她说那些话……都是假的。 这不是阴谋,不是诡计,不是冷血,不是贪心,不是无耻,而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雪姬是女王的后代,如果无法控制,来到人间,极可能会给人族带来覆顶之灾。 所有的修行宗派,包括果成寺,甚至是玄阴教这样的邪道宗派都会要求杀死她。 这情形与当年的太平真人没有什么区别。 把雪姬留在青山当镇守?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情,绝对会引来举世围攻,就算青山不怕……可是为什么? 基于某些原因,与同情无关,井九不希望雪姬死去,他便必须想办法关住她,而且是真的能够关住他。 放眼朝天大陆,有什么地方能够关住雪姬? 镇魔狱不行,就算苍龙没死也关不住雪姬,因为它是活物,更何况苍龙现在已经死了。 只有青山剑狱,而且只能是那间囚室。 那间囚室曾经关押过太平真人,提前便布置好了万物冰封的强大禁制。 当初井九能带着赵腊月走进那间囚室,因为他是这道禁制的钥匙。 今天他带着雪姬走进那间囚室,再走出来,这个过程便是用钥匙重新关上了那些门。 现在他的境界远不如当年,无法重新布出万物冰封阵,但门还是当年的那些门,钥匙还是那把钥匙。 雪姬就算再成长一些,也还暂时不及太平真人当年的境界实力,那间囚室能把太平真人关三百年,便也能关住她。 离开囚室的时候,井九表现的很平静自然,实则紧张到了极点。 不是因为愧疚或者怜惜而生出的心理挣扎,他只是担心雪姬发现了问题,提前冲了出来。 这是他生命里最艰难的几步。 如此紧张的时刻,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也只经历过三次。 第一次是六百多年前青山内乱,他跟着师兄吃了顿火锅,提着剑向莫成峰走去。 第二次是三百多年前,他与柳词、元骑鲸吃了顿火锅,提着剑向师兄走去。 还有一次就是今天。 …… …… 通道里,剑意已经尽数隐入石壁里,感受不到半点凌厉的意味。 但除了世间最微小的那些事物,比如镇魔狱里的蚊子,再没有活着的东西能够通过这里。 雪姬裹着被子,静静坐在囚室里的床上,看着有些可怜。 忽然,她抬头望向某个地方。 啪的一声轻响。 一粒极小的冰晶落在地面,摔成粉碎,看不清楚是什么。 那是一只镇魔狱的蚊子。 井九凭着这些谁都看不到的蚊子做了很多事情,对她却没有任何意义。 下一刻,很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雪姬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线,从左边延向右边。 就像有只无形的笔,在那里画着。 那道线很红,像血一般,然后慢慢分开。 雪姬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似乎对这一切很满意。 …… …… (前天夜里带外甥女去泡温泉了,新年愿望实现了一个,半夜去看星星的时候,领导在湖边喊,你们要不要躺着看,我与外甥女便老实地躺了下去,确实星空更加动人,但也很冻人啊……过了段时间,浑身寒意地爬起来,回到湖边,发现领导面带微笑,很是满意的样子。) 第三十三章现在以及未来的青山巨头们 井九出来的时候,元骑鲸就在井边。 剑律大人的身形并不特别高大,至少和柳词比起来不算高大,散发出来的寒冷严肃气息,却令人感到无比畏惧。 青山弟子们最害怕元骑鲸,井九当然不,但也不喜欢与他打交道,所以这些年一直没有与他见过面。 但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就算不想见面也不行,于是时隔多年的再次相见就这样突然发生了。 双方都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上德峰的禁地洞府里弥漫着怪异的气氛。 直到承天剑悄无声息来到洞府里,这种气氛才稍微缓解了些。 “确认了?” 柳词的声音从剑鞘的开口处传了出来。 用别的传音方法会更方便,而且不会像现在这种画面般滑稽,但是不保险。 柳词必须确保,今天三人之间的对话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确实是雪国女王的血脉。” 柳词的声音沉默了会儿,然后再次从剑鞘里传出。 “现在是什么水准。” “不如你们俩。” 井九接着补充了两个字:“暂时。” 如果不是确认柳词与元骑鲸有足够的能力镇压住现在的雪姬,哪怕他有再多的想法也不敢冒险把雪姬带回青山。 洞府里再次变得安静,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剑鞘里传出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与嗯一样简单,里面的意味却很复杂或者深远,当然,井九与元骑鲸都能听明白。 柳词想说的是,小师叔你以前从来不出门那样多好,哪像现在没事儿就出门惹事儿,放出了冥皇,整死了苍龙,弄乱了果成寺,现在更是把雪国女王的后代都带回来了,你到底想干嘛?准备让青山就在我们这一代完蛋吗? 元骑鲸冷哼了一声,表达了相同的看法。 整座青山甚至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青山剑律元骑鲸不喜欢景阳真人,提到此人便会极为不屑地冷哼一声,更何况今天就在眼前。如前所言,井九也不喜欢元骑鲸,直接问道:“为什么剑狱里的那几只雪国大妖没有提前移走?” 元骑鲸不悦道:“通知如此匆忙,安排弟子们先行避开已经很是急迫,哪还顾得上别的事。” 柳词的声音从剑鞘里传了出来,赶紧打圆场:“别吵了,说说接下来怎么办。” 作为青山最重要的三个大人物,他们很少会像现在这般聚在一起、认真商议某件事情。事实上朝天大陆也没多少事值得他们如此慎重对待。上次出现这样的情形还是三百多年前,他们商量怎么处理师父(师兄)的问题。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雪姬在青山。” 元骑鲸说道:“但应该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必须尽快知道。” 这两句话看似前后抵触,实际上隐有深意。 柳词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井九不赞成这个提议,但想着自己现在低微的境界,也不好出言否决,说道:“童颜那边没问题,尼姑很听话。” 该知道的应该尽快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一定不能知道。 中州派当然是后者。 这是青山宗一直以来的看法,不需要特别说明。 …… …… 大原城外,三千庵堂。 童颜收回右手,放弃了破阵的想法。 庵堂里那些长生灯组成的阵法,看似平静安宁,实则非常强大,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没有办法破掉。 “没想到您不能修行,布阵却是极厉害。” 他看着圆窗外那位苍老的师太说道。(注:上次有章写的是****太,结果变成了星号,我也是挺无语的。) 那位老尼姑微微一笑,脸上皱纹更深,说道:“您应该已经猜到这阵是谁设的,而我只是个点灯人。” 童颜盯着她的眼睛,平静而略带压力说道:“难道您就不担心井九这样做,会给人间带来灾难?” “我寿元将尽,哪里还顾得了人间会发生什么事呢?” 老尼姑笑了笑,接着说道:“公子交待过,您棋道了得,必然擅长说服人,所以我这是最后一次与您说话,还请见谅。” 说完这句话,她从树枝上取下那盏明灯,向着雪湖那边走去。 童颜如果这时候出手,可以很轻易地杀死她,但那有什么意义? 他看着向雪湖那边走去的老尼身影,默默想着,井九把自己关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为了青天鉴,井九直接抢了就走便好,反正自己也追不上,也没办法让云梦山里的师长们出面讨要。 还是因为雪姬。 井九不想让外界知道,雪姬去了青山。 那么,你准备用雪姬做什么? …… …… 上德峰顶,寒意透骨,冰霜终年不化。 通往剑狱的那口深井,看着就像雪地上的一个黑窟窿。 平常的时候,元骑鲸喜欢站在井边沉默看着下方,或者回想什么,或者参悟什么。 今天不知道是因为雪姬的缘故还是因为井九,他站得离井边有些远,听完井九的叙说后,沉声说道:“王小明看到了雪姬,怎么处理?” 柳词的声音在剑鞘里响起:“我从白城回来的路上看能不能把他杀了。” 井九说道:“烈阳幡有些强,而且经此一事,他会更谨慎。” 洞府里再次安静了很长时间。 如果玄阴教把消息放出去,中州派、昆仑派等地应该很容易猜到,那个雪人是雪国女王的后代,继而查到被井九带回了青山。 大原城的倒春寒、青山弟子集体闭关,谁都能看出问题。 柳词忽然说道:“只要没有证据,就算猜到又怎么样?” 元骑鲸沉声说道:“不错,这种邪道妖人说的话,谁要是敢信,便是与我正道为敌。” 井九心想确实如此。 如果这时候卓如岁在旁边听着,必然会赞叹不已:如此没道理的话,听着真是太有道理了。 柳词接着说道:“我去白城通知曹园与禅子,师叔你去朝歌城告知陛下。” 元骑鲸说道:“我呢?” 井九想着又要出门,心情便有些不好,直接说道:“你要做的事情最简单,也最重要,那就是负责说服尸狗,千万别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师父。” 这句话明显带着情绪,元骑鲸正准备反唇相讥,但想着师父确实是从上德峰逃走的,只好沉默。 …… …… 伴着钟声、剑鸣、谕令飞行,青山弟子们纷纷走出洞府,静寂如坟墓的群峰,终于活了过来。 适越峰与昔来峰之间的石梁上,雾气渐薄,黑影渐渐显出真身。 阴凤展开美丽的双翼,走到梁畔望向上德峰方向,不满说道:“居然带这么一位回来……等小四回来后,得赶紧把井九弄死,不然全都要被他害死!” 天光峰顶,承天剑飞回了石碑里,轻微的震动让元龟缓缓睁开眼睛,心想这样很好,只要不来这里就好。 镇守大人们知道内情,但青山弟子与长老们、甚至几位峰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诸峰弟子们看着天空,低声议论着什么,很是茫然。 清容峰的女弟子们更是吵闹的厉害,整座山峰里都是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甚至传到了峰外。 宇宙锋落在神末峰顶,井九听着对面传来的吵闹声,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真是没办法。 赵腊月走上前来。 井九用眼神示意稍后再说。 顾清与元曲也已经猜到今天发生的事情肯定与师父(师叔)有关,紧张之余又有些兴奋。 白猫悄无声息地从洞府里走了出来,颈间的铃铛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井九说道:“阿大,你好。” 白猫走到他身前,蹭了蹭他的腿,眼神幽怨至极,心想我一点都不好,你不在青山的时候,这些小家伙记恨果成寺的事情都不肯理我,腊月都不肯抱我了。 对了,还有个小混俅居然敢抓我的尾巴,这不是欺负猫吗? 就在这时,平咏佳来到了崖上。 他看到井九的脸便猜到这便是自己的师父,很是紧张,想要拜倒行礼,却不知道先屈哪条腿,动作便有些慢了。 井九没想到神末峰居然会有外人出现,看了顾清一眼。 顾清知道师父肯定是忘了,说道:“平咏佳师弟,快来拜见师父。” 平咏佳赶紧上前,对着井九大礼拜倒。 井九才想起来这个孩子是谁,平静示意他起身,自然看不出来是被顾清提醒才想起来的。 不得不说,顾清这方面的能力真可谓已经炉火纯青,正在登峰造极,快要出神入化。 猿猴们知道井九回来,纷纷发出欢迎的鼓噪声,但知道井九不喜欢这些,于是很快便散了,没到崖上来。 猿鸣方罢,远方山间又传来马嘶阵阵。 神末峰越来越热闹,人也越来越多。 这一世井九的想法没有变化,行事方法还是有了些调整,从柳十岁、赵腊月开始一直在收徒弟。 这当然是向师兄学的。 所以他很注意神末峰的弟子里千万不要出现像柳词、元骑鲸以及自己这样的人物。但今天他忽然发现,现在神末峰有姓柳的,也有姓元的,还有自己……怎么感觉有些不吉利? 第三十四章庸人三问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不停冲击着道心,带来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井九知道这当然不是因为柳十岁与元曲的姓氏,而是因为雪姬在青山。 他想了想,取出寒蝉扔了过去,说道:“阿大你先戴着。” 寒蝉不偏不倚落在白猫头顶。 哪怕再高的位置,只要停留的时间久了,也都可以习惯,它自然不会害怕,想着雪姬更是觉得无比满意。 白猫伸出右爪,把寒蝉的位置挪的更合适了些,觉得很满意,对着井九喵了一声表示感谢。 井九也很满意,心想如果雪姬破关而出,应该会循着寒蝉的味道来神末峰,到时候阿大可以挡挡,那三个肯定也不好意思看着阿大出事。 平咏佳凑在顾清身边,低声说道:“师兄,这猫到底是什么来头?名字怎么感觉有些古怪。” 顾清没来得及解释,井九对平咏佳说道:“你想学什么剑?” 平咏佳怔住了,心想自己既然是神末峰弟子,当然应该学景阳师祖的不悔剑诀,难道还能学别的? 顾清想着当年自己的经历,微笑说道:“青山九峰的剑法,你都可以挑。” 平咏佳震惊无语,心想还能这样安排? 顾清接着对井九说道:“师弟现在还没有剑,师父您有什么安排?” 这个时候,对面的清容峰上忽然传来歌声。 平咏佳望向那边,有些好奇。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那就学清容峰的无端剑法,剑再说。” 平咏佳再次怔住,感觉很是无辜,心想我就看了一眼啊,说道:“师父,清容峰上都是师姐,太怪异了吧……” 井九没有理他,走回洞府,没过多长时间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剑谱。 平咏佳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有些茫然地接过剑谱,来不及说什么,便被顾清与元曲拖进了道殿里。 “你是不是傻?当初云梦山问道大会的时候,师叔他可是以水月庵弟子的身份参加的,有什么怪的?” 元曲看着他恼火说道,心想如果换作玉山师妹,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哪像你还准备挑挑拣拣。 顾清笑而不语。 他配合元曲把平咏佳拖进道殿,可不是想着怕师父生气,而是知道二位师长要说话。 …… …… 竹椅在崖边,对着云海。 井九坐在赵腊月身后,给她梳头。 赵腊月想着先前的剑谱,说道:“你的记性倒是不错。” 井九说道:“大部分厉害些的剑法都还记得,但入门的功法却差点忘了。” 当年从山溪里走出来时,他便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保留下来的记忆与时间的长短没有关系,更像是经过了某种刻意的选择,重要的事情绝大多数都还记得,那么没记住的应该都是小事? 赵腊月说道:“很久没有见你积沙了。” 井九说道:“有些忙。” 他现在确实越来越忙,修行之余竟是很难找到时间清静一下,更不要说用积沙这种事情打发时间。 仔细算来,他这些年留在青山的时间竟是少得可怜,换作以前真是难以想象。 赵腊月知道他最不喜欢这样,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井九说道:“有时候感觉我是在还债。” 赵腊月想了想,问道:“这就是因果吗?” 井九看着崖外流动的云海,沉思片刻后说道:“我对这个世界并无亏欠。” 赵腊月说道:“山坡上的青草又何尝欠过那匹马?” 井九点头,说道:“所以我接着还要去朝歌城。” 赵腊月说道:“我随你去。” 井九说道:“这次让顾清跟着,朝歌城的事情他熟。” 赵腊月说道:“雪原局势渐静,今年梅会可能会照常举行,卓如岁应该也在朝歌城。” 井九说道:“今次的事情便与雪原有关。” 他准备把雪姬的事情与她说清楚,日后如果真的有什么变故,也好做些准备。 这个时候白猫忽然从洞府里跑了出来,跑得很急,颈间的铃铛不停响着。 赵腊月神情微凛,心想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猫把寒蝉放到地上,示意井九赶紧看看。 寒蝉浑身僵硬,十余道极细的白色肢足不停抖着,看着似乎要不行了。 井九伸手把它抓到手里,发现它没有问题,只是被吓得不行。 那只受寒蝉指挥的蚊子死了。 就在剑狱的那个房间里。 …… …… 暮色里,井九来到上德峰,剑狱已经夜色深沉,就像别的时间段一样。 他走过幽暗的通道,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至来到被灯光照亮的大厅里,望向右手边那条更加狭窄的通道。 万物冰封阵的剑意隐藏在两侧的石壁里,没有半点痕迹。 他的视线穿过看似虚无一物的空气,落在通道尽头的那间囚室上。 忽然,囚室门的缝隙里涌出了无数冰雪。 那些雪涌出来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直至变成奔涌的河流,带着难以想象的酷寒与恐怖,向着他扑面而来。 井九静静看着眼前的画面,没有躲避,也没有吃惊。 那些狂涌而出的冰雪几乎是立刻便来到他的身前,快要把他淹没。 就在这个时候,他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次睁开。 那些冰雪消失了。 他的眼前还是那条幽静的通道。 还是那间孤伶伶的囚室。 想关住雪姬这样的存在,又有师兄的前车之鉴,井九这次更加谨慎,提前便留下了后手。 那只镇魔狱的蚊子,便是他留下来监视雪姬的,没想到这么快便被雪姬发现,然后被她杀死了。 就像先前看到的幻觉一样,这是雪姬在展现自己强大的境界实力,还是表达自己的愤怒? 井九静静看着那间囚室,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那间囚室里也没有声音响起,死寂的就像一座坟墓。 大厅里忽然生起一道微风,卷起微尘。 这风不知来自井那边,还是隐峰那边,代表着什么。 “我要出远门。” 井九隔着长长的通道,看着囚室说道:“有什么事情现在就说。” 一声很轻的嘤嘤从囚室里传了出来。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好。” …… …… 囚室里多了一张竹椅。 那张竹椅有些旧了,椅面与扶手上都很光滑,多年没有修补,放着有些不稳。 囚室墙面上法器投射出来的画面也变了,从以前的蓝天白云、绿水青山变成了苍茫大地,千里冰封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的远处,隐约有座孤且高的冰峰闪闪发亮。 雪姬裹着被子,蹲在竹椅上面,看着那座冰峰,似乎很满意。 …… …… 今年雪线没有继续南移,雪原里的寒风也不像前几年那般凛冽,朝歌城迎来了一个正常的春天。 禅院里的青树浓淡变化,如新茶旧瓮,雾气随地形起伏,仿佛茶杯上的白烟。 净觉寺的春景果然极美。 雾里有座大殿若隐若现。 井九走出大殿,来到雾林之间,春景变得更加好看。 净觉寺是皇家禅院,他刚与皇帝结束了交谈。 他说了雪姬被囚青山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些朝歌城最近的局势。 这些凡间俗事他是真的不想理会,但既然与皇帝见面,总得听听。 就像在他不想与元骑鲸见面,但有的时候不想见也不行。 这些年景辛很低调,很少离府,不管明里还是暗里,每天都是在中州派与一茅斋的师长带领下读书治学。 朝歌城的局势很平静,但并不好。 当年还有些官员上书请立景尧为太子,就像大原城的李太守那样,现在这种官员已经快要消声匿迹。 神皇治理天下终究要靠朝中的文武百官。 景氏皇朝的官员与军方将领们大部分都有中州派的背景,或者曾经在一茅斋就读过。 与中州派、一茅斋相比,青山宗在朝歌城里谈不上什么影响力。 那年顾清入宫成为景尧的老师,震惊了整个天下,都以为是青山宗想要改变梅会体制,把手伸向北方。 中州派的反应非常强烈,直接派出了越千门这等层阶的大人物护住了景辛皇子,直到现在向晚书等几名中州派仙师还在景辛皇子府里坐镇。尤其是镇魔狱事变、清天司的指挥使改变了自己的立场,更是令中州派愤怒到了极点。 这种情形下想要废掉景辛,直接立景尧为太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朝歌城的平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井九走到池畔,望向水面上那些初生的莲叶,沉默了很长时间。 景氏皇族想要千秋万代,便必须在意中州派与一茅斋的意见,除非景氏皇族与青山有实力碾压所有的反对意见。 他的徒弟顾清是景尧的老师,他的侄儿井梨是景尧的陪读,在任何人看来,青山北上的关键人物便是他。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尤其是果成寺麒麟败走,中州派肯定在怀疑他与神皇之间的关系,再加上镇魔狱事变,苍龙之死…… 就算没有任何证据,只要有机会,中州派肯定会暗中杀了他。问题在于,中州派肯定想不到,按照青山宗的行事风格,如果他真的死了,不管有没有证据,也不管有没有机会,青山宗肯定会发起疯狂的报复。 修行界两大领袖宗派之间的战争,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真是很麻烦啊。 井九看着在风里轻轻摇摆的莲枝,默默算着这场战争的胜负。 两通天对两通天,算是互劫,元骑鲸破境稍晚,但他如此老谋深算,必然藏着后手。 麒麟的本体也是通天巅峰,妖鸡疯起来不知进退,阿大怂起来还不如自己,只能指望尸狗。 云梦山的谷主比青山峰主多几个,但小四隐藏了这么多年真实水准,忽然暴起应该能先抢杀两三个。 关键问题是青山隐峰里大部分都是死人,云梦后山则不同。 白刃飞升成仙之后,中州派没有内乱,那里极有可能还有什么前代长老活着。 就像聚魂谷底岩浆河流里那条鲤鱼,谁能想到中州派居然在那么荒僻的地方还藏着一个神兽? 简单的算了算,井九觉得更麻烦了。 如果青山宗与中州派真的开战,不管最后谁胜谁负,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半个朝天大陆都会被打成废墟。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井九也不知道。 他最开始进镇魔狱,只是要随冥皇学些东西,并没有想着惊动苍龙。 事后才查出来,那是因为不老林通过景辛皇子府送了一封信进镇魔狱。 不老林是师兄的。 答案出来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胜,不管是破掉雪原之困,还是果成寺之乱。 但那些都是小胜。 师兄追求的却是大局。 只要大陆动荡,生灵涂炭,那便是他的胜利。 “你也很难过吗?”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井九没有转身,说道:“我没有难过,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修行者为何不专心修行,却要有这么多的想法呢?” 前世的时候他就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这一世依然想不明白。 如果想法源自带领自身种族向前的责任感,那责任感又来自何处? 如果说责任感源自于对旧世界的绝望,那你不应该带着冥部大军攻向人间吗?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但那难道不是戏曲里才有的无聊说辞吗? 那个女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抱着双膝,望向池里的莲枝,抽了抽鼻子,擦掉眼眶里滚落的泪珠,带着凄苦意味说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是庸人吧。” 井九转头望向她,认真说道:“我不是,他也不是。” 第三十五章人类一直不是一类人 那个女子的眉眼有些稚嫩,但并非真的很小,或是童颜那样的天生而成,而是不经世事带来的幸福。 井九觉得她有些脸熟,想起来去年在井宅用妖骨磨剑的时候,曾经与她见过一面,她给自己倒了杯泡了很久的隔夜茶喝。 接着他想起来更多的事情,小姑娘好像是当朝宰相的小孙女,与梨哥儿有私情。 那么她就应该算是自己未来的侄媳妇儿? 这些事情有些纷繁杂乱,但他很快便想完了,又心想这个小姑娘不怎么聪明,福气确实不错,居然又遇着了自己。 小姑娘认出他来就容易的多,看着他的脸,惊喜地喊出声来:“叔叔!你怎么在这里?” 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净觉寺是皇家禅院,宰相家人来此也正常,但像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来这里,不是为了祈愿,便有可能是变相禁足。 很明显,她正面临着人生里的一道难题。 就像皇帝陛下现在一样。 井九想到朝中宰相与那些官员的态度,忽然说道:“我要喝茶。” …… …… 离开净觉寺,井九带着顾清去了井宅。 太常寺的檐角承着灰尘,春风无法拂走,最近又没有春雨,再也没有吸引人视线的魔力。 井九没看那边一眼,也没有按那块砖,而是让顾清敲门。 门被推开,露出一张年轻但稳重的脸。 看到顾清后,那张脸上顿时涌现出惊喜的情绪。 “先生!” 井梨今天休沐,刚好没有入宫。 他是景尧皇子的伴读,也曾经被顾清教过很长一段时间,当然也要算顾清的学生。 顾清笑了笑,没说什么,把身后的井九让了出来。 井梨怔了怔才醒过神来,赶紧恭谨行礼,与对顾清的态度明显不同。 那种清楚的距离感,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家人之间。 井九没有不悦,反而觉得很舒服,说道:“让你父亲来一趟。” 按照他以前的惯常做法,这种时候一般不会说话,最多就是嗯一声,但这些年他算是看明白了,不是谁都能像柳十岁、赵腊月、顾清这样,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准确明白自己的意思,比如元曲这方面就还有所欠缺,与其再作解释,还不如一开始就说明白。 书房里的陈设自然还与以前一样,井九下意识里想取出竹椅躺上去,却摸了空,才想起来竹椅已经留给了雪姬,只好走到书桌前坐下,姿式有些生硬。 顾清烧了一壶茶,分杯端到他的身前。 井九不好茶,但喝了这些年也算略懂茶的好坏,看着清澈而不薄的茶汤,心想确实要比梨哥儿的那个小姑娘强多了。 窗外响起脚步声,井商得到通知匆匆从太常寺赶了回来,走进书房,有些拘谨地与井九问了声好。 雪原局势缓解,梅会恢复举行,前些天已经结束了琴战,今天是棋战,整个朝歌城都在为这件事情服务。 井商是太常寺的闲职,自然不像清天司官员那般忙碌,但还是得在衙门里呆着。 井九看着他鬓角的花白,忽然说道:“当年不该绕弯让你通过梅会棋战赢钱,直接给你箱金叶子多简单。” 井商微怔,心想为何会忽然说到那么久之前的事情? 井九说道:“梨哥儿的婚事,你有什么想法?” 井商更加吃惊,心想您居然还会关心这种小事?想了想说道:“您……你有什么意见?” “如果你们不反对,梨哥儿自己想娶,那自然就要娶进门来。” 井九说道:“这件事情顾清处理,你们听他安排。” 井商望向顾清,眼神里满是无奈,心想井九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着的麻烦,你得说啊。 顾清笑了笑,把他请出了书房,来到后花园安静的角落里,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准备个时间去宰相府提亲。” 井商震惊地完全说不出话来,心想这是怎么个意思。顾清没有解释,继续说道:“听说詹国公世子准备八日后去提亲,那我们只能更早或者当天一起去,你觉得哪天更合适?” “您既然知道宰相府准备与詹国公府联姻,那为何还要我们去提亲?” 井商苦笑说道:“据我所知,那位小姐被送去净觉寺禁足,等着出嫁,宰相府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顾清说道:“任何事情总是要争取一下的。” 井商叹了口气,说道:“詹国公有中州派背景,这些年与景辛皇子府走得极近,我只是个太常寺的闲官,怎么与人争?” 顾清微笑说道:“你身后有鹿国公,有陛下,还有青山,想与谁争都有资格。” 回到书房里,顾清把井商的态度与担心说了一下,发现井九在照镜子,根本没有在意这些事情,不由欲言又止。 师父与皇宫里的关系很隐秘,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实情,但总是瞒不过天下人的眼睛。如果这次强行插手梨哥儿与宰相府小姐的婚事,必然会被中州派那边认为是神皇陛下的态度以及青山的挑衅,只怕又会生出很多事端。 井九放下手里的青铜镜,说道:“这门亲事如果都成不了,景尧还怎么当太子?” 顾清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如果能够成功地结成这门亲事,宰相的态度便有可能发生变化,从而影响一茅斋的看法,至少让那些书生们保持中立,继而反过来影响到朝廷里的那些翰林、御史台的官员,可问题在于……想要结成这门亲事,首先便需要宰相改变态度,也就是让一茅斋改变对景尧的看法,而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世间最难改变的不是青山的口头禅,也不是中州派的姓氏,而是那些书生的理念。 “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想得到任何东西都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比如你要买东西,便应该付金叶子。” 井九想起当年与赵腊月第一次离开青山,想买笠帽却没有带钱的事情,顿了顿,说道:“也可以是银子。” 顾清认真听着,仿佛师父说的话很有道理,而且是自己未曾听说过的道理。 井九接着说道:“想说服一茅斋,那就要拿东西与他们换。” 顾清有些忍不住了,心想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而且谁都知道这个道理,问题在于我们能用什么东西让一茅斋的书生们改变想法?富贵于他们如浮云,权势声名亦如此,甚至就算你拿天下去换也没用。 在那些书生看来,他们的坚持比天下还要重。 作为最出色的神末峰弟子以及未来的青山掌门候选人,顾清很清楚与师父讨论这些问题没有意义,终究还是只能自己解决,说道:“我要不要去梅会那边看看?” 青山宗身为正道领袖,自然会参加梅会。 顾清是想提醒他一声,关于皇位继承这种大事,由宗派出面与神末峰单独出面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井九说道:“好。” 顾清说道:“今次带队的是卓如岁,让他出面?” 卓如岁的辈份差了些,但他是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身份特殊,份量够重。井九最开始的时候就有些欣赏卓如岁,经过青天鉴幻境后更是如此,对顾清的提议很支持,说道:“提亲那天让他清醒些,别睡。” 顾清领命,离开书房后,仔细把门关好。 井九拿起那面青铜镜再次观看,终于确认了方位,用右手蘸了些茶水,开始研磨起来。还是这间书房,今天的茶水要比去年的陈茶好很多,青天鉴比那截妖骨更好,他的感觉自然也更好,于是竟有了些闲情与人闲聊。 “你准备就在里面呆着不出来了?” 他说话的对象自然是青儿,他把雪姬关进剑狱后,青儿便回到了青天鉴,再也没有出来过。 井九接着说道:“我答应过童颜,过些天就把青天鉴还给他。但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在想要不要改主意。” 青儿从青天鉴里飞了出来,扇动着透明的翅膀,气鼓鼓地看着他,说道:“你怎么能这么坏呢?” 井九想了想,认真说道:“我觉得自己很好。” 顾清走到后花园,想着自己的任务,觉得心情好生沉重,接着又想到师父那种万物不理的气度,不禁好生羡慕,心想修行者就应该像师父这样,不管境界高低,不管站着还是坐着或者躺着,都像个仙人般活着,只可惜自己是学不来了。 …… …… 新梅园如叶如花的高台隐藏在云雾里,看着如仙境一般,只是今天并没有什么人。 参加梅会的人都去了棋盘山,观看棋战。顾清没有去,反正赢的还是雀娘,而且他相信卓如岁也不会去看。 他直接去了青山宗的仙居,发现卓如岁果然在……没有睡觉,是在养剑。 一道极淡却极凝纯的雾气从他头顶冒出,一柄仙阶飞剑在里面缓缓旋转。 顾清站在窗外,看着这幕画面,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卓如岁在人前始终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背着人却修行的如此勤勉,都已经天生道种了,何苦如此? 都说他与师父极像,现在看来却是颇有差距,师父那才是真懒啊。 卓如岁感觉到他的到来,睁开眼睛,收起飞剑,心情微异。 冥想养剑的时候,他习惯性会用承天剑法设置一座阵法,为何顾清却能轻易而举地来到窗前? 卓如岁想起那个传闻,问道:“你学的真是承天剑?” “是的,师兄。” 除了这句话,顾清没有多作解释。 卓如岁想着井九与自家师父的关系,想到了别的地方,起身问道:“你怎么也来朝歌城了?” 顾清说道:“师父也来了,请你过去。” 卓如岁有些意外,说道:“好。” 顾清没有立刻带他去井宅,而是想着另外一件事情,去了一茅斋弟子的山居。 今天真是很巧,他要找的人都不喜欢看棋。 一茅斋的书生擅长书法,也喜欢下棋,但奚一云只喜欢看书,或者编书。他是布秋霄的学生,在青天鉴问道里表现的非常突出,被正道修行界的前辈们极为看好,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代的斋主。 当然,卓如岁与顾清的身份也不差,而且卓如岁与他曾经在青天鉴幻境里,先后因为刺杀白千军而死,自然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双方谈话的气氛非常好,直到顾清说出那句话。 奚一云微微挑眉说道:“要我去给景尧皇子做老师?顾清道友是想羞辱我吗?” 顾清平静说道:“记得一茅斋有句话,有教无类。” 奚一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但他非我族类。” 第三十六章一茅斋的秘密 初春的风带着雾气进入山居。 远处山间传来喝彩声,想来雀娘又赢了。 与别处的热闹相比,这里的安静令人感到压抑。 卓如岁心想这事儿与我无关,别看我。 正想着这句话,奚一云转过身来,看着他问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这究竟是神末峰的意思,还是青山的意思?” 卓如岁抬头看了顾清一眼,心想你喊我来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他再次想起师父与井九的关系,眼皮耷拉下去,有气没力说道:“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奚一云说道:“那我只能送客了。” 让狐妖的儿子当皇帝,在一茅斋的书生们看来这是根本没办法谈的事情。 “我们就是些晚辈弟子,哪有资格谈这些事,只是随便说说,只是……” 顾清微笑说道:“奚先生能不能帮着引荐一下宰相大人? “我没有见过岑师兄。” 奚一云神情微冷说道:“一茅斋弟子,在入朝为官之前,绝对不会干涉朝政。” 当朝宰相岑大人曾经在一茅斋求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他的师兄。 顾清说道:“误会了,是私事。” 奚一云说道:“那更是爱莫能助。” 顾清微笑说道:“那这样吧,贵派最近有位新弟子叫做何小柳的,能不能让我带他去拜见一位长辈?” 奚一云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直接走了出去。 没有过多长时间,一位年轻书生来到场间。 卓如岁耷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看到那张有些黑的脸,还有那件怎么看都不协调的长衫,吃惊之余险些笑出声来。 …… …… 朝歌城里禁止修行者随意驭剑,清天司为三位仙师安排了一辆车辇。确认车辇四周无人,卓如岁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看着那名年轻书生说道:“你这是准备把天下宗派都过一遍?那你啥时候去水月庵当尼姑?” 这位穿着长衫、却依然像个农夫的年轻书生,自然便是柳十岁。 按道理来说,他现在还应该被关在青山剑狱里,但其实整座青山都知道,他早就已经被放了出去。 方景天再如何生气,也没有任何办法。天光峰不管,元骑鲸不同意,谁能进剑狱确认他还在不在? 卓如岁的话虽然是嘲讽,但也确实没有错。柳十岁离开青山后,去了不老林、学了西海剑派的剑法、在果成寺听了好多年的经,现在居然又去了一茅斋读书,这真是难以想象的经历。 柳十岁没有理他,看着顾清问道:“公子来朝歌城做什么?” 顾清知道他想问的不止于此,还很关心井九的近况。 他们都很清楚,井九从来不会寒喧这种事情,那只好由顾清来说。 神末峰的大管家,确实事务繁忙,柳十岁去一茅斋这件事情虽是井九定下的,但所有的具体安排、包括果成寺外那间菜园的收尾工作都是他做的。甚至小荷在千里风廊入口处的那间客栈都是他亲自选的位置,确定的方案。 顾清把这两年里自己知道的、能说的事情说了一遍。 柳十岁认真听着,分析着自己能做些什么。 卓如岁听得很是无趣,翻了个白眼,翻身开始睡觉。 …… …… 青天鉴静静搁在架上,为这间仿佛永恒不变的书房带来了一些变化。 如果赵腊月与白早再次来到这个房间,会不会对着镜面看看? “师父,那边说不通。” 顾清想着先前奚一云的态度,心情更加沉重。 如果无法说服一茅斋改变态度,这门婚事自然没有希望。 “那就直接抢啊。” 卓如岁说得很是理所当然。 井九心想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新妇好抢,皇位可不好抢,挥手示意他们先去办事。 顾清带着卓如岁去找井商,然后去鹿国公府议事,书房里只剩下井九与柳十岁。隔了一两年没有见面,果然还是没有寒喧,他用剑识仔细察看了一下柳十岁的经脉,确定真气冲突问题得到了极大的解决,便没有更多的关心。 对如此冷淡的久别重逢,柳十岁早已习惯,很主动自觉地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汇报了一遍。朝歌城的局势很复杂,也很清楚,青山宗不可能说服中州派,便只能从一茅斋入手,他希望自己能帮上些忙。他最后说道:“可能是因为拿着掌门真人与禅子的两封亲笔信,斋主对我确实很尽心,亲自教我正气之道,体内的隐患解决了很多。” 井九说道:“这个人不错。” 柳十岁犹豫了会儿,说道:“只是……他好像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他只与井九说过。 当年在不老林里,曾经有位一茅斋的严老书生对他颇为照拂,最后甚至为了从西王孙剑下救他而死。 临死的时候,严老书生把一茅斋遗失多年的镇斋之宝——管城笔交给他保管。 以布秋霄的能力,以一茅斋在朝廷里的影响力,他一定能够通过那些隐晦的线索查到些什么。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柳十岁前些年才不肯去一茅斋,现在看来还是被怀疑了。 “我查过布秋霄。” 井九想起青儿对自己的评价以及自己的回答,说道:“他是个真正的好人。” 柳十岁沉默不语,心想如果他真是好人,严老书生为何会被迫叛出一茅斋,在不老林里隐姓埋名。 井九接着说道:“所以你不要怕,就像上次我对你说过的那样,不主动惹事就好。” 柳十岁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个……其实我已经查到了些。” 井九静静看着他,神情不变,心情却着实有些无奈。 柳十岁与赵腊月两个人,是他这一世最早带在身边的人,偏生都是最爱惹事的人。赵腊月还好些,现在越来越像他,只在神末峰闭关,柳十岁却真的越来越像师兄,无论遇着怎样的境况,都还是那般热情,绝对看不到郁郁二字。那是别家宗派的阴私,你为什么一定要查呢?就算那个老书生对你有恩……好吧,查还是应该查一下。 “查到了什么?”他问道。 柳十岁说道:“严先生是前任斋主的学生,境界颇高,声望也极高,在斋里的地位有些像剑律师伯在青山。几十年前,他忽然声称布秋霄私德有亏,要求他退位,不管别的斋中先生如何劝说,他都不肯退让。” 井九问道:“符合他的性情?” “严先生以执拗出名,在斋里有个绰号,就叫做拗先生。” 柳十岁心想那位老人家哪怕去了不老林,依然不停做着好人好事,说他执拗还真是不错。 井九说道:“结果?” 柳十岁说道:“布秋霄自然没有退位,要求他当众公布自己的罪状,结果……严先生却带着管城笔偷偷跑了。” 井九说道:“担心被杀人灭口?” 柳十岁说道:“我查过当时斋里的起居录,当时这件事情引起很多议论,布秋霄想要悄无声息杀死他非常不容易,而且只要他死了人们肯定就会怀疑布秋霄,怎么看他都是安全的,不应该做这样的选择。” 严书生带着镇斋之宝逃走,哪里还会有人相信他对布秋霄的指控。 井九自然能算到当时一茅斋书生们的想法,接着问道:“然后?” 柳十岁说道:“他强行通过千里风廊,破了圣人心,受伤极重,境界跌堕不少,后来不知怎么便进了不老林。” 井九说道:“你查到的还确实不少。” 柳十岁看着很老实,实际上也很老实,但同时也是个很聪明的人,尤其是在不老林的那些年,被西王孙带了那么久,自然很清楚怎样才能查清楚一件事情的真相,而不被人发现。只是有些令他茫然的是,他一直以为叛出一茅斋的严书生是好人,那么一茅斋主布秋霄是个隐藏极深的伪君子,可现有的结果似乎并不足以做出这种判断。 严书生究竟掌握了布秋霄的什么秘密,以至于让他觉得布秋霄宁肯被人怀疑也一定要杀死他?如果那个秘密真的存在,为何他在不老林里隐藏了这么多年,朝天大陆始终没有相关的消息传出来,直到他死在西王孙剑下依然无人知晓? 这是柳十岁的疑问,同样也是井九的。 他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起居录你能记住多少?” 柳十岁说道:“我只能记住这一百年的。” 一茅斋的书生们修的是正气道,养的是圣人心,追求的是事无不可与人言,斋里的起居录向来可以供斋中学生随意翻看,只是不得外传。 那些起居录记载得非常完备而细致,百年时间里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柳十岁居然能完全记下来,却对自己还是有些不满意。 “确实少点,先说来听听。” 井九把青天鉴从书架上拿下来。 柳十岁开始从百年前开始的起居录开始背起。 井九自然没有耐心把这浩如沧海般的起居录听完,每条只听几个字便会做出判断,轻敲一下青天鉴示意他跳过。 …… …… “九十七年,草舍翻修,在亭下发现古时的竹简三捆。” “九十五年,元后入陵,斋主带着三名弟子入朝歌城,手抄正气歌相送,中州派白真人……” “八十四年,风廊静湖外泻,冀东沃野成灾,斋中弟子结阵挡水,死伤惨重,共计……” …… …… 井九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发现就算这样听下去,只怕也要听好些天才能听完,对柳十岁说道:“从严书生逃离之前十年,不,从布秋霄被指定为下任斋主之前三年开始背起。” 柳十岁想了想,那应该是五十四年前的事情,说道:“那年前任斋主在草舍里,把竹简分发给斋中学生,布秋霄一人得了十根,引起很多不满。” 井九敲了一下青天鉴。 柳十岁的声音在书房里不停响起。 青天鉴不时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是在伴奏。 “四十九年前,布秋霄正式成为斋主,带着四十余名书生北上,在神卫军里画符三年。” “四十七年前,千里风廊出事,冥部大祭司驭妖来袭,布秋霄为救几名凡人而受伤,静湖畔妖血如墨。” “四十五年前,严书生带着管城笔离开了一茅斋。” “四十年前……” …… …… “停,倒回四十七年前。” 井九说道:“起居录里有没有说,如墨的妖血来自何物?” 柳十岁摇头说道:“没有,旁录里也只是提到,那只巨妖在静湖里若隐若现,其颈细长。” “二十七年前,布秋霄在哪里?” “在朝歌城主持梅会。” “那年秋天?” “梅会之后,他在世间游历了二十余日,才回了一茅斋。” 井九没有再问,手指在青天鉴上轻轻摩娑,看着杯里的清茶,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十岁知道公子肯定从这些起居录里发现了什么秘密,有些紧张。 …… …… (我也有一个秘密……间客里有位姜瑞医生,骗了黄护士的感情,然后被许乐和七组整了好些年,凄风苦雨。大道里有位姜瑞散修,骗了何霑的感情,然后被赵国的太监们凌迟至死,出了青天鉴幻境后又被瑟瑟弄到雪原里偷偷杀了,冰天雪地。有些读者还有印象,我以前就说过,姜瑞是我现实里的好朋友,而且他真的就是一位医生。 他也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他居然又开始写书了……我特别喜欢看大医凌然,推荐他看,没想到每天值班的他居然再次被勾起了写作的欲望,写了一本叫做《手术直播室》的小说,没想到居然成功上架,而且订阅还不错,就连海棠同学都在每天追更,我去看了之后发现,嘿,没想到还真是那么回事,顿时骄傲感油然而生. 这本书里面的医学桥段肯定没啥问题,而且有的确实精彩,因为他真是个很称职的好医生,只是算不上称职的好朋友,因为他滴酒不沾,故事现在也讲的越来越好了,认真请大家品鉴一下,如果好这口应该会看的很开心的。 补:好吧,我也不是称职的好朋友,因为被提醒才发现,我把《手术直播间》写成《手术直播室了》,我下个星期请姜医生吃饭……) 第三十七章故事的本质就是瞎编以及重复 青天鉴的表面有花纹,但很细。 指腹上也有纹路,但更细。 所以当手指缓慢摩娑青天鉴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书房就像过去数十年里绝大多数时间那样安静。 时间缓慢地流走,井九看着杯子里的茶,始终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推算着怎样的惊人秘密。 柳十岁越来越紧张,觉得有些口渴,下意识里拿起茶杯把杯里的凉茶一饮而尽,然后才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情。 他紧紧握着茶杯,悄悄转身,默默走到炉前开始煮茶。 在这个过程里,井九的视线没有任何变化,表明他看的并不是杯子里的茶。 茶壶里的水渐渐沸腾,发出困惑的声音。 柳十岁把茶杯放到他的眼前,不敢再作打扰,退到一边。 新茶的嫩芽在杯中缓缓展开,井九的神情却没有舒展的迹象。 起居录里的那些记载,那些看似没有任何关联的事件,那些看似寻常的字眼之间仿佛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那种联系就像茶水里的细微气泡一样,随时出现,然后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又忽然消失,很难捕捉到。 …… …… 妖血如墨。 墨蛟。 蛟骨。 骨头可以用来泡酒。 井九的眼底深处出现一抹剑光,明亮而锋利至极。 那年被西海剑神重伤后,他与过冬在朝天大陆游历了三年时间,共度了十余个春夏秋冬,看过很多风景,自然也说过不少的话。 他不喜欢听她讲道理,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那些话里没有她的雄图伟略、没有她对修行界及整个人族的未来的担忧与设计,绝大部分都是生活里的小事。 生活里的小事就是家长里短,过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人便是她的外甥何霑。 井九很容易便猜到了何霑的亲生母亲是谁。 水月庵里有三个人辈份最高。 过冬、庵主、太上长老听着很有资历,实际上却是最小的那个。 那顶青帘小轿可以自己飞,把井九从果成寺带到水月庵去。 很多人都听到过轿子里那位太上长老说话,但没有人掀开过青帘,亲眼见过她说话。 传声法宝可以做到这样,甚至有可能,很多时候都是水月庵主亲自坐在轿子里。 在修行界,何霑最出名的便是运气,一位毫无背景的散修居然可以接连遇宝,比王小明被安排的人生还要夸张,今日看来也许不见得全是过冬的缘故。 那时候过冬应该还在天蚕丝的茧里,怎么可能把每一步都安排的如此之好。 只是这些推论没有任何证据,看起来也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是真的,也无法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井九不在意,让思维继续发散。 时间继续流走,杯子里的热茶再次凉了,柳十岁取走换了杯新的。 茶杯里的热雾飘了起来,在青天鉴的表面时落时散,让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 井九的视线落于离开了茶杯,随着雾气落在青天鉴表面。 在那个世界里,他看到了一条小河,一艘乌篷船,一座石桥,一座尼姑庵,一个婴儿。 远方的山野里,有个书生正在离开,不时驻足回首。 井九大概懂了,知道故事的内容大概就是如此,只是还是没有证据。 如果他想去查,应该能查出真相,但他当然不会去做这件事情。 他只是需要这个故事,不需要证据,因为他不准备说服故事里的角色,只需要说服自己。 …… …… 井九觉得有些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发现有些凉。 柳十岁再如何勤快,也不可能保证杯子里的茶永远是热的,这与用心无关。 他抬头望向窗外,发现有些黑,才知道自己竟是推算了这么长时间。 “公子?”柳十岁有些紧张地喊了声。 井九说道:“可以了,你回去吧。” 柳十岁心想难道那个秘密您就不准备与我分享一下? 井九没有与他分享秘密的习惯,又不是赵腊月,问道:“你要代表一茅斋参加梅会?” 柳十岁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以前没有参加过,有些好奇。” 井九说道:“道战?” 柳十岁更不好意思了,说道:“琴棋书画这种事情我哪里懂,也就只会打架。” 哪怕代表一茅斋,柳十岁终究是青山弟子,不懂琴棋书画以及擅长道战,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井九很明白这个道理,说道:“奚一云不错,你可以向他多学学。” 柳十岁没想到公子对奚一云的评价如此之高,有些吃惊。 井九解释道:“一茅斋的书生与凡间那些穷酸书生不同,是真书生。” 就像果成寺的和尚与世间那些骗钱的假和尚也不一样,不然他也不会安心让柳十岁去这两个地方学习。 柳十岁问道:“公子还有什么交待?” 井九望向窗外的夜色,知道顾清与卓如岁还有井商都在鹿国公府商议那件事,沉思片刻后说道:“帮我传封信给布秋霄,我要与他见一面。” 柳十岁有些吃惊,问道:“什么时候?” 井九想着提亲的日子,说道:“八天之内必须过来。” 如果让别人听到他的要求,必然会吃惊的说不出话来,就算你是景阳真人的再世弟子、神末峰的长老,又有什么资格让一茅斋斋主来见你? 柳十岁自然不会这样想,直接应了下来。 …… …… 八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宰相府里没有张灯结彩,也是庭院也是洒扫的干干净净,不管是树上还是路面都没有一点灰尘,仿佛要准备接旨一样。 今天是詹国公府来提亲的正日子。提亲之前的流程早就已经走完,七小姐岑诗昨天也已经从净觉寺里接了回来,万事具备,阖府上下都满是喜意。 能把调皮顽劣、偏不肯嫁人的七小姐嫁出去当然是值得庆贺的喜事,更关键的是,岑相爷做出了决断,府上的人们再不用承受来自各处的压力。 鹿国公世子夫人很早便回了府,看着嫂子、姐夫们脸上的喜意,便觉得有些不自在。 鹿国公是景尧皇子一派,宰相出身一茅斋,亲戚们却大多有中州派的背景,她在中间实在很是为难。 而且小七根本不想嫁给那位詹国公世子,你们这么开心合适吗? 想着这些事情,世子夫人走到岑诗的房里,发现她的脸上居然没有泪痕,眼底甚至有些喜意,不禁吃了一惊。 七小姐不再闹了,夫人们与服侍的嬷嬷、丫环都松了口气,她却觉得有些不对。与岑诗随意说了几句话,她悄悄出了后园,找到鹿鸣,低声把岑诗的情形描述了一番,担心说道:“今天不会出事吧?” 鹿鸣看着她微笑说道:“别担心,就算出事,也是喜事。” 夫人听着这话没有放心,反而觉得更怪了。 鹿鸣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要开始了,我去前面看看。” 说完这句话,他赶紧脱身去前厅,心想误了这场大热闹那多可惜。 满堂宾客,岑相爷与詹国公并肩站在台上,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 鹿鸣看着詹国公身后那位容颜英俊的世子爷,心想卖相不比梨哥儿差啊,只怕今天这戏不大好唱。 按照礼数,双方便要循例问礼,宾客们微笑看着场间,等着下一刻礼成,便赶紧上前道喜。 便在这时,宰相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宾客们吃了一惊,向着府外望去,心想是哪里来的妄徒,居然敢在宰相门前闹事。 相府管事与护卫们满脸惶然地退了进来,根本不敢阻拦。 一群人闯进了相府。 走在最前面的是鹿国公。 谁敢打他? …… …… (本来想写一句:我反对……忽然想到择天记的时候,陈长生已经喊过了,可惜可惜啊,我就喜欢这些桥段,另外有些读者可能没看到我昨天补的那句话,在这里非常不好意思地再说一次,我那位朋友写的小说叫做《手术直播间》,昨天写的时候有些得瑟,居然把名字写错了,不过借机再广告一下,看到没有,这是真朋友啊……另外,今天这章的章节名很赞,再另外,我知道今天以及明天都会被你们骂断章狗,但没办法,带外甥女去滑雪,两天没法写字,这两章是昨天夜里熬到两点钟才写出来了,又删掉了很多水词儿,只能勉强保证更新,给大家道个歉吧,汪汪!) 第三十八章抢亲? 看着鹿国公带人闯了进来,宾客们很是吃惊,心想这是怎么了? 有些人想到,鹿国公与岑相爷是亲家,而且相邻而居,今天居然没有被岑相爷请过来,难道两府之间真出了什么事?很多视线下意识落在鹿鸣夫妇身上。 鹿鸣早就已经迎了过来,状作吃惊说道:“父亲,您不是身体不好吗?怎么忽然来了?” 他夫人的惊慌却是真的,声音微颤说道:“公公,您这是……您这是……” 鹿国公挥手示意鹿鸣让开,今天没必要弄这些虚的,然后对着儿媳妇温和一笑,说道:“无事,来与你父亲叙叙旧。” 说完这话,他向着庭院前方走去。 宾客人群赶紧让开一条道路,急急躬身行礼,不敢有半点怠慢。 以前鹿国公很低调,但过去了这么多年,尤其是被井九差着做了这么多事,他早就已经无法再低调下去,谁不知道他才是陛下身前毫无争议的第一红人? 岑相爷看着走过来的那群人,自然知道跟在鹿国公身边的那位官员便是井商,而井商身后那个看着……有些顺眼的年轻人便是井梨。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自压制住心头的怒意,望向鹿国公沉声说道:“国公今日突然前来,有何要事?” 鹿国公佯作不悦道:“我们是亲家,你要嫁孙女,我怎么能不来?你不请我,是你失礼,但我不怪你。” 岑相面无表情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何不请你?” 他指着井商说道:“就算你来有道理,那井大人呢?你带着他来做什么?太常寺办案吗!”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高了起来,明显极为愤怒。 “我本来准备说咱们三家都是邻居,你不请他也是失礼,但你知道他的来意,来,你自己说吧。” 鹿国公说完这句话,把井商让了出来。 多年前,井九横空出世,在某些有心人的刻意奉承与安排下,井宅进行了一次扩修,便与鹿国公及宰相府正式连着了。 井梨便是那时候在院墙处认识的岑诗,当时都还是小孩子。 这些事情,场间的宾客们可能不清楚,但他们三家人哪里不知道。 岑相盯着井商的眼睛,说道:“井大人,难道你真要强人所难?” 听着这话,场间变得鸦雀无声。 有位宾客很是吃惊,低声问道:“这不是太常寺的井大人吗?相爷为何……” 数道轻蔑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有官员冷笑道:“你不知道井大人的弟弟是谁?井家能与相府、国公府作邻居,难道你就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数百年前的梅会之后,景氏皇朝变成为连通修行界与人间的桥梁,百姓不知道井九是谁,朝歌城的大臣们却很清楚。 举世公认,井九是年轻修行者里的最强者,更是青山指向朝歌城的一把剑。 问题在于,今天是詹国公向相府提亲,鹿国公与井商来做什么? 井商叹息说道:“下官哪里敢为难相爷,只是为人父母罢了。” 岑相爷自然比谁都清楚井商的背景,换作往年,井家当然是联姻的好对象。 问题在于,他作为坚定反对景尧继位的文官领袖,怎么可能把孙女嫁给景尧的伴读、有青山宗背景的井梨? 不要说井九只是神末峰的长老,就算他是青山宗掌门,岑相爷也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甚至会反对的更加坚决。 詹国公向前走了两步,面无表情说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反对这门婚事吗?” 井商说道:“不,我只是想替犬子向相府七小姐提亲。” 鹿国公感慨说道:“井梨与七小姐自幼相识,两小无猜,情深意长,相爷你何必从中阻拦?” 话是对相爷说的,他的视线却是落在了詹国公的脸上。 詹国公怒极,心想老匹夫真是欺人太盛,厉声喝道:“我看谁敢阻止这门婚事!” 三代詹国公皆是中州派外系弟子,到他这一代在军中的权势极重,虽不如鹿国公圣眷在身,却也丝毫不惧。 有些官员则是反应极快,心想这门婚事居然能让向来低调的鹿国公杀上门来,只怕……是宫里的意思。 果不其然,鹿国公也不与詹国公争辩,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圣旨,看着宰相平静说道:“相爷,请接旨吧。” 宰相府里一片哗然,然后迅速变得没有半点声音,安静至极。 岑相爷看着洒扫一净的庭院,看着备好准备祭天的香烛,唇角微翘,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却没有跪下的意思。 鹿国公心里咯噔一声,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展开圣旨开始宣读。 庭院里哗啦啦,跪下去一片人,却有数人依然站着,包括岑相爷。 正如很多人料到的那样,陛下的旨意非常清楚,直接替井梨与岑诗指婚。 鹿国公宣读完旨意,把圣旨递到宰相身前,再次提醒道:“老岑,还不接旨?” 岑相爷背着双手,静静看着鹿国公,说道:“我把最疼爱的小女儿,嫁给你府里当时最顽劣的鹿鸣,我一直觉得,那是我眼光好,当然也是你教的好,我们两家是亲家,今天这是什么意思,你要逼我吗?” 鹿国公沉默不语。 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陛下一直想立二皇子景尧为储,只是被以宰相为首的文武百官们硬顶着。 今日这张指婚的旨意,只怕还有别的意味。 庭院安静无声,气氛异常紧张。 岑相爷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就算陛下指婚,我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所以这张圣旨,我是不会接的。” 人群微有骚动,很快便安静下来,官员们面面相觑,对视无语。 岑相爷面无表情说道:“我只在斋里读了七年书,但我始终没有忘记一句话,那就是君有乱命,臣不应。” 如果说神皇陛下的指婚隐有深意,宰相的回答也自有深意。 鹿国公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应该很清楚,这不仅仅是陛下的意思。” “青山宗很了不起吗?” 詹国公身后传来一道漠然的声音。 人们望了过去,发现说话的男子便是先前没有下跪的数人之一。 那男子身形高大,气息冷酷而暴戾,给人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 白千军在问道大会里排名第二,是位天赋极强的元婴期强者,更重要的是,他是白真人的远亲。 他在宰相府出现,自然是代表中州派为詹国公站台。 这时,鹿国公身后也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有些懒洋洋的,显得很没有精神,说出来的内容,却是令很多人身躯微震。 “不错,青山宗就是这么了不起……” 卓如岁从鹿国公身后走了出来。 宾客们不知道他是谁,但猜到了他的来历,骚动起来。 白千军的脸色有些难看。 卓如岁看着他无精打采说道:“有本事你打过我啊。” …… …… (汪~) 第三十九章杨柳岸无题 在青天鉴幻境里,卓如岁刺秦没有成功,但他与白千军谁强谁弱非常清楚,便是中州派的长老们也无法否认。 白千军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宰相府里的宾客已经猜到他与卓如岁的来历,很是震惊。 这只是朝歌城里的一次提亲,哪怕双方是宰相府与国公府,又何至于惊动这些本应远在世外的仙师? 有些宾客很快便想明白了,就像神皇陛下亲自指婚一样的道理,这门亲事代表着更多的东西。 如果宰相愿意与井家联姻,这便说明他与朝中官员有可能支持景尧皇子继位。 问题在于,一茅斋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宰相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青山宗难道准备强行推动? …… …… 不管是立储还是这门婚事,都是不可能靠武力推动的,至少现在不行。 顾清站在树下,看着正与白千军对峙的卓如岁,在心里这样想着。 这是一个很难解的局,青天鉴幻境里,咸阳城的那把火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就只能走别的路子。 按照卓如岁的想法,不如直接把相府七小姐抢走,然后连井梨一道送回青山,但顾清知道这样做会带来很多后续的麻烦与坏处。最重要的是,师父要的结果明显不是这个。 顾清看着那位相貌英俊,气度沉稳的詹国公世子,眯了眯眼睛。 这位世子是个人物,哪怕提亲的日子遇着这样的变故,依然保持着平静。 稍后看到那位姑娘与自己的儿子的时候,你还能这样平静吗? …… …… 离宰相府不远的街上有间珍宝行。 这间珍宝行是顾家的。 天南大族顾家,经过数十年的努力,在鹿国公府以及赵府的帮助下,终于在朝歌城里占稳了脚根。 在最隐秘的房间里,顾家掌拒望向那位抱着孩子、脸色苍白、风韵犹佳的少妇,说道:“不用担心,按照我们事先说好的办,我们会带你离开朝歌城,让你嫁个老实人,还会给你准备足够的银钱。” 这位少妇曾经是朝歌城青楼里最红的姑娘,前些年被詹国公世子私下赎,安置在别院里,生下一个女儿。去年詹国公府意欲与宰相府结亲,自然要把这件事情抹干净,只是谁也没想到,她没有死,而是被顾家藏了下来。 少妇想着那夜冲进别院的顾家管事,脸色更加苍白,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点了点头。 按照原定计划,这时候她便会被送进宰相府,当着满院宾客与宰相的面,讲出这个真相。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书生走进了房间。 这里是珍宝行最隐秘的房间,他是怎么走进来的? 他看着那位抱着孩子的少妇,怜惜说道:“落在顾家手里,也落不得好,如果你不怕吃苦,不如去斋里作个洗衣妇,每月挣的银钱少些,但孩子可以免费听课,倒不失为一个出路。” …… …… 没过多长时间。 那名书生从珍宝行里走了出来,然后去了宰相府。 岑相爷看着他,有些意外,向前迎了两步,说道:“云师弟为何会来这里?” 那书生正是一茅斋的奚一云,对岑相爷行了一礼,说道:“老师也来了。” 听着这话,宰相府里一片哗然。 布秋霄是何等样的身份,居然会在这里出现吗? 奚一云接着说道:“他让我转告师兄几句话,但在此之前,我想与青山宗的道友说几句。” 听着这话,相府里的宾客们有些失望,紧接着又有些激动。 青山宗与中州派为了这门婚事已经闹了起来,现在一茅斋也要出手要替宰相大人撑腰了!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奚一云没有望向卓如岁,而是望向了人群外的树下。 无数道视线随之而去,落在树下那道身影上。 奚一云对那人说道:“景尧皇子的老师,居然动用这等下作的手段,实在是令我有些失望。” 宾客们这才知道,那个看似寻常无奇的男子居然便是青山顾清,很是吃惊。 顾清没有等到那个妓女出现,便知道这一局被人破了。 不过无所谓,他还为詹国公世子准备了好几样手段,这八天时间不是白过的。 一茅斋在朝歌城里的影响力再大,也不可能尽数破了。 但首先他需要回答奚一云这个问题,因为他代表着青山神末峰,还有景尧皇子。 “你不愿意当景尧的老师,却为詹国公世子这等下作的人渣开脱。” 顾清从树下走了出来,看着奚一云认真说道:“我不止失望,更是愤怒。” 场间一片哗然。 詹国公勃然大怒。 奚一云认真问道:“那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如果你真想救那个姑娘,想打抱不平,为何要等到现在?” 顾清说道:“你想说我心机深刻?” 奚一云说道:“不错。” 顾清说道:“我不是柳十岁,只想着打抱不平这种事情,我是商人,救人自然要有回报。” 听完这两句对话,詹国公世子的脸已经苍白如纸。 卓如岁忍不住了,说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奚一云挑眉说道:“此事稍后再提。” 顾清有些生气,说道:“为了不与我青山弟子联姻,宁愿岑姑娘嫁给一个人渣,你的书究竟读到哪里去了?” “你误会了,我也反对岑姑娘嫁给詹国公世子。” 奚一云摇了摇头,然后望向宰相大人说道:“这也是师父的意思。” 场间又是一片哗然。 顾清有些意外,问道:“那你为何要问我那几句话。” 奚一云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们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居然能让师父改变主意。” …… …… 旧梅园里有片小湖。 湖畔有片密林。 林里有座旧庵。 当年天近人曾经在这里住过。 春风拂着岸上的杨柳,没有下棋的声音烦心,很是舒服。 湖上有桥,桥上无人。 布秋霄站在湖边,看着湖水里的杨柳倒影,蓝色的长衫如天空般落在水中。 这位一茅斋斋主气度不凡,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井九从桥上走了过来,说道:“我在信里说得很清楚,你先把这门婚事喊停,然后我们再来谈别的。” 布秋霄说道:“我已经让奚一云去了。但你应该清楚,婚事可以喊停,也可以随时重新开始,就算詹国公世子嫁不得,朝歌城总有很多能嫁的人,所以我希望接下来谈的内容,值得我专程走这一趟。” 井九没有接话,向树林里的那座旧庵走去。 …… …… (非常努力地从哈尔滨赶回来写的,情节是早就定好了的,不是蹭热点,只是巧合。) 第四十章我与斋主两心通 提亲是喜事,但如果同时有两家来提亲,那就会变成坏事。 就像不请自来的客人,往往都是恶客,比如鹿国公、卓如岁还有顾清。 这种情形下,提亲流程自然只能草草结束,宾客们被请出相府,就连詹国公与世子也羞辱地离开了相府。 卓如岁说得很清楚,既然一茅斋已经拒绝了这门婚事,你们还留下来做什么? 看热闹吗? 青山宗是耍猴戏的吗? 想死吗? 嗯? 白千军却留了下来,不管卓如岁如何冷嘲热讽,他眼观鼻、鼻观心,坐在椅子上就是不挪身,谁也拿他没办法。 作为鹿国公的亲生儿子,岑相爷的小女婿,鹿鸣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倒茶的责任。 茶水倒入碗中,发出清冷的声音,衬得书房更加安静。 整座宰相府,这时候都没有人敢发出声音,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就像白千军一样,所有人都想知道井九这时候在与布秋霄谈什么,不安地等待着这场谈话的结果。 顾清接过茶杯,对鹿鸣道了一声谢,捧在手里,走到窗边望向远方。 远方不知是哪里,因为他不知道师父与布秋霄斋主谈话约在哪里。 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师父与布秋霄有约,自己事先的那些鸡贼准备自然多余。 他不觉得遗憾或者说浪费,反而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心师父那边。 想要改变一茅斋书生的想法,真是朝天大陆最困难的事情。 师父究竟准备怎么做呢? …… …… 穿过湖畔的树林,来到那座旧庵堂前,井九停下脚步。布秋霄也走了过来,站到他的身边。 如果有人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觉得很奇怪,或者说不协调。布秋霄的境界实力不如柳白谈元禅子等人,但地位太高,就算井九是景阳真人的再世弟子,去一茅斋拜访布秋霄应该会给个面子见见,但怎么会专程应约来见? 井九说道:“天近人应该比你老很多,但西海剑派很新。” 旧梅园是当年第一次梅会召开的地方,那时候世间还没有西海剑派,他这句话里隐藏着很多意思。 布秋霄走到他身边,说道:“居然拿梅会相比,你觉得这次见面有这么重要?” 井九说道:“那年的梅会决定的是人间的格局,这次我们见面决定的也是人间的格局,并无本质区别。” 神皇的人选,当然会影响到人间的格局,虽然现在远不像当年那般局势紧张。 布秋霄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觉得自己有资格代表青山?” 一般而言,井九不会回答这种无聊而愚蠢的问题——如果你觉得我没资格代表青山,那你来见我做什么? 但布秋霄确实是个好人,在与雪国、冥部的战争里为人族做了很多事,青山宗对他的观感向来不错。 当年镇魔狱事变,面对苍龙布秋霄毫不犹豫祭出了龙尾砚。手执龙尾砚的他可以称得上半圣,却依然不是谈白二位真人的对手,但他就这么站了出来,完全没有在意中州派的感受,也没有理会一茅斋与中州派的同盟关系。 这件事情让井九对他的观感也极好,所以他决定捺着性子与对方认真地谈一谈,说道:“朝歌城现在的局面都是因我而起,你肯定很好奇我与神皇之间的关系,以及青山究竟想做什么。” 布秋霄以为他说的是顾清做景尧老师那件事,哪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另一件事。 神皇陛下决定废掉景辛,本就是井九的意思。 井九这样做则是因为在旧梅园里见了景辛一面,觉得此子不堪大用。 “前者我不会对你说,因为我嫌麻烦,后者今天可以与你说清楚。” 井九继续说道:“青山的要求简单而明确,景尧是下任神皇,景辛入果成寺为僧,或者死。” 布秋霄微微一笑,问道:“为什么?” 井九说道:“我不喜欢景辛,你也很清楚他不行。” 不管是最初的赵腊月遇刺,还是后来的镇魔镇事变,景辛皇子及他身后的那些臣子,都表现的极其愚蠢而冲动。 “斋里的态度也很明确,景尧肯定不行。” 布秋霄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他是狐妖的儿子。” 井九说道:“那头蛟妖现在还在大泽里兴风作浪,苍龙在朝歌城里做了这么多恶事,可曾有人弄过他?还有麒麟这个暴脾气的、我派那几位……不都是妖?” 布秋霄说道:“远古神兽怎能与妖物相提而论?” 井九说道:“所谓神兽本就是些妖怪,只不过活的时间久些,境界厉害些,就算不提这些,那禅子呢?” 布秋霄微微挑眉,说道:“禅子又如何?” 井九说道:“他义父是位山妖,果成寺为何没把他给烧死?” 布秋霄沉默不语。 井九走到庵前,推开楼门,走了进去。 当年天近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还曾经试图用神识暗算他,结果被他反破。云台一役后,白鹿书院被烧毁,天近人就此失踪,不知去了哪里。今日故地重游,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知道过冬对西海的谋算,也知道童颜一直在执行那个计划,难道与此事有关? 走出旧庵,布秋霄还在原地,说道:“你就算有道理,我还是不会同意。” 井九说道:“一茅斋的原则?” “你也可以说这是规矩,规矩就是方圆,是秩序,是人族能在朝天大陆立足的根基。” 布秋霄说道:“在青天鉴幻境里,你曾经见过云儿是怎样做的,便应该知道,我们这些穷酸书生究竟在想什么。” 井九说道:“坚持原则与执拗是两回事。” 布秋霄说道:“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世人如何分别这两种行为。” 井九看着他说道:“当年严书生如果把你的罪名说出来,你直接退位,这便是坚持原则。他偏不肯说,带着管城笔逃跑,却还是觉得你没资格当斋主,这就是执拗。” 这句话还有一个意思,如果一茅斋真的坚持原则,那么这件事情便总要分出一个是非,怎能像现在这般含混? 布秋霄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是青山的小师叔,其实我也是斋里的小师叔,严书生是我的师侄……” 井九没有兴趣听那些旧年故事,说道:“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认为你没有资格当斋主。” 布秋霄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不是知道你从西来剑下救了那位,我今天可能真会杀了你。” “一茅斋与水月庵向来没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因为这件事情而不杀我?” 井九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因为你对那处有所愧疚,还是曾经留下什么因果?” 庵堂四周变得异常安静。 忽然有风自湖上来。 那风穿过树林,变成无数道看不清楚的线,把四周的事物,那些石、草、花、叶都联系在了一起。 每个人在自己的生命里总会留下很多痕迹线条,那些线条终将指向最隐秘的某处。 布秋霄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而认真地说道:“很多人都在猜你的真正来历,甚至怀疑过你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直到何霑出现。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会果成寺的两心通,但你要清楚这对我没有任何用处,只会激怒我。” 井九确实用了两心通。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师兄,无法完全掌握这门果成寺的绝学,不可能听到布秋霄这种人物的想法,反而会让对方发现。不过无所谓,他本来就是想让对方发现,如果说这是一次叫牌,可以理解为诈。 通过布秋霄的反应,他越发确认自己的判断。 布秋霄眼神微冷,问道:“你究竟知道什么?” 井九说道:“何霑是你儿子。” …… …… 没有暗示,没有前言,没有序,没有伏笔,没有任何铺垫。 直接就是这样一句话,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人听出了杀伐决断、直指本性的感觉。 布秋霄的眼神更加寒冷,如冰块一般,然后碎裂成震惊的模样。 “你与庵里那位有私情,生下了何霑,她因为这件事情最终没能破境成功,就此辞世,只留下了那顶轿子。” 井九继续说道:“严书生知晓此事,觉得你私德有亏,不配做斋主,所以你想杀他灭口?” 旧梅园里寂静无声,湖上的风不停穿过树林,变成密密的线,让布秋霄有些艰于呼吸。 他不明白,自己隐藏了数十年的秘密,为何会忽然被井九一语点破。 谁都不知道这件事。 水月庵不知道,一茅斋不知道,何霑自己都不知道。 甚至严书生逃走前也只知道前面的事情,井九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右手微微颤抖,似乎随时准备出手。 第四十一章圣人无名 宰相府里的气氛也很紧张,除了卓如岁。 他在犯困,就像平时一样。 岑相爷的脸色很难看,白千军的脸上没有表情。 奚一云沉默地坐着,还是不相信井九能说服师父改变主意。 顾清忽然想到某种可能,脸色微白,右手微微颤抖起来,心想不会谈出问题来吧? 不会的,布秋霄不是那种人。 他只能这样期望。 …… …… 旧梅园里。 井九看了眼布秋宵微微颤抖的的右手,说道:“不要想着自杀,不然我会把这件事情传遍整个天下。” 布秋宵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为何不是杀你灭口?” “因为你不知道我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杀死我并不保险。” 井九说道:“而且在我看来,一茅斋的书生们读书都读迂了,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情。” 布秋宵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是的。” 说完这两个字后,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湖风自盛,树梢摇晃。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平静清明,说道:“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死严师侄灭口。” 井九问道:“那他为何要逃?” “他不知道我的想法,以为我会杀他灭口,但另一面他还是认为我不是那样的人,或者正是因为这样,所以直到生命的最后,他都没有说出这个秘密。” 布秋宵的视线穿过树林,落在湖面上,感慨说道:“因为同样的信任,我始终还把他视为斋中弟子,他的命灯一直在斋里留着,只是现在已经变成了牌位。” 严书生的命灯一直在一茅斋里,所以被西王孙杀死之后,布秋宵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发现,并且赶了过去。 井九摇头说道:“都太执拗了。” 布秋宵说道:“他只是无法接受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井九说道:“一般人都很难接受,更何况是读书读迂了的他。” 布秋宵收回视线,看着他认真说道:“这个故事与你想的并不一样。” 井九说道:“当然,那时候你还很年轻,是未来的斋主,她却已经是水月庵的太上长老,怎么看……” 布秋宵眼神忽冷。 井九很自觉地停下了话。 布秋霄压制住心里极其复杂的情绪,说道:“说吧,你到底要什么?” 井九说道:“梨哥儿与岑诗的婚事,你要同意并且推进,皇位的事情,一茅斋保持中立。” 布秋宵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我很想知道,如果我不同意,你会怎么做。” 关于当年那件事情,井九只是猜想,没有任何证据。 就算有证据,那些陈年往事真会对一茅斋主这样的大人物带来什么致命影响吗? “我可以让卷帘人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但那样太慢,我会直接去水月庵。” 井九说道:“如果让水月庵知道那个人就是你,等那位醒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一茅斋还能活下来几个人?” 布秋宵再次沉默了会儿,说道:“她当年发誓净身侍奉大道,却被迫违背了戒律,我愿意担起责任,她却不愿意,后来便出了问题。我不认为我自己有错,但我也明白自己总是脱不了干系,只是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井九说道:“她的选择或者说退让?” “是情之一字。” 布秋宵说道:“当年我只知道读书,不知此字何解,经过此事,我又读了很多书,懂了很多道理,却还是不懂。” 井九想到赵腊月说过的那句话。 马儿在山坡上吃草,青草又哪里亏欠了它呢? 他说道:“也许只是前世因果,她欠你太多,或者你欠她太多。” 布秋宵举手表示不想再讨论这件事情,说道:“我如何能够相信你?” 井九说道:“青山何时曾经毁诺过?” “过南山、顾寒这些年轻人我见过很多次,他们我能相信,但你不行,因为你不是普通的青山弟子。” 布秋宵说道:“而且我必须确定,这究竟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青山的意思?” 井九说道:“我的意思就是青山的意思,你来见我便应该想明白了这点。” 布秋宵说道:“我来是因为信上的那个印章。” 故事不需要证据,可以尽情地编造,然后通过听众的反应来修改、确定走向与结局,但这种事情是需要证据的。 井九取出一个翠绿色的小竹牌,上面刻着一只锦鸡。 这是妖凤的命牌,当年被他拿来用作神末峰的令牌,理由是在九峰里神末峰排名最末。 对这个理由妖凤非常不满意,因为在它看来自己的所谓“幺”是排名第一的意思,并不是最小。 但不管如何,这块小竹牌便成了青山的一件圣物。 竹牌所至,如景阳真人亲临。 布秋宵今日会应约来与他见面,便是因为在信上看到了这个印章。 看着翠绿色的小竹牌,布秋宵有些感慨,就像朝天大陆所有的修行者那样。 他最终接受了井九的提议,只是提出了唯一的要求:“把管城笔还给我们。” 井九说道:“柳十岁现在也算是你们一茅斋的弟子,管城笔在他手里,与还给一茅斋有什么区别?” 布秋宵忍不住说道:“如果景阳真人知道青山现在变成这种模样,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 井九说道:“相信我,他对这种改变也会有些意外,但他会喜欢的。” 布秋宵看着他的脸,说道:“如此美人说出如此无耻的话,真是不合适。” “柳十岁的性情处事很适合用管城笔。” 井九又把这件事情说了回去,说道:“他现在也是你的学生,给他又如何?总不能好处都让何霑得了去。” 最近这几十年,修行界最好运的人便是何霑与王小明。 何霑那种源源不绝的好运不可能全部由水月庵安排。 那时候过冬应该还在天蚕茧里。 他接着说道:“十岁的病你也得负责治好,这是你答应掌门与禅子的事情。” 布秋宵微嘲说道:“难道你准备用这件事情一直威胁我?” “何霑的名字应该是庵里所取,却也恰好落在了你的身上。” 井九平静说道:“斋主是要成圣的人物,何必沾染因果。” 一茅斋书生修的是正道,追求的是万世太平,向往的是在世成圣。 殊途同归,这与道家的飞升成仙是一个道理。 布秋宵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井九说道:“你今天应承了这么多东西,我就回送你一句话。” 布秋宵说道:“请讲。” 井九说道:“圣人无名。” …… …… 奚一云睁开眼睛,伸手取下窗外飞来的纸鹤,用符术解开,看着纸上写着几行文字,神情微变,沉默了很长时间,递给身旁的岑相爷。岑相爷看完纸条上的内容,抬起头来,有些情绪复杂地看了顾清一眼。 顾清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对岑相爷拱了拱手。 岑相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顾清推门走了出去,看着站在树下的井商、井梨父子微微一笑。井商还有些茫然,井梨已经反应过来,惊喜地握住拳头,用力地挥动了两下,望向相府外的天空,心想小叔真是了不起啊! 没过多长时间,相府后园里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不说那些与云梦山有着各种复杂关系的亲眷,相府里的嬷嬷与丫环们倒真是松了口气,心想七小姐终于能嫁出去了。 岑诗趴在窗台上,看着相府外的天空,脸上满是喜色,心想给叔叔倒的两杯茶,真是太值了。 喜讯很快便在朝歌城里传开,景辛皇子府自然是最早收到消息的人。 无论是皇子本人还是中州派的仙师们,脸色都异常难看。 皇宫里则是喜气洋洋,景尧因为梨哥终于抱得佳人归而开心,胡贵妃则是因为景尧而开心。 她挑了好些东西准备送到井府,简直就像自己娶儿媳妇一般重视。 不管喜悦还是愤怒,宰相府与井家之间的婚事惊动了所有人。 只是谁都不知道,井九究竟是怎样说服布秋宵的。 …… …… 一茅斋的书生太过注重名声,不管生前还是身后,在井九看来这便是最大的问题。 大道不拘小节,他想明白这个道理后,前方才再无阻碍,所以今天会说出圣人无名这四个字。 圣人无名可以从字面意思理解,也可以往深处理解,但无论是哪种理解,应该对布秋宵都有所帮助。 还是那句话,井九对布秋宵的感观不错,虽然今天在旧梅园的这场谈话,布秋宵明显还是隐藏了很多事实。 何霑的亲生父亲很有可能并不是他。 但那个人比他自己的生命乃至名声更重要。 说来也是,就算他与对方差数百岁,对方要破净身戒,又算什么? 连三月出现之后水月庵早就已经与当年不一样,什么事容不下? 极有可能是何霑的亲生父亲这边的问题,而布秋宵是在为那个人背锅。 一茅斋前任斋主德高望重,对妻子亦是情深意重,曾经写下一篇过江赋,流传数百年,直至今日。 如果与水月庵太上长老有私情的人是这位前任斋主,所有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 布秋宵离开一茅斋的那些时间,都是在为自己的老师擦屁股。 前任斋主死后,他暗中照顾何霑,也有道理。 严书生则是误会了这一切。 布秋宵无法辩解。 不过这种推论也无法确定,因为布秋宵绝对不会承认什么,而何霑的父母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想到这种可能,井九对布秋宵的观感更好了。 做徒弟的,当然就应该替老师把这些事情做好,这也算是一种无名英雄? 白马湖畔有座神仙居,酒席很是出名,但只要钱给的够多,火锅也能做得极精致。 井九走进包厢,视线透过雾汽落在顾清脸上,满意说道:“这几年你辛苦了,今夜喝些酒。” 顾清受宠若惊,不知如何言语。 接着他看到了柳十岁,心想这是个不省心的,说道:“你要准备道战,就别喝了。” 柳十岁很老实地应了下来。 卓如岁笑着说道:“都是修行者,喝点酒随意便化了去,无妨无妨。” 井九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在神末峰无名无份的,来蹭饭做什么? 第四十二章世间无我这般人 卓如岁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看我做什么?忽听着楼下传来掌声,走到窗边好奇地望了过去。 神仙居酒楼堂间摆着一张桌子,一位说书人站在桌旁慷慨激昂地说道:“昨日我们说到二十多年前那场梅会,那幅画里的血梅斑斑点点,不可计数,可以称得上是奇观,据说这画现在被陛下藏在皇宫里,就像那盘棋一样。道战至此,谁都知道井九仙师已然无人可敌,谁曾想就在此时,雪原惊变陡起……” 井九自然不会听这些,走进屋里坐下,示意顾清给自己盛碗白汤。 顾清有些吃惊,赶紧把汤盛好,沫子撇得极其干净,一滴油花都没有。 柳十岁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很是佩服。 井九偶尔饮些茶,很少吃饭,便是陪赵腊月吃火锅的时候,最多也就是挑一根青菜,像今天这样盛汤喝真是极少见的事情,表明他的心情确实不错,不是因为一茅斋承诺在皇位之争里保持中立,而是因为梨哥儿的那门婚事。 成就他人姻缘在禅宗看来这是功德,而在这方面他与师兄受果成寺的影响都很大。 碗里的汤是乳白色的,看着极其醇浓,却没有半点腥味,他喝了一口,发现汤底用的居然是豆浆,还有高汤块与猪油炒蒜以及几样蘑菇。 这是敏锐的感知以及对儿时记忆的深刻掌握,与对美食的兴趣无关。 吃东西是为了生存,却被凡人弄的如此复杂,他觉得有些不必要,下意识里摇了摇头。 顾清以为他是不喜楼下的嘈杂声,挥手释出承天剑意,布成一座小阵,把外界的声音与气味尽数隔绝在外。 柳十岁再次感叹,心想顾清师弟确实比自己强多了,公子有他服侍,自己不用担心,可以好好在斋里读书学习。 楼下的说书先生正说到六年后,顾清与向晚书带着一群年轻修行者,在雪原里快要遇到井九与白早。卓如岁那时候在天光峰的洞府里闭关修行,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详情,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发现声音消失了,不由有些恼火,对顾清说道:“怎么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断了?” 顾清笑了笑,问道:“为何凡人会知道师尊的事迹?” “对凡人来说修行者与仙人无异,自然会有些传闻流传。” 顾清坐了下来,说道:“像小师叔这样的人物,在凡间只怕比白真人还要更出名些。” 井九如此出名自然离不开那几个原因,比如故事的传奇性之类。 火锅里的汤早就已经开了,各式菜蔬依次放入锅中,四人开始进食,没有人说话,包厢里安静地只能听到汤汁沸腾的声音、菜叶沉浮的声音、羊肉被锅沿烫着的声音。 食不语并不符合卓如岁的性格,虽然他在楚国皇宫里与井九、柳十岁相处过一段时间,还是不习惯,很快便吃完了七盘肥羊肉,端起杯子里的茶漱了漱口,又抓了一把瓜子,便再次离开包厢,去继续听故事。 他推门而出,阵法自然开启通道。 说书先生的声音再次飘了进来。 “就拿今天这门轰动朝歌城的婚事来说,完全可以称得上门不当,户不对。井商大人虽然是太常寺高官,但如何能与宰相大人相提并论?那为何岑相爷最后还是同意把最疼爱的小孙女嫁给了井家公子?这当然不是因为井家公子是二皇子的伴读,只与井家最大的那个秘密有关……” 房门关闭,阵法再次隔绝声音。 井九放下了手里的汤碗。 卓如岁吃完七盘羊肉去楼下听书,顾清吃了一筐青菜开始煮新茶,他才喝完碗里的白汤。 柳十岁赶紧起身把井九身前的碗筷收拾干净,把刚煮好的茶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顾清坐在凳子上,安静地看着火,偶尔打打浮沫。 井九看了顾清一眼,再次想到布秋霄,心想这个徒弟真不错,眼里自然流露出欣赏的神色。 顾清再次受宠若惊,甚至紧张起来,心想自己今天究竟做了什么对的事? 井九对柳十岁说道:“梅会之后,你回一茅斋认真读书学习,别的事情不要管。” 柳十岁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也觉着在一茅斋呆着很舒服。” 井九早就想道一茅斋书生们的行事风格与性情与柳十岁必然相投,所以才会让他去那里。 顾清说道:“小荷的身份在朝廷这边过了明路,但她毕竟是狐妖,一茅斋的风格你清楚,不要让她进风廊太深。” 柳十岁说道:“我会提醒她注意。” 井九说道:“去吧。” 这便是要柳十岁离开的意思。 火锅都吃完了,该提醒的事情也说完了,还不走做什么? 柳十岁有些紧张,说道:“公子,你不会……生气吧?” 井九看了他一眼。 柳十岁知道如果自己继续问,公子真会生气了,赶紧走了出去。 …… …… “……除了境界高、天赋高、辈份高,仙师的容颜风姿亦是绝世无双,是真正的画中人,不,是真正的仙人!” 说书先生的声音再次传进了房间里。 …… …… 卓如岁走进房间,关上门,看着井九认真说道:“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井九心想难道你准备请十岁宵夜? 顾清也有些担心,说道:“十岁师兄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一茅斋。” 卓如岁走到桌边,皱眉说道:“如果他真投了一茅斋怎么办?” 在他看来,柳十岁与自己一样都是天生道种,怎么能放他离开青山? 井九心想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柳十岁留在一茅斋,将来就算斋主之位争不过奚一云,也必然会成为斋里的大人物,到时候一茅斋自然会比现在更加倾向于青山。 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像曹园留在了风刀教,风刀教现在便成了果成寺最坚定的盟友与支持者。 禅子在果成寺,果成寺便与青山亲近。 很多云梦山弟子去了别的宗派或者在朝中为官,于是北方大陆绝大多数宗派都成了中州派的附庸,朝野里的支持者也为数众多,皇帝想立储都如此困难。 苍穹之下,都是些老故事。 见井九不理会,卓如岁也没有办法,又想着今天的这件事情,好奇问道:“师叔你到底是怎么说服布秋霄的?” 井九还是没有理他,戴好笠帽,向包厢外走去。 楼下的大厅里,说书先生连载了两天的故事,刚好进入到了最尾端。 “……世间再无这般人。” 伴着说书先生这句感慨,三人离开神仙居酒楼,消失在了夜色里。 …… …… 卓如岁带着青山弟子参加梅会,自然要回住处。 井九带着顾清进了皇宫,先去了胡贵妃的寝宫。 胡贵妃没想到他们会连夜入宫,赶紧披了件衣衫,遮住曲线曼妙的身躯,又喊宫女赶紧通知景尧过来。 “不用,只是简单交待几句。” 井九说道:“顾清会在这里留一年,就住在宫里,比较安全。” 胡贵妃闻言微怔,心想他又不是太监,为何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天进宫来教尧儿功课? 顾清也觉得不是很方便,正想说几句,忽然明白了师父的用意。景辛皇子是中州派挑选的下任神皇人选,现在随着一茅斋的中立,矛盾随时可能激化,如果他还在宫外,极有可能被人利用,或者说威胁。 井九对顾清说道:“一年后,如果旨意还没有下来,你便立刻回青山。” 顾清现在是游野初境,还处于稳定阶段,暂时不需要闭关,但如果长时间如此,对修行会有很不利的影响。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宫殿。 夜色里的宫殿很是安静,气氛有些尴尬。 顾清转身走到殿外,喊了位太监给自己安排住处,要求越远越好。 胡贵妃紧了紧衣衫。 …… …… “首先要保证的是景尧的安全。”井九对神皇说道:“虽然按道理,中州派不会这般疯狂,但谁知道呢。” 神皇说道:“皇城大阵在此,便是谈白二位亲至,也很难攻破,只是尧儿与顾清要憋屈些了。” 井九说道:“修道者闭关便是十年,他若连一年都熬不过去,那也没有什么前途。” 神皇说道:“你可不要指望我再生一个。” 井九说道:“那天在旧梅园,布秋霄其实动过这样的心思。” 景辛是中州派的选择,景尧是青山宗的选择,一茅斋以前会支持前者,那是因为斋里的书生们无法接受胡贵妃的身份。 如果神皇愿意再生一个孩子,无论男女,这件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 问题在于,神皇不愿意与胡贵妃之外的女人生孩子。 神皇问道:“你究竟是如何说服布斋主的?” 卓如岁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井九还是没有说,柳十岁也不会说,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总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秘密。 这对何霑可能有些不公平,但那也是何霑与布秋霄自己的事情,青山何必沾惹这段因果。 井九说道:“你皇帝做得太久,难免被帝王之术这等陋法影响,须记得你是景家血脉,又不是那些手无破海之力的凡人皇帝,不听话的杀了便是。” 神皇说道:“治国这种事情再谨慎也不为过,你不懂就别乱出主意。” 井九说道:“你要真擅于治国,怎么几百年过去朝廷里还都是云梦山的人?” 神皇有些恼了,说道:“要不然你来?” 井九起身向殿外走去。 这孩子怎么和柳词一样,就会玩这一套呢? …… …… 井九准备直接回青山。 雪姬的事情已经告诉了皇帝,井梨的婚事已经确定,一茅斋已经说服,他自然不会再留在朝歌城。 离开皇宫不远,有片阴暗的街巷,街畔的大树遮着星光,幽暗的令人心悸。 他道心微动,察觉到有人似乎在注视着自己。 问题在于,谁能瞒过他的剑识来到他的身边?还是说那个人离得特别远? 星光被树枝切碎,如雪片一般洒落在他的笠帽上。 四周没有人。 除非那个人像他一样,才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但就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世间再无他这般的人。 那么对方肯定不是人。 井九转身望向树下的那片影子,说道:“出来。” …… …… (首先是纠错,昨天把布秋霄全部写成宵了,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事实上我开始的时候写的全部是对的,但检查的时候,很自然地认为应该是宵,我很辛苦的……挨个改成了宵,我都不知道当时那一下脑子是出了什么问题,不过通过昨天那章可以看出来,大家果然都是喜欢看八卦的吃瓜群众啊~章节名来自三少的神印王座。) 第四十三章南方飘来一朵云 不老林最高阶的刺客,或者可以用某种方法把自己隐匿在阴影里,但树下那片影子是真的,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这是来自冥界的投影。 二十几年前在朝歌城外的鸣翠谷,不老林刺客暗杀赵腊月不成功,便是被冥师三弟子的投影悄无声息杀死。 今夜出现在朝歌城里的这片阴影又是谁的影子? 那片影子微微隆起,仿佛要从地面脱离,被墙上折射的星光照耀着,渐渐显现出形状。 那个身影很矮胖,看不清楚容颜,隐约可以看到穿着件彩色的衣裳,表明在冥部的地位极高。 “自我介绍一下。” 那道矮胖的身影有着细媚而阴森的声音,却又有着极其强大的气势与威严。 他的发声有些怪异,应该很少说人类的语言。 “我是下界的大祭司。” 如果说冥皇死后,冥师就是冥部的最强者,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提出异议。 大祭司身上流淌着冥界皇族的血脉,权力与境界都奇高无比,无论怎么看都是真正的大人物。 换作别的修行者、哪怕是各宗派里的长老级别强者,忽然发现冥部大祭司出现在眼前,都只会有两种反应,或者脸色苍白地尖叫试图示警,或者脸色苍白直接吓昏过去。 井九却很平静,就像是遇到了一个问路的老人,说道:“有什么事?” 大祭司的声音像风一样飘在巷子里,仿佛随时会断的弦,似有些意外:“难道你不怕我?” 井九说道:“也许你很强,但这里是朝歌城,就算要害怕,也应该是你。” 大祭司说道:“你师父当年飞升的时候,我还去青山看过,朝歌城又算什么?” 井九说道:“说事。” 大祭司彩色的衣衫与幽暗的阴影混在一起,显得极其诡异,就像他的声音:“听说你是一个很擅长谈判的人,那么想必没有什么一定要坚持的立场。” 这句话很有道理,井九却听出了更多的东西,他与布秋霄的谈话今天刚进行,居然就传到了冥界? 他说道:“直接点。” 大祭司说道:“冥皇之玺如果真在你的手中,或者我们可以合作一下?” 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是横亘在人间与冥界之间的那道巨墙,哪怕是深渊。 他与布秋霄的谈话传到了冥界,就连他与冥师那场无人知晓的谈话居然也被大祭司方面打听到了。 井九说道:“我与他先谈的。” 大祭司说道:“无妨,我只是先在你这里报个道,留个名字,将来您做决定的时候,记得还有我这条路便好,至少给我们一次出价的机会。” 井九说道:“我想象不出与你合作能有什么好处。” 大祭司说道:“打击太平余孽,这就是最大的好处。” 井九忽然说道:“你和中州派很熟?” 大祭司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你不信任我,就当我没有出现过,但这番对话,希望你能记得。” 说完这句话,星光渐淡,于是树下的阴影也变淡了很多。 风静叶落,影归地面,就此回复正常。 井九转身离开小巷。 他没有直接回青山,而是去了旧梅园。 梅园庵堂被星光笼罩,仿佛有层清水在无声无息地洗着瓦檐。 他走进庵堂,来到那方蒙灰的案几前坐下。 来的不是大祭司本体,而是他的投影。 但如果大祭司忽然出手,他可能会遇到很大的麻烦,因为朝歌城的大阵也许无法启动。 大祭司居然敢投影在朝歌城里,必然得到过某种保障,既然不是太平真人,那会是谁? 冥皇在镇魔狱里囚禁了六百余年,中州派与下界一直秘密来往,这很正常。 云梦山是想再次确定自己的身份,还是想对自己和青山不利?他以前总以为,朝歌城是在青山与果成寺之外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会在这里暗杀自己,但想着两年前果成寺里的故事,这个看法自然有问题。 星光穿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在案几前方面的地面上投下一道影子。 下一刻,那道影子微微飘了起来,就像是被风吹起的叶子。 这样的画面不久前才在他眼前上演过。 “还来?” 他觉得有些疲惫。 这次的阴影里显现的身形要瘦小很多。 这次来的是冥师的投影。 井九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冥师轻轻掸了掸宝蓝色的衣衫,阴影里的身影时实时虚。 “他能知道我们的那场谈话,我就不能查到他在做什么?事实上,冥皇之玺的消息是我故意漏出去的。” 不管人间还是冥界,与权势相关的阴谋斗争总是这样精彩而令井九感到无聊。 他敲了敲身前的案几,说道:“说重点,你怎么知道我在旧梅园里。” 冥师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直接说道:“和我合作吧,把大祭司送进冥河。” 井九说道:“好处?” 冥师负着双手走到窗边,阴影冲淡了外面的星光。 他的投影要比本体更加矮小,看着就像是一个诡异而可怕的傀儡。 “我查了很久,今天才终于确定他与云梦山一直暗中有联系,杀死他对我对你们青山都有好处。” 冥师转身望向他说道:“而且如果他去了冥河长眠,下界的乱局便可以尽快平定,你我可以安心选出新的冥皇。” 井九说道:“这算是我们达成了协议?” 冥师说道:“我不是柳词,也不是元骑鲸,你想要说服我背叛真人这是不够的,我只会与最后的胜利者联手,你如此弱小,实在无法令我信任。” 井九说道:“不送。” 冥师说道:“我是来送信的,你确认不想知道那封信的内容?” 井九想拿出竹椅来躺,再次想起那竹椅正被雪姬蹲着,只好在地板上躺了下去,望向窗外的满天星辰。 冥师看了他一眼,轻拂衣袖,阴影微蓝,就此消失无踪。 一夜时间,连续见了两位冥部最有权势的大人物,便是井九也有些意外,有些累。 这两场谈话他都表现的很淡然,甚至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但那只是表相。 不管大祭司还是冥师的投影,都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威胁。 双方之间的层阶差距太远,如果不是冥皇之玺在他手里,这两场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 就像他如果没有阴凤的命牌,没有掌握那个秘密,白天的时候,布秋霄也不会在这里与他进行谈判。 一个少年拿着最珍贵的书籍在世间行走,能与王公贵族坐而论道,看似潇洒从容,但也是件很危险的事。 他知道冥师说的那封信是谁写的。 通过冥部大人物的投影传递信息,确实是辽阔的朝天大陆表面通信最方便、甚至是最快的方法。 问题在于大陆上的人们怎么把信息传递到冥界去。 在他没有镇魔狱蚊子之前,便只有太平真人有这个本事,中州派或者也有某种方法。 他太了解师兄,知道哪怕只是看一眼,都有可能落入对方的局中,所以他根本不想看那封信。 还有一个问题,大祭司如果是通过中州派的消息跟踪自己,冥师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旧梅园? 他在动念之前,都不知道自己会来这里。 井九觉得有些不对劲。 白天的时候与布秋霄在这座庵堂里谈话时,他也曾经有过相似的感觉。 难道自己的身体里被谁留下了可以追踪的痕迹? 他仔细地回想过这一世的经历,内观过身体里最细微的地方,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任何发现。 当年与天近人隔空对战的时候,对方的神识确实曾经进入他的身体里,但已经没有半点残留。 他的身躯还是那般干净而纯粹,只是在腰腹部与脊骨里有些天蚕丝。 就这样静静想着,一夜时间很快过去。 晨光洒落窗户,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却忽然发现冥师消失的地面上多了一行字。 “南方飘来了一朵云。” 看到这句话,他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缓缓转身望向窗外的南方。 南方的天空里有无数朵云,哪朵才是必须去死的那一朵? 第四十四章海边送来了一封信 井九看着窗外的天空,沉默了很长时间。 沉默看起来什么都没有,但往往代表着某种情绪。 这很少在他身上见到,因为这与发呆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南方飘来了一朵云。 这句话给他带来的震撼远比两位冥界大人物的出现更大。 他心里生出淡淡的悔意,既然决定不看师兄的这封信,为何最终还是看到了呢? 不过这确实是他必须亲自阅读的一封信,因为信里的内容太重要。 世间唯一能够暂时抹平他与师兄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痕、让师兄忘记深不见底的仇恨的……就是南方那朵云。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师兄为何不惜动用冥师也要尽快通知自己。 南方的那朵云其实是笼罩在群岛上的一团雾,雾里藏着一位老人。 那位老人叫南趋,是朝天大陆的第一位遁剑者,也是青山宗最强大的敌人。 当年他们的师祖广缘真人便是因为此人飞升失败,坐地消解。 前世飞升的时候,放眼天地他并无遗憾,但如果说在离开之前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做,杀死南趋必然会排进前三。 遗憾的是南趋始终藏在雾里,他没有办法杀死对方。 现在那朵云居然离开了南海,向着朝天大陆飘来。 这是他们师兄弟,乃至整个青山等待了八百多年的机会,怎能错过? …… …… 那片群岛依然被浓雾笼罩,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没有任何人知道,数十日前便已经有团雾从这里分离,此时正在数千里外的海面上飘着。 那团白雾约摸一幢草屋大小,在碧蓝的海上缓缓飘着,悄无声息,生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炽烈的阳光也无法照穿雾气,光线被反射出来,让这团白雾明亮的有些刺眼,不像是雾,更像是云。 好在海洋里行走的船工们见惯了各种奇怪的亮光,即便看到那团亮云,也不会注意,更不会专程靠近去看。 春意渐深,阴云变得越来越常见,夏天的暴风雨慢慢开始酝酿,太阳露面的时间越来越短,那朵白云越来越不起眼。 某天,一艘来自蓬莱岛的大船穿过真正的大雾,忽然看到前方那朵云,引发了数声轻呼。 云很轻柔,不管在天上还是海上,都不会带来任何伤害。 那艘大船自然没有减速,也没有变向,向着那朵白云驶了过去。 人们纷纷来到甲板上,想要看看那朵云被船首撞碎后的画面。 悄无声息。 大船撞碎了那朵云,然后继续向前。 悄无声息。 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 他们闭着眼睛,有人的手里还抓着绳索,有的人手里还端着茶。 那朵白云继续向着北方飘去,不知道飘了多长时间,终于来到了陆地上。 那是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海边的小渔村被笼罩在忽然袭来的大雾里。 朝阳跃出了海面,照亮了天空,却无法驱散村子里的雾气,只能无助地等着那些雾气向着北方慢慢移动。 终于有些村舍离开了云雾的范围,露出了原先的模样,却是静寂无声,没有一个人醒来。 某处沙滩忽然传来咳声。 一个少女正挣扎着爬起来,短裙外的赤裸双腿上满是沙粒,衣服上缀满的银铃不时发出声响。 她叫南筝,曾经是不老林极厉害的刺客。 云台覆灭的那夜,她逃了出来,随身的法宝却被过冬夺走了。 更令她感到绝望的事实是,青山还是那般可怕。 不要说复仇,便是想见那位清容峰主一面都无比艰难。 心灰意冷之下,她回到南方隐姓埋名,直至今日。 整个渔村里的人都死了,除了她。 看着那些倒毙在自家门前与沙滩上的村民尸体,感受着四周的寂静与仿佛雷鸣般的浪声,南筝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望向着那片云雾,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一道极其苍老的声音从雾里传了出来:“你是南人?” 南筝声音微微颤抖:“是……的。” 那道苍老的声音说道:“既然是南人,我不杀你就有道理。” 南筝畏惧问道:“您难道是族里哪位前辈?” 那道苍老的声音说道:“我是你的祖宗。” 云雾渐渐散开,露出一位老人。 老人很是瘦小干瘪,看着就像是具枯尸,如浓雾般深不可测的眼眸里,不时生出几道具象化的杀意。 他说自己是南筝的祖宗,不是在骂人,而是陈述事实。 很多人一直以为他是南海某个小国的王子,事实上,南方蛮部也都是他的后人。 他叫南趋,被世人称为雾岛老祖。 他还有一个更出名的身份,那就是朝天大陆的第一位遁剑者。 他是青山宗最大的仇人,也是青山宗最强大的对手。 广缘真人死在他的手下,沉舟真人因为此事急于破境,也最终消解于青山云雾之中。前者是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的师祖,后者是他们的师父,由此可以想象这位雾岛老祖是怎样可怕的一位人物。 如果说境界,早在八百年前他便已经是通天境巅峰,是真正的剑仙一流。 南筝跪在沙滩上,根本不敢抬起头来,更不敢说话。 她震惊地想着,因为青山剑阵的缘故,雾岛被锁多年,老祖怎么会离开,出现在陆地上? 南趋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解释。 他在雾岛里藏身数百年,飞升无望,寿元将尽,最多还有数十年可活。 在枯萎之前,他必须要把那件事情做完了。 什么事情? 当然就是——灭青山。 “云雾终会散开。” 雾岛老祖抬头看了眼雾外黯淡的朝阳,面无表情说道:“给我找件阴气重的东西。” 世间阴气最重的事物当然就是棺材。 南筝在这个村子里住了数年,对各家都很熟悉,在盐田外的那家院子里扛出来了一具黑色的棺材。 这棺材通体由楠木打造,在背光的后宅里养了二十几年,阴气十足,只是上面雕的鹤鹿与走鬼有些拙劣。 南筝把黑棺送进雾里,脸色苍白,害怕老祖会不满。 雾里没有任何声息响起,却慢慢流淌起来。 没用多长时间,那些雾气便尽数钻进了黑棺里。 渔村重新变得清明起来。 几道黄色的符纸从空中飘落,恰好封在棺上,保证没有一点气息溢出。 …… …… 青山群峰外有道门,门上写着南松亭三字,这里便是南山门。 山门下有张木桌,桌上有笔墨纸砚,一个身穿灰色剑袍的男子正趴在桌上睡觉。 听着脚步声,那男子抬起头来,正是当年井九与柳十岁进青山的时候,遇见的那位明国兴。 数十年时间过去,这位始终未能破境的青山弟子,已经略有老态。 他看着走到山门前的那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那人的容颜很普通,身形也很普通,气息也很普通,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人。 问题在于,一个普通人怎么能找到青山宗的山门? 明国兴有些警惕,心想可不能再犯当年的错误,把井九师叔这样的人物认成了废物,赶紧起身。 “敢问阁下是?” 那个普通人微笑说道:“我是一封信。” …… …… 以人为信,这是不老林惯用的手段。 当年暗杀赵腊月前后,不老林便曾经送过这样一封信。 后来太平真人又给苍龙送了一封信,告诉它镇魔狱里来了一只鬼。 今天这封信里又有怎样的内容? 明国兴自然不敢拆开,也不敢自专,赶紧报知内门。 没过多长时间,墨长老便亲自赶到了南山门,把那封信带去了天光峰。 清丽的阳光与湛蓝的天空,同时落在天光峰前微微起伏的云海上,很像是南方的那片海。 柳词看着那个普通人,说道:“内容?” 那人确实是个凡人,但面对青山掌门这样的大人物竟也没有任何惧意,说道:“老神仙自己看便是。” 柳词望向他的眼睛。 天光峰顶很是安静。 剑鞘在石碑上投下的影子缓慢改变着长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柳词说道:“好了。” 那人向着崖边走去。 柳词说道:“你不必死。” 那人说道:“多谢老神仙垂怜,但不死不行。” 既然是一封信,被拆开之后便不能再留下来,不然会被人发现秘密。 那人走到崖边,平静地跳进了云海里。 没有惨叫也没有惊呼。 过了很长时间,崖下传来一声轻微的撞击声。 柳词走到崖畔,望向数千里外的西海,沉默不语。 第四十五章我见青山多妩媚 (昨天有两个地方把道缘真人写成广缘真人了,不是适越峰主广元真人。终于要进入这一卷的大情节了,有点紧张,不过想着春节就要到了,会有段比较长时间的假期,紧张顿时变成了期待。) …… …… 南山门外又来了一个人。 明国兴很是吃惊,赶紧起身行礼。 井九点了点头,走了过去,变成山道远方的一抹白衣。 他没有驭剑,不是因为礼数,也不是因为青山大阵开启麻烦。 有令牌在身,不需要考虑这些。 只是与驭剑相比,百里之内的行程,他更习惯步行。 走路可以观看风景,可以静心,可以把那些很复杂、难以推演计算清楚的事情再在心里梳理一遍。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南松亭。 如盖般的青松间隐藏着数十个小院,那些年轻的外门弟子们或在松下打拳,或在溪边打坐。 他与柳十岁在这里学习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很多细节已经渐渐淡忘,比如当年那个姓薛的无趣少年,是哪位长老的侄孙来着?反而是八百多年前的那段记忆要更清楚些,他直到今天还记得被师祖从朝歌城皇宫里带走时,兄长站在殿前广场上看着,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 是的,他是被师祖道缘真人亲自带回青山的,因为他是真正的修道天才。 来到青山后,他没有见过几次师祖,师祖便被南趋暗算身亡。 接下来的一百年,师父闭关苦修,想要破境至藏天下,去雾岛里杀了南趋,结果过于着急,道心消解而死。 局面就此改变,师兄与他成了没有长辈照拂的孤儿,在上德峰里苦苦地熬着日子。 师兄毫不犹豫开峰收徒,先收了元骑鲸与柳词这两个天才弟子,接着收服了阴凤与夜哮。 那时候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沉默地修行,希望能够早日追上师兄,帮到师兄。 最终他真的追上了师兄,站到了师兄的身边,元骑鲸与柳词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提升着境界,上德峰变得强大起来,在师兄的带领下,向其余诸峰发起了挑战,整座青山鸡犬不宁,血流成河,青山道统重续。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井九已经走过了南松亭,来到了那座小楼里。 小楼里挂着青山历代祖师与重要人物的画像。 最后两幅画像是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 井九看着这两幅画像,想着一些事情。 他没有当过掌门,但当然有资格摆在这里。 师兄送那封信回来又代表着什么呢? 太平真人重回青山? 走过小楼便来到了青山九峰之间,浣剑溪在阳光下像缓缓舞动的金色绸缎。 溪畔的年轻弟子们看到井九,震惊至极,赶紧分立两旁,行礼道:“见过师叔。” 有些胆子大的年轻弟子则是喊道:“小师叔好!” 井九没有理会这些年轻人,也没有点头,继续向浣剑溪深处走去。 辈份差得太多,不存在无礼的问题,这些小孩在他眼里,与溪畔崖间的小猴子没什么区别。 那件白衣消失在浣剑溪尽头的崖壁,溪边的年轻弟子们才松了口气,纷纷直起身来。 他们捂着胸口,脸上满是惊喜的神情,心想今日运气真是不错,居然能够见到传说中的小师叔。 继续前行数十里,云雾渐盛,数百根石柱冲天而起,仿佛无数把剑。 这里是青山试剑的场所,来到这里便意味着前面便是天光峰。 井九依然没有驭剑而起,沿着山道向峰顶走去。 不时有飞剑穿行而过。 见着山道上的飘飘白衣,那些天光峰弟子赶紧停下,抱拳行礼,目送他向上。 没用多长时间,井九来到了天光峰顶。 他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但峰顶的阵法与设置没有什么变化。 他走到那座石碑前,看都没看插在碑上的剑鞘,伸手摸了摸元龟的背,轻轻拍了拍。 元龟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已经做出决定了? 柳词坐在崖边,身形很高大,即便坐着也是如此,双脚仿佛要伸进云海里。 井九走到他身边坐下,望向崖前的云海。 清风徐来,天气晴好,诸峰探出云海,看着颇有仙意。 如雪山般的上德峰清晰可见,就连常年被云雾笼罩的剑峰也隐见身姿,两忘峰剑光闪动不停。 适越峰与昔来峰仿佛连在了一处,碧湖峰看着就像盆景里的矮松。 最远处的神末峰孤险如剑。 清容峰在一旁痴痴看着。 侧前方的天地间仿佛有道无形的屏障,那边有着无数座秀美的无名野峰,那便是传说里的隐峰。 如果往更远处望去,甚至能够看到浊水。 井九说道:“青山好看。” 柳词说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师叔亦如是。” 井九说道:“嗯。” 柳词说道:“这是你第一次来吧。” 井九说道:“无事来作何?” 柳词说道:“今日师叔为何来?而且是一路走着过来。” 井九说道:“我想确认一些事实。” 从南松亭到浣剑溪到剑林再到天光峰顶,一路行来是寻找当年回忆,也是视察自己的领地。 柳词沉默了会儿,问道:“师叔确认了什么?” “青山,是我的青山。” 井九望向云海外的某处,说道:“所以我会同意他的要求。” 柳词有些感慨,心想如果让修行界知道这件事情,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反应。 朝天大陆过往六百年的历史,是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书写的。 他们第一次联手,便镇压了诸峰的强者,重续青山道统。 他们第二次联手,便毁了玄阴宗的总坛,把玄阴老祖这样的人物逼进了地底。 青山宗成为修行界里最强大的存在,无人敢撄其锋。 六百年后,他们远不如当年,但依然不需要联手,只凭道心相印,便能让中州派吃了那么多大亏。 如果他们这次正式联手,又会在朝天大陆的历史上留下怎样的故事? 柳词说道:“他也给我写了一封信。” 井九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那封信送到了南松亭,如果我不说,也会被上德峰知道。” 柳词说道:“也许只是顺手为之,但也算是极好的挑拨手段。” 话音方落,便有一场风雪落下。 云海生波,三尺剑破云而出,来到天光峰崖前,剑身微暗,覆着一层浅浅的霜。 “真假难知,也许他是故意如此,替你遮掩。” 元骑鲸低沉的声音从三尺剑里传了出来。 柳词知道他得了井九的通知,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天光峰顶很安静。 气氛有些紧张压抑。 当年太平真人从剑狱里逃走,说明青山里一定有鬼。 能做到这件事情,必然是大鬼。 三十年来,井九与柳词、元骑鲸见面很少,更是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但彼此心里都有想法。 今天终于要把这件事情说破了吗? 第四十六章欲窥人心问太平 三十年前,景阳真人飞升,吸引了整座朝天大陆的视线。 谁都不知道,名义上闭死关、实际上被囚禁在剑狱里的太平真人,也就在这个时候逃了出来。 太平真人能穿过景阳真人在通道里留下的那座剑阵,从戒备森严的上德峰地底逃走,青山里必然有他的帮手。柳词与元骑鲸开始严查,首先查到碧湖峰少了两根雷魂木,于是当时的碧湖峰主雷破云以走火入魔的名义被关进了剑狱。 没过两年,雷破云忽然从剑狱里逃了出来,在群峰间凄声喊着:没有一,那二呢? 整座青山都听到了这句话。 遗失的两根雷魂木,有一根确实是被雷破云想办法送进了剑狱里,帮助太平真人移魂到一名冥部妖人的身上,用这种方法穿过了景阳留下的剑阵。 雷破云这样做是因为他在破海上境停滞多年,太平真人承诺脱困之后会把青山品阶最高的两把剑给他,助他突破。 这是很冒险的事情,但在大恐惧之前,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大多数修行者都会做出的选择。 但就算太平真人移魂到那名冥部妖人的身上,转生为阴三,也还在剑狱里,雷破云没有能力帮他离开。 是谁帮雷破云把那截雷魂木送进了剑狱,又是谁让尸狗保持沉默,从剑狱里把阴三带走? 已经过去了三十年,这些问题无人提起,却始终在很多人的心里。 方景天对师父太平真人最为敬爱,而且他是权位极高的昔来峰主,加上这些年里一直隐藏着真实境界,自然有嫌疑。 元骑鲸的嫌疑最大,因为剑狱就在上德峰底,雷破云又是被他亲自出手镇杀,任谁看都像是灭口,更重要的是,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的师叔景阳。 现在看来,元骑鲸却是一直在怀疑柳词。 就像井九曾经对赵腊月说过的那样,青山众人的心里都有鬼,于是看谁都像鬼? 元骑鲸冷漠的声音从寒冷的三尺剑里传了出来:“你是掌门,便应该担起这个责任,总要给个解释。” 三百年前,朝天大陆大派及朝歌城达成共识,同意青山的决定,把太平真人关进剑狱,而没有杀他。 那是因为青山承诺,一定会把太平真人关到死。 果成寺一事后,相信有很多人开始怀疑太平真人是不是已经逃了出来,只不过没有证据,无法质问青山。 如果有人找到了证据怎么办? 正道领袖不是这么好当的,青山宗面临着极大的压力。 云海里不停生出雪花,随风飘起,落在天光峰顶,画面很是神奇。 没过多长时间,崖畔便积起深约数尺的雪。 这代表着元骑鲸的态度与情绪。 柳词没有解释,只是挑了挑眉。 石碑上的承天剑鞘散发着淡淡剑意,驱动空气成风。 清风徐拂,崖上积雪渐薄,渐渐露出黑色的岩石。 两位通天境大物散发着强大的气息,哪怕是破海境的强者,也无法安坐其间,随时可能会被震伤。 元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壳厚皮硬,通天境强者的普通攻击都伤不了它分毫,自然不会怕通天境强者散发出来的气息,但……它还是有些怕。 它缓慢地转动脑袋,望向峰顶无人的那一边,整个过程里都没有睁眼,在心里默默说着:“你们来,你们自己来,或者找狗去,反正这事儿与我无关。” 井九坐在崖边的风雪里,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虽然他只是游野境,但这种无形的剑意对他的伤害极小。 “行了。”他对着崖外的三尺剑说道:“这掌门又不是他自己想当的。” 柳词与元骑鲸对峙起来,放眼朝天大陆也只有他能调解一下。 三尺剑里传来一声冷哼。 就如传闻那样,青山剑律元骑鲸真的很不喜欢自己的师叔。 井九心想果然还是天光峰的一声轻嗯好听些,说道:“说那封信。” 风雪骤然消散,石碑上的剑鞘也回复了平静。 元龟伸出舌头舔掉落在鼻孔处的一片雪花,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七十几年没喝过水了。 关于太平真人送回青山的那封信,它也很感兴趣,悄悄睁开眼睛向崖边望去。 井九把右手伸向空中,凝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水珠,弹了过去。 元龟张嘴咬住,吞入腹中,眼里露出满意的笑意。 柳词说道:“师父在信里说,他已经去了西海。” 元骑鲸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 柳词说道:“他要我们趁这个机会把西海灭了。” 三尺剑沉默了。 灭掉西海剑派,对青山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他们一直想做的事情。 在修行界,青山宗从不主动生事,也不会欺压别的宗派,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西海。 在有些人看来那是因为西海剑派同样修剑的缘故,又有人认为那是因为西海剑派与无恩门仇深难解的原因,要知道无恩门可以说是青山宗最坚定的盟友。 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青山宗认为西海剑神是雾岛老祖的徒弟,所以才会一直明着暗着打压对方。 西海剑神也是真的了不起,居然在青山宗如此强大的压力下,依然带着整个门派不停成长、壮大。 直至前些年,青山宗带领天南各宗派君临西海,打落云台,才算真正断绝了西海剑派成为超一流宗派的可能性。 柳十岁在这件事情里立了大功,所以柳词与元骑鲸才会任由井九把他从剑狱里带走,而其余诸峰的长老明知道他走了,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在云台一役里,西海剑神断尾求活,宗派实力折损大半却还存在,最重要的他还活着。青山宗既然是正道领袖,便不能随意行事、师出无名,想再对西海剑派出手必须有证据——不管是不老林或者是别的什么恶行。 现在青山宗有证据了。 太平真人把自己当成了证据。 他藏身西海剑派,这便是最大的恶行。 只要确定太平真人在西海,青山宗应对再如何强硬,也会得到别的正道宗派的支持。 问题是太平真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要从中得到些什么? 柳词看了井九一眼,说道:“也许在他看来青山还是他的,那他这样做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井九认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师兄想要的肯定比西海覆灭更多,比如那把初子剑,又或者南边飘来的那朵云。 他说道:“南趋可能会出现。” 崖畔变得异常安静。 元龟有些紧张。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了。 杀死雾岛老祖南趋,是青山正统道脉必须要做的事情。 问题是南趋怎么敢离开雾岛,难道就不怕被青山剑阵发现,就此惨死? 井九说道:“我关心的是,他凭什么相信自己能够骗过南趋与西来?” 柳词说道:“在有些人眼里,师父与我们有不可解的深仇,师父先后联系了两名遁剑者更会加深这种判断。”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所以这件事情真正的关键就在于,你们相信他吗?” 柳词没有说话。 三尺剑也很安静。 井九继续问道:“如果他真正的目的是杀死你们怎么办?” 以雾岛老祖为饵,青山必然动心。 如果太平真人这个局真正的目标是青山,青山便会危险。 柳词与元骑鲸都出事,青山便等于灭了。即便只有一人出事,青山也至少需要闭关百年,等着看方景天或者广元真人有没有机会破境入通天,不然就不会开山,就像现在的无恩门这样。 柳词沉思片刻,神情凝重说道:“在这件事上,我相信他。” “我不会完全相信他,但这件事情要做,而且我认为这件事情很简单……” 井九起身望向崖外的云海,说道:“杀死南趋,再把他也杀了,那便天下太平。” 第四十七章这样做不好,不要做好人 杀了太平,才能天下太平。 这句话听着很有趣,但柳词与元骑鲸都没有笑。 因为井九说的这句话是整个天下的共识,这里所说的天下指的是最上面的那些人。 井九表达的意思非常明确而且清楚,那就是不管太平真人怎么想,不管西海之局如何发展,青山都必须把太平真人当成敌人,把他杀死就够了。 但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雾岛老祖南趋与西海剑神都是人世间最巅峰的强者,如果再加上太平真人与玄阴子,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不老林高手,青山真的可以战胜他们吗? “局面越复杂,应对越简单。” 井九接着说道:“不管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们只需要倾巢而出,摧毁对方,便可无视。” 柳词苦笑说道:“师叔,倾巢而出这个词是形容坏人的。” “我们本来就是坏人,好人不长命。” 井九看了柳词一眼,说道:“到时候记得把鸡与猫都带着。” 一直在偷听三人说话的元龟,听到这句话后松了一大口气。 柳词说道:“白鬼倒也罢了,阴凤……你确定要带着它?” 井九说道:“它的命牌在我手里。” “我们都走了,强敌偷袭青山怎么办?” 元骑鲸的声音再次从三尺剑里传出来。 很明显,他是在担心中州派或者冥界里的某些真正强者,会趁着青山“倾巢而出”的时候来这边闹事。 三百年前便曾经出现过类似的事情,冥师带着一批强者潜进了青山,然后被景阳真人一剑斩得魂飞魄散。问题是现在的青山没有景阳真人坐镇,尸狗镇守剑狱,元龟静熬天光,那些普通弟子很有可能受伤害。 井九望向崖外的三尺剑,说道:“不用担心,让小四留下来看家,其余人倾巢而出。” 柳词嗯了一声,二声。 元骑鲸哼了一声,轻声。 青山所有人都去西海作战,那么就算有真正强者潜进青山,又能伤害到谁呢?方景天吗? 至于诸峰里的那些宝贝自然有禁制保护,事情真闹大了,尸狗自然会出面。 这做法倒是简单粗暴,等于把青山变成了一把横扫朝天大陆的巨剑,谁能抵挡得住? 柳词知道井九如此安排有着更深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此也好。” 元骑鲸没有就此再发表意见,说道:“南趋怎么办?” 如果说西海之局最大的不确定因素是太平真人的态度,那么最大的难点便是怎么杀死南趋。 放眼朝天大陆,无论年龄还是辈份、境界,雾岛老祖南趋都应该是最高的那位。 如果当年他真的拜在道缘真人门下,井九与阴三都要称他一声师叔。 数百年前,南趋便已经是通天巅峰的大物,如剑仙一般的存在,现在他老了很多,但想来剑道修为只会更加精深。 柳词说道:“我是掌门,自然我来。” 元骑鲸冷漠说道:“你连剑都没有,怎么杀人?” 柳词是朝天大陆最顶阶的大人物,没有可以抱怨的对象。 这些年里偶尔有几次机会可以抱怨,他说的都是这件事。 堂堂青山剑宗掌门居然连把自己的剑都没有…… 所以当元骑鲸用此事为凭反对的时候,他竟无言以对,看了井九一眼,叹了口气。 井九心想你没剑就打不过南趋,那是自己修为不够,与我有什么关系? 柳词的视线始终没有移走。 井九有些压力,建议道:“要不然请雪姬帮忙?” 柳词说道:“小姑娘就算养好伤,也不是南趋的对手。” 井九说道:“当然是让小姑娘与你联手。” 柳词有些犹豫,说道:“这样做不好吧?” “当然不好!” 元骑鲸的声音寒冷至极:“你们也知道那是个小姑娘!” 青山修剑,讲究的就是直。 理直才能气壮。 柳词望向远方,不再说话。 井九倒无所谓,只是想不出来用什么方法可以让雪姬出手。 从雪姬想到青天鉴,他说道:“童颜好像对西海也有所想法,应该是几年前就定好了的局。” 柳词说道:“那些孩子的计划是什么?莫要弄乱了我们这边。” 井九说道:“不清楚,只知道与过冬有关。” 元骑鲸沉声说道:“前辈只会杀人,说到计谋只怕连小师妹都不如。” 柳词嗯了一声,很赞同这个说法。 井九转身走到石碑前,抬头看了眼插在碑面里的剑鞘,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们自己好好想一下,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做。” 说完这句话,他拍了拍元龟的壳,召唤出宇宙锋,坐剑离开。 …… …… 清寂的剑光照亮神末峰顶,春意微淡。 元曲与平咏佳在道殿里闭目修行,白猫趴在崖边无聊地拨弄着颈间的铃铛。 井九看了它一眼,走进了洞府。 洞府深处有道天光落下,赵腊月盘膝而坐,弗思剑在她头上的空中缓慢转动起伏,带着极其玄妙的韵味。 井九在她身前坐下。 赵腊月睁开眼睛,发现他似乎有些累,有些吃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井九把朝歌城与那封信的事情讲了一遍。 赵腊月问道:“你怎么看?” 井九问道:“西海的事?”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我问的是青山的鬼。”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次应该就能知道是谁了。” 顺着山里那条河流重新来到人世,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里,他一直在思考青山里的那只鬼究竟是谁。 最开始的时候,他和元骑鲸一样都怀疑柳词,为此他给过柳词很多机会……但柳词什么都没有做,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照看着神末峰,在问道大会里帮他坐镇,在果成寺里一剑重伤玄阴子。 无论怎么看,柳词都不应该再被怀疑,那么难道是元骑鲸吗? 剑狱是上德峰的,雷破云是被他杀的,元骑鲸的嫌疑本来就很大。 井九走进洞府的时候,自然解除了阵法。洞府外有声音传了进来,那是元曲在与平咏佳说话。 当初在承剑大会上,他让赵腊月收元曲进神末峰,这是与元骑鲸的协议,又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听着元曲的声音,井九沉默不语。 不管南趋与西来有多强大,不管这是不是师兄的局,只要青山自己不出问题,便不用担心。 青山如一剑,自然天下无敌。 可如果青山内部有鬼呢?如果这把剑表面看着光滑完美,里面却已经有了裂痕呢? 这次他接受师兄的信,除了想要杀死南趋,也是想要最终确认,那只鬼究竟是谁。 但他似乎没有想过,如果柳词与元骑鲸里真有一个人是鬼,即便青山剑修尽出,此局依然危险,尤其是对他。 赵腊月自然会帮他想到,说道:“太危险,我们应该离开。” 离开青山,这需要很大的决心。 井九说道:“如果他们想要杀我,这些年我早就死了,我能活着,便证明他们对我没有杀心,哪怕他们真的是鬼。” 赵腊月说道:“不,这只能证明他们的关系真的不好,彼此盯着彼此,所以没有办法对你下手。” 青山最普通的弟子甚至管事都知道,掌门真人柳词与剑律元骑鲸的关系非常不好。 这甚至已经是朝天大陆修行界公开的事实。 原因很简单,元骑鲸是师兄,掌门之位却落在了柳词的身上,他当然不服。 三百年来,天光峰不停扩张着自己的势力,已经快要把两忘峰变成下属的副峰,靠的就是掌门真人的权威。上德峰只能靠着门规与元骑鲸的地位苦苦支撑。 “他们其实是同一天入门,只是柳词贪看上德峰里的松景,比元骑鲸晚了几步,便成了师弟。” 井九说道:“柳词一直没说什么,心里肯定有想法,不过他破境入通天的时间却比元骑鲸要早不少。” 赵腊月说道:“所以太平真人就选了柳词?” 井九说道:“不,那时候他已经被关进了剑狱,所以是我选的。” 赵腊月很是吃惊,问道:“依据就是境界高低?” 井九说道:“不错,而且元骑鲸不喜欢我,那我当然选柳。” 赵腊月很是无语,半晌后说道:“这样做不大好吧?” 井九看着她说道:“不要当好人,因为这个世界太重,强如曹园也带不动的。” 师兄又是什么时候感觉到这个世界太重的呢? 就算南趋死了,西海剑派覆灭,师兄你又能有什么好处的呢?初子剑吗? 想着这些问题,他望向自己的右手,然后取出青天鉴,沉默地磨剑,动作很缓慢,一下一下。 赵腊月看着这幕画面,忽然对他生出很多同情,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第四十八章准备出剑 海浪拍打着礁石,生出无数雪浪。 阴三面朝大海,微笑如春暖花开。 他的气息还是那般亲切动人,给人一种阳光开朗的感觉,仿佛没有任何烦心事。 玄阴老祖站在后方,看着他的侧脸,生出很多同情,叹了口气,从衣袖里取出一根骨头,举到嘴边啃了两口。 那根骨头细长,不知道是海兽的肋骨还是人类修行者的臂骨,看着有些可怕。 不知为何,老祖觉得无甚滋味,重新把骨头收了起来。 阴三没有回头,问道:“你往年最喜欢吃这个,为何口味变了?” 老祖难过说道:“可能是老了,吃什么都没劲。” “我还是很喜欢吃火锅,胃口像年轻人一样好,我还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兴趣,还是觉得努力奋斗不晚。” 阴三看着大海,微笑说道:“所以我至少还要再活五百年。” 老祖认真说道:“五百年哪里能够,人族需要您再活五万年。” “我又不是天光峰顶那只乌龟。” 阴三望向自己的右手,忽然问道:“剑确实在那里?” 他的手背上有些发黑,散发着淡淡的死气,看着就像枯萎的树木。 更恐怖的是,他的指尖像是石灰岩一般,被海风吹拂,便能落下灰来。 老祖说道:“苏子叶说是少明岛,但天近人不知道,无法互相印证,还是要小心些。” 少明岛是西海剑派的剑书珍阁,看守极严,想要不惊动西海弟子便进去,确实很有难度。 阴三说道:“有趣,看来西海最重要的东西,都放在那里。” 就算初子剑不在少明岛,他也是要去的。 只有很少人知道,西海剑派护山大阵的阵枢就在那里。 时间缓慢流逝,海浪不停拍打,雪浪久久不歇,红日落入水中,黑夜来临。 在淡淡星光的照耀下,阴三与玄阴老祖踏着海面,向前方那座海岛走去。 西海群岛曾经是蛟人王国的领地,后来被西海剑派占为山门。经过两百年经营,这里的防御已经极为完备,即便护山大阵没有完全开启,海下隐藏着的那些凶险阵法,便足以杀死前来窥视的修行者。但这些对阴三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因为玄阴老祖的境界深不可测,而是因为他吞噬了天近人的神魂,对这里的阵法了若指掌。 当年西海剑神在这片群岛建派的时候,负责整体设计与阵法布置的就是天近人。 远方的海面上忽然传来轰隆的声音。 飞鲸破海而出,向着夜空某处飞去。 海水如百余条瀑布从飞鲸庞大的身躯上洒落,被星光照亮,仿佛银色的缎带。 飞鲸当年被元骑鲸重伤,伤好后不敢离开西海群岛太远,不知道今夜它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事。 阴三看着飞鲸渐渐消失在黑夜里,收回视线望向前方不远处那座海岛。 海岛上到处都是青树,在黑夜里就像是水墨涂出来的色块,与被星光照亮的海水形成截然不同的世界。 二人随海水踏上沙滩,进入密林,避开阵法,悄无声息来到山里某处极偏僻的洞府前。 地面上散布着乱石与细沙,残留着几个足迹,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痕迹。洞府石门紧闭,看着很是寻常,但如果视线在石门上停留的时间长些,便会感觉到石门表面仿佛正在流动,形成无数个细密的漩涡。 西海剑派山门大阵的阵枢,就在这座洞府里。 如果能够控制阵枢,便可以随时解除山门大阵。 试想当无数道剑光自青山来到这里时,西海剑派的山门大阵忽然消失了……那画面该是怎样的有趣。 想着那个画面,阴三笑了起来,走到洞府石门前,伸手拂掉上面的灰尘,低头望向那些正在缓缓流动的线条。 老祖很自然地走到他身后,转身蹲下,像条老狗般盯着外面。 …… …… 西海群岛由七百个大大小小的岛屿组成。 离少明岛约三百里外的群岛中央有座最大的岛,名为坠仙岛。 坠仙岛上有着西海群岛最高的一座山,也是西海剑派所在地。 高山面对东海的那面是片陡峭的悬崖,悬崖高处有座洞府,对着海的那面有道宽约百余丈、高数十丈的巨大空洞。 这道空洞看着就像一扇巨形的窗户,海雨天风、阴云变幻都在其间,如画框一般。 西海剑神站在巨窗边,面无表情,如石像,亦如画中人。 远方海面上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吟啸,海水渐渐分开,变成两道壮观的白线。 看着这幕画面,西海剑神微微挑眉,从画里跃然而出。 被青山打压了这么多年,西海剑派依然屹立不倒,就是因为他的存在。 通天巅峰境界的他,又正值壮年,无论修为还是气势都是最盛之时。 中州派的谈白、青山宗的柳元,果成寺的住持垂垂老矣,布秋霄太年轻还未破境,禅子更加年轻,水月庵里都是女子,连三月不知生死,放眼朝天大陆,谁敢放言能在决死之战里胜过他? 刀圣曹园或者可以,但他在白城孤刀镇风雪,无法离开。 当年青山宗毁了云台便罢手,是因为他当机立断,斩杀了自己的师弟西王孙,也是因为对此人有所忌惮。 飞鲸来到了崖前,巨大的身躯遮蔽了天空,一个戴着笠帽的男人从鲸背上走了下来,脚下光滑的鲸身上隐隐可见绿光,正是曾经的玄阴宗少主苏子叶。 这次他从云梦山带回来了最新的消息,事态有些紧急,所以西海剑派动用了飞鲸去接他。 苏子叶没有浪费时间,直接说出了那个消息。 “中州派认为太平真人在青山有内应,如果杀他,青山应该会来人。” 西海剑神面无表情说道:“证据?” 苏子叶摇头说道:“中州派不肯说。但不管我们直接杀了太平真人,还是借此事引出青山里的那个人,又或者直接导致青山内乱,对中州派都有好处,所以我觉得中州派没有撒谎,一旦青山来人,他们肯定会出手。” 人人得而诛之,说得的就是太平真人这种人。 如果青山试图干涉西海剑派诛杀此魔,中州派有充分的理由出面,就连果成寺与青山宗的盟友都没办法说什么。 西海剑神的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说道:“玄阴子有没有新的消息?” 苏子叶说道:“没有,但按照前几年的说法,最迟不会超过今年太平真人的借躯便要崩解,他肯定会来。” 西海剑神说道:“你告诉他们,初子剑在天璇岛。” 苏子叶说道:“是。” 西海剑神说道:“这件事情办妥了,我会替你向玄阴子讨要烈阳幡的秘法。” 苏子叶说道:“不必,如果可以的话,请杀了他。” 西海剑神转身望向他问道:“为何?” 苏子叶说道:“烈阳幡落在王小明手里,明显是老祖的意思,我想他才是老祖挑选的传人。” 西海剑神说道:“有道理。” 苏子叶接着说道:“另外已经确定,童颜之所以叛出中州派,是因为他偷了青天鉴。” 西海剑神说道:“如果他无处可去,可以来我这里。” 苏子叶觉得有些不妥,说道:“我们既然决定与中州派结盟……” 西海剑神举手,示意他不用再说。 苏子叶退出洞府。 西海剑神望向大海,如石像一般。 他很早就知道太平真人逃出了青山剑狱,因为他见过对方一面,并且达成了某种协议。 没想到最后云台毁了,师弟死了,不老林的高层都落在了太平的手里。 “我还真是一个不擅长阴谋的人啊。” 西海剑神的唇角缓慢地翘起,露出一个有些生硬的自嘲笑容。 数百年前,他随着天近人离开南海雾岛来到朝天大陆时,只是一名很普通的年轻剑修。 他现在能够变得如此强大,是因为他根本不关心别的事情,只知道修行。 西海上的每处岛礁都有他练剑留下的痕迹,无数只飞鸟与鱼都曾经见过他的剑光。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与常年闭关、不理世事的景阳真人很像。 在他看来苏子叶的想法很好,与中州派结盟当然有好处,杀死太平真人很好,诱出青山强者再杀之更好。 但他更清楚这些事情都可能是假的。他没有能力也没有精神去分辨这些事情的真与假,所以干脆不去想。也许到时候中州派会袖手旁观,也许玄阴子另有想法,也许青山宗有什么阴谋,那又怎样呢? 只要自己够强大就行了。 把所有人都杀了那就行了。 对此他很自信。 因为这次他不是一个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与不动辄已,一动便要倾巢而出的井九很像。 这样的人,确实可怕。 …… …… 神末峰安静至极,崖下没有猿猴的叫声,山坡上也没有马儿的嘶鸣。 顾清收到通知,从朝歌城赶了回来,与元曲站在赵腊月身后,沉默看着紧闭的洞府。 平咏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觉得好生害怕。 洞府里每隔数息便会传出一道磨剑声。 暮色渐浓时,磨剑声终于消失了。 神末峰如常,远处的剑峰里却有些变化。 崖间石缝里的那些剑嗡嗡轻振。 剑意破雾而去,遇风而回,如旋舞一般。 似在欢迎一把绝世名剑的归来。 洞府开启,井九从里面走了出来。 依然白衣飘飘。 还是仙人容颜。 但赵腊月与顾清都觉得,他比以往有些不一样。 赵腊月看着他的右手,问道:“好了?” 井九说道:“嗯。” 第四十九章噫,南忘! 井九把青天鉴递给顾清,说道:“送到大原城外的三千庵堂。” 他把雪姬骗进剑狱之后,青儿便再没有出来过。 在他想来,她应该也没有与顾清聊天的兴趣。 这个徒弟有时候比他还无趣。 顾清接过青天鉴,觉得好生沉重。 当年他从井九手里接过那本承天剑谱,就有这种感觉。 被井九安排成为景尧皇子的老师时,肩上也感受过这种分量。 当井九让他准备做青山掌门的时候,这种感觉最为强烈。 这可是天阶法宝啊,老师你就这么信任我?还是说这又是对弟子的考验? 井九没有理会顾清在想什么,看着众人说道:“走了。” 这是很寻常的话语,但神末峰的人们很了解他,知道对他来说这是很郑重的道别。 赵腊月走到他身前,抱住他,停留了会儿才分开。 平咏佳心想这是神末峰的礼数吗?难道自己也要抱? 他这般想着,下意识里张开了双臂,只是动作有些僵硬。 直到被元曲重重地拍了一下后脑勺,他才醒过神来,赶紧跟着两位师兄长揖及地。 井九最后对顾清说道:“剑我再用用。” 做出这个决定时他有些犹豫。 顾清很是吃惊,心想您要用便是,为何要问我,而且为何如此犹豫? 您可不是这样的人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宇宙锋出现,神末峰更加孤清。 井九坐剑而起,化作一道冷光,向着高空飞去。 青山大阵自然开启通道,云海生波,剑光渐远。 赵腊月带着顾清与元曲向洞府里走去,平咏佳还站在崖边对着天空挥手,脸上满是不舍,心里满是焦虑。他来到神末峰已经一年,却与师父只见了两面,说话不超过五句,如果这样下去,师父忘了还有自己这么一个徒弟该怎么办? “准备一下可能要出远门。”赵腊月对元曲说道。 顾清要回朝歌城,不会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来,这些事务自然只能由元曲处理。 元曲有些紧张,问道:“大概什么时候?” 赵腊月心想那要看井九什么时候能找到那位。 …… …… 除了赵腊月,没有几个人知道井九为何会单独离开青山,更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但就像往年里那数次离开一样,宇宙锋没有直接向千里之外飞去,而是落在了云集镇外。 从这个方面来说,师兄与赵腊月对他的影响确实很大。 那间经营火锅的酒楼,对神末峰的人们来说就像是驿站,又或者是数年一期的聚会处。 井九推门而入,便觉不喜。 包厢里的味道非常不好闻,弥漫着酒臭还有火锅烧焦的味道。 他摘下笠帽,凝出一团水珠,扔进火锅里。 只听得嗤啦声响,烧焦的火锅温度降低了些,味道却反而更浓了。 井九怔了怔,召唤出在雪原练了六年的剑火,直接把火锅与里面的东西尽数烧成了青烟。 窗户被推开,风与人声一道灌入,很快便冲淡了那些味道。 南忘已经喝醉了,被风一吹,更是不堪,根本没有想到井九是谁,娇嗔道:“人家还要喝酒,你怎么把菜都变没了?赶紧给我变回来。” 包厢里到处都是酒坛,横七竖八地搁着,刚好十五个。 她没有用真元消解酒意,居然能喝这么多,在人间也算得上是善饮之辈,但明显已经是多了。 井九神情不变,精神世界里却已经打了数个冷颤。 他最怕南忘的就是喝多了撒娇,其次是唱小曲,再次是不说话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再再次就是吐的自己满身都是。 如果不是这次找人需要南忘,他怎么可能同意柳词的安排与她同行。 “该走了。”他说道。 南忘看了他一眼,大概记起来了他是谁,醉意十足说道:“走什么走,我才刚刚开始喝!” 井九有些无奈,再次凝出水团,同时加了些寒意进去,变成水与冰的混合物,直接砸在了她的脸上。 南忘一声惊呼。 她身上湿了,曲线更加曼妙。 脸也湿了,眉眼分外诱人。 酒意醒了,眼神非常可怕。 井九沉默着递过去一张手帕。 南忘沉默着接过,沉默着慢慢擦掉脸上的水,最后还从半敞着的衣领里摸出几块碎冰。 然后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井九面无表情问道:“你想死吗?” 听到青山的口头禅,井九沉默不语。 他知道南忘的脾气不好,如果换成别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这样做,只会离得远远的,等她自己酒醒。 但青山何时剑出西海,就要看他们何时能够找到南趋,时间着实有些紧张。 这时候他自然不会接话,既然打不过对方,何必自取其痛? 南忘自然不会因为他的沉默就认为他乖巧懂事,起身走到他身前,伸手便要去捉他的下巴。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白影闪电般出现,把她的手打了回去。 南忘眼神微冷,望向井九的衣袖。 她看得清楚,那是一只猫爪。 片刻后,白猫从井九的衣袖里钻了出来,顺着他的手臂爬到肩膀,正习惯性地准备继续向上,趴到他头顶,忽然想着还有外人在,那样会让井九有些丢脸,于是便蹲在了他的肩上。 “原来是有了靠山,难怪胆子如此之大。”南忘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 然后她望向白猫面无表情说道:“白鬼大人不在山里享清福,在这里做什么?” 白猫转过头去,不想理她。 从称呼就能听出来,她现在很生气,不然应该会喊它阿大。 南忘是破海上境,当然打不过它,问题是女人是一种很麻烦的东西,打女人往往会惹出很多别的麻烦。 南忘一直都是青山里最麻烦的那个女人,仗着师长与师兄们宠爱,胆子大的厉害,小时候就敢拔它的胡子,稍大些了更是追着它到处跑,最过分的是,她有那么好的条件却不肯抱它,只喜欢抓它的颈,那样很不舒服啊~ ——还是腊月好。 刚离开神末峰不久的白猫就开始怀念曾经温暖的怀抱。 然后它想起来小腊月也已经很久没有抱过自己了,不禁有些幽怨。 井九解释道:“白鬼大人擅长闻味儿。” 白猫有些诧异,心想今天是怎么了,都在喊我的小名? 井九没喊它阿大与南忘的原因不同,不是生气,而是不想南忘从称呼里听出什么来。 …… …… 顾家的马车早就在酒楼下等着。 数年时间过去,车厢早已再次更新换代,设计心思更加巧妙,工艺还是那般完美。(感觉这里需要收顾家工艺的广告费……) 曾经相对而坐的椅子现在改成了一椅一榻,很明显顾家以为与井九一道出行的应该是赵腊月。 南忘撑着下颌,看着窗外的春景,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如常见的南蛮少女一般身形娇小,腿自然不会太长,但横在榻上还是占了大部分的位置。 井九想都没想,直接坐在了地板上,闭着眼睛,冥想修行。 白猫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悄悄爬到他的头上,然后舒服地叹了口气,眯起了眼睛。 南忘听着声音,回头便看见了这幕画面,不由莞尔一笑,春光烂漫。 …… …… 马车进了南河州,然后一路向西,有时候走的是官道,有时候走的是山路,偶尔会停下,更多的时候是一直在行走。 每当马车停下的时候,便会有剑光照亮山野或离亭,送来最新的消息。 在庄河附近,南忘与井九弃了马车,开始步行,只有非常少的时候,比如崖太高、河太深的时候会选择驭剑。 那些最新的消息依然随着那些剑光不停到来。 转眼间便到了盛夏,道州城的湖面上飘着小船,南忘坐在船首,似有些忧愁,于是不停向嘴里灌着酒。 井九坐在船的那一头,右手轻抚猫头,心想这么下去何时才是尽头? 那些剑光与消息出现的看似寻常,实际上非常不容易。 最近这段时间,至少有七千多件刚刚发生的事情通过最快的速度送到他们的身边,供他们判断。 这需要卷帘人的全面配合,还需要很多无彰境以上的剑修负责做邮差,而且还不能惊动西海那边,除了中州派与朝廷,整个朝天大陆便只有青山宗能够做到。 青山宗展现出来了自己的底蕴,调用了大量的资源与弟子,然而……他们却依然没有半点头绪。 南忘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承受的压力非常大,借酒浇愁却是越来越愁,忽然看着被湖光照亮的井九的脸,发现了解压的好方法,说道:“来,笑一个。” 井九知道她已经喝醉,没有理她。 这酒是前些天宝树居专门提供的桂花饮,名字听着温柔,却是人间最烈最香的佳酿,像南忘这般当水喝,怎么可能不醉? 顾清曾经对赵腊月说过,宝树居那个东家想求一颗什么丹药,他那时候也在场,听了一句。 现在,这丹药自然是没有了。 南忘见他不理自己,提着酒壶从船那边走了过来,摇晃不定,似随时要跌落湖中,却始终没有。 走到井九身前,她居高临下说道:“还挺傲气的,不肯笑,那就跳个舞?” 南忘是上德峰一系的小师妹,自幼备受宠爱,就连景阳真人都拿她没办法,养成了娇纵的脾气,现在离开了青山,没有元骑鲸管着,又没有晚辈看着,自然更加放肆。 井九没有理她,伸手抓住白猫,准备向她扔过去。 白猫心想这哪有天理,自己的颈与这个南蛮少女到底要犯冲多少年? 就在这个时候,湖边的树林里忽然行来一辆马车,车厢上刻着一朵海棠花。 车还没有停稳,一名大夫便从里面冲了出来,满头大汗喊道:“找到了!” …… …… (谐音梗,土气押韵,这两个问题今天都犯了,但实在是写的很开心呀。) 第五十章山神庙与红灯笼 南忘向湖畔望去。 只是简单的一个转身,她眼里的醉意便尽数消失不见,身上散发出山野清新之气,更重要的是气度威严至极,变回了青山的清容峰主。 小船无桨而动,破浪而前,激起无数水花,很快便来到湖畔不远的地方。 大夫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一个案卷,不敢抬头。 南忘伸手隔空取过案卷,展开扫了两眼,对井九说道:“还是要去鹿山。” 无数道极细的剑弦在湖面生出,结成一张网状的事物。 南忘凌空而起,赤足轻踩网面,嗖的一声向着天空飞去。 紧接着,宇宙锋破空而起。 湖面生波,过了会儿才渐渐平静。 …… …… 鹿山是朝天大陆西南的一座名山,名气主要来自于南蛮部落,据说南蛮祭祖的神庙就在这里面。 两道剑光落在山谷里,南忘望向四周的山野,沉默不语。 她是这里的主人,但多年未回,难免有些陌生,而且因为南趋的事情,心情有些沉重。 南趋当然不在鹿山,如果卷帘人都能找到他,青山何至于如临大敌? 这是柳词真人请水月庵用天人通算出的一条线索。 她挥动衣袖,手腕上的银镯撞击,发出好听的清脆声音,山野间的花树里飞出数百只野蜂,循着声音向远处飞去。 井九知道她是在通知那些部落里的长老帮忙。 没过多长时间,数十里外忽然生起一道黑烟。 …… …… 剑光破开密林,树叶被切断,簌簌落下,不停翻飞,就像是被杀死的鸟群。 树林里有片空地,修着一座有些简陋的庙,不知供着哪一座山神。 山神庙四周已经被人用幔布围住,打结处有些潦草,明显做的很是匆忙。 井九的视线透过幔布,看到至少有数十名蛮人跪在地上,以额触地,身体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激动。 远处的山野里还有更多蛮人正在向这边赶过来,同样没有人敢向幔布里看一眼,都是低着头跪行,显得极为虔诚。 有几名老者的打扮明显不同,衣着更加华丽,身上挂着银色的项圈,应该是巫师、长老之类的人物。 南忘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看来非常习惯这种待遇。 她说了一句有些含混难懂的话。 幔布外的南蛮们连连叩首,亲吻地面,然后退到了更远些的地方。 井九走进庙里,看着那尊结着半莲、以手撑颌、意态雍容的神像,觉得有些眼熟,问道:“这是你的祖上?” 南忘说道:“是我。” 井九怔了怔,然后释然。 修行者与凡人最大的差别就是寿命。 而时间就是神话。 神庙里的地面已经被人挖开,露出了一些黑乎乎的东西。 从泥土的新鲜程度来看,应该是这里的部落长老收到南忘的传信,刚刚挖出来的。 那些黑乎乎的东西不是煤,是阴木。 南蛮神庙地底会埋着很多千年古木,名为神木,这些神木忽然之间变成阴木,自然意味着很多事情。 南忘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坐到地上,气息却更加慵懒。 她的左脚收回臀下,右腿向前伸出,赤足如白莲,以手撑颌,若有所思。 如果这时候她的手里再拎一个酒壶,便是常见的星空下清容峰顶巨石美人醉饮画面。 没有酒壶。 这时候的她似极了庙里的那尊神像。 井九静静看着她。 南忘闭上眼睛,仿佛沉睡。 她身上的那些银铃忽然响了起来。 这些缀在她身上的小银铃平时从来不会随意响动,无论走路还是驭剑飞行的时候。 银铃振动的越来越快,发出的清脆声音越来越密集,穿过幔布,响彻山野。 庙外响起南蛮们的欢呼声,紧接着响起粗犷而富有生命活力的乐声与歌声,然后是脚步踩踏地面的声音。 应该是开始跳舞了。 时间缓慢流逝,南忘依然沉睡,银铃依然响着,直至夜色降临。 篝火点起,蛮人们不觉疲累,依然歌舞不歇,反而在酒精的作用下,更加热烈。 井九感受到至少有数千道气息,汇聚到了山神庙里,越来越浓,快要变成欢乐的雨滴。 南忘忽然睁开眼睛,眼神毫无情绪,随意一指点向空中。 看似简单的一指,却是清容峰无端剑法与南蛮通神术的结合,放眼朝天大陆,只有她一个人能够施展出来。 无数道极其细密的光丝,从她的指尖喷涌而出,瞬间织成一张极大的图案。 这张图案明暗分明,渐成形状,隐约能够分辨出是天南大陆的地图。 越靠近鹿山的地方,地图便越是清楚,哪怕一条小溪,一个山洞都会被标识出来,而越往远处去,图案便越是模糊,至于遥远的冰雪王国在这张地图上则完全是空白一片。 图上有一个明显的光点就在鹿山附近,应该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山神庙。 一道极暗的线条从那个光点向着远方伸去。 井九知道该自己了。 他的视线落在地图下方那片空白里,那里便多了一个光点。 那里是南海,是蓬莱神岛宝船被屠的位置。 第二个光点已经到了南方的岸边,那是整个村庄居民离奇死亡的地方。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光点出现,那是最近这些天青山宗认为值得怀疑的地方。这些光点的分布看似没有什么规律,但如果隔得远些再看,可以隐约看出就像一个扇子,从南海深处到岸边小村庄是一条线,然后逐渐向北散开。 那条离开山神庙的暗线来到了这片扇形里,渐渐分离,变成十余个光斑,整齐地上下排列着。 益州就在离这条光斑带不远的地方。 那么西海也不算太远。 井九沉默不语。 他本以为南趋会做别的选择,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自信。 南忘坐了一夜时间,消耗了太量心神,难免有些累,伸了个懒腰,说道:“到底在哪儿呢?” 那些光斑只是在地图上看着小,实际上至少有数百里方圆,要查清楚那十几个光斑很难。 说话的时候,她前仰后合,银铃微动,噘着小嘴,就像受了委屈的普通蛮部少女。 井九看着她雪白的肚子,心想不喝酒多好。 南忘注意到他的视线,说道:“你想……” 井九不想死,也不想摸,指着图上某个光斑说道:“在这里。” 南忘顿时忘了前面的事情,问道:“为什么?” 井九指着海边那个村庄说道:“按照正常的移动速度,他现在最可能到的地方就是这里。” 南忘心想雾岛老祖的境界堪称深不可测,如剑仙般数千里来去自如,什么叫正常的速度? 井九说道:“如果南趋泄露出来一丝气息,便会被青山剑阵查知,所以他一定是找到了某个方法可以暂时屏蔽气息,就像萧皇帝那样。但不管是何种方法,他都不能动,不然便一定会泄露气息。” 朝天大陆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动静如一。 就算是他学会了幽冥仙剑,也只能做到无限近似。 既然南趋绝对不能动,便只能让别人来送,而且为了不引起修行界注意,只能用最普通的方法运输。 把南趋送进朝天大陆深处的人是谁?肯定不是西海剑派,因为青山宗一直盯着那边。 井九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知道另外一个事实,说道:“他在棺材里。” 南忘想着先前施展通神术时感应到的那道阴暗气息,神情微变。 …… …… 一辆载着棺材的马车,前些天一直在官道上向北进发。 棺材是老棺材,一看就知道养的极好。 驾车的那位少女同样养得极好。 那少女身形娇小,容峰娇媚,穿着白色孝衣,更显娇俏,引发了很多恶人的兴致。 但那些恶人哪里知道,那个少女曾经是不老林里的真正恶人。 南筝不敢随意杀人,但想摆脱这些人还是很容易。 十余日后,她驾着车来到了一片莽莽野山里,山道已经到了尽头,崖外远处隐见城廓,却是数百里外的事情。 这里的山脉里连一丝灵气都感应不到,真正荒芜到了极点,她猜到应该是益州周边的那片野山。 这片野山人烟稀少,更没有什么修行宗派,只有当年禅宗为了清理毒瘴而创建的宝通禅院,还留在这里。 南筝没想到在这片野山里居然有一座庙。 还是她曾经很熟悉的、却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的部落里的山神庙。 这里离鹿山至少有数千里远,为何会有部落里的庙? 山神庙很旧而且很小,把棺材抬进去后,便只剩下很狭窄的空间,勉强可以躺下。 当她转身望向那口黑棺材时,心里的诡异感觉更加强烈。 黑棺材里没有任何气息,里面的那位老祖仿佛真的死了。 她不知道老祖来这里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这里等多久,却根本不敢离开。 夜色来临,野山如墨,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连野兽的叫声都没有。 南筝是不老林的高手,自然不害怕野兽,却害怕这种安静。 她在山神庙的石像下找到一些油,倒进庙外的灯笼里。 灯笼已经残破却还能点亮,而且居然是红色的。 红暖的灯光照亮破庙。 看着有些喜庆。 也有些恐怖。 …… …… (手机上传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写了一堆感言,烦,不写了,修改过了,损失了很多本章说,惨。) 第五十一章最擅长挖洞的人 忽然洒落的红光让南筝有些吃惊,接着发生的事情,更是令她恐惧。 一道淡渺的气息从神像底部生出,迅速笼罩了整个破庙。 她身上的那些银铃无风而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谁在施展部落巫法,竟是如此强大? 南筝更害怕的是,这些铃声会不会惊动黑棺材里的老祖,老祖如果迁怒于自己,那该怎么办? 咯吱一声轻响,黑棺材的棺材盖缓缓移开,露出了一条小缝。 南筝回首望过去,险些昏倒。 不知何时,黑棺材的前方多了一个人。 那是个小孩子,穿着对襟衫,梳着髻,身形瘦小,脸色苍白。 小孩子把手伸到空中,牵起道那种极微渺的气息,送到鼻前闻了闻,发出苍老的声音:“伪神的味道。” 很快那些微渺的气息便消失了。 小孩子什么都没有做,坐在棺材上,看着远处青山的方向。 南筝的脸色比他更加苍白,心想这是什么东西,真是见鬼了。 小孩子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你想的没有错,我就是剑鬼,你可以称我为剑鬼童子。” 南筝当然知道剑鬼是什么,可是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剑鬼? 不管是剑鬼还是元婴在本体消失之前都没有自主的智识与灵魄,可坐在棺材上的那个童子明显不是这种。 “把我守好,不要让那些野兽吵醒了我。” 剑鬼童子说完这句话便飘了起来,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群山之中。 直到很久之后,南筝才稍微冷静了些,挪动着有些僵硬的脚步来到黑棺材前,紧张地向缝里望去。 南趋枯瘦如木的身躯,还在棺材里,没有任何气息,就像是早就已经死了般。 …… …… 水月庵前有道缓坡,坡下有株极大的桃花,花瓣随风而落,如雨一般,两个少女正在桃树下说话。 “我的天人通练得太差,庵主前些天才替谁算过,还要半年时间才能再算,太上长老已经很久不见客了。” 连续三句话都是拒绝,甄桃很是抱歉,小脸微红说道:“过冬师姐性情怪异,她在养伤,我根本不敢递话……” 当年在朝歌城,水月庵的莫惜与不老林勾结意图暗杀赵腊月,事败之后她被过冬斩去四肢,扔在了赵府门口。 现在莫惜还活着,被养在山那边的一个村子里,庵里有人偶尔会过去看望。 甄桃听师姐们形容过她现在的惨状,对过冬师姐有着极大的惧意。 “没事。”白早微笑说道。 她已经猜到过冬前辈是谁,自然不会勉强甄桃。 她这次来水月庵,本就是因为过冬前辈的交待。 那年裴白发落海而死,苏子叶背叛,何霑心灰意冷,可是西海这个局并没有结束。 通过童颜师兄,她知道了过冬前辈对自己的寄望,所以想来水月庵见见她,顺便请庵里的前辈算一下此行前景。 不能算就算了,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尽力便好。 希望师兄那边也一切安好。 白早与甄桃告别,转身向山下去走,来到山底,才发现肩上落着几片花瓣。 她忽然想起那年朝歌城的井宅,庭院里有棵海棠树,他在书房里看着花瓣雨里的她,似乎有些欣赏。 办好此事,青山除了大患,修行界就此太平,井九这么懒,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 …… 碧蓝的西海上生起一道白线。 童颜在海面上行走。 井九没有忘记对他的承诺,把青天鉴送到了大原城外的三千庵堂,然后让老尼姑把他放了出来。 青天鉴没有被童颜系在背后,难道是放在了某件空间法器里? 如果是这样,为何他在果成寺与冷山的时候没有用过? 天空里生出数十道白线。 西海剑派弟子驭剑而至,把他带去了坠仙岛。 崖畔的巨窗可以看到无穷碧海、千年浪花。 西海剑神转身望向童颜,面无表情说道:“你以何物来投?” 童颜说道:“青天鉴。” 这是谁都能想到的答案。 没有天阶法宝,有谁愿意承受被中州派怀疑的代价? 西海剑神说道:“你要什么?” 童颜说道:“活着。” 西海剑神说道:“你如果不偷青天鉴,也能在中州派活着,而且能活得很好,所以这个理由不成立。” 不擅长阴谋的人不意味着不聪明,只是像他与景阳这样的人不愿意在修行之外有半点分神。 如果童颜无法给出合适的理由,西海剑神绝对不介意把他杀了,然后把他的头颅送去云梦山。 “所以我不会把青天鉴给你。” 童颜说道:“听说太上玄功有本副册在西海,等我学会之后,会请鉴灵出来与你见面。” 怎样才能活着?不能指望别派的收留,只能尽快提升自己的境界修为。 童颜的要求很合理,给出的补偿听着却有些少。 西海剑神却流露出欣赏的神色,说道:“你比洛淮南强多了。” 到了他这种境界,青天鉴里的幻境悟道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真正珍贵的是鉴灵。 青天鉴灵如果真是天宝真灵,那就是朝天大陆数万年来唯一的存在。 这种崭新的生命形式,对西海剑神这种已至巅峰的大物来说,可以带来很多感悟与契机。 童颜被关进了少明岛的石室里,除了清水,石室里便只有一份抄录的太上玄功副册。 什么时候他学会了太上玄功,便可以离开。 有些奇怪的是,童颜没有立刻翻开那本副册,而是对着石壁发呆,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就像几年前在洛淮南留下的那间洞府里,他对着石壁,听到了青儿呼救的声音。 青儿从他的衣袖里飞了出来,在狭小的石室里快速飞了几圈,满意说道:“这里倒是安全。” 童颜依然盯着石壁。 青儿飞回他肩上坐着,忽然担心说道:“可是西海剑神如此强大,看着又很贪心,万一见面后,他想硬抢我怎么办?” 童颜还是没有说话,继续盯着石壁。 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无形的地图。 这地图并非真实存在,而是他脑海里的记忆。 天下棋道第二的他,也拥有着难以想象的记忆力。 地图是苏子叶画的,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各种阵法与机关,地图上的那根红线,通往少明岛某个隐蔽的洞府。 童颜忽然解下衣服,走到石壁前方开始挖洞。 青儿赶紧用小手蒙住脸,透过指缝看着他问道:“你要逃走吗?” 西海剑派的山门大阵在远处,少明岛的防御阵法在外面,他只要不往外挖,就不用担心会触动阵法。 但如果不往外挖,他就算挖一辈子,也没办法逃出去。 童颜说道:“我要去一个地方。” 时隔数年,童颜再次开始挖洞。 不过这次他挖洞需要的时间会少很多,因为他对这种事情已经很熟悉,而且他要去的地方就在少明岛上,离这里不远。 挖出来的地道里没有光线,自然也不知道日夜。 童颜从地底钻了出来。 青儿的速度比他更快,在这间洞府里绕了几圈,确认没有任何机关,也没有窥视的法宝,说道:“安全……但有个很奇怪的东西。” 童颜走到洞府深处,望向那把剑。 那剑体形细长,气息清冷淡渺,一看便知绝非凡品,正是初子剑。 青儿看着那把剑,惊呼说道:“这把剑真好!” 这甚至可以说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一把剑,只比井九差些。 但她现在不喜欢井九这个坏人。 童颜看着初子剑,沉默不语。 八百年前,南趋重返朝天大陆,就是靠着这把初子剑,杀死了无数强者,偷袭了青山宗的道缘真人。 道缘真人毁了南趋的道树,也把初子剑夺了过去,后来不知为何流落到了皇宫里。 神皇通过金明城把初子剑给了赵腊月,在桂云城,赵腊月与柳十岁联手杀死洛淮南时,用的就是这把剑。 然后这剑到了柳十岁手里,又被西王孙抢走,结果谁曾想到,神皇早已在这把剑上留下了烙印。 裴白发在暴雨里破关而出,以初子剑为引,万里一剑重伤西王孙。 初子剑跌落凡尘,被过冬拿走,又在宝通禅院的菜园里交给了桐庐。 最后桐庐死了,初子剑重归西海。 这把剑有着太多传奇的故事。 奇妙的是,最近这些年发生在初子剑上的故事,童颜恰好都知道,甚至与他有关。 现在他准备用这把初子剑再写一个怎样的新故事? 问题是初子剑上有神皇留下的烙印,还有剑神布下的禁制,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无法抹灭,自然也无法带走。 那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只是想看看? 青儿看了他一眼。 童颜没有说话,走到角落里坐下,开始等待。 他不知道要等多久。 也许十几天,也许很多年。 不过无所谓。 就像那年一样。 …… …… 就在童颜藏身的洞府数里外,有一间更大的洞府。 这两间洞府都是少明岛上最重要的地方。 阴三与玄阴老祖走进洞府,看着四周的典籍,确认了阵枢就隐藏在里面。 接着便是要找到初子剑了。 玄阴老祖走到石壁前,便准备挖洞。 阴三看着渐渐枯萎的右手,平静说道:“不用。” 玄阴老祖得意说道:“真人,不用担心会触动阵法,我最擅长挖洞了。” 是的,最擅长挖洞的人从来都不是童颜。 按速度算,他不如井九。 按精度与熟悉度来说,他又怎么比得上被青山剑阵逼得不见天日,在地底挖了三百多年洞的玄阴老祖? 阴三收回右手,微笑说道:“不用挖,等阵枢破掉那日,我们走过去拿走就好。” 如果以阴谋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上最擅长挖洞的其实始终都是他。 …… …… (昨天那章更新出了问题,临时用手机发上去的,把感言都弄没了,真是生气啊,今天比较高兴,又带外甥女去滑雪去了,当然,我在酒店里码字,值此高兴时刻,我一定要高歌一曲:呐呀呐,呐呀呐,是的,最擅长挖洞的就是我!) 第五十二章什么我都有预感 (黄阿狗你好,我还是用了这个章节名,本来这章想叫:让我们一起听猫叫……窗外传来鞭炮声,提醒我要过年了,啊,要放假了,真舒服啊,期待中。) …… …… 三百三十年前,人族修行者与雪国高阶生物在兰陵雪原发生了一场强者之间的战争。 从那之后,修行界便再没有过真正的战争。 那些宗派之间的争斗、正邪两道之间的厮杀只能算作是战斗,云台之役的规模与强度也远远不够。 但青山宗与西海剑派之间必然会迎来一场真正的战争。 既然是战争,自然要进行完善的准备与战前分析。 如果说西海剑派以剑神为帅,真正的杀着还是南趋。 事实上,青山宗对这第一位遁剑者已经研究了很多年。 在数百年研究的基础上,他们试图确定南趋封闭气息、避开青山大阵的方法。 井九的那位巨人朋友接触过南海雾岛上的那些雾,确认那些雾是岛上的天生奇物,离岛太远便会渐渐消散。 所以南趋用的肯定不是这个方法。 通过对南趋的出身、以往的功法以及性情智慧进行了极为复杂而仔细的推演计算,适越峰累昏了两位长老,青山宗最终得出一个可靠率在九成以上的结论——南趋用蛮部的山神拘魂大法把自己炼成了一具活尸。 活尸没有半点生机,所以能避开青山大阵的搜索。 到需要的时候,南趋会醒转过来,在最关键的时刻,在青山大阵启动之前,向柳词或者元骑鲸发出致命的一剑。 南忘出身南蛮部落,对这些巫法比较熟悉,所以柳词才会建议井九带着她同行。 她有些不悦,低声喝道:“既然知道他在棺材里,为什么不从这条线索去查?” 井九说道:“棺材太多,根本无法查清楚。” 南忘怔住了,不理解怎么会有很多运棺材的车,难道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死吗? 井九看着她的神情,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与柳词最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理解为什么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死去。 直到卷帘人送来数据,他们才知道,朝天大陆平均每年会有一千多万人死去,而他们要查的那片区域则是三百多万。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要查的地方每天都会有一万具棺材被打开,然后合上。 其实这是常识,只不过修行者的寿命太长,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 …… 南忘与井九离开了鹿山,向西而去,来到离益州数百里的那片大山里。 这时候已经是夏天,山里不觉清凉,反而更加闷热,加上没有半点灵脉,难怪人烟如此稀少。 宝通禅院的高僧拿出极其珍贵的、从春天保存到现在的红菜苔招待了两位贵客,但没有什么线索。 离开禅院的时候,井九专程绕到那间菜园里看了看,也没有什么发现。 白猫蹲在他的肩上,忽然对着东北方向的天空喵了一声。 南忘毫不犹豫驭剑而起,向那边飞去。 井九随之而起,却生出一道非常不好的预感。 带着白猫同行,不是为了安全,而是为了闻味,整座青山说到鼻子好使,除了尸狗就是它了。 布满瘴气、到处都是野树、却依然让人觉得荒凉的大山里,没有道路,也没有什么人迹。 白猫蹲在他的肩上,抬着头不停地嗅着,时不时地轻轻喵一声。 井九与南忘听着猫叫,不停地改变着方向,渐渐深入大山。 暮色来临,白猫打了个呵欠,摆了摆脑袋,尽量让自己清醒些,然后喵的一声,提醒他们应该还在前方。 南忘觉得它现在虎头虎脑的样子比以前那种凶神恶煞的模样可爱多了,伸手想要摸摸它的头。 白猫哪里会让她的手落自己身上,张开血碗小口,露出比飞剑还要锋利的小尖牙,发出低吼,便要咬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它忽然神情骤变,以极快无比的速度从井九肩上爬了下来,钻进他的衣袖里,再也不肯出来。 南忘看着井九微微颤抖的衣袖,沉默不语。 井九望向前方的山野,神情极其凝重。 找到了。 …… …… 山野深处有条被荒草掩埋的旧道。 旧道尽头有一间破旧的小庙,庙前挂着一个灯笼。 破庙里有具黑棺材。 一位少女从庙里走出来,身着短裙,浑身缀着银铃,行走时却没有什么声响。 那名少女把庙外的灯笼点燃,红光照亮破庙,刚好夜色来临。 十余里外的某处山崖上,井九收回视线,望向南忘。 那名少女与南忘很像。 “当初为了清理干净南趋后人的影响,我让族里杀了不少人,但还是逃了些出去。” 南忘看着走回庙里的那名少女,面无表情说道:“她应该叫南筝。” 说完这句话,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酒壶开始喝酒。 喝酒不是因为看到南筝有所感慨,而是因为畏惧。 南驱应该便躺在那具黑棺材里。 她是青山宗的清容峰主,破海上境的真正强者,但在对方眼里算什么? 井九看着她说道:“你应该少喝些酒,多练些剑。” 南忘的天赋悟性都很好,如果愿意把喝酒、唱歌、伤春、悲秋的时间多花些在修行上,只怕早就已经修至破海境巅峰。 当年他和柳词都认为南忘是继方景天之后最有可能通天的人选,现在她却已经被广元真人越了过去,在他看来这当然很可惜。 南忘心想这厮难道是被那口黑棺材吓糊涂了,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 井九也有些意外她居然没有问自己想不想死,猜到她这时候很紧张,指着远处那座破庙说道:“庙里的神像是谁?” 这座破庙明显是南蛮部落神庙的制式,庙里的神像却不是南忘的模样,明显要高大很多,脸上的漆早已斑驳脱落,却依然给人一种冷酷好杀的感觉。 南忘说道:“应该是南趋本人。” 八百年前,南趋便是南蛮部落的真神,他的境界与身份也当得起。 只不过随着他被青山剑阵逼入雾岛,时间流逝,他早已被绝大多数部落子民忘记。 这座破庙极有可能就是他的最后一座庙。 想到这种可能,南忘再次举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 井九感受到衣袖里的颤抖,知道阿大还在害怕,隔着衣服摸了摸它以表安慰,然后对南忘说道:“不用怕,有我。” “你又不是你师父,说什么屁话。” 南忘擦掉唇角的酒水,面无表情说道:“把这里守好,我去通知掌门。” 井九说了声我来,便盘膝坐下。 白猫不知受到什么惊吓,从他的衣袖里钻了出来,爬到他的肩头,伸出猫爪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衣袖无风而动,一道剑镯自井九手腕脱落,遇风而解,变回弗思剑本体,化作一道血线,消失在了最后一抹暮色里。 南忘看着那道渐渐消失的血线,觉得好生奇怪。 那年试剑大会,她与其余诸峰长老亲眼看到井九的先天无形剑体,确定这是个不世出的剑道奇才。 可是这个家伙才多大,修剑才几年,怎么就能够剑游了?而且弗思剑不是景阳留给赵腊月的剑吗?为何你也能用? …… …… 夜色笼罩野山与破庙,那盏红灯笼愈发醒目。 黑棺材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庙里,给人一种诡异而可怕的感觉。 十余里外的山崖间,南忘与白猫盯着那座破庙,视线没有移开过。 他们一站一趴,与周遭的秋树荒草融为了一体。 一夜时间很久才过去。 朝霞映红天空。 井九睁开眼睛。 剑游已经结束,弗思剑却没有回来。 南忘很清楚弗思剑的速度有多快,完全想不明白。 知道南趋在这里,青山宗应该全力来攻,为何连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井九起身望向晨光里的那间破庙,说道:“我告诉他们南趋在这里,但没有让他们过来。” 南趋确实是用山神拘魂大法,把自己变成了棺材里的死尸,但绝非于此。 黑棺材里的那具死尸没有任何气息,就像是真的尸体,可井九总觉得那具尸体少了些什么。 那盏有些诡异的红灯笼让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红灯笼是用来召魂的。 南趋的魂魄走了? 玄门正宗修行者的魂魄是元婴,剑修的魂魄是剑灵,现在的朝天大陆更习惯称之为剑鬼。 这个习惯便是源自当年南趋的鬼剑道。 黑棺材里那具死尸没了魂魄,便意味着南趋的剑鬼不在。 换作别的修行者一定会认为,剑鬼不在,那就是真的死亡,即便那个人是南趋。 但井九知道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剑鬼可以单独存活。 他相信南趋这样的老家伙,如果真的死亡必然会震动整个天地,绝对不会这般悄无声息。 南趋的剑鬼必然还活着,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井九没有让柳词与元骑鲸过来,是担心南趋的剑鬼去了西海。 如果真是那样,青山必须把全部的力量投到西海去,才有可能不出意外。 …… …… 南忘不明白掌门师兄与剑律师兄为什么要听井九的意见。 如果南趋从棺材里醒过来怎么办? 她看着那座破庙沉默不语,脸色有些苍白。 白鬼大人是青山镇守、通天初境大物,可就算与她联手,也不可能是南趋的一剑之敌。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少女走出破庙,把那盏红灯笼吹熄。 “按照我的推算,棺材里的那具尸体不会醒来,所以我们是安全的。” 井九说道:“我们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毁掉那个灯笼以及棺材里的尸体。” 白猫可怜兮兮地喵了一声,心说这种事情我可不敢做。 南忘冷哼一声说道:“要来你来。” 井九想着那道不好的预感,说道:“有道理,你们先走,我在这里等着。” 第五十三章剑舟出青山 如果真如井九判断的那样,棺材里的南趋不会醒过来,那么他就只是一具尸体,可如果他醒来,那便是一位剑下无敌手的半仙。怎么选看起来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南忘转身向深山里走去,白猫的速度比她更快,化作一道白影,瞬间消失不见,而且还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井九没有在意,这本来就是他的建议,而且他没有信心棺材里的那具尸体真的不会醒来。 朝阳越来越高,天空越来越蓝,山色越来越清楚。 荒山离海不远,雨水却不多,生命种类很少,甚至比冷山都远远不如。 冷山看着荒芜,事实上地底有着极其丰富的火脉与暗河,不知道生存着多少野兽与妖物。 不过可能正是因为太单调的原因,这里秋色反而更加好看,更加浓烈,金黄的树叶与火红的树叶依据高度,整齐的排列着,就像是画笔涂出来的色带。 井九收回视线,望向自己的右手。 当年在西海,剑西来一剑隔着数十里的距离把他的身体斩成两截,其后随意一剑又让阿大付出了受伤的代价。 这些年的他正值巅峰境界,确实配得上剑神的称号,而不像过去那些年被曹园衬得有些黯淡无光。 南趋是他的师父,境界实力更是深不可测。 但这些都不应该成为问题。 柳词是青山宗的掌门真人。 他是青山的最强者。 那就必然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 不管是剑西来还是南趋,都不应该是柳词的对手。 问题在于,柳词没有剑。 那年景阳真人飞升,他把剑西来逼回了西海,没有杀死对方,那年云台之役,他与剑西来对了一剑,在海空之上平分秋色,都是因为他没有剑。 如果南趋以剑鬼战之,没有剑的柳词能够应付得了吗? 井九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知道柳词也是这样希望的,但他不想接受。 那道不好的预感,似乎在不断地警告他,如果接受了柳词的请求,一定会出问题,他会后悔。 野草无风而动。 南忘拎着白猫的颈走了回来,对他问道:“按照你的推算,他醒来的可能有多大?” 井九伸手把白猫接了过来,再次算了一遍,说道:“不超过一成。” 白猫轻轻喵了一声,很是委屈的样子。 井九当然知道南忘没办法把它抓回来,它回来是想回来,或者说不好意思离开。 果成寺的事情给它带去了很多烦恼,比如赵腊月不再抱它,比如顾清与元曲的态度变化,教训很深刻。 至于南忘为什么会回来……井九发现她的鬓角有些微湿,猜到她去溪里洗了一个澡。 南忘喝酒喝的开心之后就喜欢唱山歌,不方便唱山歌的时候便喜欢戏水,看着溪与湖便要脱光衣服跳进去。 很多年前她就喜欢这样做,弄得柳词没办法,只好把碧湖峰顶的湖划给她做了禁地,直到她接任清容峰主才撤消。 “九成啊……那确实很高了。” 南忘确实已经喝高了,又拎起酒壶灌了一大口,说道:“应该没事。” 井九说道:“有我没事。” 南忘转头,睁着明亮而大的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是井九第三怕的事情。 他转头,避开她的视线望向十余里外那座破庙。 “你到底是谁呢?”南忘问道。 井九知道她猜不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就像过冬开始的时候也猜不到。 都是一样的道理。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我还是建议你们离开。” 南忘说道:“你还记得道州城里那辆马车吗?” 盛夏的时候,他们在世间找寻南趋藏身的线索,那辆马车直接冲到湖边,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那个医生没有隐藏自己的身份,是因为那片湖是东山派的禁地,没有人能靠近。 东山派是程家支持的地方门派,而程家是适越峰的一个不起眼的外家。 类似的情况很多,尤其在天南。像宝树居这样的商家至少有数十家,像顾家这样的大族也有六七家。南蛮部落也是全靠南忘撑腰,才能在这片闷热的大山里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朝廷从来都没想过征收赋税、徭役。 她在井九眼里是个酒鬼,在南蛮部落里却是真神。 如果青山倒了,这些都将不复存在,这些普通人都可能会死。 这就是理由。 所以南忘不能离开,白猫不会走,井九更如此。 …… …… 剑光照亮青山的天空,带来了不祥的血色与战斗的信号。 那道血线从天光峰落在神末峰,在赵腊月的手里变回弗思剑的模样。 她把弗思剑插入地面用力一转,开启了神末峰的禁制,然后向崖外走去。 崖外的云海上停着一只很小的剑舟,数名适越峰弟子正躬身相迎。 元曲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带着平咏佳跟了上去,崖下传来猿猴们送别的声音。 这只剑舟确实很少,只能容纳数十人,但极为奢华。 平咏佳看着舟首的破罡小剑阵,吃惊说道:“这要来回西海一趟,得消耗多少晶石?” 元曲说道:“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平咏佳还是觉得太过浪费,说道:“我这种境界水平糟糕的弟子坐剑舟也罢了,为何师长们不驭剑?那可要更快些。” 元曲心想你也是井师叔亲自选中的弟子,怎么就能这么白痴? “我来问你,是驭剑舒服还是乘剑舟舒服?” 平咏佳理所当然说道:“当然是后者。” 元曲没好气说道:“那你准备让师长们辛苦驭剑,自己在舟里睡觉?” 其余诸峰的长老与弟子也在登舟,只不过那些峰里的人数要比神末峰多很多,剑舟自然要大很多。 上德峰寒雾四散,剑舟在其间若隐若现。 元骑鲸已经率先登舟,迟宴、段莲田等长老在安排弟子的位置。 玉山师妹被护得极好,位置离剑律大人最近,四周到处都是师兄,相信就算剑舟毁了,她也不会出事。 碧湖峰顶湖水乱荡,生出无数雪浪。 成由天带着数十名剑修登舟,今日才知道原来湖水的味道有些咸。 两忘峰的弟子们也在登舟,剑光闪动,衣袂飘舞。 过南山等人刚从雪原归来不足百日,便又要踏上战场。 适越峰的弟子们也在广元真人的带领下登舟。 那道终年雾气缭绕的石梁上响起一道清鸣。 一道黑影破雾而起,却没有落在适越峰的剑舟,而是落在上德峰的剑舟上。 看着那只模样寻常、尾翼妖艳奇长的锦鸡,上德峰弟子们吓了一跳,然后才猜到它的身份,赶紧躬身行礼。 玉山师妹睁大眼睛,心想阴凤大人原来这般好看啊。 迟宴与段莲田却在想着,连镇守大人都离了青山,看来这次掌门真是要灭了西海啊。 …… …… “小四,你就在青山好好看家。” 柳词对着昔来峰传话,没有再看方景天一眼。 方景天在想什么他很清楚,今日这声小四算是提醒也算是警告。 他走到石碑前,伸手取下承天剑鞘,沉默片刻后说道:“师叔还是没有做出决定。” 元龟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不是废话,谁愿意给自己脖子上套根绳子? 他可不是那只笨鸡,更不是笨蛋。 柳词没有再说什么,手指轻弹。 一声剑鸣。 响彻青山。 十七艘剑舟缓缓离开各自山峰,向着天空飞去。 大阵开启,秋雨微落,剑舟破云而出,向着遥远的西方飞去。 所有人都出动了,甚至包括洗剑阁里那些刚入门、还没有来得及承剑的少年少女们。 现在的青山只剩下方景天、神末峰山坡上的那匹马与猴子,剑狱里的那只狗与囚犯。 …… …… 朝霞里。 十七艘剑舟杀向西海。 何其壮观。 最前方、也是最大的那座剑舟上。 柳词站在舟首,长须迎风而飘,袍袖翻飞,仿佛仙人。 数十份剑书已经投往朝天大陆各处——伐西海。 堂堂正正。 正大光明。 这就是青山做事的风范。 当然还有个原因。 柳词没剑。 如果不坐剑舟,会飞得比较慢。 …… …… (本来想明天写一章再开始休假,但断在这里感觉更有美感,所以临时决定,明天大年三十就开始休息啦,今年的假期比去年要短,比前年要长些,正月十五的时候,准时回来与大家见面。明天会在微信公众号里与大家聊几句天,就不在这里啰嗦了。在这里认真地祝大家身体健康,新年快乐。我是真的很爱你们的,虽然我不能具体知道你们谁是谁,但总之过去的一年感谢大家了,即将到来的这一年里,我们都好好的,继续开心地混日子吧。) 第五十四章一人出而天下惊 (前情提要,井九和南忘在某片荒山里盯着雾岛老祖南趋的肉身,青山宗开着十几艘剑舟去镇压西海,阴三与玄阴子在西海少明岛上找剑,童颜已经先找到了,西海之战的大幕正在缓缓开启,各方面的反应令人着急……祝大家节日快乐。) …… …… 随着柳词的数十封剑书投往朝天大陆各处,那个消息很快便传播开来。 太平真人出了死关,如今在西海,青山宗前去要人。 与雪姬一事不同,这一次青山没有做任何隐瞒,也没有挑选告知的对象,近乎于诏告天下。 听到这个消息,世间的反应各不相同。 有人用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这位太平真人是青山宗的前代掌门,为寻求飞升大道闭死关,当时青山曾经颁下过八百里禁,震动了整个大陆,只是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百余年,太平真人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难道他现在还活着? 如果这位真人还活着,为何会在西海?青山宗为何又要因为此事讨伐西海? 只有那些知晓内情的人才明白,青山宗的剑书不是在炫耀,更不是示威,而是……示警。 张遗爱收到消息后,连夜便进了皇宫,脸色难看至极,铁青一片。那年镇魔狱事变后,他便与师门中州派渐行渐远,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压力已经大到无法呼吸。施丰臣当年能在清天司的秘密宗卷里发现太平真人的名字,他作为清天司的指挥使,当然更加清楚三百年前这个祸害曾经在朝天大陆上掀起过多少血雨腥风。 来到夜宫深处,他跪在神皇身后,把青山剑书的内容以及清天司连夜做的预案说了一遍,却吃惊的发现不管是神皇陛下还是牛供奉都是那般的平静,难道说他们早就已经知道太平真人还活着的消息? 最早收到青山剑书的地方是果成寺。 禅子从雪原归来不久,蹲在窗边,借着天光盯着那堆木小棍,有些出神。 寺庙深处传来钟声,带起海风,却吹不散盛夏的烦躁。 他直起身来,回首望向数位果成寺长老,脸上没有任何稚意,难得地严肃而认真。 那年律堂首席渡海僧身死,已经牵出了很多秘密。 无论是住持还是他都没有对此发表过任何意见,那是他们给青山的尊重,希望青山能够自行处理干净。 如今青山宗既然传书大陆,挑明了太平真人还在世的消息,那么果成寺便必须给出明确的态度。 “请讲经堂的师兄们往西海走一趟,盯着青山。” 禅子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太平必须死。” 数位长老领命而去。 禅子轻拂僧袖,拂乱了那堆小木棍,赤着双脚走出禅室,来到那座石塔前。 静园已经修复,石塔还暂时寄放在这里。 禅子看着那座石塔,默然不语。 钟声渐渐停歇,海风也停了。 盛夏的时节,禅院却忽然变得极其寒冷。 青山宗伐西海,大泽与悬铃宗等盟友保持着沉默,水月庵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别的势力反应却是极为激烈。 不是替西海打抱不平,而是担心接下来会引发的惊天大乱。 白城那座小庙里没有响起刀圣的声音,但风刀教主离开后不久,居叶城便戒严了。 很多北方宗派召回云游的弟子,开启大阵,关闭山门。 朝廷命令神骑军南移,朝歌城气氛紧张。 一茅斋的反应最为直接,布秋霄带着数十名书生离开了千里风廊,乘学海苦舟而起,向西海而去。 朝天大陆震荡不安。 …… …… 有些奇怪的是,身为正道领袖的中州派却一直没什么反应,表现的过于平静。 那是因为白真人早就知道太平真人逃离了剑狱。 麒麟在果成寺受伤而回,她便有所怀疑,后来从苏子叶那里得到了确认。 这件事情是玄阴老祖通过果成寺里那位胖僧人告诉苏子叶的。 山谷里到处都是云雾,但比青山剑峰的雾要轻柔很多,也要梦幻很多,或者才会有云梦山这个名字。 清风徐徐地改变成云团的模样,牵起柔若无物的白缎,白早落到崖畔。 白真人看了一眼垂在她肘弯间的那根白缎,没有说什么。 她知道女儿被困雪原六年,必然有奇遇,这根天蚕丝的白缎便是证明,同时也是井九真实身份的证明。但那件事情没有证据,说出来也无意义,而且女儿若能与井九保有这种关系,应该会有好处,那么何必挑明? “我只知道太平真人曾经为祸人间,但真没想到引发如此大的动静。” 白早想着大陆各自传回来的消息,有些感慨,说道:“何至于此?” “你们还年轻,哪里知道当年多少人因他而死,又哪里知道如果让他活着,世间还会有多少人死去。” 白真人想着当年大陆上的那些灾难,也有些感慨,说道:“青山以为这样就能避掉责任吗?” 白早说道:“只要太平真人死了,自然便没有谁需要承担责任。” 白真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准备出发。” …… …… 青山宗讨伐西海剑派,没有隐藏行踪的意思,当然也没有办法隐藏。 十七艘剑舟在天空里平稳的飞行着,在群山与原野上洒下极大的阴影。坐在剑舟里不需要与罡风对抗,自然舒服,但青山剑修都是闲不住的角色,总会忍不住驭剑出去透透气,于是剑舟四周经常能够看到很多道剑光。 笔直的剑光伴着剑舟前行,画面很是壮观,自然醒目,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看得非常清楚,就像是永远不会坠落的流星群。 地面上的农夫与居民们看着天空里的画面,震骇的无法言语,绝大多数人都跪了下来,祈拜不停,直到那些剑舟与剑光消失在天际远处,人们才敢慢慢站起身来,不知道仙师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 …… 与西海最近的大宗派便是宝通禅院与昆仑派。 昆仑派掌门何渭乘着寒号鸟,带着数十名弟子向西海赶去。 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是最早抵达战场的人,但何渭莫名有些不安,让寒号鸟减缓了速度。 当他们来到西海的时候,天空一片阴云,无数乌云遮住了阳光,海水深如墨汁,看不清楚深处正在发生什么。 寒号鸟向着西海群岛飞去,忽然似是感应到了极大的危险,发出一声畏惧的鸣啸,转身向着高空飞去。 直到飞出数百里外,寒号鸟才停住身形,看着西海深处,眼里满是恐惧的神色。 昆仑派弟子们用了段时间才赶了过来,脸色苍白至极。 何渭举目向四周望去,才发现天空里到处都是修行者。 一茅斋的书生们来了,大泽与悬铃宗的人来了,果成寺的僧人也来了,还有很多宗派的人都来了。 来自数十个宗派的千余名修行者来到了西海。 这样的阵势较诸当年的云台之役,不知道大出了多少倍。 但没有一名修行者敢靠近西海群岛,绝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带着畏惧的神情。 无数道视线望向西海深处,望向那片被阴云笼罩的群岛。 忽然,阴云里落下无数道闪电,向着西海群岛斩落。 轰!轰! 黑色的海水翻滚不安,如同沸腾一般,生出无数泡沫。 坚硬的礁石被斩的粉碎,却来不及沉入海底,便被飓风卷起,漫天飞舞。 这样的画面实在是太过震撼,如同天罚一般! 阴云忽然散开,天光照在西海群岛上。 十七艘剑舟破云而出,以缓慢而不可阻挡的气势,向着西海群岛的最深处推进! 闪电,原来都是剑光。 第五十五章青山好强 十七艘青山剑舟在海面上飞行。 每个舟首都坐着十余名青山弟子。 他们闭着眼睛,驭使着飞剑向着海面发起不停歇的攻击。 数百里外那些修行者看到的电光,便是他们的飞剑。 剑舟有阵法防御,还有师长等真正强者坐镇,青山弟子不需要担心被攻击,只需要全力进攻,剑威自然惊人。 无论是坚硬的礁石,还是奋勇驭剑迎战的西海剑派弟子,在这些剑光下纷纷被绞成碎沫。 如此恐怖的飞剑攻击自然对剑元消耗极快,没多长时间,这些青山弟子们的脸色便变得苍白起来,迅速被扶走,换上别的青山弟子,继续驭剑攻击。 从始至终,海面上的剑光没有一刻中断。 适越峰事先准备好的丹药与晶石,在这时候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相信这些青山弟子的剑元应该很快便能回复。 如暴雨般的剑光不停歇地轰击着海面上的岛屿,声势极为惊人。 轰隆巨响里,很多小岛被直接削平,不知多少西海剑派弟子受伤身死,落入海中。 这里不是西海群岛的核心地带,山门大阵根本无法承受青山剑舟的狂暴攻击。 没有用多长时间,西海群岛最外围的百余座岛屿便被完全清空,或者被摧毁,或者选择了投降。 对那些投降的岛屿,青山剑舟没有继续攻击,分出数道剑光,用剑索把那些西海弟子暂时囚禁在岛上。 十七艘剑舟就像十七柄巨剑,斩碎身前的所有事物,在海面上前行。 所谓摧枯拉朽,不过如此。 …… …… 青山宗数百道飞剑穿梭不停,如海燕般不停飞舞,激起无数惊天巨浪,让天地间的气息变得极其紊乱。 没有修行者敢飞到西海群岛近处观战,万一被误伤,谁能承受得住? 隔着百余里的距离,除了布秋霄、何渭、果成寺讲经大士这样的强者,很难看清楚这场战斗里的所有细节。 绝大多数修行者只能看到青山剑舟在海雨天风里缓慢前行的画面,只能看到那些如电光般的飞剑。 但他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飞剑的威力,感受到风雨飘摇里的西海弟子们的绝望。 如果换成自家宗派,面对这十七艘青山剑舟的碾压式攻击,能够撑多长时间? 很多人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出答案,脸色更加苍白,眼里满是惊恐。 昆仑掌门何渭看着面如土色的弟子们,脸色很是难看,准备喝斥几句,却发现不远处别家宗派的修行者也是如此,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修行界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大战了,年轻一代的修行者完全没有看过。 今天的画面,确实容易给这些年轻弟子带来难以抹去的心理阴影。 而且何渭自己也有相同的感受。 青山剑舟的剑光没有一刻停歇。 他很快便计算出来这一战青山宗需要消耗的晶石与丹药数量,那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 除了青山宗,世间还有哪家宗派能够支撑这般狂暴的打法? 就算中州派可以,也不可能像青山宗这般疯狂。 青山宗很强,而且好强。 想到这点,何渭觉得好生无力,带着弟子们向不远处飞去,与别家的修行者们汇合。 “见过斋主。” 何渭来到布秋霄身前,抱拳见礼。 中州派的云舟在接近虚境的高空里,没有落下来的意思。 在场身份最为尊贵的自然便是一茅斋主布秋霄。 何渭感慨说道:“不管那件事情是不是真的,青山宗不问而伐,实在是太过霸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 布秋霄看着西海深处,没有说话。 云海苦舟上有数十名一茅斋的书生,其中有一名黑瘦书生抬起头来,看了何渭一眼。 这个时候,一名北溪门长老忽然惊呼道:“那座岛就是算天阁吗?” …… …… 西南的海面上,一艘青山剑舟来到某座大岛前。 这座大岛与先前那些岛屿明显不同,并不依靠西海剑派的山门大阵庇护,而是有自己的护岛阵法。 青山剑舟落下的那些剑光稍微凌乱了些,被那座阵法挡在了外面。 那座阵法带着极其玄妙的意味,甚至仿佛窥到了天道一角,再如何凌厉的飞剑,也很难直接攻击到岛屿的本体。 正是因为这种感觉,才会让那位北溪门的长老认为这座大岛便是传说中的算天阁。 算天阁是西海剑派的一个特别所在,当年由天近人一手打造,阵法确实不凡。 就在很多人以为青山宗的攻击被第一次打断,西海剑派方面能多撑一段时间的时候,又有新的变化发生。 那艘青山剑舟上响起一道沉静而平稳的声音:“结阵。” 数十道飞剑破空而起,在海面上织成一片网状的事物,其间有电光不停闪烁,看着极其明亮。 那片剑网向着那座大岛上飘落,很快便与算天阁的大阵相遇。 只听得噼噼啪啪一阵密集响声,天空里出现无数朵火花。 看到这幕画面,何渭的脸色有些难看,其余的修行者们更是震惊的无法言语。 直到这时候,很多人才想起来,青山宗的剑道当然天下第一,但威力最强大的还是青山剑阵! 飞剑难以直接破坏阵法,但青山剑阵呢? 当两座阵法相遇的时候,当然是强者胜,弱者灰飞烟灭! 狂风呼啸,海水被蒸发成白烟。 算天阁大阵瞬间被破! 那座大岛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欺人太盛!” 一道愤怒而暴烈的声音从岛上响起。 一道身影冲天而起,手里拿着一件法宝,散发出万千光毫,向着天空里如网般的剑阵冲去。 那件法宝不知道是何事物,竟然没被青山剑阵里的剑意割裂,就像要冲出渔网的大鱼一般,把剑阵拱出了一个隆起。 来人是现在的算天阁主祈莫赎,手里拿着的法宝来自白鹿书院。 眼看着剑阵便要被他撕破,天空里忽然响起咔嚓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从天而落。 海面生起无数波浪,潮水连绵不绝。 那道闪电穿过剑阵,准确地落在祈莫赎手里的法宝上! 轰的一声巨响。 祈莫赎如被真正的雷电击中,身体骤僵,冒出无数道白烟,就这样落入海中,不知生死。 那件法宝果然不是凡物,竟没有被这记飞剑斩坏,但失去了主人,自然威力不再,竟是被青山宗用剑阵拖回了剑舟之上! …… …… 那道闪电无比明亮,就连百余里外的海面都被照亮。 看到这幕画面的修行者们都惊呆了。 眼看着西海剑派能够扭转一下局面,谁能想到,转瞬之间祈莫赎便被重伤落海,那法宝居然都被青山宗夺了去! 青山宗的攻势继续,剑舟降临那座大岛上。 潮水应剑意而至,不停扑打着岛崖。 数十道剑光不停落下,轰隆之声不曾断绝,大岛上的建筑瞬间被摧毁。 对观战的修行者来说,后续已经不再重要,他们仍然想着先前那道如真正闪电的一剑…… “好强的一剑……” 那位北溪门长老敬惧至极,喃喃说道:“这是什么剑?难道是柳词真人亲自出手了?” 有很多修行者也在猜测,心想那位西海强者手执重宝居然被一剑斩落,出手的不是柳词真人,就应该是元骑鲸大人了。 “这是潮来剑,用的是八方剑诀。” 何渭的脸色有些难看,说道:“出手的是成由天。”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议论声都消失了,修行者们觉得好生不可思议。 成由天是青山宗的碧湖峰主,成为破海境强者没有多少年时间,是青山宗最弱的一位峰主。 当然这里没有把赵腊月这个异类算进去。 可就是这位最弱的峰主,居然剑落如雷,秒杀了祈莫赎! 其实成由天的境界实力比祈莫赎强不了太多,只是祈莫赎的法宝被青山剑网所缚,而成由天蓄势已久,又有碧湖峰弟子的剑阵为引,数千道潮水便如一座大山,剑落便如海山倒塌,祈莫赎哪里挡得住? 某艘青山剑舟也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抵抗。 那座岛上有一座黑石山,西海剑派的弟子凭借着山里的洞窟与剑舟上的青山弟子们激烈地交手。 飞剑不停对轰,无数道剑光在天地之间交会,绽发出夺目的光彩。 偶有漏过的飞剑,在那座山上与剑舟的底腹,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青山弟子有剑舟保护,西海剑派弟子也有黑石山保护,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忽然有两道飞剑从剑舟里飞出,带着一黑一白两道剑光,直接轰在了那座黑石山上。 那座黑石山极其坚硬,又有阵法加持,即便是青山弟子的飞剑直接砍中,也只能带出一些石屑。 然而这两道剑光竟是直接贯穿而过,然后在山腹里交会,直接把这座山给斩断了! 伴着轰隆的巨响,黑石山缓缓倒塌,西海剑派弟子们惊呼连连,驭剑向着海面上逃去。 远处的修行者们看到这幕画面,再次震惊无语。 那位北溪门长老声音微颤说道:“太强了,这总是元真人的三尺剑了吧?” 他没有看过三尺剑,只是想着元骑鲸是青山剑律,出名的刚正不阿,上德峰又以黑山白雪闻名,与这两道剑光倒有些相合。 而且一剑斩断石山,这般恐怖的威力,除了元骑鲸这等大物,还有谁能做到? “是天光峰的墨池与白如镜。” 布秋霄面无表情说道:“都是破海境的强者。” 众人再次沉默。 …… …… 西海群岛深处。 忽有一位强者飘然而起,携海雨天风而至。 这是西海剑派的长老,在破海境已然深修多年。 看到这幕画面,观战的修行者终于来了精神。 剑舟轻动,一位青衣道人忽然出现在空中,拦住了那位西海剑派长老的去路。 清丽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其间忽然出现六道剑光。 回日剑。 六龙剑诀。 剑光轻闪。 那位西海剑派长老从中断成两截,向着下方坠落。 青衣道人飘然回到剑舟里。 天地间一片安静。 观战的修行者们震惊无语。 何渭脸色铁青,心想即便是自己,也挡不住这一剑。 布秋霄沉默想着,如果自己没有龙尾砚在手,最多也只能与这青衣道人打成平手。 静寂的海面上忽然传来两声轻响。 那是西海剑派长老两截尸身落入海中的声音。 修行者们终于从震惊里醒过神来。 青衣道人是谁? 这是什么剑? 好强。 就连何渭与布秋霄也不知道这位青衣道人的身份。 没有人再敢猜测,对青山生出更多敬畏。 所有人都知道,青山剑宗很强。 问题是,这位青衣道人如此之强,为何却是无人知晓? 难道青山宗已经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布秋霄回首望向苦舟里那位黑瘦的书生。 这位黑瘦书生自然是柳十岁。 柳十岁说道:“是适越峰的广元真人。” …… …… (我去年设计这段情节的时候,便最喜欢青山剑舟的打法,宇宙飞船发射激光,横扫地面,遇着防御紧固的要塞,便开启激光大炮一炮轰过去,实在是太爽了。) 第五十六章山中贼都是青山贼 “原来是他。” 布秋霄若有所思说道:“听闻他早就已经到了破海境巅峰,今日看来确实不凡。” 他当然听说过这位青山适越峰之主,只是这位真人行事向来低调,这些年一直在闭关,二人没有朝过面。 何渭等宗派掌门默默点头,那些普通弟子则是根本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依然处于震惊与茫然之中。 青山宗居然还有如此可怕的强者? 近处的那片海面再生狂澜。 那艘青山剑舟飞得离海面极近,出现的剑光也极少。 海面下方忽然出现数十道阴影,应该是西海剑派驯养的海妖。 一道血红色的剑光破海而入,在海水里高速穿行,带出沸腾的水汽与无数道鲜血,然后折回。 隐约可以见到,那些阴影已经崩解,正在向着海底沉落。 这道血色剑光的威力自然不如广元真人以及那些长老的飞剑威力大,给修行者们带来的精神冲击却不稍弱。 数里方圆的海水都已经被染红,看着如无边的血池一般,画面极其血腥。 这次没有人发问,谁知道这道血色飞剑便是传说中的弗思剑。 赵腊月如此年轻便到了游野中境,当初到底是怎么输给卓如岁的? …… …… 广元真人回到剑舟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成由天、墨池、白如镜这些青山强者也是同样如此,便是赵腊月也只出了一剑。 只有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青山前代师长才会出剑,其余时刻依然由普通青山弟子作为主力。 越往西海群岛深处去,两忘峰弟子在斩妖除魔里炼就出来的剑道杀技越有发挥空间,飞剑如落雨般在海面上扫荡。 最令人生畏的是,无论西海剑派施展出怎样的手段,青山宗都能找到最合适的破解方法。 上德峰降雪,碧湖峰落雷,天光峰结阵……最简单的飞剑,却能拟成无数种神通,然后把西海剑派的法宝与阵法随意破之。 柳词真人与元骑鲸还没有出手,还有好些仙阶名剑没有现身,西海剑派便已经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就是真正的碾压。 看着海面上那一幕幕壮阔、却谈不上激烈的战斗画面,昆仑掌门何渭忽然问道:“打了几天了?” 布秋霄微微挑眉,说道:“等我们到了才开始的。” 知道太平真人出了死关,隐匿在西海的消息,一茅斋书生们的反应最快,到得的也最早。 青山宗明明可以提前开始攻击,却要等着别派修行者到来才开始,这说明什么问题? 这场战争,青山宗就是专门打给整个朝天大陆的看的,所以需要观众。 想明白了这点,各宗派修行者震骇无语。 西海剑派是百年来新兴的大派,曾经把无恩门这样的强硬角色打压的极为凄惨,哪怕在云台一役后实力受到极大折损,但依然是世间有数的势力,青山宗却是说打就打,而且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这是何等样的自信? 十七艘青山剑舟向着西海群岛深处而去,剑光渐敛,留下满海疮痍,无数鲜血。 有海雨伴着天风来,落在海上与岛上,渐把血水洗静,掩住楼台垮塌时生起的烟尘。 看着这幕画面,各宗派修行者生出强烈的无力感。 “这就是战争。” 布秋霄看着海面上那些渐淡的血痕,看着那些凄惨的岛屿,沉默片刻后说道:“只有战争才能看出来一个宗派的真正实力。所以我对风刀教的评价向来很高,因为他们参加过战争,而且在战争里越来越强。” 这句话他是对苦舟里的一茅斋弟子说的,是为教诲。 在人间的战争里,将领的个人武力再强也没有意义。 在修行界的战争里,个人修行者境界实力的意义也不大,除非修至大乘或者说通天境,才能试着改变一下局面。 问题在于,放眼修行界,总共又有几个通天境大物呢? 青山宗就有两位。 令人绝望的是,青山还有四位镇守大人。 很多道视线下意识里望向高空。 在接近虚境的薄云之间,有艘巨船若隐若现。 那是中州派的云船,很多云梦山的强者在船里,甚至听说白真人都来了。 论及底蕴、修行强者、高阶飞剑与法宝的数量,大概只有中州派能与青山宗一较高下。 如果这两派之间开战,谁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没有人敢提出这个问题,但谁都在心里默默思考。 布秋霄看着那些若有所思的弟子,摇了摇头。 他觉得这种思考没有意义。 今天看过青山宗的声势与气魄,难道还有人觉得中州派有胜出的可能? 柳十岁没有想这件事情。 作为曾经的青山天才弟子,他当然认为青山肯定会赢。 不管是今天与西海剑派的战争,还是臆想中的与中州派的战争。 他站在苦舟里,看着那艘剑舟向远处驶去,叹了口气。 那艘剑舟的剑光最少,明显弟子极少,而且赵腊月就在上面,肯定是神末峰的剑舟。 青山镇压西海,他当然觉得骄傲,难免也有些遗憾。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现在应该便在那艘剑舟里。 有低沉的嗡鸣声响起,剑镯在他手腕上不停震动。 青山伐西海,不二剑做为两忘峰主剑,当然想与同伴一道前去杀敌。 柳十岁摸了摸剑镯以为安抚,心想西海剑神不出现,青山必然全胜,我与你何必去? 如果西海剑神出现,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而你……肯定又会装睡啊。 是的,谁都知道这场战争青山宗赢定了,但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人确定究竟青山宗会付出多大的代价,会死多少人。 因为自始至终,西海剑神都还没有出现。 雨水忽然消失,天风无踪。 海上却生起无数道潮水。 青山碧湖峰用的是潮水剑法,起势却不及其急。 西海剑派的至高剑诀里,也有一个潮字。 潮浪撼空而起,落在剑舟的表面,生出无数朵雪花。 最前方的那艘剑舟微微摇摆了几下,重新稳定住姿态。 天光峰弟子们收回飞剑,盯着潮水起处,如临大敌。 就连卓如岁耷拉着的眼皮也抬了起来,似有些兴奋。 让西海生出无数道潮水的是一把剑。 那把飞剑由很多截组成,就如禅寺里的宝塔,又像是潮水相互叠加。 剑名十二重楼。 当今世间要说到仙阶名剑,此剑必然排名在最前列。 两百余年前,此剑第一次被某人在沙滩上拾到时,与破铜烂铁也没有什么区别。 随着某人的境界越来越高,十二重楼剑的品阶也越来越高,现在已经是仙阶上品飞剑,较诸当年的初子剑也差不了多少。 剑随人起,那人自然更有名,更了不起。 那人给自己起了个道号叫做一剑西来。 同辈大人物们习惯简称为剑西来。 比较懒的前辈习惯叫他西来。 绝大多数修行者尊称他为西海剑神。 被称为剑神,可以想见此人剑道造诣之高,境界之深。 修行界对剑神其人的评价并不高,认为他性格阴冷、沉默无趣、记仇狭隘,毫无仙家风范。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被公认为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之一,可以想见他的实力着实是无可挑剔。 最近数十年,他的境界状态正在巅峰,柳词真人与他对剑也只能平分秋色,而裴白发更是被他一剑斩落西海。 现在的西海剑神可以说是真正的朝天大陆最强者,与柳词、谈白这三位真人不分上下。 当年曾经有种看法,认为他这个剑神与刀圣一比,有些黯淡无光,现在这种看法也没有了。 十二重楼剑现于狂潮之间,青山宗谁来抵挡? 最前方那艘巨大的剑舟里,柳词站在舟首,衣袍轻飘,眯眼看着那把剑,没有出剑相迎的意思。 因为他没剑,而承天剑鞘今日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的。 元骑鲸也没有出剑,依然安静地坐在船舱里,等着雾岛老祖的出现。 那只锦鸡拖着妖异的长尾,在船舱里不停踱步,焦虑地口吐人言:“那老鬼到底在哪儿?到底在哪儿?急死我了。” 元骑鲸看了他一眼,心知他担心的不是雾岛老祖南趋,而是另一个人。 …… …… 剑光照亮海面,三道飞剑破空而至,围住了十二重楼剑。 这三道飞剑明**人,剑意如琉,明显都是仙阶飞剑。 云行峰的皆空剑。 适越峰的回日剑。 碧湖峰的八方剑。 赵腊月的境界太低,没有资格参与到这种层次的战斗里,所以弗思剑没有出现。 “青山宗真是骄傲,居然只让三位峰主出迎。” 何渭看着远处的画面,带着些羡慕与恶意说道:“就算广元真人能抵挡片刻,其余两人只怕会被瞬间杀死。” 柳十岁看了此人一眼,然后望向腕间,发现不二剑果然没有动静。 潮水渐落。 十二重楼剑后方的那道人影变得清楚起来。 西海剑神终于出现了。 面对三道青山名剑,十七艘青山剑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惧意,还是像往常那般漠然木讷,就像石像一般。 “你想做什么?” 西海剑神望向十余里外那艘剑舟,音调毫无起伏。 柳词真人站在舟首,道袍轻飘,仿佛仙人,其声有若甘露般动听:“请家师回山。” 听到这句话,西海剑神看似平静,心里却叹了口气。 在原先的计划里,太平真人前来西海偷剑,会被他与玄阴子联手杀死或擒获,再诱使青山里的那只鬼过来杀了。 谁曾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出手,青山剑宗便来了,而且是……倾巢而出。 西海剑神面无表情说道:“你们青山宗没有看住他,让他逃了,来找我们做什么?” 柳词没有回答他。 一道明黄色的卷轴自东方而来,悬于天空里,上面的墨字随海风而起,在阳光下清晰无比,落入所有修行者的眼里。 圣旨上面写明清天司与卷帘人已经分别查探清楚,太平真人就在西海,要求各正道宗派配合青山宗行事。 海风轻拂着水面,金光渐散渐聚,很是安静。 自然没有修行者会跟随青山宗向西海剑派发起进攻,哪怕是悬铃宗与大泽。 谁都明白青山宗不需要帮忙,只是需要伐西海的理由。 神皇便帮他们写了一张圣旨。 “没有证据,圣旨也是废纸。” 西海剑神面无表情说道:“青山宗自号正道领袖,今日却妄杀了如此多的无辜,我也不需要在场的诸家宗派作见证,我只想知道,你们将来怎么有脸去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 柳词淡然说道:“打开山门大阵,如果家师确实不在,青山自会谢罪。” 这话里的谢罪看似随意,但谁都能想到,如果太平真人确实不在西海群岛里,青山要付出的代价绝非死几个人这般简单。 敢说这样的话,表明青山确实有底气。 无数道视线落在西海剑神的身上,想知道他会如何选择。 西海剑神眼帘微垂。 当初他让苏子叶告诉太平真人初子剑在天璇岛上,就是想要把对方诱入西海。 问题在于,他自己都不知道太平真人这时候是不是在西海。 如果在,为何他不知道? 如果不在,柳词为何敢说这样的话? 自己真是不擅长阴谋诡计的人啊。 西海剑神自嘲一笑,然后望向柳词平静说道:“想进来很简单,战吧。” 随着话音落下,西海群岛深处生出极森然的剑意,大阵被摧动至极处。 一道巨大的阴影从海底缓慢上升,应该便是西海剑派的镇派神兽飞鲸。 各宗派的修行者们神情变得极为严峻。 西海剑派竟是摆出了玉石俱焚的作派! 这里已经是西海群岛的核心地带,西海剑派的山门大阵可以发挥极强大的威能。 青山宗就算再强,想要攻破这座山门大阵,也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死很多人。 如果一个宗派的山门大阵如此好破,玄阴宗如何能在青山宗的眼光下苟延残喘至今? 西海剑神的意思非常清楚。 不管你青山宗有怎样的阴谋,我就拿血与死亡来正面应对。 柳词沉默了很长时间,似在判断是否值得。 天地间一片安静。 西海剑神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霍然转首望向海里某处,脸上露出震惊与愤怒的神情。 他这时候才知道,柳词根本不是在判断得失,而是在等! 那边的海里有座岛,叫做少明岛,距离此间三百余里,看似寻常,却是山门大阵的阵枢所在! 伴着沉重的磨擦声,那座岛上的巨石缓缓改变着方位。 所有人都感应到了天地气息的急剧变化。 雨落时檐破,贼来时门开。 西海剑派的山门大阵……就这样开了! 群岛雾散,在阳光下显出真身。 少明岛上有座山。 山顶有处楼台。 楼台上有张寻常的老榆木椅。 阴三坐在椅子里喝茶。 他模样清秀,甚至有些俊俏,带着可亲的笑容,似乎觉得杯中的清茶乃是世间最美味的事物。 感应到山门大阵开启,他似有些意外,望向岛外。 天空里有十七艘青山剑舟。 他端着茶杯缓缓站起身来,眼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柳词真人的身上,眼神渐冷,双眉渐挑,沉声喝道:“孽徒!你居然追到了这里,难道真要与为师不死不休吗!” …… …… (贼好看!不是我吹,不管是打架、无耻还是装逼,这对师兄弟肯定都是最强的!) 第五十七章举世之敌 没人认识这位年轻人。 但他敢喊柳词为孽徒,柳词也默认了。 那他自然便是太平真人。 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年太平真人的秘密,各宗派掌门却是知道的。 看着楼台上那个年轻人,他们沉默不语,感慨极深,情绪极为复杂,想着同一件事。 这个祸害……居然真的还活着。 不知道当年事的修行者们还处于懵懂的状态里,包括绝大多数青山弟子。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师祖,以往见的都是小楼里的那张画像。 有人隐隐觉得不对劲,却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柳十岁隐姓埋名去不老林里整理了多年卷宗,对阴谋之类的事物有天生的敏感,很快便找到了问题所在。 青山宗伐西海,朝廷与卷帘人便送来了证据。 青山需要打开西海剑派的山门大阵,于是便开了。 青山需要找到太平真人,他便坐在椅子里喝茶,然后让全世界看见。 就像清容峰主说有些无聊,青山便有了春夏秋冬、风花雪月。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自然,自然的不可思议。 何渭看了布秋霄一眼。 布秋霄皱着眉。 他们都觉得有问题。 白真人看着远处那座小岛,面无表情说道:“外面打成这样,居然没有逃走,还要坐在椅子上喝茶?” 白早看了母亲一眼。 白真人淡然说道:“演得太过了。” 白早有些吃惊,心想您难道是说太平真人与青山联手演戏? 可当年太平真人不就是被柳真人与元骑鲸联手关进剑狱的吗? 今日是青山大举征伐西海不就是为了抓他回去吗? 白真人说道:“目的与理由随时可以调转过来,须知青山最擅长的是外战,其次才是内斗。” 不管是外战还是内斗,总之都是战斗。 白早有所悟,望向辽阔的海面,想找到井九的身影却没有发现,莫名生出些不安。 “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帮助青山记住自己的真实目的,如果他们忘了,那就我们自己动手。” 白真人看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小岛说道。 说话的时候,云船一直在移动,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少明岛而去。 与此同时,一茅斋的苦舟以及别家宗派修行者也都在向着那边疾速而去。 不管是中州派还是一茅斋或者是果成寺,都不可能让太平真人逃了。 …… …… “别让他逃了。” 柳词的眼神有些复杂,声音却还是那般清雅平和。 一艘巨大的剑舟已经来到少明岛前。 天空里忽然落下一场暴雪,海面瞬间结冰,然后向着海底深处延伸,直至海底,完全冻结。 三尺剑破海而回。 元骑鲸出手便断掉了太平真人所有逃生的后路,真的很绝。 西海剑神看着少明岛上的那个年轻人,忽然挥手。 衣袖飘动,潮水翻滚。 满天真或假的雪花里,十二重楼剑隐于无形。 再出现时,它已经来到二百余里外的少明岛上。 看似随意的一剑,实则挟怒而发,威力大的难以想象! 擦的一声轻响,少明岛那座山被直接削去了一截,就像一个人戴着的笠帽被人平直割破。 不管是那片石枰还是上面的桌椅与茶杯都随着那截山崖同时消失不见。 那个年轻人呢? 只有极少数人发现了,当十二重楼剑降临少明岛的时候,那处的山崖里溢出了一道黑烟。 黑烟里有着最精纯与深厚至极的阴沉气息。 知晓果成寺旧事的人,都猜到了玄阴老祖应该在太平真人的身边,想来应该是他接住了这一剑。 柳词真人向前走了一步,来到舟首的最前方,海风拂动白发,飘飘欲仙。 他看着西海剑神平静说道:“当年在云台你一剑斩杀自己的师弟西王孙,今天你还想故技重施,杀人灭口?” 西海剑神心想都到这时候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今日哪里是他杀死太平、诱出青山的鬼,而是太平诱青山来杀自己。 他面无表情说道:“你们师徒演了这样一场好戏,便以为能骗过天下人?而且你们真能占到便宜吗?” 柳词真人说道:“嗯?” 这声嗯的意思比较复杂,大概是说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各宗派的飞舟已经围住了少明岛,无论天空还是海面,到处都是剑光宝意,密密麻麻。 海水已经被冻成坚冰,无法悄无声息离开,太平真人被在岛上,看来只能死路一条。 青山宗与西海剑派开战,各宗派都不敢靠近,为何此时却忽然出动了? 很多修行者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事实上就连绝大多数青山弟子都还不明白,为何宗门要找到祖师,为何要与西海开战,到现在都还是糊涂的。 想着最近这些天朝天大陆的动荡,各自宗派与朝廷的紧张反应,人们更是不解。 太平真人出而天下惊,凭什么? …… …… 朝歌城皇宫。 顾清看着已经成长为一位青年的景尧皇子,说道:“这场战争看似复杂,其实简单,我青山宗一直要灭西海,只是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今次寻找到合适的理由,自然不会错过。” 景尧说道:“这便是先生前些日子说的师出必有名?” 顾清说道:“不错,太平真人便是最好的理由。” 景尧更加不解,说道:“为什么?” 顾清说道:“因为他是朝天大陆的公敌,西海敢收留他,自然会激怒天下。” 所谓公敌便是举世之敌,不共戴天,你死我活,即便是青山宗也必须遵循这个道理。 景尧震惊无语,眼睛瞪的比那颗朱雀玉卵还大,声音微颤问道:“真人不是一直在青山闭死关吗?”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现在看来所谓闭死关,应该便是被囚禁在剑狱里。” 他也是最近才知晓这些秘辛,但他依然不知道太平真人当年究竟做过些什么事。 景尧完全理解不了,心想青山宗乃是正道领袖,太平真人是前代掌门,怎么就成了朝天大陆的公敌? 他更想不明白,如果太平真人闭死关就是被囚禁在剑狱里,那掌门真人与剑律大人岂不是……欺师灭祖? “你只需要知道,没有人会允许太平真人活着。” 顾清看着景尧的眼睛说道:“青山与西海之间的这场战争肯定没有任何宗派会插手,或者说敢插手,但只要太平真人现身,所有的正道宗派都会动手,必须动手。” 在修行界眼里,太平真人的死活要比这场战争的胜负重要太多。 事实也是如此,能引发一场战争的目的,当然要比这场战争本身更重要。 景尧渐渐醒过神来,担心说道:“那岂不是我们青山宗会被围攻?” “青山与别家宗派一样,不会让他活着。”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当然也许有些青山弟子或者会有不一样的看法。” …… …… 皇帝站在大殿的廊下,看着西方的天空说道:“梅会制度其实是太平真人设计的,却也是他后来想要推翻的。” 胡贵妃看着他的侧脸,心想陛下真帅,但也有些傻,明明知道自己听不懂这些话,却还要与自己说这些。 梅会制度是什么鬼?但听起来那个太平真人似乎了不起。 “他是不世出的奇人,当今日之他想要否定昨日之他,会非常困难,那就要需要流血。” 皇帝继续说道:“那一百年里,朝天大陆动荡不安,不停地流血,险些便真的死了。” 那一百年里没有雪国南下,没有冥界入侵,却有着连绵不绝的天灾人祸。 更麻烦的是,还有萧皇帝祸乱朝政,起兵造反。 那些年死人的数量,甚至远远超过了雪国南下与冥界入侵的时节。 按照后世史学家的估算以及朝廷的记录,那一百年里的非正常死亡人数至少超过了三亿人。 胡贵妃对这个数字没有什么直观概念,下意识里觉得很是寒冷。 “史书里没有这段,朝廷的记录也被封着。” 皇帝看着有些发红的天空,想起了那些年,声音微冷说道:“瘟疫、洪水、地震、天火……大概就是这些。” 胡贵妃明白了,陛下并不是想告诉她这些,而是通过这种方式去回忆那段他从来不想回忆的岁月。 她牵起他的手,把脸放上去轻轻蹭了蹭,轻声说道:“这位真人究竟想做什么呢?” 是啊,太平真人究竟想做什么呢? 不管是瘟疫还是洪水,地震还是天火都只能害死普通凡人,很难威胁到修行者的存在。 皇帝说道:“他就是想杀死所有凡人。” 胡贵妃惊着了,问道:“什么?” 皇帝说道:“他想打造一个没有凡人,只有修行者的世界。” 胡贵妃觉得好生荒唐,惊极而笑道:“这怎么可能?” 皇帝沉默了会儿,说道:“可他一直都在这样做。” …… …… 朝歌城那个小院里的两只瘦鸡与青菜叶子已经消失无踪,房主都换了两次。 施丰臣就死在那个小院里。 他临死前曾经对井九说过一段话,说自己之所以一定要杀赵腊月,是因为赵腊月不惮于杀人,甚至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人,来践行她的道,而这就是最大的灾难……因为他害怕赵腊月变成第二个太平真人。 他在清天司的密卷里看到过当年的记载,知道太平真人做过些什么事。 井九当然更清楚,所以他能理解施丰臣的恐惧,当然这并不代表施丰臣在想杀死赵腊月之后还能活着。 那年的赵腊月确实与太平真人年轻的时候很像。 他们都是修道天才,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热情与爱,喜欢火锅,有着火热的情怀,而且真的毫不惮于杀人。 好在现在赵腊月变得越来越像他了。 十岁呢? 青山里的那些人呢? 井九的视线穿过野草,落在了南忘的身上。 这次西海之局,起于师兄的那两封信。 青山确实是要灭了西海。 他也想看到那只鬼究竟是谁。 当师兄被举世围攻的时候,那只鬼还能忍下去吗? 当然他现在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就是先对付黑棺里的那只老鬼。 破庙里的红灯笼在风里不停摇荡着。 他起身向着那边走去。 第五十八章似曾相识剑归来 阴三现在最多也就是游野境的水准,还不是真正的太平真人。 井九更清楚他的身体有问题,现在对青山宗还无法造成真正的威胁。 青山宗现在最大的敌人依然还是南趋与西来这对师徒。 看着视野里越来越近的破庙,看着那盏随风摇晃的红灯笼,井九把这些天的推算再次快速重演了一遍。 当年南趋的初子剑被青山夺走,一直放在皇宫里,直至云台之役才拿出来,最后重新回到西海剑派。 青山宗确定西海没有把初子剑送回雾岛。 南趋为什么不拿回自己的剑? 别人想不明白,他却因为有经验而猜到了某种可能。 南趋把自己炼成了剑鬼,所以不再需要初子剑。 如果真是如此,南趋的剑鬼现在去了哪里?西海还是青山? 可重要的是,如果南趋的剑鬼去了别的地方,那么黑棺材里的这个南趋又算什么? 一具冰冷的尸体还是剑鞘之类的事物? 棺材里的这个南趋会醒过来吗? 想着这些事情,他已经随着南忘来到了破庙外。 青山宗已经在西海动手,他们这时候便要灭掉这盏红灯笼。 红灯笼可能是南蛮部的通神术,可以把南趋的剑鬼从万里之外召回此间。 想要彻底杀死南趋,此物必须毁去。 “南忘?” 南筝从破庙里走出来,看着那个浑身银铃、与自己有些相似、却更加娇憨高傲的少女,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情绪。 当年南忘成为青山清容峰主后,把部落里南趋一脉的残余完全清除干净,手段很是狠辣残酷。 南筝便是那些人里的一位,对她的恨意自然深若沧海,哪怕明知道不是对手,也向其攻了过去。 南忘十指轻弹,破庙四周便出现无数道若隐若现的剑弦,织成了一张网。 山风落在那些剑弦上,生出高低不一的清音,很是动人。 啪啪啪数声密响,南筝身上冒出无数鲜血,倒飞而回,撞破旧庙后墙,直接砸进了山里,不知生死。 南忘没有再理会她,走到破庙前的红灯笼下,闭上了眼睛。 她现在是南蛮部落供奉的真神,自然有办法破掉南趋的通神术,只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片刻后,她的身体摇晃了两下,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红灯笼无火自燃,很快烧成了灰烬。 南忘睁开眼睛,望向庙里的黑棺材,示意井九站到自己身后。 白猫蹲在井九肩上,看着那具黑棺材,瞳里满是警惕与畏惧的神色,浑身长毛早已炸开,变成愤怒的蒲公英。 南忘走进破庙,站到黑棺材前,屈起手指在棺材盖上轻轻敲了两下。 黑棺的棺材盖缓缓向下滑开,露出了南趋枯瘦、矮小而苍老的身体。 南忘沉默了会儿,胸脯微微起伏,接着右手闪电般落下,击中南趋的胸口。 啪的一声轻响。 她的眼眸里面生出无数道明亮的光线。 破庙四周的剑弦,随着她的右手落下,如一张渔网般,缚住了那具黑棺材。 没有任何声音,黑棺材碎成了最细的粉末,南趋的衣物也都碎成了相似的微粒。 南趋的身体却是毫发无损,还是那般枯瘦,就像是一具干尸。 南忘的眼眸变得更加明亮,剑意催发到极致,用着无端剑法不停攻击。 啪啪无数声脆响接连而起。 那些剑弦依次而断,卷曲而回,最终变回锦瑟剑的本体。 锦瑟剑变得黯淡了很多,明显受损严重。 南忘沉默无语,心想境界再如何高,怎么可能凭身体便硬抗飞剑?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推算是不完整的。 破庙里满地碎片。 燃烧的红灯笼变成了几道青烟。 南趋睁开了眼,说道:“没想到你们居然找到了我。” …… …… 少明岛四周的海水已然成冰,太平真人无法从海底逃走,只能继续藏在岛上。 中州派的云船、一茅斋的苦舟、果成寺的莲云都已经来到了这方天地里,把整个岛都围住了。 当西海山门大阵莫名开启之后,海里那道巨大的阴影便在向着少明岛高速前行。 那是西海剑派的镇派神兽飞鲸,体形巨大,哪怕在深海里潜行,依然带起了无数波浪,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力。 飞鲸在深海里的游行速度甚至比在天空里更快,没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少明岛外七十余里外。 再往前去便是坚硬的巨冰。 伴着一声低沉却又响亮的长鸣,飞鲸破海而起,带着难以计数的海水,向着少明岛撞了过去。 看它如此决绝的姿态,竟是准备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把整座少明岛都压垮。 这是想用自己的死亡证明西海剑派的无辜吗? 中州派、一茅斋、果成寺等宗派的修行者,自然不会阻止这件事情,只是在天空里冷眼旁观着。 青山宗却不会接受这样的发展。 如果西海剑派真的杀了太平真人,青山宗伐西海还怎么继续? 更重要的是,太平真人怎么也是青山宗的前代掌门,祖师级别的人物,怎么能让西海剑派的孽畜杀了? 只听得青山剑舟里响起一道冷冽、暴怒而嗜血的厉喝:“孽畜敢尔!” 这声厉喝回荡在天地之间,卷起无数狂风,声势极为惊人。 各宗派的修行者震撼想着,这是青山宗哪位峰主? 布秋霄等人还记得当年的云台之役,飞鲸被元骑鲸一脚踩进海里,心想莫不是这位高人? 正想着这些事情,只见天空里忽然多出了一只怪鸟,妖异奇长的尾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只怪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到飞鲸之前,骂道:“想死吗你!” 各宗派的修行者们惊住了,这才知道原来说话的竟是它。 与飞鲸庞大的身躯比起来,那只怪鸟就像一个小黑点,但随它而至的狂风却是极其可怕。 海里卷起无数巨浪,拍打着少明岛四周的冰层,竟是打开了几道裂口。 怪鸟的尾翼极长,就像是剑一般,闪出无数道厉芒。 飞鲸的身体表面出现无数道深约丈许的伤口,无数鲜血溢出,如瀑布般落下。 怪鸟得意地笑了两声,向青山剑舟飞了回去。 飞鲸发出一声痛苦低沉的嗡鸣,向着海面落下,潜入海底,不敢再冒头。 有修行者震惊询问道:“这只怪鸟又是何物?” 何渭看了眼身下正在瑟瑟发抖、恨不得转身就走的寒号鸟,恼火至极,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布秋霄说道:“这是青山宗镇守,阴凤。” 听到这个答案,各宗派的修行者们头皮有些发麻,再次震撼于青山宗之强大。 这只看着像长尾锦鸡般的青山镇守以尾为剑,竟像是位浸淫剑道多年的修行大物! 柳词真人还没有出剑,元骑鲸甚至没有露面,再加上这位阴凤大人……就算西海剑神再强又能如何? 大风至,青山剑舟微微摇晃,阴凤落在了甲板上,骄傲地抬起头,向船舱里走去。 它的尾羽已经被鲸血染红,不停地滴在甲板上。 看着这幕画面,上德峰的弟子们又是骄傲,又是畏惧。尤其是迟宴与段莲田等几位长老,听说过当年青山内乱的某些故事,知道阴凤大人与尸狗大人曾经杀过多少青山强者……更是沉默不语,不敢说话。 只有玉山师妹握着小拳拳,眼里闪着光,喊道:“阴凤大人好帅!” 阴凤微微点头,表示欣赏,走进了船舱里。 元骑鲸盘膝坐在舱内,闭着眼睛在冥想蓄神。 他忽然睁开眼睛,望向阴凤尾羽上沾染着的斑斑血迹。 …… …… 中州派的云船上。 白早想着先前一幕的画面,认真问道:“双方有可能达成协议吗?” 白真人说道:“不可能。因为青山宗付出了太多。不管是飞剑、丹药、晶石还是十七艘剑舟,都是极其巨大的消耗,便是云梦山想要准备这样的一场战争,也要消耗数十年的积累,青山提的条件必然苛刻至极,剑西来不可能答应。” 便在这时,柳词真人平和的声音传遍了整个西海,落在每个修行者的耳里:“我们的条件是解散西海剑派,此地由正道诸派共管,而你必须离开,并且以剑鬼发下毒誓,终生不得再回朝天大陆,否则必遭天雷诛死。” 西海剑神当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所以根本没有说话。 他望向少明岛方向,看着那艘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的大船,沉默了片刻。 苏子叶曾经说动中州派与西海联手做些事情,但今天中州派始终保持着安静。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西海不拿出真正的手段,让世人看到胜过青山的希望,谈白二位真人是绝对不会出面的。 西海剑神收回视线,望向柳词面无表情说道:“我自海上来。” 他的声音同样传遍了整个西海。 这里便是海上。 他说的自然不是这片海。 西海剑神接着说道:“我自幼便在那片雾里长大,学习剑法,从第一天开始,我就不相信剑出青山这句话。” 各宗派修行者一片哗然。 布秋霄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西海剑神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来历。 他是南海雾岛老祖的弟子。 这是朝天大陆修行界猜测很久的一件事,今天终于得到了证实。 “今天来了很多人,这样很好。” 西海剑神冷漠的视线在天空里的那些船舟上扫过。 “世人终于可以知道,你们青山与我雾岛一脉究竟谁才是剑道的最强者。”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张开右手。 十二重楼剑自远处归来,落在他的手里。 他看着柳词说道:“请。” …… …… 荒山破庙已然垮塌。 枯瘦矮小的老人站在废墟里,静静看着南忘。 白猫趴在井九肩头,炸开的长毛早已顺了下去,尾巴耷拉着,哪还有先前的威势。 井九的视线越过南忘的头顶,落在老人的身上,确定了一些事情。 南趋没有把自身修成剑鬼,而是走了一条与他刚好相反的道路。 他逆修成剑,继而养鬼。 修行者的神魂在剑丸里与飞剑共养,直至灵意生出,那便是剑鬼。 剑鬼很弱小,只有当修行者破境通天之后,才能飘然风里,不绝不灭,强大至极,近乎先天无形剑体。 问题在于,如果修行者让剑鬼去往远处,自身便无法驭剑,会非常容易被杀死。 所以不管是已经死去的裴白发,还是西来,都不会选择这种方法作战。 南趋却是把自己炼成了一把剑,便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剑鬼能杀人,剑也能杀人。 剑毁之前,剑鬼不灭。 这真是匪夷所思的想法,惊天动地的好手段。 没有初子剑的南趋,在雾岛里苦思数百年,居然修出了完全不同的剑道,着实厉害到了极点。 当年在神末峰顶,井九便曾经对赵腊月说过,能够走出新的道路才是修行里最难的事情。 这才是真正的开宗建派。 井九有些佩服,心想雾岛老祖果然算得上千年里最了不起的人物。 就像他和师兄一样。 想着这些事情,他拦住了还想继续战斗的南忘,走到南趋身前,伸出右手。 对南趋来说,井九现在的境界低得不值一提,所以根本没有看他一眼。 直到这个时候。 南趋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停顿了很长时间。 荒山废庙,很是安静。 南趋看着他的脸,说道:“好一把完美之剑,似曾相识。” 井九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依然伸着右手。 …… …… (徐克的老版蜀山里,郑少秋入魔后回山,曾经睹剑而生感慨:好一把正义之剑,似曾相识。) 第五十九章两把剑的相遇 剑舟缓缓后退,柳词便走进了天空里。 他凌空而立,静静看着西海剑神。 他没有说话,所有人都知道他接受了对方的邀战。 修行者们看他依然负着双手,不禁有些吃惊,心想承天剑在哪里? 哪怕通天境大物召唤飞剑只需要闪念,但依然需要时间。 在这种层级的战斗里,难道不应该争取所有时间,提前把飞剑召唤出来吗? 海风在柳词与西海剑神之间的天空里拂过,卷起长达十余里的细浪。 清丽的阳光在这一刻也发生了折射,仿佛凌厉了很多。 很多修行者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下意识里流下泪来。 只是对峙,两位大物散发出来的剑意便已经是如此厉害,根本无法直视。 对青山宗来说,这场绝世强者之间的战斗并不划算。 但柳词是青山掌门,剑西来拔剑,自然要相迎。 两道强大至极的气机已经隔空锁死彼此,双方随时可能出剑。对方也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柳词在这种时候不可能分心去想别的事情,比如自己其实并没有剑,比如南趋在哪里…… 就算南趋如井九预算的那样忽然出现,他也只能暂时不管。 青山皆在此,南趋就算出现又能如何? 如果南趋想趁机前去偷袭青山,那么自然会有惊喜等着他。 …… …… 在冰封的海面上,少明岛就像是落在雪霜里的一颗黑宝石,最上方已经被西海剑神一剑斩平,光滑至极,把阳光反射出更好看的颜色,如果仔细观察,还能看到一些地道。 上德峰的剑舟在天空高处,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画面。 不远处是中州派的云船、一茅斋的苦舟,云里隐隐传来果成寺讲经大士们的颂经声。 太平真人就算再厉害,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阵势下跑出去。 元骑鲸看着阴凤尾羽上的血渍,并不是担心它敢反抗命牌的意志潜入少明岛去帮助师父,而是觉得有些别的问题。 那片血渍里有个很小的气泡,气泡里隐约有个很小的黑点。 遥远的荒山破庙前,那盏红灯笼烧破的时候,这个小血泡也破了。 血泡里的小黑点来到空气里,迎风而涨,迅速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那个小孩子穿着深色的对襟衫,梳着小髻,脸色苍白如鬼,身形瘦小如鬼。 “真是见鬼了。” 元骑鲸的白发被风拂动,显得得有些沧桑。 他的神情还是那般木讷,声音却有些感慨。 南趋的剑鬼,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青山剑舟里。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就连阴凤都没有反应过来。 擦的一声轻响,那只剑鬼童子穿过了元骑鲸的身体,掠出了舱外。 直至此时,冰面上的三尺剑才破空回到船舱里。 南趋的剑鬼童子原来一直隐藏在飞鲸的身体里。 飞鲸假意要撞击少明岛与太平真人同归于尽,被阴凤拦截。 剑鬼童子顺着鲸血染在阴凤的尾羽上,借此避开青山弟子的剑阵直接进入剑舟,拉近了与元骑鲸之间的距离。 更重要的是,元骑鲸的三尺剑一直在海面上,维持着对少明岛的冰封。 这一切听着似乎很简单,却需要掌握阴凤与太平真人的真正关系,明白元骑鲸对太平真人的真实想法。 这可以说这是修行界历史上最成功的偷袭之一。 三尺剑归来,元骑鲸的身体迅速被极厚的冰雪覆盖,看不到有没有伤口,但从委顿的气息来看应该受了重伤。 来到船舱外的剑鬼童子,明显也变得淡了很多。 玉山师妹最先发现了这个诡异的事物,惊呼示警。 青山弟子临危不乱,反应极其迅速,无数道剑光斩落。 只是瞬间,剑舟的温度便下降了很多,甲板上起了一层浅浅的霜。 剑鬼童子在霜雪之间飘行,竟是仿佛比那些剑光更快一些。 段莲田重重地摔倒在地,没有了呼吸,胸腹处出现一道大口,剑丸竟是被直接斩成了碎片,飞剑无主,斜斜飞向海面。 阴凤掠出船舱,发出一声愤怒厉啸,黑羽如剑,斩向剑鬼童子。 然而剑鬼童子的身法极其诡异,如非真实的光影一般,竟在避开阴凤攻击的同时,继续着自己的杀戮。 迟宴闷哼一声,断臂而退。 鬼影飘飘。 剑鬼童子完全超越了所谓剑道的理解范畴,倏乎间倒退数十丈,擦着阴凤的羽翼,来到剑舟某处。 “护住师妹!” 上德峰弟子们集齐飞剑斩落。 鲜血四溅,不停有人死去。 天空里的风雪忽然变得狂野起来。 剑鬼童子身形微滞。 下一刻,他令人震惊地潜进了剑舟里面。 人们猜到这个怪物想做什么,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只听得喀喇巨响,剑舟阵核被毁,从高空向着地面落去,再也无法承载如此巨大的重量,散成无数碎片。 上德峰弟子们纷纷驭剑而起,有些重伤以及死亡的弟子,则是随着那些剑舟碎片一道下落。 阴凤厉啸,飞天而起,在天空里不停追逐着那道小而飘渺的鬼影。 剑光闪现,别的青山剑舟有弟子前来相救,却被剑鬼童子瞬间杀死三人。 风雪再骤,天空里忽然出现一个透明的冰团。 剑鬼童子被困在了冰团里。 但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冰团便生出无数道裂缝,就此散开。 元骑鲸站在风雪里,盯着天空里的某一处,长发披散。 他双手握着三尺剑,向着那片斩落。 无数风雪笼罩西海。 剑鬼童子的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 不需要命令,所有青山剑舟的飞剑都向那边飞了过去。 数百道飞剑,带着数百道凌厉的剑光,穿透风雪,追杀着那道身影。 如此阵势,即便是再强的魔头与冥部妖人也绞杀了。 但柳词知道这还不够,因为对方是世间最强大的剑仙,而且明显处于极其诡异的状态里。 他看着风雪里的那道身影,细眉微挑,便要出剑。 西海里忽然生出无数道潮水。 十二重楼剑至。 轰的一声巨响。 潮水散于无形,海风吹乱风雪。 各宗派的修行者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极高处的虚境里,隐约有两道极高大的身影正在对战。 雷电不停落下。 …… …… 荒山破庙里。 井九看着南趋,向前走了一步,右手便很自然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南趋的手很苍老、很冰冷、满是皱纹,不像是手,更像是没有生命的事物。 无数道剑光,从他们握着的手里喷薄而出,向着四面八方飘去。 南忘身体里的隐伤受到剑意的牵引,再次发作,用头抵着井九的背,脸色有些苍白。 白猫蹲在井九肩头,盯着南趋的眼睛,不停琢磨着出手的时机。 别的时候可以怂,但今天甚至可能涉及到青山宗的存亡,它身为青山镇守,绝不能退。 剑光继续从井九与南趋紧握着的双手间飘出,就像是雪花一般,然后从天空慢慢落在废墟里。 铮铮铮铮!无数道剑鸣之声响起,破庙废墟与石砾被切割成了最细的微粒,被风卷起。 那些风很快也被切碎了,变成最温润的春风,落在井九的脸上,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南趋看着他感慨说道:“果然是完美之剑,可惜你现在的境界太低。” 这依然说的是剑随人起的道理。 井九说道:“你现在就是一把剑,连境界都没有。” 这说的是养剑鬼而夺魄的法则。 南趋微异说道:“没想到你连这也懂。” 井九说道:“你当年道树被斩,走上了逆修成剑的道路,身体确实坚不可摧。” 南趋说道:“是的,现在很难有事物伤害到我。” 井九说道:“我很特别。” 是的,破海上境的南忘也无法伤到南趋,但他可以。 南趋的手腕上出现一道极细的裂口,紧接着,他的虎口上也出现了一道裂口,可以看到里面的血肉。 诡异的是,那些血肉是灰白色的,看着真的很像干尸。 “没有境界,才尽是实在。” 南趋看着他说道:“你的问题就在于你试图把剑修出境界,那当你境界低的时候,这剑也就不那么特别。” 话音落处,井九的衣带飘落了一截。 紧接着,他的头发也飘落了一段。 再接着,他的一截耳垂落了下来。 白猫看着他耳朵上的那滴血珠,震惊的无法言语,心想你居然受伤了? 南趋看着他微笑说道:“不放手就会死,你怕不怕?” 剑鸣在继续,在天地间不停响着,有些扭曲,如嗡鸣一般。 剑光不停乱飘,斩断能够遇到的一切。 井九在山村里对柳十岁说,自己最擅长的便是切断。 今天他终于遇到了另外一个和自己同样擅长切断的人。 只不过一个以人为剑,一个以剑为人。 正如南趋说的那样,他的境界还是太低,如果坚持不放手,真的会死。 井九不想死,但也不会放手。 他对南趋说道:“青山剑阵要来了,你怕不怕?” 第六十章我杀这边,你杀那边 井九抱着白猫,跟着南忘离开青山,用了一个夏天的时间才找到了这座荒山里的破庙。 看到破庙外的红灯笼与里面的黑棺材,他只用了数息的时间便做出了决定,用弗思剑传书青山,告诉了柳词自己的安排。 在他的推算里,南趋的剑鬼有可能会去青山,也有可能去西海,无论是哪种情况,青山宗都必须全力应付。 至于黑棺里的这具干尸,则留给他与南忘解决,刚好他们也是最适合解决这个问题的人。 没有想到的是,南趋炼成了剑鬼之道,更是把自己的身躯逆修成剑,这便带来了全新的问题。 井九比谁都清楚,拥有自主神魂的剑鬼是多么的可怕。 以南趋的境界,他的剑鬼大概等同于幽冥仙剑的巅峰。 井九没有办法,只能走进破庙里,握住了南趋苍老的手。 他用的不是青山剑诀里的锁清秋,这种层次太低,根本留不下南趋。也不是剑狱囚室里的万物冰封,他现在境界不够,施展不出来。他用的是禅宗的大悲手。 只要把南趋留在这里,唤来青山剑阵毁去他的本体,他的剑鬼也会随之而灭。 就算南趋的剑鬼有自保的方法,相信也会受到极大影响,无法再对青山造成任何威胁。 当井九说完那句话后,荒山里忽然起风,穿过破庙的废墟,发出呜咽的声音,似是鬼哭,又如剑啸。 …… …… 遥远的青山里,剑峰上的云雾早已尽数散去,清丽的阳光变得异常耀眼,根本无法直视。 方景天站在天光峰顶,看着西海的方向,神情凝重,身影有些孤单。 青山剑阵已经启动,目标是谁?师父不会出事吧? 整座青山空空荡荡,就连那些管事都早就去了外门。 上德峰里的冰雪感应到那道凌厉至极,仿佛要把天刺穿的剑意,簌簌而落。 剑狱里的感应最为明显,无数道剑意从石壁里、阵法里喷涌而出,如实质般的飞剑一般到处穿行着。 如山般的尸狗静静坐在天光下,便是它都要眯着眼睛,不然会觉得有些不舒服。 那些囚室里的妖魔更是恐惧至极,哪里还敢散发如山如海的血腥气息,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某间囚室里传出泰炉师叔苍老而残忍的声音:“杀光他们所有人!让他们见识一下青山的厉害!” 最深处的那间囚室里,雪姬围着被子,蹲在竹椅上,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青山剑阵吗?确实有点意思。 …… …… 雾岛老祖是第一位遁剑者,可以说是修行界这段奇闻的开创者,也是青山剑阵威名的证据。 他当然清楚青山剑阵的威力,不然堂堂剑仙一流的大物,怎么会被迫在那片湿冷的雾里藏了这么多年? 听到井九的那句话,他的反应有些奇异,并不愤怒,也没有恐惧,而是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些复杂,最终化作难以形容的轻松,仿佛见到了解脱。 “我避它千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现在却回了陆地,是因为我寿元已尽,大限将至。” 南趋对井九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还要怕它?” 这是一个好问题。 井九说道:“哪怕死亡再近,没有到来的时候,都不是真正的恐惧。” 南趋说道:“但我死了,我还活着。” 这两句对话很诡异,南忘与白猫都没有听懂。 井九确认自己算错了。 南趋就是来赴死的。 对这样的人,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他感到害怕。 他只需要在死亡到来之前,做完他想做的事情。 那对青山来说,南趋就要死快一点。 他毫不犹豫说道:“动手。” 话音未落,宇宙锋自天而落,笔直刺向南趋的头顶。 南忘从他的身后掠了出来,双手握着锦瑟剑,刺向南趋的左眼。 井九嘴形微变,连动字都还没有出口的时候,白猫便先动了。 它蹲在井九肩上,抬起右爪,如闪电般抓向南趋的右眼。 …… …… 西海。 数百道飞剑斩向风雪里。 哪怕剑鬼童子的身法再如何诡异,也还是中了好些剑。 可是令人震骇不解的是,剑鬼童子似乎没有受伤,只是身体里多了些十余道白线。 这究竟是什么怪物?居然怎么杀都杀不死。 元骑鲸被偷袭受伤,剑元微有不顺,三尺剑散出的风雪只能稍微凝滞一下剑鬼童子的身形,却无法将其定住。 阴凤愤怒地追着,尾羽飘落,亦是受了伤, 它是青山里速度最快的强者,全力施展,疾逾飞剑,却依然没半分追到剑鬼童子,看着就像是追逐落日的可怜孩子。 通天境巅峰的剑鬼,真可以说得上是半步成仙了,实在是可怕到了极点。 转瞬之间,又有一艘青山剑舟被毁,青山弟子不停驭剑避开,或者惨然落向海面。 大泽与悬铃宗的修行者再也无法旁观,纷纷前去救人。 中州派的云船上,白真人看了白早一眼,淡然说道:“青山不止于此。” 一茅斋的苦船上,布秋霄看了柳十岁一眼,说道:“青山底蕴犹在,不要着急。” 龙尾砚隐于虚空之中,随时准备出动。 哪怕青山与西海之战打的如此激烈,异变不断,他最在乎的依然是太平真人。 最大的那艘青山剑舟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适越!斗!牛!虚!室!” 斗牛虚室都是星位。 远方某艘青山剑舟应该是适越峰的弟子,闻言飞剑齐出,向着天空里的那几处星位飞去。 紧接着,那道声音毫不停顿地喊道:“昔来!奎柳张翼!” 又有百余道剑光自某艘青山剑舟而来,落在天空里某个方位之间。 “天光!太微天市!” “两忘!角亢三横!” “碧湖!舆鬼五星!” …… …… 那道声音平时都是懒洋洋的,很没精神,今天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而且语速奇快。 随着这道声音,无数道飞剑不再试图追逐剑鬼童子,而是依言落在天空里某处,变成一大片凌乱的图景,其间看不出来任何规律与结构,却自然给人一种肃穆而永恒的美感,就像是夜晚的星空一般。 青山宗不止修剑法,也修阵法。 他们的阵法便是承天剑法。 无论是威力最大的青山剑阵,还是今天先后出现两次的剑阵,都是以承天剑法为根基。 南趋感觉到了天地间纵横不断的剑意,让自己的剑鬼瞬移变得困难了很多。 他望向前方那座青山剑舟,苍白的小脸出现凝重的神情,是谁能够在如此纷繁复杂的局势下,能够如此清晰而又迅速地布置好相应的阵法? 主持阵法的不是受伤的元骑鲸,也不是广元真人,而是一名年轻的弟子。 在今天这场波澜壮观的战争里,卓如岁再如何天赋过人,也只能扮演不起眼的小角色,坐在甲板上出剑,然后犯困。 直到局势忽然有变,他才站起身来,观察了十三息的时间,然后开始布阵。 他是柳词的关门弟子,入门便开始闭关,数十年来只学了承天剑法。 他现在的境界可能不够,但对青山阵法的了解以及与生俱来的敏感却是无人能及。 不要说过南山等同门,即便是墨池与白如镜这两位天光峰长老,在这方面都不如他。 井九都承认卓如岁的承天剑比顾清更好,也比他好。 青山宗的飞剑不再追逐剑鬼童子,而是各归其位。 不管是破海巅峰,还是刚从剑峰下来的新弟子,不管是艳红的弗思剑,还是寻常的青钢剑,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挥着作用。 数百道飞剑就像是数百颗星星,又像是数百枝花,随意地摆放着,插了天空满头。 剑鬼童子便在这片星空里,乱花丛中,无法轻易穿行。 他看着剑舟上那个依然耷拉着眼的年轻青山弟子,身形忽然消失,瞬间便来到剑舟之上。 这个剑阵还不够圆满,还有可趁之机,他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布阵之人杀死。 嗡的一声巨响。 元骑鲸从卓如岁身后走了出来,右手里握着一面冰镜,把剑鬼童子挡了回去。 冰镜骤碎,元骑鲸喷出一口精血。 卓如岁脸色有些苍白。 他摆出的六星剑阵需要六峰主剑为阵主,现在只有五峰主剑,终究还是差了一些。 剑阵还不圆满,无法阻止那个可怕的剑鬼童子继续杀人。 就在这时候,一道银光忽然自远处破空而至,落在了剑阵里的某处。 整座剑阵顿时变得完整,把剑鬼童子挡在了外面。 那是一把三尺小剑,剑身极为光滑,明亮鉴人。 看到这把剑,很多青山长老很是吃惊,尤其是过南山等两忘峰弟子,更是震惊无语。 两忘峰主剑! 不二剑不是随景阳师叔祖一道飞升了吗?为何还在人间? …… …… 一茅斋的苦舟里,布秋霄深深看了柳十岁一眼,没有说话。 柳十岁把手收回身后,望向天空说道:“打雷了,是不是要下雨?” …… …… 极高远的天空里响起无数道雷声。 天地间的风雪被雷威波及,渐渐融化,变成雨水落下。 柳词与西海剑神回到海面上,衣衫俱湿,却看不出有没有受伤。 数百道青山之剑组成的剑阵,围在了剑舟之外,像静止在天空里的雨点,画面看着很是神奇。 他们的对手居然只是一个人。 剑鬼童子飘在天空里,面无表情,浑身剑意森然,给人一种可怕到了极点的感觉。 无数道视线落在剑鬼童子的身上,震骇至极。 这个怪人究竟是谁,只是瞬间便毁了两艘青山剑舟,杀了这么多青山弟子,还重伤了元骑鲸。 强大无敌的青山宗,在此人的面前竟似毫无还手之力。 西海剑神来到剑鬼童子身后,行礼。 他行的是弟子礼。 看到这幕画面,布秋霄等人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脸色更加难看。 消息渐渐传开,各宗派的修行者们都知道了这个剑鬼童子……便是雾岛老祖南趋! 海潮微微起伏,就像人们此时的心情,沉默里蕴积着太多的震惊。 雾岛老祖南趋,当年便是绝世强者,曾经断了青山祖师道缘真人的飞升路,如剑仙一般的人物。 也正因为这件事情,他成为了第一位遁剑者,被青山剑阵逼入雾岛已近千年。 他居然还没有死?他怎么敢离开雾岛? 更令人震惊的是,此人为何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却是更加可怕,连青山宗都挡不住他? 难道他藏身雾岛多年,终于再有突破,进入到了通天境之上,不再害怕青山剑阵? 南趋看着浑身雪霜、气息微乱的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你太弱了,难怪当不成掌门。” 然后他望向柳词,说道:“你太慢了,也不行。” 简单的两句话,把青山宗最强大的两位通天大物点评的不值一提,这真是霸气到了极点。 仔细算来,南趋当年如果能拜在道缘真人门下,那就应该是柳词与元骑鲸的师祖辈。 这个时候,卓如岁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这次他不是在布阵,声音也不再那般严肃认真,回到了平时懒洋洋的模样。 “连我的阵法都破不了,你这个小老头儿在这吹个什么劲呢?” 南趋微微眯眼,看着卓如岁就像看到了一个死人。 “介绍一下,他是我的关门弟子。” 柳词说道:“另外,你应该很清楚你快死了。” 南趋感受到了青山剑阵的气息,说道:“没想到你们能找到我,但那又如何?” 柳词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那我先把这个你杀了。” 第六十一章柳词请剑 “再说一遍,你不行。” 南趋这时候看着就像个小孩子,做出摇手指的动作显得有些可爱,配上苍白面容上的诡异笑容却又显得很可怕:“不过都说你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我给你一次挑战的机会。” “再说一遍,你会死。” 柳词微笑说道:“我是青山掌门,自然天下无敌。” 南趋失笑道:“你的师祖、师父还有师叔们都没做到的事,你怎么杀死我?” 柳词说道:“当然是用剑杀死你。” 南趋看着他怜悯说道:“但你连剑都没有。” 听到这句话,各宗派修行者们一片哗然。 直到今天,朝天大陆上的修行者们才知道这件事情。 剑出青山,柳词真人身为青山掌门居然没有自己的剑? 是的,柳词最大的无奈,就是没有剑。 当年从中州派回青山,他只能踩着剑云在天空里慢慢飘荡,不也就是原因。 “接下来的这一战不是真正的较量,而是我对你的指导。” 南趋看着柳词,眼神渐热道:“无剑何以至大道?只有我能解决这个问题,拜在我门下吧,我可以饶你不死。” 能在剑道上指导青山掌门,对此生立志要超越青山宗的他来说,都是临死前最完美的画面。 南趋当然知道柳词不会答应这个要求,他会用更直接的方式教诲他。 同时让全天下的修行者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剑道第一。 柳词已经走出了六星剑阵,来到了天空里。 南趋的身影骤然消失,下一刻带着无数道剑芒来到了柳词的身前。 他没有出剑,剑鬼童子本身就是剑。 柳词也没有出剑,因为他没有剑,伸出宽厚的手掌,带出天地间的无数道剑意,构成一方阵图迎了过去。 嗡的一声轻响。 那些如雨滴般悬停在天空里的数百道青山飞剑,都颤动起来,那些真正的雨水则是瞬间化作齑粉,消失无踪。 南趋在天空里轻轻飘着,身影虚实难辩,如鬼亦如仙。 海面上忽然生起一道水花,柳词踏剑云而起,向着天空再次飘来。 他浑身湿透,衣衫上到处都是裂口,隐隐可见血迹。 青山掌门是公认的朝天大陆最强者,居然被一剑斩的如此狼狈! 看到这幕画面,所有修行者震惊无语。如果说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觉得南趋的剑鬼之道身法可怕,并不见得能胜过柳词真人,现在人们终于明白,雾岛老祖果然就是雾岛老祖! 看着从海面飞回的柳词,南趋的脸上满是复杂的情绪,那是宿愿得偿的快活,也是无敌的空虚。 “当年道缘觉得我杀性太重不肯收我,我不服气,于海外遇前代仙人遗府,再发新意,最后终于在剑道上超越了他……他以为借青山剑阵斩我道树,夺我初子剑,便想绝了我的剑道,但这可能吗?” 南趋感慨说道:“我在雾岛苦修数百年,终于炼成了最完美的剑道,以剑鬼为人,以人为剑,至此便天下无敌!” 柳词用衣袖擦去须上的血水,说道:“偷袭与超越是两个概念。” 听到这句话,南趋愤怒起来,厉声说道:“不管如何都是我胜了!我终究还是证明了,我的剑道远胜于你们青山的剑道!” 千年前,那位来自南方的少年想要拜在青山掌门道缘真人门下却被拒绝。他此后的漫长修行生涯里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灭掉青山,证明给所有人、包括已经死去的道缘真人看,就算没有青山依然能够修出极致的剑道,甚至超越青山! 当初西王孙收柳十岁为徒,西海剑神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最终,还是那个曾经的少年亲自完成了这个目标。 “今天你败给了我,然后青山将不停地败下去,直至最终灭亡,我已经看到了那一天。” 南趋看着柳词,眼里散发着幽冷却又炽热的光芒,“青山之衰,便由此刻开始。” 布秋霄说在修行界的战争里个体修行者的意义不大,除非是通天境大物。 南趋就是这样的人。 而西海剑神如雕像般站在他身后的天空里。 这对师徒之强大,千年来大概也只有景阳真人与太平真人这对师兄弟能够比拟。 柳词与元骑鲸中任意一人死在西海,青山宗便只能像无恩门那样封山。 对青山宗来说,眼下最好的应对方法便是柳词回到六星剑阵里暂避,等着青山剑阵落下,杀死南趋。 问题在于那就等于承认青山剑道终究不如雾岛一脉。 青山宗的选项里很少有认输两个字,更何况今天他们的对手是雾岛。 柳词看着南趋说道:“你的证明还未够。” 这便是再战的意思。 已经没有人看好柳词,哪怕是大泽、悬铃宗等盟友。 柳词真人一直被认为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但雾岛老祖南趋……实在是太强了。 修行修的就是岁月,南趋的辈份极高,境界极深,当年便是世间最强者。 现在他又开创了新的剑鬼之道,更是已然半仙! 最可怕的是,南趋是来赴死的。 当一位剑仙决定拼命,决定变鬼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战胜他。 当他要用自己的命,来换取青山宗的失败时,没有人能阻止他。 如果柳词败在他的剑下,青山宗应该怎么办? 赵腊月心想,逃回青山后自己要闭关一百年。 柳十岁心想,看来自己真要在一茅斋好好学习了,争取尽快通天,然后重回青山,重振门庭。 卓如岁心想,去你奶奶的。 …… …… 当柳词在海上杀南趋的时候,井九也在荒山破庙里杀南趋。 他握住南趋的手,微微用力,更多数量的剑光从两手接触的地方生出,把已经变成碎粒的废墟斩成更细的微粒。 荒山地面开裂,出现无数道极深的裂痕,隐隐可见地泉。 天也开了,宇宙锋笔直一线刺向南趋的头顶。 啪的一声轻响,南趋伸出左手握住了宇宙锋的最前端。 宇宙锋清寂如无尘之物,这时候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不停地震动,想要斩断南趋的手。 南趋赞道:“好剑!”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白猫锋利的爪尖已经抵达了他的右眼。 南趋闭上了眼睛,用眼皮挡住了这一击。 擦的一声厉响,十余里外山崖间一棵枯柳断成了两截。 老人枯瘦的身体里涌出无限的的力量,举起井九的身体,向掠至身前的南忘砸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南忘倒飞而退,砸进数里外的山野里,溅起无数沙石,烟尘里隐隐可以看到一个洞口。 南趋无法摆脱井九的手,竟是把他当成了武器,直接把南忘轰进了崖石深处! 白猫发出一声诡异而可怕的尖叫,从井九的肩头跳下,抱住了南趋的头,拼命地挠了下去。 如果被普通的家猫挠一下,最多只会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线,但它是青山镇守白鬼大人,每出一爪便等若通天一剑! 荒山里到处都是亮光与恐怖的剑意,崖山倒塌,烟尘大起。 烟尘外响起南忘愤怒的声音:“我日你先人!” 她双手握着锦瑟剑破空而起,向着南趋的头顶斩落。 南趋面无表情,握着井九便向锦瑟剑砸了过去。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南忘再次重重飞出,震塌了半座石山,难以爬起。 烟尘里,白猫还在疯狂地攻击,如一道凌厉的白光,凄厉的猫叫不绝于耳,仿佛叫春一般。 南趋闷哼一声,握着井九向它砸了过去,竟是如暴雨一般,数息之间便砸了数百记。 只听得一声凄惨的猫叫,白猫被井九砸中,落在了野草里。 …… …… “没想到你这个老魔头居然最后也算是得了大道,莫非剑道最后都会走上剑人合一的道路?” 天空里再次响起柳词的声音。 在他的声音里没有畏惧,没有搏杀之前的冷厉,只有平静以及随之而来的自信从容。 他看着南趋同情说道:“可惜你不是第一个走上这条道路的人。” 开创新的剑道,如同发现天地间的至理,第一个做到的人当然才是最重要的。 各宗派的修行者们有些吃惊,却不怎么相信,以为柳词真人是想扰乱雾岛老祖的心神。 他们看不懂南趋的剑鬼之道,但也明白这种可怕至极的剑道绝对不是哪家宗派的什么秘传功法。只有南趋这样的剑道奇才,经历道树被毁、初子剑被夺、被困雾岛的独特经验,再用数百年时间才能开创而出。 这样的条件,不要说是青山宗,就算是整个朝天大陆,到哪里再去找出第二个人来? 听到柳词的话,南趋有些吃惊,然后很快冷静下来,说道:“不可能,如此天才的剑道想法,只有我能做到。” 当年他的道树被道缘真人用青山剑道斩毁,初子剑也被夺走,境界停滞不前,被迫才行了险招,把自己的身体逆修成剑,然后再以剑丸侵身,把神魂尽数付于剑鬼,颠倒主次关系,才成就如今的神奇剑道。 “你的剑道确实别出心裁,先用南蛮部的拘魂之法炼剑鬼,再以雾岛阴火炼体为剑,相辅而起,不可谓不妙…… 听着柳词的话,南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因为对方明显对自己的剑道有所了解。 “……只不过这个法子青山早就有了。” 西海很安静,只有微波起伏与柳词的声音。 “还有件事情我想澄清一下。” 柳词说道:“其实我有剑。” 承天剑鞘现于他的身前。 南趋微微眯眼,说道:“这是剑鞘。” 谁都看得出来。 “有剑才需要剑鞘,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柳词说道:“请。” 他看着南趋。 这声请却是说给别人听的。 他左手握住承天剑鞘,右手握住空中某处,缓缓拉出。 没有剑从虚无里生出。 整个天地却都听到了一声剑鸣。 …… …… 荒山已塌,破庙已无,野草成霜,野尘渐静。 南趋脸上与颈间出现无数道极细的白痕,看着很恐怖,受伤却是不重。 野草里,白猫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已经被血染红,不知道断了几根指甲。 最惨的是井九,他脸色苍白,每个毛孔都在溢血,看着就像个血人,剑元也消耗了极多。 白猫的牙也断了半截,血从嘴角不停滴落,没有再去撕咬南趋,而是盯着井九,眼神极为复杂。 它没有说话,但谁都看懂它眼神里的哀求之意,似在求井九答应什么。 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不知道它究竟要井九答应什么,难道那便可以逆转整个局面? 更没有想到的是,井九没有理它,而是向南趋很认真地提出了几个问题。 “红灯笼已毁,剑鬼无法回到这个身体,那么哪个你才是真的你呢?” “如果杀了这个你,活下来的那个你还是你吗?” “那个你是你自己吗?” 你死我活的时候,忽然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怎么看都很诡异。 南趋却真的给出了答案,而且明显经过了很认真的思考:“活下来的那个我,就是我。”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有道理。” 远方传来一声剑鸣。 那是邀请。 请归。 换作以往,哪怕再多人死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会接受。 今天他的想法变了,因为他想与南趋比较一下谁才是剑道的最强者。 青山还是雾岛。 我还是你。 于是他接受了柳词的邀请。 然后飘了起来。 第六十二章我是一道剑光 云雾已散,阳光洒落青山,每座山峰都清楚可见。 上德峰温暖了些。 尸狗不再眯着眼睛,抬头看着落下的天光,眼神也很温暖。 剑狱深处。 泰炉师叔的喊声变成了低不可闻的喃喃自言自语:“一吗?难道这是一吗?” 那间孤单的囚室里,雪姬蹲在竹椅上,感应着天地气息的变化,沉默了会,轻轻嘤了一声。 天光峰的光线依然最明亮,石碑上的那个洞却变得更加幽深。 碑下的元龟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幽深,似极了那个洞。 方景天看着石碑上的那个洞,感慨说道:“师父,果然你是对的。” …… …… 曾经的那间破庙上。 井九的脚底离开地面,就这样飘了起来。 当年在镇魔狱,他得冥皇之助修成幽冥仙剑后,便变得比寻常修行者轻了很多,也清了很多。 那是因为他体内浊气被魂火炼化的缘故,自然仙意飘飘。 他这时候飘起来,却与往常不同,更像是一种非人的感觉,如风里的旗帜、海上的帆。 因为依然握着南趋的手,他的身体飘起,便横在了空中,右手对准南趋的身体。 在果成寺里,他的右手被渡海僧重伤,其后他在朝天大陆各地寻觅磨刀石,用了一年时间才治好。 现在他的右手已经完全恢复,锋利更胜从前。 这个姿式他也很熟悉,不管是在冷山地底还是在别处打地洞的时候,他都是这样飞的。 那是为了磨剑,也是为了提前习惯一下。 也许那时候他便已经想到了今天。 看着飘起来的井九,南趋的眼里出现极为浓烈的警惕意味。 但就连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想法都来不及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井九便飞了出去。 嗡的一声,井九从原地消失,不知去了何处。 南趋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发现那里多了一个很大的洞。 洞里是一片虚无,就如三千庵里那间禅室的圆窗,可以看见春夏秋冬,世间万物。 南趋隐约明白了什么。 白猫蹲在草从里盯着他,眼眸里满是同情与残忍。 南忘从崖洞里飞了出来,正准备继续战斗,忽然发现对方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不由怔住,竟连脏话都忘了出口。 …… …… 井九在飞。 他从来没有飞得这么快过,不管是驭剑的时候,还是用幽冥仙剑的时候,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地面的所有画面都变成了各种颜色的线条快速后掠。 他隐约感觉到就连弗思剑游也不如自己这时候快。 这不是准确的计算与判断,因为他这时候已经进入了一种非物非我的状态,道心空明却又混沌。 奇特的是,这种状态下的他却能从那些彩色线条里看见天地的真实。 那些青色的线应该是绿色的山野,红色的线应该是宝通禅院的墙,还有益州城的火锅。 极偶尔出现的星点白痕,可能是益州城里很少见到的鸳鸯锅。 然后他看到了一片蓝色。 到处都是蓝色。 海天一色。 …… …… 西海与碧空一色。 柳词站在天空与大海之间,左手握着承天剑鞘,右手拔出了那把看不见的剑。 那声剑鸣响起之后,便不再断绝,发出连绵仿佛无止尽的摩擦声。 也不知道这是归鞘还是出鞘。 天地间的无数剑意向他汇聚而至,核心便是他的右手。 光线里他的身影高大至极,像是神明,更像是要把神明斩于剑下的巨人。 南趋的身体忽然变得淡了起来。 西海剑神霍然抬头,伸手指向前方。 十二重楼剑应召而回,伴着啪啪啪清脆的响声,断成了十二截。 断开的剑身,就如被切断的宝塔一般,围在了他的身前,形成一道极其坚固的屏障。 柳词落剑! 天空里没有风,就像是冻结的冰块,海面也很平静,就像是幽暗的古镜。 这种绝对的安静却给人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天空与大海仿佛要渐行渐远。 随着这一剑落下,天地仿佛都要被分开了。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或者说不敢做出任何反应。 数百道青山飞剑微微低头,表示臣服,只有不二剑不干,似乎想表达什么意思。 白真人霍然转首,望向南方,面生异色。 布秋霄感觉到龙尾砚里传来的畏惧,微微挑眉。 来的究竟是把什么剑? …… …… 当那道剑光刚刚出现在天边的时候,南趋便动了。 他从原地消失。 碧蓝的天空里仿佛同时出现了五团烟尘,每团烟尘相隔数里距离。 只是瞬间,他便到了极高远的天空里。 他居然也不敢正面接这一剑,望之而逃! 前一刻,那道剑光还在天边。 下一刻,那道剑光便来到了西海。 海面被照亮,仿佛朝阳又升起一次。 那剑的气息很寻常,不算清冷,也不孤寂,没有杀意,也没有别的味道,仿佛就是随处可见的飞剑,简单至极。 只有南趋与白真人这等人物,才会发现这种简单实则是繁复至极后的淡然,所谓反朴归真便是如此。 那道剑光穿过南趋原先所在的位置,继续向前。 西海剑神站在那处的天空里。 他已调至巅峰状态,毫不犹豫迎向那道剑光。 海上生起无数道巨潮……然后瞬间平静。 剑光毫不停留,就这样飞了过去。 啪啪碎响里,十二截重楼剑尽数碎裂。 西海剑神飙出一道鲜血,仰面向天,向着海上飘落。 一位通天巅峰大物,居然被一剑重伤! 那道剑光的目标还不是他,只是过路而已! 看到这幕画面的人们震惊无语,就连白真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那道剑光击飞西海剑神,没有停下,甚至就连速度都没有丝毫减慢,继续向着前方杀去。 天空被照的明亮一片。 西海剑派的弟子们纷纷落到海里,只是瞬间便不知死伤了多少。 剑光忽然入海,然后再次飞起,从人们的眼前消失,去往高天之上。 片刻后,海底深处传来一声低沉而痛苦的哀鸣。 那道巨大的黑影正在慢慢解体。 海水渐渐被染红。 南趋这时候已经避至了高天之上。 那道剑光追了过去。 无数道视线望了过去。 数息之间,天空里便出现了无数道痕迹。 南趋在前,剑光在后。 南趋这展现出来的速度,已经超出了修行者们想象的范畴。 但他依然摆脱不了这把剑。 那些痕迹越来越淡。 表明南趋与那道剑光离地面越来越远。 直至再也无法看到。 但没有一个人收回视线,依然仰着头看着天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里忽然落下雨来。 人们知道南趋死了。 …… …… 荒山里。 南趋望向四周的山野。 那座破庙与黑棺材还有那些石头,都已经变成了最细的粉末。 那是他与井九这两把剑斩出来的。 花草树木、崖石水汽都混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南趋明白了那个道理。 这就是万物一吗? 他默默想着,然后闭上了眼睛。 …… …… 西海上。 井九与南趋在虚境里,隔着数十丈而立。 除去青山与雾岛之间的恩怨情仇,放眼朝天大陆的历史,在剑道方面,他们是最接近的两个人。 在最后的时光里,他们有一段神识的对话。 井九问道:“现在你还是你吗?” 南趋苍白的脸上带着些微惘的情绪,应道:“我当然是我。” 井九问道:“那他是谁呢?” 南趋说道:“他是他。” 井九说道:“有理。” 南趋问道:“你又是谁呢?万物一?” 井九说道:“我是景阳。” 南趋懂了,看着他好生感慨:“好一把绝世之剑,好一个绝世之人。” …… …… 青山有把他一直想见却不敢见的剑。 也有个他一直想见却不敢见的人。 今日南趋都见着了,也到了应该归去的时候。 他的身体消散成无数光点,就此散开。 通天大物皆如此,更何况他本就是剑鬼之身。 井九的视线随着那些光点向着下方落去。 那些光点越过虚境,染了些水汽,便变成了水滴,渐聚成雨落下。 那些雨点落在海面上,没有溅起任何浪花。 被鲸血染红的海面,还是那样的平静。 千年事,就此了。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难得有些感慨,说道:“风平一世,浪静千秋。” 他忘了这里是虚境,没有空气,自然也没有声音。 天地间一片安静。 …… …… (西海这一局进行了大半了,我为这一段写的细纲,昨天算了一下,加上修改之类的,只怕超过了六万字,好在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是我想要的,希望大家也喜欢。) 第六十三章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虚境无风无声,静寂的像是坟墓一般,更高处的空域里蕴藏着无数雷暴,仿佛随时会落下,又似乎永远不会落下,看着就像紫色、红色、蓝色的怪物眼睛,盯着下方的一切。 井九望向自己的右手,同时望向身体的每个部位,确认自己发生了一些很细微、或者说玄妙的变化。 在荒山破庙里接受柳词的邀请,成为他斩杀南趋与西来的一剑,对他来说就是向那条河里踏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他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向两个南趋提出的那些问题,终究得到的也是南趋的答案。 那些并不重要,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之所以这些年一直拒绝柳词,不愿意走出这一步,是因为他担心另一件事。 他望向海面上的少明岛,从中州派与一茅斋等正道大派的阵势能猜出来,师兄应该就在那个岛上。 这是你事先便算好的吗?如果他真是那只鬼,那这场战争到最后可能确实是你获胜,可是你还有机会享用吗? 想着这些事情,他望向天空里某处,却发现柳词已经不在那里。 …… …… 天空里飘着雨。 雨不大,只是略落了会儿便停了,很多修行者的衣服都没有打湿。 就算脸上落了几滴雨,也没有人想着抹去,更没有人想着用道法把雨挡在外面。 所有人都还处于那道剑光带来的极度震惊之中,哪里顾得上这些小事。 那道剑光自天边而来,眨眼便至,重伤西海剑神,瞬杀无数,解体飞鲸,最后在高空里斩了南趋。 天地为之开,鬼神亦要远避,不管是什么样的文字形容都不足够…… 这到底是什么剑?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剑? 修行者们回想着自己的漫长修道生涯,回忆山门里的古老典籍,发现从来没有威力如此大的一剑。 这甚至有可能是朝天大陆有史以来最强的一剑。 无数道视线随着雨水回到场间,落在柳词真人的身上。 那些眼神里满是敬畏。 那一剑实在是太可怕了,能够斩出这一剑的人自然更加可怕。 很多人想起了就在不久前,柳词真人对南趋说过的那句话。 ——我是青山掌门,自然天下无敌。 是的。 有剑在手,柳词就是朝天大陆最强的人。 即便是天下最强者,斩出这样一剑,依然要消耗极大精神与剑元。 柳词看了眼少明岛方向,忽然挑眉。 有风起。 阴云密布于天空之上。 …… …… 十二重楼剑算不得绝世之剑,西海剑神却已经接近绝世之人。 当年他被天近人带离南海雾岛的时候,还只是个少年。 没有师长,没有宗派,就靠着几本剑书,他只用了两百年时间便修至剑道巅峰,开创西海剑派,这样的人当然很绝。 在青山宗的极大压力下,把西海剑派撑到了今天,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 可惜他给自己起的道号叫一剑西来,终究胜不过天外一剑。 好在当时的青山宗强者们都还在六星剑阵里,只能看着重伤后的他回到了坠仙岛。 这里是西海剑派的主岛,与少明岛相隔很远,就算山门阵法被破,这里的防御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岛东面对着海的那面崖上,有道宽约百余丈、高数十丈的巨大空洞。 就像一扇巨形的窗户,海雨天风都在其间。 海面生出一道白线,西海剑神落在了窗里。 他回首望去,只见天空落下雨来,知道师父已经死了。 现在想来,师父被称为南海剑仙,坠仙岛这个名字确实不好,当年就应该改掉。 西海剑神的脸色有些苍白,没有情绪变化,问道:“这都是你们的局?” 几年前,玄阴子通过苏子叶联系上他,想要配合起来杀死太平真人。 他不擅长阴谋,也知道如此简单的计划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于是他又通过苏子叶把中州派拖了进来。 按照最开始的想法,他的目标就是杀死太平真人,然后与师父联手杀死青山里的那只鬼。 为了把太平真人骗进局里,他把天近人的命都送了出去……结果现在师父死了,西海要灭了,中州派却一直没有出手。 问题出在哪里非常清楚。 不管青山宗对西海群岛的进攻如何可怕,不管外界风雨如何骤疾,苏子叶一直留在坠仙岛。 曾经的玄阴宗少主,邪道最有天赋前途的年轻人,在这场战争里掀不起任何风浪。 兴风作浪这种事情,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他便已经做完了。 他留在坠仙岛还有个理由,他知道西海剑神一定会回来,问自己这句话。 “是的。” 苏子叶平静说道:“从始至终,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杀你,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中州派会帮玄阴宗找一条灵脉。” 西海剑神与他隔着数丈,伸手却扼住他的颈。 一道剑意从苏子叶的眉心喷射而出,正中西海剑神的胸膛。 西海剑神身体微微摇晃,伤势更重,道树更是险些垮掉。 就算他今天能逃出去,没有百年苦修,也无法治好伤势,更没有希望再攀剑道巅峰。 这道剑意很强大,凌厉而森然,带着一道他熟悉的味道。 他想起来,这是裴白发的剑。(想起朝小树。) 当年裴白发把这道剑意与残余的真元尽数灌进了苏子叶的身体里,直到这时候才终于显现出威力。 苏子叶在西海群岛隐忍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这时候西海剑神只需要动念,苏子叶的头颅便会落下。 苏子叶平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多年前,他亲手砍下裴白发的头颅,亲眼看到桐庐的头颅在海里飘着,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畏惧过死亡。 奇怪的是,西海剑神没有杀死他。 “中州派居然许你一道灵脉……看来青山也要出事。” 西海剑神面无表情收回手,转身走进洞深处。 …… …… 南趋死了,西海剑神逃了,西海剑派的弟子死伤惨重,尤其是最后那道剑光直接碾压了所有的对抗意志。 但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因为太平真人还没有抓到。 少明岛被冰封,又有龙尾砚始终镇压,太平真人就算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无声无息逃掉。 一艘青山剑舟向着少明岛落下。 广元真人带着数十名青山弟子便要登岛。 中州派的云船、一茅斋的苦舟及果成寺、昆仑派等正道宗派的强者们,在半空中注视着这幕画面。 那座黑山被西海剑神斩去一截,露出光滑平整的石崖,还有隐藏在其间极为复杂的地道。 最深处的那个石室里,玄阴老祖站在阴三身后。 阴三看着身前的年轻人,眼里满是好奇与不解,没有说话。 外面打的再厉害与他也没有关系,反正西海完了。 南趋会死在那把剑下,那么孽徒应该很清楚自己会怎么做。 他现在只需要拿到初子剑,便可以离开了。 今天南趋的手段还有天际来的那道剑光,给他带来了一些启发。 如今的朝天大陆也只有南趋和那一剑能够触动他。 拿着初子剑离开西海之后,他便会尝试转剑身,一旦成功,他便会去青山重新来过。 数十年后,那个孽徒死后,他便可以重新登上青山掌门之位,手执承天剑鞘,用那一剑横扫朝天大陆,完成千秋伟业。 这很完美。 遗憾的是,在完美开始之前,他便遇到了一个没想到的问题。 放初子剑的房间里,还有一个年轻人。 那个人满身灰土,但掩不住脸上的秀气与稚嫩,眼神却很淡漠。 阴三觉得这个年轻人和自己很像,苏子叶也是如此。 世间忽然多出两个与自己很像的年轻人,这真是很妙的事情,但并不好玩。 阴三微微一笑,说道:“了不起。” “多谢真人夸奖。” 童颜平静说道。 他的双手握着青天鉴。 青天鉴对准着阴三。 嗡的一声轻响。 一道白光从青天鉴里射了出去。 那道白光里带着淡淡的金光,有着最纯正的仙家气息,充满着宏大的毁灭意味。 玄阴子的脸上满是惧意。 阴三的脸也被照的苍白。 …… …… (按照黄阿狗同学的要求,这章继续使用歌词为章节名。) 第六十四章青山宗的仙与鬼 青天鉴里的世界已经苏醒,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那些沉眠了很长时间的人们并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还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 众人皆睡我独醒的张大公子,对此反而有些不适应,但也知道根本没法说,憋的有些厉害,干脆搬去了某座道观求清静,任家里的晚辈与县城里的官员们苦求了很多天,都不肯搬回来。 某天清晨他醒了过来,走到窗边望向崖下,有些想念井里那只会说话的鲤鱼,眼皮忽然被火燎了一下。 映入他眼帘的不是真的火,而是燃烧的云。 朝霞出现在天空里,比平日里要艳无数倍,里面仿佛蕴藏着无数光与热,随时可能喷发。 看着这幕画面,张大公子觉得好生诡异,无来由地心惊起来。 扑棱扑棱!青鸟从远方飞来,落在道观旁边的树枝上,望向那片朝霞,微惘的眼神里渐渐多了很多难过。 那不是普通的朝霞,而是真正的仙霞。 仙霞漫天,是仙箓出世的征兆。 青天鉴里的那张仙箓早被井九取了,为何还会有一张仙箓? …… …… 那道从青天鉴里射出来的白光,便是来自于那张仙箓。 世间只有中州派有仙箓。 仙箓里除了仙识,还有无数仙气。 当初井九为了炼化那张仙箓,在果成寺里听经数年,最后都险些出事。 那些仙气灌注进过冬体内后,她现在还在沉睡。 这时候却是一张仙箓里的仙气瞬间全部释放出来,可以想象威力会大到什么程度。 在那道仙光的照耀下,阴三脸色越来越苍白,甚至接近透明。 他的手也变得透明起来,不知道衣服下的身体是否也是如此。 石室里狂风呼啸,从那根骨笛里穿过,发出呜咽的声音,近乎鬼泣。 嗡的一声轻响,仙光落在了他的身体上,衣衫片片碎裂,如蝴蝶般飞舞,接着化作虚无。 阴三没有像蝴蝶一样消失,依然站在原处。 不知道他施展了怎样的神通,那道仙光竟是从他的身体里穿透而过! 仙光落在了石室的墙壁上,瞬间烧蚀出一个大洞,然后散溢出一丝威力。 轰然巨响里,石室倒塌,上方的岩石被掀开,露出了那片乌云密布的天空。 …… …… 各宗派的修行者们围着少明岛,带着各种情绪,看着青山剑舟即将落下。 少明岛上那座被削平的山忽然炸开了! 一道仙光冲天而起! 无数碎石与狂风向着四周呼啸而去。 青山剑舟首当其冲,瞬间出现无数道破口,广元真人出剑,极其凶险地把青山弟子们接回船里。 中州派的云船与一茅斋的苦舟剧烈的震动,其余宗派的飞辇更是险些坠落,赶紧向远方飞去。 无数道视线落在那座已经倒塌的山里,看到残破石室里的画面。 那道仙光源自童颜手里的青天鉴。 阴三脸色苍白,明显已经受到了无法逆转的重伤。 雷魂木曾经在碧湖峰顶经历无数年雷劫,他借雷魂木重生,也学会相关的神通,用了渡雷之法,才险之又险的让仙光穿体而过,而没有让所有仙气里的威力都落在实处,等于被那道仙光擦了一下。 但那是仙光,即便只是被轻轻擦一下,也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住的。 更何况中州派为他准备的这道仙箓,绝不会就这样落空,真正的杀着还在后面。 玄阴老祖正准备把阴三带走,忽然看了眼天空,怪叫一声,转身就逃,瞬间到了数百丈外。 那道仙光离开少明岛后,没有消散,也没有变淡,就这样没入了满天密布的乌云里。 乌云之上是虚境,虚境之上是雷域,那里的雷暴漩涡就像无数只色彩各异的眼睛,看着人间的一切。 那道仙光就像是一个火种,点燃了那些眼睛里的怒火。 阴云翻滚不安,无数道闪电在其间亮起! 轰隆声里,无数团雷火向着地面而去,轰向少明岛! 海面生起无数巨浪,各宗派修行者们纷纷避开,脸上写满了恐惧。 雷火之威难以想象,简直快要与天劫差不多,难怪玄阴老祖一世魔神,居然会畏惧成那副模样。 阴三看着自天而降的雷火,心想自己该死了。 他当然还有很多隐藏手段,但在这片雷火之前没有任何意义。 那道仙光穿体而过,没能立即杀死他,却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烙印。 无论他逃到哪里去,这片雷火最终都会落在他的身上。 不是像天劫。 这就是天劫。 阴三唇角微扬,露出自嘲的笑容。 当年他自冥界归来,曾经发下宏愿,世间不得太平,此生不度天劫。 没想到,最终却是天劫找到了他。 这便是所谓的劫数? 西海之局一直在他的控制之中,井九踏出了那一步,南趋必败无疑,井九也无法再威胁到他,还会成为他手里的剑,他便可以借此完成所有的宏愿,谁曾想到忽然便到了最后关头。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答应冥皇的事情,答应自己的事情,这个世界怎样才能真正的长存,都还没有解决……他当然不甘心。 就在阴三等待死亡到来的时候,一道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前。 那人举起手掌,迎向了自天而降的那片雷火。 看着那人的背影,阴三微微挑眉。 几百年前都是他站在对方的身前,现在却是倒了过来,而且你什么时候居然比我还高了? 无数的雷火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一片叶子可以遮住一座大山。 一只手掌也可以挡住天空。 包括天空里的那些雷火。 无道炽烈的光线在少明岛的上空散开。 雷声不断,轰隆不绝,却没有一个能够落在地面。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雷声终于停了。 阴云散开,露出湛蓝的天空。 那些恐怖的雷火不知道去了何处,竟没有在天地间留下任何痕迹。 柳词收回手掌,没有转身看阴三一眼,便来到了天空里。 天空里散布着十五艘青山剑舟。 舟上的青山弟子们看着掌门真人的身影,脸上写满了担忧。 掌门真人一剑斩了南趋,斩死无数西海弟子,斩碎飞鲸,仿佛天神,但他居然收了这片天雷……会有事吗? 这个时候,柳词的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 数百道青山飞剑飞向了少明岛,斩向了……童颜! 这完全是青山弟子们下意识里的行为。 现在的局面太过混乱,很多人都没想明白,为何中州童颜会在少明岛上,那道仙光又是怎么回事,明明那片雷火要砸死太平真人的时候,柳词真人为何又会出现在那里。 青山弟子们只知道,那道仙光引来了无数天雷,让掌门真人受了伤,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童颜! 玄阴老祖见着天雷消失,也掠回到了阴三的身边,离童颜极近,随时可以杀了他。 数百道剑光斩来,玄阴老祖在侧,怎么看童颜都是必死无疑。 就算中州派的云船上还有白真人这等强者,也来不及救援。 谁也没有想到,童颜忽然从废墟里消失了。 下一刻,他便出现在了云船里。 …… …… 没有人感觉到童颜动了。 就算是天地遁法也不可能突破青山宗的剑阵,瞬间来到那么远的地方。 他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段? 参加过那年雪原道战的一些修行者,或者听说过洛淮南故事的人们,很自然地想起中州派的那件异宝。 万里玺! 很多修行者已经猜到,这应该是中州派设计的一个局。 只是童颜究竟做了什么?那道仙光以及随后而至的天雷……就是传说中的仙箓吗? “这几年辛苦你了。” 白真人看了童颜一眼。 童颜沉默不语。当初在冷山里被王小明用烈阳幡攻击的时候,他曾经想过用万里玺,最终还是忍住了,今天果然救了自己一命。(此处详见前面某某章) 他没想到的是,青山宗的人居然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便要杀他。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眼看着太平真人便要被杀死的时候,站出来的居然是……柳词真人。 …… …… 少明岛已经变成废墟。 阴三看了天空里的柳词一眼,不知道是什么情绪,然后嗯了一声。 玄阴老祖赶紧走到他身前躬下。 阴三趴了上去,有些虚弱。 咔嚓一声脆响,地面出现一道裂缝,玄阴老祖背着他来到了少明岛外的冰面上。 他是举世皆欲杀的太平真人,今天正道修行宗派齐聚于此,他能走得了吗? 中州派为他准备的那张仙箓,被柳词真人接下来了,那别的人呢? …… …… 天空里响起一声清啸,默默准备很长时间的布秋霄,驭起龙尾砚便轰了过去。 玄阴老祖知道这是一茅斋的镇斋之宝,不敢怠慢,双拳带着一道气息阴秽的黑烟,便迎了过去。 龙尾砚里传出一声低沉的龙吟,光毫四散,瞬间吹散黑烟。 轰的一声巨响,少明岛四周的冰面上出现无数道裂缝,就像蛛网一般散开! 玄阴老祖微微摇晃,很快便稳定下来,背着阴三继续向前。 龙尾砚翻天而起,便要再次印下,布秋霄忽然心生警意。 下一刻,一道冷艳的剑光出现在他的眼前。 广元真人沉默不语看着他。 布秋霄盯着他,也没有说话。 看到这幕画面,人们再次震惊,而苦舟里的柳十岁更是心生茫然。 当初在果成寺里,他遇到了那位高僧,后来知道是公子的敌人,于是赵腊月要他一道去杀他便去了。 哪怕知道对方是太平祖师,他也没有犹豫,因为他相信公子,那么对方便一定是个坏人。 可为什么今天掌门真人和广元真人都在阻止别人杀死他? …… …… “善哉,善哉。” 果成寺讲经堂的高僧们飘然而起,他们知道自己不是玄阴老祖的对手,但今天玄阴老祖被那张仙箓震撼了心神,又与龙尾砚对了一记,正在低落之时,高僧们决意他拖住一段时间,等着别的正道强者来援,哪怕要为之付出生命。 “抱……歉……抱……歉。” 来人不是因为畏惧与紧张才会如此说话,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有些口吃。 墨池带着不知何峰的同门们,拦住了这些高僧的去路。 在青山九峰里,天光峰的墨池长老以面容丑陋、性情温和著称,此时他的眼神依然温暖,神情却极为坚定。 …… …… 少明岛四周的海天里,剑光大乱。 两忘峰弟子所在的两艘青山剑舟,停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过南山、顾寒等人的心情更加混乱。 场面太乱了,他们根本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也没有得到任何师命。 掌门真人站在天空里,没有下令,似乎是由任由诸峰的师长们自行决定。 有些长老留在了剑舟里,神情复杂地看着越来越远的那道身影。 有些师长们则是驭剑而出,拦住了各宗派的修行者们。 直到中州派云船微动,白真人凌风而起,柳词深深看了她一眼。 到处都在对峙,无人注意到自己,昆仑掌门何渭觉得这是最好的机会,喝了一声魔头休走,便向远方追了过去。 寒号鸟的速度奇快,很快便来到了玄阴老祖十余里后方。 阴三靠在玄阴老祖的背上,没有回头。 天空里忽然响起一声暴戾的鸣叫。 阴凤不知从何处飞来,尾翼如剑划破长空,直接把何渭连着寒号鸟砍到了冰面上! 玄阴老祖背着阴三跳向了天空里。 阴凤瞬间到来。 玄阴老祖落在了阴凤的背上。 阴凤挥动双翼,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大海深处飞去。 被南趋偷袭,为了护住卓如岁,又用冰镜与南趋正面对了一剑,元骑鲸身受重伤,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这个时候,他寒冷而严肃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杀了它。” 只有他与柳词知道,这句话是对井九说的。 阴凤的命牌就在井九的手里。 如果这时候杀了阴凤,玄阴老祖再如何厉害,也很难带着太平真人离开。 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阴凤飞得越来越快,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天空里的对峙自然也不用再继续。 无数道视线投向大海深处。 不管是一茅斋的龙尾砚、果成寺的讲经堂、何渭的追杀,那个人都没有回头,只是静静靠在玄阴老祖的背上。 他被中州派的仙箓重伤,虚弱到了极点,却依然没有将天下强者的追杀放在眼里,潇洒乘凤而走。 如此从容自信,气度非凡,哪里像什么妖魔,便是仙人也不过如此。 …… …… 赵腊月看着天空里的那些剑光,脸色有些苍白。 她没有出手是因为境界不够,而且也有些乱。 如果她站出去便是表明神末峰的态度。 但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元曲与平咏佳还有那些负责御舟的适越峰弟子更是震惊的无以复加,张着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井九走到她身边,向天空里望去。 赵腊月已经猜到了很多,想着他的身份,担心说道:“没事吧?” 井九看着大海深处,沉默不语。 他一直在寻找青山里的鬼,当然知道不可能就那么两三个,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 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者在这些人的眼里,自己才是那个鬼吧。 第六十五章中州派的故事 太平真人走了。 西海上的气氛却更加紧张。 各宗派修行者们看着青山宗的长老与弟子们,眼里满是愤怒与震惊。 青山宗的长老与弟子们则是盯着中州派的云船,凌厉的视线尽数落在童颜的身上。 井九也在看着童颜。 十余艘青山剑舟,近千名青山剑修,童颜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怔,点头致意。 “童颜假装叛出师门,忍辱负重多年,终于获得了剑西来的信任,深入此地,找到了太平真人与西海剑派勾结的证据,付出一张仙箓的代价,誓要除此魔头,你们青山宗非但不感激,这时候更是飞剑相向,究竟想做什么?” 白真人站在舟首,看着柳词面无表情说道:“我更是想请教真人一句,你先前为何要挡在那个魔头身前?还有这位应该是天光峰的墨池长老吧?你与广元真人为何又要拦住正道中人的追击?青山宗今天是不是应该给个解释?” 海面上的碎冰被海浪拍打着,重新回到冰层,除了这些声音,天地之间一片死寂,紧张的令人窒息。 正道修行界的两大领袖宗派,终于要正面冲突了吗? 柳词真人为了一战定西海,几乎把整座青山都搬了过来,中州派却只来了一艘云船,除了白真人便没有什么真正的强者,船上都是些年轻弟子,即便元骑鲸被南趋偷袭重伤,即便阴凤已经离开,青山宗依然可以说稳操胜券。 但西海现在并不是只有青山宗与中州派,还有一茅斋、果成寺、昆仑派、大泽、悬铃宗等数十个正道宗派,如果真的起了战端,他们会选择支持谁? 一茅斋向来是中州派的盟友,即便前些天在朝歌城的朝堂斗争里诡异地保持了中立,但很明显今天他们不会继续如此。至于果成寺近些年与青山宗越走越近,但禅子最为痛恨太平真人,自然不会支持青山的倾向。 是的,所有的问题还是因为太平真人。涉及到这位曾经祸乱人间、害死千万人的大祸害,即便是大泽、悬铃宗这些青山宗的盟友也只能保持沉默,更何况别的宗派。 “似家师这等人物,世人皆可杀,贵派做的事情当然没有错,我也不会责怪童颜小友。” 柳词的声音响了起来:“至于白真人想要的解释其实也很简单……家师再如何该死,我救他也没有错。” 听到这句话,白真人微微挑眉。 没有等她开口,柳词淡然说道:“只不过这就变成我该死了。” 白真人沉声说道:“在真人看来,广元真人与墨池长老等人也就没有错了?” 柳词望向那些先前出剑助师父逃走的人们……广元真人面无表情,墨池长老面有惭色……忽然笑了起来。 “我倒大概明白他们为何会这样做,家师再如何也是曾经的青山掌门,在他们想来,青山能动,你们却不能动。” 不待白真人再开口,他有些疲惫地摆摆手说道:“今天就到这里了,如果有人觉得我青山不对,欢迎前来问罪。” 说完这句话,他落回最大的那艘剑舟里,淡然说道:“走吧。” 剑舟缓缓转头,向着东方而去。 十余艘青山剑舟紧随其后,缓缓离开西海。 只有碧湖峰的剑舟留了下来,成由天会代表青山处理西海剑派之后的事情。 看着这幕画面,各宗派修行者们震惊无语,面面相觑,心想就这么走了?所有人都看到柳词替太平真人挡住了那片天雷,看到了广元真人挡住了布秋霄,看到墨池长老带人挡住了果成寺,看到了那么多……可他们就这么走了? 布秋霄脸色难看至极,但没有动。 果成寺的高僧们合什不语,也没有动。 白真人也没有动。 海风缓缓推动着浮冰,海风缓缓推着剑舟,向着各自的地方去。 太平真人是朝天大陆必杀的祸害,谁要是站在他一边,也必被天下诛之。 当年就算是青山宗要保住他的性命,也必须承诺把他囚禁在剑狱里,永世不得放出。 哪里敢像现在这样堂而皇之地把他放走了! 换作以前,哪怕只是数刻之前,布秋霄必然会动手,果成寺也会动手,白真人更是会动手。 但现在他们没有动手,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 之所以如此,当然只有一个原因。 那道剑光,还停留在所有人的眼里。 …… …… 青山剑舟里。 墨池带着几位师弟跪在了柳词真人的身前。 他低着头,微微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歉意与罪恶感:“我……我……没忍……住。” 柳词看着天空里的霞云,失笑道:“师弟啊,我还不是一时没有忍住。” 墨池这才想起来刚才放走师父,掌门师兄出力最多,一时间不禁恍惚了,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柳词接着叹道:“青山啊,忍得住就不叫青山了。” …… …… 井九看着最前方那艘剑舟。 柳词在舱里,无法被看到。 但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对方依然在那里微微笑着,偶尔叹息。 他知道柳词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般无事。 他见过真正的天劫。 他知道那片被仙箓引下来的雷火就是天劫。 今日柳词迎来剑归,正在巅峰状态,是毫无争议的朝天大陆最强之人,但……那是天劫。 西海之局本来没有任何问题,直到那道仙光冲破少明岛落在了乌云里。 他承认中州派的安排很好,童颜出现在那里,就连师兄都没有想到。 他没想到的是,柳词会站在了师兄的身前。 更重要的是,随着柳词出手、广元真人与墨池等人也站了出来,青山宗那道裂痕也显现了出来。 被他与柳词、元骑鲸压制了三百年的那道裂痕,最终会把青山引向何方? 南趋在与柳词对剑之前曾经说过,青山之衰便由今日始。 井九不知道,却有相同的感慨,但不是因为柳词会败给南趋,而是另一个原因。 最强大的那些宗派与世界,只会毁于内乱。 想到这点,他收回视线望向中州派的云船。 隔着十余里的距离,剑舟与云船正在擦肩而过。 在云船里,他看到了那个白衣少女,低调地站在人群里,很不起眼。 海风轻拂着她的青丝,显得更加柔弱。 …… …… 白早看到了井九,有些意外。 你先前一直不在,什么时候来的? 隔着十余里的距离,她对着他微微一笑,清雅却又浓郁,就像白色的栀子花。 井九看着她,没有说话。 几年前他在果成寺沉睡的时候,童颜背着青天鉴去向他求助。 醒过来后,他知道了一些细节。 童颜离开云梦山后,日夜兼程往青山去,半途收到白早的信知道他在果成寺,才改了方向。 问题是青天鉴被盗,必然会惊动白真人,童颜急着逃走,肯定来不及与白早约定任何事情。 日夜兼程啊。 那白早是如何把那封信送到他的手里的? …… …… 那年,童颜在洛淮南留下的洞府里听到了青天鉴的呼救声。 他毫不犹豫便开始挖洞,一挖便是好几年,最后终于挖到了地脉深处,来到了青天鉴前。 青天鉴被厚厚的冰包裹着,青儿从里面飞了出来,虚弱而黯淡,随时可能消失,却满脸惊喜地问他是来救自己的吗? 童颜说不是,他挖了几年的洞就是为了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再做判断。 黑白这种事情对棋盘来说已经不是重不重要的问题,而是最基本的规则。 青儿自己觉醒的事情告诉了他,包括白真人对自己的处治。 童颜觉得师尊是错的,于是用道法融化了冰块,把青天鉴从里面取了出来。 他带着青天鉴准备逃走,却是闯进了一片迷雾里,然后遇到了白真人。 青天鉴是天宝,就算麒麟不在,中州派又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童颜跪在白真人的身前,等待着死亡。 青天鉴覆着雪霜,青儿随时可能涣散。 白早赶了过来,跪在地上说了一个关于西海的故事,请求母亲让师兄戴罪立功。 这个故事很好,却不足以打动白真人,因为童颜要杀西海剑神是过冬的安排,与中州派无关。 中州派需要西海剑神的存在,来对抗青山剑宗。 童颜又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开头是他从苏子叶那里听来的,结尾则是他当场想出来的。 听完这个故事,白真人终于动容,同意了他们的想法,并且把中州派仅剩的万里玺给了童颜。 这件法宝在最关键的时刻可以救童颜一命,同时也是禁制,中州派可以随时知道他在哪里,他别想着逃走。 听着母亲的话,白早神情不变,心却有些冷。 当年她带着两件万里玺参加道战,洛淮南用了一个,还有个始终在她身边。 等于说,她与井九被困雪原六年,父母一直都知道她在哪里。 白真人离开了,仿佛没有来过。 青儿再次醒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她已经快撑不住了,对童颜说,井九可以帮到自己。 中州派知道井九在果成寺,但童颜在地底挖了五年洞,不应该知道这件事情。 为了让这个故事更加完美,没有任何漏洞,于是找了个理由,那就是白早给童颜写一封信。 …… …… 接着。 苏子叶把天近人的洞府告诉了阴三,又去了中州派,通过那颗千年莲子见到了白早,与中州派商定好了所有的事。 西海剑神一直在等阴三来西海,然后与中州派联手。 童颜带着青天鉴去了冷山,在地底找到了火鲤大王。 火鲤大王的一道神识进入青天鉴的幻境,井里多了一条能与张大公子聊天的鱼。 谁也不知道,随着那道神识进去的,还有一道中州派的仙箓。 在被王小明的烈阳幡围杀的时候,童颜面临了第一次选择,他捏了捏袖子里的万里玺,最终还是没有用。 他赌赢了。 青天鉴却被井九拿走了。 在大原城外的三千庵里,他对湖沉默了很多天。 井九把青天鉴送了回来。 兜兜转转。 最终他还是带着青天鉴去了西海,被关进了少明岛,又挖了一条地道,进入那间暗室,继续沉默地等待。 直到今天。 暗室开启。 太平真人走了进来。 第六十六章莫道万物不值得 西海之局至此尘埃落定,哪方势力能从中获得好处各有看法,但毫无疑问的是,青山宗必然是真正的大赢家,会分得最多的利益,至于太平真人逃走的问题……只要柳词还能斩出那一剑,便没有任何人敢借此生事。 但井九不这样看。 经此一役,太平真人站到了明处,阴凤叛逃,青山埋下了内乱的引子……中州派才是大获全胜。 他对白早、童颜没有太多情绪。 那两个年轻人只是继承了过冬的理念,想要杀死西来,继而想杀死师兄。 至于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情,都是青山自己的问题。 就连青天鉴都是他主动还给童颜的。 他算到了很多事情,只是算错了一件事情。 于是最后才会发展成这样。 想着这些事情,井九对白早点了点头,走回了船舱里。 白早怔住了。 他转身离开,看似寻常,为何她的心像辽阔的西海一样空落落的,像少明岛四周的浮冰一样冷?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像她不理解柳词真人明明把太平真人囚禁了三百年,今天却又站了出来。 来时十七艘剑舟,浩浩荡荡,回时十四艘剑舟,同样浩荡,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柳词真人斩出惊天一剑,千年宿敌南趋身死,西海剑神重伤逃走,西海剑派覆灭,青山宗只付出了两艘剑舟的代价,死伤的弟子数量也不多,怎么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喜事,行走天地间的剑舟却是那样的沉默。 看着青山剑舟远离,各宗派的修行者们也很沉默,有的是因为震惊与敬畏,有的则是想到了更深远的原因。 那片雷火的威力较诸天劫也弱不了多少,柳词真人就这样接了下来,到底有没有受重伤? 如果他出了事,那修行界将会迎来怎样狂暴的一场风雨? 阳光渐炽,海风不断,浮冰渐化,天空里的流云被吹得四向散去。 各宗派的修行者也随流云一道离开。 中州派的云船很安静,弟子们站在几层楼船里,警惕地盯着四周的天空。 今天的局势太过混乱,最后发生的事情太多,谁知道青山宗会不会忽然发疯。 云船最顶层的舱房里,只有两个人。 白真人看着童颜,神情淡漠说道:“今次柳词必死,你立下大功,要求什么?” 童颜跪在地上,说道:“请师尊让青儿活着。” 白真人同意他带着青天鉴离开云梦山时,曾经给出过承诺。 如果太平真人被童颜的局算死,就给青天鉴自由。 童颜非常清楚师尊不可能让青天鉴这样的天宝离开中州派,所谓自由自然就是活着。 白真人淡然问道:“太平死了吗?” 童颜望向眼身边地板上的青天鉴,沉默了会儿,起身行礼出了舱门。 微风轻拂缎带,如捉摸不定的情绪。 白早在门外等着他。 看着童颜清冷的眼神,她知道了母亲的决定,有些意外。 童颜清冷的眼神渐被痛苦与歉意取代,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气息也没有任何变化。 他能让白早看到自己的痛苦与软弱,却不能让白真人感知到。 白早声音微颤说道:“你尽力了。” 童颜嗯了一声。 然后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你真的尽力了吗? 从开始到最后,青儿始终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以为他只是想带着自己逃离云梦山,哪里知道关于西海的这个局还有那张被火鲤大王带进幻境里的仙箓,更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多的交易与阴谋。 他把青儿瞒得很好。 他把世界骗得很好。 最后他终于成功了。 那么。 他再次问了自己一遍。 你真的尽力了吗? 你连太平真人都能算到,你连整个世界都能骗过去,那么你有什么理由做不到这件事呢? 答案不问而明,事实上在白真人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了答案。 所以他没有把雪姬的事情告诉自己的师尊。 一个字都没有。 …… …… 十四艘青山剑舟抵达朝天大陆后,有一艘脱离了大队伍,转而向南。 往南去不远便是益州,继续往那片灵气全无的荒山里去,便能看到一座倒塌的山崖。 崖前到处是最细的粉末,看不出来花草树木的原形,更找不到那间旧庙与黑棺材。 这艘剑舟是神末峰的。 赵腊月把白猫抱回了舟里。 白猫流了很多血,长毛被粘在一起,看着很是凄惨,像是受了很重的伤,把元曲与平咏佳吓了一跳。 南忘冷哼了一声,提着昏迷中的南筝向船舱里去,不知道因为什么,她没有杀死这个曾经的族人。 白猫知道她这声冷哼是什么意思,也不理会,只是靠在赵腊月怀里,闭着眼睛装虚弱,心想这种待遇是老子拼命换回来的,休想我离开! …… …… 满天星光。 最高的那座山峰,白的有些耀眼。 巨大的剑舟悬停十余里外的夜空里,被照的非常清楚。 这里是朝天大陆最荒凉的地方,不用担心这画面会惊扰凡人。 井九站在峰顶,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 他没有心灰意冷,生出离开青山的想法。 神末峰的剑舟离开大队伍,是因为他与某人有一场重要的谈话要进行。 夜风轻拂,星光微乱,柳词落在了他的身边。 井九说道:“你来晚了。” 柳词说道:“我为何飞得慢,你又不是不知道原因。” 当年离开云梦山的路上,好像就有过类似的对话。 不管是井九还是柳词,神情都很平静淡然。 杀死南趋是世间最难的事情,但在他们眼里看不到太多喜悦或者说余悸。 这个事实在三十年前井九重回青山的那天便注定了。 只要他们联手,便天下无敌。 只要井九愿意接受那件事。 南趋以剑鬼为人,以人为剑,确实开创了新的剑道。 但正像柳词说的那样,井九已经走在了前面,而且他才是真正的二者合一。 剑随人起,当然柳词扮演的角色更重要。 如果今天斩出那一剑的人是卓如岁,能砍死南趋吗?只怕连根毛都砍不到。 只有柳词有能力,也有资格斩出那一剑。 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绝对意义上的天下第一人。 “雾岛还会再出一个南趋吗?” 井九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发问。 柳词看着星光下的剑舟,说道:“不会了。” 井九说道:“西来还会回来吗?” 柳词说道:“应该很难了。”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原来是你啊。” 柳词嗯了一声。 …… …… 这声嗯很淡,没有明显的音调起伏,却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当年有人太平真人从剑狱里放了出去,雷破云被灭口,都表明青山里有只鬼。 回到青山的这些年里,井九一直在找那个鬼是谁。 柳词与元骑鲸是他最信任的对象,也是他最怀疑的对象。 只有他们才有能力做到这些事情,方景天就算不隐藏实力也不行。 但他不知道那个鬼究竟是谁。 都是曾经一起吃过火锅、杀过人、向师兄出剑的同伴,怎么想都没有道理。 今天答案终于揭晓了。 柳词,便是那只最大的鬼。 井九看了眼他拿在手里的承天剑鞘,平静说道:“你们赢了。” 宇宙锋在峰顶上方的夜空里静静悬浮着,吸收着星光。 今夜不会有飞剑之争,两个人的境界实力相差太远。 更重要的是,井九在荒山破庙里接受了柳词来自西海的邀请,一切已成定局。 井九说道:“如果这一切都是师兄算好的,我不得不服。” 柳词说道:“不,你想错了,他也想错了,准确来说,你们都想多了。” 井九说道:“请我归鞘,难道不是他的安排?” “我放师父出剑狱,不代表支持他,更不会听从他的安排。” 柳词看了他一眼,说道:“今天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我就是想要一把剑。” 这些年他与井九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谈话里,说得最多的便是剑。 柳词或者认真,或者无奈,或者唏嘘,或者感慨,不停地说着……自己没有剑。 说这些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他想要一把剑。 或者说,他想把自己的剑要回来。 井九以前从来不接他的话。 那年他把中州派的仙箓握在左手里,面临着极大的危险,柳词问不要用那个方法把手套住,他依然毫不犹豫拒绝。 这是井九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最忌讳的事情。 承天从来不是剑,是剑鞘。 这道剑鞘是专门用来控制那把剑的。 青山宗开派至今数万年,一直如此。 历代掌门都是执剑人。 剑在鞘中,便不得自由。 井九不喜欢这种感觉,哪怕今天已经接受了柳词的请求,依然不忘说道:“这是我的剑。” 柳词说道:“我是掌门,这当然是我的剑。” 井九摆手,示意这么幼稚的问题不要再继续争执下去。 柳词忽然问道:“你专门让顾清把青天鉴送还给童颜,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算到了中州派的想法?” 井九说道:“我当时以为他与苏子叶要杀的是西来。” 柳词说道:“最开始的时候你或者是这样想的,但你收到师父的信后,就应该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不错,杀死他是我一直最想做的事。” 收到那封信后,他与柳词、元骑鲸在天光峰顶开过一场小会,元龟是见证。 在那场谈话的最后,他为这次伐西海定下了基调——先杀南趋,再杀死太平,便天下太平。 这是目标也是提醒,更是警告,不管柳词与元骑鲸谁是那个鬼,都应该想想后果。 如果一切按照他的推算进行,不管中州派想法再多,白早与童颜的局再如何完美,青山也不会蒙受任何损失。 至少是他的青山不会有任何损失。 唯一有件事情他没有算到,现在看来却是被白真人算到了。 柳词站了出来。 天劫,落在了他的身上。 井九看了柳词一眼,说道:“不值得。” 柳词看了海上一眼,笑了笑。 第六十七章只问平生行何事 不值得。 井九说的是柳词在最后的时刻,站在了阴三的身前,以掌遮天,挡住了那片雷火。 就算柳词是那只鬼,也不应该这样做,这不是修道者应该做的事情。 在剑舟里柳词和墨池说过青山与没忍住这个词之间的关系,但他没有对井九这样解释。 他知道井九就算理解,也不会赞同。 当年登上德峰,因为贪看松海,他比元骑鲸晚了几步,便成了师弟。 太平真人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喜欢,井九则是全无反应。 柳词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是他坐在崖畔看着云海发呆。 然后他一直在发呆,不管是在崖畔还是在洞府里,或者在牌桌边,或是对着火锅。 当时道缘真人已死,祖师亦死,掌门之位旁落,上德峰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那个年轻人却像是什么都感受不到,就是坐在那里发呆。 柳词心想这个小师叔莫不是修道修傻了。 直到后来,太平真人带着他们吃了顿火锅,向着莫成峰走去,一路狂风暴雨,他亲眼看着小师叔杀了多少长辈,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傻子——对真正的修道者来说,就算发呆也是在修行。 那天开始,他才知道自己这位师叔是天生的修道者,是所有修道者应该学习的对象。 只不过遗憾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抵达不了这种境界,包括他自己在内。 但柳词发现了,这些年的井九还是有了些变化。 他问道:“当年师父承诺鸡犬升天,从命牌里抽出了那缕神魂,但我知道你肯定还留着后手,不然不会一直把那个小竹牌带在身边,师兄让你动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杀了阴凤?” “我要杀的是你师父,不是别人,如果小四不想杀我,我也不会想着动他。” 井九想着白天西海的画面,神情淡漠说道:“我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支持他。” “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他毕竟是我们的师父,就算那时候他们年纪还小,总还是能记得一些事。” 柳词叹道:“师父被我们仨关进剑狱,你以为有几个服?”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也许在他们的眼里,我才是那个鬼。” “我说过,你和师父最大的问题就是想的太多。” 柳词说道:“哪有这么多的鬼?墨池不是,我也不是,但如果你坚持一直找下去,就会发现鬼越来越多。” 井九想起当初在神末峰对赵腊月说的那句话。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鬼,所以看谁都像鬼。 这句话与柳词的话并不完全相同,但意思大概相通。 柳词认为自己不是鬼,那是因为他心里没鬼,那为什么要把太平真人从剑狱里放出来?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也是今夜井九最想知道的答案。 …… …… 星光落在宇宙锋上,被反射到峰顶,让夜色更加寂清。 柳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星光,说道:“那时候你的飞升已经成了定局,我要考虑青山之后怎么办,我与师兄的寿元当时都还剩下百余年,待我们死后,谁来撑着局面?就算小四与广元能够破境,能代替我们吗?” 百年时间虽长,但对常年闭关的修道者来说,甚至可能只是几个瞬间。 井九不喜欢柳词此时言语里透露出来的气息,召回宇宙锋,让他无星光可弹,说道:“青山大阵可以自保。” 柳词收回手指,说道:“正如南趋今日所言,青山不能败,一败便会败下去,而对青山来说,自保便是败。” 井九说道:“我没听到。” 柳词也不与他争,继续说道:“青山宗强势了太多年,得罪了太多人,两忘峰弟子在外面也杀得太狠了些。” 井九说道:“当初我就不同意弄什么两忘峰,有意思吗?” “所以你把不二剑带走,我也没说什么。” 柳词微笑说道:“但我是掌门,和你不一样,总要考虑一下身后事。” 井九说道:“所以你放了他。” 柳词说道:“不错,师父一直认为青山是他的青山,肯定会想着有朝一日重回青山,就不会眼睁睁看着青山衰落。” 井九说道:“你不怕他报仇?” 柳词看了他一眼,说道:“当年动手的就是我们三个,那时候以为你要走,我与师兄早晚要死,有什么好怕?”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有几分道理。” 太平真人是何等样人物,不说不老林与玄阴老祖、萧皇帝这样的帮手,只说他自己便足以改变整个大陆的局势。 只要他活着,而且在世间静静守着,青山便不会出事,至少不会出大事。 太平真人就像是蹲伏在夜色里的一只猛虎。 柳词做的事情就是放虎出山。 他没想到的是,某人居然又回来了。 井九从不做与虎谋皮的事情,向来远离所有危险,就算觉得柳词的想法有道理,还是不同意他的做法,说道:“你一时这样想,一时那样想,行事太过粘乎,就像中州派一样,还不如你徒弟。” 他说的自然是卓如岁。 柳词有些不悦,不是因为被说不如自己的徒弟,而是被说像中州派。 井九接着说道:“你从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当年我真不该选你做掌门。” 柳词平静说道:“那你来啊。” …… …… 峰顶无声。 剑舟在星光下很是清楚。 隐隐有猫叫声传来,很舒服的样子。 …… …… 听到柳词的话,井九想都没想便准备说想都别想,就像从前那样直接拒绝,哪怕被怼的有些难受。 今夜他却沉默了。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柳词看着他微笑说道:“只有掌门才能执承天剑鞘,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剑已归鞘,井九不想出事,便必须保证承天剑鞘在他绝对信任的人手里。 世间有谁比自己更能信得过? 原来柳词的邀请,还有这样一层意思,竟是在这儿等着他。 …… …… 第一次井九没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没想到我会落入你的算中。” 柳词说道:“师父他精明一世,不也被两个中州派的小辈给算了?” 井九说道:“他们继承了三月的理念,却比三月更聪明,师兄算是遇到对手了。” 这两句话看似寻常,实则是对白早与童颜的极高称赞。 今天不是柳词,阴三真可能死在少明岛上。 中州派算的毫无遗漏,那道仙箓引发的天劫可以杀死朝天大陆上的任何人。 也就是柳词今日有剑,先斩南趋,气势境界都正处于最巅峰的时刻,才能接了下来。 当然,柳词为此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想到这点,井九的情绪有些问题。 柳词有些感动,说道:“那道仙箓是副箓,没有仙识,威力也还好。” 井九忍不住说道:“好个屁。” 柳词很是感动,安慰说道:“放心吧,今夜死不了,应该还能活几年。” 对寿长千年的通天境巅峰强者来说,几年时间也就等于凡人的几十天而已。 井九沉默了会儿,再次说道:“不值得。” “你应该很清楚,我飞升无望,寿元将尽,最多只能再活几十年。” 柳词微笑说道:“若是永生,万物不换,拿这几十年来换个舒畅,有何不可?” 人间那些大仁大勇之辈、大奸大恶之徒,大概也是这般想法。 井九这般想着,说道:“永生本就无法证明。” 明明他一心飞升,为何会这样说?若是别人听了肯定会不明白,柳词却懂他的意思。 峰顶再次变得安静。 星光照耀着剑舟与夜云。 井九与柳词站在崖畔,静静看着这个世界。 很是美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柳词忽然说道:“你有什么想做的事?” 他们并肩站着,俯瞰世界。 他们现在联手,天下无敌。 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就像你说的,我除了修行便是想找出那只鬼,别的事情没兴趣。” 井九望向柳词,说道:“你呢?有什么未完……想做的事?” “我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柳词微笑说道:“修道者的日子本来就是这么无趣。” “我们本来就不是因为有趣而修道。” 井九说道:“农夫因为有趣才种地?渔民因为有趣才打渔?海女是因为有趣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捞海珠?” 柳词无奈说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我只是随便抒发一下感慨,你何必这么激动?” 井九看着平静,但难得说了这么长的句子,还是连续的对比发问,自然表明他的心情并非如此。 他挑眉训道:“我也就是感慨一下,你何必这么敏感?” 柳词说道:“你举的那些例子都生活所迫,而我们修道是因为我们能修道,心里有道,怎能等同观之?” 井九说道:“那在朝廷里勾心斗角有趣吗?煮茶有趣吗?画画有趣吗?下棋有趣吗?” 在世人眼里这些事情或者是有趣的,在他看来同样无趣。 下棋需要耗神,为的只是争个胜负,那何不如一剑过去,那才是终极胜负。 这个时候,夜空里忽然飘来童颜的声音。 “下棋还是有趣的,但你那般行棋自然毫无意思。” 柳词与井九自然知道他来了,就在他们讨论还有什么事情想做的时候。 井九最后这句话就是说给童颜听的。 不管是推演计算还是下棋,都只能是求道的手段。 如果修道者因为一时成功而沉浸其中,会出问题。 童颜落在峰顶,对着柳词认真行礼。 不知为何他离开了中州派的云船,连夜赶到了这里。 井九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童颜在冷山与三千院里与他接触的时间长了,也学会了柳十岁、赵腊月、顾清的本事,说道:“我问了过南山。” 井九有些意外,说道:“卓如岁居然没杀了你?” 童颜这个局想杀的是太平真人,但受伤的是柳词。 当时几百道飞剑要把他斩成肉末,虽是下意识里的行为,也表明了青山宗对童颜的态度。 就算现在青山众人冷静下来,会想到大局之类的东西,卓如岁那个暴脾气的可不会管这些。 童颜说道:“南山劝他,既然我是来见柳真人的,生死自然交由真人定夺。” 柳词微笑说道:“你来寻我何事?” 童颜说道:“先前听柳真人说没有什么事情想做,何不把青天鉴夺回青山?” 第六十八章老夫聊发少年狂 人间时常会有这样的画面。 某位奸臣拿着御玺去见某位王爷,说天授不予,必遭其谴。 某个贼人对当家大哥说,你看街对面那小娘子貌美如花。 某个帮闲对老爷说,听说某个府上有架玉石屏风很是珍贵。 那些都是坏人,做的都是恶事。 童颜没有浓眉大眼,但也是正道领袖中州派最有前途的弟子,为何今夜会做这样的事?更有意思的是,柳词身为正道领袖青山宗的掌门,非但没有训斥他,甚至还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按时间算云船已经进了中州,不方便吧?” 井九说道:“刚到。” 很明显,听到童颜的话后他也进行了一番推演计算。 白天离开西海的时候便能看出来,中州派很是警惕青山宗会不会发疯,应该会以最快的速度回去。 一旦进入云梦大阵的范围,就算柳词与井九天下无敌,也没办法再做更多事情。 “我在云梦山地底挖洞六年,对云梦大阵非常了解,而且我刚好擅长下棋,所以写了一些解法。” 童颜说出了一句更令人吃惊的话。 柳词看着他说道:“中州派知道这件事情,你会死。” 童颜提议让青山宗去抢青天鉴,甚至愿意出谋划策,这是哪家宗派都不可能宽恕的罪过。 哪怕他刚刚替中州派立下不世大功。 这不是假叛,是真叛。 童颜说道:“我没想过。” 星光下,他的眉毛更淡,就像他眼里的生死一样。 井九说道:“那你想过没有,我们会杀了你?” 不管是灭口还是报复那道天劫,都是杀死童颜的理由。 童颜平静说道:“想过,但没想太多,我对你说过我是下棋的,眼里只有黑白,太平真人该死,我就想尽一切办法杀他,至于你们青山宗想救他,那是你们的事,由此而产生的后果,不应该由我来承担。” 井九说道:“没想到你与十岁有些像。” 童颜说道:“所以我和他合作的很愉快。” 当初井九与白早被洛淮南暗算,深陷雪原六年,童颜与赵腊月、柳十岁合谋杀死洛淮南。 他说的便是这段往事。 确实是往事,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 井九看了柳词一眼。 柳词看着童颜,眼里满是欣赏,却没有同意他的请求,说道:“我不接受。” 童颜没有吃惊与失望,安静等着下文。 柳词说道:“除非你与青天鉴一道归我青山。” 童颜想了想,说道:“好。” 如此干脆利落,确实不像中州派的行事风格。 井九心想这就该是青山弟子。 …… …… 夜空里,星光洒落剑舟甲板,如覆了一层雪。 童颜落在甲板上。 元曲面无表情看着他,心想就算掌门真人与师叔没杀你,我也不能给你好脸色看。 童颜没有理他,去角落处盘膝坐下,开始冥想调息。 雪霜如前,没有脚印。 南忘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 她从赵腊月处知道了西海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之后一直闭着眼睛沉默不语,仿佛很疲惫的样子。 她忽然说道:“我不知道他们为何不杀你,但柳词死后,我一定会杀了你。” 童颜沉默不语。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南忘是被师兄们宠大的,最是娇纵刁蛮,地位又高。 她要做什么事,就一定要做到。 赵腊月注意到,南忘没有对掌门真人用尊称,甚至连师兄都没有用,而是直呼掌门之名。 夜风拂不动星光,剑舟亦无帆,舟里的这些人,却各有各的心乱。 顾清不在。 元曲不行。 赵腊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现在的局面。 这个时候,一道有些吃惊、有些好奇、有些激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是童颜?你就是棋道只比我师父略逊一筹的中州派天才?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平咏佳看着他的那双淡眉,想起了白天在西海曾经看到的那个人,连声问道:“弃暗投明吗?” 他说的很是兴高采烈,双眉不停地挑起,仿佛要飞走一般。 沉默很多时候意味着紧张,有些时候也意味着尴尬。 平咏佳才明白这话似乎有些不妥,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赶紧拿起一块毡布,把童颜整个人都盖了起来,说道:“不能让人看见了,不然会给中州派借口,回青山后给你找个洞先藏几年,再给你改头换面,取个新道号,那时候还有谁认得是你?” 看着这幕画面,元曲实在是憋不住了,赶紧背过脸去。 南忘冷哼一声。 赵腊月知道不会再出事,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白猫在她怀里蹭了蹭,换了个姿式继续睡觉,从始至终都闭着眼睛,童颜什么的……它才懒得理会呢。 剑舟上的空气顿时变得轻快了起来。 童颜蒙着毡布坐在星光下。 他看着眼前的黑暗,想着这个不知道是谁的神末峰弟子说的话,发现还确实有几分道理。 …… …… 一样的星光在不一样的高度会有不一样的亮度,比如在高空的剑舟甲板上看着像是雪,在人间峰顶上看着便不过是水。 水至清至柔,若积为湖海,则是包容并蓄,被很多人用来形容柳词真人。 但他对童颜的态度与胸襟无关,只是因为在某些方面的欣赏以及掌门不易做这个词。 柳词说道:“听起来他对柳十岁的评价不错?” 井九说道:“十岁是我带大的。” 这意思就是说,那当然不错,必须不错。 柳词轻捋短须,显得很满意,问道:“你怎么知道柳家是我后人的?” 井九说道:“我关心师侄。” 柳词说道:“但你回青山的时候,还是先通知了上德峰。” 很多年前,出身上德峰的吕师听到了某个消息,去往某个小山村,想要接回天生道种柳十岁。 然后他看到了池塘边、竹椅上的白衣少年。 柳词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井九说道:“我当年就是出身上德峰,有什么问题?” 柳词心想这么说,我也是出身上德峰,还怎么聊? 井九说道:“柳十岁出事的时候,我可是先让猴子通知的你。” 这说的是柳十岁在浊水里吞食妖丹,被关进剑狱的那件事。 过去的三十年里这样的事情很多。 顾清与猴子不停说话,元曲不停往上德峰跑,背后隐藏的事情,今夜全部挑明了。 “你总说我办事粘乎,一时这样,一时那样,你不也一样?” 柳词说道:“你一会儿试试师兄,一会儿试试我,谁都不信,这样是不行的。” 井九望向夜空里的剑舟,说道:“我只是不相信你们。” 他没想过改变,但这一世却多了几个身边人,值得信任的人。 那几个人或者猫在夜空里的那艘剑舟里,只有顾清与柳十岁不在。 哪怕今夜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久别重逢”,像井九与柳词这样的人也不会像凡人那样叙旧,更何况他们现在的时间本来就不多。说这些闲话的时候,他们正在看童颜留下来的那些地图与解法,顺便做些修正。 做完这些事情,便到了离开的时候。 青山伐西海,十七艘剑舟齐发,那是因为青山的剑道就是这么堂堂正正。 这次是去偷东西的,当然要鬼鬼祟祟,不能乘剑舟而行。 柳词看着井九真挚说道:“剑云太慢。” 井九说道:“别想。” 说话的时候,宇宙锋已经飘了起来,悬停在崖外的夜空里,等着二人。 柳词看了宇宙锋一眼,一脸嫌弃说道:“当初我就说过,这剑太脏。” 井九不理他,坐到宇宙锋的前面。 你爱坐不坐。 柳词只好坐了上去。 宇宙锋破空而起,飞向远方的云梦山。 井九闭着眼睛坐在前面。 柳词斜倚在后,两只大长腿在星光里一荡一荡。 星光如水。 他就像个踩水玩的孩子。 …… …… 晨光初上时,晨雾也最浓。 云梦山里到处都是雾气,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当天光透过来时,很容易便织造出梦幻的感觉。 雾气微乱,青儿挥动着透明的翅膀,回首望向美丽的山谷,眼里凝着泪水,就像是树叶上的露珠。 这里是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就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到底已经过去了几万年。 但她这时候的伤感并不是离乡之愁,而是难过于别的的事。 “他……会死吧?” 柳词与井九没有告诉她,童颜已经去了青山。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像青儿这种单纯好骗的新生儿。 井九没有说话,背着手在前面走的越来越快,就像急着上山去看庄稼收成的老农民。 柳词伸出右手,让青儿停在上面,问道:“你不怪他?” “怪……”青儿流下泪来,说道:“但他不会死吧?” 柳词说道:“不会。” 青儿用小手擦掉自己的眼泪,走到柳词肩头坐下,没有再说什么。 这里还在云梦大阵的范围内,虽然已经到了边缘地带,让中州派发现了还是很危险。 所以她应该懂事些,不要给这个老神仙添麻烦。 她是这样认为的。 至于井九,她暂时还不想和他说话。 御风破雾而行,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终于完全离开了云梦山。 宇宙锋破空而起,柳词终于松了口气。 井九有些不理解,只要拿到青天鉴,目的便达到了,就算谈白二位真人或者麒麟发现了他们,大不了就是打一场,难道他们还打得过你?就算是云梦大阵也不见得能困住他们,你怕什么? “平生第一次作贼,难免有些紧张。”柳词解释道。 “我也没做过贼。”井九想了想,说道:“前些年和腊月在商州城拿过一顶笠帽,没给钱,这算不算?” 柳词说道:“不问而取,自然是贼了。” 井九说道:“那我比你有经验。” 这趟云梦之旅看似简单,实则不然。 在中州派的云梦大阵里,居然能把天宝真灵偷走。 就算有童颜帮忙,放眼世间直至千年之前,也只有现在的柳词与他能做到。 红日终于来到云海之上,温暖而令人心情舒畅。 柳词心想难得出来一趟,总要多走几个地方,对井九说道:“我们去把玄阴宗灭了吧。” 井九说道:“好啊。” 第六十九章谈笑间 按照井九的性格,他这时候更应该点点头,或者嗯一声,最多就是说一个是字,而不会附着后面那个啊。 多了这个啊字便多了一些别的意味,大概就是随你吧,都行啊,你想干啥就干啥,看到那轮红日没,有没有兴趣? 当然,灭掉玄阴宗这件事情,他也很有兴趣。 那年他就对顾清说过,得找个时间把王小明杀了。 前些日子柳词也说过,从白城回来的路上,看看要不要把王小明杀了。 他与柳词都想做的事情,自然应该做一做。 青儿坐在柳词肩头,听着他们的对话,很是吃惊。 她知道这位老神仙是很了不起的人,也是她见过的最强的人了,但……那可是玄阴宗呢? 就算玄阴宗声势不复当年,但还是有无数高手,更麻烦的是以烈阳幡为基础的山门大阵,你们两个人怎么灭掉对方? 听着她的疑问,柳词说道:“别管那么多,先去砍一剑再说。” 井九说道:“是啊。” …… …… 宇宙锋在晨光里飞行,纵使天空一片红暖,依然那般寂清。 从云梦山往南不远便进了豫郡,它折向西北而去,化作疾速的剑光,飞了很长时间,终于抵达了居叶城。 从居叶城继续往前,便会进入冷山的范围,远处已经隐隐能够看到雪山的线条。 井九当然不会过去,控制着宇宙锋的飞行高度,确保雪山能够遮住雪原那边的所有视线。 来到冷山深处时,天色已晚,夕阳正在向着遥远的西海坠落。 天地间一片昏暗,数百里外的烈阳峡散发着如火般的光芒,看着非常清楚。 井九取出青天鉴,青儿附身而入,他再把青天鉴收了回去。 柳词很感兴趣地看着他,问道:“这就是藏天下?” 井九说道:“是啊。” 他曾经对青儿说过,天宝真灵生而藏天下,但柳词说的自然不是青天鉴。 微风卷动着地面的草屑,渐渐卷起,欲迷人眼。 柳词闭上眼睛,开始调息。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左手握住承天剑鞘平举于前,右手握住鞘外的虚无,缓缓向外抽出。 天地间响起一声剑鸣。 草屑骤然落下,微风顿时平静,夜空里的流云也都静止在了各自的星辰下方。 井九再次飘了起来。 柳词举起右手。 无数道剑意从天地各处而至,汇聚至他的手间。 柳词挥手斩下。 嗡的一声。 井九消失了。 一道剑光向着数百里外的烈阳峡而去,无比迅疾,甚至就连视线都无法追上。 那道剑光所经之处,地面不停裂开,裂缝深入地底,无数岩浆喷涌而出,变成艳丽的火瀑布。 无数道火瀑布,顺着那条大裂缝,依次喷发,就像在送那道剑光行走,画面壮美至极。 …… …… 冷山看似荒凉,却与益州外的那片荒山不同,地底有着极其丰富的火脉,也生活着各种各样的生命。 裂开的地缝里喷涌出无数岩浆,数不清的火甲虫与隐匿其间的妖兽惊恐的四处奔逃。 地底深处的岩浆河流里,那条金色鲤鱼拼命地向下方流去,直到来到深渊处才停下,眼里满是惧意,哪有火鲤大王的尊严。 它感受着那道惊天动地的剑意威势,身体瑟瑟发抖,尾巴拍打着那道透明巨墙,发出啪啪的声音,害怕到了极点。 …… …… 整个朝天大陆都听到了那声剑鸣。 凡人可能以为是一道遥远的闪电,修行者却很清楚那代表着什么。 西海上柳词真人惊天动地的一剑,已经传遍了整个世界,包括当时的所有细节。 玄阴宗的人们也听到了这声剑鸣,却还来不及把这声剑鸣与传说中的那一剑联系起来。 他们与这一剑隔得太近。 就连示警都来不及,那道剑光便穿越重重夜色,来到了烈阳峡前。 嗡的一声,无数团烈火从峡谷四周升起,连在一片,形成一道强大屏障,屏障的表面极其光滑,其间隐隐可以看到无数白骨与扭曲痛苦的脸,不知道当年生祭了多少凡人。 这便是玄阴宗的山门大阵。 这座阵法以烈阳幡为根基,养了四十多道鬼泣流,吸火脉灵气以自养,确实强大至极。竟是把那道剑光挡住了片刻。 片刻后。 嘶啦一声响。 屏障表面出现一道裂缝,然后迅速散裂,变成不受控制的灵气,与那些被祭炼的生魂一道向天地间飘散。 那道剑光飘了进去,峡谷两侧的坚硬石壁上,出现无数道极细却深刻至极的裂缝。 这些裂缝不是这道剑光斩出来的,而是附带着的剑意造成的效果。 烈阳峡里惊呼不断,建筑不停倒塌,崖石崩落,烟尘大作。 剑光在峡谷里继续飘行,无论是法宝还是魔器,只要相遇,便会被切断成碎末。 玄阴宗的弟子们恐惧至极,变成道道黑烟,向着四处避开,却像雨点般纷纷坠落。 好在这些普通弟子、哪怕是长老级别的强者,都不是这道剑光的目标,还是有不少人活了下来,藏进了地底。 剑光无声穿透坚硬的岩石,来到最隐秘的那座洞府里。 那位七代长老高崖恐惧至极,伸手抓起石榻上的苏七歌挡在身前,却发现那道剑光已经自眼前飘过。 王小明脸色苍白,眼底的野火猛烈地燃烧起来,烈阳幡发出无数声鬼哭,在他的身体上裹了厚厚的好几层。 那道剑光消失了。 烈阳幡里忽然亮起无数道光线。 这件攻击力可以在修行界排进前十的邪道至宝,居然就这样碎了! 被烈阳幡裹着的王小明,自然更惨,鲜血如箭般射出,瞬间染红幡面。 洞府里回荡着惨叫声,他裹着破碎的烈阳幡在地面不停滚动,把血涂的满地都是。 那道剑光从洞府里消失了,去别处的隐秘洞府里摧毁玄阴宗的历年积累,珍藏的魔器。 高崖依然举着苏七歌的身体,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那个被烈阳幡裹住的血人已经不再动了。 高崖的脸色更加苍白,苏七歌闭着眼睛,看似已经放弃所有希望。 这就是传说中的那道剑光吗? 西海的故事他们听说过,今天也亲眼看到了。 在这样的剑光下,世间绝大多数事情都失去了原先的意义,比如计谋比如意志。 这一道剑光应该不会杀死玄阴宗的全部弟子。 但山门大阵被毁,烈阳幡变成了破烂的裹尸布,青山宗与中州派这些正道门派趁机来写攻,玄阴宗岂不是会被灭门? …… …… 远处的某座山峰里,苏子叶看着烈阳峡的方向,青色的脸反耀着火光,显得极其诡异,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 青山宗在西海处理后续事宜,他自然不会再作停留,连夜赶回了冷山,准备召集旧部。 有中州派的承诺,他有充分的信心把玄阴宗夺回来。 没想到今夜玄阴宗面临灭顶之灾。 苏子叶很清楚这不是无妄之灾。 玄阴宗本就是邪道宗派,修行的功法很是邪恶诡异,而且他在西海之局里扮演了重要角色,给青山宗带去了很大的伤害。 这是青山宗对他的惩罚吗? 那道剑光实在是太可怕了,不过也正因为太过锋利、速度太快,反而给玄阴宗留下了一线生机。 最锋利的飞剑,斩断一件事物很轻松,想要斩断所有细微的事物,却比较难,不如一把野火。 今夜过后玄阴宗便算是毁了,那些年轻弟子应该还会有不少活下来。 留得那些火星,总有一天能够重成燎原之势。 苏子叶决定待那道剑光走后,自己收拢还活着的弟子,便会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唯一担心的是,中州派会不会觉得一个残破的玄阴宗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于是毁诺…… 忽然,他眼瞳骤缩。 北方出现了一道刀光,轰鸣至来。 群山震动,星光闪避,无物敢挡在其身前。 看着那道刀光,苏子叶绝望了,青色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无助。 他不需要担心中州派会不会再毁诺,也不用再庆幸至少还有些年轻弟子能活下来。 今夜。 玄阴宗就此而绝。 …… …… 即便是世间大物,见着那道剑光,也会心生敬惧,或者心生避意。 也有那么一两个人,非但不惧不避,反而生出更多豪情。 那道来自北方的刀光,便是如此。 但它并非是来此与那道剑光争锋,而是相和。 这就是高山流水。 这就是我见青山。 那道刀光落在了烈阳峡里。 剑光还在里面飘着。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轰的一声巨响。 整座峡谷离开了地面,然后落下。 所有人都死了。 高崖、苏七歌、长老与弟子们。 雄图霸业,至此成空。 玄阴宗没了。 …… …… 放眼朝天大陆,只有一个人能斩出这样的一刀。 刀圣曹园。 这位孤刀镇风雪多年的修行界传奇,在白城小庙里枯坐多年。 今夜见着柳词真人这剑,他难得来了兴致,自千里外来了一刀助兴。 夜空高处,剑光渐隐其间。 柳词望向北方,说道:“曹园果然不一般。” 井九说道:“是啊。” …… …… 短短数日发生了好几件大事,震惊了整座朝天大陆。 雾岛老祖被杀,西海剑神被逐,西海剑派被灭,紧接着……玄阴宗也被灭了! 柳词真人与刀圣联手,世间谁人能敌? 不要说玄阴宗,就连冷山里藏着的邪道妖人受到波及,也死了数百名强者。 风刀教徒与镇北神卫军同时进入冷山,开始进行清剿。 邪道本就势衰,经此一役,只怕没有千年以上的时间,再也恢复不了元气。 震撼还没有结束。 数日后,朝天大陆又有奇异的事情发生。 浊水被染红了。 这里说的不是商州、南河州、陨阳城哪一段的浊水被染红……而是……万里浊水都被染红了! 很多民众以为是灾难的天兆,惊恐至极地跪在河畔,不停地磕头,到处都是燃香。 各地的道观与禅院香火变得旺盛了很多,道士与和尚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安至极。 朝廷清天司开始急查此事,很多正道修行者也开始在浊水里查找真相。 这个时候,陆续有无数巨大的尸体从浊水里浮了起来,都是些极其可怕的妖兽,如鬼目鲮这种。 这些妖兽很多年前被冥部暗自驱使,通过大漩涡,再由海入河,一直藏在浊水里。 正道宗派清剿多年也没有清理干净,因为这些大妖藏的极深,或者极难被杀死。 一夜之间,它们居然死光了? 据清天司事后的报告,浊水变红前的那天夜里,河水两岸不同地方的民众都曾经看到过一道光。 于是修行界与朝廷都知道了,原来是那道剑光。 那道剑光用了一夜时间,穿过了整条浊水,从西海到东海。 修行界震惊无语。 柳词真人难道是要把青山的敌人全部杀光吗? 就在这个时候,朝歌城里又传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神皇颁下圣旨。 景尧为太子。 钦此。 第七十章云游 神皇在立景尧为太子的同时,还颁下了另外一道圣旨。 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奉旨查问当年赵腊月在京外遇刺一案,最终查到了景辛皇子府。 ——原来是景辛皇子使动不老林刺客,做下了如此万恶之事。 其实这件事情所有人早就知道了,但这次朝廷终于把这件事情摆到了明处,还拿出来了不知是真的还是编的证据,于是景辛皇子不可能再在皇子府里住下去,哪怕幽禁也需要换个地方。 景辛皇子送往果成寺落发为僧,替先皇祈福。 前后两道圣旨,令得天下哗然。谁都知道景尧皇子是青山弟子,而景辛皇子的背景是中州派,双方已经在朝歌城里暗斗多年,这两道圣旨岂不是逼中州派翻脸?两大正道领袖真的要因为神皇之位开启全面战争? 这个时候,云梦山里忽然传出谈真人的谕令——云梦山封山三年。 前些年无恩门宣布封山,是因为裴白发死于西海剑神之手,宗派没有通天境大物撑天,只能封山以求自保。 中州派这些年有些不顺,但谈白二位真人依然站在世界的最巅峰,底蕴实力依然雄厚至极,为何会忽然这样做? 云梦封山,那些支持景辛皇子的中州派系官员群龙无首,不知该如何应对,加上以宰相大人为代表的一茅斋始终保持着诡异的沉默,这两道圣旨竟是没有经历任何阻拦,便顺利地颁行天下。 这种局面,全是因为那道剑光。 那道在天地间纵横的剑光,无人能敌,甚至无人敢看。 据闻中州派的麒麟神兽,曾经远远看过一眼那道剑光,结果险些出事。 现在的柳词真人可以说是千年以来的最强者,在青山历代掌门里甚至都能排进前三。 人们不理解,他都已经到了这种境界,还不飞升等什么呢? …… …… 东海的涛声与西海并无两样。 一个来自朝歌城的车队抵达了墨丘,没有停留多长时间再次离开,去往海畔的水月庵。 井九的视线随那个车队进入庵里才收回来。 “这场面有些尴尬啊。”柳词说道。 景辛皇子在那个车队里。 神皇的旨意是让他去果成寺落发为僧,以后就陪着青灯古佛听经,没想到果成寺却不肯收。 以果成寺与景氏皇族的亲密关系,居然会这样做,只能说禅子对柳词放走太平真人,有着非常大的怨气。 柳词说的尴尬指的是景辛被迫要去尼姑庵出家,也有些愧对禅子。 井九说道:“出家不是死,总是问题。” 圣旨已经颁行天下,相信再过几年,景尧便会成为天下百姓心里唯一的太子,问题是到了那天,中州派肯定会再做些什么,景辛只要活着,便肯定会被那些人推出来。 柳词知道父子人伦这种事情就没办法和他解释,走到悬崖边,望向幽深的地底,说道:“那边我还没去过。” 这里是东海畔的通天井,跳下去便能到冥界,如果你能不死的话。 冥界只是幽冷黑暗的指向,并不是神话里的灵魂归处,死了的话不会去那里,不知道会去哪里。 修行者的追求便是永远不去接触这个问题。 井九说道:“不见天日的苦地方,也没什么风景,不去也罢。” 柳词说道:“那就还有一个地方值得去看看了。” 他说的是雪原,那里有着朝天大陆最高阶的生命,人族最大的威胁。 井九说道:“冷静。” …… …… 离开通天井畔,来到东海云上,柳词还是没有放弃那个念头。 最后一剑落在雪原上,对人族修行者来说,真是最美好的结局。 他说道:“曹园那刀你也看见了,他若助我,未必不行。” 井九说道:“不行。” 柳词叹息一声,说道:“那我这就走了。” 他准备离开朝天大陆,去异大陆那些地方游历一番。 至于朝天大陆的局势,只要他还活着,便没有人敢做什么,留不留在这里倒无所谓。 哪天他真的离开,朝天大陆自然会知道。 井九看了他脚下的白云一眼,说道:“你确定不需要把宇宙锋带着?” 想要炼成自己的飞剑,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飞剑在剑修之间转手更是麻烦。只有井九情形特殊,有办法把自己的剑给别人用,也能把别人的剑拿来自己用。比如弗思剑,现在就应该算是他与赵腊月共用的。 柳词这辈子就只修了一把剑,结果直到最后这几天才用了一下,当然用的很是顺手,问道:“你确定不陪我走?” 井九说道:“那些地方我都去过,太无聊。” 对很多人来说旅行是件很愉快的事,对他来说第一次可能会有些新鲜感,去过一次再去便是浪费时间。 井九看了他脚下一眼,忍不住说道:“剑云真的很慢。” 柳词有些恼火,说道:“云游懂不懂?当然要驾云而游!” 说完这句话,他驾云而起,向着东海深处而去。 阳光洒在云上,勾勒出金边。 青儿飞了出来,落在柳词肩上,指向遥远的天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井九静静看着,直到那朵云消失在天边,才转身离开。 …… …… 井九去水月庵看了眼还在沉睡里的过冬,没有去看景辛,也没有去果成寺,便回了青山。 清冷的剑光照亮神末峰,三人一猫迎了出来。 顾清知道肯定出了大事,想要回来,但因为景尧刚被立为太子,朝歌城里事情很多,赵腊月没有同意。 元曲与平咏佳行过礼,便老实地回到了殿里。 顾清不在,立下的规矩却在——当两位师长想要说话的时候,弟子们都必须躲远点儿。 白猫不是弟子,而且觉得自己这一次算是挣了些光采,自然没有躲,趴在崖边,支着耳朵准备听热闹。 竹躺椅这时候在雪姬的身下,柳十岁答应做个新的还没送来,井九现在懒得动手,便坐在了崖边。 也可能是见多了柳词这样坐的缘故。 只是他的腿没有柳词的长,只能踩着云海,无法伸进去踏出波浪来。 赵腊月在他身边坐下。 井九说道:“那个鬼是柳词。” 在西海的时候,柳词站在了太平真人身前,一掌遮天,收了那些天雷。 当时赵腊月便猜到了答案,问道:“掌门支持太平真人?” 井九说道:“不,甚至就连他最忠心的下属也不是真的支持他,包括冥界的人,因为他是疯的。” 赵腊月问道:“太平真人究竟想做什么?” 井九说道:“他想杀死所有凡人,创造一个只有修行者的世界。” 听到这个答案,赵腊月很吃惊。 她无数次猜想太平真人究竟想做了什么恶事,竟为天下所不容,却依然没想到竟是如此离奇、邪恶甚至有些荒唐的想法。 前些天在朝歌城皇宫里,神皇与胡贵妃有过类似的对话。当时胡贵妃的反应是这怎么可能。赵腊月没有说这句话,因为她清楚,如果修行宗派真的发疯,可以很轻松杀死所有的凡人,问题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修道者是千里挑一甚至是万里挑一的存在,如果人族没有足够的数量,修行界如何持续,更何况是杀死所有凡人,那岂不是要让人族灭种? 除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还有些问题在赵腊月看来也无法解决,说道:“你说过,修行者是被凡人奉养的。” 井九说道:“他不这样认为,他觉得不是凡人奉养修行者,相反是修行者在给凡人提供工作,养着他们。” 赵腊月说道:“没有凡人,谁来种田、开矿、采海珠,谁来提供修行者需要的资源?” 井九看了她一眼。 没有杀猪匠,你还要不要吃肉? 没饭吃,你要不要吃肉糜? 赵腊月知道自己错了。 就像所有修行者一样,习惯了被凡人奉养,便把这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有凡人,修行者可以自己种田、开矿、采海珠,种植药草。 而且以修行者呼风唤雨的本事,不管做什么都必然比凡人的效率高上无数倍。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修行者大多是心高气傲之辈,全部是一心求道之人,怎么会愿意去做那些事? “农夫是愿意种田才去种田的吗?矿工是喜欢黑暗的地底才去挖矿的吗?海女……” 井九想起柳词,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意思已经清楚。 就算修行者不想做,依然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逼着他们去做。 那道力量来自对死亡的恐惧,源自更强者的需要。 赵腊月完全懂了。 那会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但与旧世界并无本质区别。 修行者会按照自己的天赋与能力境界,在那个世界里有着不同的位置。 还是一层一层。 还是抽刀向更弱者。 与当今世界的区别,大概就只是最底层的那些人能力要强很多。 但这么一来,至少新世界的力量要远远超出现在的世界。 赵腊月忽然说道:“修行者太少。” 这句话听着很有力量,实则有些无力。 井九知道她自己也有答案,还是说道:“所以他认为修行者最应该做的事情便是生孩子。” 当年他就曾经对赵腊月说过,太平真人如果不是无法接受世间出现一个与自己相似的血脉,早就已经布种天下。 赵腊月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修行者结成道侣,生下的后代里大概率会有灵骨道心,具有修行天赋,但也有一定概率生下凡人。那些不能修行的后代怎么办?难道都杀了吗?这个推论让她有些寒冷,极度的不舒服。 那是邪道宗派、甚至是血魔教都不会做的事情。 难怪所有人都想太平死。 “他认为这是进化应该付出的代价,修行者虽自凡人中来,但已经与凡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命。” 井九说道:“修行者如果想走的更远些,便应该轻装上阵,把所有旧时光的负累尽数扔掉。” 赵腊月收回双腿,抱着膝头,声音有些低沉:“可是世界就这么大,就算修行者的世界再强大,哪怕把异大陆都占了,又能如何呢?既然没有意义,那他为何要执着于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强大?” 井九说道:“因为他的眼里不止我们这个世界。” 赵腊月随着他的视线向着天空望去。 天空高处的云,落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影子。 第七十一章剑外之意 天空之上,还有另一个世界。 生活在大陆上的生命,对那个世界有无数猜想,然后随着时间渐渐淡去。 千年才能出现一位飞升者,就算曾经有过向往,又能支撑多长时间。 始终抵达不了的彼岸,就算是仙境,又何必关心? 但对赵腊月这种以求道飞升为目标的天才修道者来说,他们当然会思考那边有什么。 这也是她无法理解太平真人的地方。 修道的目标是长生,是飞升,像他这样的绝世人物,为何却始终把视线放在世间? “他有强烈的危机感,觉得那个世界里面充满了竞争与危险,他还有很强烈的责任感,觉得自己应该引领整个世界真正向前,所以他的目标与别的修道者并不相同。” 井九说道:“他想打破这个世界的规则,带领所有修道者一起离开。” 赵腊月的眼前出现那幕壮阔的画面,震撼的沉默了很长时间,轻声说道:“这就是人人飞升吗?” “不错,从表面来看,有些像禅宗说的人人都可以成佛。” 井九说道:“他在果成寺里做过住持,佛法学的很好,可能受了些影响。” 赵腊月说道:“你觉得……他想的这一切不可能实现?” 井九很直接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喜欢他实现自己理想过程里要做的那些事情。” 前世他一直在上德峰与神末峰闭关,很少离开青山,但柳词与元骑鲸和阿大都知道,他不惮于杀人。 他也见过连三月杀人。 可是他没见过那样杀人的。 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太平谁都可以杀,连自己人也杀。 洪水滔滔。 皇兄死了。 禅子被迫转世。 那把剑在青山里到处躲,就像个可怜的猴儿。 最重要的是,他不认可那个观念。 修行者与凡人从来都不是牧民与羊的关系。 在朝歌城的时候,他就对赵腊月说过。 赵腊月应该也是想到了那句话,说道:“你是对的。” 这便是得出了结论。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再也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崖对面的清容峰上忽然传来歌声。 井九神情微变,准备起身离开,下一刻却留了下来。 那歌声有些凄婉。 云雾里,隐约可以看到那边的画面。 南忘站在那棵花树下喝酒。 她刚开始喝,还没有醉。 井九忽然说道:“当年没有意外的话,她应该是柳词的道侣。” 赵腊月有些意外,说道:“后来?” 井九说道:“她不喜欢他。” 赵腊月心想原来你就是那个意外,问道:“然后?” 井九说道:“没意思。”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是啊。” …… …… 上德峰覆着厚厚的雪。 洞府里不时传来咳声。 崖间的雪随着咳声不停震动,变成小型的雪崩。 迟宴收回望向断臂处的视线,看着洞府,眼里满是担忧。 南趋的剑实在是厉害,他根本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便被断去一臂,段莲田更是直接身死道消。 剑律大人是南趋偷袭的直接目标,重伤后还与南趋对了一剑,受伤必然极重。 咳声忽然消失了,元骑鲸从洞府里走了出来。 迟宴很是吃惊,心想您重伤未愈,这是要去哪里? 元骑鲸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话,踏了三尺剑便离了上德峰。 适越峰与昔来峰之间的那道石梁上,浓雾如昨,却没有了阴凤的影子。 云雾忽散,元骑鲸伴着片片雪花落在了石梁上。 方景天从雾深处走了出来。 元骑鲸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方景天白眉轻飘,也没有说话。 元骑鲸依然静静看着他,摇了摇头。 方景天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点头。 从一刻开始,他便开始闭关,没有得到允许,不准出关。 …… …… 南华城外,有座小山村。 这座山村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与别的小山村一样,总能在村口看到晒太阳、说闲话的老头儿。 日头渐落,一个头发稀疏、鼻头通红的老头拄着拐棍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里。 一只锦鸡在院子的石磨上呆着,长长的尾翼因为受损严重,不再那般妖异可怕,而显得有些滑稽。 吱呀一声,阴三推开门走了出来,眯着眼睛看着远方那轮落日,说道:“又过了一天。” 玄阴老祖揉了揉鼻头,说道:“真人……这事儿总要有个说法吧?” 阴三能够从西海之局里逃走,那些没忍住的青山强者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但真正重要的当然还是玄阴老祖。 他硬接了西海剑神一剑,又与一茅斋的龙尾砚硬拼了一记,展现出来了深不可测的境界修为。 就像神末峰顶那只白猫一样,他觉得自己现在也有资格要求一些什么了。 阴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找机会给你出气。” 玄阴老祖的鼻头变得更加血红,这是恼怒至极的表现。 “玄阴宗都没了!出气有什么用?” 阴三没有理他,走到石磨前,检查了下锦鸡的尾羽,说道:“能养好。” 锦鸡口吐人言,说道:“真人,命牌在那厮手里,不管他是什么东西,我总是不安。” 阴三安慰道:“莫怕莫怕,他这次没动你,便不会动你。” 一辆马车驶到小院前。 一个冰雕玉琢、很是可爱的小男孩被送了进来。 玄阴老祖知道这应该是一封信,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那个小男孩不过三四岁大,眼神天真而干净,懵懂至极。 “这就是一张白纸。” 阴三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微笑说道:“待我好好教几年,四年后便能写一篇大好文章。” 玄阴老祖最受不了他说话的方式,转头向厨房走去。 来到灶台边,看着沸腾的汤汁里安稳如山的蹄膀,他忽然沉默。 不管是木头还是猪蹄,被熬的久了,终究都会撑不住。 真人身上的腐痕越来越多,随时可能崩坏。 没有拿到初子剑的你准备怎么办? …… …… 井九离开神末峰,去了剑狱。 走过那条满是血腥、阴污气息的通道,来到干燥而洁净的大厅,他望向另外那条更加幽深的通道。 通道尽头是那间囚室,雪姬就被关在里面。 通道里都是他布下的剑意,凌厉而高妙,无人能解。 雪姬感受到了他的到来,转头望向囚室的门。 隔着层层剑意与那道门,井九与雪姬安静地对视着,没有谁开口说话。 风从两处来,来自上德峰天井的风有些冷,来自隐峰的风有些暖,卷起微尘,在二人视线之间飘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转身离开。 囚室里,雪姬收回视线,准备继续去看那片雪山孤峰。 那是属于她的美丽江山。 井九忽然停下脚步,问道:“那把椅子……你要是觉得硬,我给你换一把?” 雪姬嘤嘤了两声,第一声是表示她不觉得硬,第二声是说不要。 …… …… 剑狱尽头有道门,门外有片杀机重重的雾,雾的那边有无数座山峰。 这里便是传说中的青山隐峰。 这里除了那些等死的长老,还有极少数想要破境、自禁于此的各峰强者。 自然还有别的离开隐峰的通道,柳十岁便曾经走过一次。 但除了井九、柳词、元骑鲸与尸狗便再没有谁知道,就连刘阿大也不知道。 世间除了天光峰,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够看到隐峰,不是因为缭绕群峰之间的云雾,而是因为青山剑阵的缘故。 路过某座山峰的时候,井九看了一眼。 方景天就在这里闭关。 没用多长时间,井九来到一座山峰前,踏云而上,找到那间洞府,看了看崖上的绿宝石,推门而入。 童颜抬起头来,似有些意外。 把一个人藏在青山里,不让中州派知道半点消息,最好的地方当然就是隐峰。 井九问道:“你有什么要给我的?” 童颜把手里的棋子放回桌上,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投青山当然要付出些代价,大概便是投名状的意思,但青天鉴难道还不够? 井九说道:“我要初子剑。” …… …… (首先祝女生们节日快乐,今天也是黑桑桑的生日,昨天才确定的事情,祝书里的她生日快乐,早日把厨艺找回来。今天还是二月初二龙抬头,再次想起庆余年里的三月三,最后祝南忘喝酒开心,不要老记着当年的伤心事。) 第七十二章匣中之剑 碧湖峰的青山剑舟在西海已经停了好些天。以成由天谨慎仔细的性格,绝对不会有任何遗漏,他也确实把西海剑派的遗宝找到了很多,却始终没有初子剑的踪迹,明显有问题。 “我不知道你在那个岛上藏了多少天,也不知道你用的什么方法连青儿都瞒了过去,但我知道在你手里。” 井九说道:“白真人一时不查,总会想起来这件事情,到时候你交是不交?所以你干脆跑了。” 这是很诛心的说法,是很恶意的揣忖。 童颜收回视线,继续开始和自己下棋,没有说一句话。 “那把剑是我的,一直都是我的。”井九说道。 很多很多年前,道缘真人把他从朝歌城带来青山。 过了些年,道缘真人死于南趋的偷袭,死之前他斩了南趋的道树,夺了初子剑,给了井九。 三百年前,井九给了刚刚失去父亲的新任神皇当作安慰,也算是庆祝他前些年登基。 他没有说错,初子剑从始至终都是他的,现在南趋死了,那就更应该是他的。如果是以前,初子剑上还附着烙印的时候,他哪里需要来问童颜,只不过那年裴白发杀西王孙的时候,初子剑被重新炼过一次,烙印已经消散。 可能是听出了井九平静语气里的态度,童颜抬起头来,问道:“我有什么好处?” 井九说道:“九峰秘剑,随便你挑。” 童颜说道:“我修道法。” 世间最好的道法都在中州派,青山宗也承认这点。 童颜接着说道:“……而且我既然已经是青山弟子,这些难道不应该是我应有的待遇?” …… …… 现在的海州城异常萧条,街上看不到什么行人,阴三与玄阴老祖曾经吃过的那家火锅店也关门了。 修行宗派之间的战争虽在天上,但只是些许余波便足以改变人间很多。 成由天坐在城楼上,看着弟子送过来的那个盒子,微微皱眉。 盒子里有颗硕大无比的海珠,极为珍贵,但他还是想不明白宗门为何如此重视,居然要自己亲自送回青山? 这是碧湖峰弟子在西海剑派的废墟里找到的,编号之后便被放在了剑舟里,直到这时候才被取了出来。 想不明白便不再想,成由天驭剑而起。 这次那颗海珠不需要经过万里奔波,也不需要被藏在鱼腹里,再被顾家想办法送进青山。 数日后,那个装着海珠的盒子回到了青山,在上德峰打了个转,便被元曲抱回了神末峰。 井九坐在崖畔,接过那个盒子,在元曲、平咏佳好奇的视线里打开。 看着盒子里那个硕大、散放着幽冷光线的海珠,感受着里里面蕴藏着的天地元气,平咏佳不禁动容,看着那个盒子上刻着的符文,感慨说道:“幸亏这个盒子上附着阵法,不然天地元气外泄,肯定会引来妖魔外道争抢。” 元曲微嘲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是成由天师叔亲自送回来的,哪有人敢动妄念?” 白猫微嘲看了他一眼,心想你知道个狗。 井九取出那颗海珠,扔给白猫去玩,左手微微用力,剑意喷发,破除了盒子上附着的阵法。 喀喇声响里,木盒碎裂开来,露出了藏在里面的一道飞剑。 井九拈起那道飞剑,感受着剑身传来的清冷感觉,说道:“童颜的阵法水平不错。” 这个盒子一直藏在少明岛的藏宝室里,能够瞒过阴三的感知,上面附着的阵法岂止不错,可以说是非常好。 元曲与平咏佳这时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着那道明显不凡的飞剑,不由呆住了,说道:“这是什么剑?” 井九说道:“初子剑。” 听到这个答案,元曲与平咏佳更是震惊无比。 白猫把那颗海珠在崖畔的裂缝里搁稳了,把寒蝉放了上去。 海珠表面很是光滑,寒蝉很难站稳,不停向下滑。 每当它要滑到下面的时候,白猫便会伸出猫爪把它拨回去。 “你准备把这剑给谁?”赵腊月说道。 当年在桂云城,她就是用这道飞剑贯穿了洛淮南的身体,记忆非常深刻。 白猫听着这话,也转头望了过去。 啪的一声轻响,寒蝉落在地上,腹部朝天。 这是谁都很好奇的答案。 弗思剑给了赵腊月。 不二剑在柳十岁那边,在西海那边已经过了明路。 宇宙锋是留给顾清的。 猫不用剑。 现在神末峰就只剩下了元曲与平咏佳两个人。 他们想到某种可能,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的狂喜。 很快便有一桶冷水泼了下来。 井九说道:“不是给你们的。” 元曲与平咏佳老老实实地喔了一声,也没有什么失望。 井九挥手示意散了。 元曲与平咏佳向道殿里走去,低声说着什么。 井九坐在崖边,看着远方的天边,脚一荡一荡。 只是他的腿不够长,所以还是碰不到云海。 “至少你选徒弟的眼光比太平真人强多了,有什么不开心的。” 白猫用神识安慰道。 井九没有理它,依然静静看着天边。 崖边很安静。 安静往往意味着低落。 寒蝉小心翼翼地搓动肢足,发出很轻微的声音,提醒大家自己还是仰面朝天的状态。 它自己当然可以翻身,但它不确定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应该露着肚皮哄井九开心,所以在请示。 白猫伸爪把它翻了过来,心想你又不是猫,这是在闹哪样? 谁都能看出来井九的心情不好,也知道原因,却没办法安慰。 “不要难过了。” 白猫看着他被南趋割掉一截的耳垂:“反正你是对招风耳,割小些更好看,最好那个耳朵也割一截,求个对称。” 它在心里想着,反正我是割不动的,除非你自己动手,或者让赵腊月天天去揪? 它正这般想着,赵腊月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井九残缺的耳垂,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平时的清冷,满是心疼。 她心疼的自然不是耳垂,而是别的。 井九的脸色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应该是被揉的很舒服。 他伸手揉了揉白猫的头。 白猫也很舒服,伸出爪子把寒蝉搂进怀里。 清风拂着山崖,没有脚伸进去,云海也渐生波。 井九说道:“我要闭关。” 赵腊月知道他为什么要闭关,说道:“我也要。” …… …… 在神末峰众人闭关之前,方景天已经开始闭关。 他已经是破海巅峰,通天有望,如果这次闭关是为破境,那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昔来峰的弟子们很是期待,那些知道内情的昔来峰长老们则是沉默不语。 紧接着,广元真人也开始闭关,云行峰主也开始闭关,各峰强者陆续开始闭关,两忘峰的过南山等人也开始闭关,最后甚至就连南忘与清容峰的那些女弟子们也开始闭关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现在的青山宗可以说是横行天下无敌,但天空里始终蒙着一层阴影。 那场春雨总有一天会落下。 南忘闭关,清容峰也不再追求夏雷、秋风、冬雪,更不想看到春雨,青山大阵全面开启,与封山并无两样。 群峰安静异常,但并不像坟墓,因为没有死寂,在沉默的最深处有道力量正在缓缓累积。 …… …… 两年后的盛夏,井九走出了洞府。 按照神末峰的闭关习惯,这时候赵腊月与元曲、平咏佳也应该醒来,但这次他要自己去做些事情,没有惊动他们。 他散开剑识看了一下峰间情形,猴群迎来了些新生命,也送走了一些老人,那匹在山坡上吃草的马儿倒还精神。 白猫在崖边犯困,寒蝉在它头顶打盹,那颗硕大的海珠不知道滚落到了崖下何处。 元曲还在冲击游野境,平咏佳的境界更低,但在没有剑的情形下居然提升颇速,天赋果然不错。 他的剑识落在洞府深处,发现赵腊月灵气充盈、剑意自敛,竟是到了冲击游野上境的关键时刻,有些吃惊。 那年在果成寺,她在追杀太平真人的过程里强行破境入游野中,这才过去了几年? 这般的天赋,现在的青山宗里大概只有卓如岁能与她差不多。 卓如岁在问道大会里求战无数,剑意渐锋,这几年也快要迈过那道门槛。 不知道柳十岁在一茅斋治好内伤后,会不会追上他们。 想着这些年轻人如此勤奋修行、进境颇快,井九觉得自己也应该抓紧些,决定就这些天破境。 破境之前,他还有些事情要做。 他去了上德峰一趟,随着天光一道降落在井底。 尸狗睁开眼睛,看着他,眼里流露出赞赏的神情。 他点点头,走进了剑狱深处。 隔着那条通道与层层剑意还有那道门,他与囚室里的雪姬再次对视了一段时间。 接下来他去了隐峰,确认方景天在闭关,没有被尸狗偷偷放走,也没有什么异样。 他有些意外地发现,同样在闭关的童颜竟也有了破境的征兆。 青山宗没有云梦山的道法辅助,也没有合用的丹药,在这种情况下,童颜的修行速度居然没有任何减慢。 他离开隐峰,从原路返回。 元骑鲸已经在井畔等着他。 井九问道:“伤好了?” 元骑鲸没有理他。 一位通天境大物,哪怕被南趋偷袭重伤,只要道树不倒,闭关两年也能治好了。 他的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说道:“可以。” 井九说道:“我一直可以。” 元骑鲸冷哼了一声。 井九知道他的心情不怎么愉快。 任何修行者看到井九这样的修行速度,都会生出挫败的情绪。 哪怕是元骑鲸这样的人,哪怕他已经看了两次。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修行不是倒油,不是手熟便能做得更好的事情,怎么可能一次比一次还要更快? 第七十三章破海 井九理解元骑鲸的失落,就像理解所有人那样。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会不予理会,但这次看在元骑鲸对方景天的干脆手段上,他决定安慰一下对方。 “你也更强了。”他对元骑鲸说道。 这是很高的赞美,元骑鲸这次被南趋偷袭重伤,没有任何挫败,反而更上一层。 对通天境大物来说,哪怕再往前踏一步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老病将死的时候,容易看淡一些事,自然也更强些。” 元骑鲸说道:“按照凡人的说法,这就是回光返照?” 井九说道:“不吉利的话少说。” 元骑鲸想问他既然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为何提前出关,听着他的要求便闭了嘴。 井九说道:“清心大会谁去?” 按照瑟瑟那年的说法,悬铃宗的清心大会应该就在这段日子。 老太君的寿辰不重要,清心大会上的那些高阶铃铛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悬铃宗将来由谁说了算。 现任悬铃宗宗主是瑟瑟的母亲,老太君的儿媳妇,双方之间的明争暗斗已经持续了好些年。 老太君的势力要大很多,现任宗主靠着青山宗,才够强支撑到了如今。 这场清心大会的意图很明显,老太君看着时日无多,想要从根本上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元骑鲸说道:“适越峰的何不慕。” 井九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元骑鲸看了他一眼,说道:“就是你参加承剑大会的时候,那个何长老。” 井九想了想,那个小何是破海初境,说道:“低了些。” 何不慕只是适越峰的普通长老,代表青山参加清心大会,不管是境界还是身份资历都低了些。 元骑鲸说道:“都在闭关。” 以前经常代表青山宗露面的是南忘,不管是梅会或是问道大会,因为她好热闹,而且修行也不勤勉。 现在连她都在闭关,青山确实找不出合适的对象。 整个修行界都在等待那场春雨,青山宗必然无心理会山外的事情,对很多人来说确实是很好的时机。 但老太君决定召开清心大会的时候,西海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这代表什么? 井九说道:“她与云梦山有协议。” 中州派封山还有一年时间,只是老太君快要死了,等不下去了。 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要不然你去?” 井九说道:“好啊。” 元骑鲸怔住了。 井九接着说道:“我自己去,不要告诉别人。” 说完这句话,他向洞府外走去。 元骑鲸醒过神来,问道:“你去哪里?” 井九说道:“去别的峰看看。” 元骑鲸没有再说什么,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云雾里,欣慰想着,终究还是改变了很多啊。 其实他对这个师叔的期望比谁都高,当年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修行界都说他不喜欢这个师叔,那是因为师叔太懒,什么事情都不管。帮着青山做些事情,哪里就会影响修行了? 就像现在你还是这么懒,但总算是愿意做些事情,有耽误你的修行吗? 想着修行速度这个词,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心想真是没天理。 …… …… 井九去了云行峰。 剑峰如前,还是那般荒冷,除了铁鹰,看不到任何生命。 他注意到峰间多了十余道飞剑,还有些残片,应该是死在西海一役的弟子的飞剑。 然后他去了适越峰,去了趟药园与丹房。 他不是很擅长这些事情,看着那些药草没缺水,像大白菜般生长着,炼丹炉也没有熄火,便认为一切都好。 他没有去昔来峰,那些典籍都看过,又不会自己飞走,那些人事记载毫不重要。 他也没有去两忘峰,那里的好东西早就被他搬到了神末峰,现在只剩下那些年轻弟子的热血与汗味,去做什么? 是的,他就是在视察青山,就像雄狮巡视自己的领地。 类似的事情,前些年他也做过一次,确认了青山就是自己的青山。 只不过那次他看的没有这么仔细认真,没有关心过这些细节。 师兄与柳词当掌门的时候,自然会把这些事情处理的妥妥当当,他只需要修行,别的什么事都不用管。 这一世真是多了太多事,有些辛苦。 井九这般想着,落在了碧湖峰顶的湖畔。 拿着那张竹牌,碧湖峰顶的禁制阵法对他自然无效,也没有谁能够看到他的身影。 清风徐徐,他从湖面走过,白衣轻飘,一步便是数百丈,仿佛仙人。 对岸有片银色的沙滩,前方是那座隐隐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宫殿。 井九走到宫殿前。 沙滩上没有脚印,也没有水渍。 数百只野猫在树上、在草丛里警惕而不安地看着他。 不知道是确认了他的身份,还是闻到了他身上的猫味,有几只胆大的野猫跑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向他靠拢。 看情形,这几只野猫是想要蹭蹭他的脚,表示臣服与亲热,同时沾些仙气。 井九说道:“不要。” 那几只野猫不敢继续向前,趴在地上,或者侧卧,或者袒露着肚皮,各种装乖。 井九走进宫殿里,看都没看一眼架子上的那些瓷瓶,直接走到了青石阵的深处。 青石阵生出感应,转动起来,一个石台从地面长起,上面搁着几个瓷盘,瓷盘里几段焦黑的木头。 这便是青山重宝——雷魂木。 看着这五根已经成熟的雷魂木,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 就算初子剑不行,用别的舍身好了,何必这么执着? 他不是替师兄思考问题,而是想起了与柳词的那段对话。 井九拿起一根新的雷魂木。 这根雷魂木是一百多年前,蓬莱神岛的宝船带回来的,离成熟还差三百余年,正是需要大量雷威淬养的时间段。 他要做什么? …… …… 碧湖峰顶正对着青山大阵的某处阵眼。 阵眼忽然开启了一道口子。 盛夏的风灌了进来,越来越疾,有雨点落下,然后隐隐听到雷声。 此时的外界正在下着一场雷暴雨。 井九站在殿中,闭着眼睛,握着那根新雷魂木,开始召雷。 无数声雷鸣在高空响起。 咔嚓! 一道闪电从那些阴沉而恐怖的云里生出,准确地劈中了碧湖峰顶的宫殿。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闪电落了下来,不停地轰向殿里,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青山剑道里最重要的一个阶段,便是用雷暴里的精纯天地能量洗剑。 他也是在洗剑。 …… …… 雷暴里蕴藏着无数能量,闪电撕扯着空间,让天地元气变得有些混乱。 在这样的环境下,碧湖峰顶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发现,只有元骑鲸在上德峰看着这边。 就像那年井九第一次来碧湖峰找白鬼,元骑鲸与柳词也是这样看着他。 如果白鬼真的要杀他,他们自然会出手。 雷暴依然在持续,无数道闪电照亮了群峰。 碧湖峰顶狂风大作,湖水被掀起一道一道的巨涛,拍向银色的沙滩。 有些闪电落在湖里,把湖水轰出一个破洞,片刻后才被湖水重新吞噬。 这时候的碧湖,看着就像是一片狂暴的海洋,到处都是破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闪电终于停了,雨也渐渐止了。 井九走了出来,白衣烂成一条条挂在身上,缺损的耳垂有些焦黑,浑身缭绕着着蓝色的电光,发出噼啪的声音。 这时候的他看着很狼狈,却又很可怕,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极其恐怖的能量。 野猫们不敢靠近宫殿,躲在树叶下,身上被雨淋湿,毛耷拉着,就像他一样狼狈。 但它们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敬畏。 井九走进湖里,时隔多年洗了一个真正的澡。 残破成絮的白衣随湖水而走,那些多余而有害的雷暴能量也逐渐散去。 如海般的湖水渐破,他从里面走了出来,取出早已备好的白衣穿上。 赵腊月与卓如岁在闭关,争取破境入游野上。 他也破了。 破海。 …… …… 第七十四章谁当掌门比较好? 井九回到神末峰的时候,白猫已经醒了。 碧湖峰那么大的动静,它没办法再继续打盹。 看守雷魂木是它的责任,现在柳词也没办法给它替班。 确认井九没有拿雷魂木,它放下心来。 猫醒了,别的人也会逐渐醒来,九峰皆如此。 井九这般想着,伸出手指在崖上给赵腊月留了封信,便坐剑而去。 剑落在云集镇外。 云集镇的酒楼再次提前关门,就为了包厢里的那一锅白汤。 顾家的马车停在了酒楼前,不管多少年就为了那一个人。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音。 井九靠在垫上,抱着初子剑,看着窗外缓慢后掠的风景,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 白猫从他的袖子里钻了出来,仰起头嗅了嗅,确认他的身上确实有别的猫的味道,随意地蹭了蹭。 这么一蹭,它便感觉到井九的境界有了突破性的提升,赶紧认真地蹭了蹭。 它有些后悔,当年怎么就被承意境界的井九骗了……应该趁他弱的时候一口吃掉,连湖水都不用喝一口。 井九知道它在想什么,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表示安慰。 白猫没有躲开,眯着眼睛享受,忽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初子剑,有些吃惊。 这是准备把南趋的剑重新炼成自己的?那为何不在云行峰做,却要出来? 你就这么把它抱在怀里,不担心宇宙锋吃醋吗? 它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眼神骤变,冲着井九有些着急地喵了一声。 果成寺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我可是看过的!你想让太平真人转生为剑,所以才会有了后来的西海之变……现在你把初子剑就这么带在身上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用它把真人诱出来? 井九嗯了一声。 白猫顿时急了,凄厉地喵了好几声。 我最多能打那只鸟,再加个玄阴子,可搞不定! 井九不理它,继续看着窗外缓慢后掠的风景。 窗外忽然传来几声猫叫。 应该是哪只野猫听着阿大的凄厉叫声,以为相和。 那应该是只母猫。 井九心想。 阿大老羞成怒,在他脸上挠了一记,带出一道火光。 …… …… 悬铃宗在黎明湖畔,黎明湖是被东岭包围的一片大湖。 东岭里有无数座大山,入夜之后看着并无两样,如果没有星光,修行者也很容易迷路。 今夜云层遮星,某座山里的篝火更加醒目。 那是一座破庙,篝火的光线穿过破窗与门散了出去。 不时有破空声响起,陆续有修行者落下,走进庙里,彼此行礼问候,当然首先要自报家门。 “三清宗褚道人。” “龙虎山散修甘某。” “玄天宗何驰。” “紫昊门吴不知。” …… …… 今夜出现在夜庙里的人们都是去参加清心大会的小宗派代表与散修。 他们需要这样的场合互通有无,了解一下当前修行界的情形。 荒山夜庙的篝火就是召集的信号。 破庙角落里坐着一个人,那人戴着笠帽,袖子微颤,不知道手在里面做什么。 有人说道:“我还以为今年的清心大会要推迟了。” 所有人都知道,悬铃宗这次的清心大会,名义上是请修行界同道赏鉴名铃,同时替老太君祝寿,其实别有意图。 整座朝天大陆都在等待那场春雨,在此之前无人敢妄动,就连中州派都封了山,为何老太君却坚持按期举办? “很明显,老太君就想趁着谁也不敢动的时候,先把这件事情定了。” 那位紫昊门的吴不知说道:“云梦封山,听闻青山宗的强者们也都在闭关,谁会理会悬铃宗的事?” 前面那人问道:“青山宗是什么态度?” 吴不知说道:“青山宗想必会派人去,但毕竟是悬铃宗的自家之事,就算老太君……有些糊涂,也不好说什么。” “青山宗向来支持陈宗主,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正道领袖,怎好对别家的宗派事务指手划脚?” “可笑,如果连别家宗派事务都管不得了,那还算什么正道领袖?” “道兄此言或者有理,但青山宗现在的情况特殊,只怕会静观其变。” 这个时候,庙外响起脚步声,一众修行者有些意外,心想如此深山荒岭,难道还有普通人出现? 走进庙来的正是曾经与井九有过数面之缘的老少二僧。 老僧愈发苍老,皱纹更深,看来这些年在雪原很是辛苦。 那位年轻僧人也不再年轻,神情沉稳多了,看来不需要再修闭口禅。 众人看着他们身后的药箱,便猜到身份是果成寺的医僧,赶紧起身行礼,把篝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二僧婉拒,自去角落里坐着歇息。 不知道为什么,破庙里变得安静了很多,篝火被夜风吹着,发出呼呼的响动。 龙虎山那位姓甘的散修忽然站了起来,自嘲一笑说道:“看来这场清心大会,我还是不参加了吧。” 说完这句话,他竟是真的就走了。 破庙里依然安静。 修行者们知道甘姓散修为何离去,自己也有些不安。 过去无数年里,只要修行界发生什么大事,果成寺便会派出僧人前去治伤救人。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在修行者的心里渐渐形成一种定式,只要在不需要果成寺出面的场合里,看到果成寺的僧人,那就说明稍后必然会出大事,甚至果成寺的僧人在某些修行者的心里,渐渐成了不祥的象征。 悬铃宗的老太君向来不喜欢和尚,清心大会从来不会邀请果成寺,而果成寺的僧人听的是钟与佛经,不需要铃铛清心,这两位僧人为何要去参加清心大会?那自然只有一种解释,果成寺觉得这一次的清心大会一定会出事…… 修行者们都很尊敬果成寺的僧人,但没有谁想被他们治疗,更不希望被他们超度……就算清心大会上的铃铛再好,价钱再如何便宜,也不值得,所以那位甘姓散修才会苦笑着离去。 想到这种可能,众人觉得好生无奈,决意清心大会的时候一定要低调些,若出了乱子,一定要躲的越远越好。 众人自然也没有再讨论悬铃宗的兴趣,说起了现在修行界最关心的那件事。 …… …… “几年后若那件事情真的尘埃落定,谁会接任青山宗的掌门?” “那必然是剑律大人了。” 听到这个答案,大部分修行者连连点头,觉得理所当然。 到时候青山宗只有元骑鲸一位通天境大物,他辈份资历最高,权位最重,当然是掌门真人的不二人选。 吴不知却有不同意见,说道:“青山宗的剑律之位极重要,如果元祖师接任掌门,谁来做剑律?最关键的是,天光峰与上德峰对峙多年,柳词真人一脉肯定不愿意接受元祖师做掌门,两忘峰的那些年轻弟子杀性极重,真闹将起来,就算不出大事,面上也不好看。而且元祖师寿入深秋,只怕要苦思解脱之法,不见得有兴趣做掌门。” 有人觉得有理,忧心说道:“可除了剑律大人,还有谁能服众?” 吴不知说道:“你们没有亲眼看过西海之战,适越峰主广元真人曾经在沧海之上瞬杀一位西海破海境长老,单剑拦住一茅斋主布秋霄,据闻他早已是破海巅峰,有望通天,我看应该便是这位了。” 有人说道:“如果按境界论,昔来峰主方景天亦是破海巅峰,有望破境,据说现在正在闭关苦修,而且伐西海时,就他没有去,负责坐镇青山,由此可见柳词真人对其的信任与倚重,说不得遗诏里面便会是此人的名字。” 这些修行者自然不知道方景天已经被元骑鲸关进了隐峰里,不至通天不能出。 有人又说道:“剑出青山,云行峰是剑峰,难道峰主伏望就没有希望?” 谁会是下一任的青山掌门,这是整个朝天大陆最关心的事情,与之相较,别的任何事情都是小事。 人们讨论的很是热烈,言语里满是关心与担心。 修行者们是真的很关心,而且担心这件事情,因为没有人希望青山宗出事。 青山乱,天下怎么办? 火光照耀着那顶笠帽。 那人静静听着人们的讨论,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唉……不管是谁接任青山掌门,也不可能像柳词真人那样一剑耀天下,万物不敢出了。” 众人的讨论因为这句感慨而忽然终止,破庙里弥漫着一种很难形容的气氛。 是啊,那场春雨终将到来。 中州派封山三年,那就等于说还有一年? 庙里的这些修行者出身小宗派,或者是散修,与青山宗这样的庞然大物完全无法比较,也够不着对方,但想着那位通天大物会这样离去,还是难免有些怅然。 因为这抹怅然之意,晨光未起,人们便陆续离开了。 那位戴着笠帽的人起身,走到两位僧人身前,问道:“你们觉得谁当青山掌门比较好?” 第七十五章清心一问 老僧看着他温和一笑,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说不知道答案,还是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年轻僧人看着比以前稳重很多,但还是有些脾气,闻言不悦说道:“阁下此言何意?” 先前那些修行者讨论的时候,也只是说谁当青山掌门的可能更大,而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不是谁都有资格发表意见的事情。 年轻僧人觉得对方这个问题明显带着恶意。 “随便问问。” 井九摘下笠帽,在二僧身前坐了下来。 年轻僧人看到是他,很是吃惊,开心说道:“井九仙师,原来是你!你怎么在这儿?我们又见面了。” 井九说道:“不修闭口禅了?” 年轻僧人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 老僧也笑了起来,说道:“您那年去寺里的时候,我还在北边,回来后听徒儿说……” 正说着,他忽然咳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很是痛苦的样子。 年轻僧人赶紧解释道,自家师父在雪原那边受了内伤,很难治好。 井九望了过去,发现老僧的经脉被寒意入侵,有些凋萎,确实没有太好的的方法,只能好好养一段时间。 年轻僧人正说着白城的风寒、雪国怪物的难看、刀圣的神秘……忽然抬起手捂住了嘴。 井九心想今天也没见着老僧让你闭嘴啊? 年轻僧人用手捂着嘴,唔唔了两声,坚持不肯说话。 老僧笑着咳了两声,说道:“西海事后,寺里便不让与青山弟子来往了。” 井九知道这是因为柳词放走了太平真人的缘故,以禅子的性情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他对年轻僧人说道:“我不是普通的青山弟子,我是神末峰弟子。” 年轻僧人心想也对,寺里与青山关系本就普通,只是与神末峰一系亲厚,赶紧放下手,说道:“仙师您刚才问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呢?” 井九说道:“身在此山中,不知真面目,听听别派想法也是好的。” 年轻僧人完全没想他这个年轻弟子为何要关心掌门的人选,摇了摇头,直接说道:“那些大人物我都没见过,一个都不认识,哪里知道谁更适合当青山掌门。” 井九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除了自己谁能说真正认识谁? 年轻僧人好奇问道:“你支持谁?广元真人还是方景天峰主?” 井九说道:“都不认识,自然都不支持。” 年轻僧人听不懂他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脑袋。 不知为何,井九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僧人,微笑着问了问他的近况。 这种程度的寒喧,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年轻僧人来了精神,把这些年与师父在世间游历、治病救人的事情讲了一遍,不管是风土人情还是离奇的病情,都一一说来,真可以说得上是事无巨细地做了交待。 这哪里是近况,这是回忆录。 井九听着那些行侠仗义、那些救死扶困,没有烦,也没有称赞,没有嘲弄,也没有接话,只是偶尔嗯两声。 但看得出来,他听得很认真。 老僧微笑看着这幕画面。 井九表现出来的态度,便是果成寺僧人最喜欢、追求的境界。 晨光终于落在了峰间,篝火也已成灰,便要继续赶路,年轻僧人问道:“井九仙师,您也是去悬铃宗吗?” 井九说道:“嗯,但不想表明身份。” 年轻僧人看着他的脸犯愁说道:“这真是极难……就算有笠帽遮着,不表明身份,悬铃宗也不会让进吧?” 井九说道:“如果前面有集市,我想去买两顶笠帽。” 年轻僧人不懂,老僧却是懂了,沉思片刻后说道:“也好。” …… …… 东岭群山之间有片湖,东面有道峡谷,每天迎来晨光,故名为黎明。 黎明湖不像青山碧湖那般奇特、也没有大泽的水面辽阔,胜在湖畔美景如画。 山风拂着柳枝,轻点水面,生出无数涟漪。 很多柳枝上都系着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混在一起也不令人心烦,只是令人心意宁静。 悬铃宗最出名的便是清心铃。 清心铃可以帮助修行者袪邪静意,不管冥想或是神游的时候,都是极重要的法器。不同品阶的清心铃起到的作用相差非常大,所以各修行宗派对悬铃宗都很重视。加上因为青山宗的缘故,整个修行界无声无息了两年,清心大会算是第一件大事。前来参加的宗派很多,除了封山的中州派、无恩门以及被灭掉的西海剑派,差不多都到齐了。 这次的清心大会除了如往常一样提供各种品阶的清心铃赏鉴,还有一件事便是庆贺老太君的寿辰。 有意思的是,除了老太君自己谁也不知道她活了多少岁。 修行界只知道她第一次在修行界出现的时候,梅会还没有开。 无论是清心铃品鉴还是老太君寿辰,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情,黎明湖畔却没有任何欢庆的气氛,甚至有些压抑。 各宗派修行者们明白原因,各自约束门人,在大会召开之前不要随意行走,便是游湖也最好不要。 ——随着老太君越来越老,越来越不放心悬铃宗的将来,担心现任宗主、也就是她的儿媳妇陈氏会在自己死后改嫁,把悬铃宗拱手送给外姓人。多年前她曾经提议陈氏嫁给自己夫家一个侄儿,被毫不犹豫地拒绝,那天后悬铃宗的内部暗流便变成了明处的矛盾,老太君为了保证德氏一脉的延续,动了很多手段,如果不是有青山支持,只怕陈氏早就被废了。 …… …… 三个戴着笠帽的僧人来到黎明湖畔。 负责接待的悬铃宗弟子,自然是见多识广之辈,一看便知道对方来自果成寺,心里有些不舒服,也只能把对方迎了进去。果成寺深受修行界同道敬仰,如果让人知道悬铃宗把果成寺的大师拒之门外,必然会引来很多指责。 这位悬铃宗弟子心里不舒服的原因,与那位破庙里的散修提前离开的原因相同——老太君绝对不会邀请果成寺的僧人前来参加清心大会,对方自行来此,难道是断定清心大会一定会出事? 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发生的如此之快,或者说桌子被掀翻的如此之早。 当天晚上的欢迎宴上,白发苍苍的德老太君在一个中年男子的搀扶下站到了主位。 没有陈宗主,也没有悬铃宗少主德瑟瑟的身影。 那名中年男子境界颇深,气息清冷,在各宗派修行者的眼里却有些陌生。 老太君淡然说道:“为诸位道友介绍一下,这是我夫家的侄儿,名为渊泉。” 无数道视线落在这位名为德渊泉的中年男子身上。 有人已经猜到,这便是老太君当初为陈宗主挑选的道侣。 片刻惊愕之后,人们终于明白了老太君的用意,不禁一片哗然! 就算老太君对陈宗主的逼迫再如何厉害,修行界也一直以为,她是想着杀母传孙。 看今天这场面,难道她是准备直接传位给这个德渊泉? 那陈宗主与德瑟瑟呢?是被囚禁起来了,还是……已经死了? 没有人说话,场间一片死寂。 哪怕是骨肉相残的惨事,终究是悬铃宗的自家事。 很明显老太君已经完全控制了悬铃宗,别人管不得,也不敢管。 这个时候,仿佛有某种默契,无数道视线离开了德渊泉,投向了厅里的某一处。 那是厅里最好的位置。 青山宗来人便坐在那里。 为首的是适越峰长老何不慕,随行的是林英良等年轻弟子。 何不慕平时就在峰间种植药草,炼制丹药,偶尔出面主持一下承剑大会,在修行界没什么名气。 看容貌气度,众人都觉得这是位忠厚而沉默的老者。 青山宗会有什么意见? “陈宗主呢?” 何不慕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变化,问题却是非常直接。 老太君面无表情说道:“陈氏前些天染了重病,不便出来见客。” 何不慕说道:“既然如此,我要去看望一下。” 老太君木然说道:“男女有别,不便。” 这便是很强硬了。 何不慕说道:“那少宗主呢?” 老太君说道:“瑟瑟要照顾她的母亲,无暇分身见客。” 何不慕站起身来,看着老太君说道:“您要知道,神末峰多年来只有三位客人,童颜、白早以及少宗主。” 老太君面无表情说道:“何长老有话直说。” 何不慕说道:“她不能有事。” 老太君依然面无表情,说道:“少年人喜欢玩闹,磕一下也正常,难道因为这样,赵腊月便要把老身一剑杀了?” 何不慕沉默了会儿,望向那个叫做德渊泉的中年男人,说道:“你……想不想死?” 第七十六章井九做事 青山宗的风格集中表现在他们的口头禅上,就是那句著名的:“你想死吗?” 这句话有时候会以别的表现形式呈现出来。比如柳词真人与他的关门弟子卓如岁,再以及现在的井九都很喜欢的一声轻嗯。 何不慕是适越峰长老,与花草丹丸这些不会说话的事物打交道的时间长了,性情沉稳而温和,在这句话出口的时候,修改了一下措辞,显得礼貌了很多,至少把不想死这个选项也提了出来。 但谁都知道这是多余的,何长老的言辞再如何温和,实际上也是强硬或者说冷酷到了极点。 在关键时刻,青山向来只会给这个世界提供两个选择:服从,或者死亡。 如果悬铃宗生乱,陈宗主与瑟瑟真出了事,作为天南修行界秩序的守护者,青山宗必然要做事。 那也就意味着,这个叫做德渊泉的中年男子,不管能不能成功继任宗主,都必死无疑。 青山宗这句著名的口头禅,很多修行者都听说过,但真正亲耳听到过的人却不多。 场间一片哗然。 在很多人想来,为了等待那场春雨,青山宗应该会低调好些年,谁曾想到,这位看似温厚的长老竟是上来把老太君与德渊泉逼到了悬崖的边上。难道今天青山宗要当众杀人吗? 老太君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皱纹就像是用刻刀雕出来似的,纹丝不动。 “这是我悬铃宗的家事,就算你们青山宗是正道领袖,也不能妄加干涉。” 她握着拐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看着何不慕面无表情说道:“想要号令天下?青山宗准备学血魔教吗?” 这是非常有力度、有道理的指责,不管是谁都很难回答。而且何不慕就像别的青山剑修一样,不擅言辞。但为何大部分青山剑修都不擅言辞?自然是因为青山宗很少需要和人讲道理。 “看来云梦山对老太君有所承诺。” 何不慕直接挑明了这件事情的本质,“我不想知道那些事情,但明天我要见到宗主与少宗主,不然这个谁……” 适越峰弟子林英良在旁说道:“德渊泉。” 何不慕继续说道:“……不错,这位德渊泉先生,那就只好请你去死一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带着林英良等几名青山弟子向厅外走去,竟是没有给老太君再开口的机会。 厅里的数百名修行者沉默不语,空气里弥漫着压抑而紧张的气氛。 人们清楚地感觉到,这位何长老与几名年轻弟子的心情都有些不好,火气很大。 很明显,青山方面不愿随意出剑,被修行界指摘,才会自行离开,给悬铃宗思考一夜的时间。 至于谁会赢,这不是修行者们思考的重点。 虽然何不慕是普通长老,带着几名普通弟子,但终究是青山的长老与弟子。 就算他们没办法对付悬铃宗,青山自然会再派人来。 两年前西海剑派被青山宗灭派的事情,相信再过两百年也没有人会忘记。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老太君的身上,想知道她会怎么选择。 如果陈宗主与德瑟瑟已经出事,战争自然难以避免,可按照老太君的行事风格,应该不会把事情一开始就做绝。 老太君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看不到任何的犹豫与退让。 人们想到何长老说的那句话,心想果然如此,中州派还是插手了……可是那边不是还在封山吗? …… …… 回到安静的小院里,三名僧人摘下笠帽。 老僧看着井九叹了口气,说道:“贵派这位长老火气未免也太大了些。” 对佛家弟子来说,动不动就问别人想不想死,请别人去死一死,确实有些难以接受。 井九说道:“何不慕除了种花,也要炼丹,难免会有些火气。” 两个火气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说明他根本不在意何不慕的表态。 因为那件事情,现在的青山宗很沉默,但沉默不代表低调,更多的时候代表着有种力量正在蕴积。 从他到元骑鲸,从何不慕到林英良这些年轻弟子,情绪都有些问题,火气自然有些大。 这种时候,悬铃宗的老太君居然与中州派勾结,青山本能里便会做出最强硬的反应。 年轻僧人听不懂师父与井九的对话,担心问道:“陈宗主与少宗主没事吧?” 井九望向院外的天空,仿佛在听什么声音,片刻后说道:“没事。” 老僧对他说道:“您真的要在这里做事?” 井九嗯了一声。 …… …… 黎明湖的湖水很绿,湖水里隐隐有团白毛在浮浮沉沉,不知是被风吹到一处的柳絮,还是在低头觅鱼的白鹅。 哗啦水声里,那团白毛向着湖底沉去,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变成一条白线,悄无声息,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湖畔柳梢头的那些铃铛,更是没有响起任何警示。 没用多长时间,极偏僻处的一座小岛上,微风轻拂,出现了一只浑身湿漉的白猫。它的毛很长,平时在神末峰被赵腊月与寒蝉天天梳得无比顺滑,还显不出什么,一旦被打湿后,结成一绺一绺的,看着便很有些狼狈。 白猫挺胸收腹低头,努力地舔了舔胸口,发现只是徒劳,恼火地摆了摆头,跳进了数百丈外的那片树林里。 悬铃宗的戒备森严,尤其是这座小岛,到处都是阵法与机关。 这些阵法与机关伤害不到它,但如果触动了警报,总会有些麻烦。 就像那个小太君也不是它的对手,但如果拿着悬铃宗的镇派法宝来拼命,也会很麻烦。 白猫此生最喜欢的三件事情是睡觉、在井九头顶睡觉、在赵腊月怀里睡觉,最不喜欢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麻烦。 所以它很小心,没有在沙滩上留下足迹,在树下也没有留下尿。但需要走的如此小心,本身就是件很麻烦的事,它的眼神越来越幽怨,心想井九明明可以装成无声无息的人形自行石头,为何却要自己来? 就在这个时候,它听到了石壁里传来了一道虚弱的声音。 “真是拖累吾儿了……” “姆妈,不要这样说……祖母是坏人……反正我也不喜欢她。” “不要这样说长辈,如果不是这次你让她伤心过度,她也不会这么选。” “哼,她不让我和霑哥儿在一起,我才不会听她的,和尚怎么了?和尚吃咱家米了吗?” 听到这句话,白猫确定这里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被关押在石壁里的人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对母女。 它抬头对着天空轻轻喵了一声。 …… …… 作为青山宗的镇守大人,刘阿大有着通天初境的杀伤力。只不过有些难堪的是,最近这些年它和井九一起出去的时候,遇到的都是它打不过的,或者不敢打的。比如苍龙,比如玄阴老祖,比如太平真人……但在悬铃宗这种地方,它可以比较放松,就算不想面对的那些麻烦到来,大不了就是战一场而已。 确认自己无法打开那道石壁,它便直接去了悬铃宗最核心的区域,隐匿在满山青叶间,望向远方那座楼台。 那是悬铃宗的摘星楼,有着一个很俗气、在各州郡都能看到的名字。 老太君坐在椅中。德渊泉站在她的身前,态度恭谨。 “我知道应该再等两年,至少应该等到中州派结束封山……” 老太君看着他说道:“但我已经活不到明年了,所以只能行险。” 德渊泉掀起前襟,跪在了她的身前,说道:“令母亲劳神,儿子不孝。” 老太君说道:“喊母亲也好,喊婶婶也好,都无所谓,我从不指望过继能变成亲生的,更没指望过,我死后你会把宗主之位传给瑟瑟那丫头,但千椿万椿,你至少有一椿好处,那就是你姓德,这个你改不了。” 德渊泉叩首说道:“都是母亲疼爱。” 老太君说道:“想把这件事情办成定局,便要让陈氏死,今天晚上你就去处理了。” 德渊泉有些意外,心想前些天德瑟瑟那个死丫头以死相逼,你才让陈氏活了下来,打算让她慢慢病死……今天青山宗的人已经来了,却又要忽然行此雷霆手段,难道真不怕青山宗出手? 老太君说道:“以死相逼这四个字看着简单,实则不然,你至少要让对方知道你敢死,你敢让别人死。我要用陈氏的死亡来取信于青山,然后再用瑟瑟那丫头逼他们暂时退让,只要能够再拖一年,待那件事情定了之后,便无所谓了。” 德渊泉说道:“一切谨遵母亲教诲。” 老太君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要记住,我们能以死逼人,别人也能让我们死。” 德渊泉想到那名青山长老问自己的话,眼神微冷说道:“何不慕入破海尚浅,不是我的对手。” 悬铃宗是正道大宗,有山门大阵在,就算青山想要攻下来也必须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需要一段时间。 而他杀死德瑟瑟那个死丫头,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行。 只要黎明湖畔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悬铃宗便可以把这件事情拖下去。 老太君已经风烛残年,略说了几句话便有些累了。 德渊泉扶她上了榻,细心地照料了番,才离了摘星楼。 从摘星楼到他自己的居所不远,他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回身向山间望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 …… 白猫回到小院的时候,井九闭着眼睛坐在蒲团上修行。 平时在神末峰修行的时候,他一般都是躺着,或者随意坐着,很少出现如此正式的、充满仪式感的修行画面。 他的头顶生出一道雾气,里面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晶粒,那是实质化的剑意。 宇宙锋与初子剑在那片雾里,相对着缓慢移动。 世间有无数种炼剑的方法,没有谁比井九懂得更多,今天他用的是磨剑术。 两剑相对,以意为桥,然后被天地间最纯正、锋利的剑意磨励,彼此之间的联系会越来越紧密。 在那片雾气里飘浮的时间越久,宇宙锋的气息越清寂,初子剑的气息越淡。 南趋与西王孙分隔千年留在剑身上的精血,快要没有任何痕迹。 白猫用神识把先前看到的一切都传给井九。 小岛的位置,铃铛的数量与分布,阵法的弱点,德渊泉的洞府。 这些是井九的安排,它以为等会儿要先去救人,然后再去做事。 井九没有睁眼,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它的话。 从他头顶冒出的雾气越来越淡,宇宙锋与初子剑的气息也越来越淡清。 白猫隐隐猜到了些什么,眼瞳微缩,向后面退了两步,让出一条从小院通往天空里的通道。 …… …… 黎明湖很大。 摘星楼离各宗派客人所在的地方约有二十余里。 檐角的风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老太君睁开眼睛,起身望向某处,脸色有些苍白。 不远处的某座楼内,同样铃声大作。 一道剑光穿破铃声,来到楼深处。 德渊泉抬起眼帘,面无表情挥手,手腕间系着的铃铛飞了起来,迎向那道剑光。 他被老太君暗中调教多年,境界确实深厚,那道飞剑竟是被铃铛夹住了! 一道强大而沉重的力量传到了他的指间,德渊泉闷哼一声,向后退了半步,眉心殷红,仿佛要出血一般。 那道飞剑气息清冷,却颇宽大,看着很不协调。 德渊泉想到了是谁的剑,神情微变。 风微动,井九在他身前出现,右手点向他的眉心。 果然是你! 德渊泉双掌一翻,夹住了井九的右手。 他没有理会手间传来的剧痛,和那些不停淌落的鲜血,看着井九的脸,心里满是震怒与不解。 为了替德瑟瑟那个死丫头出头,你居然来杀我! 就算你是青山宗不世出的剑道奇才,年纪轻轻便已经是游野境,但你居然敢来杀我! 你知道我是什么境界吗? 真是荒唐! 虽然觉得很荒唐,很愤怒,但德渊泉不准备杀死井九。 道理很简单,他不敢。 楼里铃声大作。 夹住宇宙锋的铃铛也开始散发无声的波动。 哪怕是再强大的修行者,也很容易被这些铃声破去道心,然后真元尽虚,只能束手就擒。 井九神情不变,右手忽然散发出一道光芒。 那不是道法产生的光芒,也不是法宝的光毫,而就是从他的手里生出来的。 那光线有些冷,就像是金属的光泽。 擦的一声轻响。 井九的右手穿过德渊泉的脑袋。 没有一滴血。 也没有一点脑浆。 铃声静止。 风再起时。 井九消失。 宇宙锋也是如此。 二十余里外的小院里,起风了。 老僧与那位年轻僧人境界不高,只隐约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下意识里望向屋里,发现井九坐在蒲团上没有动过。 白猫看着蒲团上的井九,震惊地张着嘴,喵不出声来。 第七十七章陈宗主与她的女儿 (一直在白猫,白鬼与刘阿大之间摇摆,到底用什么指称,以前的设定是,井九与它说话的时候喊阿大,平时用白猫,被人看见的时候,惊呼白鬼大人,但又觉得直接叫阿大也挺好,大家有什么意见,麻烦在这里留个言。) …… …… 井九睁开眼睛。 宇宙锋才回来。 刘阿大合拢了嘴,看着井九的视线里充满了赞叹与感慨。 居然比自己的剑都跑得快……这他么算什么剑法? 井九用的当然是幽冥仙剑。 刘阿大确定了路上的那些阵法与德渊泉的位置,他计算路径,静养真剑数十息,然后一击杀之。 这是高境界剑修最常用的雷霆手段,只不过他与那些剑修最大的区别是,他用的剑是自己。 他现在的幽冥仙剑当然还远远不及柳词把他当剑用的时候,但剑意飘渺,如仙如鬼,也可以说是厉害至极。 德渊泉境界深厚,对着破海境的青山长老也面无惧色,只是没想到井九的剑道如此诡异,竟就这么死了。 刘阿大当然见过井九用幽冥仙剑,可是绝对没有见过这样的幽冥仙剑,盯着井九不放。 你怎么就变得这么强了呢? 井九说道:“破海。” 这是说他前些天在碧湖峰顶成功破境的事情。 刘阿大斜了他一眼,心想你当我是傻狗那么好骗吗?世间有这么强的破海吗? 如果说破海境用幽冥仙剑便能瞬杀德渊泉这种角色,那将来等你修至通天,岂不是朝天大陆上你想杀谁能就杀谁? 很多年前井九就对赵腊月说过,自己其实是朝天大陆最擅长做刺客的人。 这是在雪原道战,连夜追杀那些雪国怪物时得出的结论。 那些雪国怪物天生感知敏锐,却依然无法在黑夜里感知到他的到来,换成人类修行者,又怎么可能避得开他的暗杀。 但今天杀死德渊泉,他扮演的不是藏在夜色里的刺客,而是进行了一场光天化日下的狙杀。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有信心杀死对方。 在镇魔狱里,他开创了这种全新剑道,从那刻开始,传统的剑道境界分阶对他来说便不适用,至少不够完善。 因为幽冥仙剑的缘故,来到破海境界的他,拥有了难以想象的速度与杀伤力。 现在的他才算是真正地拥有了些自保之力,当然这是在他的概念里。 他只带着刘阿大便敢离开青山,用初子剑诱师兄现身,就是基于这种自信。 这些道理与原因,井九没有对阿大解释,因为懒。 他戴上笠帽,起身向屋外走去。 刘阿大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脚步稍微有些虚浮,才知道那一剑的消耗相当巨大。 念及此,它有些遗憾,心想如此威力巨大的一剑,如果能源源不断地输出,那该多得劲儿啊? 来到院子里,两位僧人正在准备晚饭,大锅里不知道煮的是什么,旁边搁着些新鲜蔬菜,闻着味道不错。 “中午悬铃宗提供的素斋,就我与师父吃,剩了很多,觉得可惜便提了回来。” 年轻僧人邀请井九道:“菜叶是我才摘的,煮着吃很香,您要不要来点?” 阿大轻蔑地看了年轻僧人一眼,心想井九这个家伙连火锅都不吃,更何况你这种没油水的清水乱炖锅? 接着他又生出很多同情,心想和尚的日子真苦啊,瑟瑟那个小丫头也是的,非要嫁和尚干嘛呢? 井九说道:“不了,我去湖边逛逛。” 阿大有些意外,心想你不是才逛了一圈吗? 走出小院,它发现井九已经恢复如常,不禁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心想这也太快了吧。 井九没有去湖边,而是在悬铃宗为客人们提供的居所后方,找到了一口井。 阿大跳上井口,向里面看了一眼,发现不是枯井,井底有好多水,不禁有些犹豫。 它在碧湖畔生活了几千年,还是不喜欢水。 井九伸手抓起它塞进袖子里,跳了下去。 卟通一声。 水声渐渐平静。 …… …… 黎明湖中间散布着很多岛屿。 其中有座小岛很偏僻,而且极不起眼。 岛上传来一声轻响,就像是什么东西破了。 井九跳了跳,身上的泥土尽数落下,如露水从荷叶上滚落。 阿大从袖子里摔了出来,被那些泥土洒了满头满脸,模样很是狼狈。 它没有抱怨,也没有发脾气,因为知道对井九没意义。 井九戴上笠帽,观察了一下岛上的阵法,发现与阿大先前看到的已经有所变化,确定应该是座天地元气自流阵,不禁有些意外,说道:“这阵法有些古怪,你是怎么找到她们的?” 阿大心想真是个笨蛋,快速摆头震飞泥沙,然后抬起头来,满是得意洋洋的样子。 它的颈上系着一个铃铛,正是当年瑟瑟送给井九的那只清心铃,曾经在镇魔狱里帮了他不小的忙。 随着它抬头的动作,那只铃铛无风而起,斜斜指向前方,似乎是在指明位置。 有清心铃指路,没用多长时间,也没费太多精神,井九便来到了那道石壁前。 所谓石壁只是一道障眼法,真正的囚室在后面。 井九把手放在了石壁上,开始用承天剑法解阵。 石壁上出现了一道裂缝,然后逐渐扩展,露出越来越多的真实。 井九感受着里面的真正阵法,确认自己无法破掉,至少需要很长时间,而且肯定会惊动那位老太君。 他再次确认自己的承天剑法学的不够好,看来就算再不喜欢,也得想办法加强一下了。 然后他想起当初雪姬只是看了两眼,便学会了承天剑。 他明白了元骑鲸以及别的所有修行者看自己时的感受。 这种感受确实不怎么舒服。 他能安慰自己的就是,修道确实在于天赋,但不止于此,是个相对比较公平的游戏。 就算天赋再高,也需要积累、感悟,像雪姬这种层阶的生命,近乎与天地同寿,需要积累的时间也必然要长很多。 想着这些事情,石壁已经逐渐虚化出了一个大洞,露出了里面那间囚室。 囚室里没有床,只是随意堆着些干芦苇。 一位美妇人躺在芦苇上,裙上满是鲜血,双腿已断,脸色苍白,美丽的眉眼却依然温婉,看不到任何怨毒的神情。 瑟瑟跪在那位妇人身边,用手帕蘸了些石壁上的水,轻轻地涂着妇人有些干枯的嘴角。 阿大颈间的清心铃忽然轻轻地响了一声。 瑟瑟听到铃声,转身望去,看到了戴着笠帽的井九与一只白猫,不由怔住了。 那位美妇人看着瑟瑟的神情,微微一笑,对囚室外那个戴笠帽的男子问道:“你就是霑哥儿?” “不是!不是!这是我的一个朋友。” 瑟瑟跳了起来,连连摆手,走到囚室前,对井九不停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更不要把笠帽摘下来。 井九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对那位美妇说道:“我是井九。” 瑟瑟不由捂住了额,发出一声郁闷的叫声。 那位美妇神情微异,然后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说道:“今日天阴,井九公子为何还戴着笠帽?” 她躺在干芦苇堆上,双腿已断,裙上都是血,看着极其凄惨,但声音却还是那样的温和,令人觉得舒服,就像正躺在美人榻上,对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温柔地说着话,令人如沐春风。 井九知道这位受伤极重的美妇便是悬铃宗的陈宗主。 他明白了为何当年瑟瑟说千万不能让她的母亲看到自己,自然不会把笠帽取下来,甚至没有接话。 瑟瑟见他识趣,放下心来,同时也放下手来,看着他问道:“你来做什么?救我吗?” 井九嗯了一声。 瑟瑟有些感动,指着挂着囚室外的那几十串风铃说道:“这座阵没法破。” 那些风铃从崖下垂落至下,自然生成一道屏障,随天地间的气流而改变阵型,确实极难解破。 井九又嗯了一声。 瑟瑟说道:“赶紧走吧,如果让老太君发现了,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井九这次没有嗯,说道:“我答应过你帮你杀人。” 瑟瑟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容颜很是动人,只是略有些凄楚。 小时候的胡闹,原来对方一直都记得,只是现在我已经不小了。 “当年听腊月姐姐说你特别擅长杀人,所以才会想着请你帮忙暗中杀几个人。” 她看着井九微笑说道:“现在双方已经撕破了脸,没办法再偷偷动手了,就算了吧。”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祖母今天晚上便会杀了自己的母亲。 这件事情阿大告诉了井九,井九不准备告诉她。 “以后我可能会一直留在青山,很难再出来帮你把这件事情做了,把名单给我。” 井九说道:“我答应过你多杀五个,别忘了。” 瑟瑟沉默了会儿,开始说名字。 那些名字她都记得很清楚。 就是那些人挑拔祖母与母亲之间的关系,也就是那些人坚定地站在了祖母那边,帮着祖母牢牢地把握住了悬铃宗的大权。 只要那些人死了,悬铃宗里的绝大多数长老与弟子,都会站在她与母亲这边。 “德渊泉……” 瑟瑟最后说道:“这是我最想杀死的人,但也是最难杀的,如果你觉得困难,不要动手……不,这个名字去掉。” 井九说道:“他死了。” 听到这句话,瑟瑟怔住了。 祖母准备让德渊泉那个贱人成为下任宗主……怎么就死了呢? 修行者很难因急病而死,也不会因为受惊的野马而横死,那么就只有一个答案。 井九知道德渊泉一定是她名单上的人,所以提前杀了。 “很好。” 瑟瑟重新生出当初在雪原杀死姜瑞时的狠劲儿,看着井九欣赏说道:“如果不是有霑哥儿,我一定要娶了你。” “我谢谢他。” 井九转身向岛外走去。 陈宗主用温柔而清雅的声音说道:“公子慢走。” 井九没有回头,心想瑟瑟有些像她妈,只是道行却差多了。 第七十八章一声叹息杀一人 摘星楼的风铃在轻轻地响着。 不远处的另外一座楼的风铃则是全部裂了。 悬铃宗山门大阵已经完全开启,气氛压抑而紧张,黎明湖微起波澜,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十余名悬铃宗长老站在楼里,脸色难看至极,心情却并非全部如此。 各宗派的代表也来了十余人,心情有些沉重,脸上却看不出来什么。 德渊泉的尸体在地板上,没有人动,保持着刚死时的模样。 血水从他的脑后流出,已经蔓延开来数尺方圆。 真正恐怖的是他脸上的那个洞,那个洞从鼻眼处一直通到脑后,看着异常可怕。 如此诡异的伤口,不管是什么元婴还是剑鬼,都来不及逃出来。 老太君站在德渊泉的尸体旁,身体佝偻着,面无表情看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楼里异常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老太君终于直起身来,身体里发出清脆的铃声,那是一身功法已然修至化境的象征。 她缓缓转身望向何不慕,声音平缓而没有任何情绪说道:“青山宗欺人太甚。” 听到这句话,好几名悬铃宗长老向何不慕望了过去,视线满是怨毒与怒火。 各宗派的掌门与长老们也觉得……青山宗确实有些过分。 这毕竟是悬铃宗的家事,怎么能横加干涉,甚至妄自杀人? 最没道理的是,你青山宗不是给老太君一天时间选择吗?怎么就这么突然出手了? “老太君血口喷人。” 何不慕木然说道:“我等与大泽左雨使一直在说话,此事与我等何干?” 来自大泽的左雨使苦笑一声,说道:“是啊老太君,我保证先前青山一众道友都在。” 老太君面无表情,提起拐杖轻轻敲了下地板。 地板微颤。 德渊泉的头颅如花瓣般裂开,然后变成碎末。 老太君没有发疯,这也不是她做的,而是隐藏在德渊泉头颅里的残余剑意。 那些残余剑意消失在空中,依然留下了痕迹。 “如果老身的感知没有错,这应该是青山剑意,而这剑法应该是云行峰的苍鸟剑诀。” 老太君看着何不慕面无表情说道:“杀人居然都不做些隐饰,贵派也未免太嚣张了些。” 何不慕的神情依旧没有变化,木然如石,说道:“也许是太平余孽,也许是不老林的刺客。” 老太君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谁知道你们与太平有什么关系呢?” 何不慕说道:“太平魔头,人人得而诛之,我们与他能有什么关系?老太君还请慎言。” 老太君脸上皱纹更深,仿佛只是半天时间,便又老了很多。 “既然死了人,那就总得查出来凶手是谁,还请诸位道友在我这里多盘桓数日。” 她看着楼里的各宗派修行者们面无表情说道。 这句话说得客气,黎明湖的风景也不错,但谁都知道,这等于是变相的软禁。 各宗派修行者有些不悦,但看着地板上那具无头尸体,谁也没说什么。 德渊泉是老太君挑选的新宗主,结果刚在修行界亮相便惨死,换作谁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只是青山宗的人会留在这里吗? 数十道情绪各异的视线落在何不慕身上。 依照青山宗的行事风格,绝对不会接受悬铃宗的要求,更何况老太君已经直接指认此事与他们有关。 谁都没有想到,何不慕居然接受了。 他带着林英良等三名适越峰弟子向楼外走去,不高不低的声音留在了楼里。 “为什么要走?我在峰里看了这么多年的花花草草、明火暗火,留在这里看看热闹有什么不好?” …… …… 新宗主德渊泉死了,清心大会自然草草收场,但不管是各宗派的代表还是那些散修,都被留了下来。 悬铃宗用的方式倒也简单,就是隐在湖光山色里的大阵。 两年前西海剑派的山门大阵被青山宗轻松攻破,那是因为太平真人潜入少明岛里毁了阵枢。 现在修行者们想要离开,除非他们能够在悬铃宗的监视下找到阵枢,然后毁掉。 悬铃宗不让人离开,却也不禁止修行者随意往来,明显不担心这一点。 果成寺的年轻僧人去打听了一番消息,回到小院里,连连摇头,说道:“据说那位死的很惨。” 老僧看着井九叹了口气。 年轻僧人不知道师父因何叹气,说道:“听说青山宗的何长老与老太君又怼起来了。” 老僧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没有让他闭嘴。 年轻僧人望向井九,说道:“老太君说了句青山宗欺人太甚,何长老便回了句悬铃宗血口喷人,瞧瞧,这对仗真工整……” 井九心想这两句话还确实有些像以前自己在书里看过的对联,没想到何不慕居然还有种本事,有些欣赏。 年轻僧人接着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查到凶手……您别这么看我,我知道不是青山宗的仙师做的,只是有些好奇,是谁能悄无声息做了这件事,对了,您说还会死人吗?我觉得应该不会了。” 老僧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真应该让你闭嘴才对。 年轻僧人摸了摸脑袋,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师父为何连连叹气? 有时候叫一语成谶,有时候叫乌鸦嘴。 总之,当天夜里黎明湖畔又发生了件命案。 一位悬铃宗资历极深的长老死在了夜色里,尸体落入湖中,惊飞了好几只白鹅。 年轻僧人匆匆出门,没用多长时间便回来了,有些遗憾说道:“死的太透,没法救,那个刺客真厉害。” 那位悬铃宗长老的死状与德渊泉的死状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脸上多了一个洞。 老僧再次望向井九,又叹了口气。 …… …… 其后数日里,黎明湖畔的气氛更加紧张,悬铃宗的弟子们更加警惕,但依然阻止不了命案不停发生。 不管是在洞府里,还是在湖心岛上,到处都在死人,而且死的都是悬铃宗里的重要人物。 老僧看着井九不停叹气。 年轻僧人再如何天真,这时候也懂了,只是不明白这几天井九明明没有出过小院,他是怎么做到的。 井九的脸色有些苍白,回到屋里冥想休息。 阿大知道他的剑元消耗太大,有些心疼,于是没有爬到他的头顶去睡觉。 年轻僧人看着紧闭的房门,愁眉苦脸说道:“师父,我们这算不算帮凶?” …… …… 山门大阵已经开启,黎明湖被封,谁都知道,那名可怕的刺客不可能是自外界来的,而是就隐藏在宾客中。 问题是那名刺客太过厉害,不要说没有人看到他的身影,就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满山遍野、檐角梢头的那些铃铛竟是一次都没有响过,那些悬铃宗的长老与强者们便无声无息的死去。 最诡异的前天夜里,栅堂两位长老明明在黎明湖的东西两端,却是几乎同一时间死去。 人们震惊至极,心想难道刺客不止一人?还是说那名刺客的身法竟然已经诡异难测到了这种程度? 越来越离奇的猜想与不停死人,让很多弟子感到恐惧,但对悬铃宗里的某些人来说,这则是最好的事情。 悬铃宗里一直都有很多支持陈宗主的人,只不过以前因为老太君的威权,还有那些长老们的强硬手段,他们不敢站出来。现在那些长老都死了,还有谁能阻止悬铃宗涌动的暗流冲破地面呢? 某天深夜,一位资历极深的长老来到摘星楼前求见老太君。 “我们都很清楚现在这局面由何而来,请您尽快解除大阵,放了宗主吧。” 老太君的声音依然毫无情绪:“现在悬铃宗都已经被外人欺到头上了,你们还要帮那些外人说话?” 那位长老声音低沉而毫不退缩,说道:“宗主嫁到黎明湖多年,她怎么能是外人呢?” …… …… 随着那些长老被杀死,悬铃宗两派的实力对比终于发生了大逆转。 但谁都知道,老太君绝对不会就这样接受失败。 来参加清心大会的修行者们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地等待着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 何不慕与那三名适越峰弟子每天都在大厅里坐着,与大泽、镜宗的熟人说着闲话,真的就像是在看热闹。 大泽左雨使与镜宗长史等人,以为他是在用这种方法证明青山与此事无涉,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在准备什么。 第四天清晨,那件事情终于发生了。 黎明湖畔铃声大动,天地灵气随之而舞,生出无数个无形的漩涡。 有些境界稍低些的散修,承受不住灵气变化,脸色苍白,冲到湖边不停呕吐。 随着铃声,阵法笼罩住了某间小院。 数十名悬铃宗弟子把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确保没有人能够离开。 老太君扶着拐杖,缓缓走到了小院前。 听到消息的各派修行者也赶了过来,悬铃宗没有瞒着他们的意思,任由他们站在四周。 小院的门被推开,那名年轻僧人看着外面的阵势,不由吓了一跳,说道:“前辈,您这是……” 老太君没有理他,走进小院,也没有看那名老僧一眼,直接走到那个戴着笠帽的僧人身前。 “你确实如传闻里说的那样,不管是剑还是人都很快,竟连老身的命铃都无法提前感知到。” 她看着那名僧人说道:“但你太低估我悬铃宗了。” 这些天在黎明湖畔杀人的那把飞剑确实诡异奇速,但杀的多了总会留下一些痕迹。 悬铃宗的大阵按照那些痕迹不停缩小范围,最终在昨夜那道飞剑再次杀人的时候,惊动了老太君的命铃。 那个戴着笠帽的僧人低着头,没有说话。 院外的各派修行者们很是紧张,心想如果这张笠帽被取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大泽左雨使与镜宗长史看了何不慕一眼,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凝重,心里不由咯噔一声,知道真是青山宗做的。 老太君看着那名戴着笠帽的僧人,想着对方诡异的身法还有这两年修行界里的传闻,深吸了一口气。 “井九道友,你不在青山静修,却扮作果成寺的和尚藏在这里,究竟意欲何为?” 听着这话,各派修行者不由哗然! 那个戴笠帽的僧人居然是青山井九! 他为什么要来悬铃宗杀人? 人们想到何不慕前些天说的那句话,又发现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神末峰这些年只有三位外客,童颜、白早与悬铃宗少主德瑟瑟。 童颜拜访神末峰的时候,井九还在雪原被困,这也就是说他亲自接待的外客只有白早与德瑟瑟二人。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井九与白早的关系,他与德瑟瑟的关系可想而知,德瑟瑟出了事,他怎么可能不来? …… …… 听到老太君的话,何不慕微微眯眼,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了起来。 他不是紧张,更不是害怕,而是捏好了剑诀以及通知林英良等三名适越峰弟子准备动手。 这三名弟子境界不高,最强的林英良也才是无彰中,知道一旦开战,只怕会出事,但哪里会管这么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名僧人抬起右手取下笠帽,露出了自己的脸。 看到那张脸,何不慕有些意外,心神却放松了很多,右手捏的剑诀也松开了。 小院很安静。 气氛有些尴尬。 那名僧人的脸很清秀,但并不完美。 那他自然就不是井九。 何霑看着老太君认真问道:“我是果成寺僧人,为何不能在这里?” …… …… (好了,按照大家的意见,以后主要就用阿大这个名字了,比刘阿大少一个字……) 第七十九章你到底是谁?我们呢? 老太君与悬铃宗的高手们都去了那座小院,想抓住井九。 井九这时候却在二十余里外的摘星楼。 阿大终于展现了猫的种族天赋,倒悬在檐下,张嘴咬住那只明显不寻常的铃铛,确保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这画面看着有些滑稽,实则非常凶险,除了像它这样的通天境镇守,还有哪只猫能把老太君的命铃当老鼠叼着? 摘星楼里有微风起拂,井九像道烟般在楼内高速穿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寻找着阵枢。 陈宗主不知道阵枢在哪里,这是只有老太君知道的秘密,她也正是依靠这个,在儿子死了数十年后依然控制住悬铃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停了下来,望向窗前的一个花盆。 那个花盆是瓷做的,里面种着一株极其珍稀的三夜昙。 阿大倒悬在檐下,咬着那只铃铛咬了很长时间,口水不停地滴在它自己的身上,早就受不了了,看着井九对着那盆三夜昙发呆,不禁大恨想着,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这儿发花痴! 它不知道井九只是忽然觉得这盆花有些古怪。 然后他想到了鹿国公府里的那些注定会被毁掉的名贵瓷器。 他伸手把盆里那株极珍稀的三夜昙拔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看到这幕画面,刘阿大吃惊地张大了嘴,险些把那只铃铛吐了出来,赶紧又吞了进去。 想着铃铛上面满是自己的口水,它的眼神里满是厌恶。 井九捧起那个花盆,把里面的土都倒了出来,又拎起对准阳光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阿大更加吃惊,心想难道这个瓷花盆就是阵枢? 就算瓷花盆有些像放大后的铃铛,但这是一回事吗! …… …… 黎明湖无风而生波,山上松涛亦是阵阵。 山门大阵就此解开。 那座小岛上的风铃大阵也随之而解。 阵枢被人发现,还夺了去。 悬铃宗绝对不会觉得这件事情很搞笑。 各派修行者没有心情照顾悬铃宗的心情,呼朋唤友,鸟兽成群,便飞离了黎明湖。 湖畔的楼榭阁台里到处都是飞掠与奔跑的身影,悬铃宗乱的一塌糊涂,眼看着便要迎来一场内乱。 井九看着那座摘星楼,问道:“她果然没有杀你,看来还没有完全老糊涂。” 何霑说道:“你为什么确定她不会杀我?” 老太君向来不喜欢果成寺,更不喜欢何霑,白天虽然有何不慕还有各宗派的修行者在场,但如果老太君真的强行要杀他,局面依然很危险。 井九说道:“算的。” 何霑在悬铃宗,也是他算出来的。 前天两名悬铃宗长几乎同时被杀死,其中一个是他动的手,另外一个是谁? 那个刺客的身法也很诡异,如幽灵一般,来去无踪,井九自然想到了何霑。 在赵国皇宫,何霑随那名洪老太监学了一身神秘而又诡异的本事。 青天鉴幻境里的修行层次有上限,不代表功法就很低级,相反那些功法放在朝天大陆来用,才能展现出真实的威力。 回到现实世界后,何霑的境界提升极快,真实战力更是强大。 井九算了算,最有前途的年轻修行者大概有五个人,除了何霑与苏子叶,还有三个半在青山,半个在一茅斋,只要他们都能活下来,两百年后还是青山的天下。 何霑忽然说道:“我其实想不明白,老太君为何会忽然翻脸。” 井九说道:“中州派肯定有承诺。” 何霑说道:“但老太君难道不应该等到云梦开山?” 井九说道:“问题是她过不了今年。” 这是卷帘人打听了很长时间才确定的消息。 知道这个消息,便能理解老太君为何如此着急,居然连青山宗都不放在眼里。 大限将至,世间还有什么能让她感到畏惧呢? 夜色下的黎明并不安静,悬铃宗的两派势力对峙着,偶尔会有些小冲突,然后很快平息,能够看出来,忠于陈宗主的势力正在逐渐控制局面。 “你们先走吧,青山最好还是不要直接出面。” 何霑说道:“后面的事情交给我们处理就好。” 这句话等于是把他自己看成了悬铃宗里的一分子。 井九心想瑟瑟哪怕只继承了其母的百分之一,果然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抵抗的。 哪怕何霑不是普通人,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看来也要堕入红尘里。 想着这些事情,他转身向东岭深处走去。 “你到底是谁?” 何霑在他身后忽然问道。 井九停下脚步。 因为西海发生的事情,整个修行界都在猜测他的真实身份。 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两年。 很多人都知道,西海之战开始的时候,井九不在现场。 直到那道剑光照亮天地,他忽然出现在了舟里。 最重要的是,当卓如岁召集各峰真剑结阵,对抗南趋的时候……不二剑也出现了! 如果不是那天雾岛老祖南趋身死,西海剑神被逐,太平真人现身,发生了太多大事,不二剑的出现绝对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即便当时没有人议论,事后也会生出各种猜想。 不二剑是两忘峰主剑,早已随着景阳真人飞升,为何会忽然在世间出现? 很多人都知道了,不二剑在柳十岁的手里。 柳十岁与井九的关系,世人都很清楚。 于是,所有的疑点都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这两年里,修行界对井九的来历与身份多出了无数猜测。 青山弟子同样如此。 何霑看着井九的背影说道:“我回过庵里一趟,听说是你把我大姨送回去的?” 井九嗯了一声。 何霑说道:“那你到底是谁呢?” 当初宝通禅院里的他们四个人还有白早都隐约猜到了过冬的身份。 他随着与水月庵的接触加深,更是明确了这种判断。 过冬重伤,居然是井九送回去的,那他们两个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何霑犹豫了会儿,问道:“你真的是景阳真人的私生子?” 这是现在修行界流传最广的一种猜测。 井九转过身来,看着他嗯了一声。 二声。 他不是生气,想问何霑要不要死,而是真的有些意外,居然会有人这样想。 何霑笑着说道:“怎么看这都是最靠谱的推论。” 井九说道:“不是。” 何霑不解问道:“那不二剑是怎么回事?” 井九说道:“我只能提醒你一句,柳十岁与柳词都姓柳。” 何霑有些吃惊地啊了一声,若有所悟。 井九转身离开。 何霑没有与他讨论童颜与苏子叶在西海设的那个局。 井九也没有说在朝歌城里与布秋霄的那场谈话。 世事本就无意思,非要弄清楚真相,并不见得是好事。 东岭群山绵延不断,如天地间的盆景,风景颇美。 来到一座峰顶的松树下,井九转身望向来时处。 黎明湖已经变成一面小镜子,摘星楼的灯火变成了一点萤火。 阿大从他的袖子里钻出来,顺着手臂熟练地爬到他头顶蹲着。 它的视线落远处的黎明湖畔,神识微动:“就这么走了,不怕出事?” 井九嗯了一声。 阿大有些不理解。 “就算阵枢被我们偷偷给了陈氏美人儿,那个太君必然还有压箱底的法宝,两边真打起来,只怕要死不少人。” 井九说道:“景淑会放弃。” 阿大瞪圆了眼睛。 “景淑?这是那个老太君的名字吗?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井九说道:“我知道她想要什么。” 阿大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居然认识她?什么时候见过?我怎么不知道?南忘知道吗? 井九说道:“在她很小的时候。” …… …… 黎明湖畔的混乱渐渐平息。 各宗派修行者早已趁乱离开。 悬铃宗两派势力的对峙也已经结束。 摘星楼依然灯火通明,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就像巨大的灯笼,有些耀眼。 摘星楼里没有别人,只有三个女人。 瑟瑟跪在榻前,没有说话。 她的眼眶有些微红,应该是刚刚哭过,但这时候已经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陈氏坐在轮椅里,搭着毛毯,看不到齐膝而断的双腿。 遭遇如此惨事,她的神情依然温和,眼里看不到任何怨毒之意。 她看着榻上的老太君,轻声问候道:“母亲,这几天您过得可好?” “自然不怎么好。我这辈子做事,总喜欢留些余地,现在看来却是错的。” 老太君望向瑟瑟,说道:“你也是,女生外向。” 瑟瑟有些不服气,说道:“您不是一样吗?您生下来的时候可不姓德。” 老太君说道:“是啊,我从镜宗嫁过来,再没替娘家想过一天,我是这样,你也会这样,那我怎么能不担心?” 陈宗主轻声问道:“既然如此,母亲您对我这个儿媳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老太君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你纵有千般不好,对我儿子还不错,所以我一直能够容你,可是他死了,以你的性情肯定会再嫁,对吧?” 陈宗主微笑说道:“儿媳修道略有所成,说不得还有几百年的时间要熬,如果没个人陪,这怎么熬得下去?不说改不改嫁,找个伴儿总是要的。” 老太君盯着她的眼睛说道:“那几百年后悬铃宗还会姓德吗?我怎么能留你?” 陈宗主安慰说道:“不是还有瑟瑟吗?您何必牵挂这些小事。” 老太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向瑟瑟说道:“再说你。我原想着给你招个赘婿,结果你偏偏不干,非要嫁个和尚,和尚能还俗吗?能入赘吗?” 瑟瑟撅着嘴,不说话。 陈宗主劝说道:“夜已深了,母亲您好好休息吧。” 所谓休息自然不是睡一夜这般简单,而是今后的日子老太君都只能在这楼里生活。陈宗主的意思很清楚,老太君你虽然要杀我们母女,我们母女却不会杀你。你就在这楼里慢慢等死好了,反正应该不需要太长时间。 有些奇怪的是,老太君直到最后都没有做什么。 她已年老体衰,但在悬铃宗里依然是境界最高、修为最深的那个人。 如果她真的选择全力出手,还真说不准最后会是什么情形。 瑟瑟推着轮椅向楼外走去。 老太君忽然说道:“中州派开山,你准备怎么应对?” 陈宗主说道:“那天之前您若还没死,我自然会请您死,这事您就不用考虑了。” 老太君沉声说道:“你觉得中州派会这么罢手吗?” 陈宗主唇角微扬,说道:“有井九公子帮衬,媳妇不怕的。” 老太君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漠然的样子,从榻上支起身子,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个该挨千刀万剐的狐媚子!当年我就应该活撕了你!” 第八十章花要落地,娘要嫁人 夜色下的黎明湖很安静。 只有摘星楼里不停传出无法入耳的污言秽语与近乎诅咒般的骂声。 悬铃宗的弟子们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去听,却早已习惯。 前任宗主死后,老太君便经常在楼里这样骂人。 她骂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儿媳妇。 “这就是我的家。” 瑟瑟站在崖边,听着那边的污言秽语,叹了口气。 何霑看着她,说道:“都会好起来。” 瑟瑟转身望向他,说道:“谢谢你能来。” 何霑说道:“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 瑟瑟微笑说道:“能来就不晚。” 何霑没有说话。 “现在这种情况,我没办法离开。” 瑟瑟抱住他,把脸靠在他的怀里,轻声说道:“回白城吧,我在这里等你。” 何霑想了想,说了声好,然后从袖子里取出几张纸递给她。 瑟瑟想到某种可能,表情变得有些精彩,说道:“我是女孩子……没法练吧?” 何霑无奈说道:“想什么呢?这是烤鱼的秘方。” 听到这个答案,瑟瑟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下意识里舔了舔嘴巴。 何霑接着说道:“上次我给童颜写的秘方忘了两味调料,这个好吃。” …… …… 何霑与瑟瑟以为童颜在云梦山里闭关。很多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有很少人知道童颜已经离开了云梦山,知道他在青山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至于知道他藏在隐峰里的更是只有三人一狗而已。 夜风拂面不寒,松涛声声入耳,井九顶着猫在山岭里向北轻掠,很快便要来到大陆中部的那片平原。 直到最后中州派也没有来人,表明云梦封山是真的,看来在那场春雨落下之前,修行界依然会像现在这般平静。 老太君如果不是熬不过今年,也断然不会选择现在出手。 “既然你说她什么都怕,那为何做了这么多事后,最后她却选择了放弃?” 这是阿大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换作它是老太君,反正都要死了,怎么也得大闹一场,再潇洒离开。 井九唤出宇宙锋坐了下去,离地数尺而飞,星光下的田野就在下方,仿佛伸手可及。 “那些长老死后,她已经控制不住整个局面,如果想要强行镇压,便会把整个悬铃宗都打烂。” 井九看着脚下那些青色的麦子,有些不懂已经到了盛夏,为何还没有变颜色。 他小时候在书里读过很多与稻花、丰年相关的诗词歌赋,五谷相关的常识则是完全一点没有。 阿大不明白他的话,说道:“打烂就打烂呗,不然留给自己最讨厌的儿媳妇?” 井九伸手摘了一根麦草在眼前端详着,说道:“她觉得自己是德家的人,悬铃宗是德家的,烂了怎么会不心疼?” “老太君担心瑟瑟嫁人后会像自己一样,所以才不想把悬铃宗给她?真是愚蠢啊。” 阿大趴在井九头顶,伸出右爪拔弄了一下他手里的麦草,心想到最后任何事物都是死神的。 夏花会变成秋叶,青苗会变成腐草,娘要嫁人,天要下雨,何必操心那么多呢? 但既然悬铃宗注定会变成别人家的,老太君为何不干脆打烂了事? 井九说道:“她应该想到了,瑟瑟与何霑结为道侣是最好的事情。” 阿大不懂这有什么好。 井九说道:“和尚的私生子很多。” 阿大喵了一声,心想那是特别多。 井九说道:“你见过有几个和尚的私生子会随父姓?” 阿大又喵了一声,心想和尚他么的就没有姓,这怎么随? “所以瑟瑟与何霑的儿子,将来大概率还会姓德。” 井九说道:“她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那还争什么呢?” 阿大心想陈氏改嫁后,再给瑟瑟生七八九十个弟弟怎么办? 井九说道:“瑟瑟认识我们,这次我们已经证明,青山会保证瑟瑟做宗主,景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晨光渐渐出现在原野远方。 宇宙锋向上飞起,来到云层上方,速度依然不怎么快,感觉更像是普通人散步一般。 两日后,井九来到一座城镇里,去了一家医馆,确认了悬铃宗最后的消息。 陈氏重新夺回大权,老太君因为身体不适,在摘星楼里静养。 想来她应该不会再有离开小楼的一天,虽然现在还没有死,但也算就是死了。 阿大望向井九,试图在他脸上看到一些感慨、追忆的情绪,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到,忍不住用神识问道:“你就没啥想法?” 井九说道:“死是最不好的,次不好的就是老。” 阿大想着那位满脸皱纹、身体佝偻的老太君,沉默片刻后轻轻地喵了一声。 是啊,谁都不想死,也不想老,可是连我都老了,这些可怜的人类又怎么逃得掉呢? 它看着水面上自己的脸,觉得有些心酸,心想居然连胡子都白了。 井九说道:“你胡子本来就是白的。” …… …… 这里是一片原野。 数条河流在其间缓慢而安静的流淌着,时而交会,时而分开,就像生命里的那些事情。 田野里散落着很多民宅,盛夏的村庄满是蝉鸣,却更显幽静。 井九站在树下,看着远方不知何处,忽然说道:“他应该不会来了。” 听到这句话,阿大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围着他的腿转了几百圈,带着一些青叶碎屑,显得欢快至极。 数息后,它跑的有些累了,躺到了地面,四脚朝天,露出了肚皮。 井九想了想,把寒蝉取了出来,扔在了它的身边。 寒蝉正在那边看星星,忽然发现自己回到了朝天大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茫然,直到看到白鬼大人的模样,才明白井九要自己做什么,赶紧翻过身去,六肢朝天,也露出了肚皮。 井九望向怀里的初子剑。 前些年在果成寺里,柳十岁给过他几封信,他也回过几封信,对方在信里说了说佛法,他说了说轮回。 那些事情看似与修行没有关系,但他相信以对方的修行天赋与智慧,一定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他真正想说的事情。 对方看过信后有所触动,才会决定去西海取初子剑。 是的,他那时候就已经知道师兄在果成寺里。 现在初子剑在他手里,如果师兄真的想转剑生,便一定要来找自己。 他去悬铃宗是答应替瑟瑟杀人,也是希望能够把师兄诱出来。 柳词会放师兄一马,他却一定要师兄死。 相同的道理,师兄最恨的人就是他,只要有机会便会想办法杀死自己,更何况现在又多了初子剑。 他在悬铃宗里停留数日,离开又有数日,不老林应该已经能找到自己,师兄再远也应该来了,却……没有来。 如果没有初子剑,你准备怎么解决自己的问题呢? 井九收好初子剑,又收好猫与寒蝉,脚尖轻点田垄,便到了百余丈外。 十余息后,他便穿过了那几条安静的河流、散乱的村庄、不知名的杂树与依然青色的麦田,看到了远方那座大城。 后方十余里外有座小山,有着茂密的树林与令人心烦的带钩野草。 明明盛夏时节,这里却不觉得热,反而有些冷,树叶上生出露水,野草甚至覆着一层浅浅的霜。 元骑鲸背着双手,看着井九走进了朝歌城,确认师父不会出现,有些遗憾地转身离开。 风雪落了下来。 …… …… 朝天大陆西北有座极寻常的城镇,因为离雪原更近的缘故,盛夏时节,这里却是气候如春。 一辆马车准备出城,被风刀教的教徒拦了下来。 出城不远便是冷山,最近两年风刀教配合朝廷清剿邪道妖人,各种搜检变得更加严密。 风刀教徒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掀开车帘,便有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车里有个小炉子里,煮着黑黑的药汁,看着便极苦。 一个年轻公子躺在软榻上,眉眼清秀,脸色却很苍白,看着有些虚弱,笑容却还是那般可亲。 一个红糟鼻、半秃的老头正在报侍他,看着应该是家里的老仆。 那名风刀教徒见多了这种想去白城拜佛的病人,心里道了声可惜,放下帘子,挥手示意通行。 伴着咳声,马车穿过了城门,向着荒原前进。 这里是远离中原繁华地带的偏僻地方,景氏皇朝也依然进行着有效的治理,城外荒原上的官道竟是由青石铺成,经过了百余年依然坚实,明显当初是受到了修行者的帮助。 车轮碾压着坚硬的青石板,发出喀喀的声音,车厢不停震动,里面的咳声也没有停止过。 玄阴老祖看着脸色苍白的阴三,眼神里满是担心,还有一些别的复杂情绪。 他现在终于获得了真人的一些信任,但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信任这个词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更麻烦的是,真人好像要不行了。如果真人到死的那天,也不把避开青山剑阵的方法告诉他,那他怎么办?所以…… 他情真意切说道:“真人您要万寿啊!” 听到这句话,阴三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忍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随着咳嗽,他衣服下的身体不时突起一截,然后渐渐平伏,看着极其诡异。 这不像是真的身体,而更像是一个年坏失修的木头桩。 阴三推开窗,望向外面的荒原,咳着说道:“还是喝酒吧。” 荒原上新鲜的空气灌入车厢里,迅速吹散了浓郁的药味,却有种味道始终存在,无法消散。 那是一种树木腐朽的味道。 老祖把炉子上的药壶取下来,换上了一个酒壶,手掌贴了上去,数息便让酒温到了最合适的程度。 给真人温酒这等细腻的活儿,他这位玄阴宗的老祖宗,当然要比炉火控制更精确。 酒壶里的酒味散发出来,竟有一种很浓的八角、大料的味道。 老祖抽了抽红糟的鼻子,心想这酒的味道也不如何,怎么像卤蹄膀的汤似的。 酒也很诡异,是极深的绿色,在杯中轻轻荡着,在杯壁上缓慢涨落,如油一般。 老祖双手端着酒杯送到阴三身前。 阴三接过酒杯凑到嘴边,缓慢却不间断地饮下,眯着眼睛说道:“好酒。” 说来神奇,喝了这杯酒,他的咳嗽竟是真的好了很多。 看着老祖好奇的神情,阴三笑着说道:“你也喝杯试试,不错。” 老祖想了想,给自己倒了一杯,侧过身体喝了,然后啪嗒了一下嘴。 再烈的酒也不可能伤害到他,刺激却还是存在的,尤其是这酒像油般,竟是汽化的如此之快,竟有些像化成水的一团火,给人一种由内而外的温暖感觉,确实不错,他心想难怪真人如此喜欢。 “这是凡间最烈的酒,一般都是用来调着喝,基本上没有谁敢纯饮,担心伤着咽喉与胃,我们却能轻松地喝着。” 阴三又喝了一杯,说道:“感受其美好,却不畏惧其伤害,这便是修行者的好处了。” 玄阴老祖也陪了一杯,把酒杯放了下来。 这绿色的怪酒虽然不错,但能修行到他这种境界的修行者,自我控制能力都极强,说放下便能放下。 像太平真人这样的人真的很少。 “初子剑如果被送进朝歌城皇宫,就更不好抢了。” 老祖问道:“为何我们不动手?” 阴三喝了酒后,脸色不再苍白,浮现出两抹可爱的红晕,说道:“元骑鲸做事死板,不够灵动,但一板一眼,很少犯错,这就是他与柳词最大的区别,我不想冒险。” 马车离开了青石铺就的官道,斜斜驶入荒凉的原野里。 数日后,伴着一道有些凄清的笛声,马车来到冷山的深处。 原野表面有一道极其深刻的裂缝,涌出的岩浆经过两年时间早已冷却,凝结成各种各样的奇怪形状。 这便是柳词那一剑在天地间留下的痕迹,想必再数百年,应该会成为朝天大陆最著名的风景。 玄阴老祖心想如果那一剑斩的是自己,自己必死无疑。 他的视线顺着裂缝望向百余里外,落在已经变成废墟的烈阳峡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一切都已风流雨散,世间再无玄阴宗。 阴三看着窗外的画面,把骨笛收进袖内,说道:“只要活着,宗山便在。”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安慰老祖,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老祖想着正在收拢玄阴宗离散弟子的苏子叶,还有封山无声的中州派,没有说话,扶着阴三下了车。 原野上起了一阵风。 阴凤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落在了车顶。 被南趋斩断的那根尾羽重新生了出来,看着有些短,应该还没有完全长好,但伤应该是好了。 “你们都可以说话,那就好好谈,谈不拢再说。” 阴三看着阴凤微笑说道:“就要两片鱼鳞,它应该能答应。” 第八十一章羽化 “位置没有错?”阴三转身对玄阴老祖问道。 老祖摸了摸稀疏的头发,带着些许追忆感慨说道:“本来就是邻居,我又在地底藏了这么多年,不会弄错。” 说完这句话,他伸出有些粗短的手指在空中虚点数下。 无数光点飘出,变成一道极其繁复的立体图,印进了阴凤的眼里。 阴三与井九的身体不同,生机更加浓郁,相应也更容易出事,比如被点燃。所以他没办法深入到地底的那条岩浆河流,老祖如果离开他身边太久便会被青山剑阵发现,也没办法去,所以这件事情只能交给阴凤处理。 阴凤振翅而起,向着那条被柳词一剑斩开的地缝里飞去,很快便消失在视野里。 阴三慢慢走到崖边,向地缝深处望去,眼里满是孩子般的好奇与探究欲。 他还是像个少年,只是身体已经逐渐衰老、腐坏。 老祖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担心。 又过去了两年时间,真人现在连飞行都已经无法做到,只能坐车,还能再撑几年? 初子剑被送入朝歌城皇宫,真人已经很难再转剑身,那他为何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冷山? 火鲤的鳞片到底有什么意义? 朝廷的神卫军与风刀教一直都还在这里清扫残余,更不要说白城就在山的那边,万一被曹园发现了怎么办? 老祖想着这两年里为真人准备的另外几件东西,越发想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地底忽然传来一阵震动,马车发出咯吱的声音,小石头滚动起来。 老祖知道开始了。 …… …… 地底深处并不黑暗,到处都是深红或浅红的光,甚至有些耀眼。 岩浆河流的安静被打破了,炙热恐怖的岩浆不停翻滚着,四处飞溅,落在崖壁上,发出嗤嗤的声音。 巨大的火鲤在岩浆河流里高速游动,不时摆动尾巴,把岩浆当作武器射出去,显得暴怒至极。 阴凤在岩浆河流上方高速穿梭飞行,不时伸出利爪攻击,就像是一道闪电,带出无数道更细微的闪电。 作为与白鬼境界实力相仿的青山镇守,它的利爪堪比破海境剑修的飞剑,无论是锋利程度还是杀伤力都非常恐怖。 火鲤在岩浆里时浮时沉,拼命地躲避着它的攻击,身上已经多出数道清楚的白痕。 幸亏它的鳞片防御力很强,才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 作为中州派的预备神兽,除了被井九威胁过一次,它哪里受到过如此粗暴无礼的对待,早已经愤怒到了极点,恨不得把对方拖到岩浆里直接烧死,然后一口一口吃掉……可是这只怪鸟的速度实在太快,攻击太过强大,它实在打不过啊。 一鸟一鱼追逐着向着岩浆河流远方而去,河面上不时生出如烟花般的岩浆溅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火鲤终于被逼到了岩浆河流的尽头、那截隔断人间与冥部的透明巨墙之前。 火鲤从岩浆里浮了出来,只露出了头,警惕而仇恨地看着阴凤,随时准备再潜下去,嚷嚷道:“我说你到底谁啊?上来就干,不要以为你跑得快,真把我逼急了,我运起神功,让岩浆倒灌,直接把你变成烧鸡!” 阴凤也受了些灼伤,抬起右爪舔了舔,显得很是邪恶,然后说道:“你可以试试。” 火鲤骂了句脏话,说道:“我真试了噢!” 阴凤放下右爪,眼神冷酷说道:“就算你能让岩浆灌满整个地底,我也能挖洞先躲着,等你撑不住了,岩浆降下去的时候,我再飞出来挠你,不,到时候我就专门啄你眼睛!” 火鲤吓了一跳,心想那不得疼死?可如果闭着眼睛游,撞到石头还是会很疼啊,赶紧说道:“我就不出来了我!” 阴凤说道:“有本事你就一千年不出来,我就在这儿跟你耗一千年,省省吧,你是鱼,我是鸟,你天生就干不过我。” 火鲤正准备辩论一下,并不是所有的鱼都打不过鸟,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惊呼道:“天啦!你会说话啊!” “怎么了?”阴凤觉得好生莫名其妙,心想不是已经说了这么多句? “我也会说话啊!”火鲤激动地连声道:“你看,朝天大陆的神兽数量已经很少了,会说且愿意说人话的就更少了,我们难得碰到,何必打生打死,有什么事情可以聊啊!” 说话的时候,它的鱼唇就像圆圈一样不停张大缩小,看着有些憨喜。 阴凤心想真人说的果然有道理,不过它还是习惯自己的行事风格,先把对方打服了再说,居高临下说道:“我教训一下你这个晚辈,有什么问题?” 火鲤不服说道:“你是麒麟吗?你是元龟吗?既然都不是,那你肯定没有我年纪大,装什么长辈。” 阴凤微微一怔,心想如果按年龄算还真是如此,不禁有些羞恼,向前踏了一步。 火鲤赶紧向岩浆里再沉下了些,连声道:“哥,万事好商量,都好商量,你要什么你说,只要别让我死就成。” 阴凤说道:“你不是觉得是我的长辈?怎么又叫哥了呢?” 火鲤认真解释道:“达者为先,能者为师,这么浅显的道理,本大王还是懂的……你到底要啥啊?我这里真没啥宝贝。” 阴凤说道:“莫担心,不会坏了你性命,只是需要你两片鱼鳞而已。” 火鲤听着这个要求顿时怒了,说道:“鱼鳞是长在身上的,又不是装在袋子里的,怎么给你!从身上撕下来难道不痛吗!你会说人话,咋就没点人性呢?难道我要从你身上拔几根羽毛你也给?” “我是鸟,你是鱼,谈人性做什么?”阴凤越发觉得这个家伙莫名其妙,说道:“至于羽毛,我倒确实要生拔几根出来,疼虽疼些,但能做成这件大事,怎么都值得。” 火鲤发现自己好像是逃不出对方的毒爪了,可怜兮兮说道:“哥,您到底是什么鸟啊?” 这句问话里当然隐藏着极强的报复意愿,只要知道对方是谁,它便能让中州派替自己报仇。 阴凤说道:“吾乃青山镇守,你可以称我妖鸡。” 火鲤怔住了,心想这还怎么报仇?不禁觉得好生烦闷与恼火,心想你们青山宗怎么都这样呢? …… …… 玄阴宗被毁,受到波及的还有十余个大大小小的邪道宗派,混乱之下,有很多法器与功法遗落在这片荒原里。 朝廷与风刀教虽然对冷山盯得非常严,仍然止不住有些胆大的漏网之鱼和散修来这里拣便宜。 在这种地方,马车是非常显眼的事物,就像篝火吸引修行者与飞蛾一般,引来了很多人的窥视。 那些人现在都变成了地面上的尸体,死的悄无声息,连护身的法宝、魔器都来不及用。 他们哪里能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玄阴老祖这位一代邪道宗师。 老祖挥了挥衣袖,那些尸体顿时燃烧起来,然后被无形的力量扔进了地缝里。 阴凤振动双翼飞了出来,把如巨镜般的两片鱼鳞扔到车前,看着老祖不满说道:“你想再把我砸下去啊?” 它是青山镇守,对玄阴老祖这个遁剑者当然没有任何好感。 老祖笑了两声,没有与它争执。 阴凤不再理它,转身对阴三说道:“这条火鲤确实有些厉害,好在还没有成年,不然我真不见得能打过它。” 阴三的视线落在它被灼伤的地方,说道:“辛苦了。” 阴凤说道:“只希望真人莫忘了当年的承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阴凤提起这件事,不是因为今天的辛苦,而是因为它为此事将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阴三说道:“还是那句话,你们不能出去,我就不离开。” 阴凤说道:“现在已经有了苍龙的骨髓、飞鲸的软骨、火鲤的鳞片,还差什么?” 朝廷里肯定还藏着不老林的人,弄到镇魔狱的东西,对阴三来说不难。 飞鲸是西海剑派的神兽,尸体现在是青山的财产,自然有人双手送给他。 火鲤的鳞片,得来也没费太多功法,只是费了些口舌。 阴三说道:“我们还要去千里风廊摘些荷花。” 老祖终于明白了。 两年来的那个疑问,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他,也被震撼的有些心神摇晃,声音微颤问道:“真人……这是准备羽化?” 阴三嗯了一声,神情很平静。 老祖震惊说道:“羽化……不是传说吗?” 道门追求的最高境界便是羽化飞升。 在普通人的认知里羽化飞升是一回事,事实上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道。 飞升就是飞升,羽化就是羽化。 自古以来,飞升者虽不常见,但始终会有。 却从来没有人见过、甚至听说过羽化。 羽化更像是一种传说,甚至神话。 “等我成功了,传说或者神话,自然就会变成真事。” 阴三淡然说道:“当年我曾经得到过一本老书,里面有羽化的相关记载,细节不是很充分,这些年我尝试着补充了一下,还没有完全成功,不见得能行,但既然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也只能冒险试试。” 老祖冷静下来,想着真人准备的那些材料里最后才是荷花,顿时明白了更多的东西。 荷花就是莲花,在禅宗里象征着复活或者轮回。 看来真人准备用佛法来填补羽化道法里的残缺或者说用佛法修正那门道法的错漏。 不要说能不能成功,有人敢尝试修行羽化道法,更是敢以佛立道,便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事情。 老祖畏惧太平与景阳,但要说佩服其实还好,直到这一刻,他是真的服了。 他对着阴三很认真地行了一礼。 阴三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行礼。 这一刻没有什么正邪之分,也没有什么利用与算计,只是修道者对修道这件事情本身的尊敬。 老祖忽然想着传说里曾经提过的某些画面,说道:“朱雀鸟已经绝脉,到哪里去找雀羽?” 羽化自然需要羽毛。 朱雀鸟自天火中来,其精血里蕴藏着极玄妙的复活神威。 阴凤飞到车顶,说道:“当然用我的。” …… …… (最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这一卷的最后几章,感觉特别饱实而愉快。这种愉快的写作感觉,从西海之局,一直延续到现在,而且应该还能延续好几天,真是幸福,这就是我追求的、喜欢的工作啊。) 第八十二章皇宫秘事 老祖心想你的名字里虽然有个凤字,但你……不是只锦鸡吗? 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他接着想到阴凤如果真的愿意舍一根本命羽,那便要折损千年修行,难怪它先前会提醒真人记得曾经的承诺。 马车离开地缝,向着荒原东面而去,骨笛声再次响起,不再凄清,明显喜悦了很多。 阴凤蹲在车顶,数丈长的尾羽手在后面,就像马车长了一个辫子,正在随风飞扬。 它略有些尖厉的声音也在风里不停飞着。 “真人,这件事情您得说话啊。” “小四被关进了隐峰,掌门之位若是让元骑鲸得了,那该怎么办?” “元骑鲸那个家伙与掌门真人可不同,他是真想您死的。” “隔代指认怎么了?门规里写着不让吗?” …… …… 元骑鲸当然想太平真人死,原因很简单,青山门规三百多条,除了淫亵之类的条款,其余的基本上都被他师父破过。 所以当井九抱着初子剑去悬铃宗、满大陆闲逛的时候,他完全不在意通天大物的尊严,像个保镖一样跟着。 问题是太平真人也很了解他,哪怕明知道初子剑的重要性也不现身,他没有办法,只好折回青山。 青山虽远,他有三尺剑,比柳词方便很多。 井九进了朝歌城,来到那条小巷里,忽然停下脚步。 阿大从袖子里钻了出来,顺着手臂爬到他的肩上。 前面便是井宅,想着要给井九留些面子,它没有上头。 它看了他的侧脸一眼,心想这是怎么了?近乡情怯这种事情可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井九静静看着那扇门,视线已经穿过,落在花厅里。 那一家人正在吃饭。井商的眼角多了些皱纹,井父更是已经垂垂老矣,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井商媳妇与岑诗正在分菜,井梨在旁低声说着什么,其乐融融的样子。 井九推门而入,走到花厅里,把众人吓了一跳。 井商起身相迎,以为他会像从前那样,直接去书房,没料到井九竟是没有离去的意思。 井梨赶紧搬了座椅放在首位,井九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岑诗满脸喜色地递上一杯茶。 她已经不是宰相家最受宠的七小姐,而是井家的儿媳妇。 为这件事情她特别感激井九,自然想让小叔看到自己的贤惠。 井九喝了一口,发现就像三年前那样茶还是冷的,说道:“盛碗汤。” 井梨会过神来,有些无奈地看了媳妇一眼,发现她竟是毫无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喝完一碗汤,井九便起身去了书房。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想着自己今后很多年都不会离开青山,这就算是告别。 这次他没有召唤鹿国公过来,而是自己通过地道去了隔壁的国公府。 鹿国公的卧室里没有人,院子里那个专门负责听声音的退伍老兵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这是井九第一次来鹿国公府,四处看了看,视线落在花架上的那件名贵瓷器上。 他不知道这件瓷器是什么窑的,但想着鹿国公曾经说过的话,能摆在这里就必然极名贵。 他拿起那件瓷器,扔到地上摔碎。 可能越名贵的瓷器,碎裂的声音越是悦耳,传的越远? 很快,鹿国公便来到了卧室里。 井九看了他一眼,确认还能活好些年,觉得不错。 鹿国公赶紧下跪请安,问他此次来朝歌城做什么。 井九说道:“安排一下,夜里进宫。” 还是那个理由,他觉得自己今后很难再离开青山,有些事情总要交待一下。 …… …… 神皇独宠胡贵妃多年,却一直没有把她立成皇后,在朝野间有很多猜想。其实就是神皇觉得为这事与文臣们扯官司,实在是很不划算的事,而且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神皇其实也是很愿意偷偷懒的。 现在皇宫里已经没有什么妃子,当个没下属的皇后对胡贵妃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而说到吸引力这种事情……她这几年很注意自己的仪容打扮,衣着很是保守,却不知道裹的太紧,反而更能衬出媚意。那是天生的媚意,怎么掩得住? “先生,好久不见。”她对着顾清行了一礼。 顾清微微侧身,说道:“娘娘不必多礼。” 他一直住在最偏远的房间里,与胡贵妃的寝宫隔得最远,不管是避嫌也好,还是何事也好,总之平时除了教书传剑,他从来不会踏进胡贵妃的寝宫一步,倒是太子景尧去他那边很勤,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在那边。 二人倒真的是有好些天未曾朝面了,也就是这么一句简短对话,便各自沉默。 景尧没有察觉什么,想着就要见到师祖,他现在有些紧张。 不管是在修行界,还是凡间,他那位师祖的名气都太大。 现在甚至传闻他是景阳真人的私生子。 景尧怎么能不紧张? 鹿国公带着井九走进殿里,胡贵妃赶紧带着景尧拜倒行礼。 井九没有理她,看了景尧一眼,发现这孩子进境普通,但修行还算勤勉,嗯了一声表示满意。 顾清在旁边很欣慰。 井九取出初子剑递给景尧,说道:“好好用。” 顾清认出这把剑的来历,不禁有些吃惊,心想这剑只怕能排进世间前三,您就这么给了这孩子? 景尧哪里懂这个,老老实实地双手接过。 井九接着对顾清说道:“准备回山。” 顾清再次吃惊,心想景尧当太子才两年,不要说羽翼未丰,在朝中一点根基都没有,正在最重要的时刻,自己却要离开? 他哪里知道,在井九看来,不管什么事情都没有那件事情重要。 青山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没他可不行。 …… …… 星光照在宫殿的琉璃瓦上,看着就像是果子外面裹的一层糖浆。 殿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对井九与神皇来说自然没有什么影响。 他们隔着十余丈的距离,相对而坐。 盛夏时节,微凉的地板有些舒服。 神皇说道:“不用担心,我还能活些年。” 井九嗯了一声,然后发现这似乎太冷漠,说道:“我说过,你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羽化这种旁门左道上。” 神皇笑了一声,说道:“如果不能出去,多活再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井九说道:“多一年便多些希望。” 神皇从袖子里取出那枚朱雀玉卵,轻轻摩娑着,说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像我们这种人,天赋不够,想要飞升,当然只有借助外物。” 井九说道:“但它孵不出来。” 这颗玉卵无法孵化,朱雀鸟无法重现世间,所谓羽化自然还是一场虚幻。 神皇没有再讨论这个,说道:“那把剑给尧儿,只怕他受不起。” 井九说道:“受不起是他的问题。” “当年你把那把剑给了我,这次又找回来给了他,前后两次厚赐,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总要给些回礼。” 神皇说完这句话,把朱雀玉卵扔了过去。 井九接过朱雀玉卵,沉默片刻后,收进了那处。 神皇把这颗玉卵养了太多年,早已有了感情,总要想想以后谁来护着。 这大概就是托孤的意思。 当然放在青山最为安全,如果青山宗始终不出事的话。 井九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胡贵妃就算被青山护着,但一个用情至深的妖狐能承受离别的痛苦吗? 他大概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略有些不满。 不满的原因有两点,首先就是这事儿凭什么又是青山宗担着? 再就是你如此用心良苦,都用在了情之一字上,那还修什么道,想什么羽化? 看着井九的眼神,神皇便知道他猜到了自己的用意,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了话题。 “掌门之位定了吗?” “定了。” 神皇心想不管是谁,只要是你选中的那就好,不再担心这件事情,说道:“镇魔狱年前出了点小事,你要不要去看看?” 井九嗯了一声。 …… …… 太常寺官员被要求留在各自的房间里,不得向外窥视。 井商沏了壶茶,有些不知味道地喝了口,隐约猜到应该与自己名义上的兄弟有关。 在鹿国公的带领下,井九进了太常寺,穿过那片竹林,看到那丛紫色的花,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几年,却仿佛还在眼前,就像那个穿着五彩衣裳的冥皇的透明的脸。 现在的镇魔狱就是苍龙的尸体,没有任何神通,只是坚固,走到深处也没花多长时间。 那方剧毒的碧潭还在,只是水位已经下降很多,想来用不了多少年,便会完全干涸。 井九注意到,潭后的那道山崖垮塌了很多,裂缝深入地底。 这里是苍龙身体最坚固的地方之一,绝对不可能这么几年便自然风化倒塌,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他从原地消失,进入了裂缝的最深处。 那里就像发生了一场地震,到处都是碎石。 宇宙锋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飞行起来,以最温柔的力度,把那些碎石堆到一起,然后重新组合排列。 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需要极其强大的眼力与推演计算能力。 但对以前经常堆沙打发时间的他来说,真的很简单。 那些碎石渐渐修复成以前的模样,无论岩层还是颜色都非常清楚,只是中间多了一个缺口。 有人拿走了苍龙的一点骨髓。 那东西除了用来熬白汤,还能有什么用? 井九想不明白。 …… …… 不知道是为了想明白这个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井九在朝歌城里留了下来。 明明那天夜里,他让顾清回山是那般着急。 他去了赵园,躺在湖上的那艘小船上,看着天空里的云与雨,转眼间便到了秋天。 知道他在朝歌城的人越来越多,引发了很多关注。 悬铃宗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很多人都已经猜到,那些离奇死去的长老与德渊泉与他肯定有关。 何霑终究还是没能把所有的锅都抢过去。 能在老太君的眼皮下,能在悬铃宗大阵里杀死那么多高手,表明井九的实力更加强大,竟隐隐有了上一代强者的感觉。 距离他第一次参加梅会才二十余年,这种境界提升的速度实在是令人们觉得不可思议。 传闻里说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景阳真人的血脉,也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认可。 悬铃宗的事情,也再次证明青山宗依旧强势,那个问题再次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究竟谁会成为青山宗的下一任掌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山掌门掌握修行界乃至整个朝天大陆的最高权力,自然引发了无数讨论。 在公开场合,没有哪名修行者或者官员敢直接说自己支持谁,只敢讨论可能性,然后表示谨慎的看好。 现在有三个人被认为最有竞争力,那就是昔来峰主方景天、适越峰主广元真人、云行峰主伏望。 当然,如果元骑鲸不在意天光峰一脉的情绪,强行要当这个掌门,谁也阻止不了他这位剑律大人。 伴着一场秋风,奚一云到访赵园。 他站在湖边行了一礼,说道:“家师想知道一个名字。” 其实他不理解,就算井九是景阳真人的隔世传人、甚至可能是景阳真人的后人,但毕竟只是青山宗最年轻的二代长老,他又怎么可能影响到青山掌门的归属,为何斋主如此重视他的看法? 井九心想布秋霄派个弟子来就想问到答案,这与打秋风有什么区别,说道:“不是伏望。” 说完这句话,他躺在船头,继续看天空里被秋风追逐的到处乱跑的云,仿佛觉得很有意思。 奚一云觉得有些没意思,谁都知道云行峰主伏望的可能性最小,我专门从千里风廊过来一趟,就得到这么个回答? 第八十三章润万物而无声 接下来的那些天里,又有两个人到访赵园。 他们与一茅斋一样,都隐约猜到井九对这件事情有一定发言权,至少知情。 果成寺因为禅子的怒意,与青山断绝了来往,所以来的是净觉寺住持。 井九觉得这完全是脱了衣服淋雨,多此一举,谁不知道净觉寺从住持到香火僧都是从墨丘来的? 他不待住持开口,直接说道:“不是伏望。” 净觉寺住持失望离开。 最后来的风刀教使者,对井九的态度非常恭谨,应该是得到了刀圣的叮嘱。 看来曹园看到了那一剑的真相。 井九这般想着,说道:“不是方景天。” 风刀教使者满意离开。 秋天很快过去,朝歌城刚进入腊月,便迎来了一场雪。 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这真是令人感伤的一句话。 在风雪里,井九这样想着,坐剑而起,带着顾清回了青山。 朝歌城在下雪,天南也在下雪。 青山九峰就像他离开的时候那般安静,神末峰也是如此。 往年这种时候,南忘都会要求柳词把青山大阵打开一条通道,把初雪迎进来。 今年她还在闭关,柳词不在,自然没有落雪。 井九坐在崖畔,双脚虚踩着云海,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猫趴在他的身边,显得很老实。 寒蝉蹲在它的身边,更加老实。 顾清站在他身后,看着依然青葱的群峰,忽然说道:“要下雨了?” 明明现在外面是风雪天,他却问的是雨。 这是整个朝天大陆都最关心,也是很多人最期待的一场雨。 井九轻轻嗯了一声。 顾清沉默不语。 井九在赵园里否决那两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在场。 连方景天师伯都不能成为下一任的掌门,那么会是谁? 井九说道:“你怎么想的?” 顾清想起好些年前。 那天也是一个风雪天,井九就在这片崖畔对他说过一句话。 ——你是要做掌门的人。 想着这件事,顾清的性情再如何沉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是得意的狂笑,而是荒唐的苦笑。 他怎么可能当掌门?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不用那些峰里的师伯师叔动手,他自己就往崖下的云海里跳下去,图个清净与心安。 “元师伯如果继任掌门,对我们确实是最好的事。” 顾清以为师父是这样想的,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神末峰与天光峰、两忘峰的关系向来不好,比如白如镜,比如简如云,比如他那位兄长顾寒,只有卓如岁是个特例。 如果元骑鲸做掌门,天光峰一脉必然要受到打压,想来没有什么精神理会神末峰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元骑鲸可以继续镇住方景天。 那年云台之役,青山强者尽出,方景天站在虚境里看着神末峰,众人如临大敌。 顾清当然不会忘记那个画面。 井九只用一句话便结束了顾清的推理与对未来的美好想象。 “元骑鲸不愿意。” 可能是因为天光峰与上德峰争了太多年,元骑鲸大局为重,不愿意青山生出内乱,可能是别的一些原因。 总之他不愿意。 顾清怔住了,半晌后说道:“那就只能是广元真人了,他境界高,能服众,只是担心会引发一些别的问题。” 这说的是广元真人在西海上拦住了布秋霄,让太平真人逃走。 井九没有在意顾清说的,自言自语说道:“服众啊。” 看着妩媚的青山,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再次坚定了想法。 他闭上眼睛,开始冥想修行。 阿大看了他一眼,心想以后要对他更尊重些了。 于是它没有跳到井九头上。 寒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抱着寒玉髓啃了两口,然后向后一倒,闭上眼睛,举起前面的四根甲肢,开始吸收天地灵气。 …… …… 日夜轮转,光影变化,季节交替,外界春意渐深,青山也渐渐醒来。 广元真人出关、伏望出关、南忘出关……出关的人越来越多,这究竟是冥冥中自有感应,还是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 醒来的人越来越多,青山里依然听不到任何吵闹的声音,安静至极。 井九睁开眼睛,望向云海那边的天尽头。 赵腊月、元曲、平咏佳以及寒蝉都已经醒来,与顾清站在后面等他。 井九起身,说道:“走吧。” …… …… 天光峰最高。 今天峰顶的日光依然强烈,只是被那些纷纷到来的剑光夺去了些光彩。 井九等人来到峰顶的时候,其余诸峰的人都到了。 剑律元骑鲸、行云峰主伏望、清容峰主南忘、适越峰主广元真人、碧湖峰主成由天,神末峰主赵腊月。 两忘峰这些年一直不设峰主,那就是除了在隐峰闭关的昔来峰主方景天,所有的青山大人物都到齐了。 当然,那个人不在。 这是青山宗多年以来,到的最齐的一次,以往即便是青山议事,也往往是以剑相商,很少亲身到场。 顾清带着元曲、平咏佳去了崖下。 过南山、卓如岁与顾寒等人,还有其余诸峰的普通长老与弟子们都在那边。 墨池与白如镜等天光峰长老,则是站在峰顶稍微靠后些的地方。 无数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因为他没有动,还站在原地,就在赵腊月的身边。 只有六位峰主才有资格站在峰顶,你凭什么站在那里? 白如镜的脸色有些难看,简如云的眼神微冷,顾寒挑了挑眉,峰间隐隐响起一些议论。问题是,最严厉的剑律元骑鲸没有说话,脾气最大的南忘也没有说话,崖间的数百名青山长老与弟子们,想到那个传闻,也沉默了下来。 元骑鲸挥了挥手。 青山大阵开了一条通道。 所有人都向那边望了过去。 一道黑线从天边而来,没有任何威势,就这样安静地穿过群峰,来到天光峰顶。 啪的一声轻响。 承天剑鞘插进了石碑,回到了它原先的地方。 …… …… 石碑下方。 元龟缓缓睁开眼睛,苍老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怀念。 它送走过很多代青山掌门。 这个终究是不同的。 阿大不知何时从井九的袖子里钻了出来,蹲在地上看着石碑上的那道剑鞘,表现出难得的安静。 上德峰底,尸狗缓缓抬起头来,望向那道天光的最深处,温暖的眼神深处,多了些悲伤。 …… …… 一茅斋在千里风廊最深处。 柳十岁正在用管城笔练字,这是布秋霄给他的功课,练了几年,笔法已然纯熟。 他手腕上的剑镯忽然震动起来。 柳十岁依遁着不二剑的想法,起身走到窗边,向着青山的方向望去,才发现起风了。 …… …… 千里风廊。 风,持续千万年不停。 入口处的风势相对稍小些,所以那里还有些建筑,生活着一些凡人,只是生意也不如何好。 小荷坐在窗边,撑着下颌,看着几天都没有人迹的道路,觉得好生无聊。 忽然间,她看到了一幕画面,脸色顿时苍白。 …… …… 一辆马车从丘陵间行来。 阴凤站在车顶迎着风,羽毛微乱,便如它此时的心情。 玄阴老祖坐在辕上,稀疏的头发被大风吹得更乱。 一道悠扬明快的笛声从车厢里传了出来。 不是冥河摇篮曲,也不是羽化成仙曲,而是人间极普通的黄梅小调。 只有车厢里的那人与井九知道,柳词是黄梅镇上的人。 …… …… 三尺剑。 锦瑟剑。 皆空剑。 回日剑。 潮来剑。 弗思剑。 远在千里风廊的不二剑。 天空里的数百道飞剑。 还有那把剑。 所有剑都静静对着石碑上的那道剑鞘。 青山弟子拜倒于地,齐声道:“恭迎掌门,剑归青山!” 忽有春雨落下,打湿那道石碑,润万物而无声。 第八十四章风过青山来就来 朝歌城也在下雨。 春天的雨很常见,这样的句式也很常见。 但这是今春的第一场雨,很多人都知道意味着发生了什么。 神皇与胡贵妃站在殿前,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略有感慨说道:“终究都是要走的。” 胡贵妃有些担心,说道:“没事吧?” 神皇说道:“朕活着,中州派不敢如何,朕死后,青山宗自然也要管,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苦几年。” 胡贵妃不依说道:“陛下万岁,何出此言?” …… …… 水月庵里的静室还是那般静。 过冬依然在沉睡,丝线随风而起,有的飘到窗外,被雨水淋湿,落了下来。 那扇窗是圆的,对着的湖也是圆的,湖畔的树被砍了很多,这些年也重新生出一些,看着有些乱。 湖对面有座单独的小院,被水月庵的阵法所禁,无法进出。 景辛就住在这里。 他被逐出朝歌城,又进不了果成寺,最后只能来了水月庵。 就算是曾经的皇子,也是位皇子,居然要在一间尼姑庵里生活,无论怎么看都是极为羞辱的事情。 但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愤怒与怨毒,就连他的眼神也就像湖水般平静。 春雨落在湖面上,微起涟漪。 …… …… 狂风呼啸,把雨点卷起到处乱洒,打在草屋的泥墙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千里风廊最著名的就是不时而刮起的大风。 春雨再温柔,在这种鬼地方也会变得愤怒起来。 风停的时候,斋里的阵法自然解除,那些重新续上的雨丝无声无息湿了柳十岁的脸。 他看着南方,沉默不语。 布秋霄带着淡淡的水雾带到他的身边,望向春雨里的世间,问道:“你在想什么?” 柳十岁擦了擦眼睛,说道:“我在担心。” 布秋霄明白他的的意思。 青山宗与中州派之间有所缓解的关系,在这些年里再次变得紧张起来,甚至比往年更加紧张。 不管是太平真人还是皇位的事情,都注定了这两大正道领袖要发生一次正面碰撞。 布秋霄很确定,以白真人的心性与手段,朝天大陆自此多事。 他与井九那场谈话后,一茅斋选择了中立。 但柳十岁永远十岁,不会做选择。 大风呼啸再起,把雨丝切断成无数碎片,卷起击打在草屋的泥墙上。 布秋霄说道:“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谁来做掌门。” 他派弟子去朝歌城问过,得到了一个很无趣的答案。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云行峰主伏望没什么希望,那么到底是方景天还是广元真人? 这两位峰主是现在青山最有希望突破、进入通天境的强者,难道要等到那一刻再说? 还是说元骑鲸不惧物议,准备强行接手青山? …… …… 春雨落在云雾里。 云雾渐散。 十余座如仙境般的山谷,渐渐在人间显现。 就在春雨落下的那一刻,中州派结束了为期长达三年的封山。 一声长啸响彻天地之间。 那是麒麟的喊声,不知道是示威还是在表达自己的快意。 云梦山里闭关静修的长老与弟子们纷纷走了出来,神情平静而自信。 从豫郡往北,无数附庸云梦的小宗派开始筹划,前往云梦山朝拜的事宜。 如云般的缎带挂在树梢,白早走到崖畔,望向南方,沉默不语。 师兄究竟去了哪里? 井九,你这时候又有着怎样的心情? …… …… 春雨落在人间,各处都有感应,知道柳词真人走了。 柳词此生行事低调,事功不显,在朝天大陆的历史上,本来只能占据不多的篇幅。 但三年前那道纵横天下,无人能抗的剑光,完全改变了他的历史地位。 世间邪道尽除,浊水一夜变红,中州派居然被迫封山,整个世界安静无声。 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清醒地认识到这位青山宗掌门是多么的强大,对朝天大陆拥有怎样的影响力。 正因为如此,他的离开也必然会引发极大的动静。 眼看着,大陆便要迎来一场变局。 而就像布秋霄说的那样,大陆的局势究竟会怎样变化,首先要看的就是那件事情。 谁会成为下一任的青山掌门? …… …… 青山很安静。 天光峰顶更是如此。 包括几位峰主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像是雕像般站在原地。 承天剑鞘在石碑上投下的影子渐渐变短,然后又渐渐变长,最后延伸出了碑面,不知去向了哪里。 就像是人生的不同阶段对生命的感知。 时间慢慢流走,春雨渐渐停了,红暖的夕阳照着群峰,有些好看。 元骑鲸说道:“就到这里了。” 不知道是因为站的时间太长,还是老了的缘故,他的背不再像往年那般挺直,声音也显得有些疲惫。 举哀就此结束,来到下一个重要的环节。 悲伤与缅怀的气氛依然还在群峰之间飘荡,而且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大道总是要继续向前。 这不是修道者无情,而是青山向来的行事风格。 所有的青山弟子踏剑空中,等着峰顶的师长们宣布,究竟谁是新的掌门。 近千道飞剑散发出来的剑意,极其凌厉,仿佛已然形成实质,崖间的云海生波,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峰下的石林显露出真身,看着就是无数道时刻准备飞起的巨剑。 天光峰顶的画面也第一次完全显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峰顶到处都是片状的岩石,其间隐约有一条小道,通向石碑后面的某座小庐。 庐里有把椅子,看着极为普通。 三百年前,太平真人被关进剑狱,柳词被选为新任掌门,当时就是从这条小道里走过去,坐到了这把椅子上。 可能是因为不喜欢那天的回忆,也许是单纯觉得那椅子有些硬,又或者是不如坐在崖边离云海近…… 总之,柳词不喜欢这把椅子。 他当了掌门之后从来没有坐过,更没有在这里接见过同门与晚辈弟子,却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这把椅子就是青山掌门之位。 无数道视线落在那把椅子上。 今天会是谁坐上去? …… …… 元骑鲸是青山宗辈份最高、年龄最大、境界最高的那个人,如果他接任掌门,那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天光峰与上德峰对峙多年,那些长老与弟子怎么会甘心?两忘峰弟子也大多出身天光峰,他们会表现出来什么态度? 元骑鲸就算可以凭自己的威信与实力,把这些反对意见尽数压下去,也必然会引发很多非议,在青山内部生出很多不满——掌门真人刚走,你便要打压天光峰一脉,这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最关键的是,元骑鲸的年龄比柳词还要大,余下的寿元也不多,反倒不如继续保有剑律的身份,把新掌门送一程。 按资历接下来就应该轮到昔来峰主方景天。方景天白眉飘飘,低调多年,看着就像是寻常富家翁,这些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但想想元骑鲸是太平真人首徒、柳词是次徒,他排行第三,便能推断出此人绝不简单。 适越峰主广元真人更加低调。 直到在西海出剑,朝天大陆的修行者们才知道他的境界高的不像话,早已是破海巅峰,有望通天。 这三人便是青山掌门最合适的人选。 元骑鲸如以往那般严肃,没有什么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广元真人神情淡然,似乎并不在意接下来的事情。 方景天在隐峰闭关,今天没有出现,代表昔来峰议事的是一位伍姓长老,他猜到峰主进入隐峰闭关、在今天这样重要的场合还没有出现,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情,心里自然有怨气,看了元骑鲸一眼,说道:“昔来峰推举广元真人。” 他想的很清楚,自家峰主今次明显没有希望,那不如先站出来支持广元真人。 适越峰与昔来峰两峰并立,关系一向不错,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元骑鲸做掌门。 其余的青山长老与弟子们不知道这些内情,很是吃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云行峰主伏望视线在那些人的脸上扫过,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支持者,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云行峰推举方师兄。”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就算没有希望,也要让场间的局面乱一些,谁知道最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令人意外的是,在这种场合向来沉默的碧湖峰主成由天居然开口说话了,他推举的是元骑鲸。 上一任碧湖峰主雷破云就是死在元骑鲸的剑下,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有几位资历极深的长老也站了出来,推举自己心目当中的掌门人选,场面变得稍微有些乱。 三代青山弟子们自然不敢说话,情绪随着那些名字而起伏。 过南山有些不安,担心青山宗会就此生乱,可他就算是青山首徒,在这种时候也没资格开口。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有些不满的声音响了起来:“为什么不先看看掌门的遗诏里怎么写的?” 说话的是白如镜,他与墨池当年同时入门,柳词真人走后,便是天光峰资历最深的长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话就代表着天光峰的态度。 听到这句话,很多人才醒过神来,那几名急着推举新掌门的长老更是觉得有些羞愧。 掌门真人当然会留下遗诏,对未来的青山早有安排,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急什么呢?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那座石碑。 承天剑鞘在那里,相信遗诏也就在里面。 白如镜看着元骑鲸说道:“有请剑律宣读掌门遗诏。” 他知道柳词真人不可能把掌门之位传给元骑鲸。 可能与天光峰与上德峰之间的旧怨有关。 更重要的是,哪有师弟传师兄的道理? 元骑鲸沉默着,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去拿剑鞘的意思。 峰顶一片安静。 暮色变得不再那么温暖。 数百名青山弟子看着平日最敬畏的剑律大人,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很明显,元骑鲸不想宣读遗诏。 或者说,如果真的有遗诏的话,他也不想执行。 白如镜向前走了两步,盯着元骑鲸的眼睛说道:“师兄你为何不敢看这份遗诏?” 峰顶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过南山等天光峰弟子的眼里渐有敌意生出。 这个时候,忽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了过去。 过南山震惊无语。 简如云同样如此,然后生出难以抑止的愤怒。 白如镜觉得自己眼花了。 就连广元真人都非常意外。 更多的人觉得有些恍惚,因为受到的精神冲击实在太大。 卓如岁耷拉着的眼睛,早就已经睁成了铜铃,看着那道身影,下意识里说了声我草。 元曲与平咏佳更是不知道因为激动还是害怕,差点抱在了一起。 顾清脸色苍白,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原来师父说的是真的。 天光峰顶还能真正保持平静只有两个人。 元骑鲸叹了口气。 赵腊月早就已经想到,只是静静看着那边。 风过青山。 一件白衣。 无数道视线里。 井九走到了那座石碑前。 他踩着元龟的壳站了上去,伸手取下承天剑鞘。 接着。 他走到椅子前,转身坐下,对所有人说道:“我来吧。” …… …… (第五卷终) 第一章说井九,为什么是井九? 千秋岁·为金陵史致道留守寿 宋代:辛弃疾 塞垣秋草,又报平安好。尊俎上,英雄表。金汤生气象,珠玉霏谭笑。春近也,梅花得似人难老。 莫惜金尊倒。凤诏看看到。留不住,江东小。从容帷幄去,整顿乾坤了。千百岁,从今尽是中书考。 …… …… 从有仪到抱神、由知通到守一,再从承意到无彰,继而游野破海直至通天,青山宗的境界便是如此一阶一阶,对赵腊月、卓如岁以及这个故事里经常出现的那些名字来说,这是个很自然的过程,看上去非常简单,可事实绝非如此。 修行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每个境界大概会拦住半数的修行者,而从知通到破海需要破境五次,很轻松便能算出能走到那一步的修行者真可以说是千里挑一。 有的修行者天赋不够,意志却极坚强,想用年月来熬过那道门槛,可问题是,你境界不够,又能拥有多少年月呢? 所以大多数修行者会很早就确定自己与飞升这种事情无关,然后确定自己会在某个境界里停滞不前,知道自己就会在这里活着,然后在这里死去。 这真是一件很绝望的事情。 但就像凡人对死亡的态度一样,绝望的事情发生的多了,自然会习以为常。 这可以称之为麻木,其实就是不去想。 明国兴就是这样一名青山弟子,他很多年前就已经进入了无彰初境,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些年他在山门处负责登记访客,有着仙师的名,做着执事的活儿,直到这两年凭着资历终于熬成了南松亭的授业仙师,本质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什么希望。 他可不指望自己能像吕师兄那样运气好,遇着那样几个徒弟,居然能回九峰里得赐丹药冲击破境。 不过在南松亭的日子也挺舒服,这些年轻人眼里的崇拜,着实有些令人愉快。 因为这些崇拜的眼神,明国兴决定今天多说些,挑眉说道:“悬铃宗的事情知道了吧?” 那些年轻的外门弟子们连连点头,激动地等着下文,有些人更是忍不住喊出声来。 “是井九师叔!” “小师叔太了不起了!” 明国兴微笑说道:“你们知道他也是从南松亭走出来去的,但你们应该不知道当年是我把他接入的青山。” 如果在山门处问姓名、做记录也算是接引的话……他在心里想着,反正吕师兄也不会再来南松亭。 听着这话,这些外门弟子们很是吃惊,看着明国兴的眼神更加炽热,纷纷问道井九师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明国兴捋了捋胡须,眯着眼睛,仿佛在回忆那时的画面:“当年那个少年,白衣飘飘,美不可言,一看便知不凡……” 他的声音忽然停下。 外门弟子们有些不解,心想这是怎么了? 明国兴走到窗前,望向远方群峰之间,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 …… 暮色照耀着洗剑溪,仿佛天神手里握着的一根金鞭,随时可能从地面腾空而起,抽向大陆各处。 洗剑溪畔的年轻弟子们还没有承剑,没有资格去天光峰,但与南松亭等地的外门弟子相比,他们至少知道正在发生的那件大事,哪有心情看已经看了好几年的美景,视线落在遥远的天光峰,低声议论着新任掌门究竟是谁。 有些人甚至想到了更遥远的事情,待再过数百年,三代弟子里谁有可能成为以后的掌门呢? 过南山是青山首徒,卓如岁是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看上去希望都很大,同时还有几个名字被提到。 然后,某个极聪慧的弟子只用了一句话,便否定了上面这些人的可能。 “你们别忘了,腊月师姑与井师叔都还很年轻。” 是的,赵腊月与井九是师长,年龄却比过南山、卓如岁等人还要小。 弟子怎么能与长辈争掌门? 偏生这两个长辈还这么年轻,想熬死他们都做不到。 这么看,再过几百年,小师叔还真有可能做掌门? …… …… 暮色笼罩着群峰。 天光峰顶承接着最后的天光,依然明亮,画面很是清楚。 没有人说话,因为震惊。 无数道视线落在那把椅子上。 那代表着青山的掌门之位。 这是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井九会坐在那里? 人们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或者眼瞎了。 元龟很慢,承天剑都已经被取走了,它才反应过来,哎哟了一声。 这声哎哟惊醒了所有人。 人们都在心里哎哟了一声,想起来井九刚才说的那三个字。 “我来吧。” …… …… 你来什么来? 风来还是雨来? 等饭来还是菜来? 来歇歇还是来玩玩? 总不可能是……你来做掌门吧? …… …… 井九坐在椅子里,低头看着承天剑鞘,明显没有起来的意思。 人们看着他的眼神,渐渐由茫然变成错愕、继而变成愤怒,最后又回到茫然。 你要做青山掌门?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是的,这件事情太荒唐了,以至于那些峰主与长老们都不知道自己应该生气还是发出笑声。 南忘挑了挑眉,觉得此事好生有趣,说道:“这也可以?” 广元真人微微侧头,有些好奇地看着井九。 既然是荒唐的事情,便要尽快解决掉,不然青山宗的颜面何存? 元骑鲸保持着奇怪的沉默,但总有人怒火来的更快一些。 “你疯了吗!” 白如镜走出人群,看着井九厉声喝道。 没有人觉得白长老失态,因为很多人都觉得井九疯了,如果今天不是场合特殊,人们其实更想对井九说的是那句青山口头禅——选青山掌门这是何等样重要的大事,即便你是井九,也不能这么胡闹啊! 幺松杉、雷一惊等平日里无比崇拜井九的年轻弟子,这时候也觉得好生尴尬,下意识里转过脸去。 就连卓如岁这样脸皮厚的家伙,都觉得有些臊的慌,用手扇了扇风。 神末峰的人自然更是紧张的不行,顾清的脸色有些苍白,元曲与平咏佳虽没真的抱在一起,却在一起颤抖。 只有赵腊月神情平静,就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么严重。 …… …… 井九也很平静,仿佛不是当事人,不是他踩着元龟的背拿下了承天剑,不是他坐进那把椅子,说了声我来吧。 他收回看承天剑鞘的视线,望向峰顶与天空里的那些弟子们,与数百道视线相遇。 “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他说道:“这个掌门又不是我自己想做的。” 说完这句话,他拍了拍承天剑鞘,不轻不重,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这不像是那些诗人在楼上拍栏杆,更像是渔夫拍舷而歌。 一道剑意从鞘口里飘了出来。 各位峰主与长老们感知的很清楚,这剑意乃是掌门真人的承天剑意,谁都伪造不了。 那道剑意遇着天光峰顶残留的雾汽,凝出无数细微的水珠,被夕阳照射着,渐渐要显出形状。 众人很吃惊,心想难道这就是掌门真人留下的遗诏? 随着那些水珠越来越密,那些字越来越清楚,人们的情绪变得越来越紧张。 掌门真人在遗诏里写的究竟是谁的名字? 方景天还是广元真人,又或者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哪位峰主,比如南忘? 看着那些越来越清楚的文字,南忘的心情有些沉重。 她对掌门之位没有什么野心,但如果师兄如此宠她,她当然也要接着。 终于,那些文字完全显现了出来。 柳词真人的遗诏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五个字。 “青山归井九。” …… …… 这五个字不可能出现任何误读、强行解释成别的意思。 柳词真人的遗诏非常清楚,下一任的青山掌门就是井九。 青山众人再次震惊望向那把椅子,只是眼神与先前已经不再一样。 刚才他们觉得坐到椅子上的井九疯了。 现在他们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居然真的是井九? 怎么能是井九? …… …… 青山弟子入门之前都会被查清清底细。 井九的来历非常清楚,上德峰早就已经得出过结论,没有任何问题。 他是朝歌城井家二子,自幼向道,少年离家,四处求仙,在某个山村里被上德峰弟子吕某发现并带回。其后他经历了承剑、试剑、梅会、问道四次大比,剑闻于世,就此成为青山乃至整个修行界的年轻一代最强者。 像幺松杉、雷一惊这样的青山弟子有很多,对他无比崇拜,小师叔这三个字在青山里早就成了他的专属名词。 他天赋早就超越了一般天才的范畴,境界提升速度甚至在整个青山历史里都可能排在首位。 西海一役之后,因为一些事情,很多人都在私下猜测他的真实身份,甚至怀疑他是景阳真人的后人。 但不管如何,井九只是个年轻人。 他进入青山学剑不过三十余年,境界与真正的强者比起来,尚有很远的差距。 柳词真人怎么会把青山交到他的手里? 天光峰顶寂静无声。 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掌门的遗诏如此荒唐,怎么可以接受? 可那毕竟是遗诏。 这个时候,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我反对!” 敢站出来反对柳词真人遗诏的人,不是刚才不想宣读遗诏的元骑鲸,也不是除了他之外境界最高的广元真人,甚至不是一位二代长老,而是一个年轻的三代弟子,他的名字叫简如云。 简如云出身云行峰,在两忘峰里排名第四,也有过天才的称号,但在这种场合,他就是个普通的年轻弟子罢了,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有胆量第一个站出来。 很多青山弟子感到吃惊,知道那些往事的人却觉得理所当然。 简如云的亲弟弟,因为查当年碧湖峰左易一案,被冥界妖人杀死,这笔账一直被他记在井九与柳十岁的身上。 他怎么可能眼看着井九成为青山掌门? 不,哪怕死他都不会同意。 井九算到肯定有人站出来反对。 站出来的是谁他完全不在意,只是看了元骑鲸一眼。 按照青山门规,这本来就是应该由剑律解决的问题。 “掌门之位由遗诏指定,这是门规。” 元骑鲸看着简如云说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有遗诏就够了。 至少门规是这样写的。 “身为青山弟子,不奉掌门遗诏自然是死罪。” 简如云落在峰顶,对着元骑鲸行礼,沉声说道:“事后我会以死谢罪,但我还是反对。” 这便是我以我血的意思了。 即便面对青山剑律,他依然面无惧色,毫无退意。 也对,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会让他感到畏惧? 如此悲壮的表态,着实令很多人有些动容。 没有几个修道者愿意付出生命来做成一件事情,更不要说阻止一件事情。 元骑鲸说道:“你的反对并不重要。” 事实上,简如云的生死对青山宗来说也不重要。 他站在峰顶,身影有些孤单。 忽有破风声起。 一个有些胖的青山弟子落在了峰顶,站在了简如云的身边。 元骑鲸与峰主们不认识他,如果说简如云还有些份量的话,这个胖子又是谁? 赵腊月知道他叫马华,境界天赋普通,心思却极复杂,有些意外此人居然也站了出来。 青山里有很多崇拜井九的人,自然也有嫉妒、讨厌乃至恨他的人。 基于各种不同的原因,又有十余名青山弟子落在了峰顶,站在了简如云的身后。 元骑鲸说简如云的命不重要,那十余名青山弟子的命加在一起呢? 第二章说反对,谁有资格反对 用生命也要阻止井九成为掌门。 这在很多人眼里很悲壮,在井九看来很无谓。 如果他不是拿了承天剑鞘,接了遗诏,这时候甚至可能会说些很冷漠的话。 比如如果要死就死远点,绿水青山什么的。 但他是掌门了,做事便要讲究一些。 问题是,他只会像悬铃宗里那样做事,不会做别的事,想讲究些便只好什么都不做。 他坐在椅子里,看着承天剑鞘,想着天边的柳词,觉得这些事情好生乏味,看都没看一眼场间。 这画面落在很多青山弟子的眼里,不是无情,而是淡定。 问题是,没有谁能像他一样淡定,哪怕都是修道者。 而且紧接着,又有更多的人站了出来。 如果简如云这些年轻弟子的分量还不够,接着站出来的这些人则不同。 “这是乱命,我不能接受。” 白如镜脸色沉重说道。 他代表着天光峰,居然都站出来反对掌门的遗诏! 紧接着,昔来峰的程长老与另外几名长老也落在了峰顶。 落在峰顶的人越来越多。 青山弟子们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嗡嗡嗡嗡。 场面乱的有些厉害,眼看着便要失控。 元骑鲸望向四周,视线很是冷淡。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暮色笼罩着峰顶。 年轻弟子们驭剑落下,站在各峰师长的身后,心情紧张而不安。 那些真正能决定青山前途的那些大人物还没有开口说话。 云行峰主伏望的脸色很难看。 如果掌门真人的遗诏里写的是方景天或者广元真人,甚至哪怕是南忘,他也都能接受,可是……井九? 他凭什么连这样一个年轻弟子都比不过去? “我也觉得掌门真人的遗诏不妥。” 伏望没有质疑遗诏的真实性,盯着椅子里的井九说道:“你入青山不过三十年,有什么资格做掌门?” 就在元骑鲸准备说话的时候,一道有些清冷、却极其强硬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们是景阳真人的隔世弟子,与你同辈,如果他没有资格,你又有什么资格?”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 伏望冷笑一声,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广元真人举起手来。 他望向椅子里的井九,沉默片刻后说道:“没有人否认你的修道天赋与能力,但你境界太低,终究难以服众。” 这就是表明了态度。 青山弟子们的表情变得更加紧张。 广元真人在西海一役里展现出来极其高深的境界与实力,被很多人视为下一代掌门的最佳人选。 这便是要争了吗? 按说掌门真人留下了遗诏,道理在井九这边。但现在的青山宗确实需要一位强大而服众的强者引领,才能在柳词真人走后的朝天大陆上,与中州派正面抗衡。井九确实太年轻了,而且资历与境界都太浅了些。 哪怕那些崇拜他的年轻弟子们,也很难想象他成为掌门后的青山会变成什么模样。 看着那些落在峰顶表示反对意见的师长们,还有最开始站出来的简如云与马华,过南山的神情有些沉重。 卓如岁低声问道:“怎么了?觉得这些人说来说去,有些无视你这个青山首徒的意见?” 过南山说道:“不,我只是在想,师父刚走,说的话就不管用了吗?” 卓如岁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支持井九?” 过南山说道:“我只知道那是师父的遗诏。”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说道:“问题是……我们青山的遗诏什么时候管用过?” 听到这句话,过南山也沉默了。 是啊,如果遗诏有用的话,当年青山会死那么多人吗? …… …… 井九还是那样安静,就像这些事情与自己无关。 他坐在椅子里,看着手里的承天剑鞘,没有说话。 现在的局面,他并不意外。 遗诏当然重要,问题是青山宗……向来就有不奉遗诏的传统。 如果遗诏管用的话,当年师父的遗诏怎么会被人当众就撕成了碎纸?传给师兄的掌门之位怎么会旁落? 他与师兄又怎么需要杀死那么多师伯师叔,才能重新把掌门之位夺回来? 青山修的是剑。 剑,就是要把天捅穿。 连天都敢捅,还有什么不敢捅的? …… …… 现在已经陷入了僵局。 元骑鲸是青山剑律,在掌门真人走后拥有着最高的权威与地位,问题是他愿意为了柳词的遗诏,强行镇压这么多人吗? 就算他觉得门规重于一切,可是那样青山必然生乱,甚至可能会死很多人。 中州派已经开山,意思非常清楚。 现在的青山宗如何能够承受得住内乱的代价? 没有人注意到,在如此纷乱的局面下,赵腊月看了一眼那个叫做马华的两忘峰弟子。 马华眯着眼睛,没有看椅子里的井九,而是看着上德峰迟宴等几名长老的脸色。 赵腊月知道了,这个胖子没有勇气以命抗诏,只是算准了元骑鲸不愿意因为此事让青山宗发生内乱。 马华忽然出列说道:“弟子记得门规里曾经说过,若遇着这种情形,应由诸峰选出掌门。” 他转身望向元骑鲸,恭敬行礼说道:“请师伯决定。” 元骑鲸没有说话。 上德峰长老迟宴在稍远些的地方,听着这话微微皱眉,空着的袖管无风而飘。 青山门规里确实有这条,若有人能够得到诸峰三分之二的支持,更能成为下一任的掌门。 但那是掌门没有留下遗诏的情况下,现在情形完全不同,凭什么要这样做? 马华似乎知道很多人在想什么,微笑说道:“因为井九师叔……实在是不能服众。” 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但确实很有力量。 青山很现实。 与遗诏相比,青山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人支持他,如果他做了掌门,青山该往何处去?” 白如镜看着元骑鲸,说道:“请师兄决定。” 一直没有说话的南忘忽然开口了。她的眼睛有些微红,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喝多了酒的缘故,情绪也明显有些烦躁,说道:“我说快点好不好?要投就赶紧投。” 元骑鲸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说道:“如此也好。” 听着这话,场间又是一片哗然。 连剑律大人都同意了这种做法,那便是已成定局。 白如镜没有注意到元骑鲸的眼神,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还好,看来就连你都不愿意那个小孩子做掌门。 他完全不担心井九可能得到六座峰的支持。 青山九峰,两忘峰没有说话的资格,那便还剩下八座峰。 广元真人、伏望、代表昔来峰的程长老、代表天光峰的自己、最不喜欢神末峰的南忘,肯定都会反对。 元骑鲸同意由诸峰选出掌门,也表明了他也不希望井九成为掌门,先前只是囿于门规,被迫摆出那种姿态,不然怎么会南忘稍微给个台阶便下来了? 就算成由天谨慎胆小弃权,井九最多也只能得到自家神末峰的支持,离六座峰差得太远。 怎么看,这是个必输无疑的局面。 果不其然,广元真人、伏望直接表示了反对。 现在只需要再有一座峰表示反对,井九便无法接任掌门。 稳赢了。 白如镜这般想着,淡然说道:“我也反对。” 这种能够在青山历史上留名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 …… …… 峰顶变得很安静。 人们的心情有些怪。 就连很多不支持遗诏的青山弟子,都觉得有些抱歉。 井九刚坐进椅子里,拿着遗诏说自己便是下一任的青山掌门,结果没过多长时间便被废掉了。 这真是极其羞辱的事情。 而不管是对青山的奉献,还是别的,井九都不应该承受这种羞辱。 除了极少数人,绝大多数青山弟子与长老都这样认为。 井九低头看着承天剑鞘,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还是因为丢脸不好意思抬头。 广元真人眼里生出怜惜之意,准备对井九说几句话,安慰他一下。 井九忽然抬起头来。 他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有人搬出那条门规。 就像七百多年前那次一样。 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里。 那么同样的事情可能再发生一次吗? 自然是不能的。 至少对他来说。 他对白如镜说道:“你有什么资格反对?” 这个问题让很多人先是愕然,然后有些担心,心想难道是大起大落的刺激太过,让井九现在的道心有些不稳? 不然他怎么可能提出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白如镜看着井九笑了笑,似乎是怜悯,实则是厌憎,说道:“我代表天光峰,当然有资格反对。” 井九说道:“我问的就是你凭什么代表天光峰?” 白如镜怔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微怒道:“难道我没有资格吗?” 青山弟子们也怔住了,心想谁都知道,白如镜是天光峰最有权势、境界最高的长老,现在掌门真人已走,他当然有资格代表天光峰。 井九靠到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些,没有再与此人废话。 顾清走了出来,解释道:“家师的意思是,就算白师伯有资格代表天光峰,也不代表天光峰愿意被你代表,这是两个概念。” 白如镜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失声笑了起来,说道:“难道还有人反对……” “我反对。” 过南山站了出来,眼神平静与白如镜对视,没有一丝游移。 “我也反对。” 卓如岁揉着眼睛走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困的有些厉害,就像南忘一样,眼睛有些微红。 第三章说不服,还真有谁不服 一片哗然。 过南山是青山首徒,卓如岁是关门弟子,是柳词真人最重视的两个徒弟。 他们虽然只是三代弟子,却绝对不是普通的三代弟子,在青山里向来拥有极特殊的地位。 现在这一首一尾两大弟子同时站出来反对白如镜……那就像井九说的那样,白如镜你真的有资格代表天光峰吗? 白如镜很是意外,身体有些微僵,视线在天光峰其余的长老弟子身上扫过。 他在天光峰地位颇高,积威日重,然而那些弟子此时都避开了他的视线,有些长老甚至直接与他怒目相对! 白如镜忽然感觉到了强烈的危机,望向过南山与卓如岁沉声说道:“不要忘了,我是你们的师叔!” 接着他霍然回首,盯着井九厉声喝道:“你以为这些手段有用吗!我是天光峰资历最深的长老!我是破海上境!谁有资格反对我!” 是的,这是一个问题,但又不是问题,所以井九没理他。 墨池走了出来,那张奇丑无比的脸上满是遗憾与难过,说道:“那我呢?” 白如镜声音微涩,说道:“你出来做什么?难道你也要与我争?” 墨池说道:“几百年了,我从来没有与你争过什么,但这次不得不争,因为我们是天光峰的人,当然要执行掌门遗诏,结果你在做什么?” 卓如岁在旁说道:“就是这个意思,你从一开始就上蹦下跳地反对师父遗诏,有什么资格代表天光峰?” 白如镜没有理他,盯着墨池咬牙说道:“你不要忘了,我是师兄!” 墨池的神情有些挣扎,似乎有些话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井九看了元骑鲸一眼。 元骑鲸微微皱眉,望向白如镜说道:“墨池比你入门早一天。” 白如镜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说道:“名册里应该记得很清楚,我入门更早,不然可以到昔来峰去查。” 元骑鲸神情漠然说道:“那是你劝他改的,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白如镜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这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背后肯定还有隐情,只是具体是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早一天晚一天很重要吗?真是莫名其妙。” 卓如岁打了个呵欠,没精打彩说道。 他这句话竟是把元骑鲸、白墨二人、甚至一直没有说话的井九都嘲弄了一番。 “就算你资历最早又怎样?我还是不服。” 他望向白如镜,面无表情说道:“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在天光峰范围里问一下,看看有几个人支持你?” 井九发现自己越发欣赏这个孩子了。 白如镜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无法再继续下去,脸色难看至极,对井九说道:“就算你挑拨成功,难道以为还有谁会支持你?” 是的,就算天光峰支持掌门遗诏,也只有一票而已。 现在除了神末峰,还有谁会支持井九做掌门? 白如镜是这样想的,广元真人、伏望以及绝大多数青山弟子都是这样想的。 “我支持啊。” 说话的人是南忘。 白如镜脸色更加难看了。 很多人都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同意掌门的遗诏,为什么又附议白如镜要各峰来选? “我知道这份遗诏很乱来,但这是他最后的心愿,我当然要支持。” 南忘一脸无所谓说道:“而且你们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 …… 明明是必然会输的局面,随着天光峰的转向以及南忘看似极不负责任的一票,忽然迎来了转机,看到了一点希望。 神末峰自然会支持井九,那么他现在便已经有了三座山峰的支持,如果元骑鲸也投他一票? 白如镜的脸色很难看,情绪却还没有落到谷底,现在局面看似有些危险,其实不然,毕竟对方要拿到六座峰的支持才行,还差得很远。 就在这个时候,成由天忽然说道:“我当然也支持掌门的遗诏。” 因为雷破云旧事,碧湖峰这些年一直特别低调,甚至可以说有些窝囊。 在很多人看来,他最多会弃权,怎么会也选择支持井九? 其实人们想的没有错,成由天确实准备弃权,但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蹲在赵腊月裙边的那只白猫…… 而白猫正在看着他,眼神幽冷至极。 他认出了对方是谁,那还能怎么办? 成由天的表态再次引发一阵骚动,白如镜等人的脸色更加难看,好在现在局面依然处于掌握之中。 他们只要再有一票,井九便输了。 那一票就在昔来峰的手里。 代表昔来峰的程长老,毫不犹豫地表示反对井九继任掌门。 这一次井九没有像对付白如镜那样,问他有什么资格代表昔来峰。 至此尘埃落定。 元骑鲸不需要投票了,哪怕他真的支持井九也没有意义,因为就算再加上赵腊月也不够。 “除非你有本事像当年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那样,杀得诸峰不得不服……” 白如镜看似平静实则恼怒至极,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否则你今天就当不成这个掌门!” 井九依然不理他。 “那接下来谁当掌门?按这个弄法,谁都不可能得到六座峰的支持,难道就这么空着?” 南忘也没有理白如镜,看着广元真人不悦说道:“我说你在这儿瞎折腾什么呢?” 便是柳词与元骑鲸对着小师妹都没办法,广元真人再厉害又能如何。 他根本没有与她争执的想法,毫不犹豫说道:“我推举元师兄接任掌门。” 很多人认为广元真人是掌门的最佳人选,他却提议元骑鲸,这有些令人意外,仔细想来却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就像南忘说的那样,现在双方已经撕破脸,谁都很难同时得到六座峰的支持,这也就是说难以服众。 现在的青山便只有元骑鲸这位通天大物有此威望。 即便元骑鲸曾经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做掌门,但看着今天的局势,为了避免青山出现内乱,说不得也只好做一做了。 诸峰长老与弟子们都觉得这应该便是今天最后的结局。 谁敢不服? 喵~ 天光峰顶忽然响起了一声猫叫。 无数道视线望了过去,看到了从赵腊月裙子下边钻出来的那只白猫。 广元真人与伏望的脸色微变,南忘睁大眼睛,有些吃惊,白如镜更是神情警惕至极,如临大敌。 那些青山弟子们觉得好生奇怪,心想这里怎么会有只猫? 下一刻,他们看到师长们的神情,不禁有些吃惊,心想一只小猫,有何可怕? 阿大抖了抖身体,白色的长毛散开,看着就像是一团蒲公英。 可如果仔细去看那些猫毛,便会发现一簇簇的,就像是剑一般。 普通青山弟子没有这么好的目力,但他们感受到一道强大的、难以想象的威压出现在了天光峰顶。 无数声闷哼响起,好些境界低些的弟子直接双腿一软坐倒在了地上,便是卓如岁这样的人物,也必须释出剑意,才能够强抵抗住这道威压。 青山弟子们震骇至极,心想这种层次的威压只怕已经到了通天境,这只白猫……到底是什么怪物? 但所有人这时候都已经明白了,白猫喵那一声的意思。 我不服。 …… …… 广元真人无奈说道:“白鬼大人,收了神通吧。” 阿大看了他一眼,峰顶的那道威压忽然消失。 听到白鬼大人四个字,青山弟子们哪里还猜不到它的身份,震惊与兴奋交杂。谁都知道青山镇守里有位白鬼大人,最是神秘,很少有人见过它的真身,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出现了,而且它居然是只……嗯……是只猫? 顾清看着白如镜说道:“门规里写的很清楚,诸峰推选掌门之时,还要问过四位镇守大人的意思。” 阿大向着石碑后面那座小庐走去,蓬开的白毛渐渐平顺下来。 它走到椅前,纵身一跃,落在井九的膝上。 它缓缓回首,望向峰顶所有的人。 它眼神漠然,气度非凡,睥睨天下。 一只手落在它的头上,然后向后滑动,稳定而温柔。 井九表扬道:“乖。” …… …… 无数道视线都落在那间小庐里。 井九坐在椅子上。 那只白猫躺在他的膝盖上,发着轻微的呼噜声。 就像无数声雷落在人们的心上。 这幕画面惊住了很多人,包括白如镜。 片刻后他才醒过神来,想起顾清的那句话,嘴里有些发苦。 青山门规里确实就是那么写的,想要推选掌门,青山镇守与各峰峰主一样,都有自己的一票。 镇守们对这件事情是什么态度?另外那两位不知道,白鬼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 都已经跳上去了,都已经被摸的眼睛眯起来了,都已经打呼噜了! 一只猫还能如何表明自己的态度? 广元真人、伏望与南忘隐约知道一些白鬼的近况,但没有想到它居然真的站到了神末峰那边。 阿大这时候表态不是井九的要求,而是它自己的想法。 它当然不愿意元骑鲸当掌门,不然将来和那条狗还怎么见面? 狗仗人势这种事情,它可比谁都清楚,当年太平真人带着那条狗在隐峰里,让它吃了多少苦头? 不要看它平时就像一只没有的懒猫,只知道横卧美人怀,万事不理,但它毕竟是青山镇守,在这种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绝不会有半点含糊。 局势至此,就像两忘峰那条山道一样,峰回而路转。 八位峰主加上留在青山的三位镇守,这便是十一票,想要成为掌门,便需要得到至少八票。 井九如果能够得到剩下的所有票数,也就是元骑鲸、尸狗以及元龟的支持,也就会成为名正言顺的掌门。 “你支持不支持啊?” 元骑鲸看着石碑下的元龟说道。 那些没来过天光峰的青山弟子们再次被吓了一跳。 今天他们受到的震惊实在是太多了些。 他们这时候才知道,井九坐上椅子时石碑下传来的那声哎哟,并不是当时太过震惊产生的错觉。 这只石龟居然是活的! 难道它就是传说中的那位镇守大人? 元龟没有睁眼。(注) 此时暮色已然尽去,无数星辰缀在夜光里,峰顶依然明亮,只是更加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那只石龟,等着它的决定。 井九知道如果要等下去,以元龟的磨蹭性子,只怕要等好几年,有些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二声。 元龟睁开了眼睛,探头撕下一小片星光,咽了进去,然后带着些委屈,轻轻嗯了一声。 轻声。 …… …… 注:最开始的那个版本是有问题的,昨天海棠同学看完之后就指了出来,然后我就在稿子里改了,然后大家应该知道,昨天上海光缆断了,当时没能改成,结果就忘了,先前把不完善的版本发了出来,这时候赶紧改好。 第四章白衣少年应犹在,只是竹椅改 井九看了元骑鲸一眼,意思就是说快点。 元骑鲸叹了口气,说道:“那就这样吧。” 青山弟子们有些糊涂,心想什么叫那就这样吧?曲终人散之前,难道不得先宣布结果? 就算元龟大人支持小师叔,那不是还有您与夜哮大人吗? 就在这个时候,元骑鲸走到小庐前,对着椅子里的井九行了一礼。 “上德峰元骑鲸拜见掌门。” 这便是他的态度。 至于尸狗的态度,自然不用专门再去问。 虽然可以用这个来拖延一些时间,但是何必呢…… 有两位青山镇守与剑律支持的人,无论怎么看,都应该有资格在掌门的位置上坐一坐了。 广元真人想着这些话,来到庐前,带着深意看了井九一眼,然后郑重行礼:“适越峰陆广元,拜见掌门。” …… …… “碧湖峰成由天,拜见掌门。” “云行峰伏望,拜见掌门。” 几位峰主依次来到庐前,拜见井九。 井九坐在椅子里,手摸着猫,点了点头。 赵腊月站在原地没有动。 南忘也没有动。 …… …… 接着便是各峰的长老。 “昔来峰程必贞,拜见掌门。” “上德峰迟宴,拜见掌门。” “清容峰梅里,拜见掌门。” …… …… “拜见掌门大人!” 数百名青山弟子,对着小庐整齐拜倒。 夜空里的数百道飞剑,同时剑锋微垂,仿佛行礼。 剑意凌然而起,直上苍穹。 夜空里闲云尽散,星光更加灿烂。 天光峰顶满是肃穆的味道。 远处的剑峰生出感应,伴着无数道低沉的嗡鸣声,至少有数千道飞剑腾空而起,对准了天光峰的方向,以为恭贺。 在星光的照耀下,那些或深或浅的飞剑,散发着或银或黑的光泽,也许谈不上美丽,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气势。 看到这幕画面,所有青山弟子都被震撼的无法言语。 这就是传说中的万剑来朝吗? 能够引发如此异象,难道井九就是天生应该做青山掌门的人?即便是那些最不愿意接受井九成为掌门的人,在看到这幕画面后,都不禁生出了这种念头,心里的疑问与不满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减弱。 就在这样肃穆而庄重的时刻,一道非常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还是反对你当掌门。” 简如云盯着井九,眼底深处满是绝望的情绪:“除非你杀了我。” 井九没有理他。 这种无视让简如云感到更加愤怒,清啸一声,便唤出了飞剑。 赵腊月眼神微冷,弗思剑随时准备出手。 简如云没想过去杀井九,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他想的是自杀,用自己的鲜血来洗净此间的丑陋与罪恶。 那道飞剑带着一道明虹,刺向着他的眉心! 他很早便晋入游野初境,剑道不凡,如此近的距离自杀,很难有人能拦住。 井九还是没看他一眼。 嗡的一声轻响。 那道剑光停在了空中,然后摔落在地,溅起一些碎冰。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 简如云看着元骑鲸,愤怒而绝望地喊道:“要我看着这个恶贼当上青山掌门,还不如让我死了!” “你死不死我不管。” 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你身为晚辈,挑动诸峰不奉遗诏,当入剑狱受罚,想死的话出来再说。” 这次简如云是真的绝望了。 上德峰执事弟子前来,把他带离了天光峰。 元骑鲸望向井九。 这是等他说话的意思。 既然是掌门了,总要说些什么。 至少也要回顾一下过去,展望一下将来。 井九说道:“一切依旧例。” 青山弟子们认真听着。 井九说道:“就这样。” 听到这话,青山弟子面面相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就完了? 井九说的是真心话。 他没当过掌门。 柳词做的不错。 那就按照以前来便是。 省事。 而且修道者就应该修道,今天已经耽误了一天时间,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散去。 元骑鲸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面无表情说道:“具体事由日后再议,散。” 说完这句话,他踏剑而起,飞向上德峰。 上德峰弟子赶紧向井九行礼,然后跟上。 其余诸峰也依样行事,各自驭剑离开。 只不过夜空里的那些飞剑都很慢,很多人都忍不住回头望向天光峰顶。 星光照着小庐。 井九坐在椅子里,摸着那只白猫。 那件白衣与那份淡定从容,让这幅画面多了一些更深的意味,必将在所有人的记忆里留存很多年。 玉山也随上德峰的师兄们一道走了,想着先前井九向着那座小庐走了过去,白衣飘飘,坐到椅上的画面,双手不自禁地拢在身前,眼里满是夜星的光。 当年在洗剑阁,他们同窗,后来她喊井九师兄,后来是师叔,现在居然要喊掌门了? 不远处的另外一把飞剑上,一位姓吕的上德峰弟子有着相似的感慨。 三十余年前,他去往那个小山村,看到了那位天生道种,也看到了那个躺在竹椅上的白衣少年。 今夜那位少年穿着的白衣仿佛还是那件,只是椅子却换了一把。 …… …… 数百道飞剑正在离开天光峰,向着各处飞去,速度却是极缓,充满了“依依不舍”的感觉,那些剑光仿佛都停止在了夜空里,与满天繁星混在一处,竟仿佛是星海已经落到了人间。 峰顶变得安静了很多,神末峰的人没有走,天光峰的长老与弟子也没有走。 井九接任青山掌门,自然也就成为了天光峰的峰主,当然要做出相应的安排。 过南山走到庐前,开始禀报相关事务,除了天光峰的事情,他还管着两忘峰的弟子,看起来要说很长时间。 看着那些敛神静气的师弟们与弟子们,听着过南山的声音,白如镜的心情越来越糟糕。 先前他可以反对井九做掌门,那是因为井九还不是掌门。 现在井九已经确定是掌门,他当然不会再次发难。 这时候他再敢做什么,那便是造反。如果他赢了,他便可能成为掌门。而如果输了,他就会是大逆不道的叛徒,会被镇压进剑狱里,终生不得出来,就像泰炉师叔那样,连去隐峰等死的资格都没有。 白如镜最大的野心也不过是天光峰的实权,哪里敢对掌门之位生出半点觊觎之心。 不过他觉得自己至少有不在这里等着被羞辱的资格。 “掌门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他没有等过南山说几句话,便站了出来,对着井九说道:“若没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情谈不上恭敬,但也没有刻意散漫,显得很平静。 可不知道为什么,峰顶的人们听着那句掌门大人,总觉得大人二字里充满了讥讽与嘲弄的意味。 井九没有生气。 心里有鬼的人,才会看谁都像鬼。 觉得自己配不上掌门大人这个称呼,才会觉得是嘲弄。 白如镜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微微一怔,行了一礼,转身就向峰下走去。 他对井九的礼数虽未缺,动作却稍嫌快了点。 更何况,这个时候过南山还在禀事,他却自行离开,这算什么? 顾清与元曲看着这位师伯的背影,觉得有些恼怒。 白如镜来到崖前某处,准备驭剑下峰,心里的郁结始终无法消散,终是忍不住哼了一声。 峰顶很安静,这声冷哼谁都听到了。 紧接着,所有人都听了另一个声音。 “嗯?” …… …… 柳词真人不怎么喜欢长篇大论,每当弟子禀事的时候,经常都只会用一个嗯字来给出回应。 像卓如岁这样的弟子,也继承了师父的习惯。 所以天光峰的长老与弟子最擅长的就是听嗯辨意。 他们很轻易地听出这声看似表示疑问的轻嗯里蕴含着的不满与指责。 天光峰顶变得更加安静,如死寂一般,夜空里洒落的星光都变得冷了数分。 白如镜停下脚步,沉默了会儿,转身问道:“掌门还有什么吩咐?” 井九低头摸着猫,问道:“你哼什么?” 白如镜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今后的青山,哼都不能哼了吗?” 阿大趴在井九膝上,看着此人脸上演出来的悲愤,不屑想着,除了元骑鲸谁敢对他哼来哼去? 顾清向前走了一步,看着白如镜问道:“师伯对家师出任掌门还有什么不满吗?” 居然被一个晚辈弟子质问,白如镜真是愤怒到了极点。再也无法忍住,声音微厉说道:“我倒想知道,难道就因为哼了一声,掌门就想治我的罪?掌门今日刚刚继位,还真是好大的威风!” 听到这句话,井九的手微微一紧,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原因。 问题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摸猫。 阿大感到后背一紧,下意识嗷了一声。 那道强大的威识再次出现在峰顶,狂风呼啸。 白如镜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下意识里唤出了飞剑,拦在了身前。 这个时候,顾清的声音非常及时地响了起来。 “大胆!竟敢对掌门亮剑!你是何居心!” …… …… 峰顶再次变得安静无声。 阿大嗷完那嗓子之后,有些幽怨地看了井九一眼,没有再做什么。 所有人都看着夜空下的那道飞剑。 白如镜的脸色非常难看,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脏话。 很明显,这是对方设的一个局,就是想要激他出手。 问题在于,对着那种极度危险的感觉,谁都会下意识里像他那样做。 愤怒归愤怒,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把剑收回来,不然真要被顾清泼一盆脏水。 他心意微动,飞剑破空而回……却没有回来! 伴着清脆的撞击声。 夜空里出现一朵极其明亮的火花。 一道气息清寂的飞剑出现在夜空里,拦住了他的剑。 青山弟子都认识这把剑。 宇宙锋! 白如镜脸色铁青,看着椅子里的井九,心想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仅仅想羞辱我,栽赃我,还想真的与我战一场? 就凭你吗? …… …… 正在缓慢离开天光峰的人们,都看到了夜色里的那朵火花,知道是两剑相遇的痕迹。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望向天光峰顶,看到了白如镜与井九对峙的画面,不禁很是吃惊。 掌门这是要做什么? 广元真人、伏望这种境界深厚的强者也很吃惊,只不过想的问题不同,他们不明白的是……井九这是怎么做到的? 白如镜先前并不是在出剑攻击,而是收剑,居然被宇宙锋拦住了。 要知道井九到白如境的距离,可比剑到白如镜的距离远出十倍有余,而且收剑并无定式,依循的是剑丸与飞剑之间的无形联系,想要拦阻对方回剑,可比挡住对方的飞剑攻击要困难无数倍! 就算井九是不世出的剑道奇才,算到了白如镜的所有剑路,又如何能够看清这种联系,超越这种距离? 难道他的剑已经快到了这种程度?还是先前只是一种巧合?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并不是巧合。 白如镜强行压制住心里的怒意与教训井九的冲动,再次试图收剑。 夜空里再次出现一朵火花。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的眼神里写满了不解。 当年在云梦山里,他曾经与井九对过一次剑,那天的夜空里生出过数千朵火花。 今夜明显与那天不同,井九的境界实力明显已经提升了很多倍,问题是,这才过去几年? 两次收剑都没能成功,白如镜的脸色更加难看。 在某些普通的青山弟子眼里,甚至是他在向井九发起攻击,而被井九拦了下来。 井九抱着猫站了起来。 白如镜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神情微冷,缓缓挑眉。 无论是峰顶还是夜空里的那些飞剑上,所有的人都很紧张。 直到这时候,依然没有谁觉得井九能够胜过白如镜,哪怕他已经两次让白如镜未能收剑。 一位是破海上境的天光峰资深长老,一位是游野中境的年轻天才,听着都很强大,境界的差距却是那样的明显…… 天光峰顶起了一阵清风。 井九的身影从庐内消失。 白如镜一声清啸,双手并指为剑,向身前斩落。 他没有出剑,是因为宇宙锋在那里,也是因为他清楚主动向掌门出剑会是什么罪过。 井九的身影在他的身前出现。 白如镜的身前已经多出了数道剑意,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这就是承天剑法的真义。 井九的手落在了他身前的空气里。 啪啪啪啪无数声密集的声响,就像是剑折的声音。 那道由承天剑意构成的屏障,瞬间破裂。 白如镜身前出现两道裂口,如被重击的石头一般,倒飞而去,重重地撞在了山崖上。 轰的一声巨响。 崖前到处都是石砾与碎松。 白如镜靠着断崖,身上到处都是血,脸色苍白,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峰顶一片安静。 井九抱着猫走了回去,坐进椅子里,示意过南山继续。 第五章青山的未来 不管是留在天光峰顶的人,还是驭剑于夜空里的那些人,看到这幕画面后都惊呆了。 破海上境的白如镜长老,居然败给了游野中境的井九,这怎么可能? 而且他自始至终都抱着那只猫! 人们看着重新坐回椅子里的井九,神思不禁有些恍惚,觉得这件事情比井九成为掌门还要不可思议。 就连赵腊月与顾清这两个最无条件信任井九的人,都有些不确信自己的眼睛。 南忘一直没有离开天光峰顶,看着井九吃惊问道:“你什么时候破的海?” 青山破境一般都会用晋入某某境的说法,只有破海境例外,反正里面有个破字,何必那么麻烦。 这种习惯是从六百多年前开始的。 井九说道:“前些天。” 广元真人飞回峰顶,刚好听到这句问答,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声,震惊的情绪反而消解了些。 先前他还说井九境界太低,没有资格做掌门,哪里想到对方竟是已经破海了。虽然距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但总之是已经在一个大境里面。如果说破海境还没有资格当掌门,那难道自己要去隐峰里熬到通天才出来? 更何况井九还如此年轻。 连南忘与广元真人都这般吃惊,更不要说别的青山长老与普通弟子。 井九入青山修道不过三十余年,居然便晋入了破海境! 从来没有人见过类似的事情,也没有听说过,甚至想都不敢这么想! 人们常说他可能是青山历史上修行速度最快的天才,现在应该把可能两个字划掉了。 不要说是青山宗,即便放眼整个朝天大陆的修行史,他都应该是最快的那个人! 如此匪夷所思的成就,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大概只有震古烁今这四个字勉强能衬得上。 无数道震惊、崇拜的炽热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只是还有一个并不重要、却让人想不明白的问题。 就算井九破境成功,现在也只是破海初境,与白如镜长老相差甚远,怎么就能如此轻易地战胜对方? “先天无形剑体到了修行后期,居然会如此厉害吗?” 广元真人看着井九,感慨说道。 很多年前那场青山试剑大会结束后,各峰峰主曾经留了下来专门讨论了一番井九,有人怀疑他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但最后还是判定他应该是传说中的先天无形剑体,应该好生培养。 即便是青山剑宗,对先天无形剑体的了解也不多,谁也不知道随着境界提升会如何。 这件事情早就已经传开,很多人都知道井九是先天无形剑体,但平时没有人见到过他的出手,自然也就渐渐淡忘,直到今夜看到峰顶的画面,再想到先天无形剑体这六个字,人们不禁被震撼的久久不能平静。 井九刚入破海境便这般强大,如果境界再高些,岂不是要越境战通天? 到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明白了柳词真人为何会留下那封遗诏。 他的眼光在未来。 剑律大人不做掌门,也是想着未来。 青山的未来,就是井九。 …… …… 井九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先天无形剑体,但也不会否认广元真人的说法。 反正没有人见过先天无形剑体,也没有人见过幽冥仙剑,正好可以帮着掩饰一下。 白如镜的弟子们上前把他扶了起来,却不敢扶着他离开,有些紧张地站在崖前。 广元真人向井九行了一礼,替白如镜求情。 墨池长老与天光峰别的长老弟子,也出声替白如镜求情。 今天白如镜的表现很令他们不满,但对方毕竟在天光峰里生活了数百年,看着他此时的凄惨模样,有些不忍。 更何况谁都看得出来,这是掌门故意施加的惩戒,不然白鬼大人当时为何要嗷那一声,顾清为何又要说那一句? 过南山、顾寒等人更是非常清楚井九为何要这么做。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柳十岁的事情。 是的,那年井九便想好了,只要进了破海境,便要把白如镜打一顿。 一念及此,顾寒的身体有些微寒,尤思落等几名弟子的心情也有些纠结。 天光峰、两忘峰与神末峰的关系向来不怎么好,掌门如此记仇,以后可怎么办? 卓如岁看着井九,眼神有些复杂。 他没有替白如镜求情,也不用担心井九记仇,在青天鉴幻境里,他可是帮井九杀了好些人。 井九很熟悉他此时的眼神。 这种眼神里带着些向往,带着些羡慕,带着些无奈。 六百多年前,他跟着师兄杀完那些师伯师叔后,柳词与元骑鲸看着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想着元骑鲸,元骑鲸的剑便到了。 天光峰顶的野草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霜。 微雪里,三尺剑里传出元骑鲸的声音。 “白如镜对掌门不敬,入剑狱反省三年。” 这个惩处不轻,但想着修道者动辄数百年的寿元,也算不上太重。 井九没有说话。 片刻后,三尺剑里元骑鲸的声音再次响起:“掌门觉得如何?” 所有人都望向了井九。 井九嗯了一声。 …… …… 白如镜被上德峰的执事弟子带走了,想来就算被关在剑狱里,也不会住在太糟糕的囚室,简如云还可以给他做个伴。 广元真人也真的走了,夜空里剑光闪动,人们消失在各座峰里。 过南山站在庐前,想着先前被打断的事务禀报,心想还要继续吗? 就在他准备继续的时候,南忘又走了过来,对井九说道:“有事问你。” 那些天光峰弟子再次紧张起来,心想清容峰主居然不称掌门,以掌门小气记仇的性子,不会又出事吧? 井九想都没想这些,说道:“何事?” 柳词在的时候,南忘也很少叫他掌门,喊声师兄就算很尊重了。 南忘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不是大事,把阿大借我用用。” 说完这句话,也不待井九同意,她伸手便把阿大抓了起来,踏上锦瑟剑向清容峰去。 阿大被她抱在怀里,从肩上探出头来,一脸无辜地看着井九。 井九知道它这时候很紧张,想了想还是没管,用眼神示意我很信任你,你可不能辜负我。 星光照耀着锦瑟剑,折射出无数道若有若无的剑弦,不时弯曲缩起,看着就像一个个问号。 连续被打断两次,过南山也断了想法,简单介绍了一下天光峰的情况,便请井九示下。 这次井九没有直接喊散会,视线在天光峰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墨池的脸上,说道:“你太老实了,不行。” 墨池长老连连点头,心想新的掌门大人还很了解我嘛。 井九又看了看卓如岁,摇了摇头。 卓如岁不服,嚷道:“师叔!” 井九嗯了一声。 卓如岁清了清嗓子,柔和了一下语气,重新说道:“掌门师叔,您摇头是什么意思?” 井九说道:“你太聪明了,也不适合。” 卓如岁心想原来是这样,哪还有什么不服的,美滋滋地退了下去。 “天光峰也交给你先管着。” 井九对过南山说道:“就一点,两忘峰如果想做什么,你先要去神末峰问过我。” 过南山很吃惊,心想天光峰里还有这么多师叔,怎么让我管,而且为何要去神末峰问您? 墨池也很糊涂,说道:“掌……掌……门你不住天光……峰吗?” 井九说道:“没住过,住不惯。” 上德峰他倒是住得惯,可是不喜欢,而且元骑鲸也不会让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再没有别的交待,收起宇宙锋,起身便准备离开。 赵腊月唤出弗思剑,拉着他的手便化作一道红线,消失在了夜空里。 顾清召出自己那把普通的、直到今天还没有换掉的飞剑,也赶紧跟了上去。 元曲挑了挑眉,喜不自禁,心想师叔还是在神末峰住着,这真是太好了。 平咏佳完全想不到他在高兴什么,手伸在半空里,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心想师兄你得带着我走啊。 …… …… 回到神末峰里,平咏佳终于醒过神来,为何元曲师兄这般高兴,师父现在已经是青山掌门了,却还是住在神末峰里,那神末峰的地位自然与以前大不相同,他们这些做弟子的……等会儿! 他这时候终于醒过神来,顿时怔住了,师父……做了青山掌门? 他有些怀疑今天发生的事情会不会是幻觉。 自己还在殿里闭关,那些都是心魔? 他望向元曲与顾清,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却发现这两位师兄的情形也有些不对劲。 元曲已经从狂喜的情绪里冷静下来,这时候正与顾清坐在崖边发呆,看着夜空下的银色云海,不知道在想什么。 平咏佳走了过去,在他们身边躺下,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们这算不算躺赢?” “当然算,只是感觉压力也很大啊。”元曲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我明天就开始闭关,可不能给掌门丢人。” 顾清沉默不语,心想说到压力这种事情,不是我说你们…… 今夜崖畔没有猫影,寒蝉抱着寒玉髓啃得很是欢实,待吃饱了,叭的一声翻过身来,对着星光开始修行。 顾清看了它一眼,有些羡慕。 …… …… 井九与赵腊月在神末峰最高的那座洞府里。 星光从洞府上方里落下,照在他们的身上。 赵腊月跪坐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格外清亮:“这算不算是夺回了曾经失去的东西?” 井九说道:“我没当过掌门,也不想当掌门。” 今天发生的事情震惊了青山九峰,想来再过数日便会震动整座朝天大陆。 神末峰的三名弟子都被震撼的开始胡言胡语。 他自己却很平静。 他确实没做过掌门,但至少当了三百年的太上掌门,真的没什么感觉。 仔细算起来,这还算是降级。 那有什么好激动的。 当青山掌门需要处理很多事务,往往一语便要决定很多人的生死,实在与他的性情相逆。 如果不是为了把承天剑鞘握在自己手里,哪怕柳词再活过来,他也不会同意。 嗯,如果他真的能活过来,再说。 赵腊月说道:“毕竟是喜事,不是过年,也可以庆祝一下。”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把她抱进怀里,用空着的手拍了拍她的背。 赵腊月靠着他闭着眼睛,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井九做青山掌门,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她还是很高兴,好奇问道:“今天这些事情都是你事先算好的?” “顾清说过,当掌门需要服众。” 井九说道:“我现在的境界实力无法让他们服,那就选好了。” 现在的青山,他真正的靠山是元骑鲸与阿大。 阿大是碧湖峰的祖宗,这就是两票,元骑鲸是尸狗的现任主人,这也是两票,再加上神末峰的一张铁票,便是五票。 不管白如镜如何跳,天光峰最后肯定会支持柳词的遗诏,这又是一票。 “就算你对元龟大人有信心,那也才七票。” 赵腊月忽然想到这点,坐直身体,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今天你可能会输。” 云行峰、昔来峰、适越峰、清容峰里只要有一座不支持他,他便会失去掌门之位。 事先来看,这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井九嗯了一声。 赵腊月说道:“如果今天真的输了,那怎么办?” 井九说道:“走了便是。” 得到遗诏指认,却被从掌门的位置上踢了下来,那还能怎么办,他自然没脸再留在青山, 他说的很平静淡然,赵腊月的道心里却掀起了一场惊天巨浪。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有离开青山的一天。 忽然间,她明白了井九为何要推动局面走向投票这条道路,因为他有些倦了。 回到青山后,他一直在试图找出那些鬼,直到西海一役,他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鬼。 如果今天他得不到诸峰的支持,他的倦意便会落在实处,让他从此不再理会青山的事。 他有可能是给自己寻找离开的理由,也可能是在给后辈弟子一次最后挽留自己的机会。 想到这点,赵腊月心里有些难过,低声说道:“好过些了吗?” 井九想着在与白如镜的数百年退让里终于勇敢了一次的墨池,想着过南山与卓如岁,想着南忘…… 谁知道南忘是怎么想的。 他有些担心阿大。 赵腊月见他不说话,怜惜尽数化作不甘与狠劲儿,沉声说道:“就算要走,也应该是他们走。” 什么事情都要讲个先来后到。 “七百年前和今夜的情形很像,师兄他输了,但是没走……所以后来死了很多人。” 井九说道:“那样的杀人,一次就够了。” 赵腊月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不语。 井九不再说这些事情,拿起承天剑鞘,说道:“出来吧。” 伴着扑楞扑楞的声音,一只青鸟从里面飞了出来。 第六章春雨的过去 赵腊月有些吃惊,伸出手掌。 青儿挥动着翅膀,落在她的掌心,说道:“你好,小腊月,好久不见。” 说完这句话,她变回了人形。 她还是那般小,完全可以在赵腊月的手掌上跳舞,只是灵体渐实,明显在那条道路上向前走了好些步。 赵腊月望向井九,说道:“她怎么能在里面?” 青儿是天宝真灵,但渐成实体后肯定要占据一定空间,怎么能藏身在一道剑鞘里? 要知道承天剑鞘可不是青天鉴。 井九说道:“这剑鞘能藏万物。” 赵腊月心想再高阶的空间法器也无法藏万物,忽然想到那把剑的名字,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有些不确定问道:“能藏万物,便能藏任何事物,那岂不是藏天下?” “意思大概相同,但不是一回事。” 井九说着话,把剑鞘收进了那个天下里,然后终于真正的放松下来。 柳词离开朝天大陆的三年时间里,他看似平静,实则心神一直紧绷,万一这把剑鞘落在别人手里,那该怎么办? 青儿一直盯着他在看,当看到承天剑鞘消失之后,她的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有些奇怪的笑容,说道:“真人没说错,你果然很怕死。” 井九确实怕死,而且不以为耻。 他反而不明白,身为一个修道者,怕死有什么好羞耻的呢? 只不过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赵腊月知道他们两个之间有些问题,不愿他们吵架,问道:“你随真人去了哪些地方?” 青儿说道:“我们先去了蓬莱神岛,找到传说中的宝船之祖,买了一艘比飞剑还快的船。” 井九说道:“那船没有剑快……我就说他应该带把剑走。” 青儿不理他,对赵腊月继续说道:“那船是真快,没过几天便到了雾岛……” 井九说道:“不快,而且他走的时候没带钱,所以那船应该是偷的。” 青儿再也受不了了,对着他呀了一声。 赵腊月都觉得井九有些讨人厌,有些奇怪,示意青儿继续。 柳词带着青儿去了南海雾岛,确认依然无法打开,便去了大漩涡看了几天的风景。 最后,他们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抵达了海对面的那片异大陆。 “海的那边居然生活着很多精灵,生得很好看,也有透明的翅膀,看着和我有些像。” 青儿对赵腊月开心说道:“如果我不是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还真以为他们是我的族人。” 井九说道:“那些精灵太过纤细敏感,很烦人。” 青儿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过……那些精灵确实有些烦人,以为我们是坏人,不管我们怎么说都不信,幸亏这时候有个很大的巨人……真的很大……就像一座山一样,醒了过来,帮我们解了围。” 井九说道:“我朋友。” 青儿很恼火,赵腊月也很无奈,心想我们都知道,用得着在这时候插嘴吗? 与那位只会说阿加一个词、却能表现出无穷意思的憨厚巨人分手后,柳词带着青儿向大陆深处走去。 他们看到了比浊水还要肮脏的河流,比青天鉴里的齐国学宫还要壮美的宫殿,比冷山荒原还要冷清的寒地。 他们看到了独角的野兽、飞天的骏马、黑色的恶龙、泥巴样的怪兽,还看到了十七个人类王国与一个精灵帝国。 他们看到了很多美好与丑陋,看到了高尚与卑鄙。 就像很多年前井九看到的一样。 那些与朝天大陆并没有太多分别。 赵腊月好奇问道:“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青儿说道:“当然遇到过,都被真人杀了。” 柳词是把朝天大陆杀了个寂静无声才离开,去到别的异大陆自然不会委屈自己。 井九说道:“要是带着剑,肯定能杀的轻松些。” 他去过那里,知道那里有些强者,甚至有像巨人朋友这样的存在,但整体实力远不如朝天大陆,自然不会担心。 青儿哼了一声,继续说道:“然后就在前些天,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把我送了回来。” 这便是剑游的手段。 当年井九境界还很低的时候,便曾经通过剑游,让弗思剑通知了那位巨人朋友。 井九说道:“你们就在西风大陆停留了三年?” 青儿睁大眼睛问道:“还有别的大陆吗?” 井九说道:“比西风大陆还不如,有的甚至就是一座岛。” 青儿有些遗憾说道:“早知道还有别的大陆,也应该去看看的。” 井九说道:“他不肯带着剑,飘的那么慢,自然没办法去太多地方。” 青儿终于忍不住了,挥动着翅膀飞到他面前,嚷道:“你就和剑过不去了吧!” 井九没有再说什么。 赵腊月都不知道他今天这是怎么了,片刻后才想明白……他只是想多打打岔,好让青儿讲的慢些。 因为这是柳词最后的故事。 紧接着,青儿也想到了。 柳词已经离开了。 一场云游。 一场春雨。 洞府里变得很安静。 三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好了。” 井九看着青儿说道:“青天鉴在哪里?” 青儿顿时从伤感的情绪里醒来,盯着他警惕说道:“你想做什么?那是我的。” 井九说道:“青天鉴是我和柳词从云梦山里偷出来的,提议的人是童颜,他承诺把青天鉴给我。” 青儿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被童颜倒手到了青山,不禁气急,说道:“你们下棋的人怎么都这么心黑呢?” 这些年里,这句话她想过不下数十次,说也说了好几次,井九自然不在意,提醒道:“外面不安全。” 青儿冷笑道:“放心,安全的厉害,倒是你担心自己吧。” 这话里明显有些深意,井九看了她一眼,说道:“童颜在隐峰,你要不要见?” 青儿说道:“不见,我算是看明白了,人都不是好东西。” 井九说道:“人本来就不是东西。” 青儿说道:“你呢?” 井九沉默了会儿,问道:“你后悔了吗?” 青儿也沉默了会儿,说道:“自己变成人才知道为什么人会想那么多,现在还不知道是好是坏。” 井九没有再问这方面的事情,说道:“你准备住哪里?” 他不会再把承天剑鞘拿出来,青儿自然不能再继续住在里面。 青儿说道:“我随时可以回青天鉴,你不用担心我。” 井九分了道极细的剑识落在她的裙子上。 青儿看了他一眼,转身向着上方的星光里飞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井九感觉到那道剑识消失了,有些意外。他算到青儿肯定会回青天鉴里,才会留下那道剑识,想要知道青天鉴的位置,没想到居然被青儿看穿,最没想到的是,青儿居然有能力抹灭那道剑识。 如此也好,想来没有人能找到青天鉴。 他起身走到洞外,看到崖畔的三人一寒蝉,再次想起那只猫,望向对面的清容峰。 淋过春雨的云海,比平日里低了些,星光如水,把清容峰的景物照的非常清楚。 清容顶那块黑岩与那棵花树还在旧日的位置,花树正在盛开,但没有人影也没有酒,这让他有些担心。 …… …… 众所周知,清容峰主南忘好酒,嗜酒,甚至酗酒,而且最喜欢躺在峰顶那块岩石上,对着那棵花树饮酒。 哪天她没有喝酒,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或者心情极度不好。 在洞府的深处,南忘压着阿大,居高临下看着它的眼睛逼问道:“井九到底是谁?” 阿大在她怀里喵了两声,听着有些沉闷。 南忘冷笑一声,说道:“不要说什么都不知道,在荒山杀南趋的时候,他是怎么回事?西海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从碧湖峰去了神末峰,对着他这么老实?” 阿大是通天境的镇守大人,无论境界还是地位都比她这个清容峰主要高,但它是真的不想得罪这个女人。 当年柳词把碧湖划给南忘做禁地的时候,她连清容峰主都不是,它又敢说个不字吗? 就算是洗澡水还不是一样要喝! 嗯,还不错。 就像这时候被她抱在怀里的感觉。 这应该是色诱吧? 问题是我该怎么回答呢? 阿大很苦恼。 如果井九的真实身份让南忘知道了,他绝对会成为有史以来最短命的掌门。 别看在天光峰顶,井九打白如镜似乎很轻松的样子,那是另有隐情,阿大很确定他打不过南忘,更何况那会是处于疯狂状态的南忘。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还来问我做什么。” 阿大用神识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南忘哼了一声,说道:“修行界关于他有这么多传闻,我怎么知道哪条是真的。” “哪个传闻传得最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 阿大艰难地挤出头来,发现这风有些香,有些暖,有些软。 南忘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他真是景阳的后人?”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反正他身上有景阳的味道。 南忘若有所思,说道:“所以你才如此听他的话,甚至愿意帮他看家守院。” 阿大用可怜的眼神告诉她,你的师父师叔我都得罪不起,这位小爷我也得罪不起,不然万一哪天你师叔回来了怎么办? 南忘蹙眉说道:“柳词知道他的身份,才想着把掌门之位传给他?” 阿大喵了一声。 南忘说道:“柳词死在哪儿了?” 阿大表示不知道。 在天光峰顶的时候,它很仔细地观察过所有人。 当承天剑鞘插回石碑上时,元骑鲸有些佝偻,广元真人叹了几声,过南山的脸色有些苍白,不少人都面有悲色。 只有南忘与卓如岁两个人的眼睛是红的,很明显哭过。 修道之人怎能如此。 阿大有些怜惜地看着她,心想难怪你修行境界一直提升的如此之慢,原来还是那个多情之人啊。 想着这些事情,它用两只前爪轻轻地踩了踩,表示安慰。 南忘拎着它的颈向洞外走去,说道:“你还这么流氓呢?” 阿大喵了一声,心想这是本性,再说了在碧湖峰顶,在湖中舟上,不都曾经有过吗? 来到洞府外,站在崖边,看着对面的神末峰,南忘忽然问道:“他是景阳和谁生的?” 第七章不是当掌门的料 阿大感觉到强烈的警惕不安,如果不是境界高深,竟是险些炸成一朵蒲公英。 它仰头看着南忘,一脸无辜,表示井九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他好像去过水月庵。” 南忘看着对面的神末峰,自言自语道。 阿大喵了一声,心想那时候我不在他身边。 南忘细眉微挑,训斥道:“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回去后给我盯紧些!” 说完这句话,她直接把它扔到了天上。 青山九峰里,适越峰与昔来峰隔的最近,只有一道石梁的距离。 神末峰最孤,哪怕是最近的清容峰也隔着数里。 也只有南忘这样的破海上境强者,才能把一只猫扔出这么远。 阿大化作一道白影,贯穿云海与夜空,画了一道弧线,落在了神末峰顶。 轰的一声响,石屑到处乱飞。 正在崖畔发呆的顾清、元曲与平咏佳,还有正在吸收天地灵气的寒蝉都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来看。 崖面上出现了一个坑。 阿大从坑里爬了出来,摇头晃脑抖掉石屑,又像吐猫毛一样呸了好几声,回首望向清容峰,眼里满是恼意。 幸亏神末峰的禁制没开,不然它今天真要掉一身毛,疼好些天。 名字再如何乡土,看着再如何无害,似乎在神末峰没有任何地位,它终究是青山镇守白鬼大人,是年轻弟子心里的老祖宗,顾清三人自然不便看着它如此狼狈,赶紧散开,回到道殿里。 井九走到它身后,问道:“还好吗?” 阿大再回首,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好个屁,没看到我这样了? 井九有些意外,心想眼神幽怨也就罢了,为何会有恨意。 阿大愤怒地喵了一声。 “要弄白如镜,你也不提前打个招呼,直接就掐下去了,不疼啊?还有!最后如果不是我用威压震住他的心神,你打得过他吗?你要打得过他,一直把我抱着做什么?就为了装吗?我呸!” 井九心想自己现在刚刚破海,在先前那种关键时刻,当然还是要把你抱着比较安全。 阿大的愤怒依然未消:“你装就装吧,结果装完就不管我死活了?居然让那个酒鬼把我抱了过去!” 井九说道:“她打不过你。” “这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吗?我要真把她的脸挠花了,元骑鲸会是啥态度!你会是啥态度?” 阿大更加愤怒,在神识里疯狂地吼着:“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 …… …… 说元骑鲸,元骑鲸就真的到了。 这次来的不是三尺剑,而是他本人。 阿大恨恨地看了他一眼,终是没敢做什么,捞起一直在装死的寒蝉,转身向洞府里走去,去找腊月。 元骑鲸神情漠然,心情却有些略怪,问道:“阿大这是怎么了?” 井九不方便说南忘的事情,转而问道:“一夜你都等不及?” 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不说明白,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这说的自然是柳词遗诏的事情。 白如镜逼元骑鲸宣读遗诏的时候,就可以看清楚,他已经猜到了遗诏的内容,而且不想执行。 井九走到崖边坐下,双腿下意识的荡了荡,发现脚底离云海比平时更远。 元骑鲸走到他身后看了一眼,说道:“你腿没他长。” 井九说道:“今夜的云太低。” 元骑鲸说道:“你真想当掌门?” 井九说道:“你就这么不想让我当掌门?” 星光落在元骑鲸的脸上,脸色如雪。 他没有受伤,是在生气。 三百年前我就想让你当掌门,结果当时是谁不干,还让柳词当了? “你是当掌门的料吗?” 元骑鲸寒声说道:“柳词真是胡闹!” 不管是修行天赋、智慧、推演计算能力、阴谋水准,井九都很优秀,甚至可以说完美,是青山掌门的完美人选。 问题是元骑鲸知道他有病。 懒病。 柳词也很清楚这点,为何会在遗诏里写下井九的名字。 在元骑鲸看来,道理很简单,就是为了防着自己。 不管是方景天还是广元真人,也不用理会天光峰一脉的意见,如果元骑鲸真想当青山掌门,谁能压得住他? 就连太平真人回山都没用,放眼朝天大陆,只有一个人能让元骑鲸主动退让。 柳词看着温和而低调,真是智慧无双的人物,用一个方法便解决了青山继承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 井九看着云海的尽头,说道:“你以为我想?” 元骑鲸说道:“不想就不要做,几百年来你不一直这样?” 井九依然看着远方,眼神有些复杂,说道:“你不知道这几年我与他的对话。” 元骑鲸心想你居然也会和人聊天? “他最常问我的话总是那么几句话,你来做掌门?掌门你来做?要不然你来?你来?”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来就我来。” 风过青山。 说来就来。 峰顶安静了很长时间。 元骑鲸神情木然说道:“激将法对你无用,你终究还是为了承天剑。” 虽然是剑鞘,但青山众人习惯了称之为承天剑。 井九心想不管你怎么说,掌门可以不做,剑鞘反正是不会拿出来的。 元骑鲸踏空而起,准备离开,说道:“既然做就好好做。” 井九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元骑鲸不急着走,问道:“大典什么时候办?” 继任青山掌门这种大事自然要大办,必然会是修行界里最盛大的一次典礼。 井九说道:“我又不是适越峰的弟子。” 崖下传来猿猴们小心翼翼的应和声。 “不是要你耍猴给人看。” 元骑鲸强行压抑住怒气,说道:“云梦山今天开禁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种时候,青山不能低调。” 井九想了想,说道:“那你安排。” 元骑鲸说道:“什么都要我安排,那还要你这个掌门做什么?” 井九还是不说话,反正承天剑你别想拿走。 …… …… 晨光初现,朝阳未升,神末峰的三名弟子便已经醒了。 他们站在崖畔,看着眼前的云海,自然生出壮阔情怀,却又觉得有些紧张。 太阳渐渐从群峰之中升起,云海生起微波,峰顶渐渐明亮,却始终无人前来。 神末峰就像以前的数十年、数百年那样安静,甚至有些孤清。 元曲与平咏佳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想多了,修道之人清静无为,掌门又不是皇帝,哪里可能出现上朝那样的场景。 顾清有些奇怪,也没有多想,摇了摇头,取出铁壶开始准备煮茶。 做了掌门的弟子,似乎与以前并无不同,轻松之余,难免也有些淡淡的怅然。就在这个时候,崖下的猿猴们忽然叫了起来。顾清侧耳静听片刻,说道:“山下有人求见掌门。” 元曲望向山下,视线被云海所阻,也听不到那里的声音,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里有道热气,又似乎听到了嗡嗡的蜂鸣。 三人来到山下,发现竟是来了很多诸峰的长老。 平咏佳有些担心,问道:“这是要给师父下马威吗?” …… …… 青山掌门不是皇帝,没有什么国家大事需要处理,也没有太多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诸峰长老此时前来,是真的有事情需要新掌门处理。 柳词真人离开青山后,宗门的事情都是由元骑鲸在处理,但总有些需要掌门才能定夺的事务,即便修行宗派的事情再少,三年时间也累积了不少数量。 顾清上前与各峰的师伯们行礼,询问何事。 他现在是掌门首徒,又是太子之师,各峰长老们自然不会把他视作普通弟子,不敢怠慢,揖手回礼,说出自己的来意,请他禀报掌门大人。 神末峰以前没有类似的经验,而且顾清想着师父肯定不愿意处理这些事务,只怕会……顿时觉得压力巨大。 元曲说道:“请各位师伯上峰再说。” 平咏佳在旁小声提醒道:“师父可不喜欢太吵。” 顾清心想这话有道理,便请了诸峰长老去了山间那个小木屋。 这间小木屋是三十年前他与猴子们一起修筑的,他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年,小荷也住过一段时间,现在被用来接待上峰的客人们,感觉竟有些像神末峰的门房。 诸峰长老发现自己竟是被安排在了这种地方,不禁有些恼火,心想难道以后来禀事也都要走山路到这里等着?这间小木屋里连椅子都不够,怎么坐? 顾清看出这些师伯们的心情不怎么好,喊猴群搬了些树墩过来,又让元曲与平咏佳在这里好生陪着,便去了峰顶。 …… …… 顾清是个谨慎而细致的人,把各位长老禀的事情记得很清楚,一字不差讲给了井九。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心想这些事情只怕会让他心烦。 井九还好。 他早就想到做掌门便会有这一天,对顾清说道:“这种事以后不要禀我,你自己处理。” 顾清虽然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但当这件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难怪师父会把自己从朝歌城里带回来——与代行青山掌门之权相比,教景辛怎样做皇帝确实算不得大事。 但这些都是掌门才能决定的事情,您就这么随便交给了我,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他感觉到极大的压力,难得地幽怨了一句:“我又不是姓何的秉笔太监。” 井九说道:“我也不是赵国皇帝。” 第八章垂帘偶尔听政 可能是因为收了承天剑鞘,井九有些高兴,竟是难得的风趣了一次。 按照正常的要求,这自然谈不上什么有趣,但他的标准当然要低些。 阿大心想你是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说些自以为有趣的话,还指望所有人都跟着笑。 顾清却真的笑了起来。 阿大觉得好生荒唐,心想这也愿意配合? 它忽然就明白了,原来井九是准备把顾清当张大学士用。 青天鉴幻境里的事情,井九没有对人说过,但别的问道者自然不会替他保密。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楚国皇帝是多么的懒,张大学士是多么的不容易。 顾清也想起了那位张大学士,笑容顿时消失,心情很是沉重,然后拖着更加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洞府。 走出洞府,他先去殿里拿了铁壶与茶,才去了崖下的那间小木屋。 诸峰长老等着被井九召见议事,已经有些急了,见他回来赶紧起身问询。 顾清微微一笑,请各位师伯坐下,一面给他们煮茶,一面说道:“各位师伯要问的事情师父已经知道了,他要再想想,处理完了会通知你们。” 诸峰长老心想这样也行,不,这样最好不过。 要他们对着如此年轻的掌门行礼,确实也有些别扭,相见争如不见。 既然如此,茶还有什么好喝的,他们放下手里的禀事玉牌便离了神末峰。 元曲不解问道:“师叔真不想见他们?” 顾清看着案上搁着的七杯茶,有些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既然不喝茶,何必让我煮? 反正不拉屎,占什么茅坑? “师父让我自行处理这些事情。”他说道。 元曲有些吃惊,还是没想明白,说道:“那你何必让他们等,批了或者否了不就结了?” 顾清说道:“这是掌门才能做的事情,怎么能让我来做,至少不能让他们亲眼看见。” 平咏佳若有所悟,点头说道:“不错,这就是太监干政啊,得偷偷地做。” 顾清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觉得师父是个昏君还是儿皇帝?” 平咏佳憋的满脸通红,说道:“师兄,你不能这样……” 顾清懒得理他,拿过那些禀事玉牌,把剑元输了进去。 淡淡的剑意释出,接着变成了极淡的清光,最终变成了文字。 来禀事的诸峰长老只有七位,事由却有二十余项。 顾清端起一杯黑茶,站在那些清光凝成的文字里,认真看着。 平咏佳有些羡慕,心想这就是手握大权的感觉吗? 元曲没有什么感觉,给他使了个眼色,要他和自己一起离开。 就在他们的脚步快要踏出小木屋的时候,顾清忽然喊住了他们,说道:“过来帮着看看。” 平咏佳有些兴奋,脆生生地应了声,便往回走,元曲则是叹了口气。 然而只是看了两眼,平咏佳的脸色便变了,问道:“师兄,师父真让你说了算?” 顾清嗯了一声,说道:“这棵七星玉兰怎么分配你怎么看?这是何长老亲手养活的,按道理应该留在适越峰里炼丹,但是如果生花入脉,对破游野境极有帮助。” 能够帮助修行者破境入游野,不管是丹药还是灵材,放在世间拍卖行里,都能卖出极大的价钱,若遗落在修行界里,甚至可以让一个小宗派灭门! 平咏佳哪里敢出主意,声音微颤说道:“这责任太重,担不起啊……” 顾清看了他一眼,说道:“那这件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平咏佳走到那块玉牌前,发现是昔来峰提交的奖惩事宜,更不敢说话,眼睛骨碌一转,说道:“啊,白鬼大人让我去找那颗海珠,我都忘了这事,师兄,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不等顾清说话,赶紧一溜烟便跑了出去。 顾清望向元曲。 元曲一脸真诚说道:“这些事情哪是我们有资格定夺的,还是请井九师叔看看吧。” 顾清摇了摇头,他知道师父放权便是真的放,自己不用担心被指责,只需要把这些事情做好,当然如果事情做不好,大概还是会被师父骂的。 元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好好弄。” 顾清说道:“你得留下来帮我。” “我们不是一个师父,你别想拖我一起死。” 元曲笑着说道,然后走了出去。 顾清再次叹了口气,把杯里的黑茶一饮而尽,又从案上取了一杯,重新走回那些玉牌前。 青山宗的事务确实不多,需要由掌门亲自确定的事情,大概就是那几样。 九峰人事、弟子抚恤、附庸宗派事务、人间宗族事务、以及最重要的各项资源分配。 嗯,事情真的不多。 顾清看了眼案上的六个茶杯,心想以后自己得经常给自己煮茶了。 黑茶还得换成绿茶。 …… …… 井九成为青山掌门的消息,很快便传到朝天大陆的每个角落,速度甚至比不二剑还要快。 举世震惊,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管人们觉得这件事情再如何荒唐,终究是已经确定的事实,于是各派纷纷派出使者前往青山宗以为恭贺,同时询问掌门就职大典何时举行。 这是何等样的大事,就连中州派都让昆仑派带去了礼物,更不用说别的宗派,大泽等天南宗派第一时间送出重礼,悬铃宗与水月庵的贺礼尤其厚重,只有果成寺没有理会,可能是禅子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那些贺礼被昔来峰收了,然后列出详细的清单送到了神末峰。 顾清知道井九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自己看了看礼单,选了几件白鬼大人与寒蝉可能喜欢的小玩意,又挑了几件贵重的送去了天光峰与上德峰,其余的便让昔来峰入了库。 他的视线落在了清单某处,那是一茅斋送来的几样贺礼,其中有一件颇为古怪。 昔来峰也觉得如此,在那里做了备注,而且提前已经把那件贺礼,送来了神末峰下。 顾清不敢耽搁,让昔来峰弟子赶紧把那件礼物送上来,然后亲自带去了峰顶。 …… …… 众人站在崖畔,围着一茅斋送来的那件礼物。 井九走到那把新竹椅前,摸了摸竹条,仿佛能够感受到十岁做椅子时的喜悦。 他躺到竹椅上,感受了会儿。 赵腊月坐到竹椅末端,她最熟悉的那个位置,问道:“怎么样?” 井九说道:“还可以,不如我做的那把。” 平咏佳入门晚,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那位大师兄,很是好奇。 他问元曲:“我呆会儿能不能坐一下?” 元曲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想死吗?” …… …… 世间春光明媚,青山四时明媚,神末峰亦是如此。 青葱山野之间,偶有马嘶,猿啼不绝。 春光易逝,因为每天的美好与繁忙都是相似的。 青山宗积累三年的事务,顾清用了几天时间终于全部处理完毕,不知道诸峰评价如何,反正到现在为止,没有出现什么指责与不好的反应。 就在他以为自己总算有时间可以闭关修行一段时间的时候,又有人求见掌门。 这次来的是上德峰的迟宴。 看着那堆洁白的玉牌,顾清的脸色有些苍白,说道:“师伯,这不合门规吧?” 迟宴也不明白为何剑律大人要把这些事务交给神末峰,安慰道:“这是该掌门考虑的事。” 他的意思很明确,不管元骑鲸与井九之间有什么问题,反正与他和顾清无关。 顾清苦笑不语,心想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迟宴走后,顾清端起一杯绿茶,开始看那些上德峰送来的玉牌。 当他喝到第四杯绿茶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知道这次必须要惊动师父了。 总有些事情是他解决不了的,或者说没有资格解决的,比如与死亡有关的问题。 他握着那块玉牌来到峰顶,走进洞府,运转剑元,把玉牌里的内容投影出来。 井九看了眼,带着疑问嗯了一声,心想这又怎么了? 顾清说道:“简如云在剑狱里还是想着自杀,还有那些……曾经站出来反对您的弟子,也依然不服,他们没能说动任何人,情绪越来越燥狂,很有可能做出极端的事情。” 那些年轻弟子认为井九当掌门是令青山蒙羞的一件事情。 既然他们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便愤怒地喊着,要去地下见青山历代祖师,求个公道。 “元骑鲸说过,简如云必须在剑狱里熬完这段日子再说,所以他不会死。” 井九说道:“那些人如果继续闹事,逐出青山,不准以青山为名行走,青山弃徒的名号也不能用,否则杀了。” 顾清心想那些年轻弟子一心求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真弄出那般血腥的场面,不说如何向列代祖师交待,关键是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井九说道:“别死在山里就行。” 这就是说,那些年轻弟子如果被逐出青山再死,他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青山蒙羞这种事情他不在意,又不是拿了笠帽不给钱。 顾清很是无奈,离开洞府再次下山,忽然听着崖下猿猴的叫声,没多长时间再次折回,对井九说道:“过南山师兄一定要见您,具体什么事情没说。” 井九心想当掌门确实很麻烦啊,示意他把人带进来。 过南山来到洞府里,认真行礼,开始禀报。 益州那边传来消息,那位自称明王的玄阴教主再次显露踪迹,正在暗中召集旧部。 两忘峰准备派弟子过去查看一番,如果有机会就直接把那些玄阴宗余孽除了。 如果是以前,过南山根本不需要请示谁,直接带着两忘峰弟子便去了。但井九离开天光峰的时候专门提醒过他,说得很清楚,两忘峰弟子如果想要做事,必须经过他的同意——这是掌门的命令,必须遵守。 过南山来神末峰之前,想过掌门可能不允许两忘峰弟子出去,没想到的是,掌门竟是认为这消息都是错的。 “不是王小明,是苏子叶。”井九说道。 第九章新人旧事两相忘 过南山怔住了,问道:“为什么?” 井九说道:“王小明死了。” 过南山说道:“但不管是风刀教还是朝廷的神卫军,都没有发现他的尸身。” 井九没有再解释什么,因为他很确定王小明已经死了,不管有没有找到尸体。 过南山相信了他的判断,神情凝重说道:“如果是苏子叶,这件事情更要慎重对待。” 西海之局结束后,所有人都知道苏子叶与中州派曾经有过一份协议。如果在益州召集玄阴宗旧部的人是苏子叶,那这件事情背后有没有中州派的影子?春雨刚刚落下,云梦刚刚开山,那道隐藏了三年时间的阴影便要露出真容? 对青山宗来说,这是件压力很大的事情。 顾清的眼里也流露出警惕的神情,心想那确实应该派人去益州看看。 井九说道:“这不是你们操心的,境界这么低,就应该留在山里好好修行。” 从道理上来说,这句话没有任何问题。青山宗与中州派是正道修行界的两大领袖,底蕴深厚,强者无数,如果双方之间发生战争,法宝飞剑满天飞,以两忘峰弟子的境界根本无法起到任何作用,只能是送死。 在那种层级的战争里,只有破海境以上才有资格做些贡献。 过南山有些不安,想要说些什么。 井九接着说道:“什么时候破海,什么时候出山。” 过南山很是无语,心想门规里哪有这样的说法。 两忘峰现在的行事风格源自于太平真人,在柳词真人的手里发扬光大。 井九接任掌门的那天曾经说过一切依旧例,为何会改掉两忘峰的规矩? “我觉得……您对两忘峰有偏见。” 过南山看着井九认真说道。 “我不喜欢两忘峰,但这不是偏见。” 井九说道:“你告诉我这三十年里,两忘峰死了多少弟子?” 过南山想都不用想,直接说道:“已有十四位师弟剑归青山。” 这十四位青山弟子死在雪原上,死在西海上,死在斩妖除魔的无数次战斗里。 “在我与腊月之前,青山最有天赋、最有潜力的年轻弟子都去了两忘峰。” 井九说道:“他们应该能走得更远,就算死也应该死在破境之时,或者天劫之下。” 过南山不明白,说道:“吾辈修剑之人,不经历生死考验,怎能成大道?” 井九说道:“让家里有钱的小孩子去扛沙袋挣钱,这不是培养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是白痴的行为。” 过南山明白他的意思,却无法接受——不要说游野境,即便是无彰境的青山弟子,在凡间也像是神仙一般。但按照井九的说法,这种境界的两忘峰弟子,就是完全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孩子? 他说道:“当年掌门您也曾经与赵腊月峰主去世间游历过。” 井九看了他一眼。 顾清明白师父想说的话是——你能和我比吗? 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井九发现当掌门之后最麻烦的事情不是见人,而是需要说很多话。 “经历生死考验,确实可以提升修行速度,但是很可能会死,死了还怎么破境?活着才有希望,而你们的境界越高,青山便越强大,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不想再说第二次。” 过南山觉得有些荒唐,心想青山修的又不是无情道,难道什么都不做? “两忘峰至今数百年,杀死的妖兽与邪道中人,还没有你师父一夜杀的多。” 井九最后说道:“你自己想想这个道理。” …… …… 过南山还是想不通,但面对掌门举的这个例子,他也是无话可说。 他回到两忘峰,召集尤思落、顾寒等人,把事情讲了一遍。这些骄傲而勇敢的两忘峰弟子们自然不服,觉得这位新任掌门完全是在乱来,言语间颇多不恭敬,直到被过南山训斥了几句,才安静了些。 “如果都能像师父他老人家那样,那当然世间再无宵小敢现身,问题是世间能有几个师父这样的人?” 顾寒愤怒地说道:“破海境才能出山?九峰里的破海境长老每天都在闭关修行,除非宗派有大事才会出面,怎么可能愿意因为他们眼里的这些小事出山?如果我们两忘峰也如此,那谁去斩妖除魔?谁去保护那些凡人?” 新掌门对两忘峰的禁令很快便在青山内乱传开,引发了很多争议与不服。这些年来,两忘峰一直被视作青山最锋利的一把剑,峰里的年轻弟子们,代表着青山在人间的形象,证明着青山的荣光。现在他们被禁止出山,这可怎么办? …… …… 井九一直都不喜欢两忘峰。 事实上,他不喜欢的不是两忘峰的那些年轻弟子,而是两忘峰的味道与存在本身。 破海境、通天境的师长都在各自的洞府里闭关修行,却让这些只有无彰境、游野境的年轻人去世间历练,去经历生死,完全是不负责任的做法。往最深处里想,这里面其实隐藏着极大的自私。 如果你们觉得人间的事情不值得你们浪费时间与精力,那么何必让这些孩子去做?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不喜欢热闹。 迟宴,然后是过南山,接着还有别的人。 崖下的猿猴不停地叫,很是热闹。 看着他的美丽与哀愁,赵腊月同情说道:“不如把禁制解了。” 神末峰的禁制很强大,除了元骑鲸这种人可以无视,别的想要拜见新掌门的人,都只能老老实实落在山下,然后走上来,被顾清迎进那间小木屋里。如果解除禁制,青山的人们便可以直接飞到峰顶,不需要再让那些猴子们喊半天。 井九心想那比猴子还烦,摆手示意不用,决定就这么忍了。 他走出洞府,来到崖畔,向着对面的清容峰望去。 那张新的竹椅不知去了哪里。 他原以为元骑鲸来后,南忘便会过来,没想到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出现。 做的不错。 他望向腊月抱着的白猫,在心里表扬了一句。 阿大喵了一声,得意地直起身子,蹭了蹭腊月的脸。 井九说道:“我要去趟上德峰。” 阿大喵了一声,把脸埋了进去,不想理他。 赵腊月有些不解,心想简如云的事情你不是说不会管吗? …… …… 春寒料峭这个词,最适合形容现在的上德峰。 峰间青松如海,雪线渐高,却依然寒冷。 那座终年覆着雪霜的洞府,被宇宙锋清寂的剑光一照,更是寒意十足。 元骑鲸站在井边,望向他说道:“两忘峰是柳词的得意之作。” 井九说道:“他不是因为自私,不代表别的人也这么想。” 元骑鲸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是所有修道者都能像你一样。” 井九说道:“修道者就应该像我这样。” 元骑鲸想了想,说道:“你说的对。” 不是不想做,只是做不到。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至少对他和柳词来说,从很多年前就是这样。 井九忽然问道:“做掌门是不是出山比较麻烦?需要报知谁?你吗?” 元骑鲸说道:“掌门最大,你想走就走。” 井九有些不解,说道:“柳词不是很少出去?” 元骑鲸说道:“他是在学你。” 井九想起自己在朝歌城里与井家、鹿国公、皇帝告别时的场景,沉默了会儿。 …… …… 伴着那道天光,他落在幽暗的井底。 尸狗睁开眼睛,微微低头向他行了一礼。 井九还礼,向剑狱深处走去。 白如镜与简如云的囚室相隔不远,离大厅较近,环境还算不错。 两间囚室都很安静,愤怒的年轻人可能痛骂了几天几夜,也没了气力,白如镜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当然不是来看简如云与白如镜的。 来到大厅,他望向右手边那条布满剑意的通道,视线落在紧闭的囚室石门上。 囚室里的雪姬感知到了他的到来,裹着被子转身望向囚室的石门。 双方的视线隔着石门与重重剑意再次相遇,然后便是长时间的安静。 时间到了。 井九离开前说了一句话。 “我有把新的竹椅,要不要换?” 雪姬嘤嘤了两声,表示拒绝。 …… …… 顺着剑狱通道走到尽头,推开石门,走过雾气,便来到了隐峰之中。 他唤出宇宙锋,坐剑而起,踏云而飞,很快便来到一座山峰里。 这座山峰的背面很是幽暗,青藤之间隐着一座洞府,洞府门前的宝石散发着红色的光泽。 方景天就在这座洞府里。 他是破海巅峰的昔来峰主,本来极有资格争夺掌门之位,只是三年前便已经被元骑鲸逼进了隐峰闭关,与外界消息隔绝,正在全力突破通天境那道门槛。 井九明白元骑鲸的意思,这是对方景天与太平真人私下勾结的惩罚,如果方景天无法晋入通天境,便只能老死在这座洞府里,最终变成远方那座山里的一具枯尸。 这同样也是对方景天的一次考验甚至是激励。 如果他能够突破那道门槛,成为通天境大物,便能走出隐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与两忘峰弟子去世间斩妖除魔,接受生死考验的用意并无两样。 井九不知道方景天能不能成功,只知道对方走出隐峰的那天,就是自己迎来麻烦的那天。 他这次没有立即离开,盘膝坐下,取出很久不见的瓷盘,开始堆沙。 堆沙是游戏,是静心的工具,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算筹。 洞府里的方景天不是雪姬,没能感觉到井九的到来。 阳光缓慢移动,把连绵不绝的群峰照成不同的形状,颜色也在浓淡之间变幻不停。 暮色来临的时候,井九结束了推演计算,收好沙盘,站身离开。 他算出来的结果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好。 这并不是说那是个模糊而没有明确指向的结果,而是意味着更多的东西。 他觉得那样的结果是自己可以接受的。 …… …… 井九去了童颜闭关的洞府,看了眼门边的绿色宝石,直接推门而入。 童颜正在冥想修行,淡淡的烟气在他的头顶凝成一棵树的模样。 道树外显,这表明他的境界又有提升,想来元婴已然大成,只是离化神还有段距离。 童颜睁开眼睛,看着他说道:“这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 不知道是修行有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眉毛反而更淡了,再加上这张稚嫩的脸,神情越严肃的时候越发可爱。 修道者在修行的紧要关头,忽然被人打扰,这真是最令人厌恶甚至愤怒的事情。 井九没有理他,伸手轻摁石桌下某处,洞府外的那颗宝石变成了红色。 然后他说道:“苏子叶冒充王小明,想要重启玄阴宗,顾清不擅长做这些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童颜说道:“苏子叶不是我的朋友,但他是何霑的朋友,也是我的盟友。” 井九说道:“我和何霑不熟,而他是中州派的盟友,你现在是青山弟子。” 童颜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青山弟子还有这种义务?” 井九嗯了一声。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座峰的弟子,但想来应该不是神末峰。” 童颜微笑说道:“我也不会加入神末峰,这并不违背我们的协议,所以你不能命令我。” 井九说道:“你是哪座峰的弟子不重要,因为我现在是掌门。” 童颜很意外,很震惊,用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 井九看着他的眼睛,听着他的心跳与血液流动,感受着他的气息,确认这是真实的反应。 这表明他确实没有与外界联系过,青儿没有来隐峰找过他。 童颜用道法凝了一杯清水,双手递了过去:“掌门请喝茶。” 井九接了过来。 童颜说道:“苏子叶不会让你如此重视。” 井九说道:“他的身后是玄阴子。” 童颜明白了他的意思。 玄阴子的身后是太平真人。 “另外还有一件事,柳词走了,中州派应该会做些什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井九说道:“你写个方略,看看怎么对付他们。” 童颜静静看着他。 井九说道:“想回去?” 童颜说道:“不想。” 然后他取出棋盘,在上面放了几十颗棋子。 第十章青山三百日,世事总无常 童颜摆的不是什么出名的古谱,也不是想与井九再切磋一番。 他的棋自然极好,井九更好,能看懂他的意思。 黑棋由里而外,隐然有要成大龙的迹象。那些白棋看着散乱,偏于一隅,看似挡不住黑棋,但如果发展下去,也许能把那条大龙吃掉也未可知。 中州派是黑棋,青山宗就是白棋。 按照现在的局面,中州派不会直接与青山宗翻脸,而是会尝试着向角落里发展。 这可以说是对青山宗的试探,也可以理解为对青山附属势力的蚕食。 悬铃宗老太君与云梦山的交易只是一步隐招,苏子叶在益州的行为才是真正落了棋。 益州离海州不远,翻过西陵雪山便能看到西海。 西海被青山宗纳入势力范围才三年时间,根基不稳,很容易出事。 “白棋后发,只怕会疲于应对。”井九说道。 童颜点了点棋盘,说道:“待对方经营一段时间,再吃掉,便对得起你的隐忍了。” 井九下棋就是计算,说到棋盘上的大势却是不如童颜。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不需要算这些。 “苏子叶那边,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童颜最后说道:“算是送给你的,但请你十年之内不要再来烦我。” …… …… 回到神末峰,井九没有说棋局的事情,只是把童颜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赵腊月不喜欢这个故事,说道:“比杀洛淮南还麻烦。” 元曲说道:“而且总觉得没甚意思,不像是童颜想出来的。” 顾清摇了摇头,说道:“他想多了。” 井九知道顾清是真的明白了,说道:“高度不够,细节太多,故事难免有些冗余。” 当年赵腊月与柳十岁杀洛淮南时,需要隐瞒自己的身份,所以童颜才需要设计一个完美的方案,但现在井九是青山掌门,要对付的是玄阴宗余孽,根本不需要在乎这些。 平咏佳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问道:“谁去益州?”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两忘峰的弟子想要破海成功,哪怕是境界最高的过南山,至少也还要十几年。 如果真要让一位破海境长老去益州,又担心会引来中州派的强硬反应。 …… …… 转眼间便到了夏天。 青山宗很安静。 两忘峰弟子不再出世斩妖除魔,浊水两岸少见剑光。 很多人都以为,这是柳词真人离世带来的影响。 神末峰除了猿猴们不时会喊几声,别的也与往年没有太大区别。 某天午后,青山大阵打开一条通道,露出了外界的真实天地。 天空里乌云密布,不停翻滚,有雷电隐于其间,仿佛随时都会落下。 井九走出洞府,抱着阿大回到了碧湖峰顶,踏过湖面,来到那道殿里。 数百只野猫嗅到了阿大的味道,纷纷涌到石阶上与窗上,向殿里望去,画面很是可怕。 青石阵法缓缓转动,露出石架与正中间的石台。 阿大如闪电般在殿里掠过,确认那些珍贵的雷养丹药与珍材都没有缺少,放下心来。 那五根半雷魂木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它早就数过了。 井九走上前去,握住那根没有成熟的雷魂木,抬头望向天空里的阴云。 阿大喵了一声,提醒他先把衣服脱了。 神末峰顶的白衣已经没有几件,要等到过冬醒过来做新的,谁知道还要多少年。 井九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解下白衣扔了过去。 轰隆一声巨响。 雷鸣于空。 无数道闪电争先恐后的落了下来。 数十道剑光在其间若隐若现。 那是无彰境与游野境的弟子在借雷威焠洗飞剑。 闪电落在殿里,炽白一片,根本看不清楚井九的身影。 那些野猫早就已经逃走了。 阿大从白衣下面钻了出来,看着这幕画面,不禁啧啧称奇。 这就叫天雷轰顶吗?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雷声停了,雨却还在继续下。 井九的身体上缭绕着无数道蓝色的电弧,雨水落在他的身上,顿时发出嗤嗤的声音,瞬间被蒸发成水汽,把他笼罩其间,平添了几分仙意。 片刻后,大殿顶重新关闭,雨水被隔绝在外。 白色雾气渐散,那些蓝色的电弧也渐渐隐没于他的皮肤里面。 阿大叼着白衣走到他的身前。 井九穿好衣服,把那根没有成熟的雷魂木放回原处,向殿外走去。 啪的一声轻响,他的脚下生出一道花火,地面上出现一道深刻的、带着焦糊味道的足印。 看着这幕画面,阿大摇了摇头,心想就算是你也不可能无止尽的吸收雷电的能量,将来破通天境的时候,那可有得麻烦了。 …… …… 转眼又是一年。 初春来临的时候,过南山再次来到神末峰,被顾清迎进了那间小木屋里,然后开始喝茶。 整个青山现在都知道,如果想要见到掌门大人,首先便要过顾清这一关,要喝他一杯茶。 过南山自己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来,喝的第几次茶,与以前唯一的区别就是,卓如岁跟在一路。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问道:“掌门还在闭关?” 顾清说道:“是的。” 过南山说道:“到底什么时候出关,有没有准信?” 顾清说道:“这个真不知道。” 过南山有些失望。 修道者闭关是很经常的事情,而且往往一闭关便是很多年。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卓如岁。 问题是,这件事情真的很急,已经拖了一年,谁知道益州那边的情形如何。 如果换作以前,还是师父柳词作掌门的时候,他根本想都不用想,便会派人去益州,但现在…… 卓如岁对这些事情不关心,似觉得有些无聊,站起身来说道:“我去外面逛逛。” 说完这句话,他打着呵欠便走出了小木屋。 顾清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想天生道种难道也天生聪明些? “我不管在益州城的是王小明,还是掌门认定的苏子叶,但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火势渐起。” 过南山认真说道:“就算不打算把火扑熄,总要派人过去看看,不然中州派真把手伸进天南怎么办?” 顾清的神情也很认真,说道:“我离破海还远。” 这意思非常清楚,不管派谁去益州城,反正他不行。 两忘峰弟子如果还没能破海,也不行。 因为这是掌门的命令。 “顾家在益州的商行发现了一些线索,顾寒觉得他过去比较合适。” 过南山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只是看一看,不做别的。” 顾清没有什么反应,很明显这些线索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随着他在青山里的地位日渐提升,尤其是现在成了为掌门首徒,顾家早就已经明确了全力供奉的对象。 小木屋里很安静,铁壶里的黑茶发出汨汨的声音。 顾清不会同意他的请求,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是真的掌门。 过南山起身准备离开,就在快要踏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说道:“能不能放过他们?” 修行界表面还很太平,青山内部也很平静,但人间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南河州的简氏家族与商州城的马家,这一年的日子非常不好过。 不管是生意还是别的什么事情,他们都遭受了狂风暴雨般的打压,而这场风暴的源头便是顾家。 顾清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他们靠青山挣的钱,都要吐干净。” 过南山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知道马华和简如云得罪了掌门,但他们毕竟是两忘峰弟子,为青山立过功,你能不能求个情?” 顾清说道:“这不是掌门的意思。” 过南山神情微异。 顾清接着说道:“这是师姑的意思。” 去年春天,柳词真人的遗诏在天光峰顶出现。 最先站出来反对井九接任掌门的便是简如云与马华。 赵腊月没有说话,不代表她不会记得这件事,尤其是那个叫马华的胖子,她非常不喜欢,一直不喜欢。 如果不是顾清说不合适,也许她早就已经亲自动手了。 过南山没想到这居然是赵腊月的意思,知道那两个家族应该是完了。 顾清看着他的神情,安抚道:“我有分寸。” 过南山摇头说道:“家破自然人亡。” 顾清平静说道:“他们站出来的那一刻,就应该知道这是在拿自己的整个家族做赌注。现在顾家可以轻易地碾压他们以及别的家族,那是因为我现在是掌门首徒,如果那天他们成功了呢?你觉得顾家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况?” 过南山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离开了。 顾清喝完杯里的黑茶,安静坐着,坐了很长时间。 窗外的春风有些微冷。 卓如岁始终没有回来。 他心想这个家伙应该是自己走了,起身离开小屋,向着峰顶走去。 来到峰顶,他才发现卓如岁已经来了这里,不由微怔。 “卓师兄,这样不合规矩。” “哪里来的狗屁规矩?别人说说就罢,你还真把自个儿当执行掌门了?”卓如岁躺在崖边那张竹椅上,眯着眼睛,晒着春天的太阳,说道:“我是来玩的,又不是来说事儿的,难道也要在那个门房里呆着?” 顾清心想也对,自嘲一笑,问道:“你去逛了些什么地方?” 卓如岁指着崖下某处,懒洋洋说道:“那片草地晒太阳不错,居然还有匹马,我骑了会儿。” 顾清佩服说道:“你是第一个想着去骑那匹马的家伙,除了那些猴子。” 青山弟子驭剑,谁会想着去骑马? 卓如岁眯着眼睛,得意说道:“我就不是寻常人。” 顾清感慨说道:“那是,敢躺这把竹椅的人,你也是头一个啊。” 说话间,洞府的石门缓缓开启,井九走了出来。 顾清赶紧迎了上去。 卓如岁站在地面,两眼睁得极大,就像刚才根本没有躺下过,这辈子就没躺下过。 第十一章火锅与剑,消散的云烟 井九一边用剑火洗脸,一边向着崖边走去。 随着他的脚步,灰尘从衣间振落,很快便干净如新,清逸出尘,就像雨后的荷花。 顾清跟在他的身边,用极快的语速,平静的声音,把这一年里修行界以及青山的重要事情说了一遍。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想到这不就是说书里常见的太监或者奸臣形象?忍不住笑出声来。 井九看了他一眼。 卓如岁赶紧侧身让开道路,说道:“竹椅我刚擦过。” 井九躺到竹椅上。 顾清站在旁边继续说道:“过南山来过很多次,先前也来过,说的还是益州那件事情。” 井九闭着眼睛,没有说话,看来今天的春日真的很好。 卓如岁看了眼天空,在心里发出一声羡慕的叹息。 顾清最后说道:“悬铃宗与大泽、水月庵传信来问过几次,想要知道大典的确定日期。” 如果只是这些,他不会有太大压力,关键是上德峰那边也在催问。 井九说道:“你看着办。” 顾清有些无奈想着,又不是我当掌门,那只好继续拖着了。 修行界的时间概念与人间不同,比如像中州派的问道大会,谁也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三万年整,提前几年或者推迟几年都很常见。 只是这件事情终究不可能无止境地拖下去。 井九忽然睁开眼睛,说道:“今天吃火锅。” 不知道是因为今天的太阳很好,还是想着做了掌门一直没有进行什么仪式化的事情,又或者是想回顾一下六百年前以及三百年前的故事。 太平真人与柳词成为掌门的时候,都吃过一顿火锅。 顾清有些吃惊,心想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卓如岁连声说道:“好!好!好!” 顾清看了他一眼,更加佩服,心想能蹭神末峰两顿饭的人,真就只有你了。 …… …… 吃火锅最重要的便是热闹,人当然不能太少,于是正在闭关的赵腊月、元曲与平咏佳都被喊了出来。 在天光峰一闭关便是数十载的卓如岁,是真的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不知道神末峰的闭关本来就是这么随便。 火锅如果让顾家来送,自然能弄到最好的锅底与食材,不管是鸿茂斋的涮肉还是益州最出名的九香居,都不在话下,只是那样太麻烦,要太长时间。 适越峰倒也能做,毕竟是掌门的要求,问题是他们只会做药膳锅,而且井九不喜欢那座峰里的猴子,所以最后决定只让他们提供食材,别的都自己来。 主厨的是平咏佳,因为他最年轻,而且自人间来的时间最短,还没有忘记怎么切菜、放调料。 他切菜的时候,元曲很好心地在旁边帮忙,卓如岁则是在看热闹,因为他没有看过人切菜。 井九看了一眼,便没有再理会。想当年在那个小山村里,他只用三天时间便学会了切菜,杀鱼剁鸡也是不在话下,切出来的蓑衣黄瓜可以拉到两尺长……就平咏佳这水平,连十岁的十岁都远远不如,也不知道怎么会想着学剑的。 清水锅里扔了些姜片与葱段,便算是做好了汤。 修道者很少吃东西,但偶尔会犯馋,所以适越峰备着牛羊肉,自然是世间最好的那种。 卓如岁用最快的速度扔进去很多羊肉片,刚刚变色便捞了起来,在调好的麻酱里如柳枝拂水而过,便全部送进了唇间。 众人都看呆了。 “味道稍微淡了点。” 卓如岁面不改色说道,手里的筷子已经又伸向了鲜切的牛肋条。 顾清赶紧盛了碗汤,趁着还没有太多油之前,然后端到了井九身前。 赵腊月则是往汤里扔了几片青菜。 井九喝了几口汤,吃了一片青菜,重新躺回竹椅上。 锅里瞬间再次出现各式各样的肉,填的满满的,像是山一般。 肉山上还插着几双筷子。 众人看着锅里,等着肉熟,都没有说话。 吃的安静不代表气氛尴尬,而是说明大家都吃的很认真。 说起来,这应该是神末峰第一次吃饭,放在人间应该称之为燎锅底,或者说是温居? 卓如岁吃着吃着,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不是吃的最多的那个人。 赵腊月看着吃的很淡定,实则筷子从来没有停过,而且几个弟子又不敢和她这个师长抢肉…… “真是小瞧你了。” 卓如岁想的当然不是吃肉,而是简如云与马华的那件事。 他不喜欢简如云与马华,对两忘峰也没有任何归属感,只是没想到赵腊月这个看似一心修道的剑痴,居然还有如此狠厉的一面,想要问赵腊月几句,开口却转了话题:“小师姑,后天无形剑体怎么练啊?” 火锅边的人都向他望了过去,就连井九的一只半招风耳都动了动。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我是在剑峰练的。” “我从去年春天便在剑峰里坐着,但没有什么用,感觉那里的剑意都不怎么喜欢我。” 卓如岁自我反省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剑意太强的原因?” 元曲与平咏佳对视一眼,心想难道不是因为你太贱吗? 修行是正事。 赵腊月放下筷子,开始与他交流。 卓如岁认真听着,手里的筷子却没放下来的意思。 平咏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与剑峰有关。这让他想到一件事情,跑到竹椅旁边,蹲下对井九说道:“师父,清容峰的剑谱我已经背熟了,我什么时候去剑峰取剑啊?” 如果井九不再收徒,他就将会是这一代青山掌门的关门弟子,就像卓如岁当初的地位一样。 问题是,卓如岁刚入天光峰便得了把好剑,然后开始闭关,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声名远扬。 可他现在……还没有剑。 刚才切牛羊肉与白菜葱蒜的时候,他用的是顾清那把普通、而还没有被换掉的剑。 元曲听着这话,端着碗便跑了过来,蹲在竹椅另一边,看着井九说道:“师叔,我这剑也不行啊……” 顾清也想起了一件事,说道:“师父,梅会就要开始了,要开试剑大会,还是您指定弟子去?” 井九站起身来,赵腊月知道他有些烦了,却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峰顶便被清寂的剑光照亮。 看着远去的宇宙锋,顾清沉默了会儿,回头望向元曲与平咏佳。 元曲与平咏佳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哪敢辩解,低下头去。 顾清指着天上说道:“我也没剑,我说过什么?师尊自有安排,你们急什么?” 卓如岁在旁听着,啧啧出声,说道:“看起来你还真准备接掌门啊?” 顾清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有意见?” 别的时候,他可以平静而谦和,但这既然是师父的安排,他半步都不会退。 卓如岁耷拉着眼皮说道:“到时候你再来问我。”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继续涮肉吃。 …… …… 宇宙锋破云而出,来到极高的天空,然后向着云雾最浓的那处飞去。 云雾里那座隐约可见的峰便是云行峰,也就是青山弟子常说的剑峰。 几只铁鹰被突然到来的飞剑惊得飞起,剑峰变得更加安静。 井九收起宇宙锋,在陡峭而荒凉的崖间走过。 随着他的行走,山崖微微震动,有沙石倾泻,各式各样的飞剑与剑胚从岩石里冒了出来。 井九并起右手二指,捏了个七梅剑诀。 感受到那道明确的剑意,有些飞剑缓缓回到山体里,有些剑则飞了出来,静静悬停在他四周。 他四周看了一眼,指向天空里的一道飞剑。 那道飞剑微微振动起来,似是非常高兴,用最快的速度飞到他的身前,其余的飞剑则是安静地回到了各自的地方。 井九接过那道飞剑,观察了片刻。 这道飞剑并不是特别直,中间有三个不明显的转折,剑身有些微暗,应该是夹杂着陨铁,表面上自然生出一些冰片状的结晶,看着有些像花瓣。 井九很满意,带着这道飞剑来到更高处的地方,把它插进了一片云纹岩里。 这道飞剑很适合七梅剑法,只是还没有完全成形,需要在剑锋再蕴养一段时间。 他没想过给元曲换剑,觉得这应该是上德峰的责任,只是看元曲先前那副模样实在可怜,才变了想法。 元曲现在有了新剑,平咏佳的剑怎么办?无数年的承剑后,剑锋里的好剑越来越少,尤其是青山越来越强大,归剑也越来越慢,想要在这里找到一把高品阶飞剑很难,要找到适合无端剑法的高品阶飞剑则是更加困难。 清容峰应该留了些不错的飞剑,但那需要与南忘打照面,井九想都不会这么想。 看来平咏佳只好再空手几年了。 井九走到那道断崖前,坐进洞里,看着峰里的荒凉景物,平静无语。 他刚刚出关,不需要闭目修行。 这道山崖接近峰顶,无数道剑意凌厉而可怕,别的修行者在这里坐着会觉得非常难受,时间稍长些,甚至会受到内伤。 他却觉得很舒服,因为这里很清静,猴子不叫,没有人找。 在元骑鲸与某些人看来,他和前世相比发生了很多变化,神末峰也变得热闹了很多。 事实上,他还是更习惯一个人。 一个人可以不用以剑火洗面,可以不用还要来这座山峰里拣破烂,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那些飞剑与剑胚向着山体深处而去,那些或圆或扁的小洞里溢出道道烟尘,与笼罩剑峰的云雾渐渐融为一体。 烟消云未散。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想起那座名为烟消云散的阵法。 烟消云散阵可以帮助修行者斩断一切尘缘因果,如此才能轻身上路,破雷劫,开天路。 他破了雷劫,开了天路,却没能斩断尘缘因果,所以现在才会坐在这里,看着眼前的烟云沉默不语。 他确认自己布的阵没有问题,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师兄教他阵法的时候,教的就是个错的。 当然,还有一个相对美好些的解释,那就是师兄学的这个阵法本来就是错的。 他曾经怀疑过,师兄在传自己阵法的时候,便怀着不好的意图,但那是七百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冥皇还没有被关进镇魔狱,师兄还不是后来的太平真人。 师兄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在哪座山里看着不同的风景,有着一样的感慨,然后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没有初子剑,他便没有办法转剑身,一切都将风消云散。 但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死去? 只要一天没有消息,那就说明他还活着,还隐藏在某处,看着他热爱的世间与青山。 …… …… 飞升的时候没能断尽尘缘,他才会被白刃偷袭,问题是白刃为什么要这么做? 接着他想到问道大会上拿到的那张仙箓,白刃附着里面的那道仙识,表明她有回来的想法。 好不容易出去了,为何要回来?就是因为对未知与无限的恐惧? 这也是他始终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就连赵腊月都觉得不可理解。 白刃飞升的时候留下了六道仙箓,现在还剩一主两副,中州派会用这三张仙箓来做什么? 现在青山宗只有元骑鲸一个通天,中州派肯定会做些什么,但他们敢做什么呢? 井九当然不会放过中州派,但换作以前他绝对不会考虑这些事情,现在则不然。 他是青山掌门,就必须考虑这些问题,不然为何会让童颜摆那副棋局? 当然现在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弄清楚烟消云散阵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以前他的境界很低,想这些事情没有意义,现在已经破海,那便要思考再次飞升的事了。 …… …… 暗灯穿不透屋墙,星光也照不亮被云雾遮掩的剑峰,只有阳光才可以。 一夜时间过去,晨光落下,唤醒了铁鹰与洞里的井九。 他睁开眼睛,与朝阳一道去了适越峰。 第十二章铁树开花镜照人 适越峰的猴子实在是太过聒噪,远超柳十岁与果成寺那个年轻僧人,所以井九没有落在被树林包围的道殿前,而是直接去了峰后某处。那里有十余座看似寻常的院落,里面存放着极其珍贵的修行典籍与丹药,戒备十分森严。 为了防止天火,这片山崖里除了耐烧的铁树,没有别的植被。 铁树不开花也不结果,树叶苦涩难吃,所以这里没有什么猴子。 宇宙锋的剑光惊动了适越峰,井九落地便被十余道飞剑围住,至少还有数座杀机强烈的阵法随时准备发动。 有弟子喝问道:“来者何人!” 井九转过身来。 “小师叔……不,掌门师叔!” “拜见掌门!” “参见掌门大人!” 适越峰的弟子看着他的脸,吃了一惊,赶紧收起飞剑,纷纷行礼。 井九说道:“我自己看看,你们不要跟着。” 他说的是不要跟着,而不是不用跟着,自然不是在表现新掌门的亲和力。适越峰弟子对视无语,心想这里是青山禁地,存放着最重要的修行典籍与丹药珍宝……好吧,整座青山都是您的,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井九走进不远处的小院里,来到一座三层小楼前。 楼里的那位长老早已起身候着。井九没有与他说话,直接向着楼里走去。 长老吃了一惊,双手一错,剑元疾出,用最快的速度解掉楼梯间里的阵法。 井九继续向前,脚步未作停留。 那位长老跟在他的身后,双手不停翻舞,继续解除阵法,只数息时间,额头上便冒出了一阵细汗。 这座看似寻常的三楼小楼里竟然有着六道凶险至极的阵法,就算是破海上境的修行者都难以强行闯入。 来到三层楼上,井九停下脚步,对那位长老说了声辛苦。 那位长老躬身行礼,便退出了楼去,站在石阶前,防止有人误入楼里,打扰了掌门大人看书。 井九忽然想到元骑鲸没有把青山大阵交给自己。 这件事情他没有多想,向着楼里走去,很轻易地便找到了那排架子,取出里面一本很薄的册子。 当年他刚到青山的时候,在适越峰里呆了十年时间,没有学会种花除草、炼丹配药,只是把峰里所有的修行典籍都看了一遍。后来他又陆续来看过几次,直到确认就算是青山宗也无法再搜刮到更新的修行典籍才再没有来过。 那些值得记住的修行典籍他都还记得,今天来不是为了温习,而是看看那本书。 那本旧书的内容很少,主要说的是一种自观法。 ——以镜观花,当镜子变成碎片的时候,花亦随之而繁,可若镜子最终变成粉末,万花便会同时寂去。 这种自观法并不深奥,更谈不上玄妙,但作者由此而得推演出来的分镜之术,却非常重要。 太平真人当年就是受到这种分镜术的启发,才创出了烟消云散阵。 井九没有看这本薄册上的文字,搓了搓纸张,确认了一下大概年代,同时确认了自己看不出什么。 他走出小楼,把这本薄册交给那位长老,说道:“查一下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 那位长老问道:“掌门想查到何时?” 井九说道:“最开始时。” …… …… 这个消息很快便被报到了广元真人处。 广元真人接过那本薄册看了一眼,沉默了很长时间。现在的青山都是上德峰一脉,像他这种资历的峰主多少都了解一些烟消云散阵,知道这本书与那座阵法的关系。为何井九要查这本书的来历? 他想了想,说道:“既然是掌门的命令,那就仔细查。” 就因为井九一句话,整座适越峰都动了起来。 七名长老带着数十名弟子,外加数百名执事,什么事都不做了,就专门来查那本书的来历。师长们提出想法然后发布命令,数十名弟子则负责分析,然后做记录与索引,数百名执事则要抱着沉重的书籍,在那些院子之间来回奔跑。 崖间弥漫着紧张却又热闹的气氛,就连那些铁树仿佛都受到了感染,在风里微微摇着,似乎想开出花来。 难免也会有些抱怨,比如负责西山流石药园的一名弟子忽然想了起来,今天忘了施雨,忍不住腹诽了几句新掌门胡闹,然后到师长面前去请罪。 谁知道那位师长毫不在意,说道:“不重要,先把掌门交待的事情办好,只是翠兰缺水容易卷叶,你夜里用玉髓液擦擦。” 那名弟子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心想那片翠兰有三百一十七棵,每棵都要擦叶子,那自己还能休息吗?而且看这架式,明天还不得继续来翻这些故纸堆! 师长们倒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些意思,至少有些新趣,尤其是那些藏在楼里的最老的典籍都被搬了出来,有好些是他们都没看过的。他们一面挑着自己感兴趣的典籍翻看,一面示意那些执事把书仔细摊开,平放在石板上。适越峰的藏书楼里,有阵法保证干燥与温度,但书籍这种东西,常年不见天日,还是会出现问题。 今年春天的太阳不错,刚好可以晒书。 …… …… 想要查到一本没有来历的书的来历,即便像井九这样擅长推演计算,也做不到。但集合适越峰全峰之力,却只用了三天便查到了确实的线索——那本书的原作者应该是千年之前的修行大家闫真路。 问题在于井九要求查到最开始时,那么闫真路的思路又是来自何处? 要知道这位修行大家虽然出名,却是位散修,直到离世之时也没有宗派归属。 最后通过几本修行野史与几本地方宗派散记,适越峰的长老们大概得出一个结论,闫真路应该是镜宗的弃徒。 收到适越峰的通报,井九很满意,心想当掌门确实还是有些好处。以往他在神末峰里当太上掌门时没感觉,但如果他现在还是个普通弟子,适越峰根本不会让他去查,更不要说动用如此多的资源帮他来查。 那天的火锅之后,元曲与平咏佳变得老实了很多,就连阿大都安静了些。 直到某天,顾清实在是忍不住了,再次说起了梅会的事情。 春意渐深,想来朝歌城的花也都开了,梅会就在十几天后,但青山宗还没选出人来,更不要说出发。 井九说道:“试剑大会照常进行,带队的还是南忘。” 顾清心想只要有句话便好,赶紧传话给昔来峰,让他们安排具体事项。 第二天试剑大会顺利举办,接着却有意外发生,南忘说她要闭关,不想去朝歌城。 顾清有些担心,这是师父当掌门以来第一次有峰主直接无视师父的命令,这会不会意味着什么? 井九有些意外南忘现在修行竟是如此勤勉,却不怎么担心,说道:“那就广元。” 然后他想起来今天的青山试剑,问道:“谁赢了?” 顾清没有说话,微笑望向他身后某处。 井九转身望去,只见元曲站在道殿二楼的窗边,有些不好意思的举着右手。 元曲在神末峰显得很普通,甚至没有什么存在感,但那只是因为这里是神末峰,天才太多。 井九有些意外,也有些满意。当年他还是无彰境的时候,就在青山试剑上连胜马华、顾寒二人,甚至折断报过南山的蓝海名剑。元曲境界普通,飞剑也普通,居然能够拿到试剑第一,虽说难度远远不如,但确实还是有自己的一分风采。 想着这些,他对元曲说道:“去朝歌城也不准输。” 元曲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紧张想着,掌门师叔这是要我一定拿梅会道战第一的意思吗? …… …… 各宗派参加梅会的人都陆续去了朝歌城,位于翡翠城的镜宗也是如此。镜宗长史带着十余名弟子早就在十几天前离开,宗主又在闭关,于是主持宗内事务的便变成了雀娘。雀娘的辈份不是最高,在同辈里也不是最大的师姐,但她天赋好,悟性强,修行又勤勉,境界提升极快,极得宗主与长史的疼爱,再加上另外一个原因,如今在宗内的地位越发特殊。 雀娘连续赢了好几次棋战,创造了梅会的历史,是公认的棋道最强者,难免有些寂寞,今年便没有去。她放下手里的书卷,望向镜子里的梅枝,叹了口气,心想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看到井九先生与童颜公子那样的棋呢?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有弟子前来禀报,有青山道友前来拜访,指名想要与她见一面。 雀娘有些奇怪,心想镜宗虽与青山交好,但自己在青山里并无相熟之人,反而在云梦山倒是有,这是谁来看自己? 她走到院外,看着镜宗弟子带过来的两个人,越发觉得奇怪。 春日温和,这两个人为何要戴着笠帽? 雀娘微笑说道:“不知二位道友……” 走在前面的那名青山弟子微微抬起笠帽,露出了半张脸。 雀娘眼里满是惊喜,示意那名镜宗弟子退下,带着二人进入小院,对着那人行了一礼,说道:“井九先生,您怎么来了?” 两人解下笠帽,正是井九与赵腊月。 雀娘又赶紧给赵腊月行礼,忽又想起来井九现在的身份,神情骤变,再次认真行礼:“见过掌门真人。” 如此短的时间里她做了这么多事,难免显得有些急乱,脸有些发红,小雀斑微微发亮,显得越发可爱。 雀娘惊喜之余,又有些不解,心想朝歌城正在开梅会,中州派在那件事上逼迫正急,你怎么却来了镜宗?而且堂堂青山掌门,可以就这么随便到处走吗? 井九直接表明了来意。 雀娘觉得闫真路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不记得曾经是宗里哪位前辈,说道:“可能要去问问师长。” 赵腊月接住从井九袖子里爬出来的白猫,抱在怀里说道:“麻烦你了。” 雀娘准备离开的时候,忽又停下,带着歉意说道:“这件事情我必须禀报师父。” 不是说查闫真路会有什么麻烦,而是井九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 无论如何雀娘也必须禀报宗主,不然他在这里出了事怎么办? …… …… 镜宗宗主还在闭关,但雀娘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惊动了他老人家。 青山掌门到访镜宗,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大事,哪怕明显是秘访,也比闭关什么的重要无数倍。 镜宗宗主听完雀娘的禀报,沉思片刻后说道:“闫真路我有印象,应该是宗里出去的,虽然不知井掌门要查什么,全力配合便是,只是……他既然是私下前来,想必是不愿意被人知晓,我就不出面了,你也要小心,莫要走漏了消息。” 从这天开始,井九与赵腊月便留在了小院里,一步都没有离开过。 镜宗里的长老与弟子们,就像适越峰的长老与弟子们一样,开始在那些故纸堆里找故事。 好在翡翠城的春日也很好,可以顺便晒书。 雀娘一直在院子里陪着井九与赵腊月,不时好奇地看一眼赵腊月怀里的白猫,更多的时候则是不停偷看井九。 井九知道在童颜与雀娘这种人的眼里,美丑远没有黑白重要,知道她想做什么,说道:“来吧。” 雀娘怔了怔才醒过神来,惊喜至极,说道:“先生你太好了!” 当年棋盘山的惊天一局,她是唯一看到最后的那个人,为她的棋道带来了极大影响。 从那天开始,她便一直视井九为师,此时心情激荡之下,直接喊了出来。 赵腊月抱着白猫坐在椅子上,心想这声先生喊的不亏。 “这些年有几次议论您的时候,我下意识里称您为先生,让门里很多人误会了。”雀娘清醒过来,有些微窘说道:“去年您成了青山掌门,结果师长们以为我与您之间真有什么关系,更加重视我……还请您见谅。” 她的房间里便有棋盘,被满屋的镜子一照,变成了无数张棋盘。 井九拈起一颗白子,看着她说道:“镜子把你照成什么模样,那是镜子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雀娘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很长时间,取出一颗黑子轻轻放到棋盘上,说道:“请师父赐教。” 第十三章小荷又露尖尖角 数日后,雀娘抱了一堆书进了小院。 这些书里有极旧的典籍、笔记,也有崭新的纸张,应该是镜宗长老们这些天的分析结果。 井九没有把这些拿走,就在小院里看了一遍,挑出值得记住的东西记在了脑海里。 闫真路果然是镜宗的弃徒,想来当年他与镜宗之间有段极复杂的故事,但那不是井九关心的重点。 他只想知道闫真路的镜花之论以及分镜术与适越峰那本薄册里的内容是否完全一样。 用了两个时辰推演计算,他最终得出结论,闫真路如果按最初的路子走下去,分镜术就不应该是现在这样。有人在看似不起眼的第七级分镜里做了手脚,调整了先后顺序,继而导致烟消云消阵出现了一个谁都发现不了的隐患。 适越峰的那本薄册是七百三十四年前被收集进青山的,师兄是七百三十三年前开始思考烟消云散阵,二者之间的时间太近,这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本薄册是师兄带去适越峰的,也是他在分镜术里做了手脚,只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井九望向窗外的寒梅,沉默不语。 赵腊月很少看到他这般落寞的样子,雀娘更是有些紧张。 井九都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是高兴还是失望,但想到师兄到最后也没有说,那么还是应该愤怒才对。 既然烟消云散阵有问题,那就需要修好,只是他不确定能不能行。 那名叫做闫真路的前人只是提出了设想,并没有真的尝试过。 如果不行,那就只能再想个别的方法飞升了。 他望向自己的右手,在心里想着。 …… …… 离开镜宗的时候,雀娘很认真地行了叩拜大礼,井九允许她随时去青山看望自己,至于下棋这种事情,他也想好了,大不了把她带到隐峰去找童颜。 赵腊月不是很理解,明明没有什么来往,他为何对这个镜宗的女弟子如此信任。 井九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事实上这与以棋观人四字有关,但如果他这么说,岂不是等于支持童颜的说法? 他们回到神末峰的时候,朝歌城的梅会也结束了,数日后广元真人前来禀报事宜,井九才知道雀娘为何会那么担心。 各大正道宗派与景氏皇朝之间的合作,涉及到很复杂的修行资源分配问题,每届梅会的时候,分配比例都会按照各宗派的贡献与地位做出一些微调。西海剑派与无恩门之间的势力对比,便曾经导致过分配比例的明显变化。 青山宗与中州派始终坐在梅园的最高处,朝天大陆的修行资源首先便要供给他们,自然不会担心被削减。 今年梅会发生了一件最令人震惊的事情,那就是中州派要求减少青山宗的修行资源。 中州派的理由听上去很有道理,各宗派为了镇压冥界通道付出了极大代价,青山宗原本负责追杀散落各地的冥部妖人,现在冥部如此老实,放眼朝天大陆连几个怨魂都找不到,青山宗无事可做,为何还要占据那么多的份额?而且中州派要求青山宗减少的份额非常小,小到就连最普通的宗派也不会在意。 但减少就是减少,谁都知道如果开了这个头,中州派肯定会再次向前踏出一步。 青山宗自然不会答应这件事情。 广元真人与中州派的越千门长老在净觉寺里吵的非常厉害,险些动手。 也就是那个时候禅子说了一句话,才避免了局势就此恶化。 当时禅子对越千门说:“你又打不过广元真人,声音这么大有什么用?” 说这段的时候,广元真人没有笑,井九也没有笑,赵腊月也没有。 平咏佳刚笑了一声,便被元曲一巴掌打了回去。 禅子现在不会帮着青山说话,他的话自有深意,甚至可能就是对青山说的。 越千门确实不是广元真人的对手,云梦山十二位谷主里,应该找不到一个人是广元真人的对手。 问题是,广元真人也不可能是谈白二位真人的对手。 中州派两通天加麒麟,青山宗一通天加猫狗,怎么看都是前者更强些。 更何况云梦山的后谷里谁还知道有什么老家伙,大陆上又还有几只火鲤大王这样的存在呢? 双方在朝歌城里没有谈出任何结论,最后在禅子的劝说下,双方决定秋天在果成寺里再谈。 白真人会亲自去,青山这边自然只能请元骑鲸走一遭了。 …… …… 广元真人走后,井九看了元曲一眼。 先前平咏佳发出笑声的时候,被元曲打了一巴掌,这事落在他的眼里,让他有些意外。依元曲以前的性子,那时候只怕会与平咏佳对着傻笑,这次不知道在朝歌城里经历了什么,竟是变得聪明了些,看着也沉稳了些。 “在朝歌城里的时候,鹿国公找过我。” 元曲说道:“他说这一年里朝廷里也有些不安静,那些支持景辛的官员又浮了出来。” 井九心想最开始就应该直接杀了景辛,这么弄将来终究会是麻烦,对元曲问道:“你如何?” 元曲知道掌门师叔问的是梅会道战的事情,磨蹭半天才低声说道:“弟子没用,只拿了个第二。” 井九确实有些不满意,问道:“第一是谁?” 元曲低着头说道:“是柳十岁师兄,他代表一茅斋出战。” 井九心想原来是输给了十岁,没有再说什么。 …… …… 柳十岁这一年过的非常开心,甚至可以说,这是在他进入两忘峰后最开心的一年。一茅斋真的很适合他,奚一云与各位师兄都是君子,斋主对他很是看重,认真教他读书修行,还让他代表一茅斋去参加梅会。 最开心的事情,当然还是公子居然做了青山掌门。 就像井九曾经感受过的那样,他在做那把竹椅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公子当年也拿过道战第一,当然,他的对手比我这次强多了,而且又遇着了雪国出事,我可不是要和公子比。” 柳十岁微黑的脸满是喜悦的光泽。 然后他注意到,小荷的笑容有些勉强,眼神有些躲闪,敛了笑容,认真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荷声音微颤说道:“去年落那场春雨的时候,太平真人来过这里。” 柳十岁眼神微凝,问道:“太平真人?” 小荷低着头说道:“他的脸我不会忘记,就是果成寺里那位僧人,你不是说他就是太平真人?” 柳十岁问道:“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荷抹了抹眼睛,说道:“我太害怕了……后来想告诉你,可是你读书太辛苦……而且我怕你怪我。” 柳十岁心想就算你当时害怕,为何事后不说,我又怎么会怪你?问道:“他来千里风廊做什么?” 小荷低声说道:“他什么都没做,就摘了些荷花带走了。” 柳十岁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那你呢?你又做了些什么?” 他与小荷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对她非常了解,知道如果不是她做了什么不敢告诉自己的事,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 “我……我也没做什么,就给他指了一下路。”小荷抬起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颤声说道:“我是真的很害怕,他要我带他们去蛟池,我哪里敢不依?” 柳十岁说道:“你说的是斋后那个蛟池?” 小荷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为了方便她去斋里看自己,柳十岁把斋里的令牌给了她一个,凭那张令牌才能通过风廊。 柳十岁沉默不语。 小荷哭着说道:“你要告诉斋里吗?” 柳十岁摇头说道:“不会。” 小荷眼里含着泪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柳十岁起身向书桌走去,说道:“斋主知道我把牌子给了你,但如果让他知道你带着太平真人进去过,你会死。” 小荷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情,说道:“你变了……如果是因为我,我很抱歉。” 柳十岁坐到桌前,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墨条。 墨上描着金,里面也混着金丝,在石砚上无声地滑动,渐渐变成金黑两色的液体,很难用语言描述。 就像他的人生一样。 他曾是山村里无忧无虑的孩子,后来是两忘峰里行侠仗义的弟子,却又在不老林里度过一段很长的岁月。 他知道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特制的金墨磨好了,他取出一枝毛笔,蘸上墨汁开始写信。 这枝看似寻常的毛笔便是一茅斋的镇斋之宝管城笔。 当年严书生把管城笔交给他后,他一直都带在身边,只是境界不够,无法使用。 现在他在一茅斋里学习多年,经过梅会道战之后,境界再有提升,终于得到了管城笔认主。 小荷擦掉眼泪,走到他的身后,有些不安说道:“你给谁写信?” 柳十岁说道:“公子。” 这件事情不能告诉斋主先生,但总不能瞒着公子。 第十四章你走这边,我走那边 (昨天广元真人说到果成寺的会议,井九心想他熟,他去,我修改的时候把那两句删了,这章再让井九因为阴三的荷花问题才下决心去果成寺,结果草稿箱里忘记改了,今天才删掉,只是个小细节,但比较重要,和大家汇报一下。) …… …… 写完信后,柳十岁没有叠起,也没有装进信封里,就这样扔到了窗外。 信纸随风而起,仿佛生出两道翅膀,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西南方向飞去。这封信里附着一茅斋的符文,如果路上有人拦截这封信,这封信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毁掉,而里面的符文则会向对方发起攻击。只有符文里的气息主人,才能阅读这封信。 柳十岁这里很好找到井九的气息,比如茉莉花,比如不二剑上都有。 数日后,这封信来到了青山外,却无法通过青山大阵。 元骑鲸走到洞府外,面无表情望向高空,看到了那封信。 以他的目力应该能轻易看到信纸上的内容,但不知因为管城笔的法力还是符文的作用,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墨团。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知道这是来自一茅斋的书信,让青山大阵打开了一条通道。 那封信穿过通道,向着神末峰飘去。 元骑鲸的视线随着那封信落在神末峰处,想起井九与布秋霄在朝歌城里的那场谈话,忽然发现让他做掌门似乎也不错。直到今天为止,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场谈话的真实内容,人们只知道那天之后,一茅斋便不再支持景辛皇子。 井九看到飘到竹椅前的那张信纸,伸手取了下来,看完后便扔回了空中。 信纸无火而燃,瞬间变成灰烬,洒落在崖下的深草里。 赵腊月转头问道:“十岁信里说些什么?” 井九拿起阴木梳继续,说道:“那人去一茅斋取了些荷花。” 赵腊月说道:“有问题?” 井九说道:“不确定,但是感觉……有些不好。” 赵腊月伸手接过阴木梳,说道:“那就抓紧。” 井九起身去洞府里写了一个单子,交给被赵腊月喊出来的顾清三人,说道:“用一天时间,把上面的这些东西全部备齐。” 平咏佳完全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老老实实地应了声。顾清只认出来其中有两件是极其珍稀的道法材料,想来其余的几十样东西也差不多是同等级的宝物,说道:“只怕九峰里不见得有。” 元曲家学渊源,识得的宝物比他更多,摇头说道:“别说九峰,有几样东西只怕整个朝天大陆都很难找到。” 待三人把那些名字都背了下来,井九把那张纸揉成粉末,用剑火烧成青烟,接着说道:“这些东西分别在天光峰、上德峰与适越峰里,你们分头去取。” 那些道法材料确实很罕见,当年他都用了几十年时间,如果现在重新开始收集,只怕用几百年时间都无法找齐。 不过他当时一次性便凑了四套,飞升的时候只用了一套,现在的青山里还有三套。 除了纸上写的那些珍稀材料,还需要更多的、常见的辅助材料,比如晶石、地黄粉之类的事物。 神末峰开始不停接收东西,猿猴们难得有了具体的差使,大呼小叫着,上下搬个不停,很是热闹。元骑鲸知道了那边的动静,很容易便查到那些辅材的种类与数量,很是不解,心想你这时候就开始摆阵了吗?想要飞升是不是太早了些? 数十样罕见的道法材料与其余的那些物事被送进了神末峰顶的洞府,石门紧闭,没有半点声音传出来。 谁都不知道井九在里面做什么,时间就这样缓慢的流逝,很快便到了夏天。 …… …… 苍茫的大海上到处飘着浮冰,一艘宝船正在破冰浪而前行。 阴凤蹲在帆顶,看着前方不停拍过来的浪头以及远方看不到尽头的冰块,神情肃穆至极。 它看似与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但如果仔细去看,便能发现它的尾羽少了一根,身上的羽毛颜色也淡了很多。 宝船一路向北,天气越来越严寒,阴凤身上挂着的冰霜越来越厚,但它没有下来的意思,依然站在如刀子般的寒风里。 在西海一役里,它被南趋斩中两剑,现在又损失了千年修为,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候,但越是如此,它越是高傲。 任何生命的修行都是与天抗争,痛苦是必然承受的代价,也是最好的灵气。 伴着几声闷响,宝船的速度骤然下降,应该是撞到了海底的一座冰山。 玄阴老祖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检查了一遍给宝船提供动力的晶石炉,确认没有问题,走到船首望向前方的无尽浮冰,沉默了会儿后说道:“应该没人能追到这里来了吧?” 阴凤居高临下看着他,眼里满是轻蔑的神情,心想真是邪魔外道,胆子小的可怜。 一年前他们去了蓬莱神岛,在宝船王那里半卖半抢了这艘特制的宝船,驶进西海然后一路向北而行。 朝天大陆的正道宗派到处搜寻他们的踪迹,哪里知道他们居然来了罡风横行、严寒刺骨的北海。 寒风呼啸,把玄阴老祖稀疏的头发吹成了百余道细细的直线。 冰海风景太单调,而且他不希望自己的头发这么早便全部落光,转身便进了船舱里。 这艘宝船很大,里面有很多房间。 最深处的那个房间里,布置着好几道阵法,里面按照星位放着几个形制大小不一的器具。 那些器具里散发着各种奇异的香气与灵意。 老祖知道最小的那个瓷盅里是苍龙的骨髓、那个木漆圆匣里放着的是火鲤的鳞片,放在盔甲箱里的是飞鲸的软骨。 最长的那根南妃竹里则是藏着最重要的一根凤羽。 阴三坐在这些奇珍异宝中间,手里拿着那根骨笛轻轻地敲着,静静看着身前的那朵荷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朵荷花很是神奇,不在缸中,甚至不在水中,仿佛从虚无里生出来一般。 直到现在,玄阴老祖也不知道真人为何要冒险去千里风廊取这朵荷花。 无论怎么看,这朵荷花都是一朵普通的荷花。 阴三停下手里的动作,把骨笛收进袖里,问道:“如何?” 老祖说道:“晶石炉没有受损,但能提供的温度也不够,达不到真人您的要求。” 井九在想着如何飞升的时候,阴三在想着怎样羽化。 他已经按照那本古籍的记载以及自己的推演,准备齐了备用的材料,现在需要的是开始祭炼。 不管是炼剑还是炼丹,都需要极高温且火焰纯净的炉子。 他需要的炉子,比普通的剑炉与丹炉温度都要高很多。 之所以去蓬莱神岛抢了这艘船,他便是看中了宝船王亲自设计的晶石炉,只是没想到还是不够。 去冷山抢火鲤鳞片的时候,他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有些遗憾的是,烈阳幡的碎片一块都没有了。 那些碎片不可能随风而逝,也不可能被地火烧成灰烬,那么总应该存在于何处。 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不老林。 “不是朝廷的人,也不是风刀教的人。” 阴三看着玄阴老祖说道:“我想应该是苏子叶,让他帮着送过来。” 玄阴老祖说道:“那个小子曾经卖过我们一次,还能用吗?” 阴三笑着说道:“孤魂野鬼,能被人用就会觉得很感激了。” …… …… 在第一场雷暴雨到来之前,洞府石门开启,井九走了出来。 他抱起阿大去了碧湖峰。 无数道天雷从夜空里落下,轰在碧湖峰顶,有很多都灌进了他的身体。 事后他在碧湖里洗了一个澡,身体无法容纳的多余雷电散进了湖水里。 伴着噼啪的密集响声,数万条鱼就这样昏了过去,浮到水面,肚皮向天翻起,看着就像是数万枚银币。(再次向更俗大大致敬) 那些可怜的鱼儿直到第二天才醒过来,但有些还是死了,有些则是进了沙鸥的肚子。 井九没有看到这些凄惨的画面,他连夜去了上德峰。 “你究竟想做什么?” 元骑鲸眉上的冰霜就像檐角的冰棱,似乎随时会落下,却又永远不会落下。 上德峰洞府的温度太低,雪霜自成,而他从春天到夏天,一直因为井九的原因皱着双眉。 井九说道:“那座阵法有问题,我想改一下。” 元骑鲸自然知道他说的就是烟消云散阵,问道:“成功了?” 井九说道:“没有,可能要想新的方法。” 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原来你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井九不想理他,说道:“秋天的时候我去果成寺。” 元骑鲸挑眉,雪霜渐落,心想你是怎么了? 井九没有解释,这是因为那人在千里风廊摘了一朵荷花。 荷花在禅宗里意味着转世。 而果成寺里刚好有一个转世之人。 他走进井里,伴着天光来到幽暗的地底。 尸狗睁开眼睛,低头行礼。 井九飞到它的眼前,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说道:“你说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呢?” 这画面就像一只猫努力伸长前爪,想要安抚某个大男孩。 这个问题自然得不到尸狗的回答。 他穿过幽暗而气息污秽的通道,来到剑狱深处,再次望向那间孤单的囚室。 雪姬感知到了他的到来,转身望向囚室的石门。 视线再次相遇。 第十五章再灭你满门一遍 雪姬来到青山后,井九已经来剑狱里看过她几次,不管是路过还是专程来,对他来说都是很罕见的事情。这首先体现了他对她的重视与尊敬,其次是因为他有件事情想要确定,最后且最重要的原因很简单,他想和她进行一些交流。 能够拥有他曾经的高度与经验、可以与他平等交流的生命,真的很少。 前面几次交流,最终他都选择了放弃,只是问她想不想换把椅子,因为他不想冒险与对方的神识接触。 那朵荷花的缘故,今天他真的很想与她交流一番,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放弃,转身向通道那边走去。 雪姬转回身去,望向这边的雪山孤峰。 …… …… 通过剑狱来到隐峰,碧空里万里无云,星光如水,与那边的雷雨夜完全不同,仿佛是虚假的一般。 井九收回视线,踏空而去,落在某座峰间。 洞府外的红宝石依然亮着,他留下的剑识没有被触动,看来尸狗确实没有来看过方景天。 接着,他去了童颜的洞府。 童颜睁开眼睛,看着是他,声音微冷说道:“不是说好十年之内不要来烦我?” 井九没有理他,走到石桌前。 石桌上放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面散落着数十个棋子,还是上次他来时童颜摆出的模样。他拿起一颗黑棋,放在左下角的一个位置上,棋盘上的局面顿时与先前有了明显的不同,最角落里的几颗白棋再无逃生的希望,眼看便要被吃掉。 童颜知道他这是准备动手了,有些意外问道:“为何是现在?” 井九说道:“我有事情要出去,顺便办一下。” 童颜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更加意外,说道:“你要出山?” 如果是卓如岁,这时候肯定会说一句:我已经去了趟镜宗要告诉你吗?井九没有说这些,只是把朝歌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童颜,然后说到秋天的果成寺之会,最后问道:“白真人会怎么做?” …… …… 盛夏时节的朝天大陆,到处都吹着湿热的风,人们的心情也被弄的有些闷闷的,却又是那样的躁动不安。 朝堂之上,官员们争吵不休,现在自然没有谁提景辛的事,争的都是些河工、军械的政务,但谁都知道风起于何处。 那些小宗派不停往云梦山去,如朝圣一般,也带起了一股歪风。 风雨欲来,将往青山去。 整个修行界以及朝廷里的官员们都在等着秋天在果成寺的那场谈判。 所有的视线都被这件事情吸引了过去,无人注意到那些偏远的地方也在发生着一些事情。 比如益州初夏那场洪水过后,至少有三百名失踪的百姓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尸体,极有可能是冲进了地底的暗河里。 暗河里没有任何光线,只有极微弱的水声,置身其间,会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冥界,虽然真实的冥界并非如此。 今夜的暗河却有着一些极淡的鬼火,那不是源自死人的尸骨,而是充满了残忍意味的眼睛。 在青山宗碧湖峰与朝廷清天司的追缉之下,这些应召来到益州城的玄阴宗余孽们,只能在地底的暗河里苟延残喘。与他们相比,那些在暗河里沉浮的残缺尸体更加悲惨,落进暗河里的那些人当场便死了,变成了祭炼邪功的生魂。 前方传来水声,如鬼般的眼睛变得极其明亮,充满了贪婪的意味。 但下一刻,那对眼睛里的情绪便只剩下了恐惧。 暗河被一道剑光照亮。 那名玄阴宗弟子祭出黑幡想要降服那道飞剑,黑幡却瞬间便被撕破,嗤的一声轻响,他的头颅掉进了暗河里。 暗河畔响起数声闷哼,十余道极其污秽阴暗的气息像龙卷风般,向着那道飞剑袭去,同时数道黑幡招摇而起。 那道剑光骤然敛没,然后再次亮起,在暗河里高速穿行,根本无视那些黑幡。 剑光时隐时现,数名玄阴宗弟子发出闷哼声,就这样死去。 暗河很安静,只有头颅不停落入水里的声音,只有飞剑在不停杀人。 幽暗的崖壁忽然震动起来,数十名玄阴宗弟子再也顾不得藏匿身影,破土而出,向着暗河下游的夜色逃走。 就算来人再强,也不可能把他们所有人都留下来。 玄阴宗就剩下他们这些人还活着,所以他们要拼命地活下来,只要还活着,玄阴宗便还存在。 夜色深处的暗河下游忽然被剑光照亮。 那道剑光有些奇异,泛着极深的红,像晚霞,更像是血。 一道凌厉而孤绝的剑意顺着水面横扫而至,最前面的几名玄阴宗弟子无声而死。 夜色被剑光照亮,几番交手后,还活着的玄阴宗弟子们浑身带血逃回,却被前面那名剑修拦住了去路。 玄阴宗弟子们对视一眼,发出绝望而怨毒的怒吼,动用玄阴宗的烈阳秘法,点燃了自己体内的精血! 轰轰轰轰! 无数声沉闷的爆炸声在地底响起。 暗河掀起狂浪,瞬间被带着邪恶气息的魔焰烧至沸腾,然后变成更高温度的蒸汽,向着上下游狂涌而去。 很长时间后,烟尘渐渐落下,暗河恢复了平静。 一道剑光自下游破空而至,卓如岁浑身是血,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 他没有想到这些玄阴宗余孽最后竟然动用了燃烧精血这种邪招,离得稍微近了些。 赵腊月戴着笠帽,踏剑而至,艳红的火光与更红的剑光照亮了她的剑。 河面上残存着的火焰里,无数玄阴宗弟子的碎裂肢体散落在河面上,然后渐渐下沉,与那些无辜百姓的残缺尸体合在了一处,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暗河里的盲鱼吃掉,再也无法分开。 …… …… 益州最出名的就是火锅。 苏子叶最不喜欢的就是火锅,因为他在烈阳峡那个天地自然生成的火锅里生活了太多年。 那天夜里,烈阳峡跳向了天空,然后摔死了自己,峡谷里的所有人都死了,包括他那些忠心的部属以及父亲。 这些不好的回忆像极了那道剑光,每当他记起一次,便感觉魔轮被砍断一次,痛苦至极。 他取出一颗丹药吞进腹中,然后开始沉重的喘息,绿色的脸庞上出现一些不健康的红晕,颜色更加诡异。 过了段时间,他眼神里的痛苦变成陶醉,直至最后,所有的情绪都不见了,只剩下平静。 玄阴宗就像所有邪道宗派一样,没有真正的灵脉,修行总会出问题,靠服药也撑不了太久。 他离开租住的小院,去了一家廉价的老茶馆。 老茶馆里有人在喝茶,更多的人在打牌,茶杯上的陈年茶垢很清楚,大水壶搁在煤炉上,壶里的水永远都是沸腾的,不停发出呜咽的声音。 苏子叶要了杯最便宜也是最常见的茉莉花茶,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穿着布衫,戴着面具,与茶馆里的这些客人并无两样。 时间慢慢流逝。 大水壶的呜咽声忽然消失了。 那些牌桌上的喧闹声与脏话也渐渐远去。 苏子叶端起茶杯,把沫子吹开,喝了一口,然后望向对面。 卓如岁说道:“听说你的脸是绿的,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苏子叶放下茶杯,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的行踪一直都很隐秘,召集那些流散在外的弟子用的也都是明王的称号,知道这个茶馆的只有两个人。 那两个人是他以前的旧部,境界实力很好,而且非常忠诚,绝对不会出卖他。 卓如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道:“你知道我是谁?” 苏子叶说道:“像阁下这般没精打采,偏又剑意凌厉如实的人物,放眼青山,也就只有卓如岁了。” 卓如岁称赞道:“不愧是苏子叶,果然有几分见识。” 苏子叶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但就算你是卓如岁,也没资格杀我。” 卓如岁说道:“以前修行界都说你比洛淮南强,那你应该和我差不多,我一个人想杀你,确实有些麻烦。” 既然这么说,那么他自然便不会是一个人。 苏子叶望向茶馆外,看到了戴着笠帽的赵腊月,还有散发着血色光芒的弗思剑。 修行界都知道赵腊月是景阳真人的隔世传人,天生道种,杀性极强,但苏子叶还是没想到她都快游野上境了。 卓如岁的境界也是如此。 青山宗的年轻一代真是强的不像话。 苏子叶想着这些事情,说道:“这不公平。” 他是邪道年轻一代的最强者,修行天赋还在洛淮南之上,就算赵腊月与卓如岁再强,他也不会有任何畏惧,但是二打一必输无疑。 卓如岁说道:“啥?” 苏子叶摘下面具笑了笑,取了颗丹药送进嘴里。 药效发作的奇快,他的脸瞬间变红,与青色混在一起,便变成了紫色,眼神有些涣散,气息却变得强大很多。 赵腊月不知道这是什么,卓如岁却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丹毒,认真说道:“这么吃下去你会死的。” 苏子叶说道:“但至少今天你们会先死。” 卓如岁觉得莫名其妙,心想如果嗑药有用的话,谁敢说比适越峰的丹药多?就凭丹毒便想杀死我们? 苏子叶又取出一个浅褐色的瓶子,这瓶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似玉又似瓷。 赵腊月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卓如岁则是有些感慨,说道:“四荒瓶果然在你手里。” 苏子叶举起四荒瓶,平静说道:“这不重要。” 茶馆里忽然响起呜咽的声音,那是大水壶里的水沸腾了。 一个老人提着水壶走了过来,眼窝深陷,散发着极其浓郁而刺鼻的血腥味道。 老人在这间老茶馆里烧了很多年的的开水,就在所有人都离开茶馆的时候,他还留在这里。 他是玄阴宗的长老华阴,很多年前被苏七歌逐出了烈阳峡,一直在益州隐姓埋名地活着,直到最近才被苏子叶请了出来。 此人魔功了得,大概等同于青山宗的破海境强者,赵腊月与卓如岁就算联手,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华阴提着一壶开水,面无表情看着赵腊月与卓如岁,就像看着两个死人。 忽然。 擦的一声轻响。 华阴的身体里面掠出来了一个人。 这是视觉上的幻像,实际上那个人是从华阴身后穿过来的,只不过速度太快。 开水壶摔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华阴也倒在了地上,溅起无数血花,身体分成两半。 不管是魔轮还是气海又或者是血肉经脉,都这样断成了两截。 那人落在地上,鲜血无声淌落,没有半点凝滞,就像荷叶上的水珠倾泻而下,瞬间干净如初,白衣依然如雪。 苏子叶盯着那人的脸,问道:“井九?” 第十六章到地狱也不放过你 “何霑当年说你的脸像我一样好认。” 苏子叶看着井九说道:“现在看来是真的。” 开水壶落在地上,水汽蒸腾,化作丝缕,进入他手里的褐色瓶子,画面看着有些神奇。 四荒瓶可以吸噬空气里的一切水分,是件很厉害的法宝。 他有信心配合华音长老,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赵腊月与卓如岁。 但井九来了。 华音长老死了。 卓如岁说道:“何必说这些无趣的话来拖延时间?不会有人来了。” 苏子叶知道他说的是真的,隐藏在地底暗河里的玄阴宗弟子们,应该都死在了他与赵腊月的剑下。 先前他便注意到,卓如岁受了些伤,赵腊月的裙摆有些湿。 赵腊月与卓如岁是青山年轻一代里最能杀的两个人,更何况井九现在是青山的掌门真人,他亲自出面,此时的益州城内外不知还隐藏着多少青山宗的真正强者,那些弟子哪里还有活下来的道理? 苏子叶看着华阴长老的尸身,想着那些死在暗河里的弟子,想着玄阴宗的历史到今天为止,有些感伤说道:“我其实从来没想过与青山为敌。” 卓如岁说道:“童颜是你送进西海的。” 童颜去了西海,青天鉴里的仙箓引发一场天劫,太平真人避过此劫,柳词却化作了一场春雨。 柳词,是卓如岁的师父。 苏子叶说道:“如果这样说,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童颜被你们暗中杀了?” 童颜离开了云梦山,这件消息被中州派严格控制住了,修行界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这些年苏子叶与他一直暗中保持着联系,忽然发现联系不到童颜,自然生出很多猜测。 卓如岁说道:“童颜我肯定是要杀的,但他躲在中州,我暂时没办法。” 苏子叶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心想那童颜究竟出了什么事? 卓如岁说道:“别这么看着我,我说要杀他,他就别想活太久。” 苏子叶沉默了会儿,望向井九说道:“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 井九说道:“要灭你们玄阴宗,你们就不能重来。” 这是柳词与他商量好的事情,所以玄阴宗必须断根。 苏子叶说道:“你知道我不是王小明?” 井九说道:“他死了。” 那夜剑光与刀光相遇到冷山,烈阳峡毁灭。 那个怎么看都很像某个故事主角的年轻人,以烈阳幡护身,还是变成了死人。 这种结局确实有些难以令人接受,但井九在漫长的修道生涯里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 比如洛淮南,比如桐庐,比如早年间的很多天才修道者。 王小明没能得到第二次机会,苏子叶也不能。 井九说道:“不要有下一次。” 苏子叶知道对方不想杀自己,不然这时候自己已经死了,问道:“为什么让我活着?” 井九说道:“白真人的想法是什么?” 苏子叶笑了起来,青色的脸显得有些诡异:“你应该直接去问白早。” 赵腊月说道:“你想寻死?” “我是个魔胎,活在死去的母亲的身体里,准备着随时成为我父亲的魔气来源,我想尽了一切办法,终于把我父亲弄成了一个瘫子,掌握了玄阴宗的大权,结果又遇着王小明这么一个怪物,你以为我猜不到他是谁的人吗?至于中州派答应的事情,你又以为我会信吗?我是个孤魂野鬼,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在这个世界上飘来飘去,唯一的落脚处就是玄阴宗,结果却让你们青山宗毁了,现在还不让我重建,那我继续这么飘着,又有什么意义?” 要说身世之悲惨,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苏子叶。 但他说这段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说明他的死志很坚定。 井九要留着苏子叶的命,自然是要用此人,但现在不二剑在柳十岁处,他没办法像控制小荷那样控制苏子叶。 更何况现在苏子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他应该如何控制此人? 井九说道:“玄阴宗只是你最初的那个窝,毁便毁了,你可以再重新修一个家。” 苏子叶明白他的意思,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难道要你离开青山,你也能接受?” 井九说道:“可以。” 听到这个回答,赵腊月眼神微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苏子叶沉默了会儿,说道:“开宗立派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卓如岁说道:“有人支持便不同,中州派承诺给你的,我们能给你更多,比如昆仑派的那条灵脉。” 苏子叶说道:“白真人能给我的,你们能?” 井九说道:“我是青山掌门,她是?我还可以帮你解了丹毒。” 听到这句话,苏子叶终于有些动容。 丹毒便是他日常服用的那种丹药,源自南方群岛上的一种妖鹤。 那种妖鹤的头顶生着红冠,冠里蕴着剧毒,可以帮助修道者稳固神魂。 邪道修行者的修行方法有极大的问题,很容易产生极大的痛苦,导致神智不清,所谓滥杀无辜,种种恶事往往都由此而来。如果他们想要保证自己的清醒,丹毒往往会成为不得已的选择。问题是丹毒的诱惑与事后的痛苦同样可怕,一朝沾染便再也无法摆脱,邪道修行者随着境界变深,需要的丹毒数量越来越多,体内的毒素也会越积越多,身体越来越虚弱,直至最后惨死,除非他们能在死亡到来之前,破开魔轮,成就真正的魔神大道,就像玄阴老祖那样。 苏子叶求死的原因,除了心灰意冷,也与丹毒带来的痛苦绝望有关。 “没有人能解掉丹毒。”他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 井九说道:“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苏子叶并不相信他的话,但想着青山掌门的身份,又生出些希望,问道:“你究竟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不管是解除丹毒,还是帮助他开宗立派,都是重于生死的大恩,他再有潜力与前途也不值得青山宗如此做。 井九说道:“玄阴子如果找你,你想办法通知我。” 苏子叶这才知道原来青山宗想要通过自己对付太平真人与老祖,摇头说道:“他们现在不会再相信我。” 井九说道:“你能骗了西来这么多年,应该也有办法取信他们。” …… …… 三人随剑而起,破云而出,落在舟上。 赵腊月有些遗憾,来去匆匆,竟是没能吃到益州当地的火锅。 卓如岁有着相同的感慨,闻着袖子上带着的茉莉花茶味道,望向顾清,心想是不是应该请他再煮一壶茶? 顾清看都没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来到竹椅前,问道:“师父,苏子叶会答应吗?” “他现在就是只孤魂野鬼,任何稻草都愿意抓一把,青山就是最结实的那根,他没道理不试一下。” 说完这句话,井九向着剑舟角落,那里有一张油布,盖着一个箱子。 除了他没人知道这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负责控制剑舟的适越峰弟子也不知道。 孤魂野鬼是苏子叶的自称,也是童颜的判断。这次能够如此轻易地清剿玄阴宗的余孽,童颜的分析与布局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与苏子叶暗中合作了这么多年,非常清楚对方的行事习惯。 中州派伸出来的手都要被斩断,悬铃宗那次只是尝试,这次是真的。 益州之行,便是井九落下的那颗棋子。 但最重要的还是秋天的果成寺之会。 朝天大陆的修行资源分配比例,将会在那时候得到确定。 朝歌城里的局势有些紧张,有着中州派背景的官员不敢对神皇说什么,却借着各种事由,向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御史台与大理寺就像疯了一般,谁都不知道这位背叛了云梦山的大人物还能撑多久。 现在还是夏天,距离果成寺之会的日期还有很多天,这艘青山剑舟提前去了东海。 所有人都留在了剑舟上,井九只带着赵腊月离开,顾清注意到那个被油布盖住的大箱子不见了,没有说什么。 太阳在后方渐渐沉下去,地面已经是黑暗一片,眼前的东海就像一茅斋的蛟池般漆黑。 通天井的深渊里更是看不到任何光线。 没有阳光,井九与赵腊月却依然戴着笠帽,应该是不想被人看见。 他走到崖边,手掌轻翻,洁白如玉的寒蝉便出现在掌心。 寒蝉感应到他的神识,赶紧翻过身来,高速摩擦甲肢,放出那些看不见的蚊子。 赵腊月的视线渐渐向着通天井底而去,她也看不到那些蚊子,但知道它们要去哪里。 井九解开那块油布,打开箱子,看着坐在里面的童颜说道:“准备了。” 没有人知道,他把童颜从隐峰里带了出来。 童颜睁开眼睛说道:“你确定可行?” 井九说道:“还有几十天的时间,你自己选的地点,只要冥师配合,这件事情不难。” 童颜说道:“如果冥师根本不想理你,把我杀了怎么办?” 井九说道:“好运。” 这样的对话自然无法继续下去。 于是一夜无语。 清晨时分,朝阳未升,寒蝉忽然动了两下。 井九知道蚊子回来了。 随着蚊子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模样丑陋、像是石头与植物组成的山怪。 童颜知道这个山怪便是传闻里的鬼差,对通天井四周的符文抵抗能力极强,而且据说喜欢吃人肉。 随着冥部势衰,鬼差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通天井附近出现过了。 鬼差在深约数十丈的地底等着他,眼睛泛着幽幽的光。 童颜再次觉得自己转投青山真是极为不智的一次选择。 赵腊月说道:“路上小心。” 童颜叹了口气,向着通天井底跳了下去,用天地遁法化作一片落叶,落在了鬼差的身上。 赵腊月才发现那只鬼差看着普通,实则身形极为巨大,童颜在他的掌心,就像是片真的落叶,随时可能被揉碎。 鬼差慢慢倒爬而下,渐渐消失在阴冷而恐怖的深渊里。 童颜就这样去了冥界。 第十七章桃花沧海两心通 井九收回视线,同时收回了寒蝉与蚊子。 一道白光仿佛闪电般自夜空里落下,准确无比地落在赵腊月的怀里。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没有任何人看到先前的画面。 与冥界勾结这种罪名,着实有些大,太平真人当年都承受不住,井九也不想惹来麻烦。 就像中州派与冥部大祭司之间可能存在的交易一样,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是不能被人看见。 “你们先回去。”井九对赵腊月说道。 接下来他要去的地方很安全,不需要带着阿大。 赵腊月知道他要去水月庵,没有说什么,抱着阿大,驭起弗思剑便回了剑舟。 卓如岁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想要问几句,最终什么都没有问。 隐约可能猜到些什么的顾清,这时候正在舟首,对着新升的朝阳冥想修行,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 东海畔的风很清爽,哪怕已是初夏也不炎热,尤其是那片山谷更仿佛还在春天,石阶前的那株桃花生得正艳。 井九落在石阶上,摘了一朵桃花,轻轻敲了敲门。 没多时水月庵的门便开了,露出一张可爱而干净的脸,正是那名叫做甄桃的女弟子。 在云梦山的时候,甄桃参加问道大会的资格便是被井九拿走了,而且她还亲眼目睹了井九与卓如岁的满天花火一战,对他的印象极为深刻,虽说井九这时候戴着笠帽,依然被她一眼便认了出来,震惊无比说道:“井……掌门?” 先前她正在做晨课,忽然被庵主喊了过去,说有位贵客到访,要她悄悄引进庵里,她哪里想到居然是井九。 井九直接去了那间静室。 就是那间开着圆窗、对着湖、湖边的树都被砍光了的静室。 窗还是那样的圆,湖水还是那样的绿,草木却重新生长起来,未经裁剪,反而更添野趣,颇有些生机勃勃的感觉。 井九很满意,望向依然沉睡中的过冬,又有些不满意。 已经五年了,那些天蚕丝都已经化作飞絮而逝,她却还没有醒过来。 井九在她身边坐下,把那朵桃花搁在她的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闭上眼睛开始感知她身体里的情况。 半个时辰后,他离开静室,在甄桃的带领下去见庵主。 穿过雨廊,行经灰色的墙时,他看到了那顶青帘小轿,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那位师妹应该很多年前便走了。 “师姐的情形如何?” 水月庵主的境界颇高,只是修行的岁月不足,还没有抵达真正的妙境。 她的清秀眉眼依然像少女一般,想来时间还多,自然也不怎么忧心,与甄桃倒有几分相似。 “应该无事,只是隐约有些很奇怪的变化。”井九说道。 过冬醒来的时间比他推算的要晚很多,但是她修行的本就是世间独一无的功法,他也不知道这种变化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水月庵主说道:“我倒有些担心……因为湖畔的花草生长速度越来越快了。” 这是天地灵气集中的现象,按道理来说,对沉睡里的过冬是好事,但井九明白她在担心什么。 时间都是相对的。 水月庵主忽然说道:“悬铃宗那位太君死了。” 井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会儿说道:“景淑应该有心理准备。” 现在猜到他真实身份的人依然不多,但水月庵是特别的。 过冬不说,庵主也不说,但不代表她们还想不到。 水月庵主说道:“生死这种事情无法准备。” 因为只有一次,任何准备都只是预想,永远谈不上完备,就像永生无法得到证明。 井九说道:“所以尽可能不要准备。” 水月庵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一切都会终结,哪怕飞升,也必然会有一个结束。” 井九说道:“以因果而论,确实如此。” 水月庵主说道:“谁又能跳出因果呢?” 井九说道:“即便会结束,也要越晚越好,如果有长度,也要越丰富越好。” 水月庵主说道:“她为了追上你,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这有意义吗?” 井九说道:“你错了,她有她自己的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只是她那条道路上的风景。 水月庵主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亲手冲了一杯桃花茶,推到井九身前,说道:“还没恭喜你做了青山掌门。” 井九想着顾清说过,水月庵送来的礼物最厚,接过那杯桃花茶饮了口,便起身准备告辞。 水月庵主看着他说道:“桃花茶不助桃花,却能清心。” 井九没有说话。 “我不是果成寺的师兄,会使两心通,但天人通也可以帮我看清楚一些事情,比如你的杀意。” 水月庵主问道:“你要杀谁?” 井九说道:“景辛。” 水月庵主没有意外听到这个答案,叹道:“虎毒尚不食子,你果然还是那般无情。” 井九说道:“如果她还醒着,景辛早就死了。” 水月庵主沉默了会儿,说道:“先前通天井发生的事情,我可以当作没有看到。” 各大宗派都要负责看守镇压冥界的通道,通天井做为朝天大陆最大的一条通道,由果成寺与水月庵联手负责,水月庵离得最近。通天井的崖畔到处都是符文与阵法,像鬼差那么大一个怪物、童颜这么醒目一人物,怎么会不惊动水月庵。 井九算到此事瞒不过水月庵,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用这件事情来做交易。 “为何?” “这是陛下的请求。” “好。” “秋天那件事情,我们自然是支持青山的,不用担心。” …… …… 朝天大陆修行界的势力划分非常简单。 北边的归北边,南边的归南边,想要说服那些宗派改变阵营,基本上是做不到的事情。 悬铃宗的老太君曾经想过试探一下,结果便败的一塌糊涂,然后现在死了。 除了这些南北宗派,果成寺、水月庵、东易道、宝通禅院等世外宗派向来中立,现在一茅斋也似乎要进入这个行列。 绝了玄阴宗,送走了童颜,确定了水月庵的态度,接下来井九要做的事情,便是搞定果成寺。 如此一看,做青山掌门也不是太难。 青山剑舟破开朝阳,与晨光一道落在了墨丘。 墨丘那条通往果成寺的大直道两旁,就如平常每个日子一样,停满了马车,田野里搭着简易的窝棚。 那些前来求医问药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看着那艘巨大的剑舟,心想这就是神迹啊,跪到地上叩拜不止。 震撼之余,人们对果成寺高僧治好自家的病更添了不少信心。 果成寺正门大开,百余名僧人站在寺前的广场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禅子站在最前方,讲经堂大士、各堂长老安静站在后面,这阵势真是大到了极点。 现在的井九已经是青山掌门,与当年那个来听经的青山弟子完全是两个概念。 果成寺的僧人们纷纷合十向井九行礼。 赵腊月与顾清、卓如岁向禅子行礼。 井九没有动。 禅子也没有动。 风吹着僧衣动。 白衣也在动。 果成寺前一片安静。 晨光渐盛。 说到在朝天大陆的地位,青山掌门要果成寺禅子略高一筹,但说到辈份、资历却又是禅子高多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谁先对谁行礼,这还真是一个有些麻烦的问题。 果成寺里的僧人们觉得好生奇怪,心想禅子平日里最是亲切随意,为何今日却如此认真? 卓如岁与顾清也觉得很怪异,心想掌门平日里最是随便懒散,为何今日却如此严肃? 直到最后,井九与禅子都没有向对方行礼,只是禅子禀着主人的本分,淡淡说了声请。 别人觉察不出什么,赵腊月却是知道内情的人,心想这二位是要闹哪样? …… …… 当年的静园早就已经毁了,事后由朝廷拔款重修,果成寺顺便把受毁严重的后寺也全部整修了一遍。 寺里的医僧们经常减免病人的药钱,用起朝廷的钱却是极其大方。 那座石塔还是在原来的位置,塔下的地面已经再次生出青苔。 时间的痕迹,对修行者来说更加清晰。 井九与禅子在静园深处的那间禅室里相对而坐。 “都说你是我那位故人的儿子……” 禅子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喊声叔叔来听听。” 井九自然不会喊,那声小友他到今天都还没有忘记。 一切至此明了。 禅子转身望向窗外的那座石塔,沉默了很长时间。 一朵祥云忽然生于半空中,其间有座宏大的莲花宝座若隐若现。 禅子从静园里消失,来到莲花宝座上,坐云向东,以观沧海。 沧海在朝阳的照耀下,变幻着无穷的颜色。 半个时辰后,禅子回到果成寺,看着井九的脸,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了一句话。 “你挑的这脸倒是不错。” 第十八章回到各自的位置 很多年前景阳真人假洞府开启的那一夜,禅子第一次看到井九,然后用莲云护了这个“晚辈”一程。 在梅会的时候,井九在道战里写下点点血梅,再次引起他的注意。 前些年在果成寺,麒麟化身前来,太平真人与玄阴老祖暴起出手,却都铩羽而归,出手的是柳词与神皇,但井九却是关键人物。 西海之役,一道剑光纵横天地,春雨过后,这个年轻的“晚辈”便成了青山掌门。 万事禁不住想。 禅子早就在怀疑井九的真实身份,但他没有写信去问,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怀疑很荒唐。 就像南忘那样,就像过冬那样。 前世与景阳越熟悉、越亲近的人,越无法相信这件事。 就算朝天大陆的人都死光了,浊河断流,极北处那座雪峰崩塌,大漩涡消失,景阳怎么可能败呢? 于是禅子也接受了那个传闻,或者说强行用那个传闻来说服自己。 井九是景阳留下的血脉,得了他的真正衣钵与留下的宝物,所以修行破境的速度才会如此惊世骇俗,震古烁今…… 直到今天,他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心神受到了极大冲击。 说什么禅法精深,道什么不动无念,终究也要以观东海才能平复心神。 滚烫的茶倒入杯中,散发着淡淡的白烟,就像晨时海面的雾气。 禅子的视线穿过那些白雾,落在井九脸上,声音如眼神一般深静,却又充满不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井九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水雾如云遮住了脸,声音就像眼神一般飘渺而不定:“有些事情没办完。” 禅子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极有韵律的声音吹散了茶杯与井九脸上的雾气,说道:“什么事?” 井九放下茶杯,说道:“不知道。” 这话听着有些莫名其妙,禅子自然能懂。 他深深看了井九一眼,心想……原来还是这么喜欢装啊? “那太平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逃出来,在西海的时候,又被你们放走了。” “柳词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他人呢?” “应该在海上,蓬莱宝船王被抢了一艘好船。他现在很虚弱,世外感会能让他稍微安心些。” 井九说道:“他拿了龙髓与风廊的荷花,你觉得他想做什么?” 普通人很难通过这么简单的几句描述想到什么,禅子却是微微挑眉,说道:“转世?” 他了解太平真人现在的情形,那么只需要荷花一个词便能联想到对方的想法。 井九说道:“这方面我不了解。” 所以他才会提前这么长时间便来果成寺。 禅子说道:“莲花转世,并非前世的延续,这与你不一样,与水月庵不一样,我不认为太平会这么选。” 井九认同他的说法,因为禅子是他所知唯一的真正转世重生之人。 但禅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死在太平手下的果成寺老僧。 因果犹存,过往皆无。 “东易道对莲花转世研究比较深,稍后我取些典籍来给你看。” 禅子转而问道:“那座阵法当年看过,没有什么问题,为何会出事?” 当年他在神末峰与景阳论道百日,看到了三条道路。 过冬走了一条,井九被迫选择了另外那条,而在两条道路之上自然是了断因果的飞升大道。 有事情没办完,那就说明尘缘未尽,烟消云散阵出了问题。 井九挥了挥衣袖,数十面铜镜出现在空中,把禅室里的景物收了进去,然后渐繁渐深。 禅子研究过烟消云散阵,知道是分镜术,这时候想的却是你从哪里弄来了这么多好镜子? 井九伸手从窗外唤来清心铃。 铃铛发出清鸣,在数十面铜镜之间往复不断。 禅子取出一根细木棍,掏了掏耳朵,说道:“镜宗,悬铃宗……看起来你和从前确实不同了。” …… …… 静园修复如初,那就是真的修复如初,石塔在同样的位置,三道雨廊也与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赵腊月在这里听经数年,过了好几个新年,对此很满意,自去熟悉的位置坐下。 阿大也去了它第二熟悉的位置——石塔前面的蒲团上,只可惜现在是夏天,被大常僧扫过来的树叶不够枯,躺着不是很舒服,而且阳光有些烈,所以没过多长时间,它便起身踱回了雨廊下,趴在了自己最熟悉的位置。 伴着清鸣,铃铛从它的颈间飞走。 它回头看了眼那边,眼神有些幽怨。 赵腊月挠了挠它的脖子,早没了当年在碧湖峰第一次抱着它时的拘谨与紧张。 卓如岁带着顾清来到那座小石塔前,介绍道:“这就是前代神皇陛下的灵骨塔。” 顾清闻言肃然,很认真地行礼,做了番祭拜。 “我和这座塔很熟。”卓如岁有些感慨,摸了摸塔身,表示感谢。 当初在果成寺里那场恶战,出手的都是玄阴老祖、麒麟化身这等层级的大人物,他只是师父柳词的眼睛,境界最低,如果不是抱着这座石塔,早就被大风吹走了。 二人说话音,数十名僧人捧着书册走进静园,向着园后的禅室而去。 看着这幕画面,顾清想起了前些天适越峰上的画面,赵腊月则是想起了镜宗里的画面,心想这真是与书干上了? 卓如岁有些不确定说道:“掌门师叔这是要与禅子论道?他行吗?” 说到修行天赋这种事情,他现在不得不服井九,但说到学问这种事情……禅子可是能与景阳师叔祖坐而论道的大智慧之人,世间有几人能体悟他的妙思? 顾清笑了笑,说道:“当初在朝歌城里,布秋霄斋主也没说过师父。” 卓如岁心想那是嘴上功夫,与学问这种事情有什么关系? 在他们看不到的那间禅室里,井九与禅子没有坐而论道,而是在看书,只不过他们看书的方式与普通人完全不同。 近千本佛宗典籍与相关的论册,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牵引到了空中,飘在他们的身周,然后落进那些镜子里。 那些典籍开始自行翻开,速度越来越快,带起了一阵阵的清风。 井九与禅子闭着眼睛,也不知道他们这是在怎么看。 那些轻柔的微风出窗,来到静园里,在雨廊与庭院之间来回。 赵腊月觉得很是清凉,摸了摸阿大,阿大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顾清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微风,怔了怔后,坐到了石塔前的蒲团上,闭着眼睛,开始冥想休息。 那些依然青意十足的落叶,被风推着,渐渐渐围住了蒲团。 卓如岁坐到廊下,两条腿一晃一晃,与风来的节奏渐渐合一。 他觉得这些清风好生奇特,自四面八方而来,无所不在,有的拂着自己的睫毛,有的轻轻吹着耳风,有的顺着衣袖钻了进去,角度极其刁钻。 在这样的无数道清凉微风里,想不睡觉也很难啊。 他想着这些事情,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耷拉下来,就这样沉沉睡去。 …… …… 暮色最浓的时候,卓如岁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夕照石塔风已静,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还在今日,还是已经过了好几日。 赵腊月在那边的雨廊下摸着猫,不知想着什么事情,顾清依然闭着眼睛坐在石塔前,落叶已经渐渐漫至他的腿侧。 忽然间,静园后方发出一声轰鸣,狂风呼啸而至,卷起庭院里的树叶漫天飞舞。 禅室里,无数书籍落在地上,或者翻开着,或者合拢着。 看着就像是或大或小的浪花生于海面,又像是将化未化的残雪掩着地面。 禅子睁开眼睛,说道:“我看的比你快。” 井九没说话,从地板上拾起一本东易道的莲生经继续看了起来。 禅子说道:“你现在这么弱,秋天的时候,白真人把你轰死了怎么办?” 井九继续看书,头也未抬说道:“这是果成寺。” 这话的意思就非常清楚了。 你现在知道了我是谁,还能看着我出事? …… …… 卓如岁直接被那道狂风掀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倒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他回首望向静园,只见在夕阳的照耀下,漫天青叶仿佛形成了一道青红相交的圆球,看着极其壮观。 “这就是禅子的神通吗?” 卓如岁带着震撼的情绪走回静园里。 禅子没有发起攻击,应该只是神念的外溢,居然便有如此大的威势。 他发现赵腊月抱着白猫依然坐在先前的地方,心想有镇守大人撑腰果然好,不会像自己这般狼狈。 紧接着他发现顾清也还坐在原先的地方,不禁有些恼火,心想如果自己还抱着这座石塔,又怎么会被吹出去? 满天青叶落下,洒在顾清的身上,就像要把他埋进去一般。 卓如岁正准备发笑,忽然神情微怔,说道:“居然要破境了?” 赵腊月听到他的话,望向浑身树叶的顾清,发现他的气息正在发生明显的变化。 第十九章吾辈中人 庭院里,卓如岁看着石塔前的画面,心情有些复杂。 那些青树叶看似尽数落在了顾清的身上,实则与他的衣衫还保持着极小的距离,大概也就是几页书。 这是剑意离体的征兆,也是剑鬼即将完全成形的象征,这意味着他距离游野中境已经很近,大概也就是几十天。 他与赵腊月晋入游野中境已经多年,现在都在冲击游野上境,领先顾清很多,但顾清的修行速度还是让他有些惊讶。 就算禅子与井九在禅室里坐而论道外溢的神念对顾清带来了很大帮助,可修行终究靠的是自身。 卓如岁知道顾清当年是过南山师兄的剑童、顾寒的庶弟,天赋确实不错,被两忘峰重点培养的对象。但顾清的修行天赋再好,也不可能比他更好,与两忘峰那些优秀的弟子比起来,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而且这些年顾清一直在忙着处理神末峰的事务,后来又停留在朝歌城里教景尧太子,最近又忙于帮井九处理青山事务……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修行居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这是怎么做到的? 看着那些似落未落的树叶,卓如岁忽然生出一种想法。 就是那一次的承剑大会,顾清为了战胜井九,用了六龙剑诀,受到门规处罚,修行被停三年。 那三年时间顾清一在神末峰借住,砍木头修房子,与猴子作伴,然后成了井九的徒弟。 变化,应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 卓如岁感到了压力,决定从现在开始,少睡觉,多练剑。 他走到石塔前,就在顾清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闭着眼睛,开始修行。 看着这幕画面,赵腊月没有说话,眼里微有忧色。 阿大站蹭了蹭表示安慰,心想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当年柳词与元骑鲸不也是这样? …… …… 井九与禅子在室内看书。 赵腊月、卓如岁、顾清在庭院里修行。 阿大在睡觉。 大常僧在扫地。 时间就在这样的规律重复里慢慢流走。 暑意渐深,然后渐淡,又有风起。 只不过今日的风与那些自行翻动的书页无关,而是来自天地间的第一抹秋意。 赵腊月起身向静园外走去。 阿大睁开眼睛,喵了一声,纵到庭院间,悄无声息一踩石塔,便准确地落在了她的怀里。 卓如岁睁开眼睛,望向赵腊月。 赵腊月说道:“我出去散散。” 卓如岁想了想,站起身来,抖掉身上的落叶,说道:“我也去。” 他们两个人现在都处于冲击游野上境的关键时刻,已经站在了那道门槛,只差最后那一步。 但修行就是这样,最后一步往往就是最困难的一步。 纵然他们是天生道种,是少见的修道天才,也需要大量的时间来突破,还需要最关键的某个契机。 毕竟他们还处于正常的天才范畴之内,不像井九,在竹椅上躺着能破境,在碧湖里洗个澡也能破境。 在静园里坐了数十日,那个契机始终未到,在天地间行走一番,寻找一些感悟,或者会有些帮助。 离开静园的时候,卓如岁看了眼顾清,发现他还在冥想,不禁有些纳闷,心想至于这么勤奋吗? 赵腊月说道:“这些年他忙于事务,修行的时间少,所以很珍惜。” 卓如岁听着这话,不禁对顾清生出些同情。 二人走出静园,信步于寺庙里。 卓如岁说道:“修道者的根本是修行,顾清师弟也是辛苦。” 赵腊月说道:“做掌门本来就很辛苦。” 阿大在她怀里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卓如岁说道:“小师姑是想劝我放弃?这不可能,掌门之位是师父给小师叔的,我没意见,但以后的事情谁知道?” 赵腊月说道:“你又不是过南山,为何执着于此?” 卓如岁微笑说道:“因为我天赋更好,年龄更小,希望比南山师兄大,最重要的是,我与掌门师叔关系很好。” 这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会像自吹自擂,令人生厌,但他说出来却有些令人心生敬意。 阿大看着这个晚辈,眼神里满是欣赏。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 “小师姑,您是不是因为当年试剑大会上我赢了你的事情,一直对我有意见?” 卓如岁一脸无辜说道:“您要怎样才能消气?” 他很清楚,别看赵腊月这几年在神末峰很低调,但论及对掌门师叔的影响力,再没有谁能越过她去。如果他想与掌门师叔的关系再进一层,至少与顾清平齐,去神末峰蹭再多饭,替掌门师叔杀再多人,也不如先把这位小师姑侍候好了。 现在想着当初试剑大会的事情,他便有些后悔,再多闭关两年又怎么了,你急什么急呢? 赵腊月说道:“你又不是真的能胜过我,我有什么意见?” 听着这话,卓如岁顿时忘了讨好她的事情,说道:“你当时压制了弗思剑,但怎么就知道我没有隐藏什么?”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你真隐藏了什么,何至于现在来说这些无趣的话。” 就在有趣或者无趣的对谈里,二人走到了果成寺的中间,前方不远便是一座大殿。 再过些天,那场特殊的梅会便要在这座大殿里举行,整个朝天大陆的修行宗派都会到场。 不知道青山宗准备怎么应对中州派的强势进逼。 走过那片塔林,侧方有座很安静的禅室,有经声从更远的地方传来,悠扬而令人心静。 “这就是白山禅室?”卓如岁眯着眼睛说道。 太平真人曾经在那里住过好几年时间。 想着师祖在世间掀起的风浪,卓如岁心悸之余,又有些莫名其妙的骄傲。 很多青山弟子应该都有这种感觉,毕竟那些滔天恶行都在三百多年前,很少有人亲眼目睹。 距离才能产生美与敬畏,赵腊月没有卓如岁的感觉。 因为她时常能够看到井九这样的人物,而且她曾经亲自追杀过太平真人。 当年果成寺一役,她从静园处开始追杀,直至寺外那座孤峰,然后去了大泽,在追杀的过程当中冒险破境。 仔细想想,这真是一件很惊世骇俗的事情,只不过世间没有几个人知道。 离开塔林,来到前寺的厨房外,赵腊月说道:“玄阴子在这里烧了几年菜。” 卓如岁有些感慨,心想一代魔神居然当厨子,前代神皇在这里隐居,祖师居然在这里做过住持。 果成寺真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这时候他已经发现赵腊月是专门来看这些地方,问道:“师姑感受到了什么?” 赵腊月说道:“你前一次破境的契机是什么?” 卓如岁说道:“是在青天鉴幻境里杀人。” 赵腊月说道:“我也是杀人。” 卓如岁心想果然是吾辈中人。 说到杀人这种事情,自然是与强者战的时候,带来的精神冲击与感悟最多。 赵腊月认识井九之后,便很少有与强者战的机会,也就是那次追杀太平真人带来的感悟最多。 今天她离开静园,便是想要重温一下当日,寻找一些契机破境。 离开果成寺,来到那间菜园,好些年无人打理,早已荒废,屋子里落满了灰尘,有些家俱甚至已经朽坏。 当初柳十岁便是在这里,听到了她发出的剑鸣,毫不犹豫追了上去,与她开始联手追杀。 赵腊月去灶房翻了翻,发现什么都没有,泡菜坛子里的水已经干了,那些萝卜与豇豆早就坏了,断没办法吃。 卓如岁问道:“您这是馋了?” 赵腊月说道:“庙里都是萝卜白菜,淡出鸟来。” 卓如岁微惊,心想此言何其洒脱,小师姑确实是吾辈中人。 离开菜园,二人驭剑而起。 果成寺四周没有什么城镇,自然也没有火锅店,去村子里吃也不是很合适,所以他们决定去整点熊掌烤来吃,或者烤些虎肉。熊虎这种凶兽自然只有深山里有,刚好赵腊月要去的地方就是深山。 那座山临东的一面尽是绝壁,当初她就是在这里成功破境,然后与柳十岁联手伤了太平真人。 这个时候,弗思剑忽然微微颤动起来。 卓如岁也感应到了一道纯净而锋利至极的青山剑意。 二人向着绝壁下方望去。 那里有一道山溪,溪畔有片树林。 …… …… 当赵腊月与卓如岁在菜园里找泡菜吃的时候,会做泡菜的小荷正在溪边洗脸。 她与柳十岁离开千里风廊已经十余日,眼看着离果成寺已经不远,可以回到带给她最宁静岁月的那间菜园,她的心情也极好。 但就在下一刻,所有的好心情都因为忽然出现的那些人族修行者们破灭了。 “光天化日之下,你这个不老林的狐妖居然敢招摇过市,真是欺我正道无人吗!” 说话的人是位昆仑派的长老,气息幽深至极。 十余名昆仑派弟子站在一处,警惕地看着溪畔。 一位老僧站在溪水上游,神情肃然。 听着那名昆仑派长老的话,小荷的眼里闪过一抹煞意。 柳十岁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看着那些人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那位昆仑派长老叫做陈文,今次带队前来参加果成寺大会,境界极高。 他知道柳十岁的身份,神情漠然说道:“你这时候应该还被关在青山剑狱里,不过青山宗连太平那样的魔头都敢放走,偷偷放走你也自不在话下,但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也不想管,可这名狐妖你也莫要回护,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 小荷柳眉微挑,寒声说道:“你知道我们与青山掌门真人的关系吗!” “你是说井九?堂堂青山宗,居然选个小孩子当掌门,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昆仑派长老陈文盯着柳十岁的眼睛说道:“还有你,你现在身为一茅斋弟子,居然回护这个作恶多端的狐妖,布斋主是怎么教你的?” 听到这句话,柳十岁知道不用再说话了,示意小荷站到身后,望向对方说道:“来吧。” 那些昆仑派弟子们怔住了,片刻后才明白他的意思,觉得好生荒谬,不由笑出声来。 他们看着柳十岁的眼神里满是嘲弄与怜悯,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第二十章青山从来不二 柳十岁在修行界是个很出名的人物,尤其在年轻一代里。 他是天生道种,被青山宗重点培养,打进不老林,灭了云台,中间还顺便杀了洛淮南,回到青山被下剑狱,却又被师长默许离开,成为一茅斋斋主布秋霄的亲传弟子,身兼数家之长,今年更拿了梅会的道战第一,确实很厉害。 但昆仑派长老陈文,按照天南境界划分早在数十年前便已经破海,实力强大至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远胜于他。柳十岁在这种没有任何取胜希望的前提下,如此平静而自信地说出那声来吧,在很多人看来确实是件很荒谬的事情。 这有些像当初井九在青山九峰的千道视线之下走到那把椅子说了声我来吧。 当他说完那句话后,手腕上的剑镯安静的仿佛睡着了——很明显不二剑也完全不看好他。 小荷也是如此,所以明知有些丢脸,也要以最快的速度点破柳十岁与井九的关系。 越境取胜这种事情,往往只存在于传说里,或者井九这种人的身上。 陈文没有发笑,心知柳十岁并非普通人,想要击败对方,而且还能重伤对方,其实很有难度——是的,虽然青山宗与昆仑派的关系向来不好,今日他更是有意想要折辱一番对方,但归根结底,他也不敢真的把柳十岁如何。 小荷说的那句话看似可笑,却真的很有用。 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柳十岁是井九当年的书童。 如果说宰相的门房都能算三品官,那青山掌门的书童可比普通宗派的长老重要多了。 小荷已经退到了树林里面,多年前逃离海州城后,她便再没有出过手,习惯了站在柳十岁的身后。 柳十岁向前踏了一步,鞋底与地面接触的瞬间,便有狂风呼啸而起,卷起青色的落叶,飘舞在天空里。 溪水也自溅散,变成数万颗水滴,如一道漩涡般,围绕着他的身体快速转动。 踏步的同时,他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向着对岸轰了过去。 阴暗的黑烟里夹杂着血般的火焰,从他的拳头喷涌而出,化作一道黑龙,直扑那名昆仑派长老的面门。 这便是血魔教的秘法魔功吗? 感受着那道拳风里的森冷气息,陈文神情微凛,发现这个年轻人比自己推算的还要强些。 他驭起昆仑派的遁法,化作满天清影,轻而易举避开那道黑烟,瞬间来到半空里,反手便是一掌落下。 看似简单寻常的一掌,却遮住了秋阳,化作如山般的阴影,向着地面镇压而去。 不愧是破海境的昆仑派长老,随意出手便有天地之威。 如此惊天动地的一掌,绝不是柳十岁能硬接下来的。 眼看着便要被镇杀,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样笔似的事物,对着天空画了一道,就像是写字一般。 笔过之处,便是一道彩虹。 那道彩虹来得极快,由地面而至数百丈的高空,竟是只用了瞬间,色泽鲜艳,仿佛并非人间之物, 擦的一声轻响,那道彩虹准确地落在了陈文的身上。 他的境界再高,这时候也只能变成笔里甩出来的墨汁,疾速倒退,重重撞到了绝壁上。 恐怖的震动从绝壁传至地面,再传至溪里。 溪水四溅而起,那道依然未散的漩涡变得大了数分,满天青叶如利箭般飞出。 那些昆仑派弟子们纷纷躲避,显得狼狈不堪。 陈文从绝壁里飞了出来,披头散发,脸色苍白,衣衫上隐见血迹,更加狼狈,竟是受了极重的伤。 他盯着柳十岁,眼里满是震惊与愤怒,厉声喝道:“难道是管城笔!这怎么可能!” 管城笔是一茅斋的镇斋之宝,与龙尾砚等其余三件齐名,乃是世间层阶极高的法宝,已经多年未曾现世。 他哪里想到,布秋霄居然会把如此重要的法宝,交给柳十岁这个半途入门的弟子! 柳十岁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服了两颗丹药,抓紧时间恢复真元。他得到管城笔认主的时间不长,境界还是不够,提笔在天地间落了一记,真元便已经消耗殆尽,脸色苍白如纸,再也无法写出第二记。 陈文飘在天空里,长啸一声,一道剑光随啸声而去,瞬间便来到溪畔。 柳十岁左手轻动,剑镯化作不二剑,破空而去。 不二剑与那道剑光在天空里相遇,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鸣响。 一声轻响,柳十岁的左肩上出现一道飞剑,只是这道飞剑被不二剑削断了锋尖,没能穿透过去,鲜血不停淌落。 陈文更惨,胸口出现一个血洞,鲜血从里面不停涌出。 不二剑回到柳十岁身边,明亮至极,秀气短小,却显得那般可怕。 柳十岁伸手抓住肩头的断剑,扔到地上。 那道断剑微微颤动,似乎想要飞起。 啪啪数声碎响。 剑光照亮溪畔。 那道断剑被不二剑斩成了碎片。 天空里的陈文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化雨而落。 “这他妈的又是什么剑!” 与道心相连的飞剑被毁,境界不至于折损,想回复实力却要好些年,陈文又惊又怒,再也无法控制情绪。 这剑又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如此锋利,居然能把自己的仙阶飞剑斩成了碎片! 紧接着,他想到了西海之役后的那件传闻,眼里出现不可思议的神情,说道:“难道这是不二剑?” 作为一名剑修,他自然知道青山的那些传世名剑。 在那些名剑里,不二剑的杀伤力最强,因为它最锋利。 任何剑修发现自己面对的是这种传说级别的名剑,都会发自内心生出敬畏,以及……气急败坏。 有一茅斋的管城笔,居然还有青山宗的不二剑……难怪你敢越境挑战自己! 陈文愤怒至极,踏着遁法,极其凶险地避开紧随而至的那道剑光,来到溪畔,双臂一振。 一道火鹤离开他的双肩,向着柳十岁扑杀而去。 柳十岁脸色苍白,眼底却燃烧着野火,右手一翻,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折扇,向着那道火鹤扇了过去。 清风甚疾,火鹤急剧变小,最后变成青烟,消失无踪,但双方已经在溪畔相遇。剑修最忌讳的便是被对方近身,交手的时候,时刻不忘拉远与对方的距离,但这时候陈文的飞剑已经毁了,身受重伤,必须行此险招。 柳十岁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看着便是你死我活的时刻。 忽然一道宁静而平和的气息出现在溪边。 百余枚念珠无声而至,布成一道屏障,把柳十岁与陈文隔开。 溪流上游的那名老僧宣了声佛号,说道:“二位道友请罢手。” 昆仑派弟子都识得这位老僧,知道对方是通化寺的会元大师,双方也是偶然在这片溪畔相遇。 这位会元大师佛法精深,悲天悯人却又嫉恶如仇,被世人与修行同道敬重。 听到这句话,陈文脸色有些难看,还是停下了脚步。 柳十岁随身携带的至宝太多,就算他能杀死对方,谁知道还要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 柳十岁也召回了不二剑。 就在这个时候,那百余枚念珠忽然动了起来,挡住了陈文所有的退路! 陈文脸色苍白,感到极其强烈的凶险,清啸一声,便要弟子们出手,同时手里握住保命的法宝便准备祭出。 但还是晚了,谁能想到以德行高洁著称的会元大师,明明正准备调解双方的恩怨,却忽然间出手杀人? 百余枚念珠同时爆开! 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溪水蒸腾飞溅,然后被极高的温度灼成青烟! 那声清啸骤然而止! 烟尘落下,溪畔已经没有了陈文的身影,石上与水里到处都是血水,犹自冒着热气。 那位会元大师已经到了数百丈外的绝壁之下,就此消失无踪。 …… …… 溪畔无比安静。 缓缓流淌的溪水冲淡了石上的血,向着下游而去,发出的声音是那样的轻柔,落在人们的耳里,却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昆仑派弟子们的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无助地望向溪谷四周与同伴,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柳十岁也有些茫然。 忽然有几名昆仑派弟子哭了起来,声音很是凄凉。 数道剑光照亮溪谷,那些昆仑派弟子们召出飞剑,对准柳十岁,有些疯狂地喊道:“你们杀了师伯!” 小荷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柳十岁的身边,挥手布出一道屏障,对柳十岁低声说道:“先走。” 先前那一瞬间的茫然源自于善良的天性,但柳十岁很快便醒过神来,在不老林里受到的训练,让他知道绝对不能就这么离开。他伸手把小荷拦在身后,看着那些昆仑派弟子说道:“这应该是不老林的阴谋。” 听着他平静的声音,那些昆仑派弟子冷静了些,想着先前的事情,发现确实太过诡异。 但很明显,有些人不愿意柳十岁如此轻易地破开此局。 “可你也曾经是不老林的人,谁知道是不是你勾结对方来此?如果你真是无辜,为何不先杀了身边这个狐妖?” 一道冷漠的声音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的还有一个人影。 极高的天空里,接近虚境的地方有座大舟的身影若隐若现,正是中州派的云船。 那人就是从云船里跳了下来的。 白千军的人还在空中,强大道法形成的风洞已经袭向溪畔。问道大会之后这些,他一直在云梦山里闭关,境界实力再有提升,出手却还是那样的无情而暴戾,竟是不管不问,便要把柳十岁当场杀死。 柳十岁这时候真元已经耗尽,如何能避得开这道风洞? 没有人注意到,某处绝壁里飘出了一道飞剑。 那道飞剑很奇特,没有什么剑光,剑身远观就是一抹淡淡的灰色,像天空,又像山崖。 就算有人亲眼看到这剑,也很容易以为那就是天空,或者山崖。 而且那道飞剑也没有什么强大的气息,就像是片落叶,在风里有气无力地飘着。 落叶飘进了风洞里,然后悄无声息、却又极其快速地上行,来到天空里。 擦擦数声轻响。 白千军的身上出现了十余道极其细小、却又深刻至极的裂口! 他闷哼一声踏空斜退数百丈,落在溪旁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 风拂树梢。 他随之而起伏,鲜血不停洒出。 他盯着绝壁里的那处,脸色阴沉至极,说道:“卓如岁……你就只敢偷袭吗!” 那道灰色的飞剑有气无力地飘回绝壁前。 卓如岁踏了上去。 他驭剑来到溪上,看着树上的白千军,觉得好生莫名其妙,说道:“不偷袭你也打不过我啊。” 第二十一章吞舟 白千军冷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从树上掠了下来。 他这时候浑身是血,如果还在树梢上站着,未免太过狼狈。 卓如岁也落到了溪畔,只是灰色的飞剑却没有收回去,静悬身侧,准备着随时再出手。 那道飞剑静止下来,露出了真容,剑身淡灰,极为朴实,表面却有着无数道裂纹,看着就像是鱼鳞一般。 此剑名为吞舟,在修行界颇有名气,乃是天光峰品阶最高的飞剑,犹在蓝海之上,而且来历也不一般。 当年卓如岁刚入青山便被柳词真人接到了天光峰闭关,根本没有机会去云行峰寻剑,这剑竟是柳词真人亲自去取的,然后再传给了他。此事当然不合规矩,上德峰很严肃地提出了意见,但柳词真人不止境界高,装聋作哑的本领也很了得,很随意便唬弄过去了。由此可见,柳词真人最疼爱的还是这个关门弟子。 那些昆仑弟子是第一次见到传闻里的吞舟剑,发现这剑并不像传闻里那般杀性十足,看着就像一条无精打采的咸鱼。 但谁敢轻视这道飞剑?就像谁敢轻视成天耷拉着眼皮、看着像是永远睡不醒的卓如岁? 作为青山宗最传奇的年轻天才,卓如岁入青山便开始闭关,一隐便是二十年,出关便胜赵腊月,震撼了整个修行界,只是在云梦问道里输给井九后,他的声势便弱了不少,这几年又颇为低调,修行界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青天鉴幻境里,那个像疯子一样嗜杀的黑衣人。直到此时,那些昆仑派弟子才想起来,他始终都是年轻一代里的最强者。 白千军不是普通修行者,而是中州派重点培养的下一代天才弟子,结果却是这般凄惨的、而且是再次、再三地败在他的剑下,竟是没有任何胜机,他究竟强到了什么程度? 可现在的修行界终究还是前代强者们的天下。 溪水忽然变得绝对静止,不再流淌,伴着呼啸的狂风,树叶簌簌而落,随之落下的是几道身影。 中州派长老越千门带着数名弟子来到了场间,释放出极其强大的威压。 昆仑派弟子们觉得好生难受,赶紧躬身行礼,然后避得远了些。 越千门面无表情看了卓如岁一眼,然后望向柳十岁,接着视线落在树林旁的小荷身上,杀意一隐而逝。 赵腊月站在那棵树下,站在小荷的身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越千门是炼虚境的大强者,青山峰主里也只有方景天与广元真人能稳胜他半筹,青山的年轻一代再如何天才,也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然而看着眼前的画面,他还是感觉到了压力,生出了很多感慨。 压力并非源自此时而是未来,感慨则是源自于遗憾与对自家宗派的失望。 三个天生道种就这么站在这里。 他们都是青山的。 青山宗的下一代真是强的不像话,再过百余年,只怕青山又要多出三个破海巅峰。 柳十岁就罢了,可卓如岁从生下来便被很多宗派关注着,赵腊月更是朝歌城里的人,当初怎么就没能抢过来? 再看自家宗派呢?洛淮南那么早就死了,白千军心性不佳,难成大道,童颜……难道就指望早儿一个人? 越千门把这些念头尽数化去,指着溪畔的石头,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溪水此时已经尽数静止,石上的血迹没有再次变淡,仿佛凝固了一般。 卓如岁附议道:“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越千门不想理他,望向树下的赵腊月说道:“此事与柳十岁有关,你们认吗?还是要我去找布斋主?” 如果青山宗还承认柳十岁是青山弟子,那这件事情当然要青山宗担起来,如果不然,便是一茅斋的问题。 赵腊月说道:“找我们也行。” 柳十岁想解释一下先前的情形,越千门却理都不理他,依然看着赵腊月说道:“我要带他离开问话。” 越千门的境界实力远胜赵腊月,在宗派里的地位与辈份与赵腊月却是平齐的,在他看来这种事情自然只能与她说。 赵腊月说道:“别想。” 话越简洁,便越强硬。 越千门微微挑眉,那些依然处于震惊恐惧里的昆仑派弟子们则更加茫然了。 赵腊月三人就算是天生道种,但境界依然不够高,炼虚境的大强者可以弹指而灭,她为何如此强硬? 越千门的视线落在了赵腊月的怀里。 树冠的阴影落在她的身上,这时候人们才看到,原来她一直抱着只白猫。 那只白猫打了个呵欠,慢悠悠地醒了过来。 青山宗很多弟子都不知道四大镇守是谁,中州派的长老们却是清楚的狠。 “原来白鬼大人也来了。” 越千门的脸色变得凝重了些,却依然没有任何惧意,说道:“但这是白真人的意思。” 白真人这时候就在天空里,在那艘云船里。 赵腊月不担心,因为阿大没有继续装睡,说明它心里有底。 果然,远处有悠扬的钟声传来。 溪畔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与暗杀,终究还是惊动了果成寺。 紧接着,天空里响起了一道极其清亮的钟声。 与果成寺的钟声响起来,这道钟声要小很多,穿透力却更强,不知道是南屏钟还是别的什么法宝。 那是归去的讯号。 越千门没有再说什么,带着那些昆仑弟子一道离开,走的极其干脆。 但谁都知道,中州派肯定不会就此罢休,数日后的梅会上必然会再生事端。 溪水恢复了生命,重新向着下游流淌而去,发出淙淙的水声。 小荷走到柳十岁身边,看着石上的那些血迹渐渐被水洗去,忽然觉得溪上的风有些寒冷刺骨,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而且里面有着她很熟悉的味道,这让她很恐惧。 “师姑。”柳十岁对着赵腊月认真行礼。 现在的青山,他最服的当然是公子,接着便是赵腊月。 赵腊月是他在南松亭时的偶像,也是后来桂云城里的同行者。 “师兄……” 柳十岁对卓如岁行了一礼,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青天鉴幻境一别,已经是好几年,虽然在幻境里,他们在楚国皇宫见过很多次,算得上相熟,但那毕竟是在别处。 “这剑真好看。” 他看着那把吞舟剑,说道:“看着就像那个瓷器,什么窑来着,我忘了……” 小荷在旁边低声提醒道:“子窑。” “是了,就是子窑。” 柳十岁说话做事都很真挚,容易令人信服,让人愿意亲近。卓如岁听着这话却微生恼意,心想这上面有很多裂纹是那年被宇宙峰斩出来的,而且你手腕上那个剑镯是什么来着,有本事你跟我换? 现在的朝天大陆,不二剑与初子剑是品阶最高的两道飞剑,哪里有人肯换,就算柳十岁肯……他也舍不得。 吞舟这个名字更好听,也更符合他的性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卓如岁问道。 柳十岁说道:“过来帮忙啊。” 一个人问的莫名其妙。 一个人回答的理所当然。 今次果成寺的梅会,与过往朝歌城里那些年轻修行者较量切磋的梅会不同,更接近于六百年前那场梅会。 六百年前那场梅会时,人族面临着极大的危险,今次的重要性当然远远不及当时,但也极其重要。 中州派与青山宗这两大正道领袖,如果真的撕破脸,朝天大陆真的会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这种时刻,柳十岁当然要过来,更何况现在公子是青山掌门。 “又不是打群架,人多没用,而且到时候你总不能拿着一茅斋的镇斋之宝来帮青山出头吧?” 卓如岁想着青山宗面临的压力,早就没有困意,叹道:“终究还是要看掌门师叔怎么想。” 春天时的那场梅会上,中州派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却坚定,一定要减去青山宗的份额,哪怕只是象征意义上的。 柳十岁说道:“只怕公子懒得想这种事情。” 老实人一般说的都是实话。 赵腊月知道井九确实就是这种性情,但既然他派童颜去了冥界,想来应该有所准备,说道:“回去再说。” …… …… 快要抵达果成寺时,小荷看到了已经荒废的菜园,想着在这里的那些年平静生活,她不禁有些难过。 她现在不能留在菜园,因为寺外不安全,谁也不知道中州派和那些正道宗派会做什么,柳十岁也没办法把她带到一茅斋那边,在风廊外开客栈与在一处终究是两种概念,所以他还是只能把她带到井九那里去。 静园还是那样安静,顾清已经被果成寺的钟声唤醒。 这些年神末峰与柳十岁保持联系,就是他与小荷之间的通信,包括菜园与客栈这些事情也都是他亲手安排。但他没有与小荷寒喧,对柳十岁说道:“师父还在里面,稍等片刻。” 柳十岁才知道井九在与禅子论道,心想公子真是了不起。 顾清注意到了小荷苍白的脸色,想着先前的钟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柳十岁把先前溪畔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老林的余孽已经安静了这么多年,为何今次会忽然跳出来?” 西王孙的云台被毁之后,不老林看似覆灭,实则真正的根基并没有被动摇,当初在果成寺一役便是证明。 在那之前,谁能想到果成寺的律堂首席渡海僧,居然会是不老林的恶人? 像渡海僧这样的人物,必然在各宗派与朝廷里还有不少。 比如今天忽然出手杀死昆仑派长老陈文的那位会元大师。 “他应该是一直跟着我们,从风廊到了这里,终于寻找到了机会。” 柳十岁在不老林里生活了很多年,整理过无数卷宗,很熟悉对方的行事风格。 那位会元大师自然不是想杀死柳十岁,不然柳十岁与小荷早就死了,那他要的机会是什么? 小荷想着那个去摘荷花的人,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静园里变得异常安静,因为所有人都想到了那个人。 太平真人究竟想做什么? 难道他要挑着青山宗与中州、与昆仑、与北边所有宗派打一场?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秋风吹着落叶在庭院间行走着,渐渐在石塔四周堆厚。 阿大走到落叶堆上趴下,卷成一团。 远方的天空出现一道巨大的阴影,那是中州派的云船,给这个世界与这些年轻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卓如岁看着那边,忽然说道:“那就打。” 红日在海上涂出美丽的晚霞,渐渐掩去了云船的身影,仿佛把它吞了进去一般。 第二十二章叶子 中州派的云船没有停在果成寺附近,直接去了东海之上,悬于天空之中,与落日争晖。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生出万丈豪情,说出了那三个字。 柳十岁感觉到了热血,但习惯性地保持着沉默。 赵腊月很平静,心想真要打打便是了。 顾清也没说话,心想怎么才能打得过呢? 卓如岁回首望向他们,说道:“你们就不能配合着说几句掷地有声的话?” 这时候井九的声音在静园后方响起:“进来。” 众人进了静园后的禅室,发现禅子不知道何时已经走了。 井九的眉间略有倦意,不管是解决烟消云散阵的问题,还是猜测太平与莲花之间的关系,都需要消耗极大的心神。 顾清把溪畔发生的事情又说了一遍,也说出了众人的猜测。 卓如岁说道:“太平祖师究竟想做什么,还是像当年那样,想让大陆混乱,从而让凡人死绝?” “是自保。”井九说道:“他现在处于最虚弱的时刻,修行界越混乱,他就越安全。” 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这句话,包括知道太平真人摘了荷花的赵腊月、柳十岁与小荷。 井九没有把自己的推论全部说出来。 他望向柳十岁微黑的脸,心想师兄你还是没有放弃让这孩子变成下一个你吗? 柳十岁见他望向自己,赶紧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说道:“恭喜公子。” 小荷早就已经跟着跪了下去。 赵腊月是神末峰主,不用跪。 顾清无所谓,随便跪。 卓如岁有些无奈,慢吞吞地跪倒地板上,但没有磕头。 井九知道柳十岁肯定要磕这几个头,平静受了,说道:“好了,走吧,她留在这里。” 柳十岁现在是一茅斋书生,自然要回一茅斋那里。 他明白公子的意思,更了解公子的性情,便准备离开,忽然想着一件事情,问道:“公子,我做的那把椅子怎么样?” 井九说道:“还行。” 得了这个评价,柳十岁满意而开心地走了。 这对主仆相处的情境,卓如岁在青天鉴幻境里见得最多,但直到现在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就像另外那件事。 他看着向静园外走去的柳十岁,摇头说道:“看他穿这身文士服真有些不习惯,怎么感觉都还像是个种田的。” 井九说道:“十岁种田很好,我也是他教的。” 不止卓如岁,就连赵腊月与顾清都有些不理解,你学种田做什么? 想不明白便不去想,顾清想着东海天空里的那艘云船以及很快便要开始的大会,问道:“师父,接下来真要打吗?” 井九说道:“打,也不是现在。” 任谁都看得出来,现在的青山宗在最强战力上与中州派有着明显的差距,所以像昆仑派这些北方宗派才会显得越来越放肆,居然连柳十岁都敢动。 柳词真人离开之后的空缺,短时间里无人能够代替,井九能够坐上掌门的位置,却无法补上这一环。 顾清有些意外,说道:“那这次先让一让?” 井九望向静园外,知道对方来了,说道:“如果要让,我何必亲自来?” 有人求见。 中州派白早。 听到大常僧的声音,卓如岁、顾清很自然地与井九告辞,向静园外走去。 片刻后,赵腊月背着双手走了出来,看着塔下落叶堆里的阿大,想把它抱走,却没有这样做。阿大看着她的背影,准备跟上去,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重新盘了回去,与落叶堆融在了一处,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 …… 白早站在庭院里。 井九坐在廊下。 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气氛在庭院里,很淡却很清楚,可能是陌生感,但又并非全然如此。 在西海时,二人曾经远远对视过一眼,除此之外,真的已经是很久没见。 时间可以冲淡很多事情,比如雪原六年,仿佛已是前世。 井九很平静,没有感伤,甚至连感慨都不多。 这是修道者必然会经历的事情。 只是漫长的修道岁月有时候会让很多事情变淡,有的时候会让很多事情变浓,这大概便是水与酒的区别。 雪原六年白早都在沉睡,但她却总觉得自己一直记得那些夜晚,那些火光,还有那个背影。 她静静地看着井九,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什么。 自然不是等井九先说话,那种小儿女的赌气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而且她知道那些对井九没有任何用处。 等的是暮色更浓,等的是秋风再起。 簌簌声响里,落叶随风飘落,被夕阳照成艳红的颜色,如火亦如花,如雨般落在她的身上。 这画面真好看。 井九生出欣赏的神情。 美的画面以及聪明的人,是他在这个世界不多的兴趣。 她还记得朝歌城井宅里的那棵海棠树,还记得他喜欢看海棠花落在她身上。 现在她也确认井九还记得那些,那便够了,轻轻提起裙摆,走到了廊下,坐在了他对面的地板上。 白色的缎带如吸了雨水的云般,垂落在她的身侧。 井九还是没有说话。 白早往前移了两步,双手隔着缎带,落在地面上,身体微微前倾。 当时秦国小公主就是这样的。 但现在井九不是那个无法拒绝的楚国小皇子,自然不会让她再扑进自己的怀里。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住她的眉心,让她的身体停在了半空中。 时间在这里停止。 阿大藏在庭院的落叶堆里,看着这幕画面,心想别说,还挺好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白早坐了回去,抑住羞意说道:“想抱抱。” 井九说道:“要打了。” 白早说道:“就是因为要打了呀。” 井九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白早从裙摆上摘下一片金黄的落叶,轻轻放在他的手里。 庭院的落叶堆里,阿大的眼神变得有些幽冷。 白早看着他的脸,轻声说道:“当初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不凡。” 井九说道:“很多人都这样,看习惯了就好。” 比如现在神末峰上的人、猫与蝉,再不会因为看到他的脸便大惊小怪、失魂落魄、走火入魔。 白早微笑说道:“可是你带给世间的惊奇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你怎么就能……成了掌门了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确实是在笑,那是真心替井九感到骄傲与高兴,但笑的最深处,却有一抹极清楚的遗憾,甚至可以说是难过。 如果还是以前那种情形,就算井九是青山重点培养的天才弟子,总还是会有可能,可井九做了青山掌门,便再无可能。 因为她会是下一代的中州掌门。 白早起身准备离开,在这之前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童颜师兄应该是在青山,麻烦你了。” 中州派怎么可能放过童颜,这几年里不知道花了多少精力在寻他,却是遍寻不着。 她与童颜情同兄妹,知道他当时的想法,自然猜到他最有可能去哪里。 井九说道:“他不在青山。” 白早知道他没有必要骗自己,有些意外,心想那师兄去了哪里? 井九忽然说道:“在某些关键的时刻,你自己要小心。” 白早沉默了会儿,说道:“能清楚些吗?” 井九说道:“不能,因为我还没有算清楚。” 若有所明,但不明所以。 白早明白他的意思,就此离开。 井九拿起那片金黄色的树叶,举到眼前看了看。 世间无法找到两片相同的叶子,无论是叶柄的形状还是叶脉的走向。 而且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珍藏哪片叶子。 生于柳梢头,落于黄昏后。 叶子,是叶子自己。 落叶堆里,阿大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放开了那片树叶。 金黄色的树叶没有碎,悠悠地飘到塔前,落在落叶堆上,刚好盖住了阿大的眼睛。 …… …… 井九没有撒谎,童颜确实不在青山。 他在冥界。 这里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烧枯叶的味道,那应该来自冥河。 冥河看着像是岩浆形成的地底河流,却并非完全一样,他曾经亲眼看过,有铺满了鲜花的尸船在上面行走。 这个世界只有黑白以及火三种颜色,无论是山川还是原野都是如此,看着极其枯燥单调。 暗沉的天空里有火河在流转,仿佛随时会落下,给人一种恐怖而压抑的感觉。 对人族来说,没有阳光的地底是最贫瘠的世界,对人族修行者来说,没有天地灵气的此间是无法忍受的地狱。 如果在这里停留时间过长,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会真元流散而死。 童颜不知道自己要在冥界多久,脸色有些苍白。 黑白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一抹极其醒目的亮蓝色与几道黑影。 那是冥师与他的弟子们。 童颜注意到那些弟子里有一个很小的孩子。 冥界民众都很矮小,或者说袖珍,那个孩子则要更小,生着柔顺的黑发,眉眼秀气,额前的刘海仿佛一片叶子,分不清楚男女,看着就像是个好看的傀儡。 冥师对那个小孩子的态度却很恭敬,说道:“殿下,这便是上界来的使者。” 那个小孩子掀开刘海,看着童颜一眼,眼里满是好奇,说道:“使者辛苦了。” 说完这句话,那个小孩子便被冥师的弟子们带回地面,仿佛只是专门来与童颜见上一面。 童颜猜到了那个小孩子的身份,只有沉默不语。 冥师说道:“这便是下一任的冥皇,你觉得井九……掌门真人可会喜欢这个孩子?”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把头发剪短,他可能更喜欢些。” 冥师微笑说道:“虽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感觉很有道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冥界天空的那边忽然变得明亮起来,照出一条若隐若现、并不稳定的通道。 在那条通道里,一道带着极强威压的身影正在高速上行,看着就像一道闪电。 那里已经在深渊的上方,通往朝天大陆。 冥师望着那处,说道:“这是十二祭司,心很野,血很正,我处理起来很麻烦。” 童颜说道:“他会死。” 冥师说道:“谢谢。” 第二十三章青山来人 看着消失在极遥远夜空里的那道身影,冥师忽然生出很多感慨,说道:“在我们这里,这叫做飞天。” 朝天大陆与冥界之间曾经有很多通道,但能够穿过深渊、进入那些通道、抵达大陆表面的,只能是本就生活在通道里的一些生物以及最弱小的阴灵。 那些弱小的阴灵就算去了大陆,除了能让人类生几场病、吓死几个胆小的人,没有任何用处。 如果冥界的强者想要凭借自身的实力去往朝天大陆,会面临极其困难的阻碍,难度与人族的修行者飞升也相差无几。 东海畔的通天井名称便是由此而来。 直到后来冥界的强者越来越多,那些通道越来越坚固,通往大陆才变得容易了很多。 那也正是人族与冥部关系最为紧张,战争最多的时间段。 在那段岁月里,自然也有不少人族强者穿过通道来到冥界,直接摧毁冥界的所有希望。 冥师说道:“那些来到我们这里的人族强者,我们称之为域外天魔。” 人族与冥界的战争早已停止,童颜没有这方面的感慨,问道:“现在这样的隐秘通道还有很多吗?” 冥师不会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柳词真人那一剑,让地脉发生了一些改变,有些古时候的通道重新显露出来。” 童颜知道他的这句话不尽不实,也不点破,说道:“我必须确认那些通道的出口位置不会有问题。” 冥师说道:“我们首先应该确认,那些祭司是不是真的有勇气吃下你的诱饵往上界去,像十二祭司野心如此之强的不多。” 童颜说道:“你看过我的方案,你觉得是否可行?” 冥师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不是知道你与掌门真人的关系,连我都会以为,你是真想帮大祭司夺到冥皇之玺。” 能让那些冥界祭司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朝天大陆,只有冥皇之玺这种事物才有足够的吸引力。 当然,在最开始的时候冥皇之玺不可能是直接目标,那些诱饵只是与冥皇之玺相关的情报以及前期准备。 童颜设计的那个局,有着非常宏大的局面,又有着无比完备的细节,如果冥界的祭司们照着去做,还真有可能看到冥皇之玺。 问题在于这个局从开始就是假的。 童颜要做的事情,便是诱使大祭司那边的人,在确定的时间,在确定的地点出现在朝天大陆。 冥师负责确定人选,帮助他做局。 至于那些祭司们在朝天大陆出现之后的事情,自然便是井九的问题了。 童颜说道:“如果那些祭司继续犹豫,我想与大祭司见一面。” 冥师半透明的脸上闪过极诡异的光线,说道:“你想死吗?” 童颜看着他的脸,说道:“我现在终于相信那个传闻了……你确实是太平真人的弟子。” 冥师说道:“是学生。” 童颜说道:“我是中州派弟子,只要大祭司不知道我离开了中州,见一面无妨,但首先要确定这一点。” 冥师说道:“我的人一直盯着他,他的魂火出了些问题,在冥河里洗身,没有与白真人联系过。” 童颜忽然问道:“在这里想与上界联系确实很难,那你是怎么与井九联系的?” 冥师说道:“掌门真人如此信任你,你就不要问太多了。” …… …… 果成寺起风了,这次不是肃杀的秋风,而是来自海上略显咸湿的风。 中州派的云船缓缓启动,向着墨丘而来,这便是梅会即将开始的讯号。 一茅斋、宝通禅院,东易道、大泽、镜宗、悬铃宗……但凡有资格参加梅会的宗派,前些天已经陆续抵达了果成寺。 寒号鸟自西北而来,昆仑掌门何渭知道师弟惨死的消息,带着怒意赶到了此间。 来自水月庵的青帘小轿,安静地停在某间禅室之前。 比起春天的那场梅会以及前些年的各次梅会,今次参与的宗派数量不多,但层级明显要高出很多。因为谁都知道这次的梅会极为重要,青山宗与中州派这两大正道领袖,眼看便要从对峙的状态走向更危险的状态。 为了整个朝天大陆,各宗派肯定想要劝解一下双方,如果劝不动,双方无法达成和解,那么便要站队。 果成寺没有酒水,也没有太多山水可看,各宗派的修道者们聚在一起,说的还是最近的这些事。 “会元大师是通化寺的太上长老,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那里?难道他真是不老林的人?不老林居然隐藏的如此之深?通化寺那边有什么说法?” “通化寺的住持三天前便已经赶到了东海畔,求见白真人,云船那边没有回应。” “但此事终究与柳十岁脱不了干系,难道就没有人去问?” “当时越千门长老便想把柳十岁带走,却被青山宗的人拦下来了。” “那几年青山宗一下就收了三个天生道种,想着便觉得匪夷所思,年轻一代便属他家最强,也不知道童颜闭关何时才能出来。” “说到年轻……现在的青山掌门才是真年轻。” 听到某个宗派长老的话,场间的气氛顿时发生了变化,有些人沉默地离开了,明显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在背后议论井九,有些人的议论则是变得更加热烈。 井九如此年轻居然便做了掌门,这是修行界历史上极少见的事情,而且青山宗可不是寻常宗派。 “现在看来青山宗势头不如中州,但未来只怕还是青山的。不过越是如此,青山这时候就应该更低调些,以待日后。” “不错,若是想避免正面冲突,只怕这次青山宗要先让一让。” “青山宗本就没道理,为何不让?这些年来,各家宗派为了镇压通道,消耗了多少符纸晶石法宝,青山宗又杀了几个冥界妖人?” “那是青山宗不想杀吗?实在是现在没有什么冥界妖人可杀啊,想当年青山宗可是死了多少位道友?” “就是这个意思,既然已经没有冥界妖人可杀,青山宗又无通道可镇,凭什么还要按六百年前那么分?你没做事,凭啥要拿东西,而且还拿的是大头!就算是凡人分家也没这个道理不是?” 随着白云流散,巨舟再次飞起,中州派众人已经进了大殿。 修道者们看得很清楚,除了白早、白千军等年轻弟子,中州派这次竟是来了越千门等三位谷主,均是炼虚境的大强者。 至于最前方那位仿佛浑身笼罩着云雾、根本无法看穿的……自然便是传闻里的白真人。 如此大的阵势,青山宗该怎么应对? 广元真人必然要到场,方景天只怕也要提前出关,那还得元骑鲸前来亲自坐镇,才能与对方抗衡。 忽有钟声响起,袅袅而散,就如塔林里的青烟。 果成寺变得很安静,各宗派修行者们不再议论,望向塔林那边,发现有几人从那边走了出来。 赵腊月抱着白猫走在前面。 顾清抱着一把用布层层缚住、透着清寂意味的剑。 卓如岁抱着自己。 井九在后面。 青山就来了这么几个人。 …… …… 第二十四章大人物 青山的人很好认,因为他们是最后到的,而且真的很好认。 那个寻常清秀、气息清静、怀里的剑更加清静的男子,自然便是未来的帝师顾清。 那个耷拉着眼皮,抱着自己便要睡着的男子,自然便是柳词真人的关门的弟子卓如岁。 那个梳着小辫、鬓间黑丝轻飘、眼瞳黑白分明,明亮照人的女子,自然便是赵腊月。 那个世上无双的白衣男子,当然就是井九。 无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不管是冥界的强者飞天,还是朝天大陆的修行者飞升,都是一个飞字,但只有他算得上是一飞冲天。 修道数十载,便成了青山宗的掌门,朝天大陆地位最高的人,这在修行界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 人们纷纷行礼,内心里的的情绪却很复杂,有很多好奇,有很多不服与不忿,还有些轻蔑与嘲弄。 井九嗯了一声,又与认识的几名少女点了点头,便走进了殿里。 各宗派修行者随之进入大殿里,今次的梅会便正式开始了。 幽暗的大殿里,已经准备好了很多座椅。白真人坐在左边的第一个座椅里,接着是一茅斋的布秋霄,再接着是其余三位中州派的谷主,后面才是昆仑派的何渭以及别的那些宗派。 井九自然坐在右边的第一个座椅里,接着是赵腊月,然后是大泽、悬铃宗、镜宗等宗派的代表。 双方的阵营非常清楚,对峙的感觉更加清楚。只是谁也不知道现在一茅斋到底是什么态度,看着静静站在布秋霄身后的柳十岁与奚一云,很多修行者越发觉得奇怪,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除了这两排座椅,还有些特殊的座位。 禅子坐在最上首,盘着腿坐在椅子里,就像东易道那边的人们一样盘在炕上,看着有些不雅。水月庵的青帘小轿静静停在后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代表朝廷前来的和国公与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坐在禅子身边。 张遗爱的脸色很难看,镇魔狱事变后,他与中州派决裂,这两年受到了朝中诸公的攻讦,压力极大。 何渭的脸色也很难看,自然不是因为从昆仑山连夜赶来、长途奔波的原因。 他盯着井九,视线就没有移开过。 井九没有理他,静静看着对面的白真人。 只有十余丈的距离,他依然看不透那层云雾。 看不到真实,说明她这些年的境界更加圆融,而他的境界还是太低。 禅子始终没有说话,大殿里保持着安静,气氛越来越诡异,人们越来越不安,下意识里望向各处,想要放松一下。 就这样一看,人们忽然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中州派这边,白真人是成名已久的大物,越千门等三名谷主还有何渭等人神念内敛,毫无老态,但自然看得出岁月的痕迹。青山宗那边,不管井九、赵腊月以及站在他们身后的卓如岁与顾清却都是真正的年轻人,别家也是如此。 比如悬铃宗的瑟瑟、水月庵的甄桃、镜宗的雀娘…… 三位少女在这充满着幽暗、紧张气氛的大殿里,是那样的显眼。 修行就是修岁月,岁月越深境界越高,这三家宗派的师长到底是怎么想的?青山宗又是怎么想的? “那就开始吧。” 禅子像是忽然才想起来这件事情,抬起头来说道。 众人都以为最先说话的会是中州派又或者是代表神皇陛下的和国公,却没想到昆仑派掌门何渭先站了出来。 他起身盯着井九说道:“前些天,我派长老陈文惨死在贵派弟子手下,还想请井掌门给个解释。” 井九自然不会解释,不是因为何渭没有这个资格,也不是他想装腔作势,而是知道青山不用说话。 事情牵涉到柳十岁,以一茅斋的行事风格怎么可能不管。 “如果何掌门您说的是我这位学生,那还请慎言。” 布秋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对何渭说道:“害死陈文道友的是通化寺的会元大师,并非旁人。” 何渭既然要问罪,自然知道对方会如此说,冷笑说道:“就算亲自出手的是会元,他是不老林的恶贼,那难道柳十岁就能洗清自己的嫌疑?陈文师弟为何会在那道绝壁下与柳十岁发生冲突?大家都清楚,就是因为那只不老林的狐妖!那只狐妖在不老林里作恶多端,双手满是鲜血,就因为弃暗投明这四个字便轻轻巧巧地洗干净了吗?当年青山宗把她逐出青山,把柳十岁关进剑狱,便说明柳词真人也不相信这两个人!”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清楚。昆仑派怀疑柳十岁依然与不老林有来往,在绝壁下与会元大师联合设伏,杀死了那名昆仑派长老。在某些人看来,这种推论很有道理,因为应小荷一直都跟在柳十岁的身边,而她本就不干净。 布秋霄沉声说道:“我这学生乃是世间少有的君子,如此无端猜忖之语,请何掌门不要再说。” 何渭声音微寒说道:“那难道我师弟就这么死了?” 布秋霄平静心神,说道:“此事确实有些古怪,仔细查看便是,何掌门还请节哀。” 何渭微嘲说道:“指望你们查?还是青山宗?” 布秋霄的脸上闪过一抹怒意,说道:“那何掌门有何提议?” 何渭神情漠然说道:“相信斋主应该相信白真人的德行与中州派的行事,何妨让云梦山查一查?” 布秋霄脸上怒意更盛,赵腊月都抬起了头来,卓如岁更是挑起了眉,就准备开口骂了。井九没什么反应,在心里想着,师兄果然是算到了这一点,如果昆仑派真的坚持要问罪柳十岁,一茅斋与中州派只会越走越远。 何渭的提议等于是直接把中州派拉了进来,请白真人出面主持公道的意思。在他与很多人看来,一茅斋所谓保持中立,事实上导致了景尧得到了太子之位,得罪中州派极深,中州派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至于青山宗与一茅斋接下来的反应,会不会导致双方矛盾激化……今次果成寺大会,中州派不就是要逼着青山宗退让吗? 禅子没有说话,张遗爱看着井九的反应,也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卓如岁盯着对面的三个中州派谷主,心想我谁也打不过啊。 赵腊月看着仿佛被云雾遮住的白真人,心想现在的他就算加上猫也打不过她啊。 顾清抱着宇宙锋,看着低调站在后面的白早,想从她的眉眼间确认中州派的想法,发现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现在就等着白真人发话了,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这件事情就到这里。” 白真人淡然的声音响了起来。 听到这句话,大殿里变得更加安静。 一只黑色的小野猫不知从哪里溜了进来,感受到场间气氛的可怕,吓得转身逃了出去。 阿大在赵腊月怀里转头望了过去,心想前些年我在的时候,为何没有见过你? 听到这个意外的答案,何渭站在原地,沉默了会儿,仿佛瞬间变老了很多。 片刻后,他缓缓坐回椅中,直到最后都再没有开口说话。 …… …… (这两天确实写的少了点,明天甚至可能要断更,如果断,会在白天报告,我也不想,实在是没有时间啊……七十二来了,我要陪这个胖子吃饭喝酒聊天逛景区什么的,都怪他~) 第二十五章弱者不得已而为之? 阿大趴在赵腊月的怀里,看着那只黑色的小野猫跑到了远处。 很多人的视线也随之而去,然后渐渐上移,落在远山之间。 没有人看何渭一眼,因为怜悯,不想让他太过窘迫。 先前殿里的气氛是紧张的,现在则是压抑而尴尬的。 堂堂昆仑掌门,为给师弟报仇不惜同时得罪一茅斋与青山宗,却因为白真人的一句话便只能放弃。 这就是朝天大陆最强者的威严?可是白真人这样做,难道不怕像昆仑派这样的盟友从此离心? 秋风从远山处来,在安静的殿里飘着,带来了一阵凉意。 修行的目的是长生,为了修行却要把时间拿出来看这样的戏。 很多人都生出了厌倦的意味,觉得自己这时候不应该在果成寺里,应该回到山里闭关修行。 …… …… 冥界没有春夏秋冬四季,只有明暗两期,按照天火与冥河的涨落而分,在这里自然没有什么萧瑟秋风。都城在一座极其巨大的黑石山间,十余里外的断崖处,有着几间看似很寻常的草屋,上面铺着的金色树叶却是那样的富丽堂皇。 这里是冥师大弟子的魂居,自然不需要什么强者看守。 对冥部民众来说,冥师大弟子如神明一般,根本不敢靠近,只敢跪在断崖下不停叩首祈福。看着崖下如蝼蚁般的冥部民众,童颜想到墨丘官道两侧那些求果成寺医治的病人,苍白的脸上出现一抹难以捉摸的情绪。 天火渐暗,冥河渐静,地底世界迎来了与白昼区别并不大的夜晚。 童颜收回视线,走进一间草屋里,幽暗的房间被金色的树叶与晶石照的非常明亮,与屋外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 一个小孩子坐在桌前写字,额前如叶般的黑发轻轻飘着,握着笔的手却稳定如石。 纸上的那些字迹也非常清楚,甚至可以称得上俊美。 童颜有些意外,这个小孩子是皇族失散在外的血脉,被冥师前几年带回来的,为何会精通人族的语言与文字?就算是冥师认真教了他几年,但如此短的时间便能掌握到这种程度,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直到现在,童颜也不知道这位未来的冥皇真实姓名,冥师让他喊这个小孩子阿飘就好。 阿飘是一个很有趣的名字。 在朝天大陆的古语里,这个词的意思是鬼。 童颜看着阿飘写字的模样,感觉到好像有谁在棋盘的对面落下了一颗棋子。 他最喜欢下棋,只是不喜欢与井九下棋,于是他在阿飘的对面坐了下来。 阿飘放下手里的笔,静静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因果不是禅宗的一家之言,而是时间的方向。” 童颜拿起那枝笔在二人之间的空中画了道并不存在的线,说道:“时间的方向是一条有起始,没有终点的线。” 阿飘想了想,说道:“如果是圆呢?” 童颜说道:“如果能够前后相连,那会出现很多有趣的事,但就我们的经验而言,这条线是无法连起来的。” 阿飘说道:“所以因果不可破?” “至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行,飞升者也不行,无人能超脱因果,最多只能了断因果。” 童颜说道:“如果掌门真人同意,你就会是下一任的冥皇,那么你究竟要带领这个世界走向何处呢?” 阿飘说道:“这几年里我看过很多典籍,我们的祖先最先想的都是自保,不被你们这些域外天魔灭族,后来则是生出很多不甘,想要分享地面的阳光和雨露,想要得到那些肥沃的、能够出产很多粮食的土地,我吃过水稻,那个确实要好吃很多。” 童颜说道:“这是很自然、很容易理解的想法,但我想这应该不是掌门真人能接受的答案。” 阿飘认真说道:“阳光雨露可能是好的,但是与我们的功法不合适,甚至与血脉都有冲突,我族在地底生活着千万年,与这里早已合为一体,根本无法分开,何必一定要出去呢?只是这里确实太苦,或者你们愿意展现自己的慷慨?” 童颜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还有那些时隐时现的光线,竟看不出来这个小孩子是在撒谎,又或者是真这般想。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不适合我,于是我不要。 这道理很好理解,却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听说人族那个太子现在也有位老师,也是青山仙师?” 阿飘忽然笑了起来,问道:“这么说起来,我与他还真有些像。” 童颜说道:“为何这样说?” 阿飘睁大眼睛,显得有些天真,问道:“你不也是青山仙师吗?” 童颜说道:“应该算是。” 阿飘眼里的天真神情忽然变成狡黠与恶意,压低声音说道:“可我知道你是中州派的童颜呢。” 童颜平静说道:“不用与我说这些,因为我不是你的因果。” 阿飘好奇问道:“那会是谁?” 童颜说道:“如果没有意外,你会成为掌门真人的学生。” 阿飘有些意外,说道:“他会入冥?” 童颜看了他一眼,说道:“当然是你上去。” 说完这句话,他走出草屋,来到崖畔的那棵树下。 那棵大树不知是什么品种,在没有阳光的冥界依然生得极为茂密,在灰暗的世界里就像是一团显眼的大墨块。 冥师站在树下,宝蓝色的衣衫就像是墨块里的一个色斑。 “如此重要的事情,也不愿意亲自下来看一眼,他到底是怕死还是懒?” “两者皆有。” 童颜顺着冥师的视线望向远方的天空。 极遥远的一条通道被照亮,一道身影伴着闪电疾飞而上。 冥师说道:“又去了一个,看来他们是真的信了。” 童颜说道:“我建议你不要在阿飘的身上动手脚,掌门真人不喜欢麻烦。” 冥师平静说道:“殿下是冥界的未来,我哪里敢做什么。” …… …… 黑色的小野猫悄悄回到了殿外,总觉得里面有道气息吸引着自己。 它的视线穿过门缝,看到了一只长毛白猫,很雍容贵气地躺在一个姑娘的怀里。 那个姑娘的气息有些清冷,让它有些害怕,不知与她正在看着的另一个姑娘有没有关系。 那个姑娘正在轻声说着什么。 什么是符纸?什么是晶石?东易道的药草听着就不好吃,妖丹应该不错。 小野猫听不懂那个姑娘的话,只知道这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很美,神情很柔弱,声音却很平静温和,听着很舒服。 殿里的人们也是这样想的。 无数道视线落在白早的身上,带着欣赏的意味。 听着她用平静的声音地讲述着中州派的要求,秋风仿佛都变得轻柔了很多,落叶的条理都是那样的清晰。 她气息深静,明显是元婴即将大成的征兆,想必二十年后便有可能化神。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她先天不足,很多人都认为她的修行会遇到很多问题,就算开始的时候凭借中州派的道法与丹药能够与别的修行天才并驾齐驱,但到了后期必然会被甩远,谁能想到直到今天她依然不弱于卓如岁与赵腊月。 这自然与中州派的深厚底蕴有关,但殿里不少人都知晓某件秘辛,想到雪原上的那六年,下意识望向了井九。 井九眼帘微垂,但谁都知道他还醒着。 白早没有刻意避开他,平静地看着他说着话。 甄桃的手微微用力抓着袖子,觉得好生难过。 雀娘摇了摇头,忽然发现对面中州派的人群里向晚书正在看着自己,微笑回礼。 瑟瑟叹了口气,心想大家把霑哥从白城抢回来,吃吃烤鱼喝喝小酒,那多快活,何必在这里扮着不熟,说着这些无趣的事情,都怪井九,怎么这么早就当了青山掌门呢? 不止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就连那些前辈师长看着白早站在井九身前平静说话的模样也有些唏嘘。 这对年轻男女之间的故事,在修行界实在是太出名了。 白早收了道法。 殿里的地图化作光点消失。 “朝天大陆已经三百余年没有冥部大军进攻,偶尔出现,数量也极少,最近这六十年更是只有投影出现,很难掀起大的风浪,云梦山从来不会否认青山道友当年的牺牲,更不敢有任何不敬,但说句略有不敬的话,既然是太平真人犯下的错,青山本就应该承担更多。” 她望向禅子说道:“我们还是坚持春天时候的要求,相关的份额细单也已经送到了朝歌城。” 禅子盘腿坐在椅子里,示意自己没什么想说的。 白早望向张遗爱说道:“张师叔,清天司应该看到我们送过去的单子了。” 她称呼的越尊敬,张遗爱的脸色越难看。 “依照梅会规矩,朝廷不会插手这些事情,只要青山同意,清天司自然会按新规办事。” 不管是晶石、丹药、海珠与明银,还是赤金与妖丹、兽血之类的修行资源,从采集到炼制再到分配是极麻烦的事。六百年前,太平真人依靠着极其强大的推演能力与水月庵的全力支持、果成寺的暗中支持,再加上前代神皇的推波助澜,才说服了中州派与别的大宗派,修行界的真正和平,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中州派想改变梅会定例当然是件大事,只不过他们要求调整的比例极少,还有多出来的西海剑派份额,从表面上看,青山宗并不是完全无法接受。但就像雾岛老祖南趋死之前说的那样,如果青山退了这一步,会不会一直退下去? 不管一步有多大,退便是退。 以退为进,都是弱者不得已而为之。 白早走到井九身前,等着他的回答。 井九抬眼望向她,说道:“首先,西海那一份是我们的,别的不变。” 白早静静看着他,知道应该还有后文。 赵腊月望向井九,忽然想明白了他准备怎么做,眼睛变得更加明亮。 嗡的一声轻响,天空的秋云里出现了一个小洞,一道飞剑高速而至。 这封剑书来自青山,落在顾清手里,在井九的眼神示意下直接呈给了禅子。 紧接着,果成寺里响起了钟声。 寒号鸟破空而来,带来了那边的消息。 清天司飞书来报。 如此大的阵势,让殿里的修行者们感到强烈的不安。 布秋霄问道:“难道是白城出了事?” 禅子看完那封剑书,带着深意看了井九一眼,说道:“不,是冥界来了位大人物。” 布秋霄微微挑眉,问道:“是谁?” 禅子说道:“十二祭司。” 布秋霄听说过这个以野心与嗜血著称的冥部强者,微带警惕道:“既然不是大祭司与冥师,投影来此也无大事。” 禅子摇头说道:“来的是真身。” 听到这句话,殿里一片哗然。 冥界强者以真身来到朝天大陆! 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了,难道这是冥界入侵的征兆? 布秋霄霍然起身,沉声问道:“在哪里?民众死伤情形如何?” “十二祭司出现在冷山,然后……” 禅子看了井九一眼,说道:“被青山道友杀了。” 第二十六章冷山上空的鹰 随着禅子的声音,大殿里的气氛不停变化。 人们震惊之余,觉得好生荒唐。 前一刻的阵势那般大,各派与朝廷先后传书,仿佛山雨欲来,冥界即将入侵,布秋霄拍案而起,而下一刻那位来自冥界的大人物就这么死了。 那只黑色的小野猫,感觉到不对,有些害怕地喵了一声,再次跑向远方。 人们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禅子说的是那位十二祭司在冷山,然后被青山道友所杀,可青山远在天南,与冷山有着数万里的距离……这件事情明显有些蹊跷,只是很多人还反应不过来,就算想到也不便说出口。 秋天的光影洒落在殿外,钟声已经止歇,白早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青山道友为何会在那里?” 天空很大,没有两只鸟儿会撞到一起,除非是苍鹰早就准备好了出击。 井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做出答复的是顾清。 他平静说道:“因为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这个答复非常符合青山掌门的身份,正道领袖的作派,当然也就意味着是无甚滋味的官话。 顾清已经像赵腊月一样,猜到了井九的安排,虽然他并没有亲眼看到童颜从通天井入冥。 中州派要求青山宗退让的理由很光明正大,那就是现在的朝天大陆没有冥界妖人杀,现在不就有了吗? 井九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白早看着他问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井九说道:“是的。” 白早说道:“那大家再在果成寺多等几天?” 井九平静点头,向殿外走去。 卓如岁抱着双臂跟了上去,眼皮依然耷拉着,头却仰得颇高,以鼻孔视人的姿态摆得相当清楚。 顾清抱着宇宙锋跟在后面,层层粗布里散发出来的已经不再是清冷的意味,而是淡淡杀意。 赵腊月抱着阿大走在最后,白猫微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那些人,视线里满是轻蔑与嘲弄的意味。 青山数人离开了,大会也只能无疾而终。 有人紧张地议论冥界的动静,有人则来到禅子身前拜见,想要求一个准信,有人与布秋霄低声说着什么。 但不管是谁,其实这时候最关注的还是白真人。 那团似虚如真的云雾让人们无法看到白真人的容颜与神情,自然也无从判断她的想法与心情。 人们只知道,除了让昆仑派放弃追查那件命案,今天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甄桃也察觉到了此事的蹊跷,听着四周的议论,担心说道:“这也太巧了,都能看出问题来啊。” 雀娘在旁微笑不语,心想先生来果成寺之前必然已经算好了所有事情,哪有人算得过棋道无双的他? 瑟瑟看了她一眼,本想把甄桃拉远些,想到最近修行界的那个传闻,好奇问道:“听说你已经拜他为师?” 雀娘微笑说道:“是啊。” 瑟瑟顿时觉得看她顺眼多了,神态也更加亲近,对她与甄桃问道:“你们知道十二祭司吗?” 雀娘与甄桃摇了摇头。 “母亲说过那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极有野心,杀性极强,在冥界有很多支持者,只是从来没来过地面。” 瑟瑟挑了挑眉,得意说道:“这么一位人物来到地表,结果半点风浪都没掀起来便死了,当然是青山宗早有准备。” 甄桃担心问道:“那青山宗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瑟瑟说道:“杀了十二祭司,这是为人族立下了大功,有什么好解释的?” …… …… 都说金秋时节,但冷山的秋天是白色的,因为已经泛白的霜草还有提前落下的雪。凛冽的寒风在原野间穿行,收割着所有的青翠,冰冻着所有的清澈,只有在地裂处才会被岩浆带出来的暖风薰软,却改变不了白色的主基调。 在这片白色的世界里,那抹红色是如此的显眼,就算在高空俯瞰也能发现。 那是一个矮小的男子躺在荒凉的原野上,身上穿着红色的袍子。 这是冥界祭司的常见打扮,与皇族的五彩有着明确的区别。 以他的身体为中心,有无数道深刻的裂痕向着四周的山野延伸而去,竟是看不到尽头。 远处的裂痕里有岩浆涌出,近处的山崖垮塌了大半,烟尘早已落下,均匀地覆盖在地面,表明先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极其激烈、层级极高的战斗。 矮小男子的身体里有着一道极其诡异而强大的气息,此时也在顺着那些裂痕,渐渐向着天地飘散而去。 他就是冥界的十二祭司。 他睁着眼睛,看着灰暗的天空,眼里的异彩渐渐变得灰暗起来,生机也随之而去,只剩下了惘然的情绪。 直到这一刻,他依然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次他冒险离开冥界,通过隐秘的通道来到朝天大陆地表,就是为了找到冥皇之玺。 按照中州派的说法,大祭司与冥师都被井九骗了,冥皇之玺根本不在青山。 他要在冷山地底的火脉里找到一只火鲤,据说那只火鲤处有一块烈阳幡的残片。 接着他会寻找一个叫做苏子叶的人族邪修,通过此人找到太平真人的踪迹,最终拿到冥皇之玺。 这些线索非常清楚,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为什么自己刚刚离开冥界,就会遇着人族强者的埋伏呢? 十二祭司看着天空,忽然觉得在那颗燃烧的火球里,仿佛隐藏着一条无形的冥河,正在缓缓落下,那就是死亡来临的征兆? 自己苦修百年,在冥河里炼身三万个日夜,结果就要这么回归冥河了吗?他真的很不甘心,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他想成为大祭司,甚至成为新的冥皇,他甚至想着带领冥部大军再次来到朝天大陆,重现祖辈的荣光…… 啊,那就是传说中的阳光? 他有些艰难地眯了眯眼睛,心想太阳并没有传说里那般好看,光线也太刺眼了,还不如天火来得舒服。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忽然生出了极其短暂的悔意,心想自己和族人何必为了这么一个刺眼的火球拼命呢?想完这个问题,他便断绝了气息,闭上了眼睛,魂火消散成无数光点,被一道自天而落的剑火烧成了青烟,再也寻找不到任何踪迹。 在冥界的新生代强者里,十二祭司毫无疑问是人族最大的威胁。 他野心勃勃、意志坚定、眼光长远、手段冷酷,最重要的是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朝天大陆的地面。 也是最后一次。 其实他遇到的情况谈不上埋伏,因为出手的只是一个人。 十余里外的一座荒山上,站着一位青衣道人。 青衣道人的容貌很是寻常普通,与幽深高妙的境界有些不衬。 确认十二祭司已死,魂火尽灭,青衣道人伸手召回了飞剑。 天空顿时变得灰暗起来,太阳也不再那般刺眼。 那道飞剑非常明亮,竟似是夺了数分日光。 寒风微起,风刀教主破空而至,落在峰顶。 他对着那位青衣道人揖手行礼,有些不确定问道:“可是广元真人?” 广元真人是青山的适越峰主,行事向来低调,往年很少出山,直到前些年的西海一役,修行界才知道他原来强大到这种程度。现在方景天在闭死关,那么按照实力论,他便是青山排行第二的大人物。 风刀教主没有见过广元真人,完全是靠着那把明亮至极的飞剑,猜出对方的身份。 敢与烈阳争光,当然只能适越峰的回日剑。 广元真人回礼,如平常那般木讷,声音也没有什么起伏:“听闻有冥部妖人潜至此间,我便赶过来杀了。” 风刀教主有些微恼,心想这里是冷山,青山远在天南,就算是最快的弗思剑过来也需要一天多时间。知道有冥部妖人于是过来一剑杀了?你怎么杀?谁都知道你肯定一直就藏在这里,问题是你们青山宗能不能稍微认真些,找个理由? 他注意到广元真人的青色道衣有些破损,剑意有些微乱,才知道对方应该受了不轻的伤,望向荒原里的那抹红色,神情微变,心想这个冥部妖人居然敢以真身出现,真是胆大包天,难道是冥师的哪位弟子? “冥部的十二祭司。” 广元真人停顿了一会,补充说道:“好像是这样。” 这明显是说漏了嘴。 风刀教主不想纠缠于此,向着原野上掠去。 片刻后,他与广元真人来到了十二祭司的尸体旁。看着原野与山崖间的裂痕,感受着那些尚未完全消除的阴森气息,风刀教主再次确认这位冥部十二祭司很强大,如果就自己一个人,应该很难留下对方。想到这一点,他对广元真人的实力境界不禁有些叹服,同时对青山的自信感到不可理解,面对着这样强大的冥部妖人,青山宗居然只来了一个人? 正想着这件事情,他忽然听着远方的一座山上传来了鹰的叫声……不,好像是有人在唱歌。 广元真人木讷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语句有些不顺畅说道:“师妹……在喝酒。” 风刀教主望向数十里外的那座山,心想原来南忘峰主也来了。 接着他看到了更远处的一道孤立存在的风雪,才知道青山的准备竟是如此充分。 …… …… (当年开车路过沈阳的时候,看到棋盘山,于是大道朝天里面的梅会棋战就在这座山上举办的,井九与童颜惊天一局,雀娘念念不忘至今。今天棋盘山着火了,看着视频真是可怕,希望一切都好。) 第二十七章青山起微澜 那处已是百里之外,有雪花起于虚无,随风起舞,然后在半空便消失,明显不是自然之事。 剑律元骑鲸亲自坐镇,广元真人与南忘随时准备出手,那边的云层里可能还隐藏着更多的强者。 以青山宗的强大实力与自信行事,居然都摆出了如此大的阵势,表明这里的事情肯定还没有结束,而且还很大。 “需要我们做什么?”风刀教主毫不犹豫问道。 镇压冥界是全体人族的责任,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广元真人很诚实地回答道:“我也不清楚,掌门喊我们来,我们就来了。” 风刀教主想着那位年轻的青山掌门,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言语,看着十二祭司的尸体说道:“怎么处理?我带回居叶城?” “不用。” 广元真人语声落下,阳光照耀在回日剑上,顿时变得炽烈无比,把十二祭司的尸体烧成了灰烬。 然后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条,很认真地看了看,确认时间与地点没有错,便揖手告辞,踏剑向着西北数百里外飞去。 那道不怎么好听的歌声也随之而去,那道孤立存在的风雪也消失在了天空里。 …… …… 冥界十二祭司来到人间,立刻被青山宗杀死,这件事情太过巧合,自然会引发很多猜测与疑惑。 瑟瑟说青山宗不需要解释,青山宗确实也不需要向天下人解释,但有的人总是特殊的。 静园深处的禅室里,禅子从耳朵里取出那根小木棍,把棍尖的耳屎吹掉,问道:“没想到你也走上了太平的旧路。” 井九把桌上的铁壶拎得远了些,说道:“我与他从来不同。” 禅子又认真地掏了掏耳朵,然后把那根小木棍扔到窗外的泥地里,说道:“谁都能猜到你们与下界有联系。” “不行吗?”井九的声音毫无情绪波动。 苍龙在朝歌城里化身镇魔狱,堵住了深渊里的那条通道,中州派借着冥皇的名义,不知道从冥界压榨了多少好处。 冥界大祭司曾经投影到朝歌城里与他相见,那一刻他就确定了某些事情。 禅子知道他的意思,说道:“没有证据。” 井九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你们也没有证据。” 禅子也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饮了口,说道:“好茶,但不管你与冥界里的谁合作,都不是好事。” 井九说道:“顾清用铁壶煮的,我觉得挺好。” 禅子看了他一眼,说道:“还要好些年,这么早就把掌门的位置定了?” 从夏天到秋天,他们在这间禅室里面看了无数经书,思考了无数方案,终于找到了修补烟消云散阵的方向。 但就像禅子所言,井九现在不过是破海初境,离通天巅峰还极遥远,更不用说飞升。 井九说道:“那人死后,谁当掌门区别不大。” 禅子面无表情说道:“太平如果那么容易死,六百年前就死了,三百年前也死了,大前年也应该死了。” 井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帮我盯着白家,不要让她与下界联系,至少这几天不行。” 禅子说道:“这很简单。” 井九说道:“你又打不过她。” 春天梅会的时候,禅子当着广元真人与越千门说过这句话,表面看是在羞辱中州派,实际上是在提醒青山宗。 半年时间过去,这句话终于被他还给了禅子。 禅子叹了口气,说道:“这里是果成寺好不好?” 下午的时候,十二祭司死时的详细情形终于传到了东海畔,人们才知道昨日出手的是广元真人。 到了傍晚时分,又有最新的消息传来,冥界的七祭司带着两名极擅魂火夺心诀的术士,出现在居叶城外不远的地方。 刀圣远在白城坐镇,风刀教的强者还没有来得及出手,那位七祭司以及那两名魂法诡异的术士就死了。 还是死在青山剑下。 …… …… 夜色初染,繁星渐上,暮鼓已歇,晚课结束,果成寺里一片安静。行走在塔林之间,隐约能够听到官道两侧传来的祈福声与低声啜泣,不知道是哪个病人快死了,或是哪些病人快死了。 修道者六识俱敏,像白早这样的元婴期强者,如果专心去听,甚至可以听到数十里外东海的涛声。 但她这时候的识海里有波澜,有无数声音,自然没有什么意愿去听远处的声音。 来到静园外,由大常僧通传,她走了进去。 顾清坐在那座石塔前冥想修行,看来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忧心了。 卓如岁靠着石塔的那一边在打盹,看来晚饭吃得挺饱。 来到禅室里,闻着淡淡茶香,看着并排坐着的井九与赵腊月,她心里的波澜渐渐平静,问道:“还会有多少个?” 井九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童颜究竟能骗几个上来。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冥界的那些祭司们会如此好骗——因为他并不清楚,冥皇之玺对下界的人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白早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师兄是不是在下面?” 井九也没有回答。 赵腊月睁开眼睛,淡淡的雾气收回身体,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知道多少?” 白早说道:“最近才知道一些。” 赵腊月说道:“既然你知道这些事情,那么就不应该来问我们,而是去问你的母亲。” 这句话看似寻常,却锋芒隐现,很难直面。 白早离开了静园,来到了那片塔林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今夜无风,不远处的松林没有涛声,她耳里的涛声却是越来越响,直至被几道脚步声打乱。 来的是瑟瑟、雀娘还有甄桃这三名少女,她们是相约而来,去拜见井九。 她们有些意外,微笑与白早寒喧了几句,便向静园方向走去。 今夜确实无风,白早却觉得夜风有些微寒。 不管是在道战里,还是问道大会的时候,年轻一代的修道天才们,都是她的朋友与同伴。 她们曾经在湖畔饮酒,发下宏愿,愿世间太平。 然而现在……洛淮南死了,桐庐死了,童颜不见了,何霑成了和尚,苏子叶变成了孤魂野鬼,过南山等两忘峰弟子被拘在山里,不能出来。 相反在静园里,还有那么多年轻人。 她有些孤单。 “等一下。” 她喊住甄桃,用眼神询问那位前辈醒了没有。 甄桃摇了摇头,表示庵里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 …… …… 果成寺再也没有开过会,各宗派的修道者们,或者借这个难得的机会请教寺内高僧某些疑难,或者彼此参详某种道法,或者像瑟瑟、甄桃一样到处闲逛,但没有一个人离开,因为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 北方不停有消息传来。 冥界来了某个厉害角色。 然后死了。 又来了。 又死了。 出手的当然还是青山宗。 第七天的清晨,晨光照亮荒野。 一艘巨大的青山剑舟随着清冷光线落在地面。 冥界妖人出现的位置,主要集中在冷山周遭。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各修行宗派以及朝廷始终都没有派人过来。风刀教与朝廷还有某些宗派的反应可以理解,毕竟这明显是青山宗与中州派在暗中发力,没有谁愿意置身其中,但诡异的是就连中州派自己都没有来人。 看着远处那座青山剑舟,一位风刀教长老感慨说道:“青山宗到底要做什么?” 昨夜冷山里迎来了一场血战,冥界的一位祭司燃烧魂火,重伤了碧湖峰主成由天,就在风刀教主准备出手的时候,忽然从天空里飞来了数道飞剑,剑意大作,那位祭司以及带着的人手尽数被绞成了粉末。一直关注着战场的风刀教众才知道,青山宗竟是强者尽出。元骑鲸等五位峰主,再加上八名破海境长老……这阵势较诸当初西海之役也差不了多少。 风刀教主沉默了会儿,说道:“唯如此方能安全,不然便是青山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谁都知道此次冥界的异变与青山宗有关,甚至很多人已经在怀疑青山宗与冥界里的某些势力勾结——毕竟有太平真人的往事在前——如果这次青山宗真的放走了一个冥界强者,让哪怕一个凡人死去,都会面临极大的质疑。 所以青山宗必须以苍鹰搏兔的姿态,确保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那位长老摇头说道:“此事如此古怪,青山宗事后该如何解释?” 风刀教主说道:“再如何古怪,只要青山真出了力,便没人能说什么,你以为这些冥界妖人真这么好杀?就说我们亲眼看到的两场,如果我们不请回刀圣,你觉得能镇得住?” 又过了数日,寒风大作,青山剑舟借风而起,回到了南方。 东海畔也起了一场秋风,落了些树叶,修行者们再次在殿里相聚。 中州派收回了春天梅会时的提议。 不仅如此,以往归西海剑派的份额,现在也正式尽数划归了青山。 青山宗从那些份额里拿出一半,分给了大泽、悬铃宗、镜宗等宗派,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封山的无恩门得到的最多。 反正都是青山的,井九想怎么分都是他的事。 各宗派就此告别。 中州派众人准备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井九的声音响了起来。 “聚魂谷是中州派镇压的通道,现在出来了这么多冥界妖人,不好。” 他对中州派众人说道:“青山可以杀,但这是你们的问题,所以不要有下次。” 白真人转过身来,看着他平静说道:“井掌门是要兴师问罪吗?” 井九说道:“嗯。” 第二十八章真如一人 现实里见过井九出手的人不多,绝大多数都死了,所以除了赵腊月数人,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狠。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话不多。 今天他很难得说了很长的两句话,却是要对中州派兴师问罪? 大殿里一片哗然,然后变得死一般的安静。 就算你是青山掌门,但那位可是白真人,你怎么能用这种教育晚辈的语气与她说话?而且中州派携着雷霆万钧之势而来,最终只能默然离开,已经很丢脸,大获全胜的青山宗究竟还要什么呢? 井九说这两句话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警告对方。 今次看起来,青山宗的收获极大,梅会的规则守住了,西海的份额过了明路,中州派伸向冥界的那只手被重伤,将来想要从地底源源不断地获取资源会变得极其困难。但谁知道,为了这件事情青山宗承受了多少风险? 直到现在,他都无法确认童颜能不能安全回来。 杀死那些冥界祭司与强者们,青山宗当然要付出很多代价,比如那些晶石、丹药以及最珍贵的修行时间。 这些准确来说都是被中州派逼的。 井九对白真人说不要再有下一次,看似说的是聚魂谷的通道、冥界入侵,其实是明确的警告,中州派不要再次试图动摇青山宗在朝天大陆的地位,不然青山宗的反击一定会比这一次更加狂暴而直接。 殿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笼罩着白真人的那层云雾缓缓流淌、转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就像无风的海面,变成了一面镜子。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如果白真人出手,这座大殿便会成为废墟,果成寺也可能会成为废墟。 数十里外的东海生出无数惊涛骇浪,官道两侧那些祈祷着的、痛哭着的人们都会死去。 接着便是修行界全面开战,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会毁灭,比如小桥流水、摘星楼台。 然后朝天大陆回到千年之前,人族随时可能覆灭。 这一切,不能发生。 布秋霄向前走了两步。 禅子的脚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地面。 阿大躲进了赵腊月的袖子里。 果成寺大阵随时准备启动。 下一刻终于到了。 白真人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她看着井九平静说道:“受教。” 说完这句话,她便带着中州派众人离开了果成寺,乘着云船向北方而去。 看着消失在天际的那艘大船,寺里的人们情绪异常复杂,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着极多的不解。 这绝对不是云梦山的作派。 柳词真人走后的这两年,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在修行界里,中州派都表现的极为强势,所以才会有今次的果成寺之会。 结果云船真的就这么走了,白真人居然什么都没做,甚至还说了声受教? 有位一茅斋书生摇了摇头,说道:“谁能想到,这般阵势的一场大会,居然就此草草收场。” 奚一云摇头说道:“如果你知道青山宗在冷山那边杀的有多狠,便不会得出这个结论。” “不错,青山宗与中州派的这次较量本就不在果成寺,而是在冷山,甚至可能是在冥界。” 布秋霄把龙尾砚重新收回袖中,然后向着对面走过去,举手示意奚一云、柳十岁等弟子不用跟着自己。 对面便是青山宗。 赵腊月等人知道他有话要与井九说,自行避开。 布秋霄看着那张年轻而完美的脸,想着那年在朝歌城里与对方的谈话,不禁有些感慨。 他曾经是正道大派里最年轻的主事者,只是他做斋主的时候,比现在的井九也要大很多。 布秋霄说道:“还没有恭喜你成为青山掌门。” 井九说道:“算不上喜事。” 修道者讲究的是清静无欲,却又要逆天行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与权势这种东西都没有关系。 他的回答当然有道理,只是世间又有几个修行者能做到这一点? 布秋霄发现他的回答并非虚套,而是真的这么想,更加觉得此人不凡,说道:“听说十岁给你做了一把竹椅。” 井九说道:“他看我做过。” 布秋霄话锋一转,说道:“如今青山的行事,又是向谁学的呢?” 有些话不需要挑明,便知道其指。 谁都看得出来,青山宗能够杀死那么多冥界妖人,必然与冥界有联系。 “我不希望你们在冥界的帮手是太平的余孽。” 布秋霄说道:“如果真有那天,朝歌城里的那场谈话,我会当做没有发生过。” 这句话的意思也非常清楚。 如果青山宗无法摆脱太平真人的影响,那么布秋霄便不再受井九的威胁,哪怕身败名裂,也要与青山宗战上一场。 井九比较欣赏布秋霄,愿意解释几句,说道:“我提前派了名青山弟子下去。” 布秋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微微一怔,对那位入冥的年轻青山弟子生出很多欣赏,说道:“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 …… 大祭司的修行出了问题,一直在冥河里洗身闭关,祭司一脉基本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里。而且就像井九想的那样,那些祭司们每天受着民众的供奉与祭拜,过着极其奢华而腐朽的生活,在冥皇之玺的诱惑之下,根本没有能力想清楚这件事情,便被冥师拖入了童颜的那个局里。 不过就算那些祭司们再如何愚蠢,连续出事之后,终于还是反应了过来,震惊而愤怒地想到了这是人族的阴谋。 铺着金色树叶的草屋,在黑白的世界里显得更加美丽,如梦似幻,与之相比较,崖畔那棵如墨团的巨树则有着另外一种美。 童颜站在树下,看着远方原野上正在惨烈厮杀的双方军队,忽然问道:“六百年来,下界一直源源不断往云梦山输送资源,那么通道肯定极为稳定,为何那些祭司不试着从那边走?” 冥师飘到与他齐高的位置,说道:“那个通道掌握在大祭司的手里,而且云梦山严禁从那里出入,你应该明白其中道理。” 能运送修行资源的阵法不见得能运送活着的生命,更重要的是,中州派不会让别人发现自己一直在从冥界里获取好处,至少不能让人找到明确的证据,不然以心怀天下、人族领袖的形象在民众心里拥有极高地位的他们,该怎样自处? 童颜说道:“持续六百年的通道……总觉得难以隐藏,奇怪的是,我在云梦山大阵里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要说到对云梦山大阵的了解,现在除了谈白二位真人以及麒麟,大概便是这位曾经的中州派年轻天才弟子了。 毕竟他在云梦山的地底挖了好些年的洞。 冥师半透明的脸上露出一抹有些诡异的笑容,说道:“那个通道很隐秘,我也没有查到,所以你不用试探我。” 童颜说道:“我只是对这些事情有些好奇。” 冥师忽然对着灰暗的天空伸出了手,片刻后说道:“到此为止。” 童颜看不到他的手心里有什么,但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说道:“那便告辞。” 冥师指着远方的战场,说道:“如果你这时候离开,我可不能保证能活着送你到井底。” 童颜知道冥师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也有几分真实。 那些祭司发现被他骗了,集体进入了疯狂的状态。 冥都这时候已经被祭司们的舍命军围住,就连天空里都在进行着拼杀。 那些疯狂不畏死的冥界士兵与两眼血红的祭司们,这次要的不是皇位,而是他的命。 “冥都不可能被攻破,你留在这里,便能活着。”冥师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说来有些可笑,但在你的身上我真的看到了老师当年的一些影子,我相信有你的帮助,我可以尽快解决这里的局面。” 对童颜来说,像冥界这种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适应起来并不难,问题是这里没有天地灵气,随着真元外泄他会越来越虚弱,直至死亡。他说道:“我可不想成为轮椅或担架上的苍白虚弱军师。” 冥师微笑说道:“几年时间无所谓,我还可以陪你下几盘棋。” 童颜说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冥师说道:“首先你需要帮我确定,井九到底是谁。” 童颜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冥师说道:“以前我认为他不可能是那个人,现在却有些犹豫。”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他真是那个人,我会因为恐惧,而不敢与他继续合作下去。” 冥师半透明的脸上散发出数道光线,诡异却又肃穆至极,就像是掉了漆的神像。 …… …… 东海的涛声在近处听着确实轰隆如雷,这与海畔都是坚硬多棱的礁石有关。通天井的崖壁上也是相同材质的石头,坚硬至极,多生青苔,滑到了极点,加上无数年来贴上去的无数符文与阵法,除了一些特别的地底生物,根本无法攀爬。 寒蝉在井九的掌心翻过身来,然后消失去了别处。 深秋的海风确实有些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禅子摸了摸光滑的头顶,清俊的眉眼里满是忧愁的意味。 “你果然与冥界勾结了。” “换个词。” “你果然与冥界勾搭上了。” 井九不再理他,向着海边走去。 禅子跟在他的身后,赤着的双足在锋利刺人的岩石上踩着,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大声喊道:“是冥师吧?是冥师吧!” 井九停下脚步,面无表情问道:“声音能再大点?” “当然能,我小时候跟义父学过山妖吼。” 禅子理直气壮说道:“倒是你怕什么呢?你也知道这件事情不能让人知道?那你为什么要做?” 井九说道:“太麻烦。” 回到青山后,说不定还要和元骑鲸解释一番,想着这件事情,他便觉得有些头疼。 禅子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冥师是太平的学生,所以归根结底,这次还是你们师兄弟联手把中州派又弄了一道。” 井九说道:“正好如此,不做可惜了。” 这是被局势所迫,因为局势实在太好。 就像为什么踹人一脚,当然也是因为角度问题。 禅子说道:“不要忘记,我是被你师兄害死的。” 井九说道:“那是前世。” 禅子说道:“你皇兄也是被他害死的。” 井九说道:“所以我会杀了他。” 禅子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你们师兄弟都不如柳词,他看似温吞,却有所坚持,嗯……元骑鲸也比你们强。” 井九说道:“但我们还活着。” 所以他不原谅柳词。 禅子听出他这句话里的意味,没有再说什么。 阳光照着东海,生起阵阵微风。 风推着海水,荡起层层波浪,不停拍打着礁石,碎成细细的雪沫。 览物之情,得看观景的人彼时的心情。 海水比琉璃更加易碎。 想着化作春雨的柳词,这样的美景只能让人心生怅然甚至是愤怒。 井九与禅子站在崖畔,视线从脚下的浪花延伸至很远的地方。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我想再试一次。” 果成寺里听经,西海里出剑,带着初子剑在世间周游。 他已经试过三次诱太平真人出来杀掉,前面两次差点成功,后面那次没有引发任何波澜。 如果荷花代表着转世,现在太平真人应该处于最虚弱的状态,他想再试一次。 …… …… (今天收到一位朋友的留言,聊了几句,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那就按照他的请求,原文抄录在下: 猫哥, 我父亲周一去世了,今天回了家,想请你帮个忙。 现在我最后悔的地方,就是父亲临死前,没有把我的一个事情告诉他,让他知道,他还有一个孙子在外面,本来我打算找好机会再说的, 现在一切都晚了。 没有预兆, 我父亲临终前,我只给他吃了两瓣橘子,剥开皮,让他吸吸水。 你是我认识的网友里,最有名气的,我希望你帮我发一个微博或者文章末尾写几个字, 告诉大家我的难受, 如果有什么秘密的话,第一时间告诉家人吧,哪怕再难堪,别跟我一样,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把事情告诉了。 告诉所有你的书迷,你的朋友吧,不然真是遗憾了) 第二十九章各种光,各种水面 禅子对他说道:“你要与太平对上,就不应该去撩拨中州派,更不应该像训孩子一样对白真人说话。” 井九说道:“如果我是我,为何不能?” 雾岛老祖南趋死了,泰炉师叔还被关在剑狱深处,放眼朝天大陆,无论辈份还是地位,他都是最高的那一个。 “你应该很清楚,中州派始终都是白家,白家有多强,你也比别人更懂。” 禅子说道:“你是被她外祖母打回来的,她不可能到现在还猜不到你的身份。” 井九说道:“嗯?” 禅子说道:“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份,为何什么都没有做?这很奇怪。” “世间很多事与下棋无甚区别,童颜走的是势,提前设局,诱人入局,而我不同。” 井九说道:“我习惯等着对方布局,再来破局。” 禅子说道:“会失先手。” 井九说道:“但我可以看到对方的想法,不至于做无用功。” 禅子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还是觉得你只是懒。” 井九说道:“可能。” 禅子说道:“可你想过没有,如果白真人一步棋就把你弄死了,你就算看到了她的想法,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里的死字是真的死,不是棋局上的死。 井九望向东海深处的一艘若隐若见的宝船,说道:“你觉得我为什么现在愿意出来走走?” 这自然不是因为他做了青山掌门,朝天大陆没人敢招惹他,而是因为他现在有自信很难被人杀死。 禅子说道:“以你现在的境界,除了那种诡异的剑法,还有什么可以自保?不就是现在你已经破海境,终于可以动用冥皇之玺?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冥皇,总有一天会把冥皇之玺还回去,到时候冥师会怎么对你?他可是太平的学生。” 井九说道:“再说。” 禅子忽然说道:“白真人去看景淑了。” 井九有些意外,说道:“不记得她们认识。” 禅子说道:“当年你在上德峰闭关的时候,她们在东野那边见过,其后一直保持着往来。” 既然是在上德峰闭关而不是神末峰闭关,那便至少是三百多年前的事。 “六百年前,悬铃宗决意跟着青山是因为你,景淑毕竟是你的旁系后人,但她对你只有畏惧,毫无敬爱之心。” 禅子说道:“毕竟先皇登基之前,朝歌城里血流遍地,皇族成员十去其九,经历过那件事情的人谁不害怕?” 井九说道:“你想说什么?” 禅子淡然说道:“当年梅会之前的朝天大陆,人族眼看着便要覆灭,但究竟有多少人是被雪国兽潮杀死的?远没有那些流民、邪修甚至正道宗派杀的多。所以天下乱不得,如果真要乱,那我与曹园必然是会站出来的。” …… …… 同样的阳光照着黎明湖,把群山间的这片碧湖照成了极大的镜子。 白真人站在峰顶,看着这幅美景,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青天鉴,久久沉默不语。 黎明湖畔与那些小岛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悬铃宗的弟子脸色苍白,恐惧到了极点。 陈雪梢坐在轮椅,静静地看着峰顶。 身为悬铃宗的宗主,她必须在这里,而且必须这般平静,哪怕下一刻就会死去。 瑟瑟站在轮椅后面,仰着小脸看着高处,心里满是警惕不安,更多的是无奈。 果成寺大会结束后,白真人竟是没有跟着云船回云梦山,而是来到了悬铃宗,去了峰顶的那片陵园里。 老太君便葬在那片陵园里。 没有人知道她来做什么,如果只是单纯的祭拜倒也罢了,可如果她是想因为以前的事情,替老太君出气,悬铃宗应该怎么办?一位大乘期的朝天大陆最强者想要做什么,谁能阻止她? 要知道世间只有一座青山。 白真人静静看着黎明湖,直到天光转移,湖水泛红,才收回视线。 她走到一座石墓前,看了眼碑上的那些文字,淡然说道:“可能你到死的时候也没想到,他就是你怕了一辈子的叔公吧。” 墓碑上写着老太君的生平,比如当年她是怎么从镜宗嫁过来的,后来带领着悬铃宗与青山宗结盟,在修行界里做下了多少了不起的事情,但镜宗之前的事情没有写,而且老太君依然是德老太君,并不是景淑那个名字。 白真人说道:“现在想来,你的恐惧确实有道理,说到阴谋诡计这种事情,确实没有人是那对师兄弟的对手。” 她不知道西海剑神也有过类似的感慨。 “冥界的事情我不在意,这次依然只是试探,继而确定了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她平静说道:“既然他擅长下棋,那我就不应该落子,如果我不落子,他又怎么能算到我在想什么?” 被夕阳照耀的黎明湖渐渐生风,依着山麓来到陵园里,拂着白幡猎猎作响。 “更有趣的是,如果我们不落子,那对师兄弟便会开始自相残杀,因为他们最忌惮的永远都是彼此。” 白真人看着墓碑说道:“是的,就是这样简单,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们便会把自己玩死。” 夕阳照在墓碑上,那些深刻在石里的文字无法回答。 “你儿媳妇的腿已经被你砍断了,等到那天,我会亲自砍断她的两只手臂,然后放在瓮里,摆在你的坟前陪你。” 夕阳渐渐低落,暮色越来越浓,黎明湖越来越红,看着就像是一盆鲜血。 陵园里寂静无声,只有山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把白真人的声音吹散。 她说的这些话里隐藏着太多信息,不管被任何人听到,都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事实上,陵园里一直都还有第二个人。 白早的身子被斜阳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显得更加柔弱。 那些话她都听到了,准确来说,这本就是白真人带她来这里的用意。 “您的判断确定无误吗?” 在说出您的判断四字时,她的声音还有些微微颤抖。 到了后面的五个字,她已经回复了平静。 只是……苍白的脸色却无法被夕阳染红。 “生而为人,害怕孤独,向往完美,渴望精神的映照与远处的目标,对那人产生爱慕是很自然的事。” 白真人看着女儿说道:“但修道者追求的是飞升,便要超越一切自然。” …… …… 禅子离开了东海畔,那句话却还留在浪声里。 片刻后井九才醒过神来,想明白这是一句警告,不禁觉得有些荒唐。 当年的小孩子,现在居然以正道领袖自居了? 警告我?真是比卓如岁还好笑。 海浪声轰隆不停,仿佛在赞同他的话。 井九走回通天井畔,盘膝坐下,闭着眼睛开始冥想,同时等着童颜出来。 时间缓慢的流逝,日头渐斜,暮色渐深,依然没有动静。 他睁开眼睛,望向幽暗的井底,确定童颜不会出现了,沉默了会儿,放了一只蚊子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阴影忽然出现在海面上,越来越大。 青山剑舟破晚霞而出。 数道剑光照亮稍显幽暗的天地,赵腊月等人落在了海畔。 清晨的时候,东海深处有艘蓬莱神岛的宝船路过,正是先前他看到的那艘。 赵腊月等人乘着剑舟追过去问了些事,因为问的事情比较复杂,所以用了些时间。 “蓬莱神岛还没有解除封岛。” 顾清禀报道:“宝船王暴怒至极,严禁大陆的修行者登岛,至于青山弟子……更是不准靠近三千里内。” 说完这句话,他都有些尴尬,赵腊月回首望向海面,就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卓如岁耷拉着眼,仿佛真的睡着了。 这种类似三千里禁的说法,自然不可能完全实现,只是宝船王的自我安慰。 青山宗如果强行前去,相信他也没办法,不然何至于连着被抢了两艘船。 井九说道:“让剑舟先回去,你们随我去个地方。” 青山剑舟破晚霞而起,向着西方驶去,很快便消失在山谷的那边。 那片山谷里的水月庵还是那样的安静,桃花还在盛开,在暮色的照耀下,就像是斑斑血点。 …… …… 数道浓淡不一的剑光照亮水面。 这里已经不是海畔,而是湖畔。 不是群山环抱间的黎明湖,而是广阔无垠的大泽。 井九走到湖畔,望向大泽深处,气息宁静,却隐有杀意。 赵腊月曾经与柳十岁追杀太平真人来过这座小镇,知道萧皇帝便藏在这里,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雾岛老祖南趋已死,玄阴老祖跟着太平真人在世间逃窜,如果能把最后这位遁剑者杀掉,那真是极好的事情。 卓如岁的精神也很好,眼睛亮的就像是宝石,他不知道萧皇帝在这里,也不是喜欢杀人,只是喜欢战斗。 有白鬼大人押阵,这种战斗打起来必然极有滋味。 顾清抱着被粗布层层裹住的宇宙锋,警惕地看着后方的小镇。 第三十章我们一起修行吧 夜尚未深,小镇的居民还没有睡觉,很多院子里还有灯光透了出来,隐隐可以听到竹牌在桌上被推动的声音。 水浪打着水浪,激起无数暗沉的花来,夜色下的大泽是那样的宁静。 那个蚌壳应该沉到了湖底,这就不好找了。 井九就算现在能动用冥皇之玺的部分力量,也没有了意义。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问道:“跑了?” 井九说道:“嗯,不过要杀的不是他。” 赵腊月有些意外,心想值得你亲自出手的人,世间就那么几个,不是萧皇帝还能是谁? 井九转身向镇上走去。 小镇居然有家很像样的医馆,匾的侧面还刻着些花,那些碎花被一根细枝穿了起来,不知道是泡桐还是什么。 深夜时分,医馆已经关闭,但自然拦不住他们几个人。 伙计揉着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还来不及抱怨,便看到了井九的脸。 他再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轻叫了一声,赶紧叫醒了大夫。 没多时,几封卷宗便摆在了桌上,这些都是最近卷帘人收集的重要情报。 顾清翻开那些卷宗认真理着。 卓如岁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赵腊月抱着阿大站在医馆门口,看着街上。 井九说道:“会元在哪里?” “果成寺那件事情发生后,便知道您可能会问,所以一直在查。”那位大夫苦着脸说道:“可会元大师虽然是通化寺的太上长老,这几十年里一直在大陆各处游历,行踪无迹可循,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离开医馆后,井九忽然问道:“卷帘人是朝廷的?” 赵腊月有些意外,说道:“你不知道?” 井九说道:“应该能想到,只是这些年用惯了他们,没怎么想。”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会元大师应该是不老林里的重要人物,能够隐藏这么多年,想来卷帘人一时半会也无法查到,我们先回青山?” 井九不想回青山。 回青山还要与元骑鲸解释冥师的事情,那很麻烦。 而且他对禅子说过,想再试一次。 他说道:“去个地方,我带你们修行。” 听到这句话,卓如岁没什么反应,赵腊月与顾清则有些吃惊,心想这句话说的何其像关心弟子修行进度的师长……问题是除了最开始扔一本剑谱过来,以及开过两场讨论会,你什么时候管过我们修行的事? 阿大都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闹什么呢? …… …… 在豫郡与北华州的交界处有道延绵千里的山脉,从最北方的隘口出去便是居叶城,往南便是繁华中原。气候在此的分别也是如此清楚,山南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山北则是人迹罕至的陡峭山崖,最高处的峰顶甚至有终年不化的积雪。 对军队来说,这里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对能够自如飞行的修道者来说则没有太多意义,这里没有什么大的灵脉,只有稀疏的灵气,所以南面的秀美山林间只有两三个很不知名的小宗派,北面的崖间偶尔能够看到散修与邪道修行者的踪迹。 剑光照亮峰顶,赵腊月落了下来,在她的刻意控制下,弗思剑没有发出醒目的血光。 “北面七十里外,有个山妖正在往北逃,洞里没有人血味道,我没有斩它,南面有人感知到了,没敢过来。” 那些小宗派的长老最多便是无彰境界,感知到他们的存在哪里敢过来。 井九盘膝坐下,开始闭目修行。 “就在这里了?” 卓如岁看着上方的雪层,看着四周荒凉的山石,觉得好生荒唐,这里的灵气如此稀薄,为什么非要来这里修行?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赵腊月与顾清已经在井九的身边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阿大很自觉地爬上了井九的头顶。 卓如岁更加觉得荒唐,心想掌门师叔不是说要带着大家一起修行吗?难道一起修行就真的是……一起修行的意思?您就没有什么丹药给我们?没有什么剑仙秘笈之类的东西要教我们? 想归这么想,这时候没人听他说话,他也只好坐了下来。 …… …… 南方三百七十里外有个很小的宗派,叫做玄天宗。 周云暮是玄天宗硕果仅存的三代长老,天赋异禀,已经修至金丹后期,换作青山宗的境界便是游野初境。 不要说在如今的玄天宗,便是玄天宗开派以来,也没有谁比他的境界更高。 前些年他不耐门派事务,把掌门传给了幼徒卢今。 从那之后,他便一直在风景最佳、灵气最足的后山修行,很少有弟子能有福缘见到他,得到他的指点。 但这两天很多玄天宗弟子都看到了,师祖居然没有在洞府里,而是站在崖畔的那块青石上。 他在对着高处的那座雪峰沉默不语。 周云暮的名字极有诗意,站在青石上凌风而立,衣袂轻飘的模样更是仙意十足。 弟子们看着那边的画面,心里充满着敬慕的情绪,低声议论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最多的猜测是祖师的修行到了关键时刻,正在感悟天地之间的至理,随时可能破境。 整个玄天宗都知道,祖师的金丹后期已经圆满,正在冲击元婴期这个最凶险、也是最艰难的关隘。 想到这种可能,玄天宗主卢今颁下严令,所有弟子不得靠近那块青石。 如果这时候有人能够走到那块青石前,便能发现他们的祖师周云暮并不是在感悟什么天地至理。 他看着那座雪峰,脸色有些苍白,低声地自言自语着。 “这是哪家的前辈……按道理我应该前去拜见,可如果扰了前辈修行……那可是大罪啊。” 周云暮看着被云雾半掩着的峰顶,喃喃说道:“只是此间的天地灵气如此稀薄,便是我也只能靠着丹药维持,前辈仙师为何会来这里?” 按道理,以他的境界甚至根本无法发现井九等人的到来,只是那日他在洞府里修行颇顺,心意畅通,下意识里将神识散于山林之间,恰好遇着了弗思剑。 像弗思剑这等仙阶飞剑,不要说亲自接触,他看都没有看过,哪里不知道对方绝对是自己惹不起的厉害角色。 好在弗思剑的气息虽然肃杀,但明显是仙家法宝,不是邪修,他倒不担心对方会来灭了自己的山门。 周云暮看着那座峰顶,心情极为复杂,羡慕、不甘、嫉妒不一而足,脸上的表情也在不停变幻。 最终所有的心情归于怅然,然后平静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里忽然落下了一场雨。 以时间与季节看,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场秋雨。 周云暮依然站在青石上,没有离开。 明明看不到什么,但不知为何,他就想多看一会儿。 可能是因为他知道,那里是自己永远看不到的风景。 峰顶可以去。 风景却不相同。 由金丹养成元婴,是绝大多数修行者无法跨过的一道门槛。 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慢慢淌落,不如泪水般悲情,就像是清水洗去尘垢,让他更加平静。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看看何妨? 忽然间他感觉到了些异样,伸手接了些雨水,发现雨水里竟然……蕴藏着淡淡的灵气!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没有完整的灵脉,天地灵气向来稀薄,为何今日这雨水里都有灵气? 那些灵气极淡,却是能够真实感觉到的存在! 周云暮的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忽然转身,对着玄天宗里的徒子徒孙们喝道:“所有人都到雨里来!” …… …… 那场秋雨过后,果然再没落过雨,但隔不了几天,便开始下雪。 雪线逐渐下移,便是相对温暖的南山也积了不少雪,更不要说靠近峰顶的地方。 某处崖前并排坐着四人,被白雪覆盖着,就像是雪人一般。 当然,某个雪人头顶的白猫还是白猫,只是肿了些。 南方的天空里忽然有剑飞来。 那个雪人举起右手,把白猫拎了下来,接过那封剑书。 冰雪簌簌落下,露出了那张脸。 风雪再次添了些颜色。 卓如岁也醒了过来。 他举起双手放在身前,静静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嗡的一声轻响,吞舟剑出现在他的双手间。 剑身上灰色如鳞的那些线条明显变得灵动了很多,仿佛一条即将翻身的咸鱼。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以前你们也是这样修行的?” …… …… (让我们一起来修行吧,一起来学习吧,一起来快乐吧,一起来淋雨吧,天下皆欢颜,祝周末愉快。) 第三十一章八面来风,雷也来 秋天的时候,卓如岁刚开始闭目修行,便感觉到了异样。 天地灵气就像是真实的风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虽然绝大多数进入了井九的身体里,但崖间的灵气浓度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倍,而且精凝如水。 即便是中州派与青山宗,这两个拥有最好灵脉的宗派,也找不到灵气如此充沛的地方。 在这样的环境里修行,一年等于平时的多少年?从秋天到现在,才过去多长时间,他便已经感觉到了道树的明显生长,剑元的数量有了极大的提升,甚至……所以他才会沉默了那么久,然后问出了那个问题。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以前是这样的,但不是这样的。” 是的,整个神末峰都知道,当井九冥想修行的时候,天地灵气会向他的身体靠拢。所以不管是阿大还是她,都喜欢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修行。问题是以前那些天地灵气只是稍微浓些,哪里像这次一样,真是如风般从四面八方而来。 赵腊月望向井九,心想难道是因为现在你境界更高的缘故?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等你到了通天境的时候,修行会需要多少数量的灵气? 那么多数量的灵气在短时间里进入某个人的身体,天地必然会生出感应,甚至可能……会引发天劫! 井九看完了剑书,挥手扔至崖下,还未飘远,剑书便碎成了青烟。 紧接着,崖上风雪骤乱,伴着轻轻的一声嗡鸣,他已经从原地消失。 赵腊月三人下意识里向着天空望去,却哪里还能看到他的踪影。 数息后,井九破开罡风进入了虚境里。 虚境里没有空气,自然没有风,也没有声音,安静的仿佛坟墓一般。 他感觉到西南方向的千里外,有人正在注视着自己——从深秋到冬天,他引来的天地灵气数量不少,但对至大的天地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没想到还是惊动了近处的某些厉害人物。 阿大也不喜欢虚境,不愿意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眯着眼睛望向了西南方向。 西南方向的那道气息很快便消失了。 井九继续向上,很快便要抵达虚境上层。 更高处的天空里,那些五颜六色的雷暴漩涡看着就像是恐怖的大眼睛,冷酷无情地注视着他。 阿大的眼瞳缩小成豆,喵呜乱叫起来,却忘了虚境里没有声音,只好伸出右爪在井九脸上挠了一记。 一道明亮的火花在天空里溅射,然后下落,很快便消失无踪。 井九摇了摇头,把它放了下来。 阿大飘在虚境里,白色的长毛变得异常蓬松,看着就像是一朵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蒲公英。 数十息后,井九便抵达了虚境的最上方,解下白衣收好。 然后,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破开了那道看似坚不可摧的屏障,进入了雷域。 阿大看着这幕画面,眼瞳缩成米粒,满是惊恐与不安。 虚境里依然没有声音。 雷域里的那些恐怖眼睛,还是睁得那么大,就像是没有一粒尘埃落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道雷暴漩涡里忽然出现一朵极小的火花。 那不是火花,而是急速下坠的人影,身体被高温的雷火缭绕着。 那道身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下降,破开那道确实坚不可摧的屏障,回到了虚境里,身上的火焰瞬间熄灭。 阿大飘了过去,看着依然在冒烟的井九,在神识里不安问道:“啥感觉?” 井九微笑说道:“很好。” …… …… 抱着阿大回到雪崖上时,井九已经穿好了白衣,干净如常,似乎没有发生任何事。 但不管是卓如岁还是顾清都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有了些明显的变化。 赵腊月知道原因,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竟是滚烫一片……不,应该说是如烙铁般炙热! 卓如岁看着她的动作,觉得好生莫名其妙,心想掌门师叔难道也会发烧? 赵腊月接着注意到,井九缺损的耳垂处有些焦糊,便伸手揉了揉,问道:“疼不?”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这个变态非但不觉得疼,还觉得很爽。 “走。”井九说道。 三道飞剑依次飞起。 弗思剑更加艳红。 吞鱼剑灵动异常。 宇宙锋还是那般宽大。 卓如岁踏在剑上,直面着罡风,很是意气风发,说道:“我要破境了!” 赵腊月说道:“我也是。” 这两个青山宗的天生道种,可以说是现在修行界年轻一代里的最强者。 最近这些年,他们一直在冲击游野上境,本以为至少还要熬十几年,谁曾想到现在便已经站到了那道门槛上。 卓如岁忽然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转头对顾清说道:“以后修行的时候,我要坐师叔身边。” 他的脑子转得极快,知道赵腊月是争不过的,又不可能像白鬼大人那样蹲在井九头顶,那便只能与顾清争一争。 紧接着他想到,顾清毕竟是师叔的亲传弟子,自己只是师侄,关系差着一层,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是师兄。” 顾清自然不会与他争这个,说道:“也好,我习惯站师父后面。” 见顾清答应的如此干脆,卓如岁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对井九说道:“师叔,你以后能不能不要总坐在崖边了?那样的话,您身前还能坐两个人。” 这是把元曲与平咏佳也算了进去。 顾清笑了笑,心想你倒是算得清楚。 井九说道:“你蹭了几次神末峰的饭,现在连天地灵气居然也要蹭?” 卓如岁自然听得出来他没有生气,相反,愿意说这种俏皮话,表明他的心情好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赶紧跟了上去。 “现在您也是天光峰的峰主,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数道剑光划破天空,留下清晰的云痕。 落雪的山南某地,玄天宗从宗主到普通弟子,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对着天空里的那数道剑光行礼。 周云暮缓缓起身,站在那块青石上,对着天空看了片刻,说道:“今日起我开始闭关。” 玄天宗主卢今怔了怔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喜说道:“恭喜师父!” …… …… “恭喜师父。” 一个小沙弥走进禅室,对着坐在佛像前的一位老僧恭敬说道,眉眼间是掩之不住的喜色与得意。 这座寺名为平谷寺,前后三座殿,养着十余名僧人,乃是益州城里著名富商贾胜的家庙。 那位老僧乃是位游方僧人,去年秋天的时候自外州游历而来,平谷寺住持与他交谈片刻,便发现这位老僧佛法精深,学识渊博,不由惊为天人,以师视之。 冬末的时候,平谷寺住持染了风寒,就此一命呜呼,临终之前,苦苦哀求这位老僧帮着照看一下平谷寺。 老僧本不愿意,但看着住持如此哀切,只好勉强应下,又说道待三年后便会离开。 那位富商贾胜通过住持早知老僧不凡,想着家庙里能迎来一位真正的大德,自然没有异议。 就这样,那位老僧便成了平谷寺的住持。 那个小沙弥说的恭喜却与此事无关,而是益州知州听说了平谷寺新任住持乃是位禅宗大德,决意带着家眷前来烧香。 平谷寺虽然是贾家的家庙,但对着知州大人这种方便自然是要给的。 经此一事,想来平谷寺必然会成为益州城里极出名的禅寺,说不得哪天便能脱离贾家,成为真正的名刹。 有这样的美事,难怪那个小沙弥如此欢喜。 那位老僧对着佛像说道:“三年后我便会走了,若真的离了贾家,你们准备如何?” 小沙弥没有回答他的话,回答他的是一道平静的声音。 “你今天就会走。” 这道声音里平静已经达到某种极致。 那是一种远远超越冷酷、更接近寂然的境界。 似乎,不要说是这座平谷寺,就算整个世界都毁灭了,那人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那位老僧转过身来。 小沙弥已经倒在了地上,不知生死。 井九站在门口。 …… …… 这位老僧便是会元大师。 去年秋天在那道绝壁之下,正是他杀死了昆仑派长老陈文。 谁能想到,这个不老林的重要人物居然隐藏在益州城的一间家庙里。 会元大师看着那张绝美的脸,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说道:“没想到你们居然能找到我,更没想到的是,我居然没有感知到你的到来。” 井九说道:“说出太平的下落,你可以不死。” “没想到以掌门真人居然亲自来杀我,真是荣幸,但你真觉得能杀死我?” 会元大师看着他微笑说道:“青山掌门,天下无敌,但那说的是柳词真人,不是你。” 井九是最年轻的青山掌门,也是最弱的那个。 会元大师的境界实力深不可测,哪怕当时是偷袭,能够一击杀死昆仑长老陈文,也可以判断出他的水准。 就算是青山宗的破海境长老,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不远处的贾府里很是热闹,似乎是在摆酒宴,更远处的益州城里更加热闹,知州府不知有什么喜事,正在放爆竹。 只有平谷寺里很安静。 会元大师没有感知到井九的到来,但确定此时的平谷寺里,再没有别的青山强者。 油灯把他的身影映在地面,他静静坐在蒲团上,仿佛与身后的佛像已经融为了一体。 井九没有再说什么,举起右手,对准了这名老僧。 看着这幕画面,会元大师颈后的寒毛忽然竖了起来。 这叫做毛发耸然。 这是凡人遇着极大惊恐时才会有的生理反应。 然而他是修行有成的禅宗大德,为何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因为那只手带给了他极大的恐惧。 那是死亡的阴影。 也是雷鸣。 第三十二章平谷寺毁灭以及鹅 会元大师是通化寺的太上长老,佛法精深,境界亦是不凡。 昆仑长老陈文是破海下境的强大剑修,却是被他一击而杀,就连中州派的云船他也不是很畏惧。 这个时候,他却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 这与距离自然有关系,当时中州派的云船在接近虚境的高空里,这时候井九却在他的身前。 青山剑修不是惯常要与对手保持距离吗? 他的视线落在井九的手上。 那只手洁白如玉,没有一点瑕疵,就像是一件艺术品,却又非常可怕,里面仿佛有无数道雷电。 “看来我不能留手了。” 会元大师看着井九说道:“抱歉。” 青灯照亮他的身影,与佛像渐合为一,气息变得更加悠然深远。 无数颗念珠从灯影里、从砖缝间飘起,或从梁柱上落下,变成密布的星罗,占据了殿里的所有空间。 …… …… 贾家做的是矿石买卖,除了益州本地官员,更有朝歌城里的大人物做后台,在生意场上自然无往而不利。短短数十载,贾胜便成了益州城著名的富翁,虽然还远没有资格与那些得到修行宗派支持的大家族比较,也是极为风光。 年节将至,贾家宴请了相熟的官员与商人,正在前院热闹,同时商议明天那件要紧事情。 无数的珍肴流水般送至庭上,温暖如春的庭院里,没有半点冬天的气息,到处都溢着豪富与享受的味道。 平谷寺是贾家的家庙,离贾府的园子隔着一条溪水与半座山,遥遥相望,还有段距离。 阿大趴在平谷寺的院墙上,看着远处的热闹,眼里没有半点羡慕的意思,只有漠然,往深处看去甚至能寻到几丝沧桑的意味。红尘繁华它见得多了,哪里会把这点富贵之气瞧在眼里。 不知何处有爆竹声传来,阿大回首望向寺内。 院墙下堆着七八名僧人,横七竖八叠在一起,早已昏迷不醒,最上方便是那名小沙弥。 看着那座后殿,它的眼里流露出担心的神情。 井九不是会元僧的对手,双方的境界差距太清楚,但他非要试剑,它也没有办法。 好在井九不容易死,待会儿真出大事,它自然会出手。 轰隆! 就在这个时候,深冬的天空里忽然炸响一声闷雷。 阿大眼瞳微缩,浑身的白毛下意识里竖了起来。 …… …… 深冬雷鸣,本就是极其少见的事情,更何况今天碧蓝的天空里没有飘着一丝云。 贾府里,正在饮酒说话的官员与商人们唬了一跳,向着天空望去,心想发生了什么事情? “居然打雷了,难道要下雨吗?”有名管事下意识里说道。 贾胜冷冷看了管事一眼,正准备训斥几句,忽然一声更加恐怖的雷声炸响了! 紧接着,无数道雷声争先恐后的响起! 狂风呼啸,梁柱咯吱作响,大地震动起来,到处都是烟尘,有堵单薄些的影墙,直接轰然倒塌。 “地动!是地动!” “快跑啊!” “去扶着老太太!” “平谷!平谷寺倒了!” 贾府里到处都是恐惧的呼喊。 那些官老爷与商人也再无法保持镇静,以最快的速度钻到了桌底。 丫环与仆人们哭喊着乱跑,天光被烟尘遮住,到处都是混乱与幽暗。 …… …… 平谷寺真的倒了。 三座殿堂与那些僧舍都变成了废墟。 院墙也变成了一道堆积起来的线。 阿大有些意外,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向寺后掠去。 后殿已经消失无踪,梁柱与佛像与青灯与墙壁都变成了木屑、碎石、片金与红砖末。 在狼籍一片的地面里,还有很多更细微的、难以用肉眼看到的碎片——那些是念珠的碎片,由赤金与丹石融炼而成,这时候都变成了金红色的粉末,与红砖末合在了一起,但依然散发着金刚般的威严与力量。 井九站在半空里,平静看着那名老僧,衣袖微飘间,隐隐有噼啪的细声响起。 老僧的身上也到处都是金红色的粉末,不知道是砖石、是金漆还是念珠,又或者是他的佛血。 他的眼睛已经瞎了,鲜血从里面溢了出来,打湿掩在上面的白眉,然后缓缓滴落,就像他身体里的生机。 但他这时候还没有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他枯干的嘴唇微微翕动,便有泛着金光的文字从唇间流出来,随风而起,就像是在春风里生长的叶子。 看着这幕画面,阿大眼瞳微缩,生出强烈的警惕,准备上前一口咬掉这名老僧的脑袋。 那些泛着金光的文字是佛言,与一茅斋的符文有些相似,却是更加危险。 阿大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因为那些佛言无法出唇,那些青叶无法生出,便从根而断,向下飘落。 平谷寺废墟的上方飘着无数道无形的剑意。 那是世间最锋利的剑意,较不二剑都要更胜一筹。 那些仿佛写着墨字的叶子落在废墟里,溅成金粉。 最终留下来的只有那些文字本身,也就是会元大师的声音。 “你永远不会找到真人。” 老僧掩在眼上的白眉已经尽数被鲜血染湿,看着极其凄惨可怕。 “雷霆之怒,亦不可久。” 白眉随寒风落下,洒落两道鲜血。 他用瞎了的眼睛看着井九,脸上带着微笑,神情充满悲悯,仿佛已经洞悉所有真相。 “你的归来,是因为这个世界需要你,而你最终也会认识到这一点,从而获得真正的平静。” 这是会元大师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不是诅咒而是解释,又似乎是一种祝福。 说完这句话,无数道雷电从他的僧衣下方生出,发出一连串的密响。 就像年节时的爆竹。 爆竹声声里,他的身体化作了粉末,与废墟里的粉末融为一体。 …… …… 冬风渐静,烟尘渐落,贾府里的混乱终于得到了控制。 贾胜在管事的搀扶下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赶紧令人看看各位官老爷情形如何。 庭院受损不严重,只是倒了道墙,也没有什么严重的死伤,看着头破血流的几人也没有生命危险。 后山的平谷寺却真的变成了废墟。 很快便有管事回报,寺里的僧人们昏迷醒,但没什么事,刚刚接任住持不久的那位高僧……却失踪了。 贾胜看着那边的废墟,苍白的脸上满是茫然的情绪,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紧接着他想起来,明天知州大人要带着家眷前来参禅,这可怎么办…… …… …… 知州府衙的门前落着一堆碎了的红纸,空气里还残留着焦灼的味道。 看来这里烧的不是爆竹而是真的鞭炮。 几个小孩子蹲在地上,寻找着剩余的玩物,看热闹的人群还没有散去。 不远处的酒楼里,苏子叶戴着面具,喝着茉莉花茶,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 井九没有理他,直接落在后园里。 “太危险了……如果他一开始就动用佛言,真的很危险。” “而且他说的对,你不能每次都去收点天雷再来轰人啊!” “喂,说你呢!” 白猫趴在他的肩上,不停地喵喵喵。 井九没有理会,挥手拔开几根竹枝,向着那间书房走去。 白猫伸手拔弄了一下他残缺的耳垂,在神识里说道:“你的身体没有你想象的那般结实,还是小心些吧。” 井九还是没有理他,顺着石阶走进了书房里。 书房里很安静,没有笔尖与纸面磨擦的声音,也没有磨墨的声音。 赵腊月与顾清站在角落里,看着那张书桌。 益州知州坐在桌后的椅子上,头微微歪着,脸色苍白,没有气息,竟是已经死了。 井九看了卓如岁一眼。 卓如岁一脸无辜说道:“我用承天剑为阵,控制住了他的身体每个细微处,连经脉都锁死了,哪知道他还能想到办法自杀。” 井九没有说什么,这名知州活着意义也不大,不老林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杀人以及杀死自己还有不泄密。会元大师也没有接受他的条件,说明在这些人的心里,太平真人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或者说是更值得尊敬的存在。 “苏子叶没有骗我们,知州确实是不老林的人,明天他去平谷寺,便是去送第二块烈阳幡的碎片。” 赵腊月把一个小瓷瓶递给了井九。 井九打开小瓷瓶,看着里面的那块碎布,沉默了会儿。 那块碎布散发着阴暗邪秽却又炽热的气息,正是烈阳幡独有的味道。 当初柳词与他灭了玄阴宗,杀死王小明后,王小明裹在身上的烈阳幡自然碎了。 其中有两块落在了苏子叶的手里。 作为玄阴宗曾经的主人,苏子叶的动作要比风刀教及神卫军更快。 他们能够找到会元大师,便是通过苏子叶手里的烈阳幡碎片,找到了这名知州,继而查到了平谷寺。 第一块烈阳幡碎片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太平真人手里。 井九挥了挥衣袖,书房里的所有事物都飘了起来。 沉重的石砚像落叶般飘着,轻飘飘的画卷静止在空中,各种事物缓缓转动,展现自己的所有细节。 数百本书籍自行翻动,就像去年夏天时在果成寺里与禅子论道一般。 顾清知道自己境界不够,退出了书房,赵腊月与卓如岁勉力看了会儿,也闭上了眼睛——那些书页翻动的太快,那些笔墨纸砚、窗帘信件里的细节太多,繁复有如星海,他们无法观察入微,强行支撑会受内伤。 井九静静看着那些“细节”,忽然说道:“船在海上。” 卓如岁很感慨,心想这句废话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那艘船是宝船,当然只能在海上。 就像铁锅炖大鹅,当然只能在铁锅里。 井九接着说道:“冰风暴海。” 听到这个名字,赵腊月神情微凛,卓如岁紧张地打了个嗝,就像是吃了一整锅炖大鹅。 第三十三章因果是一条通往雪海深处的直线 西海往北再往北,依然是海,这里极度寒冷,罡风横行,不时形成恐怖的风暴,所以被称作冰风暴海。 在冰风暴海的上空,虚境变得很薄,便是破海境的修行者也很难在此停留。 更可怕的是,再往极北去,海面冰封,与雪国联成一片,很有可能遇到雪国的那些妖物。 传闻西海剑派的镇派神兽飞鲸,便是在冰风暴海的南方出生,隔上数年会回来巡示一次。 现在那只飞鲸已经死了,冰风暴海的南方已经变成无主之地。 即便是南方,罡风依然刺骨,如刀子般不停割着,便是卓如岁都觉得脸有些痛刺。 站在吞舟剑上,看着前方海面上越来越密的浮冰,他抱怨说道:“我们应该先去蓬莱神岛买艘宝船,就算抢也行啊。” 呼啸的风声里隐约听到一声噗的轻响,不是笑声,而是气囊被刺破的声音。 卓如岁很是生气,说道:“是谁在用屁声回答我?” 顾清说道:“是我。” 卓如岁更怒说道:“你又不是凡人,放什么屁!” 这些无趣而无聊的对话,其实只是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现在很紧张。 在知州府里,井九查到了那艘宝船可能的去向,便带着他们来到了冰风暴海追杀太平真人。可是师祖就这么好杀吗?卓如岁心想就算阴凤大人被南趋伤后还没恢复,可玄阴老祖这个魔头谁来对付?就靠这只懒猫? 他的视线从赵腊月的怀里移到前方井九的背影上,心想小师叔做了掌门,又胜了会元大师,现在有些膨胀啊。 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一声噗的轻响,确认果然不是顾清放屁,那声音来自井九…… 三道飞剑破开罡风,向着海面飞去,落在一块浮冰上。 井九盘膝坐下,闭上眼睛。 数道蓝色的电弧从他的身体里以及脸上冒出来,然后在寒冷的空气里断开,发出啪啪的轻响。前些天他在雷域里收集了很多天雷,在平谷寺里只用了很少一部分,现在那些雷电开始不安份起来,在他的身体里冲突、挣扎,想要破体而出。 阿大说的没有错,即便他的身体特殊,也不可能无止境地吸收天地之威。 想要把那些天雷转化为自身的剑元,需要以剑意压制,以天地灵气淬炼,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这时候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只能先暂时稳定一下。 感受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天地灵气,卓如岁反应奇快,抢先在他的左手边坐下,把右边更好些的空位置留给了赵腊月。 顾清站在了井九的身后,闭上眼睛。 阿大知道井九这时候的状态不是很好,于是没有蹬鼻子上脸,而是很乖巧地趴在了他的膝盖上。 冰风暴海极其荒凉,千里之内难见生命,不用担心天地灵气的异动被谁发现,而且身体里的那些天雷之力确实有些厉害,所以井九没有任何保留。 数息之间,呼啸的罡风忽然变得安静了很多,真实的天地之风却涌了过来,带着难以计算数量的天地灵气。 数十里方圆里的海面上,无数浮冰顺着海流与风向,向着这边飘浮,画面看着极其壮观。 …… …… 夜色降临,星光极为明亮,落在海面上,像是真正的水,然后照亮了那座由无数道浮冰搭建起来的冰山。 这次的时间有些短,天地灵气涌来的速度便慢慢减缓,直至回复如常。 卓如岁睁开眼睛,正觉得有些遗憾,忽然感觉到身体里的变化,心意微动,吞舟剑破空而出,来到了星光里。 星光忽然被染成了红色,那是因为弗思剑也来到了夜空中。 两道飞剑的气息已经明显不同,锋芒内敛,却给人一种强不可摧的感觉。 卓如岁望向赵腊月,有些不确定地“嗯?”了一声。 赵腊月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已经到了游野上境。 修道者的境界如何,当然自己最清楚,只是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哪怕卓如岁有过类似的经验,还是无法确信,需要得到旁人的肯定。他看着血色星光里的吞舟剑,喃喃说道:“修行……可以这么简单吗?” 阿大贪婪地吸收着残存着的灵气,顺便咬了两口星光,心想这么修行当然简单,只是井九只有一个而已。 卓如岁望向顾清,发现他依然停留在游野初境里,觉得有些古怪,说道:“去年夏天在果成寺的时候,你就要破境了,为何现在还没有?” 顾清说道:“我想再等等。” 卓如岁心想这种事情难道还要等个良辰吉白,忽然明白了他的想法,微微眯眼说道:“师弟所图甚大啊。” 顾清说道:“我的天赋远不如卓师兄你,只能多些耐心了。” 再过两三百年,这两个人也许会在无数人面前争夺青山掌门之位,今夜星光冰山里的这两句对话完全应该记在青山的史册上。赵腊月却是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是静静注视着井九。 井九睁开眼睛,眼神平静,轻轻摸了摸阿大的后背,杀意渐敛。 这杀意是从离开东海畔的时候便开始有的,极其微渺,隐在衣袂之间,只有赵腊月感觉的非常清楚。 随着井九的醒来,那些应邀而至的天地灵气终于消散无踪,那些搭在一起的沉重浮冰,伴着咯吱的恐怖声响,缓缓滑进海水里,发出轰隆的巨响。 呼啸的罡风重新占据了寒冷的海面,如水的星光荡漾起来,就像海面在夜空里留下的光影。 宇宙锋破光影而起,来到罡风里。 井九坐在剑首,望着遥远的北方,眼神微亮,捕捉到了那条若隐若现、带着淡淡热意的线。 那是宝船晶炉留下来的热痕,时隔多日也没有被寒冷的海水与浮冰完全抹灭。 井九说道:“你们回青山,我带着阿大就行了。” 阿大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心想我也想回青山啊。 宇宙锋化作一道清寂的剑光,向着冰风暴海的北边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夜空里,与满天星辰合在了一处。 …… …… 海浪拍打着浮冰,发出咕咕的声音,就像是即将沸腾的水。 星光照着冰面,很是安静。 “带着我们来杀人,结果半道把我们丢在海上,真是荒唐。” 卓如岁望向赵腊月,问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有问题吗?” 都知道井九要去做什么,但既然一开始就没想着带着他们,那为何会把他们从果成寺里带到了冰风暴海上? 赵腊月没有说话。 “掌门师叔专门挑我们三个人过来,为什么?因为我们年轻,而且天赋最高……” 卓如岁看了顾清一眼,说道:“好吧,你天赋弱些,但是师叔喜欢你。” 顾清平静说道:“师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卓如岁说道:“这意思很清楚,将来青山就是我们的,你们不觉得压力很大吗?” 顾清没有任何压力,好几年前井九便对他说过,他要准备好做青山掌门。 赵腊月现在是神末峰主,本就是青山的大人物,更没有什么压力。 卓如岁有些无趣,说道:“问题在于掌门师叔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提前开始考虑以后的事情?” 很明显,井九带着他们三个人进入这一趟修行之旅,就是想要尽快提升他们的境界。 但就像卓如岁说的那样,他为什么这么着急? “总觉得有些不吉利,就像是在交待后事。” 卓如岁望向冰风暴海的深处,眯着眼睛说道:“如果真这么危险,他为什么不把剑律师伯带着?” …… …… 来到数百里外,星光依然明亮,海水依然如墨水上飘着银箔。 那艘宝船留下的痕迹,肉眼根本无法看到,却没能瞒过井九的感知。 阿大睁开眼睛,就它与井九两个人,不需要扮演畏惧与怂,眼神冷漠而深静。 它在神识里说道:“此行危险,为何不把元骑鲸带着?” 井九说道:“你只需要把玄阴子拖住片刻,我就能解决这件事。” 他一直在推算阴三会用怎样的方法续命。 初子剑在朝歌城皇宫里,无法转剑身,那么阴三会怎么做呢? 他与禅子在果成寺里推算了好些天,隐约找到了方向,应该与禅宗转世无关,与东易道更没有关系。 那艘来自蓬莱岛的宝船,对阴三这种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除了那个晶炉。 烈阳幡的碎片,明显也是要提升那个晶炉的火温。 除此之外还有一茅斋的荷花,镇魔狱里缺失的龙髓…… 所有这些细节,证明那人在尝试一条没有前人走过的道路——羽化。 如果阴三要羽化,他会如何做? 世间没有朱雀,便只能从阴凤处着手。 这时候的阴三与阴凤应该都处于最虚弱的时刻。 井九手里有阴凤的命牌,虽说里面没有命血,他还是有办法控制它。 阿大沉默了很长时间,眼神幽深至极:“那个糟老头子邪的狠,我最多只能拖住他七息时间。” 杀一个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哪怕那个人是太平真人。 可如果要问清楚一件事情,又需要多长时间呢? 想着这个问题,井九继续向北飞去。 宇宙锋的速度越来越快。 夜色越来越淡。 海面越来越白。 晨光出现的那一刻,海洋与陆地仿佛已经连在了一起,天地也连在了一起。 冰层里,那道被宝船强行剖开的痕迹是那般的清楚,笔直地伸向前方。 第三十四章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也是陈徐相见的章节名。实话说,这几章的内容是跳出大纲的,是我自己在放肆,我最近情绪一直不好,就想让这对师兄弟见一面,人都是要死的,凭啥不能见一面?我现在太不放肆了,容我写书的时候随着性子写吧。) …… …… 在冰风暴海的最北方,罡风呼啸而过,带起无数雷鸣般的轰隆声,虚境被压缩到薄薄的一层,雷域里的那些恐怖漩涡变成了极大的色块,反而不再那般吓人。 即便是破海境强者,在这种鬼地方也很难停留太长时间。 而且这里离雪国那座孤立的冰峰不过七千里距离,没有人族修行者敢轻易来此。 这里的海水早已冻结,冰层不知深多少丈,与陆地没有任何区别。 在呼啸的寒风里,一艘宝船的身影若隐若现。 与其说这艘宝船是在破冰而行,倒不如说是靠着晶炉强大的动力在冰面上拖行。 玄阴老祖站在船首,用手捂着头,挡着那些如刀子般的罡风,视线落在右手边微微隆起的雪原上,沉默不语。 已经整整七天时间,他没有说过一个字。 宝船走的太慢了,这些天只是往北走出了数百里,在他这种强者看来,就像是没有怎么移动。 就算真人需要宝船里的晶炉,完全可以拆掉带着,然后一起飞走,为何非要把自己困在这艘船上? 而且一茅斋的荷花已经摘了,火鲤的鳞片已经取了,东西都备齐了,为什么还没有开始? 真人难道在等什么? 这个猜想让他有些不安。 “你在怕什么?” 阴凤站在最高的桅杆顶,低头看了他一眼,满是轻蔑与傲意。 玄阴老祖看着雪原方向,叹息说道:“这里离雪国太近,谁不心惊胆战?” 阴凤傲然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雪国女王乃是层阶最高的生命,如果注定要死,死在她的手里是最好的结局。” 玄阴老祖眯着眼睛笑了笑,说道:“可如果是青山宗的那些人追上来了怎么办?” 阴凤扭过头去,望向风雪阴暗的前方,眼神也变得阴暗起来。 玄阴老祖捂着头走到甲板下方,听着更加清晰的船腹与冰面的磨擦声,忍不住皱了皱眉,推开房门,对里面那个年轻人说道:“我感觉不好。” 阴三正在用湿毛巾擦脸,听着他的话,放下毛巾问道:“怎么不好?” 他的眉眼依然清秀,只是皮肤上多了很多暗灰色的斑块,尤其是衣服覆盖着的身体,到处都能看到隆起,就像是即将生出枝丫的木头。 春来不管发几枝都是很清新动人的画面,但如果放在人类的身上,便是很丑陋恐怖的画面。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充满了生命活力、热情、亲切的年轻人,而只是一个可怜的病人。 他得的是世间最可怕的病,那种病叫做时间。 时间能够摧毁一切,他的身体正在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腐朽,“行就将木”是对他现在情况最好的形容。 他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当然,他本来就是奇迹本身。 “我总觉得青山会忽然出现,我知道他们不可能找到我们,但是……感觉就是不好。” 玄阴老祖揉了揉发红的鼻头,不知道是酒糟鼻还没好,又还是被罡风吹的太久。 “井九最多抱着阿大过来,想杀死我,他也要做好死的准备。” 阴三用湿毛巾把耳下一处快要刺破皮肤的骨头按了下去,微笑着说道。 玄阴老祖微微皱眉,问道:“元骑鲸呢?” “西海的事情让他有些倦了,这件事情他不会告诉山里的晚辈。”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当日站到自己身前的那道高大身影,阴三沉默了会儿,走到那株无根而生的荷花前,淡然说道:“而且这终究是我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情。” 玄阴老祖眯着眼睛,说道:“您不是说他不是景阳?” 阴三微笑说道:“他当然不是景阳,可他觉得自己是,谁有什么办法呢?” 玄阴老祖说道:“如果他真认为自己是景阳,怎么可能一个人过来?” 景阳真人很懒,景阳真人怕死,井九应该也如此。 “他会来的,因为他有一个问题始终找不到答案。” 阴三伸手摸了摸荷花,平静说道:“我羽化不成,便会死去,他如果不在这之前找过来,便再也无法问我。” …… …… 不知道往北飞了多长时间,宇宙锋的表面上覆着一层浅浅的霜,井九的身上也是如此。 飞剑忽然停止,那些霜粒化作数千颗雪点,离开了他的衣衫。 这里已经极度严寒,晶炉留下的热痕已经消失无踪,风雪漫漫,分不清冰海与陆地,如果不是有冰面上的那道刻痕,根本无法想象前方有艘宝船。 雪国就在右手方的陆地上,极高而远的天空下面,隐隐可以看到一道透明的线,应该便是那座透明的冰峰。 阿大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甩了甩脑袋,震掉霜粒,有些不解地喵了一声,心想怎么停下来了? 井九忽然说道:“会元僧杀陈文,就算是不老林的阴谋,也太浅了,不像是他的手笔。” 阿大心想所以呢? 井九看着前方的冰海,说道:“他知道我能查到这些线索,知道我会去找他,他一直在等我。” 阿大惊着了,心想那你要来这件事情我就不同意,问题是你不听啊! 这下好了,如果真人早有准备,只怕咱们都是死路一条! 井九说道:“羽化没有人做过,而且他没有朱鸟,成功可能十不存一,你不用担心。” 阿大心想按照你的推算,太平真人如果冒险羽化,能活下来的机会基本等于零,那你为何还要冒如此大险来追杀他? 井九说道:“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他,如果他羽化失败死了,我去问谁?” 阿大心想难道你要去问他当初为什么要害你?这完全是不入流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井九最后说道:“他知道我的想法,所以在我出现之前,他不会开始羽化。” 你们这对师兄弟何苦来着? 阿大叹了口气,心想你以前不是这种执着于答案的人啊。 “是的,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井九望向前方的冰海,又望向身侧的雪原,再望向上方的天空,那些被压扁成色块的雷暴漩涡,沉默了很长时间。 忽有风挟着雪粒至,击打在宇宙锋上,啪啪作响,就像是一首乐曲。 他闭上眼睛,开始回想此生所见最纯净的事物。 腊月的雪。 小山村的春田。 洗剑溪的那声问。 雪原里的姑娘。 三千庵里的姑娘。 青天鉴里的小姑娘。 然后他的耳里响起了一首琴曲。 琴声叮咚如泉水,曲名良霄引,调子却不一味热闹喜庆,只是干净。 可能是因为大原城的李公子,在雪地里被冻的太过厉害。 如泉水洗过,道心更加宁静,他看到了藏在不思无念最深处的一抹阴影。 很多年前,他与天近人在朝歌城旧梅园庵里,以神识交战,大胜对方。 没想到,天近人竟留下了一抹极淡的阴影,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境界增加,这抹阴影竟然渐渐有了实质化的倾向。 剑心通明,自然道心通明,这抹阴影根本伤害不到他,只是让他的性情有了些微的变化。 正因为那抹阴影没有什么伤害,所以平日里他才不会注意到对方,此时既然发现了,稍一动念便能抹除,不用在意。 只是……那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恭喜真人去一隐忧。” 阿大真情实意说道:“我们这就可以回了吧?” 井九说道:“为何?我还没有问他,没有杀他。” 宇宙锋破开风雪,继续向前。 阿大很是生气,埋回他的怀里,不停咬着他的衣襟。 …… …… 晶炉还在运转,晶石还剩下半舱,就像被急冻的鱼一样,闪着光芒,宝船却在冰海上停了下来。 阴三在玄阴老祖的搀扶下来到船上,阴凤从桅杆顶飞落,垂下高傲的头颅表示尊敬。 “如果我死了,阴凤会告诉你怎么摆脱青山剑阵。” 阴三松开玄阴老祖的手,慢慢移到船舷边,望向遥远的南方,用手轻轻抚平才换的新衣裳上的几丝皱褶。 “多谢真人。”玄阴老祖揉了揉鼻子,说道:“但我不会因此就希望你死。” 阴三有些意外,微笑问道:“为什么?” “没有人愿意做一条老狗。我想过很多背叛你的方法,也想过一旦成功怎么羞辱你,凌虐你,当然前面的尝试都失败了,但总以为将来会有成功的可能。” 玄阴老祖稀疏的头发在罡风里到处乱飘,显得很是欢快,“不过我现在觉得,和你在一起,看你做这些事挺有意思的。” “是吗?我也觉得这样活着很有意思。”阴三笑了起来。 他的脸有些变形,笑容有些可怕,但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澈,笑意依然如春风一般。 “当年他拿了你的命牌,肯定有些想法,你今天就不要动了,好好休息。” 他接着对阴凤说道:“如果我出了事,你就回青山,他们也不会对你如何。” 阴凤眼神微冷说道:“你不在青山,我回去做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风雪骤停,天空里的那些阴云消失无踪,雷暴漩涡形成的色块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蓝色。 这片蓝色是如此的纯净,竟让人有些害怕,显得妖异至极。 南方数百里外,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已经这么强了吗?” 玄阴老祖摸了摸稀疏的头发,眯着眼睛看着那处,杀意渐盛。 阴三取出骨笛,用袖子擦了擦,准备吹奏一曲。 …… …… 风雪骤消,宇宙锋在碧蓝的天空里,映照着天色,就像是更浓些的一片蓝。 阿大飘了起来,警惕地看着远方那艘宝船,眼里没有任何畏惧,只有战意。 怂只是一种天性,在没有退路的情形下,青山镇守的强大理性告诉它,只有拼死一战,才能活下来。 井九也在看着那艘宝船。 阴三静静看着天空里的黑点。 二人的视线就此对上。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 冰海忽然震动起来,生出无数道裂痕。 雪原生起浪潮,就像是千军万马在奔涌,向着海岸线狂奔而至。 “不愧是真人。” 阴凤看着阴三,的眼里满是敬慕。 然后他望向天空里的那个小黑点,眼里满是敬畏,说道:“景阳真人也真是了不起。” “了不起个屁!” 玄阴老祖望着雪原方向,脸色难看至极,就像刚死了祖宗。 …… …… 数百里的天空里,阿大看着雪原方向,脸色也很难看。 一道神识从遥远的雪国而来。 冰海上的那些裂痕,那些如奔马般的雪尘,都是随神识而至的威压。 隔着数千里远,只凭神识便能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放眼朝天大陆只有一位。 两边隔得太远,那道神识没有什么杀伤力,可是……她就在这里。 或者说,她隔着万里之遥,看着这里。 雪尘涌过海岸线,来到冰海上,变成漫天微雪。 那道神识便在那些雪花里。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抹好奇的意味。 “看来你们打不成了。” 阿大看着井九,眼神极为复杂:“你们师兄弟要不要先联手和她打一场?” 第三十五章羽化谁忍看,冰山谁来搬? 雪国女王的神识随漫天飞雪而至,没有展露出任何意志,却有着明确的意思。 那就是好奇。 这位朝天大陆层阶最高的生命也会好奇,好奇什么? 是因为向来无人踏足的冰风暴海极北处忽然出现了人类修行者? 是因为那只像风筝一样飘在雪空里的白猫? 是因为那只尾羽断了一根,看着有些可怜的锦鸡? 是因为那个没有几根头发的糟老头子,还是这对师兄弟? 想来应该是后者。 就连雪国女王都没有见过井九与阴三这样的人。 他们都是非人的人。 更何况阴三还准备羽化,那是朝天大陆的传说甚至神话,从来没有出现过,她也没有见过。 那道来自遥远冰峰、缥渺却又强大至极的神识落在了宝船上,看了看那个房间里的荷花、龙髓、鲸骨、鲤鳞,然后随风飘起,来到数百里外的天空里。 井九本想转身就走,又怕惊动了这道神识,留在原地又怕对方看出些什么。 连犹豫都谈不上,只是想了想,雪国女王的神识便落在了他的身上,然后……便没有再离开。 那道神识依然保持着对他的好奇,同时又产生了某种疑惑,为何这个非人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走。”井九面无表情说道,嘴唇都没有动一下,竟像是腹语。 他不敢用神识与阿大说话,因为怕被雪国女听到了。 阿大很紧张地喵了一声,心想这是怎么了?为何忽然要离开,难道就不怕惊动了对方? ——雪国女王没有认出自己的神识,但肯定闻到了雪姬的味道。 井九确定了这个事实,哪里还顾得上与阿大解释,转身便化作一道剑光破空而去。 宇宙锋的速度没有他自己剑遁来的快,所以他不是驭剑而走,而是抱剑而行,用的是幽冥仙剑。 从当年在镇魔狱与冥皇一道创出幽冥仙剑开始,今天是他把这种剑法用得最好的一次。 直到他变成了天边的黑影,阿大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愤怒而委屈的喵呜,赶紧以最快的速度追了过去。 …… …… “活着就是一场扮家家酒,同一个角色演多了,有时候确实很难分出彼此。” 阴三站在船舷旁,看着快要消失在天边的井九,感慨说道:“反应差不多的快,也是差不多的怕死。” 他不知道雪姬的事情,所以不明白井九为何逃得如此之快。 雪国女王还在万里之外的冰峰里,只是神识来到此间,按照他与井九的意识层次不需要太担心。 老祖很紧张,如此严寒的环境里,头顶竟然冒出了几滴汗。 阴凤也是如此,虽然它曾经对老祖说,如果要死,死在雪国女王手下最好不过,但谁想死呢? 他们都是通天境的大物,但在意识层次上还不如井九与阴三,反而容易在雪国女王的神识攻击里受伤。 “真人,接下来怎么办?” 玄阴老祖感觉着那道仿佛真实目光的神识,嘴感觉有些干,声音有些微涩。 雪国女王的神识回到了宝船上,没有发起攻击,依然表示着好奇。 “她想看羽化,那我就让她看好了。”阴三望向雪原深处那座冰峰说道。 阴凤很是不满,看着那座冰峰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又不是适越峰的那些猴子,真人岂能受此羞辱!” “被人看看又不会掉几两肉,更何况是这位。” 阴三静静看着那边,说道:“而且说不定女王陛下的好奇,对羽化有帮助。” 二人一凤回到船底的那个房间里,雪国女王的神识也随之而入,宝船里布置的层层阵法没有起到任何隔绝作用。 房间的地面上用冥间的灵液绘着无形的阵法。 玄阴老祖沉默着把手伸进香炉,用魔火点燃炉里被磨成粉碎的上品晶石。 在地板下面还隐藏着十一件气息纯净的高阶法宝,那些是用来承虚空之鼎的“砖石”。 所谓虚空之鼎便是宝船晶炉在这个房间里的投影。 瓷盅掀起,灰白色的苍龙骨髓落在了鼎里。 木漆圆匣开启,火鲤的鳞片飞进了鼎里。 盔甲箱破开,一大段飞鲸的软骨落进鼎里,做了最好的燃料。 最后是那根南竹从中裂开,那根凤羽随风轻动,鼎火顿时变得极其幽深,泛着妖异的蓝色。 不知为何,阴凤的眼里流露出痛楚的神色。 阴三取出骨笛横于唇间,开始吹奏曲子。 不是冥河摇篮曲,不是黄梅调,不是世间任何一首名曲,只是平铺直叙,自然至极,仿佛流水回复,生生不息。 随着曲声悠扬而起,鼎里的炉火变得更加旺盛,里面的烈阳幡碎片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变成灰烬。 阴三横笛走进阵里,来到那株荷花前,继续奏着曲子。 荷花不在盆里,也不在水里,而是生于空中,随笛声轻轻颤动。 这不是舞蹈,而是被雨水轻扰。 荷叶表面生出数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随着叶子的颤动而轻轻滚动着,似乎随时可能跌落,却永远会回到叶子的中间。 随着露珠的滚动,一道极为清新的气息生出,落在了阴三的身上,把那些腐朽的、陈旧的味道渐渐洗去。 这听着很美好,实际上却是极为痛苦的过程。 因为随着腐气一道被洗掉的,还有他的肉体。 那些突出身体表面的枝丫,那些色泽黯淡的皮肉,就这样与他的身体不停分开,然后落下,变成脚下的一滩滩肉泥。 没用多长时间,他的身体便已经千疮百孔,就像是受到凌迟之刑的罪犯,脸上也出现了数个恐怖的空洞,露出了白色的牙齿,看着极其恐怖。 再过了会儿,就连那些牙齿都开始剥落,嘴唇也耷拉了下来,可不知为何笛声却还是那样的悠扬。 承受着世间最极致的痛苦,即便他是阴三,眼里也渐渐有了痛楚的神色。 啪啪啪啪,腐肉与烂骨不停地落下,然后他的脚也开始烂了,露出根根白骨。 阴凤再也受不了了,说道:“真人,用一滴真露吧!” 笛声不能断绝,阴三不能说话。 他用微笑表示还没有到时候。 平时清新而可亲的笑容,此时在烂掉的脸上看着是那样的凄惨。 阴凤难过至极,颤声说道:“那您要不要闭着眼睛先睡会儿?” 笛声微扬,表示同意。 “你说井九愿意一个人冒险前来,是因为西海的事情让他有些倦了,那你呢?” 玄阴老祖忽然说道:“你留下那些线索让他过来,是不是也有些倦了?所以想死?” 笛声忽然变得更加平静,或者说淡然,就像是荷叶承着的那些清水。 守峰。 入冥。 血洗青山。 梅会。 天下大乱。 剑狱三百载。 受裂身之苦。 任谁也会心生倦意吧? 任谁也会觉得辛苦吧? 阴三闭上了眼睛。 玄阴老祖躬身行礼,说道:“愿真人得解一切苦厄。” …… …… 夜晚的冰风暴海南方,一块浮冰在黑银两色的海面上缓缓起伏。 赵腊月坐在冰上,闭着眼睛,眼睫毛上挂着两道浅浅的霜。 那夜她赶走了卓如岁与顾清,自己却留了下来。 此地极为严寒,罡风刺骨,即便她已入游野上境,撑的也是很辛苦。 夜空里的星辰非常明亮,却忽然被一颗流星夺去了所有光彩。 她睁开眼睛,望向夜空里,终于放松下来,轻轻吐出一口热气,雾气渐渐掩住黑白分明的眼眸。 看见流星时许愿,心里想的事情都能成真。 更何况那颗流星,本就是她的愿望。 浮冰微微下沉。 井九落在冰上,走到她的身边躺下,双手伸到头后枕着,看着满天的繁星,想要静静。 赵腊月知道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没有问。 “我没能杀死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回来了。” 井九说道:“有些丢脸。” “还记得那年的四海宴吗?”赵腊月忽然说道。 井九看了她一眼,心想为什么要提起这个? 三十年前,他带着赵腊月离开青山,去世间游历,杀了些恶人与妖怪,在四海宴上还杀了一个人,然后携手乘剑而去。弗思剑在云台外留下的那道红线,是当时很多修行者难以忘记的画面。 “据说我们走后,你很喜欢的那名果成寺小和尚大声说了两句话。” 赵腊月看着他微笑说道:“那句话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果然仙家风范。” 她这时候提及这件往事,便是要告诉他,你想杀太平真人那便去,看着他了却不想杀了,那便回来。 不管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只要你高兴就好。 这是井九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心想原来那个小和尚如此得趣,心情却没有变得轻松起来。 这次他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成,如何谈得上兴尽? 他没有杀死师兄,也没有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这是时隔很多年,他第一次看见师兄。 在果成寺的时候,他们离得极近,却是没有真正的朝过面。 想着宝船上那个隐约可见的身影,井九忽然觉得有些累。 “我不知道是因为有些累才会觉得难过,还是因为难过而觉得累,但我这时候很难过。”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还是那样的平静,看着就像世间所有修行者,包括青山弟子们以为的那样冷漠无情。 但他在说……他很难过。 赵腊月轻轻摸着他的脸,说道:“不要难过。” 她是他教出来的,都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人。 他与她都只会直接表达自己的心愿,或者直接做事。 卟通一声响,阿大落在了浮冰外的海里。它疲惫地爬到冰面,浑身湿透,一绺绺的白色长毛看着就像拉出丝来的乳酪,正准备向井九发脾气,忽然发现画面与气氛都有些低落,转念一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它叹了口气,走到井九怀里趴了下来。 第三十六章该孤寂的,在哪里都孤寂 人为什么会难过? 难过就是难过。 春风难过白城,英雄难过美人。 情关难过,生死关更难过。 井九难过自然不是因为怯懦,也不是因为见到了那个人,想到了很多前尘往事,至少不全然如此。 那人对他来说确实是特别的,但终究是那人自己,若能一剑杀了,自然杀了。 “我们终将失去与世界的所有联系,只剩下孤寂本身。” 井九摸着怀里的猫,看着夜空里的星,感受着宇宙锋的清冷,对赵腊月说道。 赵腊月没有说话,因为她这时候很难过,就像当初在梅会时一样,总觉得他正在慢慢离开这个世界。 活在世间,总会遇到各种变故、变心、最后还有无法摆脱的死亡。 就算是修道者可以长生、甚至永生也改变不了,那样反而只能让他们更加清醒地看到所有别离。 大道必须无情,不然任何人最终都会发疯。 就算井九早已越过这道关隘,在追寻大道的过程里,孤寂依然会不时冒出来。 所有的难过、伤心、软弱与暴怒都源自于此。 这并不是坏事。 就像被割伤的树皮溢出的蜡会变成了最名贵的宝石,孤寂可以帮助修道者再次寻找到平静,道心重新宁静。 很多修道者会刻意寻求这样的经验,以求感悟,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便是这样的意思。 当然,这需要你有能力克服它,吸收它,这往往需要很多痛苦作为代价,需要很长的时间。 “就到这里了。” 井九说道。 满天繁星依然。 天地依然。 他也依然。 回来数十年,今夜他第一次流露出些寻常的情绪,然后到此为止。 赵腊月看着他,眼里满是仰慕的神情。 阿大看着他,眼里满是敬畏的神情。 他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能放下,是因为有更高远的目标。 他很清楚,孤寂是自己必须承受的代价。 …… …… 管你是心意还是行李,管你有没有重量,井九说放下便是真的放下。 他不再去想孤寂那个词,不再难过,不再愤怒,平静地开始推演计算。 ——就像阿大说的那样,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那这些年他为何如此执,会去了那么多地方,想了那么多方法要找到太平?这可能是被天近人留下来的那缕神识影响,但其实有个更简单的原因,那就是他需要一个答案。 去年春末夏初,在适越峰与镜宗里翻了那么多书,得出的结论是烟消云散阵一开始就有问题,这也就意味着从一开始那人便不想他飞升。 于是他更加需要那个答案。 三百多年前果成寺事变,前代神皇被太平真人重伤,只活了几年便死了,寺里辈份最高、境界最高的那位老僧更是当场身死,被迫转生为山妖之子。 接着便是他带着柳词、元骑鲸发起了那场反叛。 如果是那之后,那人害他有很充分的理由,可为何之前他便要如此做? 而且如果那人想要重新统治朝天大陆,实践那个疯狂而邪恶的想法,自己飞升离开岂不是最好的事情? 是的,井九想要问的那个问题就是这么简单。 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听上去真的很像三流小说里的常见发问,就像另一个很经典的问题,为什么不爱了? 自然不是因为你变丑了,只是厌烦你了,所以眼里的你越来越丑。 但万物自有运转的规则,不像男欢女爱那般没道理,有果便必然有因,任何事总要有个理由。 这个问题同样适合中州派的白刃先人。不管中州派有怎样的野心,景阳飞升离开都应该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事情,白刃为何会偷袭他,从而带来这么多的变数?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井九,直到在平谷寺里听到会元僧的三句遗言,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现在那人已经开始羽化,或者死去,或者变成另一种存在,想来他很难再问到答案,那么便只能自己去寻找。 怎样才能找到答案?他需要一块他山之石或者一面可以照见自己的镜子。 飞升成功,却又被打落尘埃,这样的经历在修行界的历史上极其罕见。 朝天大陆的传说故事里确实有好些谪仙,但绝大多数都只是以讹传讹,只有一个人有可能是真的。 南趋被逐离青山之后,据说在海上某座岛上遇到前代剑仙洞府,拿到传承,成就雾岛老祖的威名。 那片海便是西海,很有意思的是,那座岛叫做坠仙岛。 …… …… 五年前,柳词一剑重伤西海剑神,杀死了南趋。 剑光所及之处,西海剑派弟子死伤惨重,镇派神兽飞鲸也变成了无数块巨大的肉团,沉降到了深深的海底。 飞鲸实在太过庞大,哪怕过了这么长时间,依然没有被海底的那些小鱼啃噬干净,腐肉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随着那些细微的气泡来到海面,弥漫于空中。 那些味道实在有些刺鼻,甚至刺眼,动用阵法也无法完全驱散,驻守在西海群岛的碧湖峰弟子们有些苦不堪言。 碧湖峰主成由天参加了掌门大会,还有去年的冷山之役,现在又回到了西海。他非常清楚各位长老与弟子们的感受,眼前的这片海虽然壮阔,但味道比碧湖峰的湖差远了,而且这里的灵脉虽然不错,又哪里及得上青山? 他叹了口气,心想那位年轻的掌门真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把自己这些人召回去呢? 就在他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天边忽然出现一道艳红色的剑光,他微微一怔,赶紧带着弟子们出迎。 他没有想到的是,年轻的掌门真人居然也来了。 “四年后让适越峰过来替你们。” 没有等成由天开口,井九便直接说道。 四年对修道者来说不算太长,成由天不好再请求什么。 …… …… 按照井九的要求,成由天离开了。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什么是四年?” 这个年限不可能是井九随口说出来的,必然有深意。 井九没有解释,对阿大说道:“找一下。” 南趋被逐出青山,遇见的那位前代仙剑洞府,据说就在这座岛上。 青山宗得了西海之后,早就已经仔细搜寻过很多遍,没有任何发现。 那本传说中的剑仙秘笈应该是被西海剑神带走了,但为何这里再没有别的任何痕迹? 井九要找的不是那本秘笈,而是别的东西。 没过多长时间,一道白光回到如巨画般的石窗里。 阿大摇了摇头,没有任何发现。 连一位通天境的镇守都找不到任何痕迹,难道传说只是传说,那个前代剑仙的故事是假的? 赵腊月说道:“如果要找的是些寻常痕迹,也许就在寻常地方。” 他们去了少明岛。 这座岛被西海剑神斩去了上半段,那些密如蛛网的地道与阵眼,就像点与线的无规则组合,袒露在人们的视线里。 看着眼前的画面,井九自然想起了那道仙箓引发的天劫,想起了柳词,沉默了会儿又想起了童颜。 童颜还在冥界没有回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藏书楼里起了一阵大风,所有的书籍悬浮在空中,被风拂的哗哗作响,就像被无数只无形的手在翻动。 井九站在这片书海里,看了片刻后,伸手取下一本。 那是本很寻常的剑仙录,说的都是凡人对修行界的想象与向往,基本上都是些荒唐言,不值一提。 但在那本书的某页里,有人留了一句话。 “亦仙亦疯吾亦是。” 从那些如剑的笔锋与气息里,井九判断出应该是南趋的笔迹。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要找书吗?” 井九说道:“把海州城所有的旧书都找过来。” 海州建城已逾万年,不管是州学还是世家与富商宅子里,都存着极多的书,仅是州志都不知道有多少本。 想要在短时间里把这些书籍全部征收过来,怎么看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西海已经是青山的领地,他们无法对青山掌门说出不可能三个字。 只用了三天时间,成由天便带着碧湖峰的长老弟子们,载着整整一剑舟的书回到了少明岛,停在平整如切糕的断面上。 那些旧书保管的再好,味道也不怎么好,与海底溢出来的腐肉味道混在一处,让阿大连续打了好些个喷嚏。 井九不在意这些,伸手带起清风,翻动书页,便开始同时阅读这几万本书。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在某个海州属县的县志与一本杂考里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三千多年前,那座县城忽然出现一个中年疯子。 那个中年疯子每天醒来便会去海边奔跑,说是衣服有些不合身,要瘦些,又说要更强些,与人争执时才不吃亏。 跑到气喘吁吁,浑身大汗,他便会去县城边上的一个小酒馆吃酒。 中年疯子最喜欢吃的是鲔鱼,喝蓬莱岛的米酒,偏生酒量极差,几杯便多了。 然后他便会醉醺醺地不停重复着一句话。 “不要出去。” “不要出去!” …… …… 如果只是如此,这个中年疯子断没有资格被记载在县志上。 问题是有天他喝得有些过于多,说的话也多了几个字。 那天他抓着掌柜的手,两眼通红,不停絮叨:“外面着火了,千万不要出去啊!” 掌柜与他相熟,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赶紧出去把火灭了?” 那个中年疯子正色说道:“那火如何能灭得了?留在这里我们便能活着。” 掌柜说道:“那火把房子也烧了怎么办?” 中年疯子看了眼天空,眼里露出庆幸的神色,说道:“幸亏咱们这房子的墙是铁做的,够厚实,那火烧不进来。” 掌柜笑着说道:“难道天上还有道铁墙?” 中年疯子认真说道:“这天空就是个铁盖子啊。” 听到这句话,小酒馆里的食客们都笑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快活的味道。 中年疯子沉默了很久,忽然说了一句话:“既然已经泄了天机,那便做些事吧。” 说完这句话,他一步便走到了长街那头,然后跳进了天空里,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在这座小县城里出现过。 小酒馆里的人们亲眼看到这幕画面,震惊的无法言语。 就在当天夜里,海州城最大的修行宗派被灭了。 没有一个人死,但那个宗派所有弟子的修为都被废掉,修行功法被焚之一空。 数日后,西海里一个小宗派遭受了同样的遭遇。 过了些天,蛟人王国最有可能窥破天妖之道的国师忽然被人发现死在了一处浅滩上。 当日小酒馆里的那些食客,还记得那天中年疯子走到长街那头,跳进天空里的画面,以及他说的那些荒唐话,自然把这些事情与他联系在了一起。 问题是哪里有人会相信这些人的话?只不过作为一些闲言杂谈,在县志上留下了小小的一笔。 …… …… “我对这些事情有印象。” 阿大缓步走到井九身边,纵身跃到他的肩头,看着那本县志,沉默了会儿,“当时西海惨案连连,掌门真人准备去看看是哪里的邪道妖人如此嚣张,结果那人却忽然消失,掌门真人以为是北边那些宗派强者屠杀小派找的借口,没有深究。” 现在看来,那名中年疯子应该便是传闻里的前代剑仙,不知何故在人间游戏风尘。忽然又起念要灭尽宗派,却又莫名罢手。他后来隐居在坠仙岛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只留下了一本剑道秘笈,造就了南趋与雾岛一脉的风光。 井九再次翻开那本剑仙录,这一次那些看似荒唐的言语便有了别的意义。 南趋留下笔迹的那页里有两句话,应该是那位中年疯子的自评。 “在天上孤寂,我只有一人。” “在人间孤寂,只有我一人。” …… …… (看到笑笑的朋友圈才想起来,十年前的今天,间客这个故事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本觉得没过去多久,原来已经十年了啊。十年生死两茫茫,以前不懂,现在大概懂了。回望十年前的放肆、年轻气盛,再想着昨天夜里熬夜写的这章,真的是百感交集。生而为人,不必觉得抱歉,但真的是对很多人抱歉呢,也包括自己,以后大家都要更好的生活噢。) 第三十七章像我这样的人 去过天上。 回到人间。 此人不是什么前代剑仙,就是谪仙。 那本剑仙录里看似荒诞不经的记载,自然也有几分真实。 比如那些天火,那些域外的天魔。 那位谪仙亲眼见过那些画面,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说法,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到过那里。 所以当他回到人间,他还是一个人。 “他就是……像你这样的人?” 赵腊月看着井九,睁大眼睛问道。 “是的,那人曾经飞升成功后,然后像我一样回来了。” 井九说道:“不同在于,我不愿意,而他则是自己愿意的,就像现在还在外面的白刃一样。” 赵腊月想着那个中年疯子的话,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说道:“上面……很危险?” 井九说道:“我更习惯称之为外面。” 不管是上面还是外面,都是大道的那一边。 不管称之为仙界还是别的什么界,都是飞升之后的世界。 赵腊月与阿大都安静了下来。 这是井九第一次讲述那个世界的事情,除了他曾经对赵腊月说过的那句话。 “那里确实很危险,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快。” 赵腊月不明白,心想一切都变得很快是什么意思? 阿大隐约想到了些什么,却始终没办法抓住那道思绪。 井九说道:“我出去的时间很短,没有接触过所谓仙人,只是曾经远远看过一眼。” 数万把飞剑在星辰之间燃烧起火。 这便是他曾经对赵腊月形容过的画面。 赵腊月对此的印象极为深刻,当然没有忘记。 那些飞剑当然最终都会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但当其时本身便是一道洪流。 如果每道剑光都是一位飞升成功的仙人,那道洪流会拥有多么恐怖的威力? 即便是井九,当时隔着无比遥远的空间距离,看着那些剑光,都感到了颤栗与敬畏。 那道仙人飞剑组成的洪流如果从外界降临,朝天大陆以及那些异大陆上的强者们不会有任何还手之力,瞬间便会被毁灭,即便雪国女王能杀死几个又与事何补? 想着那幕画面,井九理解了那位谪仙对外界的恐惧,也大概明白了白刃为何会回来,以及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对冥界的人们来说,人族修行强者就是域外天魔,对朝天大陆上的人们来说,那些外界的仙人何尝不是如此? 赵腊月脸色苍白问道:“难道那些仙人不是从我们这里飞升出去的前辈?” “朝天大陆没有这么多飞升者。” 井九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那些他曾经远远看到过的剑光,必然不属于这个世界,极有可能是别的世界的飞升者。 “但我们也不能确定他们就是敌人。” “在未知的世界里,任何人都可能是敌人。” “只是可能。” “可能一旦发生,便是确定的事实。” “那为何……你还要出去?值得冒险吗?” “生命的存在如果要说意义,探寻未知,找到去处,明了你我存在的目的,这便是唯一的意义。” 井九说道:“”是必须做的事情,冒险与否就不需要考虑。”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问道:“这是最后的问题,你想问太平真人的那个问题呢?有答案了吗?” 井九说道:“是的。” 他伸手准备把那本剑仙录毁掉,想了想却罢了手,重新放回了空中的那片书海里。 …… …… 青山群峰在云雾里,也在眼前,井九却让赵腊月落在了云集镇外。 还是那家老字号的酒楼。 有顾家的照顾,只要这家酒楼继续做火锅,便不用担心生意这种小事情。 鸳鸯锅其实很难给人成双成对的感觉,更像是两军对阵。 红汤在那边沸腾着,白汤在这边安静着,各有各的坚持。 赵腊月先吃了两盘毛肚垫了个底,等到白汤开始冒泡,才扔了一根青菜。 当年阴三附身的冥部弟子便是在这里被她缚住,然后被孟师一剑杀死。 那名孟师应该也已经死在了剑狱里。 那天夜里在冰风暴海上,井九说了难过,想来这时候不是过来再追怀什么,那么是什么原因? 白汤不停地冒着泡,那根青菜在里面浮沉,如萍。 井九静静看着这幕画面,没有说话。 阿大趴在窗台上,看着遥远的冰风暴海的方向,也自沉默。 白汤渐渐变低,青菜已经煮的蔫软无比,井九捞了出来,放在了桌面上。 就是在这一刻,他心头微动,知道那人可能羽化了。 朝天大陆一切如常,风起雨落,或者天气正好,没有任何异常。 剑峰也依然安静地站在行走的云雾里。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颗朱鸟玉卵里忽然生出一道气息。 这不是孵化的征兆,而是因为里面的那缕朱鸟神魂感应到了些什么。 井九走到窗边,与阿大一道向着那边望去,赵腊月依然在他们身后吃火锅。 她不是要刻意表现出自己比卓如岁更是个吃货,只是想着太平真人以后可能不会再吃火锅了。 云集镇里的雾气还是那样的重。 井九看着雾的那边,心想此行至少确认了那人没有想过杀死自己。 至少在他带着柳词与元骑鲸出手之前,那人没有想过杀他。 这个确认很重要吗? 也许。 也许不。 …… …… 血色的剑光照亮神末峰,顾清带着元曲与平咏佳躬迎。 井九说道:“让顾家在云集镇寻地修个宅院,房间多些,风景要好,要清静,”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包括阿大都觉得有些怪异,心想云集镇的风景虽然不错,但哪里及得上青山诸峰? 而且你要在那边修个宅院做什么?做别院吗?那里可是人间,到处都有凡人,你就不嫌吵闹? 井九自然不会解释原因,想了想又说道:“有间房子做好遮光,但里面夜明灯多缀几颗,照明要好。” 顾清更加不懂了,心想这到底是要做什么,问道:“什么时候要?” 井九说道:“四年后。” 顾清应了下来,稍后自会传信出山,让顾家好好安排。 事情还没有结束,井九把手里的宇宙锋扔了过去,说道:“给你了。” 这把著名的随人而起的仙阶飞剑,事实上已经数次落在顾清手里,只不过每次都又被井九借去暂用。 井九的意思很明显,从这一刻开始,他不会再用宇宙锋这把剑。 顾清双手捧着宇宙锋,忽然觉得这把剑比以往更加沉重,心情也不知为何变得沉重起来。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却不知道到底是为何,就连赵腊月与阿大也不知道井九在做什么。 众人有些紧张,赵腊月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准备要离开青山,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告诉元骑鲸,掌门即位大典四年后举行。” 井九看了一眼上德峰,说道:“接下来我要闭关,谁来都不见。”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走进了洞府,沉重的石壁依次落下,溅起微尘。 神末峰顶变得有些寒冷,那并非众人的心理感觉,而是真实情形,因为三尺剑带着风雪而至。 “掌门呢?” 元骑鲸严肃的声音从三尺剑里传了出来。 赵腊月、顾清与平咏佳同时望向了元曲。 元曲苦着脸走上前去,对着三尺剑行了一礼,把井九的交待说了一遍。 三尺剑悬停在风雪里,片刻后折转回了上德峰,元骑鲸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师父,这种事情不能总是我来吧?”元曲望向赵腊月一脸无辜说道。 赵腊月说道:“掌门真人给你寻了把剑,这时候还在剑峰里养着,再过几年应该便能用了。” 元曲惊喜无比,哪里还顾得上前面那些事。 平咏佳怔了怔,又看了眼师兄手里的宇宙锋,一脸无辜说道:“那我呢?” …… …… 最深处的那个洞府里,星光从洞顶洒落,就像过往数万年里那样,就连光线的角度都没有任何变化。 井九闭着眼睛坐在蒲团上,白衣被星光照亮,如仙人饮多了玉液,正在打盹。 听着脚步声,他睁开眼睛,望向赵腊月。 赵腊月走到他身前跪下,看着他说道:“追求大道就是这么苦吗?” 井九说道:“情爱也是如此,耕地也是如此,做什么都很苦。” 赵腊月很难过,说道:“可是像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还要受这些苦呢?” 井九平静说道:“像我这样的人,受世界供奉,却没想过回赠些什么,为什么不能受些苦?更何况哪里是苦呢?” …… …… 三尺剑带来的风雪瞬间即逝。 初春很快来临。 青山大阵再次开启,迎来了一场春雨,清容峰上的野花盛开。 很多青山弟子都在议论,这说明南忘师叔的悲思可能稍减了些。 谁都没有想到,南忘迎着那场春雨而起,通过大阵开启的通道直接离开了青山。 数日后,她从东方归来,数百道剑弦收敛成一道无形的桥梁,把她送到了神末峰顶。 顾清赶紧迎上前去。 南忘微微挑眉,说道:“井……掌门呢?” 顾清说道:“师父在闭关,师姑也是。” 南忘的眉挑的更高了些,忽看着卧在野花丛里的那只白猫,挥手示意顾清离开,上前便把那只白猫拎了起来。 阿大正准备扑个蝶来玩玩,被她打扰很是恼火,正准备伸出爪子去捅两下,忽然发现她的气息有些不稳,不由微惊,用神识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南忘说道:“我去了趟水月庵。” 阿大很是吃惊,心想你居然真打上门去了,那不是找输吗?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输。” 南忘傲然说道,忽然脸色微白,一口血吐了出来。 第三十八章寻剑 阿大更加吃惊,睁大眼睛盯着她,直到确认问题不大才放下心来,心想被人打成这样了,也叫不输吗? “那些女人太不要脸,居然仗着人多围攻我。” 南忘擦掉唇角的血,又用袖子把阿大身上沾着的血随意擦了擦,说道:“如果只是庵主一个人,怎么会是我的对手?” 听到这句话,阿大便知道她与庵主应该是打了个平手,只是想着你不是去找连三月的吗,怎么会和庵主打起来? 那年井九做了掌门之后,南忘便开始怀疑他的身份,拎着阿大去清容峰审了半天,最后被它误导,以为井九是景阳与连三月生的儿子。闭关数年,她离开青山去水月庵,当然是去找连三月的麻烦。 她恨恨说道:“那个泼妇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听说我要去便躲起来了。” 阿大心想谁是泼妇呢?好吧,你们两个都是泼妇。 接着他想到,南忘居然敢去找连三月的麻烦,还能与庵主打成平手,看来境界又有提升,应该已经到了破海巅峰,不禁有些吃惊——看来多情可能误终生,但不见得会误修行,靠着恨意也能往前多走几步啊。 说完这件事情,南忘便踩着剑意之桥回到了清容峰,在花树石上两口饮完一壶酒,便进了一间偏僻的洞府。 洞府里有两道铁链,锁住了一个女子。 看着南忘进来,那女子缓缓跪倒,身上的银铃与铁链发出相似的声音。 虽然跪着,但她没有出声,神情漠然的脸上也看不到任何臣服的意思。 她叫南筝,当初在荒山野庙里被南忘所擒,带回了青山,至今已有数年。 南筝是南蛮的逃亡者,也是不老林的刺客,最后更是南趋肉身的侍奉者,不知道为什么,南忘没有杀她。 “稍后把头发剃了,换件衣裳,我送你出山,你自己想办法进水月庵。” 南忘说道:“那些女人最喜欢管闲事,拯救可怜女子,知道你的身世还有与我之间的敌对,应该会收你。” 南筝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要去水月庵做什么?” “不是要你杀人,你去查清楚连三月到底死了没有,还有那个叫过冬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忘说道:“办好这件事情,我就放你离开。” …… …… 平咏佳坐在崖边,看着对面的清容峰,手指无意识里动着。 数十道细而无形的剑意,在他的手指间渐渐显现,然后交织成麻,正如他此时的心情。 来到神末峰,拜在井九门下,他学的便是清容峰的无端剑法,几年时间下来,剑意已经养的非常圆润,剑法也已经稔熟无比,可没有剑怎么练剑? 清容峰上还有些很适合无端剑法的剑,这是他从顾清师兄那里听说的,师兄自然是听师父说的。问题是他可不敢去清容峰,不用师兄提醒他也知道,师父不喜欢清容峰,而且那些师姑与师姐确实比老虎可怕多了。 他望向洞府紧闭的石门,叹了口气。 师父在闭关,师姑在闭关,元曲师兄为了准备数年后重新承剑也在闭关,就连顾清师兄也放下了那些事务,正在殿里闭关。 神末峰就他无所事事,马不想骑,猴不想理,猫不敢撸,真是无聊极了。 春风吹拂着云海,崖间的野花微微颤动,他忽然站起身来,走进了道殿里。 元曲在道殿深处闭关,顾清想着可能会有紧急事务,要确保能听到猴子的叫声,闭关的地方就在窗边。 平咏佳走到顾清身后,发现师兄随师父出去这一趟,境界还停留在游野初境,气息却有了明显的不同。 他的想法更加坚定,开口说道:“师兄,我想下山一趟。” 如果换作别的峰,或者别的修行宗派,有人在闭关的时候忽然被打扰,必然会非常愤怒,甚至有可能走火入魔。但神末峰的闭关向来随便,顾清睁开眼睛,揉了揉脸,说道:“师父说过,破海方能出山,除非他特许。” 这意思就是说,你要下山没问题,但来问我没意义,应该直接去洞府里寻师父。 平咏佳说道:“我是要下山,不是出山……我打算去云行峰。” 顾清有些吃惊,看了他两眼,说道:“你不准备等了?” 平咏佳嗯了一声,说道:“修行终究是自己的事情,总不能像小鸟一样,只等着师父他老人家安排。” “师父不是老人家,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做出这个决定,比我与元曲要强。” 顾清看着他微笑说道,很是欣赏的样子。 平咏佳一脸无辜说道:“我可不是想刻意与众不同,师兄您别误会。” …… …… 神末峰的弟子都很擅长一脸无辜地说话。 比如元曲,比如平咏佳,顾清偶尔也会演一出,就连寒蝉没有脸,也能准确地散发出这种气息。 问题是什么是一脸无辜? 眼神单纯、神情懵懂、茫然无知? 不,只有这些还不够,还要加上一点点的苦涩与无助。 云雾笼罩着剑峰陡峭的崖壁,平咏佳行走其间,觉得自己好生无辜。 现在神末峰就他没剑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地里发黄的小白菜,从内到外都都透着苦涩的味道。 在无路的山崖行走着,越往上去,他的情绪越低落。 隐藏在石缝与崖壁里的大部分都还是剑胚,需要再养几百年甚至几千年,还有些则是断损的飞剑,同样需要长时间的修复。想要在现在的云行峰里找到一把完好的飞剑,真的非常困难,那些高品阶的飞剑,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哎哟!” 正想着这些事情,平咏佳被一个硬物绊倒,待他揉着鼻子爬了起来,发现绊倒自己的……竟然是一把剑。 这把飞剑泛着淡淡的蓝光,散发着精纯的剑意,明显品阶不凡。 他拾起那把剑认真看了半晌,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把这把剑插回旁边的崖壁里,郑重行了一礼。 “抱歉,咱们不适合。” 那把剑微微颤抖了两下,便回复了平静,表示并不在意。 他继续向着云行峰顶行走,路过一段山崖时,上方的崖石向着外面探出,如伞盖一般遮住阳光,让本就阴暗的山间,变得更加阴暗。 “真像是传说里的冥界,好可怕……” 平咏佳喃喃自言自语着,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穿过这里。 忽然,他的颈后被一件冰冷的事物触着了,不由吓得尖叫起来,瞬间掠出去十余丈。 待他脸色苍白转过身来,才发现那件冰冷的事物竟然又是一把飞剑。 那把飞剑气息澄静,色泽灰暗,看着很是朴实,却又有着极其强烈的压迫感,品阶竟是比先前那把飞剑还要更高些。 很明显,这把飞剑应该是从上方的崖石里飘落下来的。 平咏佳怔了怔,走回原地,接过这把灰色飞剑看了看,抱歉说道:“不行啊,您等着别的师兄师弟来吧。”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向着峰上行走。 随着越来越高,峰间的剑意越来越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脚步如常。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陆续又有十余把剑或者出现在他的身前,或者刚好落在他的手上,看着就像是那么巧。 那些飞剑有的冷冽、有的暴郁、有的沉稳、有的澄静,各有不凡之处,但他都没有接受。 在平咏佳看来,这些飞剑确实不错,对自己的青睐很令人感激,但还是不够好啊。怎样好才算好?他没有想过寻找一把完美的飞剑,只是在神末峰呆的时间长了,看到的都是弗思、宇宙锋、吞舟这样级别的飞剑…… 来到云行峰高处,崖壁间出现了两个洞,大小刚好一人。 看着那两个洞,平咏佳自然想起几年前在这里遇到师父与师姑时的场景,心想自己的运气真是好到了极点。 接着他继续往上,又走了阵,在一片云纹岩里发现了一把剑。 那把剑有一半插在岩石里,一半露在外面,看着有些奇怪,因为剑身竟是扭曲的,上面还有附着一些如霜花般的痕迹。 平咏佳下意识里觉得这把剑不错,想要抽出来看看,却从扭曲的剑身想到折梅,继而想到了更多的东西。 原来这就是师父给元曲师兄找的剑啊,那自己的剑在哪里呢? 他望向四周,只见云雾茫茫,心间苦意更盛,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反正回神末峰也没事,不如就在这里坐着修行,顺便守着师兄这把剑,免得让别的青山同门拿走了。 这般想着,他盘膝坐了下来。 云行峰凌厉的剑意变得温和了很多。 这时候的平咏佳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看似随意而生的念头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 …… …… 转眼便是四年,神末峰众人陆续出关,元曲得知那把剑已经养好了,毫不犹豫便去了云行峰。 在浓密的云雾里,他依靠昔来峰的七梅剑法,很快便找到了那把剑。 喜悦还没有落到实处,便转成了诧异,因为他看到了一直守在那把剑前的平咏佳。 感激还没来得及出口,也变成了诧异,因为他发现平咏佳现在的状态明显有些怪异。 云行峰的剑意围绕着他,慢慢地进入他的衣衫、发丝与口鼻,是那样的温柔,没有带去任何伤害。 风轻轻拂着平咏佳的衣衫,带起数道极不起眼的剑光。 元曲很吃惊,才发现师弟以剑意淬体四年,居然已经有了剑体大成的感觉! 赵腊月当年以绝佳的剑道天赋,在剑峰闭关数年,最终修成了后天剑体,元曲虽然是她的弟子,却根本学不会,此时看到这幕画面,不禁好生震撼,又有些羡慕。 难怪当初掌门师叔要收平咏佳为徒,哪里是那般随意的机缘说法,原来平师弟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如果自己不姓元,当年只怕根本没有资格进神末峰。 想着这些事情,元曲叹了口气,上前取下那把剑便转身离开——平咏佳的修行正在关键时刻,不能被打扰。 他只是有些遗憾,小师弟看不到几天后的青山掌门即位大典了。 第三十九章太平时节,不落闲棋 元曲没有直接驭剑离开,而是走下了云行峰。 那把剑现在还没有名字,他打算请师父或者掌门师叔赠一个。 有了名字才能更好的交流感情,继而做到真正的人剑合一,任何事情太急都没有好处。 来到云行峰下,收到消息的青山同门纷纷上前恭喜,甚至有几位长老都出面了,显得很是热情。 井九做了掌门之后没有按惯例搬去天光峰,还是在神末峰住着,神末峰的人与猴子自然水涨船高。 更何况前些天,广元真人与适越峰的弟子被打发去了西海接替碧湖峰,据说连这次掌门即位大典都不让回来。 为什么会这样?当然与前些年宣读遗诏时的争执有关。 青山弟子们再次确认掌门真人是个小心眼,对待元曲这些神末峰弟子,自然更加小心翼翼。 …… …… 那把曲折而附着霜花的剑,被井九养在云行峰已经五年。 那场春雨已经六年。 悬铃宗内乱已经七年。 西海之战已经九年。 鹿家分茶已经十年。 也就是那一年,井九离开青山,四处搜寻宝物磨剑,想要修复自己的右手,深入冷山地底,在那道透明巨墙之前与冥师相见,定下十年之约。 现在约定的时间到了。 冬至那天,东海畔起了一场阴风,通天井畔的符纸微微飘起,散发出强烈的威压。 阴暗的崖下传来雷鸣般的吼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模样丑陋、像是石头与植物组成的山怪慢慢显现出身形。 即便是鬼差也没办法突破果成寺与水月庵前代大德设下的阵法,只能停在数十丈下的崖间,抬头望着灰暗的天空。 一片落叶从鬼差的额顶飘落,随着阴风而起,悄无声息地越过那些阵法,落在了井边。 那片落叶实际上是一个人。 那人脸色苍白,容颜稚嫩,眉毛极淡,眼神淡漠,正是童颜。 童颜的手里提着一个箱子,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动用了天地遁法,依然触动了阵法,崖壁上的那些符文开始散发光明,如烈阳一般。 下方的那名鬼差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倒转身来,向着幽暗的地底爬去。 童颜望向四周,心情有些异样。 前段时间,祭司们的攻势终于缓了下来,冥师便提出让他回到大陆表面,去做那件大事。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冥师与井九的十年之约。 为什么现在井九不在这里?通天井畔一个人都没有? 那些符文就算识出自己的玄门正宗道法,又怎么会放过那个箱子。 童颜神情严峻,双眉渐浓,忽然发现那些符文渐渐敛了光芒。 一乘青帘小轿随风而至,轻轻地落在他的身前。 童颜看着青帘小轿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提着箱子走了进去。 青帘小轿里没有人,看着也很寻常,但绝非如此。 童颜没有去想水月庵的太上长老去了何处,把箱子放到脚下,闭上了眼睛。 青帘小轿微微一震,应该便是离开了地面,飞了起来。 十余息后,童颜睁开眼睛,犹豫了会儿,还是伸手掀起了轿帘一角。 修行界都知道,青帘小轿是水月庵的圣物,也不知道井九是用什么方法,居然可以借来一用。 轿帘掀开,却没有风灌进来,也没有任何声音。 下方的原野与青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后掠,根本无法看清楚细节。 童颜没有放下轿帘,静静看着那些无法看清的风景。 在冥界停留了这些年,那些黑白与火的颜色看的太多,如此青翠而丰富的色泽真是很久没见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青帘小轿渐渐慢了下来,高度也渐渐降低,来到了地面。 小镇上到处都是雾气,行人在雾气里穿行,有的习以为常,有的脸上满是惊喜,不停伸手捞着雾气,明显是游客。 青帘小轿在其间缓慢前行,人们的议论声清楚地传了进来。 奇怪的是,那些行人仿佛看不到青帘小轿,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 水月庵的圣物自有其神妙之处。 小镇很是热闹,那些议论声不绝于耳,没用多长时间,童颜便知道了这里是何处,以及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里离青山极近,叫做云集镇,镇上最近有一次极盛大的节庆,庆祝朝廷免了天南三年税赋。 而朝廷之所以如此慷慨,是因为那位叫做井九的真人准备正式就任青山掌门。 青帘小轿穿过雾气与人群,将那些议论声留在后方,来到镇外山前的一处大宅院里。 山间有道小溪流淌而落,穿过那片宅院,两岸花树不繁却随处可见,明明是细心设计却有一种天然野趣。 雾气在花树宅院之间随着溪水一道流淌,安静而清心,真可谓是人间仙境。 青帘小轿停在了宅院里,意思很清楚,这里便是童颜以后居住的地方。 童颜看了眼身前的箱子,说道:“我要去剑狱。” 箱子里隐约传来些撞击的声音,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恐惧。 青帘小轿微微一震,再次飞起,破开云雾,直接来到高空,向着前方的青秀群峰而去。 没过多长时间,数道剑光照亮天穹,过南山带着几名青山弟子迎了上来。 青山宗与水月庵以前的关系很复杂,亦敌亦友,时敌时友,只看连三月的心情,现在情形则是完全不同,双方已经是非常稳固的盟友关系,在果成寺之会里,水月庵明确地站在了青山这边,根本没理会白真人的心情。 过南山等人自然以为青帘小轿里坐着的是水月庵的太上长老,自然不会盘查,恭敬行礼,便让开通道。 他们哪里想得到,青帘小轿里坐着的是失踪多年的童颜。 …… …… 青帘小轿飞到群峰之间,却没有按着过南山的引领去天光峰,而是直接折向了上德峰。 过南山怔了怔,心想水月庵的太上长老难道与剑律师伯有旧? 前辈与师长想提前见面说话,他们这些晚辈弟子自然不敢阻止,只好随之去了上德峰。 上德峰的冰雪终年不化,严寒刺骨,而且与天光峰的关系向来糟糕,过南山把人送到后没做停留便走了。 元骑鲸看着青帘小轿,微微皱眉,明显有些不悦。 他最不喜欢阴谋诡计这种事情,也不想沾惹这些东西,根本不去看青帘小轿里是谁,便转身离开。 只是离开前他没有忘记吩咐迟宴,青帘小轿离开之前,谁都不准靠近洞府半步。 童颜提着箱子从青帘小轿里走了出来,来到了井畔,伸手按着满是雪霜的井壁,看着幽深的井底,摇了摇头。 刚从那个幽深的通天井里爬出来,便要再进这座寒井,他心想自己与井这个字真的有些犯冲。 再如何不喜,终究也是要去,他提着箱子跳入井里,随着那道天光一道缓缓落下。 不知飘了多长时间,他来到了地底。 黑山般的尸狗缓缓睁开眼睛,望向童颜,眼神很温暖,仿佛有些同情这个小孩子。 在幽暗的世界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它知道那是怎样的感受。 童颜看到它的眼神,胸口也温暖起来,尊敬行礼,提着箱子向着剑狱深处走去。 …… …… 剑狱的通道非常寂静,就像坟墓一般,与童颜数年前来时一样。 忽然,一座囚室的门发出极其沉闷的声音,明显是里面的囚犯在撞击。 紧接着,又有几座囚室出现了相似的情形,同时能够听到那些囚犯发出愤怒的厉啸。 童颜心想不愧是皇族的血脉,隔着箱子与囚室,居然都能让子民闻到自己的味道。 通道越往前,越是干燥明亮,来到那个大厅里,童颜下意识里停下脚步,望向那个孤伶伶的囚室,皱了皱眉。 他一直在想,青山宗会把雪姬藏在哪里。 剑狱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不可能的选择。 雪姬怎么可能同意做一个囚徒? 童颜收回视线,继续向着通道前方而去,没过多长时间,便来到了清美的群峰之间。 碧空太蓝,阳光太柔和,青草太青,美好的并非真实,这里就是青山的隐峰。 前方有座青山,野花开遍,看似杂乱的枝蔓里隐约透露着某种规律感。 童颜再次皱眉,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 那座青山里的洞府外,宝石散发着清楚的红光,表明有人在里面隐修。 …… …… 回到自己的洞府里,童颜布置好阵法,没有忘记伸手到桌下,让洞府外的宝石由绿转红,然后打开了箱子。 阿飘从箱子飘了出来,如叶子般的黑发遮着额头,半透明的脸很是苍白,就像是涂了粉一般,看着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子。 童颜说道:“大典结束之后,掌门真人便会来见你。” 阿飘看着石桌上的棋盘,说道:“这里有一盘棋没有下完。” 那些散乱的棋子,是几年前井九与童颜分两次落下的,代表着青山宗与中州派之间的局势。 童颜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还想下棋?” 阿飘说道:“在下面从来没赢过你,真没什么兴趣,不过这次落子的不是我。” 听到这句话,童颜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他现在是青山掌门,你们还能怎么赢?” 阿飘来到他的身前,手掌拍向他的胸口。 看似简单的动作,因为太过迅速,快若闪电,竟给人一种无法躲开的感觉。 童颜在冥界停留了数年时间,真元流散极多,处于极虚弱的状态里,更加无法躲开。 啪的一声轻响,阿飘如叶子般的小手落在了童颜的胸口。 童颜脸色更加苍白,两道鲜血从耳里流了出来。 “你也应该算我半个先生,但是抱歉,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只好委屈你了。” 阿飘看着他认真说道。 童颜抬起手来,擦掉脸颊上的血水,说道:“你出手的时间不对。” 阿飘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童颜说道:“你应该在外面的时候抢先出手。” 阿飘的眼里生出一抹惧色,说道:“那个青帘小轿有些古怪,让我很害怕。” 童颜说道:“这里是青山隐峰,就算你杀了我,也没办法出去。” “是吗?” 阿飘走到洞府门前,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竹笛,凑到唇边吹了几个音符。 石门无风而开。 阿飘转身望向童颜,笑着说道:“你说我会是掌门真人的学生,但其实在那之前,我就有位先生呢。” 童颜说道:“那位先生想来不凡。” 阿飘说道:“吾师太平真人,当然不凡。” …… …… (那个爆更什么的和我没关系啊,对我来说,爆更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另外前几天忽然发现在qq阅读里面,居然系统自动在拉票,用的还是我的口吻,心想难怪有读者很愤怒地说,因为我的更新再不给我投票什么的……看来是新读者,请明鉴,投票这种事情,您投我非常感谢,拉票真的好几年都没做过啦,这个和我无关啊,不要生气。) 第四十章剑鸣花开、小曲通天 阿飘走了,洞府的石门再次关闭。 看着紧闭的石门,童颜沉默不语,心想原来坐在棋盘对面落子的是太平真人。 既然如此,输此一局便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问题是这个小家伙准备怎么离开隐峰? 就算当年太平真人知道隐峰别的通道,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难道柳词真人与井九他们还没有准备? 当初井九带着他离开隐峰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睁开眼睛便已经到了天光峰,接着便去了冥界。 不过这些不是需要他思考的问题,他闭上眼睛开始疗伤。 他的伤很重,短时间里根本无法站起,自然也没办法打开石门通知井九。 阿飘没有直接离开隐峰,而是去了另外一座青峰。 那座山峰盛开着野花,枝蔓在山崖间如数百道细瀑般流淌着,形成并非文字的规律线条。 在那些枝蔓野花的最深处,隐藏着一处极不起眼的洞府,方景天便在这间洞府里闭死关,已经过了九年时间。 阿飘取出那枝竹笛,吹奏了一首无声的乐曲。 野花随笛声而招摇,枝蔓也开始缓慢地移动,发出簌簌的声音,就像是天在下雨。 接着他把那枝竹笛插进了泥土里,三分之一没入泥中,三分之二露在外面。 野花与枝蔓的移动还在继续,天空里还在落着无法看见的雨。 那枝竹笛微微颤动起来,在雨水的滋润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很多枝丫。 生长还在继续,那些枝丫生出青翠的叶子,然后开始结出花苞,不多不少,刚好七个。 …… …… 按年龄来说,阿飘已经十几岁了,只是冥界的人生得都很娇小,看着还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做完太平真人交待的事情,他有些紧张也有些累,下意识里叹了口气,看着就像一个小大人般。 就像童颜想的那样,怎样离开隐峰才是最麻烦的事情,阿飘心里也没有底,真人当年的安排究竟有没有用。 带着这些担心,他飘离了青翠的群峰,来到某个地方,有些狼狈地躲过阵法,进入了山里的剑狱。 剑狱里的通道极其幽暗,两边囚室里的冥部妖物感应到了他的气息,再次冲到门前,发出阴冷的声音。 声音是那般的阴冷,情绪却又是那样的欢愉。 阿飘挥动着右手,如帝王般与两边的囚徒打着招呼,却没有尝试解开囚室的禁制。 他没有这种能力,也不想激怒那位大人。 “小王见过夜哮大人。” 阿飘轻轻地飘到半空里,停在尸狗眼前,合拢双手,行了一个下界最尊敬的礼。 尸狗缓缓睁眼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什么反应。 童颜带着那个箱子去了隐峰。 现在箱子里的鬼出来了,童颜却还留在了隐峰里,很明显这有问题。 尸狗很熟悉冥界,也不怎么警惕,哪怕是再厉害的妖物,也就是一口一个的事儿。 “您可不能吃我。” 阿飘看着他可怜兮兮说道:“我是未来的冥皇,二位真人想要的太平可都落在我的身上,而且我只是一封无害的信啊!” 尸狗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阿飘顺着天光向上望去,知道现在还是不离开的时候,还要等着元骑鲸离开。 想着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情,他的脸上满是无辜的神情,心想自己也不想,可又敢得罪谁? …… …… 各宗派的人都到了。 这个都字没有任何疑义,任何有资格参加青山掌门大典的宗派都来了人,而且派来的代表地位都极高。 中州派来的是白真人,她只带着白早与向晚书等几名年轻弟子。 果成寺禅子带着莲驾亲至。布秋霄带着奚一云与柳十岁。水月庵主带着甄桃。悬铃宗主陈雪梢带着瑟瑟。大泽令带着左使。镜宗宗主带着雀娘。昆仑掌门何渭带着恨意。朝廷来的人依然是和国公与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 按道理来说,接待各宗派代表的事情应该是昔来峰,只是昔来峰主方景天还在隐峰里闭死关,只能让出来。 上德峰主元骑鲸地位太高,年龄太大,适越峰主广元真人远在西海,而且不会回来参加大典,清容峰主南忘不耐烦做这些俗务,云行峰主伏望觉得前些年丢了面子,不好意思出面,于是便由碧湖峰主成由天带着过南山等两忘峰弟子负责接待。 毫无疑问这是修行界数百年来最重要的一次盛会,更胜前些年中州派开派三万年的问道大会。 有青天大阵在,天气自然极好,各宗派强者坐在云台之间,仙意飘飘。 天光峰的风景如画般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那些各宗派的掌门、宗主看着天光峰顶驮着石碑的那只石龟,有识得的神情顿时肃然。 石碑后方有座小庐,庐里有把椅子,现在还是空着的。 数十道视线落在那把椅子上,情绪各自不同,但都同样复杂。 听说井九前些年便进入了破海境界,成为有史以来修行速度最快的那个人,真可以说是震古烁今。 包括布秋霄在内,很多修行界的大人物始终没能想明白,他怎么能这么快。 和他比起来,那些所谓的天才和狗屎有什么区别? 接着有人想到,听说卓如岁与赵腊月前些年也已经晋入游野上境,现在也开始冲击破海。 这真的太过邪门,青山宗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都是景阳真人的遗泽。” 布秋霄把这件事情看得比谁都清楚,看了柳十岁一眼,心想你也算是得了便宜的人。 一顶青帘小轿从远处飞来,落在了水月庵主的身边。 很多人知道这是水月庵太上长老的圣物,不禁有些意外,心想为何她们没有一道前来? 没等人们多想,伴着一阵微雪,元骑鲸踏着三尺剑来到了天光峰顶,南忘随之而至。 众人纷纷见礼,知道青山掌门即位大典即将开始。 水月庵主看了眼青帘小轿,微微皱眉。 她修道有成,依然还是少女模样,双眉清婉,隔得稍有些宽,中间贴着一朵桃花瓣,很是好看。 她眉头微皱,那朵桃花瓣微微一颤,散出一道清新的气息,竟是悄无声息施展出了天人通。 水月庵主觉得有些不对,但看着四周,却不知道问题在何处。 天光峰四周这时候至少有千余名修行者,却没有任何声音,显得格外庄严。 青山掌门大典,万众瞩目,不要说什么邪派妖人,就算是中州派也不敢在此时生事。 如果真要出什么事,那只能是青山内部……她的思绪被一道剑鸣打断,再也无法拾起。 那声剑鸣极其明亮,又极其清澈,响彻天地之间,又在每个人的心头响起。 就像是一滴露水从数百丈高的巨荷边缘落下,在世间最珍贵的一片白玉表面碎成粉末。 伴着这声剑鸣,井九来到了峰顶,向着那把椅子走去。 赵腊月与顾清、元曲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幕画面。 无数人也在看着这幕画面。 …… …… 天光从上德峰底落下,与那声剑鸣同时落在尸狗身上。 与此同时,它还听到了另外的一种声音。 那是鲜花怒放的声音,而且是梅花,是七朵梅花。 尸狗看了一眼阿飘。 阿飘小脸苍白。 尸狗没有理他,悄无声息走向剑狱深处,就像是一朵黑色的云。 阿飘知道终于过了这一关,有些后怕的揉了揉小脸,向着上方飘去。 隐峰里的景物较诸外间更美,无论蓝天白云还是青青山崖,然而在以前很少会出现如此繁花盛景。 尸狗看着眼前那座青峰,看着漫山遍野的小碎花,很轻易地发现了那枝竹笛。 这时候的竹笛早已不复从前的模样,生着无数枝丫,结着七朵梅花,朵朵盛放。 伴着吱呀一声响,峰间洞府的石门缓缓开启,那些掩在外面的藤蔓瞬间崩裂成段,无力地落在地面。 微风轻拂,带动两道银眉,便如夜空里的银河,方景天出关了。 他气息内敛,眼神淡然,看似寻常,随着一步踏出,却有道剑光离体而出,穿越无数里的距离,落在了天穹上。 这已经是通天境大物的境界! 奇怪的是,承接了那道剑光的天穹没有任何变化。 除非提前便用极强大的阵法或者法宝进行隔绝,修道者踏入通天境,必然会让天地生出感应,为何方景天却没有? 这是很难理解的事情,尸狗的眼神却很平静,明显知道其中内情。 方景天踏着满地野花,来到那枝竹笛前,静静观花片刻。 七朵梅花隐于无形,枝叶化屑而飞,竹笛还是竹笛。 他拾起竹笛,随意吹了几个音,发现自己并不擅长此道,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对着尸狗平静行礼。 尸狗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色。 西海之战后,方景天被元骑鲸罚入隐峰,不通天不能出。 青山宗最有希望破境入通天的便是方景天与广元真人二人,但通天境哪是这般简单的事情。 在修行界的历史上,无数有望通天的修道强者,最后都倒在了这道门槛上。 隐峰里无数枯死的身躯便是明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方景天面对的是真正的死关。 这种巨大的压力有时候可以帮助修道者前进,有时候则会成为一种心障。 谁能想到,他居然只用了九年时间,便破了死关,真正进入了通天境! “这不公平!” 某座青峰里忽然响起一道苍老而怨毒的声音:“如果不是太平助你,你这个蠢货怎么可能比我更快!我不甘心!” 方景天不知道那座洞府里是以前哪座峰里的同门,微微皱眉。 尸狗知道那是当年莫成峰的一名强者,出道之时也曾经被视作剑道天才,修道不过二百余载,便到了破海巅峰。 六百年前青山内乱时,莫成峰被血洗,此人降得还算快,太平真人惜才,让他到隐峰里闭关修行。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此人依然没能踏过那道门槛。 那声带着浓重怨毒与恨意的苍老声音没有再响起。 尸狗来到了那座青峰前,打开洞府石门,发现那人已经死了。 看着那具枯瘦的身躯,还有那张扭曲、可怖的面容,尸狗眼神漠然,没有任何同情与怜悯。 它叼起那具枯瘦的尸体,踏云而起,来到隐峰极偏僻处的某座山前,放进如神龛般的小洞。 接着,它吸了口气。 剑光照亮尸山。 一道品阶明显不凡的飞剑从那具尸体里飞了出来。 那剑落在尸狗的耳间,就如一根毫毛般。 尸狗没有理会正在离开的方景天。 元骑鲸说过,方景天只要能通天便能离开隐峰。 至于青山会不会再次内乱……那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情,这次它不想再管。 尸狗葬人的时候,方景天已经来到了剑狱里。 他再次看到狭长通道深处的那间囚室,忽然多了些别的感受。 师父当年就是被他们囚禁在这里的,现在又是谁在里面呢? 今天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没有多想,顺着幽暗的通道继续向前,来到又一间囚室前才停下脚步。 他取出那根竹笛,望向紧闭的石门,说道:“师叔祖,走吧。” 第四十一章我叫景阳 井九抱着白猫来到峰间,坐到那把椅子上,没有刻意停顿,没有顾盼自豪,也没有说话。 所有能让在场众人加深印象、以记住这历史性的时刻的事情他都没做。 整个过程很是寻常,就像他有些累了,便躺到了竹椅上。 但他接手的毕竟不是一亩三分地,是朝天大陆最强大的正道宗派,总有人会安排些事情。 接着便应该是万剑来朝,或者还有天女散花,禅子会说一段经文,元骑鲸微笑不语,然后便会确定他的身份。 当然就算没有这些流程,他也是青山掌门,只不过世间很多事情总是需要些仪式感的,以此表示庆贺。 这个时候,峰间忽然传来辘辘的车轮声。 一辆轮椅从天光峰陡峭的山路间行来,那么多道阶梯都没有形成任何阻碍,就像是飘上来的一般。 一个枯瘦的老者坐在轮椅里,双眼深陷,气息微弱,白发覆身,似乎随时可能死去。 方景天推着轮椅,神情淡然,两道白眉随风而起,增添了些许仙意。 看到这幕画面,场间一片哗然。 各宗派的代表对视无语,都看出了彼此心里的震惊,青山弟子们更是紧张至极。 西海之战后方景天进入隐峰闭死关,谁都猜到与太平真人有关,应该是元骑鲸施予的惩处。 为何方景天今天离开了隐峰,出现在这里?难道他已经成功地晋入了通天境? 如果真是如此,为何天地没有生出任何感应? 通天境大物不是寻常修行者,举手投足便能惊风落雨,初破境时必然会生出无数异象。 这时天空里忽然落下一场雨来,雨水成丝,洒落在天光峰顶,瞬间把峰间的树木庐顶与人们的衣衫打湿。 如此温和的雨丝,为何能够穿过青天大阵的屏障? 这便是方景天破境带来的异象。 在隐峰里时,他的境界被隔绝着,被压制着。 他来到真实的天地间,天地便落了这场雨。 …… ……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话说的便是方景天。 对朝天大陆的修道者们说,这位昔来峰主是青山宗排行第三的大人物,也是太平真人的三徒,仅此而已。 相对于柳词真人与元骑鲸的名望与强大,常年在昔来峰处理卷宗与宗派事务的他实在是太不起眼。 如果没有那两道随风轻舞的白眉,甚至很多人会把他错认为某个寻常富家翁。 但不管是白真人还是布秋霄等人,从来没有轻视过他,道理很简单。 太平真人当年同时收了元骑鲸与柳词为徒,又收了冥师为学生,接着便轮到了方景天。 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寻常? 无数道视线随着那辆轮椅向着峰顶移动。 方景天已经晋入通天境,自然便能离开隐峰,谁也不能说他什么。 更何况谁能对一位通天境大物说什么? 就算是青山宗与中州派这样的宗派,通天境大物也是山门的基石与高度,只能敬之,而无法约束。 轮椅来到峰顶。 方景天望向庐下,说道:“我已经通天了。” 谁都知道,他一旦通天便会竞争掌门之位,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谁都很想知道,井九会怎样应对现在的局面。 “很好。”井九平静说道。 他看着方景天,就像看着一位不错的晚辈,言语里颇有赞赏的意味。 当然,能从如此简单的两个字里听出赞赏意味的,也只有顾清这样的人。 天光峰顶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顾清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水渍,向前走了两步,说道:“恭喜方师伯,这位……” 方景天淡淡看了顾清一眼。 顾清再也无法把想说的话说完,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当着掌门与各宗派强者的面,竟是直接用剑意凌体,真是傲然至极。 现在的青山宗只有元骑鲸才能压制方景天,无论是境界还是资历,他都在对方之上。 但他一直盯着轮椅上的那个枯瘦老者,眼神复杂而又冷酷,没有说话。 人们的视线随之而去,落在那个枯瘦老者的身上,生出很多疑惑。 方景天晋入通天境界,成为一代大物,离开隐峰,却带着此人,想必此人的身份极为重要,那他到底是谁? 顾清没有来得及问,元骑鲸不需要问,井九也不需要,但他偏偏要问。 他看着轮椅里的枯瘦老者问道:“你是谁?” “这重要吗?” 方景天看着他眼神漠然说道:“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你到底是谁?” “重要吗?” 井九给出了同样的答复,而且还少了一个字。 方景天说道:“当然重要,因为这干系到今日的大典还要不要继续,你能不能坐在这把椅子上。” 听到这句话,众人再次哗然。 就算要争掌门之位,何至于如此直接,如此强硬? 血色的剑光照亮峰顶,赵腊月来到场间,面无表情地看着方景天。 顾清稳住气息,在元曲的搀扶下也往前走了几步。 卓如岁打了个呵欠,抱着双臂也走了出来。 过南山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心想你是天光峰弟子,何至于如此着急,却也是走了出来。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青山弟子站了出来。 雷一惊与幺松杉这些井九的崇拜者自然不用说,就连尤思落与顾寒等人也在行列里。 以墨池长老为首的天光峰、以成由天为首的碧湖峰,也毫不迟疑地表明了态度。 就算是通天境大物,又如何能与青山全体的选择作对? 只有昔来峰的长老与弟子们站在原地,想要表达对方景天的支持,又害怕被门规惩处。 “我也不喜欢井九,但我还是劝你不要乱来,因为没有人会支持你。” 南忘看着方景天面无表情说道:“这是掌门师兄的遗诏,应该得到尊敬,包括你。” 她是真的有些烦。 几年前便已经来过一次,难道还要重复? 三师兄终于破境通天,这是极好的事情,为何要闹这么一场? 如此多宗派的掌门、宗主看着,青山蒙羞是小事,中州派如果要借此生事怎么办? 成由天说道:“不错,当日宣读遗诏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绝无虚假。” 那场春雨落下的时候,方景天还在隐峰里闭死关,不知道当时他有没有感受到,如果有又是怎样的感受? 是黯然难过师兄的离开,还是觉得害死师父的首凶终于死了,于是觉得痛快? 他没有理会南忘,也没有去看成由天,盯着井九的脸说道:“遗诏是怎么说的?” 成由天说道:“青山归井九。” 这便是遗诏的全部内容。 那天在天光峰顶,所有青山弟子都听到了这五个字,遗诏的内容早就传了出去。整个修行界都觉得柳词真人留下的这句话言简意赅,不会有任何误会,很是佩服,根本没有人能从这个遗诏里找出错漏。 从天空落下的雨丝越来越细,庐檐滴落的水线渐渐断续。 方景天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有些淡,意味难明。 “原来如此,掌门师兄的遗诏确实说的很清楚,青山归井九……” 他看着天光峰四周的人们,问道:“问题是谁是井九呢?” …… …… 说井九,谁是井九? 这是当初柳词真人留下遗诏之后,整座青山乃至整个朝天大陆都在思考的问题。 但那是震惊之余的反思,并不代表世人真的不知道井九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天光峰还是那样的安静,人们怔怔地看着他,心想你莫不是疯了? 很明显方景天没有疯。 他望向庐下那个年轻的白衣男子,问道:“或者你自己来告诉大家,井九是谁?” 世间万物最承受不住的是时间,其次便是想。 天光峰四周的人们忽然生出很多念头,继而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在上德峰的人群里,那名姓吕的弟子缓缓低下了头。 这些年他一直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却不知道哪些事情不对,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之所以不知道那是因为他不敢去想。 京都太常寺井家的少年,因为一心求仙便离开朝歌城,来到天南的小山村里。他因为机缘巧合知道那个小山村里有个叫做柳十岁的少年,极有可能是天生道种,于是悄然而至,便看到了池塘边、竹椅上的白衣少年……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巧,而这往往也就意味着并非偶然,而是有人事先安排。 “你真是朝歌城井家的二子?像你这样的修行天赋,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你怎么可能就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 方景天看着井九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朝廷里有人帮你做手脚,你以为就能瞒过所有人?” 听到这句话,和国公与张遗爱指挥使的神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上德峰负责查清你的来历,看似没有问题,但谁都知道问题在哪里。” 方景天看着井九的脸说道:“离开朝歌城之前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求学?你在哪里求道?为何没有一个人见过井家的二子?只要见过你这张脸的人都不会忘记,为何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元骑鲸说道:“大师兄,想要隐瞒这一切,很辛苦吧?” 元骑鲸没有说话,迟宴沉声说道:“查验身份之事由我完成,我很确认,那年井家确实生了一个……” 没有等迟宴把话说完,方景天神情漠然说道:“那个孩子出生便被人抱走了,你真的要我找出来吗?” 元骑鲸忽然说道:“既然是普通人,过着普通的日子,何必打扰?” 方景天唇角微扬,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说道:“你终于承认了。” 元骑鲸沉默不语。 “这件事情本就无法瞒过天下人,因为像你这般的修行天赋从来没有在历史上出现过,这就是问题。” 方景天望向庐下的井九,说道:“所以,你到底是谁呢?” 从庐檐滴落的雨丝已经断成碎粒。 缭绕在青山间的风还是那般轻柔,却多了些肃杀的意味。 无数视线落在庐下,落在那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身上。 井九静静看着远处的神末峰,忽然说了一句话。 “当年在池塘边十岁问我叫什么,我远观青山,想着神末峰排名第九便随意取了一个。” 听到这句话,场间一片哗然,接着便陷入极致的安静里。 柳十岁有些惘然,心想公子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啊? 顾清与元曲、卓如岁等人神情凝重至极。 赵腊月神情淡漠如常。 天光峰更加安静。 断成片段的雨丝落到檐上,落到地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无数人紧张地等着答案的揭晓。 他摸了摸怀里的白猫,望向众人说道:“我是景阳。” 雨停了。 轰隆。 天空落下雷鸣。 第四十二章一声惊雷,再来一声 (昨天那章一直修改到八点钟发布,甚至发布之后还抢着改了几处,从章节名到最后的几句话,具体的就不说了。至于那章的结尾本来应该是雨停了三个字,那样更符合这个故事以及井九的调性,平淡些且寻常些,纵是万种风情也只是素胚勾勒,最终加了两句关于雷的,是想着虽然俗气了些,雷了些,但此处终是应有一声惊雷。) …… …… …… 雨停了,便不是下雨天。 这时候响起的雷声,便是晴天霹雳。 人们如遭雷击。 一个青山弟子心神恍惚,从飞剑上摔落下去,幸而被及时救了起来,才没有摔死在石林里。 更多的人则是被震惊的无法言语,怔怔地看着庐下那个白衣年轻人。 还有很多人觉得自己是不是被这声雷鸣震坏了耳朵,听错了? 雷声还在高空里回荡、盘旋,就像是巨大至极却又无形的鸟在不停飞翔。 除此之外,青山诸峰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到了极点。 卓如岁惯常耷拉着的眼皮,早就已经挑到了最高处,满满的全部是惊悚之意。 过南山等人也是震惊至极,如石像般站在原地。 雷一惊与幺松杉等年轻弟子的脸色通红,眼神却有些惘然。 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至少在这一刻,没有人能接受这个事实。但下一刻,他们发现很多大人物竟是那样的平静……比如禅子,比如白真人,比如元骑鲸师伯,这让他们心里生出极其骇然的情绪,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景阳师叔祖不是已经飞升了吗?为何还留在人间,而且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人? 面对天空落下的雷暴,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会捂着脑袋到处躲,有的人会爬上屋顶喊下雨收衣服,有的人会拔出鞘中的剑指向天空,大喊一声来战,然后被劈成一棵焦树。 元曲这时候就已经焦了,觉得自己的头顶正在冒着青烟。 顾清低头看着地面上摔成八瓣的汗珠,不知道有着怎样的心情,有没有想起以前最隐秘的那些猜测。 柳十岁站在布秋霄的身后,看着峰顶的井九,张着嘴完全说不出话来,根本不需要修闭口禅——他知道公子不简单,甚至也有过极其荒唐的猜想,但终究当年没敢继续猜下去,谁知道现实竟是比那些猜想更加荒唐! “原来你是景阳……” 南忘脸色苍白,喃喃说道:“难怪会是这样,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像她这样渐渐冷静、清醒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最近这些年,朝天大陆修行界一直在猜测井九是不是景阳真人的血脉,原因就是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太不可思议。 现在他们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最真实的答案。 为何井九的修行天赋好到这种程度?为何柳词真人的遗诏要他做掌门? 因为他就是景阳真人啊! …… …… 那天的棋盘山也落了一场雷雨,闪电照亮了亭下的棋盘。 号称棋道无双的童颜,最终败给了那个明显刚开始学棋的青山弟子。 现在还珍藏在皇宫里的殷血乱梅图,代表着当年雪原道战里,那个青山弟子一夜杀死了无数只雪国妖物。 天光峰脚下残破的石林,见证了那个青山弟子连续击败数名两忘峰强者,更是越境而战,折断了过南山的蓝海剑。 不同人想起不同的画面,然后最后落在青天鉴幻境里的不周山顶。 那个青山弟子向着天空与幻境规则斩出的那一剑,不就是破天? 他做的事情不就是飞升? “上德峰之所以会为井九这个名字做证,是因为我很早便知道,他就是小师叔。” 元骑鲸看着方景天神情淡然说道:“你应该早就猜到了,何必今日非要逼问?” 这句话一出来,所有尘埃便落定。 …… …… 井便是景,上九为阳。 井九便是景阳。 …… …… 布秋霄看着庐下的井九,想着那年在朝歌城里的谈话,情绪有些复杂,感慨说道:“原来竟是真人当面。” 说完这句话,他隔空向着井九拜了下去,行了大礼。像布秋霄这样做的人还有很多,比如早已站起身来的和国公与张遗爱,比如大泽与镜宗的人们,悬铃宗主陈雪梢坐在轮椅里,也恭谨欠身行礼。 向晚书等年轻一代的弟子,带着仰慕与敬畏的神情看着井九。 何渭等人的眼里满是荒谬与不可置信的事情。 无论是辈份、天赋还是境界,景阳真人都是朝天大陆最高的那位。 所有人都以为他数十年前便飞升了,谁曾想居然还在人间! 除了早就猜到真相的白真人以及知道真相的禅子、元骑鲸,从始至终场间只有两个人没有任何反应。 白早微低着头,风拂着青丝在眼前掠过,把峰顶的画面与那个人虚化成很多画面。 一滴泪珠在睫毛上凝着,没有落下,因为睫毛没有颤动。 早就知道的事情,依然伤心难过,但只能接受。 可还是很难过呢。 春风可以过白城,但难过六年的雪原。 美人可以过英雄,但难过海棠树下。 还有一个没有反应的是赵腊月。 她当然不会觉得难过,因为她一直在他身边,一起做了很多事,早就已经猜到了他是谁,并且曾经试着问过。 井九没有否认。 所以她这时候只是有些轻微的讶异,同时感到了轻松与解脱。 保有这个秘密,哪怕是与当事者一道,对谁来说都是压力巨大的事情。 “你终于不想再隐瞒了吗?” 她看着庐下的井九,在心里想着。 只是你已经隐瞒了这么多年,为何今日却如此坦然地承认,而且如此随意淡然?就像雪国女王在雪原里准备了几万年,终于带着兽潮南下,准备一统朝天大陆,结果刚到白城就让一个和尚拍死了…… 终究有些错愕,有些不解。 就算方景天有备而来,让你无法继续用井九的身份行走天下,但你完全可以给出别的解释。 元骑鲸肯定会继续替你遮掩,禅子也会帮你说话,为何……你就这样承认了呢? 赵腊月想到一种可能,生出些怜惜。 果然还是倦了呢。 …… …… 别的人不会像赵腊月这么想,在他们看来,方景天明显手里有证据,井九并非朝歌城井宅的那个二儿子,那么井九自然只能承认自己的身份,相反他们不理解的是另外一件事。 按照元骑鲸所言,方景天早就猜到了井九的真实身份,那他为何今天要逼着井九承认自己就是景阳真人? 如果他是为了青山掌门之位,想要说柳词真人的遗诏里写的是井九而不是景阳……那他自己就会变成一场笑话。 景阳真人要做青山掌门,哪里需要什么遗诏? 放眼青山乃至整个朝天大陆,谁敢不服? 方景天忽然望着地面笑了起来。 那处的地面没有摔成八瓣的汗珠,睫前也没有泪珠,只有天光峰顶见证了数万年青山时光的石头。 他的笑容里情绪有些复杂,带着些自嘲,带着些伤感,带着些隐忍多年的快意。 “你是景阳……师叔?” 方景天抬起头来,看着井九面无表情说道:“景阳师叔不是已经飞升了吗?” 井九说道:“有些事情没做完。” 这是果成寺里他对禅子说的答案。 方景天自然不会相信这个答案,随着白眉扬起的笑意里嘲弄意味更加浓郁。 “即便失败了,也依然如此云淡风轻,始终就像是坐在云头的仙人。” 他看着井九说道:“从这方面来说,你与小师叔确实有些像。” 天光峰四周的人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既然井九就是景阳真人,那他当然与景阳真人很像。 “也许扮演一个角色,扮演的时间太长,就会越来越像那个角色,却往往连自己到底是谁都忘了。” 方景天看着井九平静说道:“你是不是也忘了自己并不是景阳师叔,而是一把剑?” …… …… (断章狗!呸!我自己先骂为敬。只是最近几天精神不知道为什么莫名低落,偏又遇着本书大高潮,实在是不敢往前突着写,且写且珍惜,慢慢写,大家慢慢看,请不要骂我,我是个需要很多爱的人,得到的爱越多,写的越好噢!) 第四十三章剑妖现世? 轰隆的雷鸣还在极高远的天空里回荡,隔着青山大阵来到此间,变得有些沉闷,却像鼓点一样惊心动魄。 天光峰顶再次变得死寂一片,人们震惊对视,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荒唐了。 首先是方景天破境通天,自隐峰归来,便要挑战柳词真人立下的遗诏,怀疑井九的来历。 接着井九自承身份,乃是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景阳真人。 接着方景天却说,他并非景阳真人,而是一把……剑?! 那个白衣青年坐在椅中,抱着白猫,如拥雪的白玉兰。 美的异常。 却哪有什么异常? 关键问题在于,什么叫做是一把剑? 方景天平缓却又漠然的声音再次响起。 “景阳师叔当年飞升的时候,把弗思剑藏在了神末峰里,带走了不二剑还有……失踪已久的万物一。” 听到这句话,人群隐隐有些骚动。 “万物一剑是天生异宝,生具真灵,趁着师叔飞升的时候忽然偷袭,夺了师叔的神魂,继承了他的所有记忆,转生为小山村里的白衣少年,再次拜入青山门下,骗了柳词师兄与元骑鲸师兄,最终成了现在的……掌门真人。” 他看着井九神情漠然说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你。你根本不是景阳师叔,你就是万物一剑,你……就是个剑妖。” 雷鸣还在高天之上持续,轰隆不停。 如果不是有青山大阵庇护,想来天光峰顶会迎来一场大风与无数道闪电。 不知道这是方景天尽情释放了自己通天境的气息,还是他说的这些话连天空都惊着了。 人们震惊无语,一时间根本无法消化听到的这些信息。 有些宗派代表茫然想着,青山首剑不是承天剑吗?从哪里又来了一把万物一剑? 青山弟子们则是想到了入门后在洗剑阁里看到的第一本书,在剑典的第一页就有四个字。 “万物一剑”。 青山弟子们以前都以为这四个字说的是剑道大义,今天才知道那居然真的是剑名! 只是一把剑怎么可能成妖?朝天大陆的妖都是由禽兽鱼虫所变,须先有生命才能开灵识……不对,很多人忽然想到,如果那把万物一剑真如方景天说言是世间罕见的天宝,自具真灵,那么只需要时间足够,便能生出灵识,成为大妖! 人们震惊地看着井九,心想难道他真如方景天所言,是万物一剑变成的剑妖? 可如果井九是剑妖,为何柳词真人与元骑鲸这两位通天大物都没有看出来? 方景天的质问给众人带去了突如其来的精神冲击,但当人们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觉得这种说法太过荒谬。 人们始终还是更容易相信眼前所见。 万物一剑成妖的故事听着确实精彩,但坐在椅中的白衣年轻人怎么看都是位翩翩仙人,怎么会是剑妖? 人们觉得方景天肯定是被井九的真实身份吓着了,所以才会想出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 风雪忽然落下,带着呼啸的风,掩去了些高空的雷鸣。 元骑鲸看着方景天面无表情说道:“不得对师叔无礼。” 南忘亦是面无表情说道:“方师兄,你没有证据,就不要瞎说。” 是啊,方景天要指认井九并非景阳真人转世,而是万物一剑成妖,总要有些理由才行。 如果只凭着一个故事,便想让世人相信他的说法,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证据?” 方景天指着庐下的井九,同样面无表情说道:“他的存在,他这个所谓的人本身……就是证据。” 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 “你太过完美了,没有任何缺憾,如此完美的事物本就不应该在世上出现,尤其不可能是人。” 方景天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美极近妖,多智亦近妖,最重要的是,你的修行天赋也可以说是旷古绝今……区区数十载时间,你便修至破海境,这怎么可能?” 这个时候,卓如岁举起手来,说道:“其实……还是有可能的。” 不管是他还是赵腊月又或者隐藏较深的柳十岁,都有可能在三十年之内晋入破海境,那么算起来都没有过百年之期。 方景天根本没有理他,看着井九继续说道:“当年从镇魔狱里放出冥皇、害死苍龙的那个人是你吧?” 听到这句话,满场哗然,无数道视线落在白真人的身上。 白真人沉默不语,表明中州派早就已经查清楚了真相,只是没有证据。 “当时你离开镇魔狱时的身法便已经快到极致,瞬间十余里,现在速度想来应该更快,你是怎么做到的?” 方景天说道:“剑修驭剑方能纵横天地间,你连剑都不用便能来去自如,这是为什么?” 天光峰顶变得越来越安静,只能听到隐隐的雷鸣与方景天的声音。 “我最后想问你一个问题。” 方景天看着井九问说道:“那年在西海,二师兄斩杀南趋的那道剑光……也是你吧?” 一个问题便是一声惊雷,从高空落到峰顶,在所有人的耳里与心里炸响。 来自朝歌城的完美无缺白衣公子,大闹镇魔狱的灰影,西海上震惊大陆的那道剑光…… 人们对视无语,看出了心里的震惊与摇摆。 …… …… 元骑鲸忽然说道:“你说的这些都只是猜想,做不得证据。” 成由天说道:“不错,掌门真人身法如仙,那是因为他是先天无形剑体,当年试剑大会的时候,各峰已有共议。” 伏望犹豫了会儿,说道:“是的,当时掌门真人与大家都是这样认为。” “先天无形剑体?” 方景天白眉微飘,自然散出一抹嘲弄的意味,看着井九说道:“你事先做的这些安排与借口确实很好,可以解释你身上的种种异象,但你想过没有,一出戏演的时间太长,总会有时候生出懈怠,在某些细节上露出破绽来?” 从开始被指认不是景阳,而是万物一剑的剑妖开始,井九便没有说过话。不管方景天提出任何问题,他都不作回答,在有些人看来这是心虚,在顾清等人看来自然是他觉得这些问题太过无稽,根本不屑回答。 这时候他却来了兴趣,摸了摸阿大的背,看着方景天问道:“哪些细节?” “我想问问,有人见过我们这位年轻的掌门大人驭剑吗?” 方景天望向天光峰四周的人们,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顾清忽然想到一些事情,脸色微白。 “掌门师叔……不,师叔祖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怎么可能不会驭剑?” 雷一惊极其愤怒地站了出来,指着好些同门说道:“我们在雪原的时候,都是被师叔祖所救,大家都亲眼见过!” 方景天看着这名年轻的弟子,神情漠然说道:“你确认看到的是踏剑,还是……坐剑?” 雷一惊怔了怔,开始回想好些年前的画面。 很多青山弟子以及见过井九的修道者也开始回想,忽然发现,很少见过井九驭剑的画面。 井九当然曾经踏剑而行过,在某些不得已的时刻,因为弗思剑实在太细。 但大多数时刻,他更愿意踏空而行,踏山道而行,坐车而行,即便要驭剑,也是横坐在宇宙锋宽大的剑面上。 以前青山宗的人们以为这是他的个人习惯,不怎么在意,现在被方景天点了出来,才觉得有些怪异。 “因为你怜惜那些同类,所以不想踩着它们?” 方景天收回视线,望向井九说道:“还是说你看着这些同类被修道者奴役,心生不甘?” 井九知道就算自己解释也没人信,问道:“还有什么?” 方景天看着他微嘲说道:“还有就是你的这对耳朵了……如此完美的一张脸,为何却会生着一对如此显眼的招风耳?大家不觉得刺眼吗?因为那对招风耳就是万物一的剑锷!” 场间一片哗然。 无数视线落在井九的耳朵上。 过往数十年里,不少人曾经见过他,但往往都会被他的脸夺去了所有视线,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竟是一对招风耳。 只有神末峰的人们因为赵腊月经常去揉他耳朵的缘故,对此印象极深。 卓如岁的眼帘再次缓缓落下,眯了起来,似乎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很是有趣。 过南山怔住了,在心里不停地问着自己,这是真的吗? 雷一惊与幺松杉等青山弟子脸上满是怒意,心想师叔居然为了掌门之位说出这样的疯话,真是无耻。 元曲更加焦头烂额,不停地对着脸扇风,想要降低一些温度,驱散一些头顶冒出的青烟。 顾清不再看着地面上的汗珠,动作有些生硬地抬起头来,看着庐下的井九,微微张嘴,眼神里除了惘然还有些慌乱。 柳十岁的嘴却已经闭了起来。 那些大人物也有各自的反应。 禅子微微蹙眉,两只赤脚搭在一处,无意识地蹭着。 白真人微微挑眉,心想原来太平真人的手段落在这里,也难怪当初青天鉴会与井九如此亲近。 在她身后的中州派弟子们也处于震惊的状态里,向晚书不停地摇着头,却不知道是在否定什么。 白早抬起头来,怔怔看着庐下的井九,不知道有着怎样的心情。 放眼神末峰顶,乃至八方云台上,听到方景天的话后,唯一没有任何变化的人就是赵腊月。 她站在离井九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 …… 井九揉了揉有些缺损的耳垂,问道:“还有什么?” “还需要有什么?如此多的细节,都只说明了一件事,你哪里是什么先天无形剑体……” 方景天盯着他的脸,沉声说道:“你就是一把剑!” 天光峰顶早已无法保持安静,议论声四处皆起。 人们震惊地看着井九,眼神里的情绪早已生出变化。 方景天说的这些细节看似不起眼,合在一起,却是充满了说服力。 如果要说都是巧合,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巧到难以想象,自然也就并非真实,必有事因。 井九会怎样解释呢? “细节……成败……魔鬼……” 井九想了想,对方景天说道:“你说的这些虽然没什么道理,不过我现在的身体确实就是万物一剑。” 轰的一声。 不是雷鸣。 是天光峰四周的千余名修道者齐齐发出的惊叹声。 他这就算是承认了? 井九伸出手指斜斜指着自己的眉边,就像指着梅边,神情平静而淡然。 “但我还是景阳。” 第四十四章一剑,好久不见 我还是景阳。 在场的大部分人听不懂井九这句话,有些人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却又无法确定。 “这件事情,我想解释一下。” 元骑鲸向前走了两步,视线在四周的青山剑修与云台里的各宗派代表脸上扫过。 那些议论声与哗然声渐渐低落下来。 青山剑律的威严,谁敢无视? 元骑鲸的视线最后落在中州派的云台上,就在白真人的脸上。 “景阳师叔当年飞升正要成功之时,没想到被某些无耻鼠辈偷袭,身受重伤,险些身死道陨。” 元骑鲸收回视线,看着方景天肃然说道:“值此大劫,师叔只得动用事先准备好的雷魂木,将神魂附在万物一剑上,借此回归朝天大陆,以剑为体,所以才会有你说的这些异征。” 方景天沉声说道:“他自己都承认了是万物一,师兄你何必还要替这个妖物遮掩?” 井九静静看着他,说道:“如果这样的我是一把剑,那你师父是什么?一截死木头?” 识别一个生命,究竟是躯体还是神魂为主? 一只拥有人类灵魂的黑猫究竟算人还是猫? 居住在人类躯体里的魔鬼究竟是人还是魔? 对世间的普通人来说,这是一个艰深的问题。 前朝那些被冥界恶灵占据身体的丧尸孩童,往往会被自己的母亲哭着喊着、挥舞着菜刀、护着,不让朝廷的人靠近一步,更不准对方烧了自己还能动的“孩子”,最后却导致整座城镇变成了地狱……不就是因为这个问题难以解答? 但对修道者来说,这个问题相对要简单很多。 无论元婴、剑鬼或是邪道宗派的那些灵物,都是可以脱离躯体存在的独立事物。 那么在修道者看来,判断一个人的身份当然看的是神魂。 如果按照元骑鲸的说法,景阳真人当年飞升失败,被迫转剑生,借用了万物一剑的剑体——虽然感觉还是有些诡异——但想来无论青山宗还是别的宗派都会认同他就是景阳真人。 刚才井九指着眉边说我还是景阳,就是这个意思。 方景天早就算到井九会怎样应对自己的发难,冷笑说道:“问题在于,坐在椅子里的你……到底是景阳师叔夺了万物一的剑身,还是万物一夺了景阳师叔的神魂?” 这是问题的关键,也是最难判断的事情。 万物一是青山首剑,但数百年前便已失踪,根本没有人知道它化成妖形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就是井九现在这样。 如果井九真的是万物一夺了景阳真人的神魂,便自然继承了景阳真人的所有记忆甚至是修道天赋。根本无人能把他与景阳真人分开来,什么题目都没有用,什么考验也都没有意义。只要他自己不承认,这便是一个死局。 “对啊!既然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难道就凭你的这张嘴吗?” 瑟瑟终于忍不住了,从陈雪梢身后跳了出来,冲着方景天嚷道:“什么就万物一剑了?听都没听说过,有谁见过了!” “我确实没见过万物一,相信大师兄与柳词师兄也没见过,所以青山才会被其蒙骗。” 方景天的手在轮椅上轻轻拍了两下,说道:“好在现在的青山还有一个人曾经见过那只剑妖。” 人们的视线落在轮椅里那个枯瘦老者的身上。 从最开始的时候,众人就在猜测这名枯瘦老者的身份。 为何此人油尽灯枯,眼看着便要死了,却被方景天推到此间? 只是后来接连发生的事情太过震撼,让人们来不及去想这个问题。 方景天说道:“诸位同道,这位便是莫成峰的泰炉师叔祖。” 听到泰炉师叔祖这个名字,绝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 有些人则是想到,连方景天都要喊师叔祖,岂不是意味此人的辈份比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还要高一辈? 白真人与禅子、水月庵主这样的人自然知道泰炉的大名,也还记得已经消失在青山里的那座莫成峰,不由神情微变,心想此人比太平真人还要老,居然还活着?这可真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消息的传播往往比弗思剑还要快,天光峰四周的修行者们很快便知道了这位泰炉师叔祖的来历,不由哗然。 “青山宗居然还有这等辈份的师长,他怎么活到今天的?”向晚书声音微颤说道。 白真人神情淡然看着峰顶的画面,就像看戏的看客。 那年在黎明湖畔的墓园里,她站在德老太君的墓前,便已经预言过今天的到来。 只不过就连她都没想到,泰炉居然还活着,太平真人居然安排了这样的剧情,着实精彩。 白早再次低下头去,柔弱不胜风,不让人看见自己的眼眸与所思。 …… …… 泰炉倚在轮椅里,看着远处庐下的井九,淡然说道:“万物一,好久不见。” 他的语气淡然,眼神却很复杂。 有杀意也有憾意。 有嘲弄也有欢喜。 至于他的声音本身,则像他的身体一样苍老而虚弱。 所有人听着仿佛都能看到那些枯瘦的文字即将涣散。 没有人见过万物一成妖后的模样,那么方景天拿出再多证据也无法证明井九不是景阳。 但泰炉在青山活的时间够长,还真的见过那把剑。 他说的话会成为最有力的证明。 井九知道泰炉师叔真的见过万物一剑,就在师兄把万物一逼进莫成峰的那一夜。 但那并不重要,现在的青山没有人比他更老,便没有人能质疑他说的话。 就像先前无人能够证明他究竟是景阳还是万物一。 “好久不见,师叔。” 谁都听得出来,他是在用景阳的身份说话。 “剑妖,到了此时还想继续蒙混过关吗?” 泰炉苍老的眼眸里隐隐现出一丝戏谑的意味。 井九清楚地接受到了对方想要传递的信息。 不管你是景阳还是万物一,今天都是死路一条。 当年莫成峰被血洗,这笔债总是要还的。 …… …… 忽有风雪笼青峰。 三尺剑破空而起,直指那辆轮椅。 元骑鲸看着方景天沉声说道:“师弟,你过线了。” 现在的青山正道是上德峰一脉,承自道缘真人与沉舟真人,半道被莫成峰师长所乱,直至六百多年前,才在太平真人、景阳真人、柳词、元骑鲸以及夜哮、阴凤两位镇守联手下重续道统。 当年泰炉真人是莫成峰的天才绝顶人物,死战不降,最终被太平真人关进剑狱里。 方景天身为上德峰嫡系弟子,太平真人三徒,今日居然私放泰炉出剑狱,甚至可以视同叛门。 泰炉斜倚在轮椅里,看着元骑鲸冷哼说道:“你这个晚辈守了我几百年,现在我快死了,出来说几句话都不行吗?不要忘记,你师父当年可没有把我逐出山门,那我就还是你的师叔祖!” “不错,泰炉师叔祖当年确实有罪,但他终究还是师叔祖,说的话为何不能信?” 方景天看着元骑鲸说道:“更何况在我看来,让一个剑妖做青山掌门,才是青山弟子最无法忍受的事情。” …… …… 随着风雪落下,三尺剑现身,峰顶的温度急剧降低,气氛急剧紧张。 赵腊月却知道元骑鲸不会做什么,因为方景天已经通天。 柳词真人化作一场春雨,青山宗便只剩下一位通天大物,虽然靠着井九的设计在果成寺里打退了中州派的步步进逼,稍微缓了些气,但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对现在的青山宗来说方景天太重要了。 方景天的地位既然重要,便很难治罪。 更何况把泰炉带出剑狱,现在看来他有很充分的理由,那就是避免青山让一个妖物成为掌门,继而世代蒙羞。 不好治方景天的罪,泰炉便能说话,井九便逃不掉剑妖的嫌疑。 这个局面怎样破掉? 她面无表情看着崖上的石地面,在心里默默想着,只有让这个老人死掉。 死,便无对证。 现在很多青山弟子们已经相信了方景天的话,认为井九就是那个剑妖。 不要说昔来峰的长老弟子、两忘峰的顾寒等人,就连过南山明显都开始有些摇摆。 在这种关键时刻,没有人会向泰炉动手,哪怕是吃了神末峰两顿火锅的卓如岁。 身为青山剑律,元骑鲸也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杀死泰炉,落人口实。 井九也不能亲自出手,因为那落在世人眼中便是杀人灭口。 那就只能自己来了,问题是她现在是游野上境,怎么能杀死一位高出三辈的师长? 泰炉年老体衰,甚至可以说油尽灯枯,但怎么想都应该是位境界高深至极的强大剑修,自己怎么杀? 更何况方景天的双手一直在轮椅上,那可是位新晋通天。 ——必须先扔猫。 赵腊月看着青石地板上的积水与雪屑,在心里这般想着。 然后她开始默默运转剑元,准备施展出九死剑诀里威力最大、损耗最大、也是最凶险的第七式。 …… …… 当方景天说出井九不是景阳,而是剑妖时,顾清便抬起了头。 他看着庐下的井九,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有些茫然,微微张着嘴,看着就像一个受到极大精神冲击的孩子。 有些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不禁有些同情与感慨,心想遇事从不乱的顾清今天也终于乱了。 没有人知道,那些都是表象。 看似紧张惘然的神情下,是一颗依然平稳跳动的心脏与较诸平日更加冷静的大脑。 顾清比赵腊月想的更多。 方景天为什么能从剑狱里带出泰炉真人? 夜哮大人为何没有阻止,它是什么想法? 这是不是表明元骑鲸师伯有可能被方景天说服,相信师父真的就是那只剑妖? 当前的局面怎么破掉? 泰炉真人必须死。 不能让师父亲自动手。 自己才是游野初境,怎么才能杀死对方? 几年前在冰风暴海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破境,却一直强行压制着,那么就在今天吧。 破境时会引发天地灵气的暴发,那时候的第一剑会拥有成倍的威力,出剑者肯定会受到反噬,但值得冒险一试。 更何况赵腊月肯定也会出手,还有那个家伙。 当然,方景天师伯就在轮椅后面,那么……只有请白鬼大人动一动了。 顾清看着趴在井九怀里的那只白猫,再次快速推演了一番所有细节,觉得成功有几分可能。 那么便开始吧。 想着这些话,他已经悄无声息来到了小庐的侧后方。 第四十五章一拳,一个通天 赵腊月向前踏了一步。 数道剑光自她的衣裙里散出,发绳无声而断,黑发散开,便如泼墨。 同时,顾清向侧方踏出了一步,散发出来气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提升。 宇宙锋无声而起,便要伸向井九怀里的那只白猫。 从始至终,他们两个人没有对视一眼。 这种默契存在于所有的青山弟子之间,更何况是神末峰上的人们。 当年在桂云城,赵腊月与柳十岁杀洛淮南时,也是如此。 没有人想得到,赵腊月与顾清会忽然出手,或者说没有人敢这么想,尤其是后者。 在所有人看来,顾清脸色苍白,神情茫然,明显已经被发生在他师父身上的事情震住了。 感受到他的气息狂暴的提升,人们震惊地发现,他竟是在准备破境! 破境是修行里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事情,稍微受到打扰便会失败,修行者往往需要做很长时间的闭关准备——无论丹药还是道法或者意志——然后在师长或者阵法的保护下开始。 像顾清这样当众破境,真是极其罕见的事情,难道他就不担心出问题? 谁会想到,顾清的真实目的是借破境之时的天地灵气异动杀人? 所有人都以为他今天受到的惊吓太多,走火入魔了! …… …… 人们之所以想不到顾清会选择当众破境,那是他们不知道神末峰闭关以及破境的光荣传统。 井九这个异数不提,顾清与元曲以前破无彰境的时候便很随意,赵腊月甚至是在追杀太平真人的过程里破了游野中境! 当顾清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候,赵腊月已经准备施展出九死剑诀里威力最大、也是最为凶险的那一剑。 自衣裙里飘出的微暗剑光、随黑发轻飘的剑意,那都是后天无形剑体催发至极致的征兆。 只要白猫被宇宙锋送至方景天的脸上,她便会出剑。 …… …… 忽然有风起。 不是罡风,却吹散了所有的气息。 顾清散发出来的那些狂暴气息被吹散了。 赵腊月散发出来的杀气也被吹散了,就连后天无形剑体的剑光,都被这风吹的有些黯淡,似乎随时可能消失。 天光峰间的云海生起无数巨浪,翻滚不安,丝缕如剑,看着令人生畏。 青山诸峰的长老弟子纷纷驭剑而避。 八方云台也随之远去。 云海掀起的巨浪卷向天空,隐隐化作一道剑形。 这不是真实的飞剑,而是剑意的实质化。 那道剑意给人一种岁月漫长的感觉,却又像刚初生的凶兽那般暴虐嗜血。 能让天地生出感应,云海自行拟形的剑意……这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 凌乱的黑发在风里狂舞着,苍白的脸上隐隐出现数道血线,赵腊月盯着轮椅里的枯瘦老者,眼里满是愤怒的情绪。 顾清的破境被这道强大的剑意直接打断,情形更是糟糕,喷出一大口精血。 泰炉真人看着赵腊月与顾清二人欣赏说道:“你们这两个晚辈如此弱小,居然敢动念杀我……不愧是我青山弟子。” 云海恢复了平静,那些云台也停止了离开。 布秋霄看着峰顶那辆轮椅,眼神有些凝重。 柳十岁在他身后,悄悄收起了管城笔,就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准备做。 布秋霄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如此老朽,居然还有如此威势,当年岂不是通天上境!” 昆仑派掌门何渭看着那边,脸色苍白,喃喃说道:“青山宗……到底有多少个通天?” 云台距离天光峰顶有数里距离,何渭的声音也不大,泰炉真人却依然听到了。他转头望向那边,翻了一个白眼,带着暴虐与轻蔑的意味说道:“如果我不是通天上境,太平小贼不早就杀了我?为何要把我在剑狱里关这么多年?” 云海已静,那道巨大至极的剑影却依然未散,就在天地之间,俯瞰着所有生灵。 看着这幕画面,各宗派的修行者震惊无语。 谁能想到这位泰炉真人死期已近,但境界依然高深至极,剑道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果然不愧是青山宗辈份最高、资历最老的老怪物! 接着有人想到,莫成峰当年有如此恐怖的剑道怪物,居然还是被血洗,泰炉真人更是被囚禁在剑狱里六百多年…… 那当年的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又可怕到了什么程度? …… …… 天光峰顶的风雪,是随着三尺剑一道出现的。 先前那刻,风雪被剑风吹散,转眼间便再次聚集,然后落下。 数息时间,泰炉真人的身上便多了些积雪,脸上多了数道裂口,却没有血流出来。 很明显,这是元骑鲸出手了。 纵然泰炉真人当年是剑杀天地的怪物,值此油尽灯枯之时,也不可能是元骑鲸的对手。 “我的精血已干,活不了多久,你何必急于一时?” 泰炉真人全无惧意,看着元骑鲸神情漠然说道:“待我把这个剑妖除了,你再杀我不迟。” …… …… 风拂白衣,极劲。 井九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被囚剑狱六百年,泰炉师叔果然悟出了一些新的剑道路数,如果让他临死前大闹一场,还真会出问题。 他望向赵腊月与顾清,眼神温和而认真,然后唇角微扬,笑了起来。 没有人想到,以赵腊月与顾清的境界,居然敢对泰炉师叔动杀念。 就连他都没有想到。 然后他望向了峰顶的那一边。 “当初我就认为应该直接把你一剑杀了,但师兄惜才,觉得你能想明白,留给青山后人用用也好。” 井九看着泰炉真人说道:“你想不明白,就应该早早死去,用如此痛苦的方法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不辛苦吗?” 泰炉真人微微眯眼,没有想到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续命苦法。 紧接着,泰炉真人感到了一道淡淡的焦糊味道。 那是用了数十年的老铁锅边缘火起的味道,也是火石在地面高速摩擦的味道。 他终究是很老的人了,六识有些不敏锐,尤其是嗅觉,他不确定这是不是死亡的味道,但肯定闻到了杀意。 “你这个剑妖难道想杀我灭口?” 泰炉真人看着井九嘲弄说道。 下一刻,井九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再下一刻,井九来到了他的眼前。 如此诡魅而快速的闪掠,自然带起了风,风带起了衣袂。 衣袂里飘出了十余道剑光,比赵腊月先前的剑光明亮不少。 “先天无形剑体!”有人惊呼道。 “不!他果然就是剑妖!”有人恐惧喊道。 …… …… 修行界都流传着井九身法如鬼似仙的说法,但亲眼看见过的人并不多。 直到这一刻,人们才知道原来传说毫无虚假,也更加相信了方景天的话。 如此诡魅的身法,如此难以想象的速度,甚至远在中州派的天地遁法之上,除了飞剑还有什么能做得到? 井九来到了轮椅前。 方景天没有动。 不知道他是信任泰炉真人的意剑本事,还是有别的原因。 泰炉真人看着他,在神识里说道:“你不该停下来,不然以你的速度,还真可能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井九:“无论在何处出剑,我的剑都是一样的快。” 泰炉真人:“可问题就在于,你不应该用剑来杀我。” 云海里的那道巨大的意剑已经消失。 那剑穿过遥远的距离,来到天光峰顶,在泰炉真人的身前布下了无数道屏障。 那些都是密密织在一起的剑意。 便是再强大的仙剑,也无法穿过。 井九当然知道这些屏障是什么。 他用来囚禁太平真人与雪姬的“千里冰封”,就是脱胎于莫成峰的这种诡秘剑诀。 “就算你是万物一剑,终究还是剑。居然想用剑体杀我,你真让我很失望。” 泰炉真人在神识里遗憾说道:“看来你果然不是景阳,他绝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这段神识里的对谈在现实世界里只用了极短暂的片刻时光。 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井九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 他从椅子上站起。 他离开那间小庐。 他来到峰顶对面。 他站在了那辆轮椅前。 他举起了右手。 向着泰炉真人轰了过去。 …… …… 是的。 是轰了过去,而不是斩了下去,也不是劈或斩。 他的衣袖与手臂上也没有闪现出剑光。 相反,他的拳头里却散发出了无数道黑光,黑光里又夹杂着一些金色。 那些黑光极其浓郁,看着就像是冥界的夜色一般。 那些金色极其尊贵,看着就像是朝歌城的皇位一般。 泰炉的眼里流露出极其古怪的情绪,大概是在想,既然你是一把剑,怎么会用拳头? 喀喀声响里,那些由剑意织成的、看似不可突破的屏障,就像是冰块一样纷纷碎裂。 井九的拳头穿行而过,落在了泰炉的胸口上。 轮椅散成齑粉。 天光峰震动。 云海骤散。 蓝天如瓷。 青山无声。 …… …… 泰炉真人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井九,似乎在问,难道你是一直在等着我离开剑狱来这里? 井九嗯了一声。 清风拂过泰炉真人的身体,把他变作了无数粒光尘。 光尘随风而去,渐渐变得黯淡起来,就如真正的灰尘,落在崖间云里,再也无法找到。 无数道震惊的视线落在井九的右手上。 泰炉真人就被这么轰死了? 就算井九是修行界历史上最年轻的破海境,但他还是破海境。 就算他是景阳真人转剑重生,他也还是破海境。 一个破海境,怎么可能用如此简单而直接的方式杀死一名通天大物? 看着井九的右手,布秋霄的神情更加凝重,明显多了很多警惕的情绪。 白真人的眼神很是清冷,似乎在推算着什么。 禅子叹了口气,满满的都是麻烦的味道。 就算井九是万物一剑,右手再如何锋利,泰炉真人也能挡住。 不是他的拳头厉害,而是他握着的东西厉害。 那些参加过问道大会的修道者,比如白早与卓如岁还有奚一云、柳十岁,忽然想起了一幕有些相似的画面。 当时在青天鉴旁,井九只用了一拳头便废了白千军,如果不是白真人出面,白千军肯定当场就死了。 那时候的井九用的是左手,手里握着的是那道长生仙箓。 今天呢?他居然能一拳打死一名通天,右手里握的究竟是什么? 第四十六章蓝衣童子一封信 那辆轮椅以及坐在轮椅里的泰炉师叔都变成了飞灰。 井九没有再看一眼,转身向小庐走去。 不管今天的局面最终会走向哪里,泰炉师叔的结局在四年前便已经注定了。 是的,在四年前他便已经决定会在今天杀死对方。 按境界与寿元来算,泰炉师叔早就已经应该死了,却一直在剑狱里活着。 那是因为他选择了那种极致痛苦的秘法,强行续命。 为了多活几年能承受那种痛苦的人,必然不会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这样的人物在离开之前,必然会做些大事,把数百年的囚徒生涯与痛苦尽数燃烧成狂暴的火焰。 井九四年前做出决定后,便要考虑之后的事情。 青山不能生乱,剑狱更不能乱,因为雪姬还在里面。 泰炉师叔必须死。 按照青山门规,他不便杀死被关在剑狱里的泰炉师叔,那便让方景天把你带出来吧。 当然,这件事不是今天的重点。 顺手。 …… …… 泰炉真人是被方景天从剑狱里冒险带出来的,是他指认井九的最大凭恃,现在就这样死在了他的身前。 奇怪的是,从始至终方景天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出手。 这里没有什么阴谋,也不是那对师兄弟联手,可能只是因为那只白猫一直盯着他。 就像这时候,井九转身向着庐下走去,那只白猫蹲在他的肩上,依然冷漠地看着方景天。 方景天看到了青天大阵外的流云,还有一只若隐若现的、冷酷而无情的白色巨影。 阿大的意思非常清楚,如果你动,我就动,而且是往死了动。 你才破境。 我已经通天很多年。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方景天最后选择了什么都没做。 他是太平真人的徒弟,最正统的上德峰一脉,自然不会因为泰炉真人之死而愤怒。 但井九亲自出手镇杀泰炉真人,而且居然真的成功了,这确实让他有些吃惊。 “你觉得杀人灭口有用吗?” 方景天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井九没有理他,路过顾清的时候,伸手把他拎了起来,带回庐下,然后轻轻一掌拍到他的头顶。 啪的一声轻响,数十道精纯至极的剑意,被灌进了顾清的身体里,开始修复他千疮百孔的经脉与道树。 顾清盘膝坐下,闭着眼睛,重新继续破境。 先前他破境的时候,被泰炉真人用意剑慑压,身受重伤,甚至修行之路都会到此为止。 现在看来,井九轻飘飘的一掌便解决了那些问题。 井九看了赵腊月一眼。 赵腊月慢慢走了过来,微低着头,心想自己还是没有听话,不知道会不会被教训。 井九取出一颗丹药放到了她的手上。 赵腊月很自然地接过服下,问都没有问这是什么,然后看了元曲一眼。 元曲醒过神来,赶紧跑到庐下,恭恭敬敬站在了师父的身后。 …… …… 神末峰的人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天光峰顶很是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无数道视线落在庐下,带着些好奇、羡慕以及荒唐的情绪,当然最多的还是惊骇。 所有人都亲眼看着,井九忽然出现在那个轮椅前,一拳轰出……泰炉真人便死了! 即便这位青山最长的前辈已然油尽灯枯,是将死之人,但毕竟是位通天境的大物,怎么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呢? “是冥皇之玺?”布秋霄沉声问道。 修行者们不禁哗然,看着井九的视线再次变得不一样。 方景天看着井九声音微冷说道:“冥皇之玺居然也被你骗到手里了?” 井九抬起头来,环视四周,视线所过之处,俱皆安静。 一拳轰杀泰炉真人后,他的威势竟与元骑鲸差相仿佛。 井九说道:“当年冥皇入镇魔狱,说好冥皇之玺由青山保管,我是青山掌门,这玺在我手里有什么问题?” 方景天望向那辆轮椅先前在的地方。 石上有数道裂痕,飞灰已然无踪。 他抬起头来,望向井九面无表情说道:“用冥皇的玺,杀我青山的长老,你这个妖物未免也太嚣张了些。”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又看了元曲一眼。 得到师父的指示,元曲哪里敢怠慢,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向前走了一步,清了清嗓子,说道:“寅卷三册十七疏副例里说过……” 人们不禁怔住了,心想这是在做什么? 过了片刻,有些青山弟子才醒过神来,知道他是在说青山门规。 青山门规很复杂,分作五卷十七册,范围极广,除了上德峰上那些不苟言笑的长老,普通青山弟子想记住十分之一都是奢望。但在元曲这里,青山门规就像孩童开蒙时读的三字经一样,竟是被他清清楚楚、一点不漏地复述出来。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从青山门规各卷里挑出了七条门规,都与井九镇杀泰炉真人有关,非常精准。 这七条门规说的都是同样的两个意思。 一,冥皇之玺以及任何青山派的宝物,都可以由掌门私下保管。 二,泰炉真人离开剑狱便是死罪,掌门可以不问而诛。 井九是青山掌门是井九,那当然可以留着冥皇之玺,当然可以直接把泰炉真人杀了。 至于用什么杀,这重要吗? 各派修行者尤其是青山弟子们很是吃惊,心想此人怎么会对青山门规如此熟悉?神末峰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没人注意到元骑鲸的神情,他看着侃侃而谈的元曲,眼神有些温和,有些欣慰。 …… …… 今天来参加青山掌门即位大典的修行者们,至少已经确定了一个事实。 这位年轻的青山掌门绝对不是朝歌城井宅的二公子,但他到底是景阳真人转世还是想要混天换日的剑妖? 更多的人现在倾向于后者,因为方景天的那些话,也因为泰炉真人的出现以及死亡。 任谁来看,井九都是在杀人灭口。 他雷霆一击便送走了唯一见过万物一的泰炉真人,现在谁还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最关键的是,他现在是青山掌门,杀的干净利落,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有问题,又有什么办法? 方景天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以你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完全释放出冥皇之玺的威力,像先前那样的一击,你最多只能出一次,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井九把阿大放到膝上,用手指梳了梳毛,没有说话。 阿大忽然觉得有些惊悚,蓬松的白毛本能里飘了起来。 他现在的脸色很苍白,明显是受了冥皇之玺的反噬,正处于虚弱的状态,却是无人敢动。 看着椅中的他,人们的视线里充满了畏惧、茫然与不甘。 如果在别的故事里,他这时候真是像极了大反派。 “难道你能把所有不服你的青山弟子都杀了?就算白鬼大人助你,但我们还有夜哮大人!你休想堵住天下众人的悠悠之口!” 青山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道充满恨意与怒意的声音。 井九没有看那边,望向着远处的云海,说道:“你们想怎么说与我无关,我是谁也不需要向你们解释。” 如果需要向别人解释自己是谁,这真是世间最可笑的事情。 就算所有青山弟子乃至整个天下的人都认为我不是景阳,那又与我何干? 这就是他的态度。 …… …… 元骑鲸沉默了。 方景天沉默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包括先前那个带着愤怒与恨意喊出话来的青山剑修也沉默了。 天光峰顶一片安静。 忽然山道上传来一道声音。 “太阳不需要证明自己是太阳,是因为有无数直接或间接的证据以及经验证明了这一点,它是不言自明的真理。但哪怕你拥有景阳真人的所有记忆,就像他一样自恋,你终究不是真的太阳,也不是真理,所以你是应该被证明的,而且你也是可以被证明的。” 人们吃惊地向着山道上望去。 一个穿着宝蓝色华衣的小童正在山道上行走,想来应该便是他发出的声音。 那个小童拱手在前,衣袖如海水般淌落,遮住了自己的脸,更有人注意到他的脚竟是没有挨着地面。 难道这个蓝衣小童竟是飘过来的? 小童的声音有些清稚,吐字卷舌有些刻意,偏中州中音。 很多人下意识里想到,难道这是中州派隐藏的某个杀招? 紧接着,所有人都推翻了这个想法。 因为人们清楚地感受到了蓝衣小童身上散发着阴冷的气息,而像大泽令等强者更是没有听到他的心跳声! 这个蓝衣小童究竟来自何处? …… …… 过南山等两忘峰弟子,久经战阵,直觉敏锐,知道此人是敌非友,震惊想着此人是怎么通过的青山大阵? 想着这些事情之时,蓝海剑已经带着十余道飞剑破空而起,把那个蓝衣小童围在了中间,随时可能斩落。 “露出你的真面目!” 蓝衣小童缓缓放下自己的双手,袖子如海水分开,露出了一张脸。 那张脸很是稚嫩,额前的刘海像叶子般搭着,眉眼很是秀气,气息清冷,甚至可以说是冰雕玉琢一般。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小童的脸上竟隐隐透着某种异光。 修行者们齐皆哗然。 这名蓝衣小童居然是个冥界妖人!甚至可能是冥界的皇族! 今天青山宗召开掌门即位大典,他是如何来到峰顶的?又是凭什么敢来这里?来送死吗? 在很多人想来,这名蓝衣小童既然是冥界的皇族成员,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必然是位实力境界极恐怖的强者。下一刻,蓝衣小童便有可能变身成为如山般的魔鬼,向着人族修行者发起疯狂的自杀性攻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蓝衣小童看着围着自己的那些青山飞剑,脸上满是害怕的情绪,瘪了瘪嘴,竟是险些哭了出来。 “各位同门不要这么凶好不好?” 蓝衣小童一脸无辜说道:“我只是一封信而已。” 过南山剑眉微挑,说道:“你来送什么信?” 蓝衣小童叹气说道:“你听错了,我不是来送信的,我就是那封信。” 元骑鲸忽然想到那年在天光峰顶跳下去的那封信,沉默不语。 蓝衣小童转身望向庐下的井九,说道:“我是家师太平真人写给你的一封信。” …… …… (宋伊人同学生日快乐,我就不写信了,因为不知道地址,也不认识,咳咳。) 第四十七章信的内容是一招剑法 天光峰四周的修行者们再次震惊。 因为太平真人这个名字。 能从这名冥界皇族子弟嘴里听到太平真人的名字,其实并不令人意外。太平真人当年的数大罪状之一,便是与冥界勾结,意图毁灭人族。此次青山内乱的幕后明显也有太平真人的影子,方景天能从剑狱里把泰炉真人带走肯定与他有关系。 但白真人等各宗派的大人物都以为这次太平真人也会像以前那样,藏身在幕后,远远操控着这一切,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亲自出手了,而他出手就是……写了一封信。那封信里究竟是什么内容,为什么一定需要这个冥界的皇族子弟亲自来? 按照蓝衣童子的说法,他也是太平真人的传人,难怪看着过南山的飞剑时会称那些青山弟子为同门。 “居然又收了一个?” 布秋霄看着峰顶那名蓝衣童子,脸色沉凝如水,说道:“而且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魔头越来越嚣张了!” …… …… 蓝衣童子慢慢飘向峰顶。 蓝海剑等十余道飞剑围着他,随之而行。 元骑鲸确认这个冥界小童没有威胁,挥了挥手,示意不用太警惕。 过南山等人收回飞剑。 蓝衣童子拍了拍胸口,额上如叶子般的刘海随之微飘,看着有些可爱。 他向着小庐飘去,路过那座石碑时,下意识里看了元龟一眼,眼里忽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元龟没有睁眼。 蓝衣童子赶紧收回视线,来到椅前,飘在空中,对着井九拜倒,认真地行了一个大礼。 井九问道:“你就是阿飘?” 童颜入冥后的开始一段时间,蚊子曾经送回来过一些消息。 他很容易便算明白了所有事情。 是的,这名蓝衣童子便是冥师为井九选择的未来冥皇,也就是与童颜在冥界下了好几年棋的阿飘。因为井九与冥师的约定,阿飘被童颜带到了朝天大陆地面,通过青帘小轿来到青山,在隐峰里做了些事,现在出现在天光峰顶。 如果这一切都是太平真人提前算好的,那真的很可怕。 问题是太平真人为何会让有可能成为未来冥皇的阿飘出现在青山大典上,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他谋算了如此长的时间,做了这么多年准备,究竟要做什么? “是的。”阿飘跪在空中,对井九说道:“感谢真人对晚辈的看重,只是入门有先后,在您准备收我为徒前几年,我已经拜在了老师的门下。” 井九说道:“无妨。” 阿飘说道:“多谢真人体谅。” 很简单的两句对话,却隐藏着很多意思。 那些意思自然会被有心人听出来。 更何况阿飘说这两句话明显就是有心的。 很多人怀疑井九与冥界有勾结。这种怀疑并非此时才有,那年中州派在果成寺对青山宗逼颇甚急,结果冥界祭司们忽然先后出现在冷山,然后被青山宗诛杀……当时修行界就已经在怀疑了。 今天看起来,这些怀疑终于要落到实处。 井九问道:“你不怕我像杀死泰炉师叔那样杀死你?” “泰炉真人擅离剑狱,本就该死,我虽是太平真人的徒弟,今日弃暗投明前来青山示警,为何要死?” 阿飘一脸无辜说道,仿佛自己真的很无辜。 这句话真是乱七八糟极了,但乱完之后竟似乎还有几分道理。 卓如岁与元曲则是看着这个冥界小妖脸上的表情便觉得有些眼熟,又有些不舒服。 井九没想杀他,问道:“信呢?” 阿飘站起身来,理了理衣领,看着他正色说道:“真人知道你不会承认自己是剑妖,甚至算到你不会辩解,会直接杀了泰炉真人。因为你夺走了景阳真人的神魂,继承了他的全部记忆与性情,就像他一样不喜欢麻烦,而且懒。” “而你的问题是……”他转过身来,望着对面的方景天认真说道:“你一朝通天,必然有些自以为是,以为请出泰炉真人便能如何,哪里知道,那是都是无用功罢了。” 这话真是说的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斥责。 方景天却是安静听着,因为这是代师传话。 这些年他在隐峰里闭死关,与外界断绝来往,并不知道师父太平真人的安排。 直至那声竹笛响起,满山野花开遍,他终于破境通天,才离开洞府。 现在想来,那只竹笛应该便与这个可爱的冥界小童有关。 事实证明师父对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他确实有些自以为是。 泰炉真人无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就算现在泰炉真人还活着,也无法把井九从青山掌门的位置上掀下来。 神魂与肉身,究竟哪个才是我之为我的凭据? 泰炉真人只见过那个剑妖的外形,又如何判断井九是谁? 这依然是个无解的问题。 “啰嗦了。”井九说道。 阿飘受教,飘至峰顶半空里,回首望向庐下的他,说道:“你是应该被证明的,也是可以被证明的。” 先前他还在山道里,便曾经说过这两句话。 重复,自然是因为重要。 无论是白真人还是布秋霄,又或者是禅子、水月庵主等修道界的大人物,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 这是青山宗内部的大事,保持沉默便是保持尊敬。 但就在这个时候,禅子忽然说话了。 他赤足走到云台边缘,看着峰顶那个蓝衣童子问道:“你如何证明他是景阳,或者他不是景阳。” “我不需要证明他是不是景阳,我只需要证明他是万物一剑,那么他自然就不是景阳。” 面对着禅子的询问,阿飘很是平静淡然,仿佛先前那个在青山飞剑下怯生生的蓝衣小童并不是他。 因为他这时候是太平真人写的信,说的都是太平真人想说的话。 “如何证明他是万物一?” 阿飘说道:“方景天找到的那些细节只是线索与嫌疑,泰炉真人的指认只是人证,终究没有实在的证据。” 如果要破案,线索便是索引,人证便是灯光,但只有物证之类的事物才最可信。 问题是这种事情哪里能有什么物证? “你自己就是证据。”阿飘望向井九说道。 这句话看似与方景天最开始说的话一样,但谁都知道肯定不同。 果不其然,阿飘接着说道:“我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你自己证明你就是万物一。” 白真人也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到云台边缘,问道:“什么方法?”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被送到一个村子里,跟随老师学习了好几年。” 阿飘说道:“那几年时间里除了最基础的琴棋书画、吃喝玩耍,我就只学会了一招剑法。” 能被太平真人收为传人,能成为下一任冥皇的备选者,他的天赋自然不凡。 用了数年时间,被太平真人耳提面命着,他却只学会了一招剑法,可以想见那招剑法是何等样的了不起。 阿飘看着井九说道:“那招就是承天剑法的归一式。” 听到这句话,别的宗派修行者没什么反应,青山其余诸峰的弟子也是如此,只有天光峰的人们很是诧异。 天光峰学的便是承天剑法,但哪里听说过什么归一式? 不要说过南山、卓如岁等年轻弟子,就连墨池等长老,都没有听说过这招承天剑法。 方景天也没有听说过承天剑法的归一式,但猜到了是什么,眼神微亮。 元骑鲸微微挑眉。 伏望、成由天等峰主闻言动容。 …… …… 修行界一直以为青山首剑是承天剑,但事实上承天剑只是一个剑鞘。 真正的青山首剑是一把叫做万物一的妖剑。 甚至可以说,整座青山便是从万物一剑而来。 无数年前,青山开派祖师便是在这片青秀群峰里拾到了这把妖剑,经过无数年尝试,终于找到了控制它的方法。 那就是他亲手打造的承天剑鞘,以及与之相应的一式剑法。 其后历任青山掌门,都会拿着承天剑鞘,控制万物一剑,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称得上是真正的掌门。 只是很多年前,随着道缘真人与沉舟真人先后突然死去,万物一剑忽然消失在了青山群峰里。 太平真人带着尸狗在青山里暗中找了好些年,都没有找到。 谁曾想到,这把剑居然落在了井九手里。 当然,也有可能井九就是那把剑。 阿飘说的归一式,就是那一招控制万物一的剑法。 “真人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万物一吗?很简单。” 阿飘看着井九说道:“烦请您把承天剑拿出来,让我用这招剑法试上一试,您看如何?” 青山群峰静寂无声。 远处剑峰上的铁鹰都没有飞起。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所有人都望向了井九。 承天剑就在他的手里。 如果他愿意拿出来,让阿飘用归一式试一试,便能证明他不是那个剑妖。 如果他不愿意拿出来,那……答案便出来了。 太平真人的这封信,原来就是指向他的这一剑。 …… …… (现在本书书评区置顶帖内有一个活动。版主说参与方法很简单,在起点515活动里搜索大道朝天加入战队后到书评区回复晒图即可,有一些起点币和实物奖励。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去瞅一眼~) 第四十八章我是我之因果的所有指向 承天剑法的归一式自然难学。 以阿飘的天赋,也要心无旁鹜地学上好几年才能掌握。 但对于那些通天境大物来说,想要掌握并不是太难的事。 关键还是在于隐秘。 除了做过青山掌门的人,没有人知晓这一式剑法。 如果让别人掌握了驭使万物一剑的方法,青山掌门还怎么坐得稳? 没想到,太平真人居然会把这一式剑法传给了阿飘。 …… …… 剑狱深处。 那条幽深的通道尽头。 雪姬裹着被子蹲在竹椅上,看着假窗上的假雪山冰峰,仿佛几万年也不会看腻。 忽然她转过身去,望向天光峰的方向,黑溜溜的眼眸里闪过一道亮光,嘤嘤叫了两声,满是轻蔑与嘲弄。 …… …… 南蛮深处。 一座荒废的山神庙里。 青鸟落在枝头,看了眼庙里有些眼熟的神像,微微歪着脑袋,有些疑惑。 下一刻,它落到地上,用爪子拨动浮土,把青天鉴露出来的一角重新盖上。 忽然不知道感应到了些什么,它转首望向青山方向,咕咕叫了两声,还是充满了疑惑。 …… …… 不管是嘤嘤叫还是咕咕叫,都是叫。 承天剑法的归一式就像是一件能够识人吞魂的法宝,它叫你一声,你敢应吗? 天光峰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等着井九的决定。 井九坐在椅子上,右手缓慢而稳定地摸着白猫的背,没有说话。 如果他是景阳真人,完全可以把承天剑拿出来,让阿飘证明自己的身份。 为何直到此时他依然没有表态?要知道拖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引起疑心。 “承天剑是青山掌门圣物,岂能交给你这个冥界妖人?” 赵腊月神情冷漠说道。 太平真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算到这句话? 阿飘看着她说道:“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我可以把归一式转教给元骑鲸师兄,让他来试。” 没有人不相信元骑鲸的德行,他与太平真人早已师徒反目,而且他是青山剑律,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至此,太平真人便堵死了井九的所有退路。 高空里的那些雷鸣早就已经停了,天光峰顶安静无声,就连白猫打呵欠的声音都是那般的清楚。 时间缓慢流逝,气氛变得越来越凝重,越来越紧张。 过南山等青山弟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沉重,就连雷一惊与幺松杉等人都开始觉得茫然。 井九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拿出承天剑鞘的意思。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有些黯淡,心想暂时先让元骑鲸拿着又如何,何必非要与太平真人赌这口气? 是的,在场至少有一千三百余名修道者,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井九的想法。 那些不知道井九想法的人,自然生出了别的想法。 在他们看来,井九不敢拿出承天剑鞘,便表明他就是万物一剑。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里的情绪渐渐变了。 由信任变成猜疑,由平静变成痛苦,由疑惑变成得意,由茫然变成憎恶。 …… …… “难怪你小时候就那般天才……” 当年把井九与柳十岁接引至南松亭的上德峰弟子吕师有些痛苦地想着。 “当年的你便那般懒散却又傲然,就因为你是那把妖剑吗?” 在洗剑溪畔对井九颇有照顾的天光峰弟子林无知有些猜疑不安地想着。 “难怪在青山试剑的时候能够越境胜敌,还能断了过南山的剑,哪有什么先天无形剑体,原来你竟是一个剑妖!” 云行峰主伏望想着这些年的事情,憎恶想道。 …… …… 悬铃宗所在的云台上。 瑟瑟看着天光峰顶,看着依然安坐在椅中的井九,神情很是紧张。 她的双手垂在身边,握紧成拳,不停在心里喊着:拿出来啊!拿出来啊! 在她身前的轮椅里,悬铃宗主陈雪梢却很平静,美丽的眉眼间甚至还有些懒散的意味,带着些遗憾说道:“原来是只剑妖啊……难怪生得如此好看。” …… …… 在场千余名修行者里,还有一个人与陈雪梢有着相似的反应。 玉山师妹把双手抱在身前,看着不远处的井九,明亮的眼睛闪啊闪的,就像夜空里的星星。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心想难怪掌门师叔居然是剑妖啊,难怪这么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有些着急,想说让对方让让,忽然发现竟是师伯,吐了吐舌头,退了回去。 伴着微雪,元骑鲸落在了天光峰顶。 他看了眼阿飘,看了眼方景天,看了眼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 风雪未疾,如柳絮般飘着,让人觉得有些堵得慌,有些心闷。 就在所有人觉得有些受不了紧张气氛的时候,他忽然感慨说道:“就算他是万物一,又能怎样呢?” 不知道青山宗隐秘前史的人们哗然一片。 就连那些普通的青山弟子也是如此,不明白行事向来严肃方正的剑律师伯为何会这样说。 如果井九真的是天剑成妖,那当然就应该被捉拿,甚至被杀死。 青山宗的各位峰主以及一些资历深的长老却保持着沉默。 因为他们都知道万物一剑对青山宗意味着什么。 无数年前,朝天大陆南方出现一把妖剑,天地生出感应,灵脉相聚,隆而为峰。 峰间剑意自养,源源不断产出飞剑,这便是现在的云行峰。 开派祖师便是得到了这把妖剑,才悟得剑道真义,开创了青山宗。 没有万物一剑,便没有青山宗。 这是实际意义上的说法,也是精神意义上的说法。 “你们错了,因为他是剑妖,而不是剑灵。” 阿飘的声音在天光峰顶回荡着,平静而坚定。 很多人,尤其是像元骑鲸、方景天这些曾经很熟悉太平真人的人,在这一刻都生出了一种错觉。 那个飘在空中的蓝衣童子不是来自冥界的皇族子弟,也不是一封信,而就是写信的太平真人。 有些人甚至在阿飘的身后,仿佛看到了一个仙人的巨大身影。 阿飘来到庐前,俯视着井九,说了三句话。 “如果你是万物一剑的真灵,当然理应受到青山宗万代供奉。” “但当景阳真人带着你飞升的时候,你忽然生出了贪欲,夺了他的神魂为己所用。” “你杀了他,你还吃了他,你当然就是一个妖怪。” 成由天神情微变,心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即便是万物一剑只怕也留不得了。 伏望的眼神里寒意骤深。 只有南忘依然看着远处,神情漠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飘看着井九继续说道:“更不要说,你骗了青山掌门之位后,还与冥界勾结,妄图再立冥皇。那些冥界祭司为什么会死在冷山?你与冥师之间究竟有什么交易?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你需要证据吗?” 听到这句话,布秋霄转身看了柳十岁一眼,说道:“稍后你不准动。” 白真人心想这还真是太平真人的作派,就像当初青山宗要灭西海剑派,他便去了西海,拿自己当了一个靶子。 这次他要灭掉景阳或者是万物一,用的还是相似的法子,只是不知道那个冥界的蓝衣童子为何会愿意这样做。 井九也想知道答案,对阿飘问道:“那人许了你什么?” 如果阿飘今天没有出现,那么明天就会成为他的亲传弟子。 再过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他便能得到冥皇之玺,成为冥界的统治者。 太平真人给出怎样的条件,居然能让他连冥皇都不做? “老师对我很好。” 阿飘说道:“而且他答应带着我在人间修行学习,可以让我不回去。” 这个条件看着很简单,甚至有些荒唐,但如此仔细一品,便能知道其中意味。 对冥界的人们来说,来到朝天大陆生活就像是飞升。 可以随便问一名朝天大陆的修行者,飞升与当神皇怎么选,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原来如此。” 井九没有再多说什么。 论及对冥界的了解,他确实不如那人,没有算到这一环,也是正常。 …… …… 到了此时,事态已经逐渐清楚。 绝大多数人都已经相信了方景天的话。 井九并非景阳真人转世,而是夺取了景阳真人神魂的剑妖万物一。 场间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云台上的各宗派强者们神情严肃。 青山诸峰的长老与弟子们看着椅中的井九,眼神里满是警惕的神色,有人甚至已经唤出了飞剑,时刻准备发起攻击。 高空里忽有阴云飘来,遮住了阳光,接着有雨点飘落,不知何故竟是穿过了青山大阵,落到了崖间。 不是春雨温柔,而是风雨欲来。 “真人想问,你一直以景阳自居,现在你与冥界勾结,众叛亲离,眼看着便要被镇压进剑狱,是何感受?” 阿飘看着井九问道。 这句话里的每一段单独拿出来都是一个故事,而且可以加上一个也字。 那都是太平真人曾经的经历。 井九说道:“并无感受,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真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阿飘说道:“也许直到现在你都认为自己是景阳真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自己都忘了……你其实就是万物一?” 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诛心一剑。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自身的记忆,得到了一段新的、完整的记忆,从而认为自己就是那个人,结果最后才发现,这一切都是虚妄。那该是何等样的无助与悲伤? 所有听到这个问题的修行者都沉默了。 是啊,这也是一种可能。 也许井九醒来的时候,便已经继承了景阳真人的记忆,从而认定自己就是景阳真人。 如果是这样,那他有什么错呢? 很多青山弟子还有别派的修行者都这样想着。 比如成由天、梅里还有林无知,还有水月庵的甄桃等人,他们看着孤单坐在椅子里的井九,忽然生出很多同情。 白真人却是微微挑眉,不明白太平真人眼看着便要把井九关进剑狱里,从而大获全胜,为何会问出这句话来? “也许有人觉得他是想替我找一条生路……不,他只是习惯性要在最后的道理上也要获得胜利。” 井九说道:“他想让我产生自我怀疑,觉得自己真有可能是万物一,只有如此他才算是赢了这一局。” 阿飘沉默了会儿,说道:“但你确实不知道自己是谁,至少无法证明。” 我是谁? 这是一个听着极其简单的问题。 但如果多想一些,却会让很多人生出畏惧,就像深渊。 我到底是谁? …… …… 我出生在朝歌城,那是一个腊月,天上飘着雪。 我是天生道种,自幼天赋出众,从不弹琴作画,只是读书准备修行。 我很小的时候便被接进了青山,直到今日,已经是神末峰主。 我是赵腊月。 但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同样生着凌乱短发、眼眸黑白分明的少女。她坚持认为自己才是赵腊月,而且拥有完全一样的容貌与记忆。那么我该怎样证明,我才是真正的赵腊月?怎样说服她,她并不是赵腊月? 还是说,赵腊月这个概念本来就不是我,或者说可以随时脱离我。 只是朝歌城、雪花、时节、天赋、容貌、身体、喜好……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所有关于赵腊月的记忆,那我就不是赵腊月了吗? 那时候的我又会是谁呢? …… …… “这确实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赵腊月被一道淡然的声音从沉思里拉了回来,才发现井九正看着自己。 她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井九看着青山群峰里的修行者们说道:“但身为修道者,首先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禅子伸手在云里拈来一朵野花,看着他认真说道:“那么你到底是谁?” 井九说道:“我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 禅子笑道:“果然吾师。” …… …… (马克思: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第四十九章因果就是不看你一眼 世间所有事都在因果中。 十年生死。 孤坟内外。 爱你三千遍却还是要转身离开。 高山流水知音,城门收尸故交。 听君一言,便赴千里之外为君杀人。 君不需言语,虽千万人吾也要为君杀出人海。 这些都是因果。 不用说什么红尘滚滚如江水而来,也不用谈什么三生三世,在枕上辗转反侧,食不知味,莫名消得人憔悴。 山间有一朵花,承受着阳光雨露,孤单很多年,你若恰好路过看了它一眼,便是你们的因果。 你自山间离开,再无人看它一眼,这还是你们的因果。 直至又有人来,看了它一眼,便在花畔修了草屋住下,日日辛勤照料浇灌,才会转成另一段因果。 人的每段因果都是一个由此及彼的直线,无数因果便是无数道线,那些线总会在某个点相遇,也等于是指向那个点。 而那个点就是你自己。 …… …… 我是谁? 我是景阳。 那景阳是谁? 很多很多年前,有个人从朝歌城来到青山,他开始修行,在上德峰里闭关,只偶尔陪师兄与柳词、元骑鲸吃两顿火锅。 其后那些年,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也曾经帮着那把妖剑和那只妖猫躲避师兄与尸狗的追踪。 数十年前他要飞升了,想为青山做些准备,于是去了一趟朝歌城,在满天飞雪里看到了那个妇人腹里的娃娃,几年后又在某个小山村里看到了另一个娃娃。 景阳不是叫景阳这个名字、拥有景阳的记忆与天赋、景阳容貌的那个人。 因为容貌是可以改变的,记忆与天赋是可以继承的,名字是可以改的。 景阳其实不是景阳,他是赵腊月与柳十岁的师父,是元骑鲸爱恨交加的小师叔,是鹿国公府里那些碎瓷片的怨主,是整座青山看了千年的那个人。 我们其实也不是我们,我们是父母的孩子,是孩子的父母,是伴侣的伴侣,是酒友的酒友,是赌伴的赌伴,是世界眼里的我们。 因果指向的那个点是我们。 而我们与世界互为因果。 所以想要证明我们就是我们,请从那些因果线的另一端说起,如此方能不可替代。 …… …… 天光峰很安静。 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井九说了些什么。 ——我就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 事实上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其余那些都是每个人生出的不同认知。 元曲不停地挠着头,险些再次挠出几道青烟来,似懂非懂。 顾清睁开眼睛,望向身边的师父,已经破境成功,脑海里却想着那年在冰风暴海上……通往极北处的那条直线。 赵腊月也在想着冰海上破开的那道直线。 卓如岁同样如此。 青山群峰被一种极为玄妙的氛围笼罩着。 忽然一道带着极大怒意的喊声粗暴地破坏了这种气氛。 “纵然你舌绽莲花,也改变不了你是剑妖的事实!” 暴喝声来自天光峰的人群里。 还是那个人。 井九一拳轰杀泰炉真人后,这人便曾经出言斥责过他,说他难道准备把青山弟子全部杀光吗? 天光峰长老白如镜被关进剑狱数年后,终于被放了出来。 白如镜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盯着井九厉声说道:“你这个剑妖,还不束手就擒!” 禅子正在静思井九说的那句话,妙趣迭生,忽然被这声暴喝打断,不由好生不悦,微微蹙眉望向白如镜,心想你他妈的想死吗? 但很多修行者听不懂井九的这句话,被这声暴喝提醒了——是啊,我为什么要听这个剑妖说话? 井九始终不肯拿出承天剑,已经让绝大部分修行者接受了方景天与那名蓝衣小童的说法。 他们不可能因为井九这句云山雾罩的话,便相信他是景阳真人。 在他们看来,井九就是那个害死了景阳真人,还阴谋夺取了青山掌之位的剑妖。更何况这个剑妖还与冥界勾结,谁知道他想做什么? 如果让他做青山掌门,必然会危及青山乃至整个正道修行界、甚至是人族的安全。 修行者们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杀了此妖!” 白如镜看着井九厉声喝道。 随着这声喝,数十道飞剑自天光峰各处飞起,凌厉破风,直指庐下的井九。 这里是青山,各宗派的强者们没有动,但青山里那些嫉恶如仇的长老与弟子们则是忍不住了。 看着天空里的数十道剑光,白如镜的心里涌起无限豪情与复仇的快感。 井九却没看他一眼。 一道血色的剑光照亮天光峰顶。 弗思剑破空而起,极其冷冽地斩断了最前方的一道飞剑。 紧接着,又有数十道飞剑自峰间各处而来,挡住了那些意欲杀死井九的飞剑。 清脆的飞剑撞击声如暴雨般响起,然后骤然停止。 百余道飞剑分成两个阵营,悬停在天光峰顶的天空里,微微颤动,随时准备再次出击。 那些前来保护井九的飞剑里有上德峰弟子的,也有天光峰弟子的,令人称奇的是,里面居然有十余道飞剑来自两忘峰弟子。 谁都知道井九不喜欢两忘峰,成为掌门之后更是对两忘峰加了诸多限制,两忘峰的年轻弟子们对此颇有怨言,为何此时却是这样的场景?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人都有些奇怪,就连元骑鲸都有些意外。 …… …… 过南山回头看了眼幺松杉。 幺松杉在两忘峰的排名已经从十一进到了第八,气息沉稳,眼视前方,什么都没有说。 过南山又看了眼雷一惊。 在大师兄的注视下,雷一惊有些微惊,却是强硬地直着颈说道:“保护掌门,何错之有?” 其实现在连他都在怀疑井九的身份,只是看着那些飞向小庐的飞剑,他想都没想便召出了飞剑去战。 这大概就像当初西海之战时,太平真人眼看着便要各宗派的强者杀死,结果青山的剑就这样去了……用墨池长老的话来说,这就是没忍住? …… …… 百余道飞剑在天空里对峙着,气氛很是紧张。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这些没沉住气抢先出剑的大部分都是年轻一代的弟子,各峰的长老都还保持着沉默,尤其是那几位峰主。 云行峰主伏望的眼神有些犹豫,露在风里的瘦长右手微微动着,似乎随时可能握住一把剑。 成由天深锁着眉头,看着井九怀里的白猫,心想白鬼大人总不会犯错才对,但它本来就是一只妖猫,想来与妖剑自然亲近。 元骑鲸看着庐下的井九,似乎想要等他再说些什么再做决定。 南忘背着双手,看着远处的山,根本没有看场间一眼,似乎毫不关心此事。 大人物们长时间的沉默,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也让青山诸峰的弟子们更加不知所措。 顾寒已经做好了出剑的准备,望向过南山请示道:“师兄?” 过南山神情凝重,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望向了卓如岁。 “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卓如岁面无表情说道:“别看我表面镇定,心里也很慌的好不好?” …… …… 沉默终究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对峙总有一刻会变成剑争。 到时候,满天剑光必然会把天光峰弄得疮夷一片。 两边阵营里,支持井九的明显要少很多,而且大部分是年轻弟子。 有人忽然想着,广元真人前段时间被派去西海,连掌门大典都不让他回来参加,难道井九早就已经算到了今天的局面? 天光峰顶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忽然响起了一道威严却掩不住疲惫的声音。 “青山何时这般难堪过?” 元骑鲸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谁都看出了他的怒意与伤感。 今天是青山掌门即位大典,整个朝天大陆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来了,这么多别家宗派看着,结果却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青山宗难道要在这么多外人的眼前上演一出同门相杀? “我也这么觉得。”井九说道。 不管是方景天还是泰炉真人或者阿飘,都是师兄的手段。 师兄就是想把他从青山掌门的位置上赶下来,然后杀死他,因为师兄一直认为他就是万物一。 在师兄的想法里,青山是用剑的,而不能被剑所用,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 井九走到石碑下,看了眼远方的神末峰,拍了拍石龟的背,说道:“走了。” 这句话没有主语,也没有指向。 他是在向石龟告别,还是在通知谁? “知道了。”赵腊月说道。 顾清站起身来,捧着宇宙锋走了过去,准备请师父乘坐。 元曲低着头也走了过去,不敢看元骑鲸一眼。 …… …… “想走?没这么容易。” 白如镜寒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道凌厉至极的剑光,向着石碑处的井九斩落。 在剑狱里被囚禁数年,他对当初那场失败进行了仔细的复盘,确认井九的境界实力远不如自己,只是靠着白鬼的威压才偷袭成功。 今天井九虽然一拳打死了泰炉真人,但消耗极剧,明显无法再施出第二记。 他当然也不会忘记白鬼,也不指望能够突破白鬼的防御,真的伤到井九,他要的就是一个乱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他的飞剑的威势能够激发众人的战斗意志,相信接着便会有无数飞剑落下,天光峰顶一乱,井九必死无疑! 思考这些事情只用了他很短的时间,他的飞剑已经来到了石碑处,然后消失了。 那道凌厉的剑光不知道去了何处。 哪里能展露出来什么威势。 就像一个气泡消散在了空中。 阿大闭上了嘴,打了一个饱嗝,竖瞳深处有抹妖异的血色一现即隐。 高空里隐约出现一个极其巨大的白虎的光影,散溢出极其恐怖的威压。 原来那把飞剑竟是被它直接吞了进去! 白如镜真剑被夺,剑丸受创,喷出一大口精血。 一道极其艳丽的血色剑光掠过。 天光峰顶响起一声惨呼。 两只手臂破空飞起,先后落在地面。 弗思剑回到赵腊月的身前。 她平静走到井九身后。 没有看已经变成血人的白如镜一眼。 第五十章我要走,还要都带走 一切发生的太快。 天光峰顶的那些飞剑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也是那些青山弟子们此时太过震惊的缘故。 飞剑一出便是生死立见,他们震惊的原因自然不是因为山崖上的那些血、那对断臂以及仍然在惨号的白长老。 他们震惊的原因也不是结果——赵腊月是青山宗修行天赋最好的天才,如此年纪便已经是游野上境,虽然还不到破海境,但趁着白如镜飞剑被白鬼大人吞噬的时刻,忽然出剑,自然有可能带来这样的战果。 关键就在于,没有青山弟子想到赵腊月会利用这种机会出剑。 她选择的出剑时机太过冷酷,太无情,甚至给人一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感觉。 这种感觉青山弟子往往只能在那些邪派妖人身上看到,哪里会想到会出现在她的身上。 赵腊月是天生道种,是井九之前最受青山年轻弟子敬慕的对象,在众人的心目中仿佛仙子一般。 后来她更是成为了神末峰主,位高权重,与普通弟子拉开了一段遥远的距离,更加高不可攀。 谁能想到,今天居然会看到这样一幕画面。 直到此时很多青山弟子才想起来,当年赵腊月第一次下山游历的时候,境界还不怎么高,便杀了好些修行者与妖物,惊动了整个人间,不禁有些恍惚,心想原来她还是这般凶残的人啊。 阿大蹲在井九肩上看了眼赵腊月,又看了眼站在崖边、看着远方的南忘,心想咋都是这样的人呢? “你这个剑妖居然敢对吾派长老下此毒手。” 方景天盯着井九,寒声说道:“做了如此多的恶事,你还想活着离开青山吗?” 所有人都亲眼看到出剑的是赵腊月,但不影响他把这笔账算到井九的头上。 “你入门便极无趣,今日尤其,话说的太多,太想展现自己的智慧,却显得很蠢,因为智慧本无用。” 井九看着他说道:“你师父是世间最聪明的人,可为何他到现在依然一事无成,只能像条狗般四处流浪?” 听到这句羞辱师父的话,方景天的眼神变得更加阴郁,杀意更浓。 井九说道:“就是因为他太聪明,太好胜,总想算到我在想什么,却不知道我心无外物,根本没有什么想法,我没有想过怎么说服你们我是景阳,也没有想过要一直把这个掌门做下去。那他怎么赢我?” 方景天冷笑一声,想说你既然什么都不想,为何要接柳词师兄的遗诏?为何要做这么多事? 不等他说话,井九继续说道:“你留不住我。稍后你会说,既然我要离开,为什么不把承天剑与冥皇之玺留下来。” 有很多长老与弟子直到此时依然无法选择立场。 他们心想确实如此,走便走罢,但你既然不想当青山掌门了,当然要把这两样宝物留下来。 无论承天剑还是冥皇之玺,都只有青山掌门才有资格掌管。 “我不会拿出承天剑,也不会拿出冥皇之玺。” 井九平静说道:“因为我不会交出青山掌门。” 听到这句话,众人很是吃惊,心想你准备带着神末峰的人离开青山,难道不就是退位的意思? “我是景阳,那我以前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井九说完这句话,带着赵腊月等人向崖边走去。 天光峰顶安静无声。 人们不知该说些什么。 景阳真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年轻的青山弟子不知道,但像方景天、伏望这样的九峰峰主与有资历的长老们自然不会忘记。 景阳师叔无心世事,只知道闭关修行。 偶尔遇着大事,被柳词与元骑鲸打扰多了,他也只会说一句话。 那句话不是青山宗的口头禅——“你想死吗?” 而是——“真……烦。” 原来你离开青山并不是退让,只是因为烦了吗? 看着走向崖边的井九,很多修道者的心里都生出极其荒谬的感觉。 “只有死人才不会心烦。” 方景天面无表情说道。 一道极其冷冽的剑意出现在天空里。 云海自然生出感应,伸出无数道细絮,看着就像是枝叶一般。 在那些枝叶的尽头,都是剑意凝成的实质锋芒。 那些忽直忽折的剑意,就像被人力扭曲的梅树枝干一样,盖住了整个天空。 不管井九的身法再如何诡魅迅疾,也没有办法穿过去。 这便是通天境大物的威能吗? 方景天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要知道他是刚刚通天,可要在瞬间内遮蔽天地,那是通天巅峰强者都很难做到的事情。 今日在场境界最高的是白真人,也只有她看到了真实。 方景天推着轮椅来到天光峰后,便一直在说话。 其后泰炉真人被井九一拳轰死,白如镜被赵腊月斩断双臂,他也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阴郁着、愤怒着、冷笑着说着那些证据,说着那些从情理来论应该是他说的话。 如井九所言这确实很无趣。 谁能想到他从最开始的那一刻开始,便把身体里的剑意源源不断通过双脚灌注到天光峰的峰体里。 那些剑意化作最微弱的丝缕,穿透山峰,来到云海,然后渐渐积蕴,直至此时终于成了沧海之势。 他只需要动念便能遮蔽天地,把井九困死在青山里。 是啊,太平真人四徒,在青山里隐忍低调多年,在隐峰七年便破了死关,满山繁花通天的方景天。 他可以无趣,怎么会是一个无能之人? …… …… 遮蔽天地的剑意,如暴雨般落下。 一道飞剑斩向井九。 来的匆匆。 如岁。 昔来峰的长老与弟子们,还有数量更多的认为井九就是剑妖的青山弟子们驭起飞剑也杀了过去! 清丽的春阳瞬间黯然无色,无数道明亮的剑光照亮天光峰顶,破空而至,那些想要保护井九的飞剑瞬间被击溃! 满天飞剑,威势强的难以想象,井九就算抱着阿大,也根本没有可能抵挡住,眼看着便是被斩碎的下场! 井九就像是不知道那百余道飞剑就要落下,依然抱着猫向崖边走去。 天空里忽然出现了一道光镜。 这道光镜无比巨大,竟是把整座天光峰都罩了进去。 说是光镜,却并非透明,给人一种深沉的感觉。 光镜表面流淌着无数个金色的经文字符。 不,应该说是流转,就像是**一般。 一道宁静却又深远的禅意出现在群峰之间。 轰的一声巨响! 光镜挡住了方景天的如岁剑,天空里狂风呼啸,流云骤散,就连青山大阵都被逼着现出了身形。 那百余道来自青山各峰长老弟子的飞剑,也如暴雨般落在了那面光镜上,发出轰隆如雷鸣般的声响。 光镜上的金色经文字符大放光明,百余道飞剑被震飞,群峰里到处都是闷哼的声音。 方景天身体微微摇晃,脸色变得苍白了些。 居然连通天境的他都吃了些亏,那件光镜究竟是禅宗的什么宝物? 他望向天空某处,厉声喝道:“禅子想要回护这个剑妖吗!” 不知何时禅子已经离开了云台,来到了自家的莲驾上。 他坐在莲花畔,赤着的双脚伸在云里,眉眼清稚天真,就像仙家哪个贪玩的小孩子。 但他手里拿着的那件小光镜,却给人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 “你们不信他是景阳真人。” 禅子看着方景天说道:“我却是信的。” 青山群峰再次变得安静。 那些准备继续攻击井九的飞剑也陆续停了下来。 举世皆知,景阳真人没有什么朋友,唯一的特例就是果成寺的禅子,二人曾经在神末峰论道百日,关系亦师亦友。 要说谁最熟悉景阳真人,除了元骑鲸与方景天等人,便要是他了。 他的看法当然很重要,会影响到很多人的判断。 方景天伸手召回如岁剑,面无表情说道:“此妖夺了景师师叔的神魂与记忆,自然与师叔极像,禅子莫要被其所骗。” 禅子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世间最有趣的话,说道:“你觉得我会被人骗?” 果成寺最擅长两心通。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方景天的脸色有些难看,说道:“这毕竟是我青山宗的内部事务,还请禅子莫要随意插手。” 禅子敛了笑容,看着他正色说道:“你错了,任何与景阳真人有关的事情,都是天下之事,谁都管得。” …… …… “够了。” 元骑鲸寒冷而严肃的声音回荡在群峰之间。 他看着已经走到崖边的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请……您在山外休养一阵吧,但不要走远。” 方景天眼神微冷,说道:“师兄你要做什么?” 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吾乃青山剑律,做什么不需要你的批准。” 这是青山的门规,方景天哪怕现在已经是通天境大物,也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推翻元骑鲸的决定。 方景天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禅子也说了,与师叔有关的事都是天下事,这件事情只怕你一个人说了不能算。” 如果禅子的那句话是有道理的,他这么说自然也有道理。 选谁当掌门确实是青山宗的内部事务,别家宗派当然管不得。 可如果新任青山掌门是个与冥界勾结的妖物,势必危及到人族,别家宗派岂能坐视不管? 方景天的意思很清楚,既然元骑鲸选择暂时不议此事,他就只好把事态扩大到整个修行界。 无数道视线落在了八方云台上。 …… …… 最先表态的居然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大泽令。 那位看着极为慈祥,长发披散的高大男子摇头说道:“我们无意见。” 这便是中立了。 镜宗宗主看了眼雀娘,犹豫片刻后也给出了相同的说法。 他倾向于井九就是万物一剑,可谁说得准呢?而且镜宗与井九真人的关系……最近真的很不错。 天南宗派里与青山宗关系最好的便是大泽、镜宗、悬铃宗与无恩门四家。 无恩门正在封山,接下来表态的便是悬铃宗。 陈雪梢坐在轮椅上,看着天光峰顶的白衣男子,嫣然一笑,说道:“我们自然信得过井掌门。” 瑟瑟很是无奈,转过头去不想看自己的母亲。 和国公站了起来,看着元骑鲸与方景天等人,恭谨却又坦然说道:“掌门真人是景阳真人转世还是万物一剑成妖,恕老朽肉眼凡胎,实在是看不出来,但……说实话,我毫不苦恼,因为陛下的旨意里写的清楚,青山掌门就是井九真人。” 听到这句话的人们怔了片刻才醒过神来,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啊,管你是景阳真人夺剑,还是剑妖夺神,井九还是那个井九,这就够了。 因为神皇陛下认的就是井九。 第五十一章大道之行也 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国公,竟然说出了这样一段话,给出了一种新解,让有些人开始深思。 让更多人开始深思的,却是神皇陛下与井九的关系。 今日青山内乱,局面异常复杂,结果朝歌城还是给予了井九毫不动摇的支持,为什么? 朝歌城乃至整个景氏皇朝,过往六百年里,看着始终都处于中州派的影响力之下。直到最近这几十年,局面忽然发生了突然的变化,首先便是在皇位继承一事上,中州派支持的景辛连连败退,最终青山宗支持的景尧成功地被立为太子。 整个修行界都很清楚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因为谁。 最关键的人物就是井九。 无数道视线落在了中州派所在的云台上。 中州派与青山宗对峙多年,自然乐见其乱,白真人肯定不会同意元骑鲸放井九离开。昆仑派与青山宗有仇,更是恨不得他们自相残杀,别的北方宗派也唯中州派马首是瞻。难道说这场青山内乱最终会成为朝天大陆修行界的又一次大战? 白早抬起头来,望向母亲的侧脸,想要判断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那层云雾依然笼罩在那张脸上,她就算是亲生女儿也无法看穿。 白真人当然希望青山内乱,但她知道至少今天不可能。 如果她今天没有亲自前来,说不定倒还有几分可能。 这样的结局已经让她很满意。 青山内部的那道裂缝已经越来越深,终有一天会变成天堑,让两边再也无法相通。 这便是青山衰落的开始。 雾岛老祖南趋在西海时说的那句话,当时谁能想到会应在井九的身上? …… …… 果不其然。 当所有视线落在白真人的身上时,天光峰顶的那些飞剑忽然都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不管青山内部争执的再如何厉害,不管井九是不是剑妖,面对中州派的压力,青山弟子们都有天生的自觉。 元骑鲸深深看了一眼方景天。 方景天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无法再要求更多,能把那个剑妖逐出青山,已经算是胜利,只是……那两样东西怎么办? 墨池长老叹了口气,把昏迷中的白如镜交给弟子,走到人群外,看着井九说道:“承……承天……剑还烦请留下。” 像青山里绝大多数的长老弟子一样,墨池这时候也认为井九就是那只剑妖,只是在他看来井九可能自己都没想明白。他对井九没有任何恶感,只是刚才井九对方景天说他留不住自己,最后还是要问承天剑…… 方景天自然不便再问,他只好出来问这一声。 顾清转身望着,平静而温和说道:“墨池长老,师父只是暂时出山休养一段时间。” 这句话没有完全说尽,但意思非常清楚。 元骑鲸的原话就是让井九离山休养,不代表井九不再是青山掌门。 既然如此,承天剑与冥皇之玺他当然不用交出来。 墨池怔了怔,心想倒也有几分道理,又叹了口气,便退了回去。 顾清转身把宇宙锋递给了井九。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们先走了。” 方景天看着赵腊月沉声说道:“你是神末峰主,现在居然要跟着这个妖物离开,难道是想叛出山门?” 赵腊月神情漠然说道:“你我都是青山峰主,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想管我?拿到承天剑再说。 想拿承天剑?不给。 “至于叛,我从小就只知道,景阳真人在的地方便是青山。” 赵腊月看着方景天,看着先前那些出剑攻击的青山弟子们,面无表情说道:“所以你们才是叛徒。” 天光峰外的云海惯常要比别的地方更高一些,更平一些,可能是方便某个腿长的人踩着舒服。 今天先是泰炉真人的剑意贯通天地,接着是方景天的如岁剑遮天而起,云海生波,变成了无数个小团。 在那些云团之间,青山的风景看着很是清楚。 洗剑溪在群峰之间蜿蜒流淌,向着山外而去。 那便是离开的道路。 井九坐到了宇宙锋上。 是的。 哪怕被方景天指了出来,他依然还是选择了坐剑。 一道血线贯穿天空,弗思剑从赵腊月身边离开,飞向了神末峰。 下一刻,神末峰禁制开启,剑意大作。 做完这件事情,赵腊月也坐到了宇宙锋上,动作很熟练,位置很相似,就像坐在那张竹椅上。 元曲赶紧取出才得不久的那把灰色怪剑,发现实在是不好坐,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剑上。 两道飞剑离开天光峰顶,向着蓝天白云里飞去,速度不疾不徐,很是随意。 这不是被逐离。 是离开。 顾清向着崖边走了两步,挥了挥手,以为告别。 峰顶的人群里,玉山师妹也偷偷地摆了摆手。 有些年轻的青山弟子不敢做什么,在心里说了声保重。 梅里与林无知对视一眼,有些感慨。 成由天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好像少了些什么,然后才想起来……老祖宗也被抱离青山了。 只有卓如岁关心的重点不一样,他看着元曲踏着的那把剑,摸了摸下巴,说道:“不错啊。” …… …… 两道飞剑向着青山外飞去,速度虽然不是特别快,也没用多长时间便变成了两个黑点。 看着远方的画面,方景天沉默不语。 做了这么多年的准备,拿出如此确凿的证据,为何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你想不明白为何太平真人始终胜不了他?” 禅子说道:“除了景阳真人先前说过的那些,在我看来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这句话他看似是对方景天说的,实际上也是对青山弟子乃至在场所有人说的。 “太平真人智算无双,气度非凡,有无数支持者,景阳真人连朋友也没有几个,为何最后他却从来不曾真正输过?因为太平真人有的都是徒弟与下属,而景阳真人有的都是赞同他理念的同道者。” 禅子说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天下又如何能不助他?” 方景天白眉微飘,微嘲说道:“就算他是景阳师叔,天下为公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举世皆知,景阳真人不问世事,只知道闭关修行,一心想着飞升。 无论世间发生怎样的事情,他都不会在意,就连青山宗似乎都不怎么在意,于是才会有那些青山晚辈的怨言。 这样人也可以说是天下为公? “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一言便是雷霆,一剑便动天地,一念便是万民生死。” 禅子说道:“像他们这样的人,什么都不做,才是对天下众生的公平。” …… …… 禅子的声音在青山群峰间回荡着,想必会被人们记住很多年。 那两道飞剑缓慢离开青山群峰的画面,也肯定会被修行界记住很多年。 井九坐在宇宙锋上。 他眼空宇宙。 白衣轻飘。 一道孤寂感自然而生。 仿佛真正的仙人。 想着这幕画面,想着禅子的话,很多青山弟子与别家宗派修行者的看法忽然有些动摇。 难道他真的就是景阳真人? …… …… 此时天光峰顶真正最孤单的人是阿飘。 如果他可以算作人类的话。 阿飘说完了太平真人的话,便没有人理他了。 不管是剑动青山,还是禅子言动群峰,他就那样孤伶伶地飘在半空里,看都没人看他一眼。 他有些焦虑,心想计划不是这样啊。 难道不应该是井九被镇压进剑狱,然后老师一脉的弟子争势重夺青山道统? 如果真是那样的结局,自己便可以受到青山庇护,哪会像现在这样,如个死人般根本没人看自己? 是的,他是冥界皇族子弟,也是太平真人的传人,便已经注定了结局。就像一封信被人拆开读后,结局往往就是被遗忘在故纸堆里,又或者是直接扔进垃圾堆,又或者是被撕碎,最惨的当然是被烧成青烟。 但很明显,他没有身为一封信的自觉。 “这个妖人交给一茅斋吧。” 布秋霄走到云台边缘,对元骑鲸正色说道。 前面有两次时刻,他已经准备施出龙尾砚,镇压井九,只是刚好禅子说了话,让他有些犹豫。 最终他没有出手,但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冥界妖人。 “不管他是不是弃暗投明,这里终究是青山。” 方景天看着他淡然说道。 阿飘如果真是太平真人的传人,那便等于是他的师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茅斋带走。 狂暴的风雪忽然笼罩天光峰顶。 寒意刺骨,仿佛剑意一般。 片刻后,风雪骤停,地面上已经多出了一个五尺见方的冰块,泛着蓝色的光线,就像颗巨大的蓝宝石。 阿飘便被冻在里面,睁着眼睛,张着嘴,神情极其惊恐。 元骑鲸今日心情很不好,含怒出手,世间有几个人能挡得住? “事情发生在青山,自然要关在青山的剑狱里。”他对布秋霄说道。 布秋霄微微皱眉。 苍龙死后,镇魔狱便失去了以前的威能,现在的正道修行界最森严的地方当然就是青山剑狱。 这个冥界皇族子弟被关在剑狱里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最近这些年剑狱曾经有过一个很不好的前例。 想到这里,他回首看了一眼自己的那名学生。 柳十岁根本没注意到老师在看自己,依然盯着云海的那边,怔惘无语,看着好生可怜。 布秋霄有些心软,叹了口气,说道:“去吧。” 柳十岁怔了怔才醒过神来,大喜过望。 …… …… 数十名年轻的青山弟子聚在一处,绝大部分都是两忘峰的弟子。 雷一惊、幺松杉等弟子与持相反看法的同门静静对视,谁都不肯先移开视线。 过南山没有理他们,走到卓如岁身边,与他一道望向青山外,问道:“你怎么看?” 卓如岁说道:“看不清楚。” 他是真不确定井九是景阳师叔祖还是那把传说中的妖剑。 过南山问道:“那你怎么想?”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知道。” 过南山继续问道:“想去吗?” 卓如岁视线微垂,耷拉着眼帘说道:“其实吧……也谈不上想不想去,就是习惯了。” 过南山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去吧。” 第五十二章青山分庭意难忘 井九是景阳真人还是万物一剑,青山两派里后者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两忘峰弟子也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过南山觉得井九是那把妖剑,可万一他真是景阳师叔祖怎么办?要知道井九现在是天光峰峰主,神末峰的人都跟着他走了,天光峰却一个都不去,怎么都感觉不对,卓如岁跟着过去,不见得是件坏事,至少将来还有机会找补。 他低声叮嘱道:“莫让太多人看见。” 卓如岁嗯了一声。 …… …… 除了被冻成蓝色宝石的阿飘,天光峰顶此时最引人注意的还有一个人。 神末峰的人远没有猿猴多,赵腊月与元曲随井九走了,平咏佳在剑峰,便只剩下了顾清。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一道离开青山。 有名昔来峰长老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顾清温和说道:“神末峰总是需要人打理的,而且若有什么紧急事务需要掌门处理,我也好及时转达。” 听着这话,众人觉得好生可笑,心想井九离开青山,失了庇护,说不得哪天便会被人暗中杀死,只怕此生再无回到青山的可能,他说自己还是青山掌门,你就以为他真还能继续做下去? 顾清不觉得荒唐。 井九走了,总要有人守着神末峰和青山。 赵腊月离开前看了他一眼,便是这个意思。 这就是默契。 当年井九与赵腊月去世间游历,就是顾清守着神末峰,那时候他连亲传弟子都不是,只是一个租客。 “真是荒唐!” 天空里传来何渭寒冷的声音。 “你是那个剑妖的弟子,怎么有资格留在青山!” 青山的事情何时轮到昆仑派来管了? 过南山等两忘峰弟子哪里会在乎此人是昆仑掌门,视线锋利如剑望了过去。 方景天都挑了挑眉。 顾清笑了笑,没有在意。 他知道自己留在青山会承受什么,已经做好了忍辱负重数十年的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卓如岁走到他身边,说道:“一起走吧,何必留在这里扮孤臣,没什么意思。”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有道理,我终究是个修道之人。” 卓如岁嘲弄说道:“下台阶倒是快,想走你倒是说啊,何必演这一出。” 顾清心想自己哪敢和腊月师姑说这个,说道:“我又没剑了。” 卓如岁召出吞舟剑,说道:“这是第二次蹭剑了噢。” 顾清平静说道:“你把那些牛羊肉、毛肚、青蒜还有天地灵气都吐出来。” 四年前井九去极北寒海追杀太平真人,他们先回青山,那时候顾清就没有剑,与卓如岁在吞舟剑上挤了一路。 吞舟剑像条咸鱼,着实不够宽敞,但他们数万里同行,倒是能熟练地安排好彼此的位置。 看着那条……不,那道慢吞吞向着青山外飞去的灰色飞剑,青山各峰的长老与弟子们都惊呆了。 很明显,那道灰色飞剑是去追井九等人。 卓如岁是柳词真人最宠爱的关门弟子,他居然也要走? 过南山苦笑无语,心想不是说好不要让太多人看见吗? …… …… 卓如岁的离开就像是一个火苗,落进了油桶里。 幺松杉、雷一惊几乎不分先后的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来到元骑鲸面前跪下,请求离开。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年轻弟子,至少有数十名之多,都表达了相同的愿望。 玉山师妹睁大眼睛,心想还能这样吗,下意识里便望向了自己的师父迟宴。 迟宴哪里不知道她与神末峰的关系,又怎么会猜不到她想做什么,脸色微沉说道:“回峰把囚心录再抄……两遍!” 玉山师妹有些委屈地喔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站了回去。 那些年轻的青山弟子也没能得到卓如岁的待遇。 “像什么话?都不准再生事!” 元骑鲸寒声训斥道,命令各峰师长把这些年轻弟子都带了回去。 …… …… 井九就这样离开了青山。 带着承天剑、冥皇之玺、赵腊月、元曲、顾清、卓如岁以及很多年轻弟子的向往。 真正跟他离开的只有这几个年轻人,却是青山的未来。 随后大泽、悬铃宗等宗派代表也都走了,带着很多的感慨。 不管那位年轻的青山掌门是景阳真人转生,还是万物一剑这个妖物,都是青山最顶阶的存在。 他的离开会不会导致青山分裂,甚至……分庭? 当然这建立在他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基础上,而且他还必须多活一些年头。 …… …… 青帘小轿向着山外飞去,水月庵的那对师徒随之在后。 元骑鲸大概知道井九做了些什么,自然不会把阿飘的账算到水月庵身上。 今日从始至终,水月庵主都没有说话,直至离开青山,她才忽然对甄桃说道:“有时间你也去看一下。” 甄桃知道师父说的是去哪里,却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去,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 …… 中州派的云船是最后离开青山的。 在离开之前,白真人非常直接地对元骑鲸说道:“现在谁都知道镇魔狱里出来的那个人是他,云梦自然无法再装聋作哑,总要为苍龙做些事情,如果他离开青山,我们会想办法杀死他,毕竟……他只是个妖物。” 元骑鲸没有说什么。 云船沐天光而北上,进入豫郡地界后不久,向晚书便跪到了白真人的身前,紧张说道:“师姐不见了。” 白真人的反应很怪异。 因为她很平静。 …… …… 元骑鲸回到上德峰,带着那块蓝色的冰块来到井底,随手扔到角落里。 蓝色冰块撞到石壁上,弹了几下才停了下来,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是金石一般,可以想见多么坚硬,又是怎样的寒冷。 阿飘被冻在冰块里,头上脚下,看着极为狼狈,睁着的眼睛里光彩却未消失,看来应该没有性命之虞。 上德峰底有着一条源源不绝的寒脉,蓝色冰块如果存放在这里,永远都不会融化。 也不知道他会在冰块里冻多长时间。 “让他活着,以后可能有人会要。”元骑鲸对尸狗说道。 尸狗的眼神还是那般温暖却又淡漠,看似平静却能说出无数意思。 它对这个冥界的小皇族没有任何兴趣,只关心那一件事——井九到底是人还是剑? “不知道。”元骑鲸沉默了会儿,说道:“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最痛恨自己的师父,但也不得不承认太平真人最后让阿飘说的那句话可能是对的。 尸狗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上方的那道天光。 “但就算他是万物一,继承了师叔的神魂与记忆……在我看来也就是第二个师叔,只要师叔不是被他杀的。” 元骑鲸说道:“总比喊祖宗来的强。” 尸狗收回视线,静静看着他表示赞同。 一个在青山生活了无数年的镇守,忽然发现头上出现一个年头更久、地位更高的神物,难免会觉得有些怪。 元骑鲸叹了口气,说道:“但不管他是师叔还是万物一,终究还是走了。” 尸狗眼神微动,表示歉意。 如果不是它刻意无视,方景天怎么可能把泰炉真人带离剑狱? “好几年了,他始终不找我拿青山大阵,这次又让我们什么都不做,借机离开……终究还是倦了吧?” 元骑鲸沉默了会儿,忽然冷哼一声,说道:“不对,我看他又是在犯懒。” …… …… 灰色的吞舟剑慢吞吞地向着群峰外飞去,好在前面的宇宙锋飞的更慢,没用多长时间便被追到了。 元曲回头发现是卓如岁,也不意外,说道:“来了?” 接着他才看到卓如岁身后的顾清,有些意外问道:“师兄你不看家了吗?” 赵腊月也有些不解,看了顾清一眼。 顾清嗯了一声,说道:“神末峰已封,应该无大事,还是服侍师父要紧。” 井九没有转身,坐在宇宙锋的前段,就像坐在牛背上的牧童,说道:“便是如此,世间本就没有不能放下的事物。” 听着这句明显双关的话,卓如岁心想你扔了那么多事给顾清,他哪里敢放? 简短对话音,三剑五人便在天空里掠过了洗剑溪,凭着令牌,很轻易地通过了青山大阵。 这里的世界是真实,却又有些不真实,因为天气太好。 天很蓝,太阳很红,照在人们的脸上,暖暖的很是舒服,哪里像是过冬。 卓如岁眯着眼睛看着那轮红日,想着离开青山之后的未知前路,没有心生惘然,反而生出无限豪情。 就像当年在果成寺,他看着那艘云船与落日争晖,豪迈想着与中州派开战便是,有何大不了的? 他看着遥远的前方,感慨说道:“便是天涯海角,又有何惧?” 顾清看了他一眼,说道:“这就到了。” …… …… 剑光照亮云集镇。 井九等人来到那间酒楼里。 卓如岁没想明白顾清的那句话,心想果然是神末峰的传统,做大事之前要吃顿火锅。 红汤与白汤先后沸腾,各式菜肴像投河般跳了下去,众人沉默地吃着或者看着,没有人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卓如岁心想应该先确定接下来去哪里? 他吃了七盘最鲜美的嫩羊肉,找到了几个备选方案。 被逐离青山,自然要走的远些,问题是哪里才比较安全呢? 现在修行界已经确定井九是剑妖,身怀重宝不说,本身就是件天宝。 就算很多修行宗派因为禅子与朝歌城的态度不敢做什么,但那些邪派妖人与中州派可不会客气。 最好的答案当然是异大陆,但太远,而且西海剑神也可能在那边,如果两边遇着了,那才叫一个幸会。 白城也是非常好的地点,有禅子的支持,刀圣的态度不问而知,在那里自然安全。问题是那里太冷,灵气稀薄,最关键的是离雪原太近,如果雪国女王南下,或者兽潮再起都是麻烦。 ——还不如直接去果成寺,那座石塔已经好几年没有抱过了。 卓如岁想着这些事情,便直接说了出来。 顾清看了他一眼,心想不是已经说了吗? 赵腊月说道:“不去别的地方,就在这里。” 卓如岁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就像是还准备再吃七盘鲜羊肉。 …… …… 云集镇外有座小山,山里零乱散布着些民宅,还有些田地。 四年前这些民宅与田地被某个神秘的买家买了下来,然后悄无声息地开始进入改造,最终修成了一大片宅院。 那片宅院修造之初,便有阵法隔绝视线,加上终年不散的云雾,竟是没有多少人知道其存在。 剑光照亮山前,云雾随之而散,露出了那片宅院的真面目。 宅院里有小溪,溪畔有花树,雾气随水而行,楼台若隐若现,仿佛仙境。 看着眼前的景物,卓如岁的眼睛睁得极大,哪像平时那般倦意十足,震惊说道:“四年前……您就准备走了?” 井九嗯了一声。 神末峰的人都知道他的想法,至少是猜到了他的想法。 四年前他让顾家修了这座宅院,又通知元骑鲸四年后召开掌门即位大典,明显便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卓如岁无法理解,心想就算是你主动安排的,但终究是被逐离了青山…… 结果你离开青山后就住在这么近的云集镇里,难道不觉得丢人? 丧家之犬在旁边的巷弄里停留不去,那画面太惨了些。 井九不觉得丢人,云集镇离青山很近,住在这里最安全。 卓如岁觉得果成寺与禅子会庇护他,他最相信的还是青山。 哪怕现在绝大多数的长老与弟子都认为是他是害死了景阳的剑妖,但只要元骑鲸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青山对他出手。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忽然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 弗思剑无声而出,在他们的身前画出了一道笔直的红线。 红线的那头是宅院的正门。 门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短裙轻扬,浑身银铃轻响,虽然面无表情,依然让人觉得娇憨可人,盯着井九的眼里却满是煞气。 南忘,看来还是意难忘。 第五十三章山川河流,宇宙万物,还有你们 今天的青山掌门即位大典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很多人疏忽了另外一件奇怪的事。 那就是清容峰主南忘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或者望着远方,或者背转着身体,甚至没有几个人看到过她的脸。 不管是柳词真人一辈最受宠爱的小师妹,还是传闻里最厌恶景阳师叔的刁蛮南部公主,她都不应该表现的如此淡漠。 谁能想到她竟是暗中跟着井九,最先杀上门来。 顾清、卓如岁与元曲不知道当年的那些事情,也不明白她为何会拦在门前,只知道她身上散发着极其危险的感觉,不由警惕异常,心想难道她是准备亲手杀死井九,替青山洗去羞辱? 南忘转身向小院里走去。 井九挥手解开阵法,也跟着走了进去。 赵腊月收回弗思剑,示意众人就留在原地,不要去打扰。 卓如岁等人不明白,南忘身上的煞意甚至可以说杀意如此明显,难道就不怕出事? 阿大当然也想留下,却被井九死死地按在了怀里。 它颈间的毛皮被井九的手抓得极紧,以至于脸都有些变形,双眼斜飞向上,一脸生无可恋的轻佻模样。 顾清走到赵腊月身边,有些担心,想要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轰! 一道突如其来的雷鸣把他吓了一跳。 那声雷鸣并非来自天空,而是院落深处,而且虽然响亮,却不沉闷,显得清脆至极。 顾清震惊望向宅院深处,心想这是怎么了? 宅院深处,一道烟尘渐起,令人极其不安。 …… …… 这片宅院是顾家修的,借山势溪水引来天地灵气的妙阵则是出自井九的手笔,一应防御阵法则是由顾清亲自设计,他学了这么多年的承天剑法,虽然不如卓如岁与柳十岁,但用了几年时间布下的阵法还是极其坚固。 凭着阵法的保护,宅院深处的那座三层木楼没有……完全倒塌。 只塌了一半。 阵法渐渐隐没,烟尘渐渐落下,露出了场间的画面。 井九站在倒塌的木楼前,浑身都是木屑,看着极其狼狈。 最狼狈的地方在脸上。 他拥有世间最完美的一张脸,哪怕是敌人与对手,都不得不承认那是真正的艺术品,不忍伤害。 然而这时候,他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非常清楚的掌印,红色的印子正在缓慢地消退。 很明显,他被南忘打了一记耳光。 狠狠的那种。 …… …… “你为什么不躲?觉得有愧于我?”南忘面无表情说道。 她是太平真人的关门弟子,是南蛮部落供奉的真神,天赋自然惊人,最近她开始认真修行,只用了几年的时间便进入了破海巅峰,与水月庵主打成平手,如果不是为情所误,何至于停滞这么多年。 “不是有愧于你,而是你们。” 井九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喜欢坐在崖边,荡着那双大长腿。 在很多年前,那少年还很胖,后来却慢慢瘦了。 整座青山都知道那是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准他娶我?” 南忘依然面无表情,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井九。 不知道是瞪眼的时间太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 井九说道:“柳词喜欢你,但你不喜欢他,怎么能结成道侣?” 南忘大声说道:“我当时就说过,我喜欢他!”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你只是为了气我才想要嫁他,我当然不会同意。” “你又不娶我,又不准我嫁人,这也太霸道了吧!” 南忘再也忍不住了,举手便要再次打过去。 井九站在原地没有躲的意思,也没有举猫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可能是有些不忍,可能是想着对方毕竟是师叔? 南忘的第二记耳光没能落下,最终变成了一个小拳头,落在了他的胸口。 轰的一声巨响。 狂风呼啸,残存的三层木楼全部倒塌,烟尘大作。 院落外,顾清与卓如岁、元曲听着这声雷鸣,感受着脚下传来的震动,再次被吓了一跳。 他们望向赵腊月。 赵腊月闭着眼睛,坐在地上修行,根本没有理会庭院里发生的事情。 …… …… 烟尘再次落下,木楼废墟前出现了一个深约数丈的大坑。 南忘哭着喊道:“只有师兄宠我,你还不让我嫁给他,现在好了!他死了!你又变成现在这种鬼样子,我却还是一个人,你满意了吗?你怎么就能这么狠心呢?” 井九站在坑底,浑身泥土,白衣上到处都是破口,看着极其凄惨。 阿大没有被他举起来抵挡,很是满意。 但它对井九没有丝毫同情,只是抬头看着哭的一塌糊涂的南忘,心想小姑娘真可怜。 井九没有说话,不是懒也不是冷漠,而是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长时间的安静。 南忘脸上的泪水与情绪尽数被风吹干,只留下一抹凄意,问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井九认真地思考了一段时间,回答道:“山川河流,宇宙万物,我喜欢很多,当然也有你。” 阿大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干啥呢? “呸!” 南忘向着坑底吐了一口唾沫,说道:“但我现在不喜欢你了,长的这么难看。” 说完这句话,她抬起手臂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泪水,转身离开。 井九站在坑底沉默了会儿,问道:“这张脸还难看吗?” 阿大叹了口气,心想听你说什么山川河流,宇宙万物,还以为你变得正常了些,原来还是以前那样。 这哪里是脸好不好的事? 你这张脸再好看,也不是景阳当初的脸。 只不过既然你说喜欢,为何却对她冷淡了几百年,就因为她喜欢喝酒、喝多了喜欢唱歌? 听到神识里阿大的声音,井九说道:“既然最终总会别离,开始何必要在一起?” 阿大再次无语,心想这句话与前面那句话未免也太言情了些,实在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 井九不知道它在想什么,抱着它回到院落里,说道:“贪吃不好。” 阿大心想你到底是在说谁呢?不再理他,自去一处屋檐上晒太阳,平复气息。 它先前在天光峰顶一口吞掉了白如镜的飞剑,纵然是通天对破海上境,还是难免有些隐患。 井九说贪吃不好,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清丽的阳光洒落在院落里,变成废墟的三层木楼分外醒目,或者说刺眼。 他在废墟旁沉默的站了会儿,挥动衣袖把那些断梁碎石都送到了院外。 …… …… 顾家收着消息,用最快的速度派出最得力的人手,来到云集镇外开始进行清理工作。 十余辆附着法器的大阵,不停地运着垃圾,没用多长时间便清理干净了。 负责此次清理工作的是在顾家位高权重的三老爷。 看着溪水下游的地面重新变空,他终于放下心来,接着开始考虑应该重新植些什么花树。 他也不知道这片院落的真实情形,只知道是山里那位的交待,那族里必然要当成最重要的事情来做。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妥。 顾家能够从百年前的中等家族一跃成为天南有数的大族,靠的不是老太爷最喜欢的顾寒,而那位庶出的少爷顾清。 更准确来说,靠的是顾清的师父。 不会是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吧? 顾三老爷有些担心,紧接着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好生荒唐。 那位可是青山掌门,能出什么事呢? …… …… 赵腊月带着那三个人走进院落,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大坑,然后很有默契地当作没有看到。 井九已经拿出了竹椅,躺在一道雨檐下,看着颇为闲适的模样。 赵腊月走到檐下,跪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跪他。 顾清也赶紧跪了下去,元曲更是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师父是师父,师叔是师叔……但对青山弟子来说,景阳这个名字当然是最特殊的。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卓如岁今天也跪得极快,而且真情实意,绝无作伪。 井九挥手示意他们起来,对卓如岁问道:“你准备继续蹭吃蹭喝?” 卓如岁的眼神极为无辜,说道:“您是青山掌门,也是天光峰弟子,便是一滴水也应该分的公平,再说了,您是景阳师叔祖,我作为三代弟子里最出色的那个,来服侍您是极为应该的事。” 顾清知道师父不耐烦听这些,小意问道:“门内位序要不要重新排一下?” 赵腊月也是这个想法,她一直视自己为井九的嫡传弟子,只不过以前没有挑明,只能且混着,现在自然不能继续下去。 如果要重新排序的话,那神末峰一脉自然要全部算成井九的弟子。 赵腊月居首、顾清第二、元曲第三、那个被遗忘在云行峰的小家伙便是最后。 想着这种可能,元曲的脸色都变了,连声说道:“这样不妥吧?” 成为景阳真人的亲传弟子是所有修行者的梦想,问题是……赵腊月可是他的师父啊,忽然变成大师姐这算什么事? 这时院落外忽然传来动静,阵法示警,顾清走了出去,没多时多带了一个人进来。 柳十岁来了。 卓如岁哇哦了一声,觉得这场热闹越发精彩,心想这又该怎么排? 赵腊月却是注意到,柳十岁的衣袖边缘带着血迹,问道:“怎么回事?” 柳十岁说道:“我没令牌,出山的时候耽搁了一下,然后……遇着昆仑派的人了。” 遇着昆仑派的人了,为何就要斗一场? 以他的性情,自然是因为井九的原因。 院子变得安静起来。 众人沉默不语。 离开青山,来到不远处的云集镇,住进这片院子,一切看着都是那样的顺利。 但有很多问题甚至是危险,就在前方,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们。 那些问题与危险,与南忘是两回事。 卓如岁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柳十岁怔了怔,说道:“打听的,好像……大家都知道了。” 井九并不意外。 先前雷鸣数声,地震不断,谁还不知道他就在这里? 南忘是故意的。 就是让他不得清静。 …… …… (我喜欢你们噢,姑娘们~) 第五十四章离开青山的第一天 不得清静,那是小事,关键是别的问题。 井九觉得自己还是青山掌门,不代表别人也会这样认为。 相信过不了多长时间,整个修行界都会知道、认为他被逐离了青山。 元骑鲸在时青山宗不会对他做什么,但没有青山宗的庇护,一个背着谋害景阳真人罪名的妖物会面临什么? 赵腊月等人担心的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脸上。 井九仿佛无所察觉,问道:“输了?” 在这种时候居然关心的是这种事情,卓如岁有些错愕,柳十岁却觉得很自然,有些羞愧说道:“出手是一名昆仑派的长老,我境界差的有些远,应付不来。” 谁都知道柳十岁与井九与青山之间的渊源,更何况他还是布秋霄最看重的学生,昆仑派不会做的太过分。 井九说道:“遇着了,我给你打回来。” 柳十岁说道:“好。” 像这种小孩子打不过就搬家长的事情,在很多人看来很可笑,井九却说的理所当然,柳十岁应的也是理直气壮。 卓如岁打了个呵欠,再次确认最受宠的还是赵腊月与柳十岁。 元曲则还在想着神末峰重新排序的事情,心想柳十岁也回来了,那到底谁才是首徒? 井九说道:“太麻烦,就按以前那样。”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好的。” 顾清无所谓,元曲松了一大口气,觉得这样舒服多了。 柳十岁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真正高兴的另有其人,卓如岁心想好险,差点儿就变成了这些家伙的晚辈,那怎么能行? …… …… 井九说要歇会儿,继续躺在竹椅上,其余的人都走了出去。 这片宅院极大,至少有二十几个单独的小院,怎么分配自然不是众人关心的重点。 “你早就知道了?”卓如岁看着赵腊月问道。 赵腊月轻轻地嗯了一声。 卓如岁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赵腊月说道:“很多年了。” 确实是很多年了,虽然从来没有挑明过,但井九也没有瞒过她。 无论是与阴三有关的事情,还是说起那些青山往事的时候,他都是用景阳的身份在与她说话。 顾清与元曲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有些羡慕。 柳十岁却是同情说道:“压力很大吧?” “还好。”赵腊月说道。 过去的这几十年里,只有她知道井九的真实身份,确实有压力,更多的却是小女孩藏糖果的乐趣与骄傲。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其实你们有没有想过……” 这句话没有说完,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溪畔变得安静起来。 方景天说的那些话,泰炉真人的指证,尤其是那个蓝衣童子……直到最后井九也没有拿出承天剑。 他们随井九离开青山,但那些疑问始终还在,就像一座山般压在心头。 “我最想不明白的是,师叔……叔为什么就不愿意踏剑而行呢?” 元曲不停地挠着头,愁苦至极,指间仿佛有火花生出。 不管是那对招风耳,还是身体的特殊性,都可以用转剑生来解释,然而不愿意踩剑……这明显是意识方面的问题。 “当初他选中莫师兄的剑,就是看中宇宙锋足够宽大,可以坐。” 赵腊月走到溪畔的石头上坐下,看着溪水流向的远方,说道:“站着当然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 众人想着神末峰顶的那把竹躺椅,心想确实如此,如果不是姿式太过不雅,他还真可能成为世间第一个躺剑游的人。 卓如岁也觉得很有道理,接着说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万物一剑是天宝,自有真灵,如果师叔祖是借用了剑身,而并非妖剑本身,那么万物一剑的剑灵去哪里了?” “我没有问过,他没有说过。” 赵腊月收回视线,看着溪水上飘来的一朵海棠花,说道:“也许是飞升的时候,被白刃击散了。” 溪畔又安静了会儿,可能是因为白刃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呢?” 卓如岁盯着她的背影说道:“如果他真的是万物一剑,只是不自知呢?” 溪水缓缓流淌,发出轻柔的声音,就像是无数声叹息。 元曲挠着头说道:“这重要吗?” 柳十岁说道:“我不在乎。” 对他来说,公子就是公子,至于公子到底是景阳祖师还是所谓剑妖,真没什么区别。 卓如岁还是没有放弃,看着赵腊月随溪风微飘的黑发,说道:“如果他真的是景阳师叔祖,为什么四年前要这样安排?” 是啊,如果井九就是景阳,为何会思退? 他们这些晚辈弟子都知道,井九向来信奉一句话——以退为进是弱者不得已而为之。 顾清说道:“师父应该是算到了方景天会离开隐峰,青山不能内乱,才会做此安排。” 卓如岁望向溪水里的一块青石,若有所思道:“他提前把广元师叔调去了西海,也是免得出事?” 顾清幽幽说道:“当然,师父也是觉得当掌门有些烦,干脆避出山来躲清静。” 卓如岁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信了他就是景阳师叔祖。” “你刚才说的白刃,就是中州派那位先人?” 柳十岁走到赵腊月身边,看着她认真问道。 卓如岁、顾清与元曲也很关心景阳真人为何会飞升失败,只是想着事情可能太隐秘,赵腊月不方便说才忍着没问。 柳十岁才不会忍。 赵腊月把景阳飞升后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几句。 溪畔再次安静。 年轻的青山弟子们沉默了很长时间,感受到了更大的压力。 如果真是这样,那青山宗与中州派终有一战,怎样都无法避开。 赵腊月起身离开溪边,说道:“抓紧时间修行。” 卓如岁看着她的背影喊道:“那得请师叔祖先修啊……” 赵腊月摆摆手,没有理他,向着溪水上游走去。 溪水里一直有海棠花飘来,那么上游自然有一棵海棠树。 她走到那棵海棠树下,看着树下那个白衣女子说道:“如果你想进去,我让顾清把阵法打开。” 白早看着山下那片被雾气笼罩的庄园,说道:“我来是想与他说几句话,不过你转达也好。” 赵腊月说道:“也好。” “我想说的是……今日你可能有些心累,但我却有些欢喜,因为你可能不是景阳。” 白早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如果你真是剑妖,被逐出青山,那我就更欢喜了。” 这两句话无头无尾,听着有些费解,赵腊月却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井九真是景阳真人重生,白早便会断了心思,因为无路可近。 如果井九是只被逐出青山的剑妖,这位道心坚定的姑娘便会毫不犹豫地靠近。 就像柳十岁一样,她也不在乎他是谁,在乎的是他是自己的谁。 说完这两句话后,白早收回视线,望向赵腊月说道:“当初在神末峰顶,你对我说过同行的话,我当时不是很明白意思,现在懂了,我真的很羡慕你,也很佩服你。” 她是中州派未来的掌门,白真人的独女,白刃先人的后代,即便只想与井九同行一段时间,也无法做到。 赵腊月有些同情她,想了想,伸出右手摸了摸她的头。 这不是摸阿大,她又不是井九,所以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白早微微一怔,然后微微一笑,说道:“几年后再来看你们。” 赵腊月说道:“你也好好保重。” …… …… 整片宅院都在阵法的保护下,顾清设置的阵法可以遮风蔽雨,可以隔绝视线与气息,可以令山间四季常春,花树不败,却阻不住海棠花瓣随着溪水流了进来,在宅院里绕了十几个弯,再流了出去。 在第七个弯的地方有道折廊,檐角伸向水面,在这里要以听雨,听水,赏花以及小睡。 井九躺在竹椅上,手里拈着一粒细沙,思考应该放在瓷盘何处。 这个游戏他好些年没有玩了,表明他这时候确实难得的拥有了一片清闲时光,当然也是因为他这时候有些疲惫。 握着冥皇之玺,一拳轰杀泰炉师叔,让他有些累,真正的心累还是在于要应付这么多人,尤其是写信的太平真人。 “白早来了。”赵腊月走到他身前说道。 井九没有抬头,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那年她来青山提亲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很可怜,想摸摸她的头来着,但觉得不妥,就只拍了拍肩。” 赵腊月说道:“今天她很高兴,但我觉得她更可怜,所以没忍住,还是摸了两下。” 井九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问道:“几下?”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三下。” 井九说道:“别学我,会多出很多事来。” 赵腊月知道他心情不好,虽然是顺势而为,终究是被逐出了青山,谁会真的全无情绪呢? “我确实有些心生倦意,从西海的时候开始,柳词的选择让我很失望。”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这些年,元骑鲸一直没把青山大阵给我,也算是个原因。” 倦意便是这一切的开端,或者说让他开始思考怎样应对。 师兄羽化成功,必然不想他再留在青山。他主动离开避免青山分裂,杀了泰炉师叔除却内部最大的隐患,再加上方景天成功通天,现在青山宗明显要比今日之前更加安全,有了更充足的底气面对中州派的压力。 至于他自己。 离开就离开好了。 何处青山不养人?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在竹椅末端坐了下来,安静地陪着他。 …… …… 因为南忘的缘故,井九的隐居生活还没有正式开始,便已经成了世人皆知的秘密。 这是他离开青山的第一天,云集镇外的这片院落便迎来了很多客人,真是有些荒唐。 南忘之后是柳十岁,接着是白早,再然后便是瑟瑟、雀娘以及水月庵的甄桃联袂来访。 她们都代表各自宗派的态度。 就像卓如岁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天光峰与两忘峰的态度。 都说井九是剑妖,可万一他就是景阳真人,那怎么办? 所以悬铃宗、镜宗与水月庵来的都是晚辈弟子,而且都是与井九相识的姑娘,宗主这种级别的人绝对不会出现。 瑟瑟、雀娘与甄桃被顾清带到廊下,看着竹椅上的井九,生出强烈的陌生感与畏惧感,低着头不敢说话。 便是连瑟瑟都没有半点平时的得瑟小模样,乖巧老实地像何霑看中的鱼。 景阳真人……就是景阳真人。 不需要加任何前缀与形容,不需要任何解释,只凭这个名字就够了。 这可不是撒撒娇,耍耍赖就能拉近距离的对象。 “告诉你们师长我知道了,回吧。” 井九接着望向雀娘,想说些什么。 顾清等人知道雀娘是他在镜宗收的学生,心想莫非要把她留下来? 他们哪里知道,井九是想到童颜还在隐峰里。 …… …… 被南忘这么一闹,清静自然成了不可得之事。 不知道有多少宗派都留下了弟子在云集镇,关注着那片雾气里的动静,待他们看到瑟瑟三人走进那片雾里,青山宗并未作任何阻拦,顿时动了很多心思。 大泽、宝通禅院等十余个宗派,稍一商议后,也派出了年轻一代弟子前去拜访。 井九不会所有人都见,自然由顾清接待。 他熟练地一一应下,表示明白对方的意思,一定会转达给师父,再一一送走,似极了一名清客或者管家。 过了数日,顾清以为差不多了,谁曾想到来到云集镇的修行者竟是越来越多。 雾气缭绕的小镇里,到处都是戴着笠帽的苦行僧、神情傲然的散修、小宗派的长老,甚至还有几名气息非正非邪的人物,数量竟是比普通人还要多,镇上居民早就觉得不对劲,纷纷闭上门户,不敢出来。 那片院落被浓雾笼罩,凡人无法接近,修行者也无法进入,甚至连数丈外的风景都无法看穿,他们只能跪在雾外,或者盘膝坐在雾外,老实而紧张地等待着雾中人的召见。 还有几个自命天赋不凡的修行者,举着双手,对着那片浓雾不停地高喊。 “吾乃高阳天才,真人若肯见我一面,或能再窥剑道真义!” “真人若愿收我为徒,我必能将青山剑道发扬光大!” “景阳真人,你若真如传闻里那般厉害,何不一道雷把我劈死算了!” 第五十五章酒楼上 寒意渐深,雾气渐浓,偶有雪起,不停有人来。 来到云集镇的修行者越来越多,他们或者跪在雾外不停磕头想要拜在景阳真人门下,或者站在远处面无表情看着那片雾气,眼底偶尔露出贪婪的神情,或者冲着那片浓雾破口大骂,喊着要替景阳真人报仇、除去那个剑妖,却没有一个人敢真的冲过去。一幕幕或者荒诞或者可笑的剧情就在云集镇外不停上演,每日更新。 对于云集镇发生的这些事情,青山宗仿佛完全不知道,根本没有理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修行者们确认了青山的态度,不再紧张,在云集镇里随意行走,显得极其吵闹,甚至出现了好几次骚扰普通居民的情形,这种情况直到某天之后才得到了好转。 一位来自天擎宗的狂生,自命天赋不凡,乃是正道未来,经常在雾外喊着不堪入耳的话,比如妖物,比如一道雷劈死之类的言语。那片浓雾依然安静,没有理会他,于是他变得更加放肆,甚至闯入了云集镇某间酒楼。 在酒楼里,这名狂生喝了几坛酒后,便要做些更过分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里阴云滚动,街道上雾气骤散,一道血色的惊雷自天而降! 那道血色惊雷准确而神奇地穿过酒楼的屋顶,落在包厢里那名天擎宗狂生的身上。 天擎宗狂生根本来不及招架,便被那道血色惊雷轰成了渣渣! ——准确来说没有那么碎,他只是被轰成了十几团焦糊的肉块。 那些肉块的切口非常光滑,没有一点血丝溢出,明显是被飞剑斩出来的。 在修行界,这道血色飞剑非常出名。 虽九死而不悔,故名弗思。 那是景阳真人当初的佩剑,现在是青山宗神末峰主赵腊月的。 那位天擎宗狂生自然老实了,云集镇上的其余修行者也老实了,自命不凡的哑口无语,磕头的更加诚心诚意,尤其是那些喊着要杀妖物的修行者更是悄悄地溜了出去。 云集镇恢复了安宁,居民们继续正常生活,卖蒸糕与包子的铺子重新开张,甚至还敢对那些修行者说几句话。 那间酒楼也重新开业,火锅的香味随着雾气飘得老远,吸引了很多无所事事的修行者前来,二楼临街的那间包厢却是从来没有开过,无论那些修行者出多高的价钱也没用,至于威逼恐吓这种事情……没有人忘记,那位被血色惊雷轰成渣渣的天擎宗狂生,就是死在这间酒楼里。 “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听说过那把剑?青山首剑难道不是承天剑吗?” “西海之战的时候,好些人便知道了承天不是剑,是一把剑鞘,据说就是用来装那把万物一剑的。” “那把万物一剑真的是天宝?” “那还有假?如果不是天宝真灵,怎么可能会夺了景阳真人的神魂,转生为人?” “这位道友说话请仔细些,不是万物一剑夺了景阳真人神魂,而是真人用极大神通借剑转生。” 酒楼里的修行者们有最开始便来的,也有最近这些天才来的,讨论最后都会变成争执直至怒目相向,过程不停重复。 现在修行界基本上确定井九就是那只剑妖,因为相关证据太多,而且他始终没敢拿出承天剑来证明。来到云集镇的这些修行者绝大多数却相信雾里那位是景阳真人转世,或者说这是他们的祈望。 太平真人曾经让阿飘说过一句话——你是谁这不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但要说谁是修行界境界最高的的人,这就是不需要分说的真理。 景阳真人是朝天大陆千年第一人。 哪怕他最后飞升可能失败,依然是千年第一人。 这是数百年来修行界的公论。 当初景阳真人的假洞府,就吸引了那么多修行者冒险前去打探,这片雾里却可能是景阳真人的真身,谁不想来看看?就算无缘拜见,但能看看这片雾,可能被雾里的人看到,隔着这么近,吸收一下相同的天地灵气,那便是极大的福缘。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修行者对大道的向往。 景阳真人就是大道。 “各位道友且坐,我先回景园了。” 一位来自东易道的僧人放下手里的筷子,向着酒楼四周的修行者们合十行礼,便走了出去。 距离青山大典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青山宗根本不理会云集镇上的这些修行者,雾里也没有任何动静,修行者们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位东易道僧人每天除了吃饭的时候,都会在那片浓雾外等着,没有丝毫不耐。 像他这样的修行者还有很多,他们都觉得景阳真人应该是在考验己等的意志。 看着向镇外走去那位僧人背影,一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微嘲说道:“每天都来吃肉喝酒……听说他们还不禁婚娶,真不知道果成寺的大师们怎么能受得了这些邪僧,还不把他们早早逐出禅宗了事。” 其余的修行者们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有些人则是站起身来,向着那名僧人追去。 那位中年书生怔了怔,面上露出自嘲的笑容,说道:“也罢也罢,心诚则灵,我也再等百日再说。” 说完这句话,他放下一片金叶子,便大步走出了酒楼。 其余的修行者们对视而笑,各自放下金叶子,说着同去同去,也就这般去了。 酒楼掌柜从后面走了出来,在那些桌上挨个拾起金叶子,随意收入袋中,然后提起汤壶为最后那桌客人添了些白汤,略说了两句闲话,又走回后面,神情淡定从容,浑然不觉今日收的银钱完全可以顶得上朝歌城一家大酒楼的一年所获。 “这位掌柜是普通人,但明显不普通,看来这酒楼也不是普通地方。” 最后那桌客人是对师徒,年长的那位眼神沉静,正是玄天宗的长老周云暮,年轻的那位便是现在的玄天宗主卢今。 “我曾经听过一个传闻,赵腊月前辈很喜欢吃火锅。”卢今说道:“那个名字先前也打听清楚了,据说那片雾里有座极大的宅院,众人心想这应该算是景阳真人的别园,所以取了景园这么个名字。” 周云暮望向酒楼外的街道,说道:“为师当初侥幸修成元婴,看到更多的风景……你的天赋与我差不多,心性更是远胜于我,我不忍你就停留在现今这个境界,元婴亦是不够,既然眼下有这么个机会,希望你不要错过。” “我在梅会道战里曾经与井九……前辈并肩作战过,但其实都是在受其庇护,而且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了。” 卢今当初是玄天宗最受器重的天才弟子,极其艰难才进入了梅会道战的行列,然后与井九被分在了一个小组里。 那之后井九很快便成为了修行界年轻一代里最明**人的星辰,后来更是成为了青山宗的掌门真人! 他偶尔也会想起那段往事,生出很多感慨。 至于要不要去拜访井九,这种事情他想都不敢想。 与青山宗这种庞然大物比起来,玄天宗便如蝼蚁,双方差距太大,完全无法够着。 只是谁能想到,现在又出现了这样的变故,井九竟有可能是景阳真人转世! 不管是景阳真人还是剑妖,总之他现在被逐离了青山,哪怕可能性依然很低,总是离人间近了很多,那么拜访这种事情,是不是就可以想一想了? …… …… 所谓景园,在浓雾里根本无法看到,只是臆想中的存在。山溪在缓坡间流淌,花树之间的空地上,到处都是闭目沉思的修行者,还有一些……正在不停试演道法或者剑法的修行者,热闹的就像市集一般。 看着这幕画面,周云暮与卢今二人很是吃惊,心想这是怎么了? “流水三花派是无恩门的外宗,剑法还算可以,这个年轻人天赋也不错,但以为这样就能被景阳真人看中?想什么呢?” 先前在酒楼里出现过的那位中年书生,看着雾前那名正在驭剑的年轻修行者,满脸嘲讽说道:“就这么飞来飞去,玩杂耍吗?” 卢今听着此人说话刻薄,笑着开解说道:“来这里的,都是有所求的,道友何必如此。” 那名中年书生冷哼一声,说道:“我可不想求什么剑道秘诀,更不会贪心要被真人收入门下,只是家里有人病了,果成寺也治不好,只能来这里。” 家里有人病了,这句话被此人说的极为寻常淡然,但很明显并非如此,不然怎么会去求了果成寺,又来这里熬着? 卢今有些同情,又想既然是果成寺都治不好的病,想来极为麻烦,来寻景阳真人做什么? 周云暮说道:“景阳真人于禅子有半师之谊,而且正所谓一法通,万法通,还说不定真有解决的法子。” 那名中年书生神情微霁,说道:“您的见识倒是不凡。” 卢今说道:“玄天宗卢今,未请教?” 中年书生神情微异,说道:“您便是玄天宗宗主?那这位难道是周云暮前辈?” 听着这句话,四周的修行者纷纷望了过来,然后走过来与他们见礼。 玄天宗是修行界的小宗派,但最近这几十年出了周云暮与卢今两位颇为不俗的宗主,前几年周云暮更是成为了元婴期的强者,在普通小宗派与散修当中,已经算是极少见的高手。 他们为何也要来云集镇? 就在修行者们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某处传来一声惊呼。 “门开了……景园开门了!” …… …… 浓雾未曾散过,景园未曾露出真容,更不要说开门。 等了很多天,终于等到了这一今天,那些修行者们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站在原地。 片刻后,他们醒过神来,身体微微颤抖,却依然不敢向前踏去一步,只敢站在原地。 元曲从庭院里走了出来,望向众人问道:“玄天宗的道友在哪里?” 无数道视线落在了周云暮与卢今的身上。 周云暮与卢今也很是吃惊,心想这是怎么了?却不敢耽搁,快步走到庭院前,对着元曲行礼,表明身份。 元曲伸出右手,示意请他们随自己一道进去。 其余的修道者们一片哗然,心想就算周云暮是小宗派里难得一见的元婴期高手,但我们这些人哪里差了? 有些人下意识里向前走了几步,想要与元曲分说几句。 元曲也没做什么,只是淡淡看了这些人一眼。 不要看他在神末峰上毫无存在感,这道眼光却是寒冷似雪,颇有几分老叔祖的威严。 那些人心神受震,再不敢上前半步。 “卢宗主!”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声带着颤音的急喊。 那位中年书生向前数步,啪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举起一本修订的极好的册子。 寒冬的风拂动书册,露出那些或旧或新的墨字。 这不是什么功法,也不是什么进献的宝物名册,而是医案与药方…… 他不求卢今把自己带进景园,只希望能够替家人觅一线生机。 卢今知道今日的机缘极其难得,如果多事惹得景园里的青山仙师不喜,只怕会有大遗憾。 但就像他的师父周云暮说的那样,他的心性确实不凡,没有多想,直接向元曲行了一礼。 元曲点头示意无妨。 卢今上前把那名中年书生手里的医案取了过来,转身便进了景园。 看着景园重新关闭的大门,中年书生脸色苍白,嘴唇无声微动,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期待。 …… …… 没过多长时间大门再次开启,周云暮与卢今走了出来。 雾气重新笼罩山野,景园再次从人间消失。 所有的修行者都围了上去,与这对师徒套着交情,问着里面的情形,打听他们有什么收获。 周云暮与卢今没有回答一个字,脚步也没有片刻停留,迳直走到了那名中年书生面前。 卢今把那册医案递还回去,摇了摇头说道:“抱歉,真人也没有什么法子。” 中年书生闻言如遭雷击,脸色更加苍白,身体摇晃,险些跌倒。 “请道友节哀。”卢今看着他同情说道。 中年书生用颤抖的手接过医案,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但不知道是因为绝望而无力还是舍不得,他终究没能撕掉这本医案。 片刻后他平静下来,把医案仔细收进怀里,向周云暮与卢今郑重行礼致谢。 接着,他对着浓雾里的景园行了一礼。 然后,他转身向山外走去。 第五十六章黯然销魂者 来到云集镇的修行者们,各有各的目的。 那位中年书生是想求井九给家人治病,既然不成,自然归去。 他的背影看似平静,实则萧索。 想来他以后不会再来这里。 不知家中是谁生病,他用情必然极深,才会来到这里,才会这样离开。 众人看着那道渐远的身影,心生怅然同情。 但毕竟都是修道之人,这种情绪很快便消失无踪,人们继续围着周云暮与卢今,不停追问景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周云暮没有说话,卢今很是无奈,不得不解释道,真人不让他说,还请诸位道友见谅。 众人至此也无办法,只好让开了道路。 没有人注意到,这对师徒的身影消失在云里后,有好几位修行者对视了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 …… 晨光照亮浊水,冬雪覆着稻田,一派美好景象。 数年前,那道剑光一夜斩尽浊水所有妖物,两岸民众再不用担心,生活比以往要好过很多。 日子好过了,求神拜佛自然会变少,那些乡下地方的小山神庙更是渐渐无人问津。 这座山里就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旧瓦承着白雪,破墙漏着寒风,很是凄凉的模样。 卢今睁开眼睛,确认丹药的药力已经尽数化为真元,伤势没有大碍,望向庙外,有些担忧。 “二十里内没有敌人。”周云暮说道:“你应该再歇会儿。” 卢今说道:“离山门还远,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那天离开云集镇景园后,他们路上已经遇到了三批拦路抢劫的修行强者。 最开始出现的是三名散修,接着是几名邪道妖人,最后出现的那几名蒙面人甚至有可能是三都派的正道高手。 这些修行者想要抢的自然不是钱,而是这对师徒从景园里带出来的东西。 所有人都亲眼看着他们走进了景园,都认为他们肯定得到了些什么。 不管是丹药还是功法,都必然是好东西。 如果不是周云暮境界够高,远超普通小宗派长老的水准,卢今的手段也够硬,他们还真难闯过这几关。但他们没有解除警惕,因为过了浊水便要渐渐离开青山宗的范围,那些真正厉害的人物便有可能出手了。 山神庙瓦上的积雪忽然颤抖起来,然后簌簌落下,如瀑布般堆积在地上。 周云暮带着卢今走出庙外,望向西方的那棵参天大树,说道:“道友请现身吧。” 扑楞扑楞,数十只耐寒的喜鹊从树里飞了出来。 同时,一道阴森的声音从那棵大树里传了出来。 “见面就不用了。我对丹药不感兴趣,对功法也不感兴趣,只是想请教一下景园里那位与你们说了些什么。” 随着那道阴森的声音向着四周散开,数十只喜鹊纷纷坠地而亡。 崖下浊水里飘起数百条死鱼,很快被冲向下游。 看着这幕画面,卢今神情微凛,知道这位邪修极其强大,不知道师父能不能胜过对方。周云暮却很清楚对方境界在自己之上,面无表情说道:“像阁下这样的人物,居然出现在青山附近,难道就不怕死?” “这里离青山已经很远。” 那名藏身在大树里的邪道高手说道:“而且青山宗怎么会管云集镇的事?你们是景园看中的人,也许青山宗恨不得你们去死,最重要的是,我只是想知道那位与你们说了些什么,这难道也是什么罪过?” 卢今望着那棵大树沉声说道:“如果我们不说呢?” 那名邪道高手的声音变得更加阴森:“那……就是罪过了,我只好请你们去死一死。” 话音落处,那些坠落在山崖间的喜鹊尸体忽然弹了起来,在空中炸成数十团血雾。 血雾里生出数十道黑烟,带着极其刺鼻的腥臭味与煞气,就算是清丽的晨光也无法照散。 数十道黑烟如绳索一般,向着周云暮与卢今探去,速度快如闪电。 卢今向前数步,阴冷的容颜上满是凝重之意,白色道服里透出数十团火焰,向着那些黑烟挡去。 周云暮站在卢今身后,双手在身前挥动,胸腹里透出一道金光,其间隐现一个小人模样。 嗤啦声响里,那些火焰瞬间熄灭,玄天宗最厉害的火系功法,竟是只能挡住对方片刻时间。 但也就是这片刻时间,周云暮已经完成了道法的布置,以元婴期修为洒下片片金光,开始与那些黑烟相争。 山崖间到处都是焦糊的味道,残破的山神庙在两位强者的比拼下,悄无声息地变成废墟。那些充满着煞气与血腥意味的黑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噬着金光,距离周云暮与卢今的身体越来越近,眼看着再过数息时间,便要把他们吞没。 “你带着东西先走。”周云暮平静说道,眼眸里看不到任何惧意。 卢今知道师父准备用元婴与对方同归于尽,就算不能也要替自己争取时间,心头微震,却是毫不犹豫便准备离开。 忽然,一道淡蓝色的剑光从山神庙的废墟后方快速飞了过来,擦着卢今的身体,刺向了那片黑烟之中。 这道淡蓝色的剑光明显不凡,剑意凌然,却又平和至极,与周云暮的道法相合,竟是立刻挡住了那些黑烟。 来人境界很强,可能不如大树里的那名邪道妖人,与周云暮的境界却是差不多。 那名邪道妖人确定来人是位游野境的青山弟子,不由震惊,心想青山离此极远,为何来的如此之快? 那名游野境的青山弟子不是他的对手,他却不敢再作任何停留,收起魔器,便要破空离开。 这个时候,大树上方的天空居然真的破了! 十余道或者冷厉、或者霸道的剑光从天而降! 那些施剑者的境界各自不同,有的是游野境,有的还是无彰境,都不是那名邪道强者的对手。 但当这十余道剑光合在一起,却显现出了难以想象的强大威力! “青山剑阵!” 那名邪道高手发出一声绝望而不甘的喊叫。 无数声剑鸣响起。 那棵参天大树消失了。 不管是冬日的残叶、光秃的树枝还是树枝间的鸟窝,都变成了碎片,在地面上堆出一个数尺高的坟墓。 那名邪道高手的尸体与魔婴也都碎成了无意识的残片,散布在这座坟墓里,再也无法重新组合起来。 十余名青山弟子落在了山崖间。 周云暮向众人表示感谢,自报身份。 最先出剑的那名青山弟子神情温和,气度不凡,说道:“两忘峰,过南山。” 过南山是青山首徒,在修行界的名气极大,周云暮与卢今自然知道,再次见礼。 过南山看着周云暮,沉默了会儿,最终没有问什么,说道:“路远且长,二位道友保重。” 周云暮知道他想问什么,也明白为何那些青山弟子看着自己的眼光有些怪异,微笑说道:“不送。” …… …… 浊水继续东流,如往常一般滔滔,仿佛未曾见到先前那幕画面,当然也可能是见得多了。 过南山看着消失在远方的那两道身影,说道:“如此小的宗派,居然能有位元婴期强者,着实不易。” 顾寒说道:“或者他们早就与那边有联系。” 过南山转身望向南方,沉默不语。 云集镇就在那里。 随着井九的离开,那条掌门谕令自然被人无视,两忘峰弟子终于可以不用等到破海境才能出山。 最近这些天,两忘峰弟子如当年一般,在天南四处巡察。 有意无意间,过南山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南河州与浊水一线。 还是那句话。 云集镇就在这里。 顾寒自然明白师兄的意思,看着远方那座看不见的小镇,有些恼火说道:“弄得天下皆知,这是隐居吗?” …… …… 在云雾的遮掩下,山溪花树就像是仙境一般,那片宅院却始终看不见。 花树被风扰动,溪水生起微波,卓如岁踏着吞舟剑回到了院落里,对赵腊月说道:“那边没事了,接下来从浊水往北,只要他们不过豫郡,便应该没问题,我已经通知了苏子叶。” 赵腊月也不知道井九与那对师徒说了些什么,说道:“很好。” 顾清说道:“卷帘人查的结果也出来了,那名中年书生叫程如清,曾经在一茅斋读过几年书,后来不知何故,与妻子进了东易道,尝试双修,结果出了些问题,妻子病重,很难治好,此人与太平应该没有关系。” 赵腊月说道:“夫妻感情很好?” 顾清嗯了一声,沉默了会儿又说道:“他妻子是个普通人。” 庭院里的人们都沉默了。 修道者与凡人成亲,会有个越不过去的问题。 那就是你们的感情再好,也无法白首到老。 那位中年书生离开一茅斋,带着妻子冒险修行东易道的秘法,便是不舍。 “师叔祖知道这件事吗?”卓如岁问道。 赵腊月说道:“看到医案的时候,他就应该已经算到了。” 卓如岁说道:“再过几天就要过年,怎么安排?要不要问问他想不想吃蓬莱岛的海牛肉?” 赵腊月说道:“他最近心情不好,别去烦他。” 卓如岁有些不解,心想他每天躺在竹椅上发呆,就像以前那样面无表情,你是怎么看出他心情不好来的? 第五十七章不要别离 井九的心情就像他的真实,很难被人看出来。 他惯常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喜好,偶尔玩玩瓷盘里的沙子,偶尔不玩,也不代表什么。 但赵腊月确实知道他的心情不好,这种本事是多年相处得来的,又像是一种天赋。 年夜那天,景园里吃了一顿火锅便散了,卓如岁、顾清与元曲继续修行,就如普通的一天。 赵腊月按照往年的习惯,跪坐在井九身前,抱了抱他。 井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赵腊月说道:“六岁的时候开始读道藏,我便知道人生总会别离,以为早已习惯,没想到还是有所触动。” 这说的是那名中年书生与他凡人妻子的事。 井九说道:“能够真正习惯的事都是好事,坏事无法被习惯,只是麻木,然后不想。” 赵腊月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认真问道:“你也只能如此吗?” 井九说道:“我小时候有个很好的朋友,我亲眼看着他老去、生病、进入坟墓,却无能为力。” 赵腊月说道:“然后?” “这个故事本身没有意义,因为他已经死了。” 井九说道:“我想说的是,这件事情让我每天都在想如何才能不别离。” 麻木才会不想,只要想就不会麻木,虽然可能会痛苦很多。 赵腊月说道:“所以你见了那对师徒,也看了那些医案。” 井九说道:“我希望世间所有人都能多活几年。” 生死才是别离。 柳词走了。 朝歌城那位也快走了。 元骑鲸再过些年也要走。 景园外的那些白痴,景园里的这些痴儿,总有一天也都是要走的。 井九不喜欢热闹,但更不喜欢别离。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我也不想与您别离。” “答应我……” 井九看着她说道:“好好修行,至少要再活几千年,然后争取几万年,只要能活着,便一直活着。” 如果是情人间的对话,这时候的下半句应该是:请不要离开我,但他不会这么说。 再如何情比金坚,到老总会先后离开,就算一道离开,实则也是分别。 只有活着,才不会真正的别离。 哪怕各自在宇宙的两端,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只要知道彼此还活着,那就是在一起。 那名中年书生与他的妻子,应该也想要这样。 满天繁星照着庭院,照着屋檐,照着流水,照着赵腊月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看着井九认真说道:“我会的。” 阿大踏着星光落在檐下,看了看气氛明显诡异的这对男女,犹豫了会儿,走到井九膝上趴了下来。 井九摸了摸它的背,说道:“你还能活好多年,不要害怕。” 阿大叹了口气,心想就算能再活几千年,与永恒相比,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朵浪花,那有什么意义呢? (注) …… …… 赵腊月知道井九心情不好,并且知道他为何心情不好,但景园里其余三个人并不知晓。卓如岁只想了很短一段时间便没有再想,顾清与元曲却凑在一起商量了半天,生出一些想法,于是往景园外送去了消息。 在他们看来,井九离开青山是为了清静,结果现在云集镇到处都是人,雾外的山野里到处都是修行者,有的修行者不停磕头,把溪水都染红了,有的修行者不停耍剑,把林鸟都惊走了,井九怎么可能高兴? 修行界很快便知道,唯一曾经进过景园的那对师徒回到了玄天宗,据说有残存的邪道势力打起了这个小宗派的主意,结果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便被灭了,而且出手的并非青山宗,而是另一股神秘的邪道势力。 那之后玄天宗开始封山,明显是要用时间来消化在景园得到的好处,再次刺激了修行界的人们。 随着春意渐深,来到云集镇的修行者越来越多。 顾清与元曲越发担心井九的情绪,第二次往景园外送了消息。 春光最明媚的那一天,千树繁花盛开,雾气如云流走,云集镇外的风景美不胜收。 天空忽然落下一场雪。 雪势不是太大,感觉着也不是特别寒冷,连倒春寒都算不上,镇上的普通居民不觉其苦,反而觉得有趣。那些修行者却发现事情有些不对,连普通人都不害怕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却像是冰刀一般可怕。就算他们用道法护体,也依然止不住身上的衣裳被雪花割破,寒意直侵经脉。 有的修行者想借机展现自己的坚毅意志,营造出类似景门立雪的图景,结果却是险些被一夜的雪直接冻死。 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人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哪里是如盐如絮的春雪,这是青山剑律大人的怒意! 修行界有几个人能承受元骑鲸的怒意?修行者们顿时作鸟兽散,绝大部分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家乡,再不敢踏进云集镇一步。还有十余名修行者胆量极大,但也只敢停留在云集镇里,再不敢去那片雾前看一眼。 景园终于清静了些。 那些两忘峰弟子们不用再整日里四处巡察,追杀那些心存不轨的邪道妖人,也清闲了些。 …… …… 像顾寒那些两忘峰弟子一样,有些青山长老对此事也是颇有怨念,甚至更为深重,昆仑派等宗派亦是如此。 那些小宗派的修行者与散修去了云集镇,对着那座所谓景园进行朝拜,让他们很是愤怒。 那里面住着的就是一只剑妖,哪里是什么景阳真人! 这些怨念与愤怒到最后都变成了对果成寺的不满。 那天青山大典的时候,如果不是禅子站了出来,井九当场便会死了。就算元骑鲸对井九网开一面,让他离开青山,他也只能如丧家之犬,在朝天大陆藏着,躲避追杀,哪里会像现在这般嚣张,又哪里会惹出这些事来? 深春时节,果成寺迎来了一位贵客。 讲经大士亲自煮茶,而且把茶水端进去后便退了出来,把静室留给了禅子与那位贵客。 那位灰衣老者容貌寻常,气质木讷,唯一特殊的地方便是额头极为宽广,仿佛可以容纳沧海乃至天地。 “真人是来问罪的吗?” 禅子看着那位灰衣老者笑眯眯说道,坐在臀下的两只赤足拇指微动。 不管是笑容还是不安分的拇指,都只说明了一个问题,他现在有些紧张。 当今朝天大陆,能让禅子感到紧张,或者说如此慎重的人能有几个? “禅子哪里话,只是自蓬莱归来,途经东海,来叙几句闲话,不知住持近日可好?” 灰衣老者的语速有些慢,没有什么明显的语气,奇妙的是却给人一种值得信任的憨拙感觉。 禅子敛了笑容,略有些感伤说道:“住持若想出关比较困难,只希望最后能有个宁静解脱。” 灰衣老者沉默片刻,说道:“老住持佛法精深,定能欢喜离去。” 禅子举起茶杯,说道:“承您贵言。” 灰衣老者接着说道:“镇魔狱事变后,我一直在云梦闭关,麒麟出山来果成寺闹了一出,确实不妥,但它毕竟是镇山神兽,也无门规能制,而且它的灵体也受了不轻的伤,此事不如就此揭过。” 禅子放下茶杯,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说道:“谈真人如此揭过,倒是轻柔。” 原来这位灰衣老者,竟是中州派的掌门谈真人。 都说白真人是中州派实际意义上的主事者,但她毕竟不是掌门。 柳词离开后,谈真人才是名义上的朝天大陆第一人。 无论境界、身份地位,各方面都是这样。 当然这没有把景园那位算进去。 禅子接着说道:“后寺毁了三分之一,朝歌城调了内库的一半金子,才重新修好,那些金子可是挺沉的。” 谈真人说道:“那应该是青山宗太平真人的问题。” 禅子摆摆手,示意这件事情不用再提,说道:“真人寻我究竟何事?” 谈真人老实说道:“我就想从你这里听句实话,他到底是景阳前辈还是那把妖剑。” 到了他们这种层次,很多细节与所谓证据都没有意义。 禅子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只要他继承了景阳真人的所有因果,那他就是景阳真人。” 井九在天光峰顶曾经说过,我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 禅子的这句话与这个意思并不相同,又隐隐有所联系,就是高山的雪与大泽的水。 如果禅子知道元骑鲸与尸狗在剑狱里的那场对话,便会发现他们的看法其实是一样的。 谈真人静思片刻,说道:“我让世间如何观我,我便是如何,镜中人便是镜外人。” 禅子赞叹不已。 谈真人接着说道:“但太平真人不会再让他回青山,而元骑鲸不会一直活下去。” 元骑鲸死的那天,便是井九的死期。 禅子说道:“他不好杀。” 谈真人说道:“天剑成妖,前期修行会占很多便宜,想要通天却是极难,因为天地灵气数量不够。” 现在的修行界最了解井九修行情况的不是赵腊月,因为她层次不够,而是阿大。 阿大亲眼看过数次井九接引天雷修行,当时它便曾经表示过担心。 谈真人连井九都没有见过,却是一言说中了他最大的问题。 禅子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谈真人说的可能没有错。 现在云集镇外的景园看着就要变成修行界的一处圣地,可如果元骑鲸死了呢? 方景天会放过他吗? 到时候井九与他身边的那些人便是一条死路。 或者,只能真的离开青山。 禅子问道:“真人与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谈真人说道:“我想请禅子帮我写封信。” 禅子神情微异,说道:“信?” 谈真人说道:“我想亲自去一趟云集镇,担心无法取信于那位,所以只能先取你一封信。” …… …… (注:写阿大感慨浪花的时候,想到了庆余年里,叶流云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最早想法应该是来自松尾芭蕉的哪一句,但这时候早就忘了,那句话是:浪花只开一时,但比千年石,并无甚不同,流云亦如此……都是说浪花,两本相隔十二年的小说要表达的意思却是相反的,现在好像反而不会太文艺,无视生死了,但其实是逻辑问题,浪花的生命与千年的石头其实都是有限的,那么在时间的长河里面,其实他们都是一朵浪花。关于井九真实身份的问题,这一大段情节便暂时停在这里了,这是我写朝天大道最想写的三个点之一,写出来很是愉快,飞升之后的世界我也很期待。至于井九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是景阳还是万物一,我自然有我的答案,但就现有的情节,其实是无法证明的,只能由大家自由心证,不过我写书向来老实,我会尽快给大家写出确定的答案。) 第五十八章你要不要来云梦山? 禅子静静看着他,说道:“真人要是去了云集镇,青山宗会很紧张,那这人间就不美好了。” 谈真人神情木然说道:“就是为了美好的人间,我才要去那里。” 禅子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大概能想到你准备做什么,我很吃惊,也很佩服,所以信我会写。” 谈真人说道:“辛苦。” 没过多长时间,他拿到了那封信,便离开了果成寺。 中州派的天地遁法世间无双,以他的超凡境界,自然不需要乘坐云船,直接踏空而去。 春天的原野看着青翠喜人,却没有太多粮食丰饶的安全感,青黄不接说的便是当下。 果成寺外的官道两侧依然停满了马车,窝棚连绵不绝,稍远处能够看到很多施粥的铺子。 这是墨丘的传统,以郡守带头,加上满郡富户,必然会保证这段时间的粮食供给。 谈真人站在天空里,看着下方的画面,那些粥铺里生出的炊烟,心想人间就该这般美好。 …… …… 天地之间有大物,即便遁法再如何高明,也无法隐于无形,至少在靠近青山大阵的时候。 两道极其强大、凌厉至极的剑光先后自青山深处飞来。 方景天与自西海归来的广元真人,分隔两百余里的距离,守住了天空两侧。 一场风雪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靠近。 三尺剑自风雪里出。 元骑鲸站在剑上,望向东方。 青山最强三人尽数出迎,自然不是真的欢迎,也不是表示尊重。 高天云散,露出谈真人的身影。 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谈真人不请自来,这是要与青山开战吗?” 谈真人说道:“这里不是青山,虽然离的有些近。” 元骑鲸说道:“近便是问题。” 谈真人说道:“朝歌城与云梦山也很近,你们去朝歌城从未征求过我的同意。” 元骑鲸沉默片刻,问道:“真人前来何事?” 谈真人说道:“见个人。” …… …… 谈真人落在了云集镇,去那间酒楼吃了顿著名的火锅。 他没能品尝出锅外的意味,也没有感受到什么,便起身向着镇外去。 镇外有条道路,通往那片终年被云雾遮掩的山崖。 很多修行者已经离开,那些意志最坚定的修行者,也因为青山宗的警告不敢靠近那片云雾,只敢在镇里远望着那边,就如痴女一般。看着谈真人向着云雾而去,那些修行者心想这个灰衣老者莫不是个白痴? 雾气浓淡不匀,就如花树与溪里的锦鲤的颜色。 此等风景自然不会让谈真人片刻驻足,他继续向着雾里走去。 雾气渐散,花树随风轻摆,有的锦鲤恐惧散开,更多的锦鲤随着他的脚步而移动,就像是追随者。 逆溪水而上,他见到了一片庭院。 镇子里的那些修行者们,看着这幕画面,震惊的无法言语。 更令他们感到震惊的是,庭院的正门居然打开了! 继玄天宗的那对师徒之后,景园再次迎来了一位客人,而且赵腊月等人竟是亲自出迎! 这名灰衣老者究竟是谁? …… …… 庭院里的风景更是美丽,但对谈真人来说,却远不如身边这几个年轻人悦目。 尤其是赵腊月与卓如岁,在他的眼里便是世间最好看的事物。 这是青山宗的未来,又何尝不是朝天大陆的未来? 如果能变成中州派的未来,岂不是世间最妙的事情? 赵腊月等人不知道谈真人在想什么,觉得这位大人物的眼神有些怪异,如临大敌。 中州派掌门真人是何等样的身份,居然会亲自来云集镇,他究竟想做什么? 不要说这些年轻的青山弟子,就连井九都表现出了对谈真人足够的尊重。 他提前从竹椅里站了起来。 谈真人把禅子的信递了过去,然后开门见山说道:“我来提亲。” 很明显,他想表现的温和些,更像期盼女儿获得幸福的老父亲,但木讷的性情让他笑不出来,表情便有些怪异。 卓如岁、顾清与元曲的表情更加怪异,就像刚生吞了三千道剑,然后下意识里看了赵腊月一眼。 赵腊月的反应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直接问道:“什么条件?” 谈真人有些欣赏地看了她一眼,对井九说道:“你若过来,我把早儿嫁给你,把掌门也让给你。” 赵腊月想了想,对井九说道:“我觉得不错。” 谈真人居然要井九去云梦山做中州派掌门? 这哪里是提亲,这明显是在和青山抢人,而且这条件……修行界的历史上肯定从来没有过! 中州派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与决心,换作别的修行者就算不幸福的昏过去,也必然会答应,至少应该认真地思考一番。 井九却是想都未想便拒绝了,说道:“我是青山掌门,谢谢。” 这个理由真的很强大,青山掌门又不比中州掌门差,我为什么要去你那边? 问题在于……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认为他还是青山掌门? “太平真人会想办法杀了你,青山里的那些人也不会想你活着。” 谈真人说道:“而且你修行方面有问题,很难解决,那元骑鲸走后你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等人望向了井九,有些担心。 谈真人是朝天大陆修行界最了不起的人物,他说井九的修行有问题,那便是真的有问题。 “你若答应我的提议,我们可以提供一张仙箓,应该勉强够你用了。” 谈真人说道:“当然,肯定不会是你在问道大会拿到的那种仙箓。” 井九依然没作任何思考,说道:“我现在很好。” 谈真人说道:“我说的也不是现在的事,如果以后你改主意,随时告诉我。” 说完这句话,他离开了庭院,轻点花树,来到高空之中。 站在云端,他向着青山方向点头致意,转身向北方而去,很快便变成天地间的一个小黑点。 高空里的风雪渐渐消失,元骑鲸踏着三尺剑回到了上德峰。 方景天与广元真人会合到了一处,看着那个小黑点渐渐不见,才松了口气。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视我青山如无物吗?” 方景天说道:“我去那边看看。” 广元真人提醒道:“云集镇是峰主禁地。” 方景天说道:“中州派的掌门居然来了青山与那个妖物见面,难道不值得警惕?” 广元真人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大师兄说了,谁都不准动那边。” 方景天银眉微飘,眼神漠然说道:“白鬼在那边,我动得了他吗?” 广元真人叹了口气,心想就算师兄你现在动不了井九,难道还动不了别人吗? …… …… 谈真人来了。 然后他走了。 就说了几句话。 那几句话里有提亲、有太平真人,还有中州派掌门。 惊雷总是隐藏在这样平淡的日常里。 顾清与元曲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谈真人确实是中州派的掌门,但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云梦山是白家人说了算。” 卓如岁说道:“我觉得谈真人不想中州派永远姓白,才会来借师叔祖破局。” 赵腊月犹豫了会儿,说道:“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是白早的主意。” 她很清楚,那个柔弱的女子看似淡然,实则对井九用情极深。 不管谈真人的邀请里隐藏着怎样的算计,但里面必然有一分是白早替井九算的。 井九不想理会这件事情,自然不会去推算,但见着他们如此用心,便说道:“去问问童颜。” 要说谁对中州派的内部局面最了解,自然是童颜。 “把那个冥界的小孩子接出来,问完童颜后,看他要不要也出来。”他对元曲说道。 元曲应了声是,又想着另外一件事情,问道:“小师弟还在剑峰里,要不要通知他一声?” 井九说道:“等他自己醒来。” 顾清说道:“我这边也有些小事,需要出去处理一下。” 井九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说道:“办完就回来。” …… …… 景园的阵法是井九亲自布置,顾清亲手实施,谈真人可以无视,他们自己出去却有些麻烦。 来到溪畔某块青石上,顾清准备解阵,赵腊月忽然问道:“你一个人能搞定吗?” 顾清在她面前自然不会掩饰,有些担心说道:“可能有些麻烦。” 赵腊月望向卓如岁说道:“你去帮他。” 卓如岁知道那件事情有些麻烦,不乐意说道:“凭什么啊?我是天光峰弟子,又不是神末峰的人。” 赵腊月说道:“你现在是景园的人。” …… …… 谈真人说他要谈的不是现在的事情,意味着他很清楚,景园不可能一直像现在这般平静地存在下去。 这便是预言。 未来的到来总是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快。 一场风雨毫无征兆的来临了。 青山宗在最初的慌乱无措之后,渐渐回复了平静。 元骑鲸在上德峰里,如往年一般执掌着门规戒律。 井九留下的那些规矩,则已经被方景天改了很多。 两忘峰弟子们可以随意进出青山,简如云以及那些曾经激烈反对井九就任青山掌门的年轻弟子也被从剑狱里放了出来,只是白如镜双臂被断,经脉被弗思剑意封闭,无法修复,只能变成一个无用的废人。 最受影响的是有着神末峰背景的那些家族们,比如顾家以及宝树居。 顾清与卓如岁离开云集镇后,直接驭剑去了南河州,落在了朝南城那座土黄色的建筑最上层。 宝树居东家跪在二人的身前,把最近十余天来的事情用最快的速度讲述了一遍。 按照井九当初与阿大的协议,宝树居由神末峰与碧湖峰一家一半,当然碧湖峰只有分红与收益,没有什么话语权。神末峰众人离开青山后,碧湖峰方面倒是没有生事,反而是其余诸峰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宝树居的所有产出以及自世间搜罗的珍药宝物,都不准再直接交给神末峰,而是要交由九峰再行分配。 “明天会确定各家的份额,也是山里给我定的最后期限。” 短短十余日,宝树居东家便已经里瘦得快要脱了人形,声音微哑说道:“我现在只有死路一条。” 第五十九章剑不及人,请学会闭嘴 通往青山有很多条道路,但对他们这些依附青山的家族、商家来说,只要不答应青山宗的要求,那就只有一条死路。 他又不可能答应青山宗的要求,那样的话,景园里的人也会赐他一死——如果只是顾清或者还能体谅一下他的苦衷,但他曾经服侍过赵腊月,知道那位少女般的峰主是怎样可怕的人物。 现在就看神末峰能不能帮他撑过这一关。 顾清知道明日要确定的份额,事实上便是青山宗那些外家的资源分配。 他必须替宝树居把场面撑住,因为那些外家里有一家姓顾。 …… …… 很多家族通过向青山里运送各种资源,挣取了难以想象数量的财富,过往数百年里,地位最高、挣钱最多的是方家。乐浪郡的元家负责海中珍物,与蓬莱关系极好,但从不涉足天南陆上的生意,柳家则是根本没有听说过。 这些年最风光的家族要算是顾家,顾家现在承受的压力自然也最大。 青山的外家不是外人,而且来的不是闲杂人等,各家族长尽数到齐,地位最差的也要是位三代供奉,所以彼此都相识,只是现在的气氛如此紧张,安静的楼厅里,听不到任何寒喧的声音,只有偶尔响起几声极轻微的议论声。 “那位是澄乡的马士襄?马家不是早就废了吗?” “人没有死绝,就谈不上废……马华仙师毕竟是两忘峰的智囊,地位不低,你没看那边简家的人都重新出山了?简仙师已经出了剑狱,据说颇受行云峰主看重。” “三千年浊水易道,这人世间的事,还真是说不准。” “顾家风光了这些年,也算是够了,只是想着竟然要被马家和简家顶掉,还是有些不舒服。”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马家与简家都是青山外家里最不起眼的那种存在,现在眼看着要得到一笔极大的好处,自然有很多家族不服。只是想着最近半年青山里的局势,那些家族即便也有青山仙师,也不愿意此时站出来说些什么。 帷幔轻动,两忘峰尤思落带着数名同门走了进来。 各家族的族长与供奉赶紧起身,恭谨行礼。 尤思落微笑示意各位族长不必多礼,各自归座,自己也往台上走去。 在宝树居一楼平日拍卖的平台上,立着一扇屏风,屏风后有桌椅,便是今天特意为青山仙师准备的主位。 马华没有过去,依然站在楼间,望向侧手方某个包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顾家族长躬着身子,保持着行礼的姿式,不要说归座,便是连直身都不敢,看着极为可怜。 简如云面无表情看着此人,没有说话让他起身,似乎准备让他就这样一直弯着腰。 顾家族长想着这些日子的风雨飘摇,脸色更加苍白,身体摇摇欲坠。 看着此人,简如云眼底的神色越来越冷。 这几年里,简家与马家受到顾家的打压,虽然谈不上家破人亡,却也是惨淡至极。 马华笑着说道:“该死的人,你回去之后就安排他们自己死一死,难道还想脏了我们的手?” 听到这句话,尤思落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没有说什么。 顾家族长的头更加低了,说道:“这些天,家里诸事不顺,已经走了七个人……听闻仙师与寒少爷向来关系极好,还请仙师垂怜。” 马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这些都是师长的意思,顾寒师兄与我也不好说什么,我劝你们也是为了你们好,自己死干净了,总比让师长生气来得强。” 顾家族长的头快低到地了,但这次没有说话,因为这种事情没法应,也没法硬抗。放在凡间,顾家是极了不起的望族,家里养着好些位供奉,有散修还有从青山退出来的执事,但依然没有与马华谈判的资格。 马华现在只是两忘峰的一名普通弟子,但他代表了青山里某些大人物的意志。 “不知道是哪位师长的脾气这么不好。” 楼厅角落里传来一道平静而温和的声音。 听到这道声音,顾家族长的身体慢慢地直了起来,神情也松快了些许。 马华望向那边的阴暗角落,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顾清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看着他继续问道:“白如镜长老?他两只手臂被斩,今生修行再无望,火气大些倒也正常。” 马华算到顾清肯定会出现,并不意外,微笑说道:“你这两句话算不算是目无师长?” 顾清平静说道:“目无师长是死罪,但我是景阳真人的亲传弟子,现在的青山谁有资格做我的师长?” 马华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他就是个剑妖,你就算想骗自己,别人也不会接受。” “你们难道又要辩论一场?很烦的好不啊,这么一点小破事,能不能快点?”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谁都听得出来是谁的声音,只是不知为何,今日有些口齿不清。 人们的视线望向声音起处,发现正是台上。 那架屏风不知何时撤了,露出了后面的桌椅。 桌上搁着好些菜,卓如岁坐在椅子上,右手拿着筷子正在不停地吃着,嘴里一边嚼着,还没有忘记说话。 局势至此明了,离开青山的神末峰一脉,与代表现在青山的两忘峰,就这样对上了。 尤思落知道小师弟的性情,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上台。 简如云面无表情看着卓如岁说道:“卓师弟,你确定要与那个剑妖狼狈为奸?” “我说过,不要辩论,哪这么麻烦,打一架好了。” 卓如岁用左手抓起湿毛巾擦了擦嘴,发现温度刚好,向宝树居东家投予一个赞赏的表情,然后望向简如云说道:“你以前在两忘峰排名第几来着?” 简如云说道:“第四。” “那你不是我的对手,换一个。”卓如岁望向尤思落,说道:“师兄你排行第二,要不然你来?” 尤思落没好气道:“大师兄打得过你吗?” 卓如岁说道:“我出关之前,他是打得过的,出关之后,他就打不过了。” 尤思落说道:“那两忘峰还有谁能打得过你?” 卓如岁放下手里的湿毛巾,拿起筷子说道:“既然没人打得过我,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准备请我吃饭吗?” 他是柳词真人的关门弟子,在青山年轻一代里境界最高、实力最强,真可谓是打遍九峰无敌手。 如果要用打架来判断今日的胜负,那自然不可能有别的结果。 “南山师兄让你跟着那人去景园,是让你看着那边的情形,可不是让你与宗门作对,与两忘峰作对。” 马华看着卓如岁认真说道,没有避着顾清的意思,那便是故意让顾清听到。 从卓如岁在台上出现开始,这场所谓的事关青山份额的拍卖会便结束了,包括方家在内的各大家族代表纷纷离开了宝树居,不敢窥视青山仙师们的争斗。 “你们好像都忘记了一件事,我从来都不是两忘峰的人。” 卓如岁一边夹着菜,一边说道:“所以不要拿你们两忘峰那套仁义道德规矩来弄我,也不要试着在我面前耍这些心机手段,不妨告诉你,顾清这个人看着老实,实际上比你聪明多了。 马华的脸色微沉,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卓如岁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管得着吗?” 马华说道:“总有师长能管你。” 卓如岁说道:“我是青山弟子,但青山现在没有掌门,我是天光峰的人,天光峰没有峰主,谁来管我?” 简如云面无表情说道:“既然你是青山弟子,青山门规便能管你。” 卓如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剑狱的日子很难熬?可惜我与上德峰关系好,想进去体验一下都很难。” 说完这句话,他便收回了视线,继续在桌上寻找自己最爱吃的泡椒鱼肚里的青花椒。 话语至此,自然没什么再好说。 简如云看着台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般的卓如岁,眼底生起一抹怨念极深的野火。他自从亲弟死后,性情大变,不理会尤思落的眼神,右手捏出一个剑诀,便施出苍鸟剑法里最强的一势,向着台上斩了过去! 明亮的剑光在楼厅里时隐时现,如鸟儿穿梭于云中,倏乎来到台前。这一剑的痕迹极难捉摸,自然极难拦截,但剑意之决然,却不因灵动而稍失,若一剑斩实,便是破海境强者也要身受重伤。 卓如岁头也未抬,右手里的筷子离开那盘泡椒鱼肚,带着些许汤汁,斜斜指向空中某处。 擦的一声轻响,台前出现一道亮丽的火花,那是两道飞剑相遇的痕迹。 简如云沉哼一声,便要驱使飞剑再次斩落。 卓如岁哪里会给他机会,筷尖在空中乱点一气,吞舟剑化作一道灰色的剑影,瞬间杀至简如云的身前。 简如云双手虚抱成意剑,以最快的速度召回飞剑,挡在了面前。 轰的一声巨响。 两剑相遇。 简如云斜斜向后飞出,双脚在地面拖出一道极深的沟壑,重重地撞到了墙壁上。 宝树居的墙壁上没有窗子,还有防御阵法,极为坚固,饶是如此,也是剧烈地摇晃起来,竟似有坍塌的征兆。 简如云的情形很惨,脸色苍白如纸,胸前尽是喷出的精血,停在身前的飞剑微微颤动,剑身上出现一道极大豁口。 青山剑修,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飞剑。 飞剑受到如此重创,他的剑丸想必也已经出现了裂口,想要恢复至少需要十余年时间的苦修。 吞舟剑停在简如云的身前,隔着数尺的距离,微垂着头,就像是一条没有睡醒的鱼,很没精神。 但谁都感受到了吞舟剑散发出来的杀机,随时可以再次发出雷霆一击,把简如云斩于剑下。 宝树居里一片安静。 包括马华在内的那几名两忘峰弟子,都知道卓如岁很强,但没有想到他居然强到了这种程度。 对着两忘峰排名第四的简如云,他竟是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便轻松胜之。 尤思落知道卓师弟甚至还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先前那一剑,他便可以直接斩断简如云的飞剑。 简如云盯着卓如岁,眼里满是怨毒,说道:“你杀了我好了,我看你准备怎么向青山列祖列宗交待。” “我最讨厌拿祖宗出来说话,青山弟子用剑说话。” 卓如岁抬起头来,拿着筷子指着他以及那几名两忘峰弟子说道:“如果剑不如人,就要学会闭嘴。” 第六十章似是故人来,又来杀人 学会闭嘴,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学会住手。 不管是顾家还是宝树居,只要与神末峰相关的一切,青山里的人们要学会不再伸手。 否则他们的手就会像今天简如云的剑一样,被卓如岁斩断。 尤思落看着台上的卓如岁叹了口气,说道:“就算你不认为自己是两忘峰的人,但你也不是神末峰的弟子。” 既然你不是神末峰的人,为何要用如此激烈的方式替他们出头。 卓如岁放下筷子,拿起湿毛巾擦了擦嘴,发现毛巾有些凉了,幽幽看了宝树居东家一眼,然后说道:“南山师兄让我跟着景阳师叔祖去的时候,便知道我会怎么做。” 马华脸色阴晴不定说道:“就算今天被你们挡回去了,师长出面怎么办?” “如果真有那天,我们也只好请白鬼大人出面了,大家好好商量一下。” 能把威胁的话说的如此平易近人,自然是顾清。 马华等两忘峰弟子再次沉默。 那样的话,青山本宗除非能请动夜哮大人出面,可问题是谁能请得动? 能让青山镇守真的看家护院,甚至当成打手来用……也只有神末峰的这些人了。 简如云站了起来,擦掉脸侧的血水,收回受损严重的飞剑,盯着卓如岁说道:“总有一天,我会杀死那个剑妖。” 卓如岁同情说道:“祝你成功。” 宝树居外忽然一阵骚动,似乎有人跪在了楼前,喊了几句什么。 马华侧耳静听片刻,神情骤变,霍然转身望向顾清与卓如岁。 就在今天晚上,简家与马家各自死了七位重要人物,那些人有的是供奉,有的是族中大人物。 这些年简家与马家被打压得极惨,元气大伤,最近好不容易迎来转机,正在艰难复苏的过程里,这些人都极为重要,忽然遇此一劫,如何是好? 马华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说道:“你们居然直接杀人,这太过分了!” 简如云也知道发生了何事,眼神变得极其愤怒。 顾清平静说道:“这些天,顾家死了七个人,你们每家也死七个,很公平。” 卓如岁走下台来,站在他的身边,建议道:“如果你们觉得不公平,可以把乐浪郡元家也杀七个。” 元曲是乐浪郡元家子弟,又是神末峰弟子,如此安排确实公平。 问题是,元骑鲸也姓元。 “你们过线了。” 尤思落看着他们二人神情沉重说道:“不管是谁做的,师长们肯定会要一个交待。” “不是我们,也不是景园里的任何人,也不是白鬼大人,因为我们不会做这种事情,刚才说的都是气话。” 卓如岁走上前去,拍了拍马华的肩头,说道:“可能是哪位别家宗派的前辈,看不下去你们做的这些腌臜事。” 看着走出宝树居的卓如岁与顾清,一名两忘峰弟子再也控制不住,问道:“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马华对尤思落说道:“查到了一些线索,我想去看看。” 尤思落明白他的意思,提醒道:“只能针对那个凶手,别的不要涉及。” …… …… 摘星楼是商州城最出名的景点,也是最高的楼台,是游客必至的地方,就连井九与赵腊月当年都曾经来过。 只不过那时候他们不是来看摘星楼,而是站在摘星楼顶,看着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酒楼。 那间酒楼是个青楼,时隔三十多年,生意依然兴旺,想来背景后台必然不简单。 一个戴着笠帽的男子走进了那间青楼,用一片金叶子轻易地收获了好感,甚至引来了老鸹的亲自接待。 笠帽客进了房间,却不急着要姑娘与美食好酒,说肚子有些饿,直接要了三十个雪白的大馒头。 青楼这种地方,什么样奇怪的人物都见过,只要笠帽客出手大方,不要说看着他吃三十个大馒头,就算是看着他用四十天时间写本小说也没问题,那位老鸹自然依言做了安排。 笠帽客出手大方,食量也是极为惊人,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五个大馒头被吃进了腹中,还外加半壶浓茶。 那位老鸹与别家青楼的老鸹明显不同,因为着实有些老了,纵使涂着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极深的皱纹,偏生这样还能操持着这家青楼,自然有些很出色的手段,她看着那位笠帽客沉默地吃着馒头,眼里流露出很有分寸感的同情,替他添了茶,又自作主张让丫环端了三荤五素八个小碟。 笠帽客看着那些小碟都是些不值钱的小菜,有些意外,又有些欣赏,对老鸹说道:“这红油腐乳看着不错。” 老鸹笑着说道:“据说是益州城南边的土货,很多人都觉得好,我口淡却是吃不出来,给您多来两份如何?” 笠帽客点点头,又随意抓出一把金叶子,说道:“吃好后,我先睡会儿,养足精神再来扰你。” 老鸹毫无烟火气地收起那些金叶子,起身说道:“您且歇着。” 没过多长时间,红油腐乳便送了上来,搁在盛鱼的大盘里,堆得极高,就像是火焰山般。 笠帽客就着腐乳,慢慢吃着馒头,越吃越香,很自然地想起当年在宝通禅院里的那段日子。 桐庐早就死了。 何霑在白城那边打雪怪,也不知道哪天会横死。 童颜消声匿迹多年,说不定早就被神末峰那些人玩死了。 那自己什么时候会被神末峰的那些人玩死? 红油腐乳堆成的火焰山塌了一半,三十个大馒头消失的风轻云淡。 笠帽客灌了半壶温茶,除掉靴子,摘掉笠帽,取下面具,躺到软绵绵的床上,闭着眼睛开始休息。 昏黄的灯光照在那张青色的脸上,显得异常诡异。 杀死简家与马家的十四个人很简单,唯一麻烦的那些阵法,对他这个邪道天才人物来说也不是太难的事。 苏子叶睁开眼睛,看着屋顶叹了口气。 堂堂玄阴宗少主,曾经雄心勃勃,想要打出一片天下,与正道争锋,至少也要为玄阴宗谋一条灵脉,摆脱数千年来的困境……结果现在成了青山宗养着的杀手、邮差、做脏活的。 好吧,他不是被青山宗养着的,也不是神末峰养着的,就是被那个人养着的。 如果说以前他还有些不满意,现在则是非常愿意,甚至有些骄傲——那可是景阳真人啊! 童颜曾经说过,早有井九在上头。 现在想来,都他么是废话。 景阳真人不在最上头,那谁在? 苏子叶从怀里取出几张纸,看着上面那些依然没能完全参透的语句,心里生出无限希望。 ——就像在无尽的黑暗里忽然看到了一抹晨光。 纸上写的那些语句,是井九……不,是景阳真人给他的解丹毒方子,对他确实有帮助,而且见效奇快,藏在骨髓、内脏里的那些丹毒竟是慢慢被逼了出来,然后转化成类似天地灵气的气息,逐渐散放到身体各处。现在他丹毒发作的间隔越来越长,魔轮则是渐渐圆满,实力境界突飞猛进,他相信不管是卓如岁还是柳十岁,现在都不是自己的对手。 想着这些事情,苏子叶很快便恢复了精神,起身戴好面具与笠帽,唤来了那位老鸹。 老鸹看着他微笑说道:“您喜好玩些什么乐子?” 不问姑娘而直接问乐子,是因为她看出来这名笠帽客绝对不是普通人。 苏子叶看着她微笑说道:“我很喜欢你,所以不想杀你。” 老鸹笑容渐敛,右手在袖中已经握紧示警的法器,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惧意,淡然说道:“客人的意思不怎么好懂。” 苏子叶说道:“不要误会,我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然后做一些事情,却不想这些事情被别人知道。” 老鸹神情微冷,说道:“能说的我自然会说,不然也只好请您离开。” “大概三十几年前这家青楼出了件命案,几个护卫被一道血色飞剑断头……” 苏子叶看了老鸹一眼,说道:“看你的年龄,如果一直在这里做,应该听说过此事。” 老鸹盯着苏子叶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您为什么知道这件事情?您又想做什么事情?” 苏子叶说道:“我受人之托,来这里杀一些人……楼子既然还是以前的楼子,东家应该就还是当年的东家?” 老鸹视线微低,说道:“不错,而且很巧的是,东家今天刚好在楼子里。” 苏子叶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很清楚我应该要杀哪些人?” 老鸹抬起头来,轻轻理了一下鬓畔的发丝,仿佛还是少女时那样,平静说道:“请随我来。” …… …… 苏子叶开始杀人。 他从三楼杀到一楼,从前楼杀到后院。 除了妓女还有一些杂役,几乎所有的护卫与管事都被他杀了。 那位老鸹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当青楼的东家被苏子叶杀死后,老鸹终于放松下来,险些跌坐在地,扶着院子里的一棵青树才站住了。 她捂着胸口,眼里含着泪花。 苏子叶看了她一眼,知道这不是悲伤,而是解脱,问道:“为什么?” 老鸹反问道:“您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苏子叶说道:“我不知道,这是别人的要求。” 老鸹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起来,说道:“我能知道那人是谁吗?” 苏子叶说道:“不能。” 老鸹眼里的光渐渐淡了下去,但没有变成死灰一片,只是静如深井。 苏子叶说道:“很多人都看到你一直跟着我,我一会儿把你送去个地方,好生藏着,过些天再拿今天收的钱换个地方生活,下半生好好过。” 老鸹转身望向燃烧的青楼,悠悠说道:“我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一辈子就在这里,哪还有什么下半生呢?” 第六十一章血观音 三日后,商州城解除了封城令,清天司的搜查方向转向了城外,同时加强了对那些邪道残余势力的清剿。 傍晚时分,苏子叶戴着笠帽慢悠悠地从城里走了出来。 商州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夜色渐渐笼罩原野。 他乘着最后的渡船越过了清春江,来到了春意更盛的群山之间。 前半夜的群山,在灰暗的天穹背景前,就像是无数个巨人。 巨人的手里牵着数百根无形的绳索,拦住了所有的去路。 数道剑光照亮山崖,隐藏在山崖里的阵法,也现出了痕迹。 “自我介绍一下,青山弟子马华,两忘峰五十年来所有战斗,都是我的手笔。” 马华眯着眼睛看着苏子叶,微笑说道:“你看我今天为你准备的阵法如何?” 苏子叶望向四周的山峰,说道:“围三放一在兵法里可以成立,但你怎么留我?” “如果是完整的青山剑阵,怎么能骗你走进来?” 马华说道:“我用来留你的是一个人。” 话音落处,山崖间垂下一道剑索,剑索下端绑着一个妇人,正是商州城里那名老鸹。 老鸹脸色苍白,眼神惊恐至极,正准备呼救,忽见着山下那个戴着笠帽的男子,强行闭上了嘴。 因为用力甚急,她竟是咬破了嘴唇。 苏子叶明白了马华的意思,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如果马华知道他是曾经的玄阴宗少主,赫赫有名的邪道妖人,又怎么会用一个妓女来威胁他?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这个老鸹对你肯定很重要,不然你怎么会为了她做出这样的滔天恶事?” 马华微笑说道:“当然,如果你肯告诉我你是谁,说出你与神末峰之间的勾当,我可以放她离开,也可以留你一命。” 苏子叶很是无语,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便向清春江走去。 一道剑鸣响起,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哼。 那名老鸹的身上出现了一道血洞,痛的无以复加,汗水打湿了额前的头发。 苏子叶停下脚步,望向马华说道:“她就是个普通的妓女,与我没有关系。” 马华说道:“也许这是真相,但我总要试到极致,稍后我会试着用飞剑割下她的肉来,你说能割多少片?” 苏子叶说道:“都说我们是邪道妖人,现在看来,你们这些青山弟子比我邪多了。” 马华说道:“但行正道,莫问其心,如果能用她的命,抓住你这个邪道妖人,她死得其所。” 那几名年轻的两忘峰弟子,心想师兄此言有理,若要斩妖除恶,自当无所不用其极。 尤思落站在一座峰上,闻言皱眉,心想此言差矣,只是那名笠帽客实力境界太强,他不好出言阻止。 苏子叶不想理这些白痴,再次转身向清春江走去。 马华神情微异,心想难道自己真的算错了?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厉色,飞剑再次破空而起,斩向山崖前的那名老鸹。 一道淡蓝色的剑光从高空飞来,准确无比地斩中那道飞剑。 过南山落在了山崖前。 尤思落与其余几名两忘峰弟子看着大师兄现身,很是吃惊,纷纷驭剑来见。 过南山挥手斩断剑索,用蓝海剑把那名老鸹接至地面,望向马华说道:“行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但这不是小节。” 马华与过南山同门多年,知道他的性情,知道他是动了真怒,不由冷汗浃背,跪到地上说道:“师弟知错。” “回青山后自去上德峰领受惩戒,在剑狱里好生反省几年。” 过南山转身望向已经掠至远方的那道身影,微微挑眉,心想那个笠帽客究竟是谁,身法竟是如此诡异神速。 马华悚然而惊,却是神情不变,对着那几名年轻的两忘峰弟子看了过去,眼神有些阴冷。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他阴冷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暖起来。 因为一抹艳红的剑光刚好经过。 马华的头颅从颈上落下,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极远。 一道极淡的剑鬼从断腔处飘了出来,神情有些惘然,然后很快便残留的剑意撕成了碎流。 过南山回身望向地面身首两处的尸体,沉默不语。 那道血色的剑光,穿过黑暗的群峰,向着东南方向飞去。 老鸹跪在地上,对着那道血色剑光双手合什,早已泪流满面。 …… …… 顾清有自己要做的事,赵腊月有自己要杀的人,苏子叶负责执行。 元曲要做的事情其实更重要,但他只能自己去做,好在他要去的地方是青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或者麻烦。 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进青山,在南松亭的山门外便被拦了下来。 “这是个什么情况?”元曲看着明国兴问道。 他有些后悔,不该嫌麻烦不去找掌门师叔拿令牌,不然直接飞过青山大阵,哪会有现在这些破事儿。 明国兴揉了揉花白的头发,一脸无辜说道:“现在管得严了,所有人进出青山都必须由昔来峰验明身份。” 元曲看着他又揉头发,又是一脸无辜,便更加恼火,心想怎么谁都来和神末峰学? 他哪里耐烦在这里等着,挥手斥开明国兴,便往山门里走去。 山道上的空气忽然出现了数道裂缝,中间还有几道转折,痕迹极为诡异,直接拦在了他的身前。 如果元曲不是对这种剑法极为熟悉,身法亦是奇快,只怕会受些伤。 数名昔来峰的弟子落在了山道上,看着元曲喝道:“居然敢擅闯我派山门,拿下!” 元曲觉得莫名其妙,指着自己的脸问道:“你们不认识我?” 神末峰最孤,生活在里面的人向来只喜欢闭关修行,很少与别的峰打交道,唯独元曲的情形稍有不同,因为他需要去上德峰,还需要去很多地方跑腿。 一名昔来峰弟子面无表情说道:“我们当然识得你是剑妖一脉,既然已经被逐离青山,自然算不得青山弟子,赶紧束手就擒!” 元曲气极反笑,问道:“你们把我拿下之后要送去哪里?” 昔来峰弟子说道:“自然是送往上德峰,关进剑狱。” 元曲大怒,骂道:“小爷本就是要去上德峰的!” 昔来峰弟子们哪里会管他说些什么,唤出飞剑便向他攻了过去。 昔来峰的真剑是七梅剑诀,剑招奇陡而难以判断,其间更是隐着玄门道法的妙义,很难招架。 但元曲进入神末峰后,一直学的便是七梅剑诀,井九更是给他挑了一把极适合七梅剑诀的好剑。 更不要忘了,井九给他赐的名字里面就有一个曲字。 境界这些暂且不论,要说到对七梅剑诀的掌握与天赋,昔来峰里又有几个人比他更强? 淡灰色的剑光照亮南山门,剑身上的冰晶散发着寒冷的光线,自然生出腊梅傲雪的意象。 元曲的七梅剑诀要比那些昔来峰弟子更陡、更险、更玄! 只听得数声闷哼,那些昔来峰弟子身上便出现了数道血口,纷纷跌倒在山道旁。 如果元曲动用七梅剑诀里的杀招,这些昔来峰弟子只怕当场就要死了。 昔来峰弟子们看着元曲,无比震惊,甚至有些恐惧。 都说元曲是神末峰里天赋最差的那个人,为何剑道却是如此之强? 而且你不是神末峰弟子吗?怎么会我昔来峰的不传秘剑! 那把浅灰色的飞剑为何会如此厉害?难道竟又是一把仙阶飞剑吗? 有名昔来峰弟子被身上的鲜血弄得有些神思恍惚,下意识里把心中所想问了出来:“这是什么剑?” 元曲怔住了,心想回云集镇后得请师父或者掌门师叔赶紧赐个剑名。 南山门处的剑战很快便惊动了群峰里的师长们,一位昔来峰长老与迟宴等人驭剑而至。 那些昔来峰弟子大喜,心想本峰长老自然不会偏向元曲,而上德峰的迟宴师伯也是公认的严厉公正。 迟宴看着那些昔来峰弟子问道:“怎么回事?” 那些昔来峰弟子正准备说些什么,迟宴却是冷哼了一声,说道:“真是乱七八糟的。” 随着这声冷哼,一道极为寒冷的剑意向着山道两侧散播而去,空中顿时落下一些雪粒。 雪流剑法的名字听着温柔,实则杀伤力极强,威势极猛,那些昔来峰弟子气息微滞,再也说不出话来。 迟宴望向那名昔来峰长老,说道:“方师兄想做什么我不管,但像这么愚蠢的弟子,最好留在昔来峰多教两年。” 那位昔来峰长老的脸色很难看,但也知道今天是己方理亏,说道:“回去后我会好好教育他们。” 昔来峰弟子们说不出话来,却能听到师长的对话,闻言不由好生委屈,心想自己哪里错了? 昔来峰长老看了这些弟子一眼,叹了口气,转身就走了。 如果今天景园回山的人是顾清,或者卓如岁甚至赵腊月,昔来峰都可以找到理由把对方拦在外面,元曲却是最特殊的那个。青山诸峰的长老都是聪明人,这么多年了,谁还不知道元曲与上德峰的关系? 方景天需要得到元骑鲸的支持,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去得罪上德峰? 迟宴转身望向元曲,脸色柔和了很多,语气也很温和,说道:“你让人传个话,我派人来接你便是。” 元曲瞪圆眼睛说道:“师叔,我是青山弟子,回山难道还需要别人批准吗?” 迟宴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头,说道:“说的也是。” 第六十二章谁家过年不吃顿好的 (昨天好多个老鸨写成了老鸹……我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另外关于元曲那把剑的名字,有读者取了个梅剑,感觉挺帅的,而且有趣,大家还有啥好主意不?不过可别跟元曲的那些备用名一样剑走偏锋啦!) …… …… 元曲去了上德峰,趁着爬山的那段时间,与玉山师妹好好地说了会儿话,把云集镇外的事情拣重要的说了一遍,说得玉山是好生向往。当她听到谈真人居然亲自去了云集镇,还要邀请井九去中州派做掌门,更是惊呼连连。 来到峰顶那座寒冷至极的洞府里,元曲老老实实跪下给元骑鲸磕了好多个头,又细细致致回答了一番元骑鲸的问话,才站起身来,揉了揉腰,跳进了那口井里。 踏着那道曲折的飞剑,伴着天光落在地底,他又跪在地上给尸狗磕了好多个头,才向剑狱深处走去。 来到天蓝如瓷、如虚假一般美丽的隐峰里,元曲路过了漫山遍野的花,找到了童颜的那间洞府。 “外面有个阵法,但应该很久之前就失效了,你怎么不出去?不过你还在这里就好,我总担心掌门师叔算错了,万一你被那个阿飘害死了怎么办。” 元曲说道:“我可不想一进来看到的就是一具白骨,怕倒不是很怕,只是想着是熟人,感觉有些不舒服。” 童颜睁开眼睛,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听闻以前柳十岁是个话痨。” 元曲说道:“我可不是学十岁师兄,你是不知道,其实我们几个人都是话痨,包括卓如岁也是,只不过掌门师叔与师父都不喜欢说话,所以大家一直强忍着……” 童颜举手示意他不用再说,问道:“我在养伤,有什么事?” 元曲说道:“掌门师叔问你要不要出去。” 童颜说道:“这里很安静,不用。” 元曲接着说道:“掌门师叔还有很多关于中州派的事情想问你,你认真想想再写,过些天我再来拿。” 说完这句话,他从怀里取出几张纸递了过去。 每张纸上都有两三个问题,问题之间隔着空白,应该是留给童颜写答案的。 “居然还要考试?” 童颜接过那些纸张,生出与苏子叶相似的感慨,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就变成神末峰的帮闲了呢?与苏子叶不同的是,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青山掌门大典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井九有可能就是景阳真人,于是更加无语。 …… …… 离开上德峰,元曲先去了云行峰。 作为神末峰排行倒数第二的弟子,他只有一个师弟,所以很久之前他就想过,一定要对那个师弟好些。 结果小师弟被大家忘在了青山里,过了好些天才被想起来,这让他有些内疚。 云行峰里到处都是云在行走,但那些云里都是剑意,不像云集镇里的云那般温柔。 元曲的境界已经不低,但越往峰顶去,还是觉得有些辛苦,主要是眼睛被剑意刺着,总是想要流泪。 越爬越高,泪水越多,眼睛越红,他对小师弟的歉疚也渐渐变成了牢骚。 你没事儿爬这么高做什么? 峰顶已经不远,铁鹰在空中盘旋,元曲揉了揉眼睛,终于找到了小师弟。 平咏佳坐在挖出来的崖洞里……睡得正香。 很明显他不是在修行而是在睡觉,因为他盘着的双膝早已散了,斜靠在崖石上,闭着眼睛,睫毛不眨,脸色红润,隐隐发出呼噜的声音。 在如此凌厉而可怕的剑意天地里,居然还能睡的如此安稳,元曲看着师弟的脸,又是羡慕又是佩服。 平咏佳既然没有事,按照井九的吩咐,就等着他自己醒来。 元曲走下云行峰,去了神末峰。 神末峰禁制已开,他没有弗思剑也上不去,就在山脚下与猿猴们打了个招呼,啊啊啊啊了几句,确认峰间没什么事,便踏上了归途。 回到云集镇的时候,初夏的风吹蔫了树上的花,溪水也变得沉闷了很多,景园却还是那般清凉怡人。 因为庭院间现在多了一个非常大的蓝色冰块,正散着发刺骨的寒意。 阿飘被冻在冰块里,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冰块外那些因为光线折射而变形的脸与景物,心想早知道还是要来这里,当初何必离开? …… …… 往年的时候,青山大会就很难凑齐所有峰主,今年更是人少的可怜。 元骑鲸如常一样不出现,天光峰没有人,南忘号称闭关,可怜的成由天因为白鬼的原因被方景天再次打发去了西海,赵腊月在云集镇,于是昔来峰前的大殿里,便只剩下了四个人。其中迟宴还是作为上德峰的代表列席。 云行峰主伏望说道:“顾家与宝树居到底准备怎么处理?” 广元真人神情木讷,与中州派掌门谈真人还真有些相似,说的话也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我觉得不合适。” 适越峰在名义上统领着青山修行资源的分配,如果广元真人坚持自己的看法,青山想要对宝树居与顾家做什么,还确实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伏望说道:“现在的问题是,神末峰那边做事实在太过分,必须给予惩戒。” 方景天看了迟宴一眼,说道:“上德峰有什么意见?” “简如云坚持认为,他家与马家死的人,都是云集镇那边动的手。” 迟宴面无表情说道:“但是查无实据,我让他不要再纠缠此事。” “查无实据?”伏望是云行峰主,自然要护着出身云行峰的简如云,盯着迟宴的眼睛说道:“商州城外,那个邪道高手眼看着便要被抓,为何赵腊月的弗思剑会出现?” 迟宴毫不退缩,冷冷地看着他说道:“过南山已经说得很清楚,赵腊月是与他一道过去的,还有什么问题?” 广元真人示意不要再继续争执,望向方景天说道:“现在最关键的,还是谈真人到访云集镇的那件事。” 方景天淡然说道:“难道你还真以为他会投云梦山?不过是挟敌自重的把戏。” 广元真人说道:“如果他真去了呢?你们把他逐出青山,这可算不上是叛出山门。” 方景天明白他的意思,面无表情说道:“那就到此为止,只要那些人安分,便不会再有事。” …… …… 转眼间,井九等人离开青山已经一年。 寒冬飘雪,年节将至,云集镇如往常一般热闹,那片雾外没有一个人影。 有些不死心的修行者们留在了镇子里,远远地、痴痴地看着那边的雾。 他们对年节这种事情没有太多关心,也不需要回去陪伴家人,所以酒楼的火锅生意还是那样的好。 修行者不关心年节,不代表不过年。 各宗派之间的来往,与人间家族之间的来往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需要走动以及送礼来维持关系。 青山宗作为正道领袖宗派,自然是收礼的那一方。按照往年惯例,各宗派的年礼陆续送进青山,天南宗派更是由重要人物亲自带队,当然他们不会在青山多作停留,只是在昔来峰略坐一坐便会离开。 有意思的是,今年这些宗派并没有直接离开,在回程途中都会在云集镇稍作停留,不管顺不顺路。 那片终年盛开的花树前,堆满了箱笼与名帖,人们这才知道,原来各宗派竟是专门留了一份年礼给景园里的那位。尤其是悬铃宗、镜宗、大泽等宗派给景园留的礼物极重,竟是半点不输给青山本宗的分量。紧接着,朝歌城又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清天司把青山宗明年的资源份额拿了三分之一给了景园……而且会一直持续到四年后的那届梅会。 朝廷与这些宗派的态度非常明显,青山宗里某些人对顾家、宝树居的打压被挡了回来。 景园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越发不一般。 …… …… 云梦山里也有云,而且风景较诸景园更好。 崖间高台边,一棵大树向外探去,树叶四季金黄,美丽而神奇。 “青山还是清醒的。”谈真人走到崖边,望向南方的云海。 白真人走到他的身边,说道:“不管他是景阳还是万物一,如果能来云梦山,当然是最好的事情,然而你我很早就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自退不是为了自保,是为了青山不生内乱,想来太平也是一样的想法,方景天才会收兵。” 谈真人神情木然说道:“而且元骑鲸还活着。” 现在修行界的局势很清楚,柳词真人的位置始终无人能够顶上,方景天刚入通天,与他们这些最巅峰的大物还有一段距离,那么与中州派相比,青山宗始终还是显得弱势了些。 “如果这些想法无法实现,我们与青山便只能正面战上一场,人间美好而脆弱,我担心禁受不住。” 谈真人望向朝歌城的方向,带着怜悯的情绪说道。 白真人望向他的侧脸,问道:“后山那几位如何说?” 谈真人说道:“那些老人或者心如止水,或者如枯井,哪里还愿意理会世事,只有寇青童大概有些意愿。” 听到寇青童这个名字,白真人脸上的雾气微散,双眉微蹙,明显连她都觉得有些麻烦。 谈真人平静说道:“血魔教被灭,他入云梦山已经千年,凶顽之性早已磨灭,如果想人间少受些苦,朝歌城一役必须快胜,需要他出手的时候,不可犹豫。” 白真人说道:“如果能把太平与景阳都杀了,自然要用。” 谈真人说道:“这对师兄弟智谋无双,现在境界却是太低,我担心的是禅子的态度,还有白城那位。” 白真人望向北方的云海,说道:“如果真是那样,只好都杀了。” 他们说的是禅子与刀圣曹园。 即便是中州派也很难做到把这两位都杀了。 白真人的言语却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谈真人沉默了会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道:“每年这个时候,早儿都会给我们做一桌饭菜。” 这里并非云梦山的主谷,而是白早的洞府。 白真人的声音没有变得柔和些,还是那般淡漠:“她做的菜不好吃,不如童颜。” 谈真人说道:“走吧,去看看她。” 云海缓缓上浮,漫过金黄色的大树,掩盖了整座高台。 谈真人与白真人来到云梦大阵里。 这里深在地底,四周一片黑暗,只有灵脉不时显露出淡青色的光泽,看着就像是叶子的脉络。 除了灵脉的光线,黑暗里还有一对深黄色的巨眼,那是麒麟的眼睛。 麒麟正在注视着远方,眼神里带着紧张的情绪,即便是它也觉得压力极大。 在云梦大阵的最深处有一座石台,无数灵气汇聚至此,白早闭目坐在那里,白色的缎带无风而舞。 她的手里捧着一张仙箓。 第六十三章谁家过年不拣个小姑娘 (点名啦!在书评区活动中获奖的以下同学:村上夏树君,聚散流沙gla,邪光俊,silenist,鬼谷林天玄,dreammaker,濮阳法神,超高校级的黑星,bozar祁风,十一月的蝎子,1573乾,书友121231164721693。请加群并联络版主大大朝夕望竹,提供信息领取奖品~听说都是本章说的高赞选手,赞美你们。) …… …… 去年深冬的时候,井九带着那些年轻人离开了青山,住进了云集镇外的庭院里,一切都有些混乱,所以只是随便过了个年,吃了顿火锅,只有赵腊月很认真地抱了抱他。 今年景园很平静,大家修行很顺利,那些麻烦的事也解决的很干净,所以大家准备认真地过一下,只有井九还是躺在竹椅上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清、卓如岁与元曲来到雨廊前,对着那张竹椅跪了下去,磕了个头便起身离开,准备继续修行。 这一年他们修行真的很勤奋,因为他们知道,景园现在看似宁静平和美好,未来却极凶险。 就在快要走出院子的时候,卓如岁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望向井九问道:“师叔祖,我们连头都磕了,就算不发红包,那你到底啥时候才修行啊?” 此言一出,顾清与元曲,包括阿大与它头上的寒蝉都望了过去,充满了期待与渴望。 井九问道:“聚灵阵不好用吗?” 卓如岁承认景园的阵法是他见过最了不起的聚灵阵,在没有灵脉的云集镇居然能够引来与天光峰差不多浓度的灵气,问题是……就算这阵法再好用,也不如您自己好用啊。 赵腊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说道:“动静太大,而且引来的灵气太狂暴,会伤到我们。” 井九的境界越来越高,一旦开始吸收天地灵气,便会像个漩涡般,引来难以想象的数量,而……那些对他却没有用处。 卓如岁与顾清、元曲才知道是这个原因,有些遗憾地走了出去。 阿大却是很幽怨地看了井九一眼,心想他们受不了,我可以啊……你还不就是懒! 夜色初上时,赵腊月回到院子里,依旧例贺了一下新年。 井九摸了摸她的头,便算是道了平安。 第二天便是新年的头一天,已经清静了很长时间的雾外,忽然生出了动静。 顾清眉头微挑,心想发生了何事,抱着宇宙锋便走了出去。 卓如岁打着呵欠跟在他的身后。 吞舟剑有气无力地跟在他的身后。 二人来到园前一看,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来的人也都认识。 雷一惊与幺松杉跪在地下,对着景园拜了下去,说道:“弟子给师叔祖请安。” 顾清与卓如岁赶紧让开。 雷一惊与幺松杉起身,又对他们行了一礼。 过去一年时间,没有一名青山弟子来景园,他们是第一批。 顶着青山师长的压力来到这里,也许回去之后迎接他们的便是门规惩罚。 顾清知道这样做需要多大的勇气,认真说道:“请进来喝杯茶。” 雷一惊与幺松杉笑着说道:“不用了,只是来看看师叔祖,我们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们便驭剑离开了云集镇。 “希望不会有事。”顾清看着消失在群峰间的那两道剑光,有些担心说道。 “法不责众,应该没问题。”卓如岁指着天空说道。 又有数道剑光破空而来,来的是以林英良为首的数名青山弟子。 这些青山弟子就像雷一惊与幺松杉那样,对着景园磕了几个头,便转身离开。 没过多长时间,又有一名顾清与卓如岁都不认识的年轻青山弟子驭剑而至。 这名青山弟子应该是最近几年才入的内门,看着顾清与卓如岁都有些脸红,对着景园磕头时,更是激动的浑身颤抖。 紧接着,又有剑光照亮天空。 应该是发现青山里的师长没有阻止,越来越多的年轻青山弟子驭剑而至。 云集镇的天空里剑光不绝,不时有飞剑落在雾外。 短短半日时间,竟至少有百余名青山弟子来给井九请安。 …… …… “一百六十四个人。” 顾清对井九说道:“名字我都记住了。” 卓如岁在旁听着,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心想自己也暗中数了,确实是一百六十四个,但……还需要把名字也记下来吗? 元曲没压力,反正他又不想当掌门,只是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上德峰给老祖宗磕个头,顺便与玉山师妹说说话? 赵腊月望向竹椅上的井九,心想总有些事情是值得的。 井九望向天空说道:“今天天气不错。” 卓如岁的视线随之而去,发现天空里依然云雾不散,美还是那样美,但怎么也说不上天气好吧? 井九接着说道:“可以吃顿火锅。” 这下所有人都清楚了,原来不是天气好,而是心情好。 …… …… 没用多长时间,一个极大的鸳鸯锅便出现在花树溪畔。 适越峰不可能再给他们送鲜切牛羊肉,但顾家与宝树居做这种事情也极擅长, 赵腊月给井九盛了碗骨汤,井九端起来学着普通人那样与大家碰了一下,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井九吃了两根青菜,便去檐下继续躺着。 溪水汨汨流淌,在某个弯处积成小潭,锦鲤在其间慢慢游动,与岸边花树的颜色看着很是相似。 井九躺在椅上,看着那些锦鲤,想起了冷山地底那只火鲤大王,然后想起了青天鉴,继而想起了青儿。 她是天宝真灵,却没有什么战力,而且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很容易被人骗走。 当年她不就被柳词骗到异大陆去玩了三年? 想起柳词,自然便想起元骑鲸以及朝歌城里的皇帝,井九睫毛轻颤,又想起了冥皇。 他的朋友不多,冥皇算一个。 井九忽然问道:“他怎么样了?” 元曲正盯着卓如岁的肩头,准备与他抢先,听着这话赶紧放下手里的筷子与碗,应道:“还在犯倔。” 井九嗯了一声,说道:“摆出来。” 摆出来这个词一般是用在物件、器皿、古董上,而不会用在人上。 不过那人在一块蓝色的冰块里。 蓝色冰块被摆在了庭院正中央。 离开上德峰有段时间,蓝色冰块却没有完全融化,而是整齐地融了三分之一,刚好露出了阿飘的头。 能够做到如此精确,自然是寒蝉的本事。 阿飘的小脸露在冰外,黑发下缘在冰里,随着转头时蓬时紧,看着有些滑稽,也有几分可爱。 “我确实想要冥皇之玺,但我绝对不会背叛老师的!” 他盯着竹椅上的井九,恨恨说道:“不管你再如何羞辱我,诱惑我,我也不会答应拜你为师!” 顾清等人看着井九,发现他没有理会这个冥界小孩儿的意思,于是重新望向了火锅。 “师父,肉熟了。”元曲对赵腊月恭敬说道。 赵腊月拿起筷子拈了些肉,说道:“吃吧。” 话音方落,庭院间便有剑意起,微风拂动花树与溪水,其间隐有剑鸣。 阿飘发现没有人理自己,觉得好生诡异,转头望向那边,便看到了那个火锅以及那些吃火锅的人。 卓如岁筷落如风,肉起如林。 顾清运筷极稳,从不落空。 元曲手里的筷子更是仿佛发生了某种曲折,总能在另外两双筷子中间找到缝隙,插入锅中。 看着那些筷子带出来的残影,阿飘惊呆了,心想这剑法真是好生犀利! 青山弟子居然吃饭的时候都在练剑,难怪会强成这样! 这个时候,赵腊月吃完了碟子里的肉,举起筷子伸向锅里。 于是,什么筷影如风、剑鸣不绝尽数消失。 卓如岁三人拿着筷子,安静地等着她先。 阿飘醒过神来,望向井九继续说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欣赏你对我的欣赏,但是想我叛师另投,那是不行的。” 听着这话,卓如岁啧啧了几声,对元曲说道:“这个小家伙还真是天生该你们家,看看这脸皮厚度。” 元曲笑着说道:“论起脸皮厚度……除了师……不,谁能比得过你?” 卓如岁用筷子敲了敲元曲的筷子,说道:“佩服,敢想,还差点说了出来。” 顾清微笑说道:“现在都是一家人,何必分什么你我。” 井九听着阿飘的话,说道:“我很擅长说服你老师的学生以及弟子背叛他。” 这句话当年他曾经在冥师说过,阿飘没听过,也不知道三百多年前,他带着太平真人最了不起的元柳两大弟子反杀的故事,不由怔住了。 阿飘忽然闻着一股香味,再次望向那边,看着那个铜锅里沸腾的汤汁,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食材,小脸里的光线隐隐流动起来,颤声道:“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益州火锅?” 顾清夹着一块黑毛肚在红汤里缓缓荡着,动作慢条斯理,气质温文尔雅,声音清柔如琴:“不错,是九香居的。” 阿飘听着他的话,盯着他的筷子,忽然脸色大变,说道:“……十六下了!” 作为冥界皇族子弟,他们的脸色变化实在是太过明显,就像心情一样,根本无法掩饰。 顾清夹起那块黑毛肚,放到元曲的碗里,看着他微笑说道:“要不要试试?” 阿飘被冻在冰块里,手都无法举起来,怎么涮火锅? 想要从冰块里出来,那他就必须答应井九的条件。 “哼!你们休想诱惑我!连冥皇之玺我都可以不要,更何况区区一个火锅!” 阿飘愤怒地背过脸去,决心再也不看一眼,却不受控制的慢慢转了回来。 顾清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众人接着继续吃火锅。 阿飘看着他们吃完了毛肚与黄喉,牛羊肉眼看也没了,眼神渐渐变得幽怨起来,有些痛苦地咽了几口口水,悲愤交加喊道:“住手!我降!” …… …… 说降就降,降的诚意便不可信任,阿飘很清楚,自己必须要答应井九的条件,立下冥河血誓。冥河血誓立下之后,他便再也无法抵抗井九的命令,除非选择死亡,或者承受无尽的痛苦,把身体里的所有血液都换成冥河的圣水。 想着今后惨淡的未来,阿飘虽然决定降了,还是犹豫了会儿才闭上眼睛,嘴唇微微颤抖,显得很是害怕。 井九握着右拳,伸出食指点中阿飘的眉心。 冥皇之玺便在他的手里,散发着黑金两道光芒,给人一种极其肃杀却又神圣的感觉。 阿飘的刘海无风而起,露出眉心的一道小缝,一缕魂火飘了出来,顺着井九的食指进入手心,最后与冥皇之玺融为一体。 把冥皇之玺重新收回那边,井九左手在冰块表面抚过,坚硬而寒冷至极的冰块,瞬间裂成数百个小块,然后被剑火烧成云雾,与火锅里的雾气、溪面的雾气融为一体。 阿飘躺在地面上,脸色苍白,浑身湿透,显得极为虚弱。 他身上的那件宝蓝色衣衫裂开了很多道口子,露出了如玉般的肌肤。 “挺白啊。”元曲端着盘子,一边往嘴里扒着虾滑,一边说道。 卓如岁同时嚼着辣椒圈与腊肉,说道:“冥界没有太阳,能不白吗?” 赵腊月发现有些不对劲,神情微怔,上前抓住阿飘的后颈,掠向了后院。 阿大蹲在井九肩头,正想看看冥皇之玺究竟是什么样子,忽然看到赵腊月提人的动作,不由后颈一紧。 没过多长时间,赵腊月便带着阿飘回到了场间。 阿飘洗了一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还梳了个小鬏鬏,配着清秀的眉眼,着实有些可爱。 卓如岁大吃一惊,说道:“怎么变成个小姑娘了。” 顾清与元曲也非常诧异。 阿飘委屈地嘟着小嘴,说道:“我本来就是女孩子!” 第六十四章开课啦 井九看着阿飘头上的小鬏鬏,觉得有些眼熟。 他想了想才记起来,当年初上神末峰的时候,自己曾经给赵腊月扎过一个。 阿飘的小鬏鬏,想来应该是她的手笔。 赵腊月看起来很满意自己的手艺,用手指弹了弹那个小鬏鬏。 井九说道:“我给你扎的好看些。” 这句话里带着些遗憾,赵腊月自然懂,说道:“我不喜欢。” 人生总是有很多不得已、求不得、爱别离。 比如火锅里的白汤总是先干,赵腊月不肯留长发,每个人都会离开。 井九想开了。 当初神皇把这颗卵交给他保管,就是托孤的意思。 还有几年时间,那就应该抓紧时间。 井九抬起头来,看着还有吃火锅的那几个人,说道:“今天上课。” 阿飘刚兴致冲冲拿着筷子冲到桌边便听到了这句话,不由悲郁莫名。 …… …… “青山以剑拟万物,才有万物一的说法。” 听着井九开篇的第一句话,庭院里的弟子们便感觉有些怪异。 不是说这个道理如何,顾清与元曲以前就受过类似的指点,问题是万物一除了是剑道、是境界,同样也是一把剑。 而那把剑现在……就在他们眼前说话。 不提到的时候还好,提到了谁会忍得住不去想? 井九自然不会在意他们在想什么,说道:“各修行宗派的阵法、雷法、符道、道门玄功都能以剑法拟之,这便是九峰真剑的由来,大道千万最后总能相通,那些你们理解不了,弄清楚剑道的本意就好。” 庭院里的弟子们收敛心神,认真听着。 世间有几个人有机会听到景阳真人亲自讲解剑道? 这一世之前,只有禅子有过这样的机缘。 “剑是用来切东西的,不管是黄瓜还是人头,总之它的作用是把原本一体的事物,切断成两段或者更多段。” 井九说道:“要弄清楚剑道的本意,便是要学会如何切断。” 这道理更加简单,甚至有些俗气,但众人还是听得无比认真。 “万物皆有缝隙,那就是光能照进来的地方。” 井九走到庭院间,指着一个瓷瓶子说道:“就像这个瓶子。” 众人都怔住了,心想这个瓷瓶如此光滑紧密,怎么可能有缝? 顾清更是知道这个瓶子是顾家专门从名窑里买来的珍贵瓷器,按道理来说更不应该有什么瑕疵才对。 “举高些。” 井九走到瓷瓶后面,伸出右手。 无声无声,他的指尖仿佛多出了一个太阳,散发出无穷的光毫。 众人毫无准备,险些被照瞎了眼睛,片刻后才醒过神来,走到瓷瓶的另外一边,只见原先看着浑然一体的瓷瓶里,竟然多出了很多道极细的裂纹,而所谓裂纹其实不过就是光明的交界,并非真正的缝隙。 “光能进的地方,剑就能进,明暗交割,亦是剑道。” 井九说道:“剑道至简,没有那么多讲究。” 卓如岁想着入门后读的剑典,学的那些繁复至极的剑诀,皱眉说道:“按这般说法,境界岂不是毫不重要?” 井九说道:“境界的差别只在于你的剑能飞多远,速度有多快,准确度有多高。” 顾清若有所思道:“距离其实并不重要。” 数十年前他第一次参加青山承剑大会时境界还在井九之上,结果却惨败在井九剑下。 那天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忘记。 “只要飞剑无法及身,破海巅峰与破海初境本就无所区别。” 井九说道:“你们如果境界不够,便尽量拉短与对方之间的距离,若是对方已经通天自当别论。” 还是这般简单。 真这般简单? “那为什么你可以杀死泰炉真人?” 阿飘的声音从下方飘了起来。 原来她竟是一直跪在地上,双手举着那个瓷瓶,就像画师对着的花架…… 挺清美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就这样跪在地上,高举着双手,着实有些可怜,明显这是惩罚。 阿大趴在竹椅上,看着这幕画面,在心里啧啧称奇。 对冥界妖人它自然没有什么同情,都是一口一个的对象,问题是它没想到景园里的这些青山后辈也都如此冷酷。 井九看着阿飘说道:“因为我是我。” 阿飘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自恋无耻的人,却不敢有任何怨言,哪怕腹诽也不敢有。 冥河血誓的可怕她没有见过,但自幼听族里人说过无数次。 “先生,我又不能修行青山剑道,听这些没用,您当我老师,总要教我些什么吧。” 阿飘仰着小脸,可怜兮兮地看着井九。 按照以往的惯例——准确来说是太平真人收冥师的惯例——她称井九为先生而不是师父。 井九说道:“三年之后我会教你魂火之御。” 阿飘不依了,说道:“当年皇叔祖把冥皇之玺给你,你肯定就答应了他要教我,为什么要等三年?” 井九说道:“我答应的是替他选个继承人,然后教那个继承人教魂火之御。”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清楚,他可以不选阿飘做下代冥皇,那自然就可以不用教她魂火之御。 阿飘觉得生活好难……哭兮兮说道:“好吧,那这三年里我做些什么?就等着您考验还是服侍您的生活起居?” 井九心想这方面你比十岁与顾清差远了,说道:“我会教你帝王之术。” 阿飘怔了怔,问道:“什么?” 井九解释道:“就是教你如何做皇帝。” 所有人包括赵腊月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满是诧异与惘然。 做皇帝是件极麻烦的事,不管是人间的神皇还是下界的冥皇都极辛苦,极操心,你这个世最懒居然要教人怎么做皇帝? 井九感觉到众人眼神里的不信任,有些不解,说道:“我做过皇帝,做的还不错。” 在场的人除了阿飘都知道,他说的是在青天鉴幻境里做了几十年楚国皇帝。 在青天鉴幻境里,赵秦两国极为强势,楚人性柔,楚国能在这样的险恶环境下撑了几十年,而且过的还不错,不得不承认楚国的统治者治国有方……但那是你的功劳吗?全部靠的都是人张大学士! 尤其是卓如岁,跟着他在楚国皇宫里生活了好些年,哪里不知道那些事情,赶紧给阿飘连使眼色。 阿飘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听井九说自己做过皇帝还不错,又见卓如岁使眼色,会错了意,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赵腊月转过身去,顾清捂额,元曲低头,都有些不忍看到这个画面。 …… …… 深夜时分,群星被云雾隔绝在天空的高处,庭院里一片黑暗,只能听到潺潺水声。 这样的夜晚,最适合观看微弱的光,比如萤火虫,又比如阿飘的魂火。 井九静静看着眼前的那朵幽冷小火焰,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飘的脸色有些苍白,魂火离体对她来说不难,在体外维持一段时间也不难,但要让魂火停留在井九眼前,却让她太过紧张,于是消耗也有些大。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示意她把魂火收了回去,说道:“以后有时间记得提醒我给你讲讲镇魔狱里的故事。” 与冥界在镇魔狱里的时光,对他来说也是很有意思的回忆,他希望冥界能知道,然后尽可能地流传更长时间。 阿飘连连点头,又问道:“先生,帝王之术很难吗?” “做皇帝很简单,首先便是识人,然后便是用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你不要动。” 井九看着她平静说道:“因为你是皇帝,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天下人都必须跟随,而这不合道理。” 就像当年的太平真人,一手打造梅会,开创千年太平,是举世公认的正道领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朝天大陆的君主。 井九望向夜空,挥了挥衣袖,满天云雾散开,露出灿烂的繁星。 星光照着云集镇,也照着朝天大陆的每一处,想必也正在照着那个人。 羽化成功的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 …… 青天鉴幻境里的世界早已醒来。 秦国白皇帝暴毙,天下动乱不安,用了数年时间才重新太平。 齐国与赵国复国成功,秦国退回原先的疆域。 楚国的情形也差不多,只是先皇没有留下血脉,最终经由大臣与学子们共同商议,决意奉赵太后为主。 赵太后对故楚之地极为宽仁,故楚国的世家与大臣依然享有着极高的地位。 前张大学士的大公子,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位。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张大公子在这些世家大臣心中的地位极高,但他不肯搬离故地,依然留在了乡间。 他没有养望的意图,声望却越来越高,不停有人前来拜访,赵太后甚至颁下数道旨意,想请他去赵都会面。 张大公子谁都不见,也没有理会赵太后,依然带着全家人在乡下种菜。 只是现在终究不能像以前那样种菜,相邻的宅院与田地都被朝廷征收,送到了他家。 那一大片山头有了个名字叫作张园。 张大公子每天都会去旁边院子逛逛。 那里曾经是他的邻居。 院子里有口井。 张大公子每天都会背着双手,看着井底,不停自言自语:“鱼儿啊鱼儿,你究竟去哪里了呢?” 鱼没有回来,鸟来了。 一只青鸟落在枝头,看着打着赤膊、浑身干瘦的张大公子,摇了摇头。 青天鉴里的时间流速正在与青天鉴外趋同,表明越来越真实,她对此很满意,对张大公子却很不满意。 青鸟化作一道电光,划破苍穹,在世间各处巡游一番,发现海上的那些海盗居然在筹备起兵反攻赵国,很是无语,又是摇了摇头,挥翅扇动了一场飓风,把那些海盗阻了几年。 越真实的世界,越是容易陷入无趣的重复,就像变成人一样。 青鸟带着一丝倦意离开了青天鉴,落在了又一道枝头。 天空里忽然传来声音。 一只通体殷红的鸟儿落了下来,就在它的身边。 青鸟转过头去。 乌溜溜的黑眼珠。 对上了。 第六十五章平咏佳出关! 青天鉴里的时间流速与真实世界不同,朝天大陆的时间流速可能与外面也不同,但时间流动的方向永远都不会改变,总是那般无趣而冷酷地向前,就在某个平常无奇的日子里,平咏佳终于在剑峰顶上醒了过来。 时光让他的身上满是灰土,他却是无甚感觉,觉得这一觉睡得好生香甜,浑身舒泰,下意识里伸了个懒腰。 只听得他身体里发出啪啪的轻微爆音,紧接着四周的山崖间也响起了如骤雨般的爆音。 啪啪啪啪! 无数道无形的剑意随着他张开的双手散开,落在坚硬的崖石上,割出了无数道痕迹。 落石簌簌而下,瞬间便在地面堆了一层。 他从崖洞里跳了下来,看着崖壁上那些清晰而深刻的剑痕,吃惊无语,望向自己的双手,心想这是怎么了? 想了半晌也想不明白,他也懒得再想,在山间随意走动起来,想看看能不能拾到一把合眼缘的剑。 只听得峰间传来无数响动,石砾翻滚,剑意渐生,数十道飞剑与剑胚从地底与石缝里飞了出来。 说来也是奇怪,当年他来剑峰寻剑时,剑峰里的这些剑也都是自己飞了出来。 但今天有些不同,当平咏佳伸手想要拿下一把有些顺眼的剑看看时,那把剑却是向后退去,避开了他的手。 平咏佳怔了怔,伸手想要握住另外一把剑,结果那把剑在地上翻了几个圈,竟也是避了开去。 如果你们不想被我拿到,那何必出来见我? 平咏佳很是不解,向着前方走去,那些飞剑果然随着他的脚步让开,就像潮水分开一般。 他就这样在剑峰里走着,至少有数百把飞剑出现迎接,然后又避开。 他隐约明白了,这些剑不是不想随他走,而是有些敬畏与自卑。 “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咏佳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峰间那数百把飞剑,神情无辜说道:“我不嫌弃你们了不行吗?” 那些飞剑微微低头,不知道是表示臣服,还是不相信。 云雾高处传来铁鹰的叫声,仿佛是在回应平咏佳。 平咏佳没办法,灰头土脸地向云行峰下走去,心想还是没拿到剑,这真是给师父丢脸啊。 来到云行峰下,遇着几名青山弟子,他很自然地喊了声师兄。 那些青山弟子以为他是新来的内门弟子,不以为意,嗯了一声便继续向前行走,说话都没有停。 “今年去景园叩头又多了十几个人,前些天小满的时候居然也有人去,真是……” “那些同门都疯了吗?那明明就是个妖物,居然当祖宗一样供着!” “这种话不要随意乱说,谁都没有证据,没看现在连昔来峰都不说这话了?” “如果他不是剑妖,那年为何不敢把承天剑拿出来?还什么先天无形剑体……就是一把剑!也只有那些疯子都会信他。” “疯子?神末峰的人且不提,卓如岁师兄难道也是疯子?” 平咏佳已经走出去数十丈远,却听到了这些对话,尤其是后面那几句,不由怔在了原地。 微风起,他转身来到那几名青山弟子身后,问道:“师兄,你们在说啥?” 那几名青山弟子对视一眼,觉得好生奇怪,心想这件事情整座青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要问什么? …… …… 没有谁有耐心对新来的内门弟子说太多话,平咏佳也没耐心听完整个故事,当他大概知道现在距离青山掌门大典已经过去了四年多时间,而大典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便转身向神末峰跑去,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 一道尘龙卷起无数草屑,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云行峰跑到了神末峰底。 神末峰禁制已开,山间到处都是剑意,隔绝了上山的通道。 站在山道入口处,平咏佳清楚地感受到了禁制的强大与可怕。 听说当年师父与师姑都险些没能上去,自己怎能行? 可是想着先前那几名师兄说的话,他实在是没办法就这样站在峰外。 师父居然是个妖怪?这怎么可能! 神末峰禁制开启,这是他老人家与师姑、两位师兄都被囚禁起来了吗?卓师兄也被关起来了吗?他们现在怎么样? 强烈的担心与不安还有愧疚心理,让他生出了极大的勇气,咬牙便往着山道上跑了过去。 啪的一声轻响。 平咏佳刚冲上山道一步,便停了下来。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右腿,发现膝盖下方出现一道伤口,笔直如线,鲜血从里面慢慢溢出,伤口也在渐渐绽开,隐见白骨。 他怔了怔才醒过神来,剧烈的痛楚让眉眼都挤在了一处,张着嘴,半晌喊不出声音来。 前方不知何处隐约传来猿猴的叫声,平咏佳稍微清醒了些,赶紧撕掉一截衣袖,把伤口认真地包扎起来。 做完这些事情,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用微哑的声音不停喊道:“痛痛痛痛痛!” 猿猴的叫声再次响起,似乎带着几分嘲弄。 平咏佳懒得理那些家伙,坐到地上,对着伤口不停吹气,同时不停自言自语:“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痛楚终于渐渐消退了些,他再望向那条看似安静的山道时,眼里便多了很多惧意。 但再如何害怕,终究是要上去的。 平咏佳忽然闭上了眼睛,神情渐渐平静,甚至如睡着了一般,就像在剑峰里那样。 没过多长时间,他慢慢站起身来,就这样闭着眼睛,向着山道那边走去。 明明身前没有任何事物,他却忽然抬起了右脚,跨过了一道不存在的障碍,然后右转…… 接下来,平咏佳就变成了一个木偶,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在山道上或进或退,或转或退。 说来奇怪,就这样走着,他却再没有被剑意所伤,只是身上的衣服不时会被削落几个角,才显现出凶险来。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来到了神末峰的中段,脸上多了几道极细的血痕,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 在这里他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停了很长时间。 平咏佳忽然骂了一句脏话,勇敢地睁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前面跳了过去。 “我跳!我跳!我跳跳跳!” 于是木偶变成了兔子,就这样在山道上蹦着一路向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居然就这样跳到了峰顶。 …… …… 神末峰顶冷清无人,洞府石门紧闭,道殿上落着枯叶,看着极为萧索。 洞府是睡觉的地方,道殿是看雪的地方,崖边是踏云的地方。 现在云海如昨,想必冬天也会落雪,那些人却不在了,那把他曾经偷偷躺过的竹椅也不见了。 看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风景,平咏佳觉得好生孤寂,不由悲从心来。 师父被那些奸人背叛,没有被囚神末峰,看来竟是被逐出了青山,只怕命不久矣…… 哪怕是可以被视为家的地方,没有人也没甚意思,平咏佳失魂落魄的向着山下走去。 不知道是神末峰的禁制特殊,还是满山剑意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他竟是没有遇到任何问题。 没过多时,他便到了崖下的那间小木屋。 小木屋已经很久无人居住,台阶上的灰尘上满是猴子们的脚印,黑茶被翻的到处都是,绿茶却好好的在罐子里。 那些猿猴知道顾清这些年喝的都是绿茶,自然不会祸害。 平咏佳看着罐子里的绿茶,鼻头一酸,心想顾清师兄又在哪里呢?还能回来喝茶吗? 离开小木屋,他又去了溪边。 那几年他经常在这里拣师姑用弗思剑斩碎的石头,偶尔也会骑一下那匹马。 那匹马又去了何处呢? 平咏佳环视山溪四周,忽然发现了一个微微隆起的石头堆,眼里剑芒闪动,便看清楚了里面的事物。 那匹马原来已经死了。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平咏佳走到那个石头堆前,用手轻轻摸了摸石头,擦了擦眼睛,没有说什么。 猿猴们的叫声近了。 树梢微弯,野风骤起,猿猴们从林子里跳了出来,围在他的身前,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背与手,表示安慰。 “谢谢,谢谢。” 平咏佳红着眼睛,真情实情意说道,再不觉得这些猿猴烦人。 他感谢这些猿猴安慰自己,更感谢它们把那匹马安葬的很好。 前一刻溪边的气氛还很低沉。 下一刻平咏佳的情绪便崩了。 他对着峰下愤怒地喊道:“我他么一剑砍死你们这帮王八蛋!” …… …… 愤怒的喊声回荡在山间,与溪水相和,向着峰下流去。 猿猴们静静地看着他,大多数视线都落在他的右手上。 青山剑修无彰境后,便可以飞剑合一,手中无剑,不代表真的就没有剑,但这些猿猴的意思非常清楚。 ——你的剑呢? 平咏佳很是无辜,说道:“这个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不是我拿不到剑,关键是那些剑……” 不等他说完,一只老猿猴忽然从外面走了过来。 很明显这只老猿在猿猴群里的地位极高,所有的猿猴都停止了聒噪,极其敬畏地看着它。 老猿走到平咏佳身前,慢慢牵起他的手,向着溪那边的山崖走去。 平咏佳先是怔了怔,接着便想起小时候看的那些故事,不由生出狂喜。 猿猴们静静地站在溪这边,看着老猿带着平咏佳过了山溪,消失在野林的那头,依然未散。 野林那边是陡峭的山崖,崖间生着很多青藤,青藤最密的地方……果然藏着一座洞府。 第六十六章豆子惹的祸! 景阳真人当年不知道在神末峰里留下了多少宝贝,有些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不过只是他还记得的那些,就足以保证赵腊月等人的修行所需,所以这几十年里,神末峰的这几名弟子从来没有担心过丹药之类的问题。 但当平咏佳推开洞府的石门,看到架子上的那些飞剑与那瓶丹药之后,依然忍不住激动起来。 那是一只纯色的青玉瓶,用一茅斋的符纸封印,没有半点气息外溢,可以想见里面的丹药何其珍贵。 那些剑也绝非凡品,只是让平咏佳有些无奈地是,当他走到那些飞剑前时,再次感受到了对方的敬畏与自卑。 既然这些剑不能用,那就吃些药吧。 平咏佳自然知道丹药不能随便乱吃,但他现在急着提升境界,又想着是老猿带自己过来的,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在那些故事里,你见过哪个男主角跳下山崖找到宝藏却因为这些原因就死了的? 奇遇从来不会出问题! 想着神末峰顶的孤清,想着那几名青山弟子的议论,他的脸上闪过一抹狠色,拿起那只青玉瓶,撕下符纸,毫不犹豫举到嘴边便倒了进去! 看着这幕画面,那只老猿不由呆了。 “挺脆啊,有些像黄喉……” 平咏佳把那些丹药像嚼豆子一般嚼了,看着老猿的神情,说道:“啊,抱歉,忘了给你留一颗。” 那只老猿忽然发出一声怪叫,头也不回地便跑出了洞府,还没忘记把石门关上。 平咏佳心想这是怎么个意思,正准备追上去问几句,忽然觉得肚子一阵绞痛,脸色骤变。 …… …… 老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洞府,穿过溪水,浑身湿漉地回到猴群里,发出尖厉的叫声,示意众猴赶紧避回树林里。 猿猴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惊慌失措地向着树林里退了回去,直到退到数里外,才稍微安心了些。 老猿爬到树梢上,望向洞府的方向,眼里满是担忧与恼火的神情。 那瓶丹药的药力极其强大,即便是冲击游野境,一颗也足矣,而且至少需要闭关散化一年时间以上。 平咏佳竟是不管不顾吃了一瓶,肯定会直接爆体而亡,而且甚至那片山崖都可能会被震塌。 它正想着这件事情,树梢忽然晃动起来。 树林里的猿猴们惊叫连连,东倒西歪,有些小猴子甚至从母亲的身上摔了下来。 溪水生起无数浪花,地面生起无数道尘烟,竟是地震了! 轰!一道仿佛闷雷般的声响从山崖那边传来。 紧接着,又有一声雷鸣响起,山崖再次震动,溪水再次不安。 还没有结束,雷鸣不停地响起,大地不停地震动,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回复平静。 树林里的猿猴们也冷静下来,看着山崖那边,满是好奇与不安。 老猿看着那边,苍老的眼眸里满是同情与伤感。 青山宗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这样天真或者说白痴的孩子了。 …… …… 神末峰的禁制是当年景阳亲自布置,强大至极却又玄妙非常,人不能进,视线亦不能进,风雨却能进。 初冬时节,一场落雪应期而至,落在峰顶,道殿的窗子开着,窗边却无人相看。 雪也落在山崖下方的树林里,猿猴们盯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头顶积着雪,看着很是可爱。 那只老猿接着子孙们递过来的一颗果子,随意啃了一口,便扔给了树下最小的那个崽子,继续看着那边。 那边的山崖已经塌了,那座洞府被埋在了里面,那个天真的白痴肯定死了,问题是猿猴们却始终无法靠近那边,隐约有一道阵意与极其强大的力量,隔绝了山崖与外界。 老猿有些警惕,才会让子孙们盯着那边。 接下来的日子里,冬雪又落了数场,便到了初春,又是一年。 某天清晨,老猿忽然被惊醒,望向山崖那边,忽然发现坍塌的岩石微微隆起,然后破开了一个洞。 在晨光的照耀下,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正是平咏佳。 看着这幕画面,老猿与别的猿猴们都震惊异常,明明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又活了过来? 老猿带着猿猴越过溪水,向着平咏佳迎了过去,然而还没能靠近,便眼神剧变,尖叫着逃了回来。 平咏佳浑身灰土,头发蓬乱至极,看着就像个乞丐,身上的味道则是比乞丐还不如。 他捂着鼻子,看着四处逃散的猿猴,眼里满是抱歉,然后跳进了溪水里。 雪花落在溪水上便化了,水却极寒,他毫不在意,仔细地搓洗着身体,不时还会用剑火去除一下顽固的污垢。 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觉得身上没了味道,对着下游溪面飘着的那些死鱼说了声抱歉,走了出来。 就在他准备拾起衣衫穿上时,再次闻到了那股恶臭,不由一阵干呕,赶紧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衣服烧成了青烟。 青烟飘荡在溪边,依然带着臭味,就像他的眼里依然留着余悸。 一年前他把那瓶丹药尽数嚼了,强大的药力直接开始改造他的道树,顺便把他的身躯也洗炼了一遍。 他身体里所有的杂质与污物都被药力逼了出来,连续放了几十个屁。 也就是那天猿猴们听到的雷鸣。 那些屁恶臭至极,偏生那座洞府的阵法隔绝太好,完全没有半点空气流通,只有灵气循环,竟是半点没有外泄。 平咏佳等于就是在这般恶臭的环境里被迫闭关了一年时间,险些成为第一个被自己屁熏死的可怜人。 至于为什么他没有成为吃多丹药而爆体死去的白痴,却是没有人知道。 他自己更是毫无概念,以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还是那句话,奇遇怎么会出事呢? 过了些时间,那些青烟终于消散在天地间,老猿带着猿猴们掩着口鼻,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 平咏佳对着那只老猿挥了挥手。 他刚结束闭关,控制还不够好,剑意自然外溢,随着他的挥手,一道剑意便落在了溪水里。 溪水忽然变得安静起来,自然分出一道裂缝,从侧面看着就像是透明的玉石。 抽刀断水,本就是极难的事情,哪怕对于最擅长切断的青山剑修也是如此。 看着这幕画面,平咏佳怔了怔,望向那些猿猴问道:“我现在境界……怎么样?” 他拜入青山后,在洗剑阁只学了一段时间便被井九指名带进了神末峰。在神末峰的这些年里,他除了学了清容峰的无端剑法什么事情都没做过,没有见识,更没有与别的修行者较量的经验,难免有些不自信。 那些猿猴们犹豫了会儿,纷纷拍起巴掌,表示那是相当可以。 它们之所以犹豫,不是觉得平咏佳不行,而是因为拍巴掌需要把捂在口鼻上的手掌放下来。 平咏佳有些不自然地问道:“那你们觉得我什么时候才能破海?” 猿猴们这次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动作很是整齐,画面看着很有趣。 这是不可能破海的意思?还是要自己安心修行,不要太好高鹜远? 平咏佳有些茫然,当然他绝对不敢去想,这有可能是说他已经破海了,不用再想着什么时候的意思…… “师父说不破海不能出山,那我怎么能才能出去找他们呢?” 他有些苦恼,紧接着想着自己境界总算是有些突破,又高兴起来,去了林间那座小屋,给自己泡了杯绿茶喝。 绿茶放了几年,自然不可能是新茶,喝着有些苦,却让他精神一振,想到了某个方法。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淡青色的剑衫换上,又取了一顶笠帽,便向峰下走去。 某年之后,神末峰便一直常备着笠帽,帽檐极宽,只要戴在头顶,便很难被人看到容颜。 来到峰下,平咏佳直接去了洗剑溪,想要寻到自己认识的梅里师叔,问问她这次的梅会什么时候开始,如果照常举行的话,是不是只要在试剑大会上拿了前十,便能拿到参加梅会的资格,从而出山。 没想到他在洗剑阁里只看到了一些像他以前那样懒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新入门弟子,却没有看到一位师长。 他抓住一位执事问了问,才知道原来今天就是青山试剑大会的日子,即将决出参加梅会的人选。 听到这个答案,平咏佳忍不住望向如银缎般的洗剑溪,出了会神。 想要提升境界为师父报仇,便有老猿带着去了一间洞府,吃了一瓶丹药,想要去参加梅会,下峰便遇着试剑…… 这么好的运气,想来那位传说中的何霑也不过如此吧? …… …… (日常表现一下对豆子新书的想念及怨念。另外接下来的一个半月,要处理搬家以及家人来东北避暑事宜,更新会尽量保证,数量可能会少些,向大家提前报告一下。) 第六十七章我也没剑啊! 青山试剑如往年一样,在天光峰的剑林举行。 平咏佳没有剑,自然无法驭剑,只能用跑。 一道尘龙带着草屑离开洗剑溪,很快便来到天光峰下,然后被人拦了下来。 那名天光峰弟子抹掉脸上的草屑,又往地上啐了几口,看着平咏佳恼火问道:“你是哪座峰的?” 平咏佳没有说话,十余道剑弦自指间生出,织成一道无形的剑网。 那名天光峰弟子怔了怔,说道:“原来是清容峰的师姐,请进。” 天光峰是青山主峰,但现在已经是没娘的孩子,并不敢太过得罪其余诸峰,更何况这位是清容峰的师姐。 整座青山都知道,南忘峰主号称闭关,喝的酒却比往年更多,明显心情非常不好,而且已经持续了好几年。 …… …… 剑林由数百道石柱组成,每根石柱都高逾百丈,看着细长如剑,半入云里,杀机十足。 在剑林对面的崖壁间有九座石台,那是九峰长老的座位,至于普通青山弟子则是散布在剑林四周。 平咏佳低着头走到清容峰师姐们的身后,后面不远处便是适越峰的弟子,如果他退一步便会被人认为是适越峰弟子,进一步便会被认为是清容峰的弟子,真可谓是进退随意。 至于为何那名天光峰弟子与别的人会把他错认为女子,则是因为他在剑峰睡了几年,又在洞府里闭关一年,滴水未进,身材瘦小,而且还戴着笠帽的缘故。 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极妙,正在得意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双脚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下,同时一道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声音他有些年没听到了,却很容易便听了出来是清容峰的梅里师叔。 他不由暗自叫苦,心想您不在石台上坐着,来我们这些普通弟子的地方做什么? 就在他准备开口说自己是适越峰弟子的时候,忽然听着梅里说道:“既然来看就好好看。” 说完这句话,梅里从他的身前离开,却也没有去高台上,而是站在了清容峰弟子们的前方。 平咏佳怔了怔,也没有多想,因为这时候试剑大会已经开始了。 …… …… 一道极其冷厉的剑光,在云雾之中穿过,追击着前方的那道飞剑。 那道飞剑威势不弱,所过之处惊雷阵阵,却拿后面那道剑光没有任何办法。 数次擦身之后,两道飞剑终于在石林上空相遇,只听得咔嚓一声,仿佛有闪电生出。 云雾里的石柱被照亮,看着极其可怕。 一道身影从数里外的一根石柱上跌落下来,被师长接住,鲜血连喷,明显受伤极重。 “雷一惊师兄这些年境界提升颇快,居然不是对方的一剑之敌?” “你也不看看他的对手是谁,短短几年时间,便把飞剑养好,这等天赋……只怕将来的两忘峰便要以其为首了。” 听着那些青山弟子的议论声,平咏佳才知道那位败者是雷一惊。 这个名字他记得很清楚,顾清专门对他和元曲解说过青山各峰弟子对师父的态度,雷一惊、幺松杉、林英良这都是师父的坚定支持者。 雷一惊浑身是血,被同峰师弟扶着,看着云雾上方,眼里满是不甘的情绪。 云雾渐散,一道剑光落在石林下方。 简如云收起飞剑,走到雷一惊的身前。 当年他便是两忘峰最强的弟子之一,这几年他在云行峰苦心修行,不止修好了被卓如岁斩坏的飞剑,也修复了体内的伤势,更是一举破境,现在已经是游野中境的弟子。 有青山弟子甚至在议论,他与过南山究竟谁更强些。 简如云看着雷一惊冷漠说道:“每年去磕头,有用吗?” 这说的是从第二年开始,雷一惊等青山弟子每年都会去景园给井九磕头的事。 雷一惊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与对方争吵只是自取其辱,甚至会让景园难看,沉默不语地擦掉身上的血水,没有说一句话。 他没有说话,他的师父则是有些不悦,心想简如云你的境界实力远在我徒儿之上,为何还要出手如此之重,沉声说道:“修行不是一时事,只要剑在心间,总会有用。” 简如云摇了摇头,面无表情说道:“你们想奉剑妖为正朔,那便是走上了邪路,越修只会越糟糕,能有什么用呢?难道你们还真以为世间有什么先天无形剑体?” 剑林四周的青山弟子听到这句话都沉默了。 平咏佳抬起头来,微微掀起笠帽,看了此人一眼。 …… …… 雷一惊被扶了下去,幺松杉,包括那些心向景园的年轻弟子都自认不是简如云的对手,只能沉默。 简如云也没有再说什么,收剑走回云行峰。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没有去两忘峰弟子所在的高台。 现在心向景园的年轻青山弟子越来越多,但在青山九峰里却是没有人提起此事,因为这可能会涉及到青山分庭,而这是所有青山弟子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看着雷一惊与简如云没有继续对峙下去,很多人包括那些长老在内都松了口气,没想到一道有些傲然、有些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简师兄所言甚是。” 一名神情冷傲的年轻弟子走到场间,众人知道他叫做方星外,是昔来峰弟子,据说是方家的子弟,天赋颇佳,入门时间不是很长,却已经是无彰上境,破境入游野有望。 方星外环视那些青山弟子,说道:“歪门邪道是行不通的,谁来战我?” 就算他真的是方景天的什么人,也不可能吓住所有的青山弟子。更何况他的这句话,明显是在嘲弄雷一惊与那些心向景园的弟子,场间哗然一片,好些人准备出场。 幺松杉本想着自己参加过梅会,不准备再落场,但听着这话哪里忍得住。 但他却忘了先前雷一惊也是相同的局面被逼出来的。 平咏佳听着清容峰师姐们的议论,知道了此人的身份,望向他的眼光便变得有些不善。 去年从云行峰下来的时候,他听那几名同门说过掌门大典上发生的事情,知道昔来峰主方景天已经通天,而且此人是把师父等人囚禁在神末峰……不,逐出青山的元凶! 这个人是昔来峰弟子,更是方家子弟,他当然想要出去把对方弄一顿,而且他想借着参加梅会的名义离开青山,不管先后,总是要找机会出手的。 问题是他……没有剑,而且没有打过架,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架,真的有些心虚。 就在平咏佳犹豫不决的时候,幺松杉等十余名弟子都已经站了出来,准备挑战方星外。 看着这幕画面,方星外非但不惧,双眉反而挑得更高,显得极其自信。 就在这个时候,梅里忽然说道:“这一局就让给我们清容峰吧。” 梅里是清容峰长老,几十年来一直在洗剑阁里教导新入门的弟子,与林无知一样,很受同门尊敬,见到是她说话,幺松杉等人不敢相争,纷纷退了回去,只是有些意外。 无数道视线落在梅里身上的那些清容峰女弟子身上,猜测接下来出战的会是谁? 梅里转身望向人群最后方那个戴着笠帽的弟子,说道:“那个谁……就你吧。” …… …… 平咏佳紧张极了。 他真的从来没有打过架,更不要说用飞剑战斗,而且他也没剑啊! 站在高高的石柱顶端,看着远处的对手,他觉得嘴唇有些发干,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方星外看这位师妹手中无剑,知道对方已经晋入无彰境界,只是看来没有什么经验,而且吓得不轻,不由心生怜意,说道:“师妹,你先出剑吧。” 平咏佳心想我他么就没剑,怎么出,只好摇了摇头。 方星外心情微异,却也没有多想,说道:“那就得罪了,” 话音落处,一道明亮的剑光照亮石柱上方的薄雾,伴着凄厉的破空声,飞剑瞬间越过百余丈的距离,来到平咏佳的身前,向着他的笠帽斩去。 青山弟子再如何讲究风度,剑争的时候也绝不会相让,这是对自己与对手的尊重,方星外也是如此,出手便是七梅剑诀里最难防御的一式剑法,只是落剑处的选择明显仁慈了些。 飞剑去势极疾,剑路却是诡异难测,昔来峰的高台上,方景天沉默不语,其余几位长老则是面露微笑,颇为满意,不远处的云行峰高台上,伏望更是称赞了一声。 平咏佳哪里反应得过来,稍一愣神,便发现对方的飞剑来到了自己的眼前。 他没有被吓得从石柱上跌落,这还要归功于在神末峰时的经历,那时候他已经顶替了元曲的角色,守在那条溪边,一面与老马说话,一面等着赵腊月出剑斩石。 那道血色的剑光他不知看了多少次。 和弗思剑比起来,方星外的这一剑简直就是米粒之珠,不,米粒。 但平咏佳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一剑,无端剑法他早已学会了,问题是他没有剑啊! 他忽然想起顾清师兄曾经说过的一段往事,下意识里举起双手便向那把飞剑抓了过去。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人以为他是乱了分寸,忘了出剑,不由发出一阵惊呼,以为下一刻便会看到断手飘血的画面,那些清容峰师姐更是担心地喊出声来。 谁也没有想到,随着平咏佳看似慌乱地伸出双手,方星外的飞剑停在了笠帽之前,再没办法向前进一寸,就连明亮的剑光都变得黯淡了很多!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平咏佳的手指间散发出来的剑意。 “锁清秋?” 一名昔来峰长老吃惊地站了起来,看着石柱上方说道。 第六十八章剑法自然 当年那次青山试剑大会的时候,顾寒就曾经试图用锁清秋锁死井九的宇宙锋,只是没有成功。 这名清容峰的女弟子难道也会锁清秋? 无数道视线落在了梅里的身上,梅里平静说道:“这是我清容峰的剑网术。” 是的,很多人已经发现了,平咏佳手指间散发出来的那些剑意非常细柔,更像是一道道无形的剑弦,以一种极其繁复的方法编织在了一起,就像是一张网。 不管方星外的飞剑是一道曲折前行的梅枝,还是别的什么,落在那张网里,就像落在蛛网里的昆虫,如何还能飞走? 众人议论的时候,方星外也感觉到了飞剑处传回来的沼泽般粘滞的感觉,生出强烈的不安,知道必须立刻夺回控制权。 他顾不得愤怒于这位师妹故意装作可怜的手段,剑元疾运,便要夺回飞剑,同时右手中食二指一并,捏了一个剑诀,准备紧接着施出七梅剑诀里威力最大的杀招! 平咏佳这时候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抓住了对方的飞剑,正在高兴,忽然感觉到从那道飞剑里传来一道巨力,而且那道飞剑剧烈地颤抖起来,隐隐散发出一道杀意。 他怔了怔,然后不惊反喜,心想这个我熟啊! 在神末峰的时候,他没有办法练剑,很是无聊,元曲师兄那时候也没有真正的剑,非但没有同情他,反而经常嘲弄他,在他面前施展七梅剑诀气他……这招剑法他没见过一百遍,几十遍也是见过的。 问题是,怎么解决这招杀意极足的剑法呢? 平咏佳还在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双手已经本能里动了起来。 他的手指在薄雾间高速弹动,看似慌乱而没有任何规律,实则却是连续施出了十余招无端剑法! 啪啪啪啪啪啪!一阵密集的清脆撞击声里,那道正在试图脱离控制的飞剑,被平咏佳的手指连续击中! 就像是暴雨里的蜻蜓,每次想要飞起,却被一颗硕大无比的雨珠砸中,根本无法离开,最终只能颓然无力地倒下,透明的翅膀与轻薄的虫身,就这样在满天暴雨里崩解,变成碎片…… 那道飞剑竟然就真的这样碎成了数十段,就像是被人用钳子剪下来的铁皮般,向着石柱下方飘去。 方星外飞剑被毁,剑丸受到反噬,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随之跌落。 一道剑光闪过,接住了他。 那些飞剑碎片却无人去管,落到了地面,发出啪啪啪一阵清脆的响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梅里也是如此,她抬头看着石柱上那个瘦削的身影,脸上满是意外的神情——你胜了方星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你怎么会清容峰的无端剑法? 那些清容峰的女弟子们也很吃惊,纷纷询问梅里此人是谁,梅里却是没有说话。 有些人觉得眼前这幕画面有些眼熟,然后才想起来,很多年前井九也是用自己的双手折断了过南山的剑。 当时的过南山要比现在的方星外强多了,可井九的手当时也流了些血,哪里像这名清容峰女弟子这般随意淡然。 有人下意识看了过南山一眼。 过南山则是看着那名戴着笠帽的清容峰弟子,觉得有些古怪。当然,像他这种境界的弟子自然与师长们一样,能够看出那名清容峰弟子用的确实是最正宗的无端剑法,而且学的极好,造诣极高,非数十年苦功不能致。 难道这名清容峰弟子是南忘师姑私下收的弟子? 过南山清声说道:“这位师妹,请下来吧。” 平咏佳还沉浸在此生第一次剑战获胜的惘然与喜悦之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心想师姑的剑道法门居然这么强吗? 他这时候想的师姑自然不是南忘,而是赵腊月。 那年吃火锅的时候,赵腊月与卓如岁讨论过几句剑意入体的法门,刚好被他听到了,所以他才会在剑峰上睡了好几年…… 平咏佳忽然生出难以想象的勇气与自信,指着剑林下方的简如云说道:“不,我要挑战你!” 剑林四周轰的一下乱了起来,不是因为他居然有勇气挑战两忘峰最强者之一的简如云,而是他的声音明显是个男子! 清容峰上次出现男弟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一名昔来峰长老沉声喝道:“摘下你的笠帽,表明身份!” 平咏佳自然不在意,摘下笠帽,露出了自己的脸。 对绝大多数青山弟子来说,这张脸都是陌生的,但有些人对这张脸的印象则极深。 林无知看了梅里一眼,梅里平静无语,他便知道她早就知晓了那人是平咏佳,不由微微一笑。 有些人曾经在天光峰顶看见过平咏佳,不由震惊无语。 那名昔来峰长老脸色阴沉喝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冒充清容峰弟子!” 平咏佳一脸无辜说道:“我可没有承认过我是清容峰的人。” 林无知见梅里不说话,笑容更盛,问道:“那么你到底是谁呢?” “神末峰弟子平咏佳。” 他的视线在各峰师长与青山弟子们处划过,最后落在简如云的脸上,说道:“家师井九。” …… …… 听到平咏佳的话,剑林四周变得异常安静,没有一点声音。 很多青山弟子这时候才想起来,神末峰似乎是有个很不起眼的弟子,他居然没有去云集镇,而是一直留在青山里吗? 那位昔来峰长老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云行峰的时明轩长老阴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在青山里,谁都不准提那个剑妖的名字!你也没有资格参加试剑大会!” 时明轩是简如云的授业恩师,他虽然相信简如云肯定要比这个入青山时间不长的平咏佳更强,但……平咏佳明显有些古怪,而且毕竟是井九的关门弟子,所以他要阻止这场剑争。 平咏佳理都没有理这个人,只是盯着简如云的眼睛。 其实很多人都清楚,在平咏佳说出家师井九这四个字后,这场剑争便再难避免。 简如云神情不变,唤出飞剑踏了上去,数息后便来到了天空里,衣袂随风飘摇,便如一只大鸟。 “就算你学了清容峰的无端剑法,也不是我的对手,因为你根本看不到我的剑。” 简如云看着平咏佳面无表情说道,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云行峰用的是苍鸟剑法,讲究的是苍鸟在天,云影相映,剑法灵动至极,颇有玄门道法、甚至是中州派天地遁法的意味。 如果平咏佳连他的飞剑真实轨迹都捕捉不到,又如何能够像先前战胜方星外那般困住他的剑? 简如云轻挥衣袖。 一道飞剑自袖里飞出。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那道飞剑却是瞬间来到平咏佳的身前,比先前方星外的飞剑不知快了多少倍! “太快了!” 平咏佳的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时,其实简如云的飞剑还没有从袖子里飞出来。 准确说,那时候简如云的肩头才刚刚动了一下,他就自然生出对方的剑太快了这种概念。 如此快的飞剑,他没有自信能够用无端剑法困住对方,那么便只剩下两个选择——或者用飞剑拦截,或者避开。 因为他没有剑……所以其实只有一个选择。 问题在于,对方的飞剑如此之快,他凭身法闪避怎么可能来得及? 就在平咏佳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提前做出了反应,抬起右脚重重地踩在石柱表面! 喀喇一声,石柱顶端出现一个豁口,碎石簌簌落下,借着强大的反震力,他的人向着天空里飞去,瞬间消失无踪。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消失之前,有数十道极淡的剑光从他的领口、他的衣袖、他的鞋底、他的发丝间飘了出来。 简如云微微一怔,以为平咏佳用的是剑遁术,挑眉寒声道:“找死!” 不管剑遁术再如何了得,又如何能避开苍鸟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哪里可能比真的飞剑更快? 简如云衣袖微卷,那道飞剑随之破空而回,他踏到飞剑上,向着天空上方追去,剑光顿时大盛! 薄雾笼罩着石林,却遮不住那道剑光,引发青山弟子的一阵惊呼。 这不是驭剑,而是真正的御剑。 只有掌握剑道真义的剑修,才能通过御剑的手段,把苍鸟剑法的威力发挥至最大。 谁都没有想到,简如云沉寂数年,竟然已经把剑道修为提升到这种程度! 苍鸟剑法讲究一击则走,出剑必杀,以简如云此时展现出来的实力,平咏佳只怕要受重伤,甚至被直接杀死! 很多人都想到了这种可能,过南山非常担心,想要出声阻止这场剑争,却发现不管是上德峰的迟宴长老,还是时明轩长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盯着高空的云层后面,神情异常凝重。 第六十九章请看无形剑体! 薄雾渐浓,普通的青山弟子已经看不到高空的画面,只能隐约看到那道剑光正在不断向上! 忽然一阵极其密集的剑鸣在高空响起,再传到地面时已经极为轻微,就像一场温柔的春雨。 人们都以为是简如云看破了平咏佳的剑遁术,正在向其发起连绵不绝的攻击。 听着那些密集的剑鸣,众人很是震惊,心想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居然出了这么多剑,简如云的境界究竟高到了什么程度? 云雾忽然散开了些,露出了一条通道,平咏佳从高空落下,刚好落在了原先的那根石柱上。 他的落势太猛,双腿根本无法站稳,左膝一软便跪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石柱表面。 只听得喀喇声再起,那根本就有所缺损的石柱落下了更多碎石,更是摇晃起来,极有可能倒塌。 看着这幕画面,青山弟子又是一阵惊呼。 雷一惊与幺松杉等人激动想着,不愧是师叔祖的关门弟子,居然这样都没死。 只是简如云呢?为何他还没有现身?要知道平咏佳明显已经没有再战之力,他不需要杀死对方,便可以获得胜利,难道心有不甘? 就在人们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云雾再次散开一条通道,一个黑影从高空里坠落下来! 过南山神情微变,喝道:“救人!” 不待他说话,云行峰长老时明轩已经飞离了高台,以奇快无比地速度掠至石柱之下,险之又险地接住了简如云。 只见简如云已经昏迷,身上到处都是剑痕,鲜血正在不断溢出,明显是受了极重的伤。 场间一片哗然,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依然跪在石柱顶端的平咏佳,震惊想着,难道高空里的那场对剑竟是此人赢了? 就连梅里与林无知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要知道简如云可是两忘峰的真正强者,就算与过南山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怎么可能输在一个入门才十来年的弟子手下? 平咏佳艰难地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又引来一片惊呼。 不过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伤势要比简如云轻很多。 有微风从天光峰顶吹来,拂动云海以及他的衣袂,这时候很多人注意到了,有数十道剑光正在随着微风敛入他的身体里。 这是什么剑法?很多青山弟子茫然想着。 曾经参与过当年那次青山试剑的各峰长老们则是神情各异,有的凝重至极,有的满脸欣慰。 平咏佳抬起衣袖擦掉脸上的血水,看了眼昏迷中的简如云,然后望向昔来峰所在的那座高台,看着那个银眉飘舞的通天境大物,平静而充满挑衅意味问道:“这就是先天无形剑体,你们看懂了吗?” …… …… 简如云刻意重伤雷一惊后,曾经说过一句话——难道你们还真以为世间有什么先天无形剑体? 那些认为井九是剑妖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井九可以做到那些难以想象的事情,只不过因为他是一把剑而已。 谁能想到,没过多长时间,平咏佳便重伤了简如云,而且按照他的说法,他用的就是无形剑体! 连他都学会了无形剑体,凭什么说他的师父井九不会? 难道你们要说平咏佳也是剑妖? 可是世间只有一把万物一剑。 剑林下传来时明轩的暴喝声:“拿下这个妖人!” 简如云身受重伤,而且明显有些经脉已经被斩断了,还能不能修行都要另说,他是简如云的师父,愤怒到了极点,当然恨不得当场便把平咏佳杀死。 然而回应这位云行峰长老的是一片安静。 没有人接他的话,更没有人按照他的要求把平咏佳拿下,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 天光峰下的气氛这时候极其怪异。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崖间某座高台上。 也就是平咏佳说那句话时看着的地方。 方景天就坐在那里。 广元真人、迟宴与墨池等人,也都静静地看着他。 你说井九是剑妖,那么今天发生的这一切该怎么解释呢? …… …… 梅里带着平咏佳来到了云集镇,没有急着去景园,而是带着他在镇里逛了逛。 “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她轻声问道。 平咏佳看着那些酒楼里、茶馆里的人,微微皱眉说道:“好多修行者。” 梅里微笑说道:“他们都是想来见景阳真人的,虽然被赶过一次,但谁会真的死心呢?修行者的岁月长,几十年只是等闲事,也许他们还以为这是真人对自己的考验。” 平咏佳说道:“我知道您是劝我从长计议,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方景天都已经通天了,就算他不给神末峰一个解释,自己又能拿他怎么办?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师叔,您为什么如此坚定地认为我师父就是景阳真人?” 梅里在洗剑阁里教了几十年书,青山弟子都习惯称她为梅里师叔,倒不是准确的排序。 听着平咏佳的问题,她微微一笑,没有解释。 那年掌门大典之后,南忘消失了一天时间,回来后便开始喝酒,烂醉至今,她哪里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南忘喜欢景阳真人的人不多,她刚好是一个。 离开云集镇,来到那片浓雾之前,梅里说道:“这些年,你师父和他们就住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她便踏剑离开。 她相信景园里住着的就是景阳真人,但因为南忘的缘故也不便留在这里,更不便进去。 平咏佳对着向青山群峰而去的那道剑光认真行礼,神情很是严肃。 待他直起身子顿时变了一个人,向着那片浓雾冲了过去,兴高采烈喊道:“师父!师姑!师兄们!我来了!” 云集镇里那些修行者早就注意到他与梅里的动静,一直盯着这边,看着他向雾里冲去,不由露出冷笑,心想是哪里来的白痴,这不是找死吗?但下一刻,他们唇角的冷笑便僵住了,因为那个人真的冲进了雾里! …… …… 平咏佳根本不知道那片浓雾是座阵法,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师父知道是自己来了,难道还会把自己拦在外面? 禀持着这个想法,他直接冲进了雾里,然后来到了景园的门前。 看着眼前这片极大的庭院,他怔了怔,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步走上石阶,推开那扇紧闭的院门,走进了庭院里……却没有看到一个人。 花树下没有人,溪边没有人,雨廊下也没有人。 平咏佳的脸色有些苍白,用最快的速度把景园找了几遍,发现这里不止没有人也没有猫,也听不到寒蝉的声音。 他看着无人的庭院,心里生出极多悔意,举起右手轻轻抽了自己的脸一下,说道:“你真是个白痴!那天捺着性子多听别人说几句话,不就知道师父他们已经离开了青山?何至于你在山里留着?或者你和顾清师兄多学学猴子话也好啊!” 下一刻他想到师父曾经交待过没有破海不能出山,心情稍微好了些,摸了摸有些微痛的脸颊,接着说道:“不过师父不来接你,你也没办法出青山不是?你现在靠自己的本事出山,这是好事,而且,你表现的很棒棒啊!” 想着自己在青山试剑上胜了那个昔来峰的谁谁谁还有简如云,他的脸上露出傻笑,终于有心情欣赏一下景园里的风景。 花树无人照料,依然盛放而不杂乱,溪水无人去看,锦鲤自在游动。 想着顾清师兄他们这几年看的就是这些花树与溪水,平咏佳脸上的笑容更傻了。 接着他注意到雨廊下的地板上有六个极淡的印子,猜到应该是竹躺椅的椅脚磨出来的,眼珠子微微一转,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挪了挪屁股,露出得意的笑容。 天光转移,景园里的画面也随之改变,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只余下难过。 你们究竟去哪里了呢? 第七十章消失的人们 (抱歉,有三个平咏佳被写成了元曲,差点让他也消失,这时候已经改了,八点二十。) …… …… 平咏佳没有在景园停留太长时间。 他是以参加梅会的名义出的青山,那么梅会总是要参加的,而且师父的家不就在朝歌城吗?想着这些事情,他离开了那片浓雾,回到了云集镇上,在那些修行者震惊、羡慕的目光注视下,找到了一家并不起眼的商行。 在神末峰的时候,顾清对元曲与平咏佳交待过很多事情,比如修行界的形势、神末峰的敌与友,当然也包括一些在他看来应该记住的重要信息,比如这家商行是顾家的,有事情可以交待他们办。 “我是平咏佳。”他看着那位商行老板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 元曲与他可能记不住顾清交待的那些事情,但顾家从上到下的每个人,绝对会把神末峰所有人的名字、相貌、习性背的滚瓜烂熟。商行老板恭谨无比行礼,说道:“请仙师吩咐。” 平咏佳说道:“你知道我师兄去哪儿了吗?” 青山试剑大会上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在修行界传开,却瞒不过顾家的人。商行老板知道这位仙师在青山里闭关多年,不知晓后来发生的事,说道:“我们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但大概二十余日前景园便没有要过火锅了。” 平咏佳心想那就是才走二十几天?想了想说道:“我要去朝歌城。” 商行老板怔了怔,心想那您就飞啊……忽然他想到井九,才醒过神来,看来这对师徒都有相同的怪癖。 他带着平咏佳来到商行后面的院子里,指着那辆已经多年未用,却依然崭新如昨的马车,恭敬说道:“这是掌门真人当年最喜欢的马车。” …… …… 平咏佳靠在榻上,看着天窗里的风景,吃着最新鲜的当季水果,觉得师父真是太会享受了。 天窗里的云层忽然变得暗了些。 他微微眯眼,发现那是一个巨大事物的阴影,问道:“前方有事?” 赶车人恭敬回答道:“前方就是朝歌城。” 最近这段时间,朝歌城的戒备非常森严,飞辇在天空里就没有落下过,进出城门的所有车队都要接受极严苛的搜查。 顾家的马车却没有受到任何盘查,越过长长的队伍,很轻松地进了朝歌城。不是说顾家的势力已经大到这种地步,而是顾家提前就做了安排,知会了朝歌城里的相关方面,告诉了对方车里坐的是谁。 一个普通的青山三代弟子当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但如果那个人是景阳真人的关门弟子,则要另当别论。 马车进了朝歌城,未作停留,继续向西而去,最终来到一片群山之前。 这片群山延绵不绝,却还是在朝歌城的范围里,由此可见朝歌城究竟有多大。 平咏佳下了马车,与那位车夫点头致意,沿着青石铺成的山道向山里走去。 这片群山如青山以及云梦山一般,都被终年不散的雾气笼罩着,凡人根本无法一睹其容颜。 平咏佳没走多远,便被清天司的官员拦下,然后带到了山后那片宅院里。 青山宗今年带队参加梅会的是云行峰主伏望,他看着平咏佳很是吃惊,问道:“你来做什么?” 平咏佳莫名其妙说道:“当然是参加梅会。” 伏望挑眉说道:“你有什么资格参加梅会?” 平咏佳说道:“因为我赢了简如云师兄,我赢了,赢了。” 后面的两声赢了不是群山的回音,而是他自行加戏。 伏望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想着离开青山前的决议,强行压制住怒意,挥手示意他去休息。 …… …… 今年的梅会与往年并无不同,依然是琴棋书画道这五项。 青山宗的表现也与往年差不多,前面四项都没怎么报名,只是当作看客。 高耸入云的石台上站满了各宗派的修行者,盛开的梅花就像繁星一样点缀着风景。 琴声很是悠扬,书画似乎也很好看,却无法吸引平咏佳半点注意力,直到十余日后,各宗派修行者汇聚棋盘山,开始准备进行棋战,他才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镜宗雀娘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梅会棋战,今年也不例外,却被朝廷以裁判的名义请了过来。 这天清晨,她在山间随意行走,看着那些雨亭、溪畔棋盘的布置,确保对弈双方的公平。 看着那些熟悉的景物,她自然想起了第一次参加梅会时的场景,想起了先生与童颜公子的惊天一战,不由露出一抹笑容。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侧前方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道声音:“这边!这边!” 她转身望去,只见一棵大树后站着个陌生的年轻人,不由微微一怔。 那名年轻人从树后跳了出来,挥着手说道:“师姐,我是平咏佳啊。” 雀娘听着这个名字与师姐的称呼才想了起来,神情微异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平咏佳说道:“师父他们不见了,我来朝歌城找他们。” 雀娘有些吃惊,说道:“先生他们不是在云集镇外的景园吗?” 平咏佳说道:“景园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听到这话,雀娘也不禁紧张起来,顾不得棋战的事情,便带着平咏佳下了棋盘山。 在朝歌城里,他们去了井宅,又去了赵园,没有任何发现,也没有任何线索。 雀娘越发紧张,却不敢对宗里的师长说,毕竟井九的身份太过特殊,万一这件事情传出去,谁知道会引发怎样的风波。 “道战就要开始了,你先去白城,注意保护好自己,平安回来就好。” 她摸了摸平咏佳的脑袋,说道:“现在就我们两个人,这边的事情留给我来查,你不要太担心。” 平咏佳感动说道:“师姐,我一定不会给你丢脸。” …… …… 参加梅会道战的年轻修行者们去了白城,在那片冰天雪地里重复他们的前辈曾经做过的事情,可能会遇到凶险,可能有新的造化,可能会认识到人性的丑陋与善良,但首先他们需要认识的是生死两个字。 西山仙居的雨廊下,再次摆出了数十张画,画上的梅枝光秃秃的,等待着被点上殷红的血梅。 谁都没有想到,这次的梅会道战结束的如此之快,竟比当年井九那次还要更快一些。 道战刚刚开始三天时间,有一幅画中的梅枝上便开满了花。 密密麻麻的红梅快要占据整个画面,较井九当年的花数要少些,但已经是梅会历史上第二多,必然会拿到今次道战的首名。 这幅血梅图自然是平咏佳的。 又过了些天,在无数道震惊的目光迎接下,平咏佳回到了朝歌城的西山仙居。 直到这个时候,他的真实身份才被众人知晓。 想到他是井九的关门弟子,那些震惊便变成了理所当然。 当天夜里,平咏佳与雀娘在棋盘山上见面。 雀娘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收回望向朝歌城的视线,转身望向他,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平咏佳不解说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景园?是受到什么威胁吗?可世间又有哪里比青山更安全的地方呢?” 雀娘安慰他说道:“也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以先生那般随性的仙人作派,可能只是偶尔兴起,带着大家出去逛逛。” 平咏佳摇头说道:“师父不是随性,是懒,如果没事,他肯定不愿意出门。” 雀娘说道:“如果真有事,我们又如何能找到先生?你还是先回青山等着,说不定明日先生便回了。” 平咏佳心想也只能如此了,点了点头。 雀娘说道:“你那幅梅画被神皇陛下要去了宫里,明日你要进宫面圣?” 平咏佳听顾清师兄说过,师父当年的梅画现在还珍藏在宫里,自己的梅画被神皇收藏当然也很高兴,说道:“我会认真谢谢陛下的。” 他还是从顾清师兄那里听说过,神皇陛下与师父的关系非常好,好到可以完全信任,是自己人,就像禅子那样。 雀娘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提醒说道:“你进宫最好小心点,最近朝歌城有些不太平。” 太平这个词,对所有的青山弟子来说都是个忌讳。 尤其现在平咏佳知道自己的师父是景阳真人,更是极为敏感,说道:“放心吧师姐。” 二人分手之后,雀娘没有回镜宗的仙居,而是直接下山去了朝歌城。她让平咏佳梅会结束之后便回青山,是担心他的安全,自己却是要继续查的,不查清楚先生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如何能够安心? 她准备再去井宅看看,走到离太常寺不远的地方,却看到了一道矮胖的身影,然后消失在了一片金光里。 第七十一章家里的马死了,人都关起来了 平咏佳根本不知道雀娘失踪了,第二天便离了西山仙居,被清天司的官员带到了皇宫,然后被一名老太监带了进去。 如果是普通官员入宫面圣,当然会很紧张,但他是梅会道战第一的青山弟子,自然颇受礼遇,而他想着不能给师父丢脸,也刻意扮演的非常风轻云淡。 皇宫确实很大,光是走过正殿之前的广场便用了好长时间。 平咏佳有些不耐,心想如果自己用跑的,只需要数息时间就够了。 正腹诽着凡间的这些规矩,他忽然看到宫墙后面隐隐可见的神弩,不由有些吃惊。 要知道神弩上附着一茅斋先生们刻着的符文,威力极其巨大,甚至堪比飞剑,如果集体发射,便是极强的修行者也会被射死。问题是,皇宫里最讲究规矩的地方,这种威力强大的神弩,怎么可能放在宫里面? 接着他便感觉到,皇宫里的气氛确实有些不对,就像雀娘昨夜提醒的那般,戒备很是森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正殿里,平咏佳终于见到了神皇陛下。 陛下看着很正常,神情很温和,赞扬他的时候,用词也很讲究。 其实那是因为他不知道神皇以前是什么模样,不然一定会注意到,神皇鬓角的白发较往年多年了很多。 同样,他也没有注意到陪在神皇陛下身边的胡贵妃还有景尧太子眼里的那抹哀意。 梅会道战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乏善可陈,平咏佳就是不停地杀怪,几句话就说完了,然后他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眼巴巴地看着神皇,心想快点让我走吧。 神皇看着他这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挥手便让他走了,然后对胡贵妃说道:“当年我就说过,妖比人更有趣。” 胡贵妃吓了一跳,心想这不是当年二人的私密话吗?有趣……这种话怎么也敢在孩子面前说,脸顿时红了,不着痕迹地拧了神皇一下,悲意却是减退了很多。 …… …… 平咏佳向着皇宫外走去,没一会儿便发现了问题。 那位带着他进皇宫的老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而且这里明显不是进宫的道路,只见参天古树洒下阴影,园子里的花树全无盛春的杂乱,排列之间自有一种美感,竟像是某座阵法一般。 他有些警惕地望向四周,暗自调动剑元,随时准备施出无端剑法。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矮胖的男子从一株参天古树后面缓缓走了出来。 盛春时节,天气颇为暖和,这名矮胖男子却依然披着件大氅,也不知道他为何不会嫌热。 有风从宫墙那边来,穿过如阵般的花树,带着淡淡香味,掀起大氅一角,显现出一片金光。 平咏佳微微眯眼,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颤抖,那是准备出剑的征兆,同时也是害怕。 那名矮胖男子的境界实在有些深不可测,要比简如云高出无数倍,他实在是没有半点信心能战胜对方,甚至连从对方手下逃走都做不到。 “我不想自杀,但如果你真要对我动手,我也只好死一死。” 平咏佳盯着那名矮胖男子,声音微颤说道:“我只是个小人物,但我的师父是景阳真人,你应该很清楚,杀了我意味着什么。” 那名矮胖男子笑了起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退回了树后,就此消失不见。 平咏佳看着那棵参天古树,愣了很长时间。 他可不相信对方会因为自己的一句威胁便离开。 随着时间流逝,那个矮胖男子始终没有出现,他终于相信一切已经过去,不由松了口气,汗水顿时从身体里涌了出来,打湿了剑衫。 那个矮胖男子实在可怕,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死亡如此近过。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在他的侧后方响起。 “如果他真的杀了你,你觉得我会为你做什么?” 平咏佳转首望去,只见花树中间,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春风轻拂,白衣飘飘。 那男子的容颜,夺去了所有花树的颜色。 平咏佳如遭雷击,半晌后才醒过神来,向着花树冲了过去,跪倒在白衣男子的身前,抱着他的大腿就哭了起来。 白衣男子自然便是失踪的井九。 看着痛哭不止的平咏佳,他微微皱眉,问道:“哭什么呢?” 平咏佳想着神末峰上的孤寂、景园里的孤寂、顾家马车上的孤寂、雪原里的孤寂,难过至极,抽泣着说道:“师父,咱们家的马死了。” …… …… 元曲从洞府石门处走了回来,接过顾清递过来的那碗清水喝了口,又看着剩下的半碗水出了会儿神,说道:“不知道小师弟在云行峰醒来后,发现我们都不在青山了,会有怎样的反应。” 卓如岁躺在石榻上,翘着腿,闭着眼睛在打盹,闻言说道:“如果他去了云集镇,发现我们都不在景园,那才有趣。” 顾清没有说话,神情很是凝重,不知道是在担心平咏佳还是别的什么事。 这里是一间幽静的洞府,里面很是宽敞,有石榻,有引来的山泉,还有一张石桌。 石桌边的那个人回过头来,极淡的双眉里写满是不解与困惑,对顾清问道:“你是说几年前就确认了,他就是景阳真人?” 他是童颜,那么这里自然就是青山隐峰的那间洞府。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清、卓如岁等人会离开景园,然后出现在这里。 顾清没有理会童颜,说道:“师父把我们关在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 卓如岁说道:“顾家能把火锅送到这里来吗?” 元曲说道:“你们说小师弟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然后发现我们不在?” 童颜说道:“他真是景阳真人?那有很多问题便有了解释。” 每个人都在说着自己的话,没有理会别人。 因为大家都很紧张。 数十天前的那个夜晚,井九看了整整一夜星空,然后忽然说要回青山。 他带着顾清等人回到青山,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通过剑狱来到隐峰,走进童颜所在的洞府……然后就走了。 顾清等人变成了隐峰里的囚徒。 洞府深处传来有些杂乱的脚步声。 赵腊月走了出来,凌乱的短发与衣服上到处都是尘土,手里紧紧握着的弗思剑上也是如此。 她盯着洞府紧闭的石门,面无表情说道:“这么多年,我听你的一直忍着不惹事,因为你说活着就好,结果现在你去做什么了呢?” 所有人都知道她这句话是说给井九听的,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井九必然是要去办一件大事,心里没底,才会把众人关进了青山隐峰——在井九看来青山隐峰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问题是井九究竟要办什么事情,居然连他都觉得没底? 那件事情不用想便知道极大,而且极凶险。 顾清走到赵腊月身前,递过去一块手帕,用眼神询问了一番。 赵腊月摇了摇头,表示洞府外的山崖里也有极强的阵法,弗思剑无法破开。 他们已经尝试了很多次破开洞府石门,但不管是卓如岁最擅长的承天剑解阵,还是童颜的中州派道门玄功,都没有任何效果,因为洞府外的阵法是井九亲自布置的。 “他真是景阳真人?” 童颜自言自语道,仿佛遇到了世间最费解的事。 卓如岁睁开眼睛,斜了他一眼,带着些嘲弄说道:“我说你就消停点儿吧,能不能说点别的?” 童颜微笑说道:“比如什么?” 赵腊月回身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比如他去做什么事了?” “很简单,即便青山有事,太平真人回来,他也不必如此警惕,果成寺那边,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至于白城那边……你们也知道他,大概是不会再去的。” 童颜说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要与云梦山对上。” 洞府里再次变得安静起来,青山宗与中州派已经对峙了好些年,但井九现在已经被逐出青山,为何…… “朝歌城。”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神皇要死了。” 话音方落,洞府石门忽然开启,把元曲吓了一跳。 正在石榻上闭着眼睛犯困的卓如岁,忽然睁开眼睛,化作一道剑光,便要向洞府外冲去。 赵腊月的反应与速度也不比他慢,只见血色剑光照亮石壁,她的人已经到了洞府之外。 啪啪啪三声闷响,赵腊月与卓如岁被震飞回来,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落在了地上。 洞府外究竟是谁? 赵腊月与卓如岁都是游野上境,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洞府石门缓缓关闭,众人隐约看到一大片黑色的影子缓缓滑过。 “夜哮大人?”元曲震惊喊道。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的脸色更加苍白,顾清也绝望了。 如果是青山镇守尸狗亲自看着他们,那他们还怎么逃得出去? “你怎么来这里了?” 童颜看着那个被扔进来的人,双眉微蹙,觉得最近费解的事情实在太多。 那人是雀娘。 她看着洞府里的人们,也觉得好生茫然,说道:“我在朝歌城找你们,然后……遇到了一个会发金光的矮胖高手。” 第七十二章窗里的人 童颜说道:“那是皇宫供奉金明城。” 雀娘接着说道:“我被他制服,然后就被送到了这里……对了,这里是哪里?你们为何会在这里?先生呢?” 赵腊月与顾清对视一眼,知道大家都猜对了。 童颜看着雀娘问道:“你先说说,朝歌城现在是什么情形?” 雀娘已经冷静下来,知道事情有古怪,说道:“看似平静,却有暗流涌动,似乎要出大事。” 童颜望向赵腊月说道:“看来你推算的没有错,陛下要走了。”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问道:“中州派会去哪些人?” 她问的不是谈白二位真人与越千门这些闻名于世的长老,而是云梦后山里的那些隐藏强者。 “那些老人应该不会出手。” 童颜视线微垂,片刻后说道:“除了有个叫寇青童的凶人,现在只能希望他不会在朝歌城出现。” 元曲说道:“就算中州派去抢皇位,掌门师叔何至于如此谨慎,提前就把我们关了起来?” 童颜说道:“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次中州派不会玩弄任何计谋手段,就是要与青山宗堂堂正正斗上一场,局面很是凶险。” 元曲很是不服,说道:“难道我青山宗就不如中州派?你到底是哪边的?” 童颜说道:“在此之前,我肯定会认为青山宗必输无疑。” 洞府里更加安静,因为众人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如果青山宗与中州派真的正面开战,最巅峰的战力始终有所不足。 柳词真人的离去,直到现在也无法弥补。 但童颜的话明显还有后文。 “不过太平真人好像还没有死。” 童颜把棋盘上的棋子拨到一旁,说道:“现在又知道他就是景阳真人,胜负就难言了。” 雀娘走到他的对面,拾起一颗黑子,看似随意、实则非常郑重地落了下去。 …… …… 朝歌城的皇宫里,平咏佳正在随井九散步。 他很少与自己的师父如此亲近、长时间的接触,尤其是看着师父白衣上的那些泪痕,更是紧张的不行,经常走成同手同脚的模样。 穿过那片花树,行经几方池塘,来到一座幽静的宫殿里,井九掀起白衣长襟,在椅上坐了下来。 平咏佳得到他眼神示意,方敢看似随意、实则非常郑重地坐在了下手。 神末峰的人们都很敬重井九,但要说亲近感,除了赵腊月便要算平咏佳了,虽然他与井九接触的次数最少。 当年他只是个洗剑阁里的普通弟子,如果不是被井九选去了神末峰,怎么会有现在的造化。 就因为这件事情,他对井九都会感激一辈子。 “梅会结束了,坐会儿就回青山吧。”井九说道。 平咏佳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师父,哪里肯就这么离开,而且他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师父藏在皇宫里,肯定是要办大事,这种时候做弟子的怎么能走? 听到井九的话,他把头摇的像寒蝉的甲肢似的。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师兄们都走了,你留下做什么?” 平咏佳说道:“师兄们才不会走,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井九说道:“不想走就不走。” 说服这些孩子是很麻烦的事,不然他也不会直接把赵腊月他们骗去青山隐峰。 只是他算到了很多,却唯独没算到平咏佳会在剑峰里醒来,会去神末峰吃了那瓶丹药,会去参加试剑大会,然后来到了朝歌城。 世间万物自有其理,既然平咏佳醒了而且来了,那么自然有来的意义。 平咏佳见师父同意自己留下来,很是高兴,不料紧接着又听到了另一句话。 “过些天会有些小事发生,到时候我让你跑,你就跑回青山,把看到的告诉童颜,以后的事情让他安排。” 听着井九的这句话,平咏佳感觉到强烈的压力与不安。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一道声音便从殿后飘了出来。 “那我呢?先生!” 随着那道声音飘出来的还有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穿着宝蓝色的衣裳,眉眼如画,额前黑发如叶,梳着一个小辫,看着可爱极了,如果没有注意到她的脚始终离地面有一尺距离的话。 平咏佳吓了一跳,指着她的脚,声音颤抖着喊道:“鬼……鬼……鬼啊!” 阿飘有些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理他,牵着井九衣袖苦苦哀求说道:“先生,你把师兄们都弄走了,为啥要把我留在这里啊,到时候也让他带着我跑好不好?人家好怕的。” 平咏佳看出来了这个小姑娘应该不是鬼,而与自家有什么关系,带着警惕问道:“你谁啊?” 他是神末峰的小师弟,可谓是占尽了便宜,不要说以前顾清与元曲对他的照顾,只说这次在棋盘山遇着雀娘,雀娘也都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如果再来个更小的…… 阿飘仰着小脸,得意说道:“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阿飘,你又是谁?” 听着关门弟子四个字,平咏佳顿时便急了,心想凭什么啊?我这个关门弟子才做了几年,怎么又来了一个? 不待他扑过去抱井九大腿说委屈,阿飘便委屈兮兮说道:“我是个女孩子,你和我争什么争?” 平咏佳怔了怔,心想是这个道理啊,将来自己还是青山宗的小师叔,怕什么呢? 阿飘见解决了他,继续开始说服井九,仰着小脸,可怜兮兮说道:“先生,你就放人家走嘛,我境界低微,又帮不到你什么。” 井九水火不侵,哪里会在意这磨人的软剑,说道:“你既然要跟着我学帝王术,这些天便是最好的时机。” …… …… 阿飘真的要崩溃了。 她亲眼看着先生把顾清那些人骗回青山,关进那座洞府里,自然能猜到接下来肯定要发生大事。 这种崩溃的感觉,直到她随着井九来到皇宫正殿,看到传说中的人间神皇时,依然没有任何减退。 神皇看了她一眼,对井九问道:“这就是你给下界选的冥皇?” 井九嗯了一声,说道:“带她来向你学习一下。” 神皇洒然一笑,说道:“我这辈子当皇帝,就胜在一个稳字,有甚好学的?” 井九说道:“稳就不容易。” 前任神皇假死遁入果成寺,太平真人掀起那么多的风雨,中州派在旁冷眼相观,景氏皇朝却能平稳运行三百年,人间未遭战祸,无论怎么看都是大功德,甚至是伟业。 神皇走到殿前的石阶上,望向仿佛无垠的广场,忽然说道:“既然稳了这么多年,我希望今后也能稳下去。” 井九说道:“我答应你,今次的事情只在朝歌城,想来谈真人也是这个意见。” 神皇得到了他的承诺,面露满足的微笑,说道:“最后这段日子,您能过来陪着,我已经知足。” 井九说道:“每思及此,便令我不愉快。” 这是非常罕见的直抒胸臆。 神皇有些意外,转身看着他问道:“您见惯世间生离死别,亦不能淡然?” 井九说道:“无法淡然。” 神皇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为何?” 井九说道:“因为我怕死,也怕你们死。” 神皇忽然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笑的非常开心。 井九也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了宫殿。 阿飘跟在他的身后,脸上写满了惘然的神情,心想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回到那间幽静的偏殿里,平咏佳向阿飘使了个眼色,阿飘回了个脸色,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井九走到窗前,神情平静望向远处。 平咏佳与阿飘望了过去。 窗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有些孤单,看着便令人难过。 …… …… 水月庵的圆窗里也出现了一个人。 那位老人穿着灰色的衣衫,额头宽广的仿佛能把窗外的湖水全部盛进去。 水月庵主与庵里的高手们,站在湖畔的青石道上,看着那位灰衣老者,眼神极其复杂。 水月庵的大阵竟是根本都拦不住此人。 中州派掌门谈真人果然不愧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之一。 只是他这等行为何其无礼,如果圆窗里的那位现在还醒着,水月庵怎会任人如此羞辱? 谈真人收回望向窗内的视线,对着庵主与一干人等微微欠身,说道:“抱歉,只是事在必行,还望庵主见谅。” 以他的身份主动道歉,虽然水月庵方面还是无法原谅,但众人的脸色终是好了些。 庵主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来到窗前,望向谈真人问道:“陛下要宾天了吗??” 谁都能猜到谈真人的来意。 水月庵向来清心修行,只管与果成寺共同镇守通天井,除了沉睡中的那位,极少理会修行界的事务。 即便这些年水月庵因为某些原因偏向了青山,与中州派之间也没有任何恩怨,甚至连瓜葛都没有。 谈真人忽然出现,以难以想象的境界震慑全场,当然是为了带那位皇子离开。 “妖狐的儿子怎么能成为人族的神皇呢?” 谈真人没有直接回答庵主的问题,说完这句话后,便向湖水那边走去。 第七十三章青山来的人 湖那边有座孤独的庵堂,景辛皇子被幽禁在那里已经很多年了。 随着谈真人离那座庵堂越来越近,湖畔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水月庵里的人们面露焦虑之色,纷纷望向庵主,等着她做最后的决定。 当初神皇是准备让景辛皇子在果成寺落发为僧,但因为太平真人的缘故,禅子极为不满青山,拒绝了这个要求,于是景辛皇子才会来到水月庵。谈真人要带景辛皇子离开,明显就是要让他继承神皇之位,那现在的太子景尧怎么办? 如果出了事,水月庵怎么向青山宗交待? 庵主的视线一直在谈真人处。 谈真人的脚步看似随意寻常,实则带着某种玄妙至极的节奏,与天地仿佛合为一体,湖水无波,水月庵的阵法竟是没有生出丝毫感应。这便是道门的最高境界吗? 庵主知道自己远不是谈真人的对手,即便发动大阵,再加上水月庵里的所有强者,也无法让对方停下脚步。 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把人从水月庵带走? 庵主忽然想到前几年来闹事的那个青山疯女人,眼里闪过一抹坚毅的神情,便准备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湖水忽然生起微澜,她微微一怔,眼神渐渐回复平静。 谈真人不知感应到了些什么,转身望向湖面,静思片刻,没有得出答案,便继续抬步。 就在水月庵众人的注视下,他来到了湖对岸,走进了那座庵堂。 景辛皇子穿着一身素色布衣,早就在门槛后等候。 谈真人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发现他的掌侧与布衣上染了些墨渍,便知道此子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见过掌门真人。” 景辛皇子对着谈真人深深一礼。 谈真人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让他起身。 微风拂着湖面,微澜再起。 那些稀疏的树枝微微颤抖。 时间缓慢地流逝。 景辛皇子保持着长揖及地的姿式,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明白谈真人的意思。 他的母妃是中州派的人,按辈份来说,就算对谈真人行跪拜之行亦无妨。 但他很清楚,这时候跪下去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延续了六百多年的梅会体制将会就此终结。 谈真人没有散发出一丝气息,更没有强压的意思,平静地等着他自己做出决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景辛终于支撑不住了,双腿一软便跪到了地上,膝盖与地面接触,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谈真人叹息了一声,挥手破掉门槛上的阵法。 他回首望了眼那道圆窗,带着景辛飞离了水月庵,向着朝歌城而去。 微风再起,湖面再生轻波,水月庵里一片安静。 庵主收回望向天边的视线,面无表情走进那间禅室,看着跪在地板上的那名女子说道:“你应该知道她是谁。” 那名女子穿着寻常的衣服,露在外面的手腕上系着一圈银铃,容颜媚而不失清美,正是当年不老林的刺客南筝。 南筝被南忘派到水月庵来打探连三月的消息,却是很快便被水月庵识破了来意。 “南忘让我过来盯着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南筝看着那个沉睡中的女子,说道:“很多年前我就与她见过,我知道她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如果我还猜不到她的身份,那就太笨了。” 庵主走了过去,伸手从过冬的颊畔拈去一道软败的丝絮,说道:“可惜的是她再也醒不过来了,不然……”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对南筝说道:“去朝歌城告诉宫里,景辛走了,我就饶你一命。” 南筝抬起头来,有些不解地望向庵主,心想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让自己去?难道自己还能比谈真人更快? 庵主说道:“你坐青帘小轿过去,能赶到前面。” …… …… 朝歌城落了一场小雨,把春末刚刚生起的热气顿时烧灭了。 城门处的搜查依然很严,城里的街巷依然热闹。 一名红衣少年带着一个青衣小姑娘在街上走着。 小姑娘看着各样街景,本应充满兴趣的眼睛里,却满是警惕。 即便是在东易道那边,除了成亲的时候也很少有人会穿红衣服,但配着少年干净可亲的面容,那件红衣非但不刺眼,反而让人觉得很舒服,吸引了很多妇人的视线。 “不用这么担心。”红衣少年对青衣小姑娘笑着说道:“这几年里我们也时常见面,经常出游,我何时算过你什么?” 青衣小姑娘看了他一眼,满是不信任的神情,说道:“男人呐……怎么能信?” “这话说的倒是越来越像普通人了。” 红衣少年笑了起来,说道:“你有青天鉴,随时可以退回去,不管是哪个男人都骗不了你。” 青衣小姑娘说道:“我可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厉害。” 红衣少年说道:“天宝真灵,生而藏天下,你的境界是朝天大陆最高的那个,虽然不会打架,自保却没问题。” 那个小姑娘自然是青天鉴的鉴灵青儿,红衣少年又是谁呢? 难道是当年落在枝头的那只红鸟? 青儿问道:“你带我来朝歌城做什么?” 少年说道:“看戏。” 青儿问道:“你的手下呢?那只山鸡去哪里了?” 少年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神情,说道:“是阴凤。” 青儿仰起小脸哼了一声,说道:“我最多也只能把它看成锦鸡。” “它是阴凤。”少年的语气平静而坚定,“现在还在养伤。” 青儿知道他对那只鸟与众不同,好奇问道:“是不是觉得你们都姓阴,所以是一家人?” “我以前不是这个姓氏,不过当初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也许还真是想到了它。” 是的,这位红衣少年便是羽化成功的太平真人,也是离开青山的阴三。 青儿不再逗他,问道:“那个秃头呢?” 阴三说道:“这里离云梦山太近,玄阴子不能来朝歌,不然让麒麟闻到他的味道,肯定会很生气。” 青儿又侧头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呢?世间的人都在生你的气,你怎么敢来朝歌城,难道你不怕死?” 阴三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想死也是很难的事情。” 听到我们两个字,青儿沉默了会儿,问道:“到底要看什么戏?” 阴三望向远方的皇城,带着些感慨的意味说道:“神皇要死了,争皇位当然是一出大戏。” 青儿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很是吃惊,说道:“难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世间事从不新鲜。” 阴三看着街道上络绎不绝的马车与行人,说道:“各家都会入朝歌,中州派肯定会把景辛带回来抢皇位。水月庵现在没个能打的,只能沉默旁观。一茅斋看似公正,实则只会和稀泥。果成寺为了防我,定下寺规不得干涉朝政,也不好打自己的脸,至于其余的那些宗派,最多也只能来做个见证,没有什么用。” 青儿下意识里觉得他说的这些都会变成真实,问道:“神皇不是已经立了太子?肯定也会有遗诏啊。” “遗诏向来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没有谁比我们青山宗更清楚了。” 阴三指着街上那些驻足摊前的小姑娘、携手同行的书生,说道:“过不了多久,这些人都会死。” 青儿看着他厌憎说道:“你真残忍。” 阴三摇头说道:“当年梅会之后,朝廷便成了凡间与修行界的桥梁,随着时间流逝,却在修行者与凡间的双重供养下越发强大,最终成了一座要塞,没有宗派会放弃,如果想要不争,那就只能不要这个朝廷。” 青儿睁大眼睛,有些担心说道:“那岂不是天下大乱?” 阴三说道:“大乱之后才能大治。” 青儿知道他的邪恶想法,警惕说道:“你还是想把所有凡人都害死?” 阴三微笑说道:“在乱世里活不下去的人,也许本就不应该活着。” 青儿下意识里离他远了些,说道:“你真是个疯子!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阴三平静说道:“只有这样人族才能变强。” 青儿觉得和这个疯子完全无法沟通,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变强?” 阴三淡然说道:“如果人族无法变强,那么总有一天会被灭绝。” 青儿怔了怔,想要继续问些什么,忽然感应到西北方的天空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气息波动。 朝歌城里起了一场大风,云海被拂向四野,十余艘极大的云船缓缓驶了过来,在大地上照出巨大的阴影。 在很短的时间里,中州派的云船便来到了朝歌城外,遮住了日头。 街巷顿时变得黑暗一片,民众们惊恐地看着天空,紧接着便有尖叫声响起,混乱即将来临。 朝廷对此明显早有准备。 伴着密集如暴雨的蹄声,神卫军全体出动,开始与官府一道维持秩序,同时向城外疏散人群。 城墙与各幢建筑里传出吱呀的响声,檐开顶启,至少有数百座神弩露出了身形,如手臂般粗细的弩箭对准了天空,在幽暗的光线里,弩箭上面镌刻的符文闪闪发亮,就像是提前来到人间的星星。 但想要靠这些神弩箭,便抵御住中州派的十余艘云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青儿的脸上满是忧色,望向南方的天空说道:“青山剑舟在哪里?” 阴三说道:“青山宗不参与皇朝政事,这也是梅会的规矩,派剑舟前来,未免有些过分。” 青儿很是吃惊,问道:“难道青山不会来人?” 阴三微微一笑,说道:“我不是已经来了吗?” 第七十四章最后一次朝会 一根手指在神弩箭上缓缓移过,经过那些符文的时候,会稍微停一下。 顾盼收回手指,望向天空里的那些云船,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他现在是朝歌城神卫军副统领,与当年的职位听着似乎一样,实则提升了好几级,称得上权高位重。但他毕竟是中州派外门出身,现在却担负起防御中州派云船入侵的重责,怎么看都是很荒唐的事。 只是在朝廷里、在军队里像他这样的人太多,朝廷不可能因为忌惮中州派就把他们尽数去职。 在更高些的城门楼里,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也在看着天空,微微眯着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也是中州派出身,只是当年镇魔狱事变之后便已经与云梦山渐行渐远,成为了神皇最忠诚的大臣。 十余艘巨大的云船为朝歌城带来了巨大的阴影,也在所有人心间落下极大的阴影。 很明显中州派就是要以势压人。朝歌城的防御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抵挡得住这样的阵势,更何况朝廷里有太多心向云梦山的人,谁知道清天司里、神卫军里还有那些部衙里有多少官员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倒戈一击? 张遗爱沉默不语,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他与别的大臣、将领不同,已经没有回到云梦山的可能。 但即便战死,他也要让朝歌城多撑一段时间,撑到一茅斋的先生们出来主持公道,撑到青山剑舟出现在南方的天际,撑到神皇陛下安然离去。 问题是中州派如此大的阵仗根本瞒不过任何人,他们也没有想着要瞒住天下人。朝廷三天前便知道了,为何青山始终没有来人? 他收回视线,望向城墙,看到了神弩旁的顾盼,沉默片刻后对身边的副指挥使交待了几句什么。 对于这种局面,景氏皇朝早有准备,神卫军与清天司这些年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演练,当年镇魔狱事变时便曾经做过一次。在重骑与飞辇的镇压下,朝歌城的混乱局面很快得到了缓解,居民们开始有序地向着城外疏散。 尤其是皇城附近的深宅大院很快便人去楼空。 在太常寺与顾家护卫的帮助下,井家的人顺利地离开了朝歌城,来到了城外的赵园里。现在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井九或者是万物一剑妖,或者是景阳真人转世,与朝歌城里的井宅没有任何关系,但也没有人敢为难他们。 赵爵爷满头白发,精神却是极佳,对着井老太爷行了个晚辈礼,然后携着井商走到了池塘边,望向天空里的那些云船,面带忧色说道:“估计朝歌城守不住,你们暂歇一阵,还得继续往南走。” 井商的鬓角也添了很多白发,精神也是不错,听着这话有些吃惊,说道:“伯父您难道不走?” 青山宗是井赵两家的根基,井家继续往南便是要去青山。 “如果朝歌城落在中州派的手里,退到青山又有什么意义?” 赵爵爷的眼里闪过一抹狠色,说道:“我就不信了,青山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嚣张!” 井商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我把父亲他们送到涿州,然后再回来与您一道看看。” …… …… 顾盼结束了对城墙上神弩的检查,顺着城墙侧面的窄梯向下走了十余丈,向右一转便进了一道暗门。 暗门里有一条地道,通往城墙下,那里有一处极大的空间,里面布置着各种法器,墙壁上刻着符文,经由冷银绘制的线条,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城墙里。 这座大阵连绵十余里,并非是给朝歌城的城墙提供坚不可摧的法力,而是为城墙上的那些神弩提供元气。 如果有人在这里进行破坏,朝歌城里的神弩击发不了数次,便会变成一堆破铜烂铁。按道理来说,顾盼即便是神卫军统领,因为中州派的背景,在现在这种关键时刻也不会被允许进入到这里。只能说神皇真的很信任他。而且按照朝廷的规矩,没有人能单独进入此地,必须凑齐三名有资格的大臣才能同时进入。 与顾盼同行的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清天司的副指挥使,还有一名掌着禁阵小印的礼部侍郎。 站在高高的石台上,看着下方的禁阵,他的视线随着那些冷银线条渐渐向上,仿佛要看穿城墙,看到那些神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清天司副指挥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礼部侍郎的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有些紧张。 禁阵忽然生出感应,清光弥散间,能够清楚地看到一个很小的黑点,正从南方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而来。 以大小来看那个黑点不可能是青山剑舟,难道是元骑鲸或者方景天单剑而来?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顾盼微微挑眉,举起右手准备命令神卫军加强防御。 清天司副指挥使意味难明地又看了他一眼,说道:“是水月庵的太上长老,不用紧张。” 顾盼的右手从空中收回,落在了栏杆上,指节有些微微发白。 …… …… 从南方而来的是一顶青帘小轿。 城墙上的神弩没有发射,皇城大阵也开启了一个通道,任由青帘小轿像落叶般停在了皇宫正殿之前。 无数道视线从殿里、从宫墙下、从廊柱后望了过来。 青帘小轿帘布微动,人们有些好奇,心想那位从不见人的太上长老,难道今天要露出真容? 她是为何而来?因为中州派的这些云船还是别的什么大事? 南筝从青帘小轿里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手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人们知道这肯定不是水月庵的太上长老,因为她的境界与年龄都很低,不由更加吃惊。 南筝来到殿前跪倒,说道:“景辛被谈真人带走了,应该正在往朝歌城来。” 听着这话,殿里的大臣与将领们一片哗然,纷纷望向最高处。 神皇静静看着远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就已经算到了此事。 皇城大阵已经开启,即便是中州派的云船,也很难攻进来。 殿里的大臣们还算平静,但依然不可能像神皇陛下那般平静。他们的视线随神皇一道望向远方,穿过那片无比宽阔的广场,穿过无形的阵法屏障,落在了皇城外一座极高的飞檐高楼上。 那座高楼是城南的应天门。 晴朗无云的天空里,中州派的云船是云。 应天门上也有一朵云。 云里隐隐约约有个人影,白裙偶尔飘出云来,带出几抹丝絮,正是中州派的白真人。 …… …… “今日朝会就到这里了,诸位爱卿回吧。” 神皇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看着殿里的人们微笑说道。 景氏皇朝里有很多派系,大殿里的高官们自然也有各自立场,有的支持景尧太子,有的依然对景辛皇子念念不忘,有的出身中州派,有的则在一茅斋读了好些年书。但听着这句话,不管是什么立场,官员们都感到了浓郁的悲伤。 这应该是陛下最后一次朝会了。 岑宰相缓缓走出队列,然后缓缓跪下,对着神皇陛下行了一个大礼,白发如雪。 紧接着,列位国公与朝中大臣还有神卫军的将领们依次出列,对着皇椅跪下,无论是何派系,都是真情实意。 神皇似是没有想到这画面,微微一怔,然后朗声笑了起来,说道:“被拘在这宫里三百多年,如今看来,也算不亏。”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皇椅来到臣子们当中,先扶起了岑老宰相,然后慢慢扶起其余的大臣。 当他扶起最后那名还算年轻的北神卫军副指挥使时,这位在北疆杀人不眨眼的武将已然泪流满面,难以站稳。 在臣子们的视线注视下,神皇走到了殿外,看着远处问道:“这就开始了吗?” 他的声音就像是春天的阳光,温暖却又无远弗届,飘荡在宏大的皇城里,然后传到了十余里外的应天门上。 白真人站在应天门上,身周的云雾渐渐散开,露出一张难言真实的脸。 她淡然说道:“陛下,中州派向来尊重您,所以在您离开之前,什么都不会开始。” 神皇负手于后,黄袍轻飘,笑着说道:“朕走之后,中州派又能做些什么呢?” “陛下何必如此?我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白真人说道:“满朝文武,各大宗派,从商人到百姓,谁会接受一个狐妖之子成为人族的神皇?” 在正殿侧方的房间里,胡贵妃与景尧太子正在窗边看着这场相隔十余里的对话,听到白真人的声音,胡贵妃的脸上现出一抹怒意,景尧却很平静,反手握住了母亲的手。胡贵妃神情微霁,紧接着眼底又生出一抹浓浓的悲伤。 殿里的大臣们也没有太多反应,谁都知道中州派的诉求是什么,有着中州派背景的官员们保持着沉默,那些持相反看法的官员也只能沉默。 白真人接着说道:“我们不会逼着陛下改遗诏、废太子,总之什么都不会做,您平静地归去吧。” 听着这句话,皇宫里死寂一片。 她说到了归去,说到了遗诏与废太子。 那就是什么都说明了。 第七十五章陛下走吧,不要回头 岑老宰相来到大殿门前,任由风吹乱着白发,看着应天门方向沉声喝道:“难道中州派如此行事就能服众吗!” 看到先站出来的是宰相大人,众人有些吃惊,要知道一茅斋这些年虽然保持着中立,但与中州派毕竟是盟友关系。 随着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响起,天空里响起一道极其强劲的风声,东面的天空也也出现了一道阴影,一茅斋的苦舟从高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落下,然后稳稳地停在了皇城侧上方。 如果中州派的云船想要闯进皇城,便必须与一茅斋的苦舟遇上。 苦舟上站着好些位书生,神情肃穆至极。 白真人神情不变,看着舟首的布秋霄说道:“布斋主当年被青山宗以小人手段逼着退让,倒也罢了,难道现在还要回护那个妖狐之子?” 布秋霄说道:“当年有两名青山弟子对云儿说过一句话,叫做有教无类,我仔细想过这四个字,觉得颇有道理。” 他身后的奚一云平静无语,柳十岁则有些好奇,心想这么好听的话肯定是公子说的,那传话的是顾清和谁呢? 如果这时候卓如岁在场,必然要高喊一声,是我是我。 白真人说道:“先前宰相说我中州派不能服众,我也很好奇布斋主愿奉妖狐之子为皇,难道斋里的先生们都同意?” 听着这句话,奚一云与柳十岁神情微变,苦舟上有十余名中年书生则是微微皱眉。 很明显,一茅斋内部对此事有不同看法,只是被布秋霄强行镇压了下来。 如果布秋霄要为了景尧与中州派对上,那道裂痕便很可能越来越深,甚至当场出事。 布秋霄早已做出了决断,看着白真人说道:“神皇继位之事不管,但我不能眼看着你们中州派如此行事,真人有没有想过,你们与青山宗一旦开战,苍生如何!” 这便是一茅斋持奉万年的理念,君为轻,黎民为重。 白真人似乎早就算到一茅斋的要求,说道:“我答应你,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在朝歌城里。” “不行!”布秋霄断然说道,声音就像石砚敲击一般清脆而有力,“朝歌城里的百姓来不及撤走,会死太多人。” 白真人望向城墙的方向沉默了会儿,忽然笑着说道:“好,我答应你,就在皇城。” 布秋霄没有想到中州派居然会答应自己的要求,不解之余又有些无奈。 皇城大阵的强大,各大派都很清楚,因为这本来就是各派用了最强的法宝与力量建造的。中州派再如何强大,想要破掉皇城大阵也需要消耗极多的资源甚至人命,到时候再来面对朝廷与青山宗的力量……白真人哪里来的自信? 白真人用谁都没能想到的承诺,换来了一茅斋的暂时中立,岑宰相与很多文官也只能再次沉默。 沉默啊沉默。 真是令人发笑。 神皇笑了起来,伸出右手指向远方的应天门,说道:“请。” 这便是邀白真人一战。 白真人却是没有应战的意思,平静说道:“吾派对陛下始终尊敬,陛下辛苦了三百余年,已然最后一天,何必还要这般辛苦。” 神皇沉默了会儿,说道:“似乎也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大殿,走进偏殿里。 胡贵妃与景尧迎了上来。 两杯清茶。 神皇与胡贵妃相对没有无言,随意说着从前,说着以后,就像平时每个夜晚一样。 当年是如何相遇的,又是如何相爱的,中间又是如何分离的,最后又是如何重聚的。 景尧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觉得应该离开,却又不舍离开。 偏殿深处有间静室,井九坐在窗边,看着后宫那些乏善可陈的花草树木,手里端着一杯清茶,没有喝一口。 阿飘则与平咏佳站在门口,偷偷听着神皇与胡贵妃的对话,听得很是认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阿飘回过头来,看着平咏佳不解说道:“都是些情情爱爱、家长里短,这算什么帝王之术?” 平咏佳很无辜,说道:“你问我,难道我要问师父去?” 阿飘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就是这个意思。” …… …… 平咏佳自然不可能真的去问井九,哪怕他以前表现的有些憨直,终究不是白痴,明知道师父今天心情不好,去触那个霉头做什么? 井九心情不好的原因他和阿飘也都清楚,事实上,现在整座朝歌城乃至整个朝天大陆都要知道那个原因了。 夕阳已经落进了遥远的西海的西边,夜色占据了天穹,满天繁星被那些黑色的云船遮住了很多,看着有些可怕。 城墙上的神弩对准着夜空,不知道是想把星星射下来,还是要做什么。 朝会已经结束了很长时间,那些大臣们却依然没有离开,因为这可能是陛下的最后一夜,也可能是因为很多人的府里现在已经没人了,回去吃啥喝啥? 朝歌城平民的疏散还在持续,街道上满是吵闹的声音,至于有没有被踩踏至死的可怜人,暂时还顾及不到。 十余艘云船静静地悬停在星光里,没有进攻的意思,安静地等待着。 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但在等待的过程里,发生了一些事情。 那些看似死寂一片的深宅大院里,渐渐出现了一些人影,不知道是夜晚还是阴谋即将醒来。 礼部尚书的大宅子里,便出现了两个人。 红衣少年与青衣少女。 “尚书府里的东西还不错,哪怕这种时候,糕点都是当天做的。” 阴三端着两盘精致的点心放到桌上,示意青儿尝两口。 青儿这时候哪里有吃东西的兴致,看着星空里的那些巨大阴影,眼里满是担心。 城墙下的禁阵里,顾盼与清天司副指挥使还有那位礼部侍郎已经站了整整五个时辰,滴米未进,也没有喝水。 负责维持禁阵运行的官员们,隔一会儿就忍不住看一眼那方石台,总觉得那里的气氛甚至要比皇宫里更加紧张。 时间缓慢地流走,夜空的星光越来越盛,直至某一刻,忽然集体发光,让朝歌城仿佛来到白昼。 与这些晨光一道到来的,还有深宫里的钟声。 “陛下走了。” 清天司副指挥使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很受震撼的样子。 礼部侍郎脸色苍白,喃喃说道:“朝歌城里的人也撤完了。” 顾盼面无表情说道:“陛下是一直撑到所有人撤完才走的。” …… …… 晨光渐渐退去,世界重新归于黑夜。 皇宫里一片哭声。 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下,对着偏殿痛哭流涕。 哪怕是中州派背景的官员,在这一刻的悲伤也是如此真情实意。 神皇陛下在位的三百年,是朝天大陆无数年来最太平的三百年。 这段安静而美好的时光,便是他对这个世界的馈赠。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说的便是他这样的人。 尚书府里,阴三不知从哪里拿了件青衣,换掉了身上的红衣。 青儿嘲讽说道:“真是假惺惺。” 阴三说道:“他是个好皇帝,比他父亲、叔叔都强多了。” 天空里的中州派云船稍微后撤了些。 应天门上的那团云雾更散了些,白真人微微低头。 苦船上的一茅斋书生集体致哀。 胡贵妃伏在塌上,看着散开的光点,眼里满是悲伤与绝望,甚至有些涣散,快要昏厥过去。 景尧跪在她的身旁,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脸上满是泪水与担忧。 阿飘与平咏佳看着这幕画面,生出很多同情。 窗边的井九,没有回头。 …… …… “请陛下登基!” 大殿里传出礼部尚书有些轻微颤抖却足够洪亮的声音。 听到这句话,胡贵妃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艰难却又坚强地醒过神来,用力地把儿子的手推掉,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晚上再哭!” 景尧擦掉脸上的泪水,带着哭音嗯了一声,起身向着正殿走去。 从偏殿到正殿,不过数十丈的距离,当他出现在景氏皇朝的大臣武将们面前时,情绪已经平静,脸上带着坚毅的神情,只是眼睛还是那么红。 看着向皇椅走去的景尧太子,大臣们的情绪很复杂。不管支持还是反对,人们都不得不承认,太子这时候的表现很好,但是人们也都知道,他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坐上那把椅子。 应天门上。 白真人看着那片宫殿群,平静说道:“开阵。” 十余艘中州派的云船向着皇城缓缓靠拢,星光不时被遮住,阴影便要吞噬那片宫殿群。 城墙上的神弩依然保持着克制,没有发射,也可能是因为还没有收到命令。 嗡的一声轻响,一道淡青色的光圈在夜空里显现出来,至少有二十里方圆,把整座皇宫都罩在了里面。 这便是各家宗派合力在朝歌城修建的皇城大阵,平日里根本无法看见,此时却是反耀着星光与那些云船,看着就像一个光滑的大气泡。 皇城大阵当然不可能像气泡那样一触即溃,除了云梦大阵与青山大阵,这便是朝天大陆最坚固的防御大阵。 中州派准备用云船强行攻击吗?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道光圈的颜色正在逐渐变淡,在人们的感知里逐渐变薄! 无数道视线落在那些云船上,震惊无语,原来朝歌城一直在中州派的掌握之下! 难怪白真人如此淡定地答应了布秋霄的要求。 当所有人都以为皇城大阵即便崩溃的时候,皇宫偏殿窗前的那个人终于说话了。 井九说了两个字:“动手。”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的府邸里,阴三看着星空里的那些云船,也说了两个字:“杀了。” 第七十六章卷帘方知人不老 朝歌城墙地底深处,负责为神弩提供元气的禁阵一切如常。 神弩之所以没有向中州派的云船发起攻击,是因为那座高台上有些混乱,城墙上的神卫军根本没有收到任何指令。 那名清天司副指挥使已经倒在了血泊里,身上满是焦糊的痕迹,应该是被某种高阶的雷系法宝所杀,至于胸口的那些血洞还有已经变成青烟的元婴,则不知道是谁的手段。 “高敬修与外人勾结,意图破坏禁阵,现已被杀!” 顾盼对着台下的官员们沉声说道,“诸位好生维持阵法,只要接到宫里的命令,神弩便开始攻击。”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清天司副指挥使高大人想做什么,只是人们一时间有些无法反应过来,心想顾统领难道不是中州派的外门弟子吗?居然是他出手杀了高敬修? 顾盼轻轻揉了揉依然在冒着青烟的指尖,望向不远处的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依然脸色苍白,但顾盼知道那绝不是受惊的缘故。 高敬修胸口的血洞还有碎裂的元婴,都是这位大人的手笔。 两个人的视线稍一接触便分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 “原来是不老林的人。”顾盼向外走去,在心里默默想着。 礼部侍郎回首望向他的背影,心想都在猜你是中州派的奸细,谁能想到你居然是个卷帘人? 顾盼从暗门来到城墙外的石阶上,看了眼星空里的云船,走到最高处的城门楼里,对着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行了一礼,平静说道:“处理了。” …… …… 观星台上到处都是血,顺着石阶不停向下流淌。 一名穿着青衣的小厮走到尸堆里,用了些时间才找到了钦天正的尸体,扳开他的手指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 …… …… 数代詹国公都在神卫军里领兵,治府极严,却唯独奈何不了自己的老母。 今日朝歌城疏散走了很多人,老太君却坚持不肯走,说要等宫里的儿子回来才走。国公夫人拗不过老人家,急得无可奈何,最后还是詹国公世子决意留下来照顾祖母,才把母亲与府里其余人都劝走了。 这时候,国公府的老太君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屋顶,身体不停起伏,喉间嗬嗬有声,却说不出话来。 詹国公世子生得一表人材,看着很是成熟稳重,当年向相府提亲不成,看来还是有了些进益。 他坐在床边,没有理会难受至极的祖母,左手伸在被子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一件事物,脸上流露出喜意。 老太君感觉到了,脸涨的通红,竟是逼出了一句话来:“不孝子!” “我是您孙子,又不是儿子。”詹国公世子笑着说道,拿着那件事物便向屋外走去。 老太君又怒又急,一口气没喘过来,竟是瞪圆了眼睛便没了气息。 来到屋外,詹国公世子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井梨,说道:“幸不辱命。” 井梨看了屋里一眼,问道:“要不要帮忙?” 孙子亲手杀死祖母,在他看来着实有些难以接受。 “反正是死不瞑目的下场。”詹国公世子笑着说道。 井梨看着他说道:“我真有些后悔当初得罪过你。” 詹国公世子正色道:“忠孝不能两全,我也是不得已,可不是心黑手辣。” 紧接着他的神情便变了,紧张问道:“什么时候给我解毒?” 井梨说道:“那是南蛊,无药可解,蛊母在贵妃娘娘手里,如果陛下不能顺利登基,娘娘想必不愿独活。” 詹国公世子闻言更加紧张,心想贵妃娘娘如果想寻死,那死之前肯定也没心情来救自己的命,声音微颤道:“要不要我进宫去劝说我爹?或者我偷袭他?” “宫里的事情哪是我们能够影响的,你就在府里好好祈愿詹国公在殿上不要乱动。” 井梨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詹国公府,然后把手里的那件东西交给了一名神卫军校尉。 …… …… 城墙下的禁阵、观星台、詹国公府……这样的情形在朝歌城里很多地方都在发生着。 皇城大阵由十三座阵法组成,每座阵法都有一道阵眼,阵眼可能是一盆花,可能是一块命牌,分别被放在十三个地方。这是景氏皇族最大的秘密,除了神皇,便没有人知道那些阵眼在哪里,至少不可能知道全部。 先前白真人说开阵,皇城大阵便有散开的征兆,便是因为有些拿着阵眼的人,按照她的意志在行事。 现在那些人都死了,阵眼重新被宫里收回。 这就是神皇的准备。 哪怕他已经离开了一夜时间,依然在掌握着这座都城,这个朝廷。 就像他对白真人说的那样,就算朕走了,你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是的,无论是各部衙、神卫军还是那些世家都有很多忠于云梦山的人,中州派为了今天准备了很多年,但神皇又准备了多少年?他准备了三百年时间,怎么可能让中州派在一夕之间便夺去朝歌城的控制权? 卷帘人表面是个情报机构,实际上早就悄无声息地潜入到朝廷的各个角落里,时刻准备展现他的意志。 更重要的是,在朝歌城里的夜色里,还有一道暗流正在帮助朝廷。 观星台被血洗,某个世家被焚为灰烬,都是那道暗流的力量。 不老林动用了隐藏多年的那些刺客,那些隐藏最深的人都在今夜行动了起来。 再加上卷帘人的手段,中州派一时间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礼部尚书府里,青儿看着重新穿回红衣的阴三,有些不解问道:“你不是要天下大乱吗?为何要阻止中州派?” 阴三微笑说道:“中州派势盛,如果让他们很快便掌握局面,哪里乱得起来?” …… …… 皇宫最深处的地底,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正在发生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对峙。 如果让人看到对峙的双方,一定会惊的说不出话来,因为那两个人是金供奉与牛供奉。 地面有一块缓缓转动的白玉盘,正散发着白色的光毫,随着光毫进入空气,很快便消散无踪,却没有真正消失,而是沿循着某些无形的轨迹进入了整座皇城。这里便是皇城大阵最重要的那个阵眼。 神皇离世,他最信任也是最亲近的两名供奉没在身边,就是因为他们要在这里镇守阵眼。 金供奉怎样也想不到,他要防备的人是自己数百年的老搭挡。他的视线穿过那些如烟的白色光毫落在牛供奉满是皱纹的脸上:“你问我为何要祭出本命法宝,那你呢?为何一直在玄阴刺隐在我的头顶,随时准备落下?” 对峙其实已经持续了数个时辰,他们的全部心神与气息都放在对方的身上,知道对方是如何的强大而且危险,不敢有半点分神,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直到此时,可能是想着陛下已走,可能是觉得有些无趣,牛供奉才冒着风险开口说话,然后等到了金明城的回答。 牛供奉眼神微冷,说道:“因为今天你的呼吸乱的次数有些多。” 金明城微微眯眼,说道:“你不是中州派的人?” 牛供奉沉默了会儿,说道:“不是。” 金明城若有所悟,说道:“原来你是不老林的人。” 两个人放松了警惕,至少没有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想法。 牛供奉忽然说道:“我不是不老林的人。” 金明城眯着眼睛看着他,说道:“谁会承认呢?” …… …… 眼看着便要被解除的皇城大阵,忽然恢复了全部的威力,用人们的眼睛能够看到的画面便是,那道正在变淡、变薄的光圈,忽然重新变得坚固起来。 最前方的那艘中州派云船险些直接撞了上去,船首与那道青色光圈擦了一下。 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满天繁星失去了颜色,无数天地元气狂暴地向那里涌去,经由青色光圈喷涌而出。 那艘云船只是稍微擦了一下,附着强大阵法的舟首便被尽数毁去,露出里面的结构,看着很是惨淡。 紧接着,朝歌城东南城角处的神弩集体发射,十余射流光像飞剑射向那艘云船。 轰隆如雷的巨响里,云船底部生起十余道焰火,受损更为严重,无法再做支撑,向着夜空后方退去。 那些神弩的数量并不多,射击的位置也很安全,明显只是想略作警告,不想就此掀起战争。 布秋霄与一茅斋的书生们很是意外,没有想到朝廷的准备竟是如此充分。皇宫里的那些大臣们则是神情各异,有的面露喜色,有的则是脸色铁青,尤其是那些家中藏着阵眼的国公与将领,眼神更是复杂。 朝歌城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景尧还没有从偏殿走到皇位上。 这大概便是天子一步,千里流血的意思。 他离那把椅子还有几步的距离。 这个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 站在最前列的一位将军忽然挥动右臂,隔空向着景尧斩了过去! 北神卫军指挥使辛海辰。 景氏皇朝军方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前些天他便被陛下急召回京,然后一直留在宫里,没有让他离开。 他知道陛下对自己起了疑心,但不知为何陛下没有处死自己。 现在陛下死了。 如果让景尧登上皇位,他还能再活几天? 所以他必须出手。 第七十七章同一个景字,同一把剑 皇宫里的阵法顿时生出感应,无数道线条耀着星光落下,就像是一座虚拟的宫殿,压向辛海辰。 辛海辰是朝廷军方最重要的大人物,当然知道这座阵法的厉害,闷哼一声,隐藏在衣服里的软甲骤然涨大,变成一道巨大的傀儡,挡住了那座虚拟的宫殿。 只听得无数道密集的声响,那道傀儡瞬间崩塌,却替辛海辰争取了一些时间。 他离臂而出的刀意,眼看着便要把景尧斩成两段。 胡贵妃站在偏殿,看着那边的画面,脸色苍白,顾不得那么多便要露出尾巴,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只听得擦得一声轻响。 辛海辰蓄势已久的那一刀终于落了下来,却没有落在景尧的身上,而是落在了一件白衣的上面。 那件白衣,被这一刀划破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井九不知何时来到了场间。 他伸手扼住辛海辰的咽喉,举到了半空里。 辛海辰发出一声郁闷而愤怒的嚎叫,气息大作,双手如扇般一合,便要把对方的脑袋砸碎——在雪国北疆锤炼多年的他,拥有难以想象的坚固身躯,与山一般宏大的力量,怎么能够允许自己像只小鸡般被人举了起来! 井九没有闪避,任由对方的手落下。 只听着轰的一声巨响,在大殿里回荡不绝。 辛海辰的手落在了井九的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井九的右手与此人的颈间却迸发出一道火花。 喀擦一声。 辛海辰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紧接着,他头颅也掉了下来,在地面蹦跳了两下,然后滚出去很远。 井九收回右手,在空中接住飘落的发绳,重新把黑发束到身后,在群臣之间走过,来到了殿外。 东方出现了第一抹晨光,落在他的脸上,清楚无比。 无数声压抑的惊呼响起。 大臣们都猜到了他的身份,很多人已经跪拜下去,或称掌门大人,或称景阳真人。 还有很多人没有动,僵立在原地,用警惕或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白真人的声音从十余里外的应天门处飘了过来。 “按照梅会规矩,青山宗不得插手皇族事务,就算你真是景阳真人也不行,更何况你可能只是个剑妖。” 大臣们心想对啊,井九就算是青山掌门甚至是景阳真人,又怎么能干涉皇位的传承? 当然按照人间的律法规矩中州派也没有理由干涉,但修行界与朝天大陆最终执行的还是梅会的规则。 井九没有理会白真人与这些大臣,直接说道:“读遗诏。” 话音落下,鹿国公从大臣里走了出来,看着比平日憔悴苍老了很多。 看到是他,大臣们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神皇陛下最信任的臣子就是他,遗诏在他手里也是自然。 鹿国公取出遗诏开始宣读,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宫殿里。 遗诏前半段的内容很正常。 如世人所料,神皇陛下传位于太子景尧,鹿国公与岑宰相等人为顾命大臣。 顾清在遗诏里被委以重任,终于成为真正的帝师,也在人们的意料当中。 可当遗诏被宣读到最后,人们才知道原来最重要的在这里。 景阳真人监国! 更令人们感到震惊的是,神皇陛下的遗诏里写的并不是景阳真人,而是……皇叔景阳! …… …… 无数道震惊的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如果他是景阳真人,那他居然还是神皇陛下的叔父? 景阳真人与皇族居然有如此亲密的关系?为什么朝天大陆数百年来无人知晓?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景字。 风景的景,景物的景,通影的景,景皇的景,景阳的景。 然而……世间姓景的人那么多,为何偏偏就是那个景字? 殿里一片安静,没有人说出话。 人们震惊地看着殿前的白衣男子,这时候才隐隐明白为何这些年神皇陛下会与青山宗如此亲近。有些大臣甚至想的更加久远,六百年前的那场梅会,青山宗完全放弃在朝歌城里的影响力以争取中州派的支持,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景阳真人本来就是皇族长辈,那中州派又如何能从根本上控制朝廷呢? 景尧站在离皇位不远的地方,听着父皇的遗诏,怔了半晌才醒过神来,下意识向偏殿看了一眼,看到母亲点了点头,顿时更加清醒,对着井九拜倒:“孙儿拜见皇叔祖!” 井九没有回头,说道:“坐到属于你的位置上。” 属于神皇陛下的位置,自然便是皇位。 景尧深吸一口气,扶着腰间的佩剑,向着皇位走去,脸色不再苍白,神情更加坚毅。 过了好些年,朝廷里支持中州派与景辛的大臣、武将依然不在少数,哪怕这时候鹿国公宣读遗诏的声音仿佛还在梁上缭绕,依然有很多人站了出来,准备阻止这一切。 甚至有两名武将与几名侍卫准备效仿辛海辰指挥使,哪怕冒着被皇城大阵镇压的凶险,也要把景尧杀死在这里。 岑宰相与那些准备执行先皇遗诏的臣子们愤怒至极,便要准备出手。 井九站在殿前,看着远方的应天门,没有动作。 呛啷一声。 景尧扶在剑柄上的右手被弹开,那把剑破鞘而出! 一道清冷至极的剑光照亮了昏暗的宫殿! 伴着轻微却让人无比恐惧的切割声,那道剑光在殿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穿行着,根本无法被肉眼看见,只能看见一道又一道的弧光! 擦擦擦擦,那些武将与侍卫停在了原地,然后身上出现如蛛网般的痕迹,最后变成了满地血块! 那道清冷的剑光骤然消失。 只听得又一声呛啷。 那剑已经回到了景尧腰畔的剑鞘里。 …… …… 只是瞬间,那些心怀不轨、战力惊人的将军与侍卫们便变成了地面的肉块。 看着渐渐浸开的鲜血,有的大臣惊恐万分向后退去,有的大臣则是若有所思,更多的人则是直接望向了井九。 谁都知道,那把剑出自景尧太子腰畔的剑鞘,真正的出剑者却是他! 那究竟是一把什么剑,竟然如此恐怖,杀人于无形,而且竟是毫无杀意,冷漠地仿佛非人间之物。 而且就算那把剑品阶再高,出剑者需要怎样的境界,才能瞬杀如此多的强者? 整个修行界乃至朝天大陆的上层社会都知道,井九是修行史上最年轻的破海境强者,问题是有这么厉害的破海初境吗? 就算你真的是景阳真人……景阳真人破海初境的时候,也不可能如此厉害啊! “这就是南趋的初子剑?”白真人声音从十余里外的应天门飘了过来。 井九纠正道:“这是我的初子剑。” 无数年前,道缘真人临死时动用青山剑阵斩了南趋的道树,夺了初子剑,顺手便给了他最喜欢的徒孙景阳。 从那之后初子剑便一直在景阳的手里。 六百多年前,他与太平、柳词、元骑鲸以及尸狗、妖鸡在青山里大杀四方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把剑。 他与太平去灭了玄阴宗祖坛时,用的还是这把剑。 直到三百多年前,前任神皇假死遁入果成寺为僧,神皇心不甘情不愿地继了位,他为了安抚自己的侄儿,把初子剑送给了他当作礼物。 三百年后,神皇把初子剑借给了赵腊月,杀了洛淮南,被柳十岁埋在了一棵树下,间接导致了西王孙的死亡、云台的覆灭。 其后初子剑被过冬转手送去了西海剑派,导致了西海剑派被灭。 最后这把剑回到了青山,回到了井九的手里。 前些年神皇立景尧为太子,他把初子剑当作礼物,再次送进了皇宫。 初子剑的经历极为离奇,千年来不知转了多少道手,而且那些拥有过他的人与宗派,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看着颇为不祥。 井九不这样认为,因为那些倒霉的都是他的敌人,而且就像他对白真人说的那样。 这本来就是他的剑。 甚至是他用的时间最长的一把剑。 所以今天在朝歌城的皇位之战里,他出的第一剑就是初子剑。 出剑就要见血。 也要见喜。 …… …… 景尧走到了皇位前,这时候再没有人能阻拦他坐下。 他没有坐下,而是看着殿门口的井九。 井九向殿外走了两步,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右手搁在膝盖上,姿式很是随意,就像是在水边垂钓一般。 前几天,他与神皇侄儿在这里坐过,聊过,用的也是这样的姿式。 景尧看着那幕画面,眼睛有些微湿,吸了吸鼻子,坐到了皇位上。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坐,他整个人的气息顿时变得与前不同,不是更加神圣、更加威严,而是更加平静,更加坚定。 以鹿国公为首,很多大臣与将领跪到了地上,山呼万岁。 还有些大臣则是默默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山呼万岁的声音传到殿外,惊动了那些早起的鸟儿,翅膀破开晨风,发出朴楞的声音,渐飞渐高。 大殿前的广场本就极为宽阔,皇城大阵开启后,更是有种无垠之感,视线竟是看不到边缘,仿佛足有数十里之宽。 如此宽阔无垠的广场上没有一个人,只有一顶青帘小轿孤伶伶地摆在那里。 皇城外晨云渐浓,朝霞渐显,十余艘云船愈发清楚,颇有神圣之美。 一茅斋的苦舟在稍远些的地方。 朝歌城里一片安静。 城外的天空里,不知有多少修行宗派与强者正在赶来。 井九坐在石阶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然后,谈真人到了。 这一次,他没有起身相迎。 第七十八章广如天地,美如人间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谈真人到了。 井九看到的时候,谈真人在高天之上,还是地面众人视线里的一个小黑点。 谈真人带着景辛不便进入虚境,速度不是太快,竟是被水月庵的那顶青帘小轿抢在了前面。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的天地遁法极妙,却不以快速著称,在这方面倒是与柳词有几分相似。 谈真人往地面落去,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他的到来,发出无数声惊呼,有的大臣急步走出大殿,城墙上的神弩箭自行转动方向,而皇城大阵的反应则最快,瞬间散发出极深的青色光泽,仿佛要变成瓷片一般的实质存在。 中州派十余艘云船大举前压的时候,皇城大阵也没有如此大的反应,可以想见他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应天门上的那团云雾也变得更深了,把白真人完全罩在里面。 清风与晨光及谈真人徐徐同行而来。 他站在天空里,看着殿前的井九说道:“你知道皇城大阵拦不住谁。” 六百多年前,青山宗等世间大宗派集体设、修建了这座皇城大阵,如果这些宗派自己都无法攻破皇城大阵,便等于自缚双手,梅会体制便没有了意义。更何况这座皇城大阵的设计修建过程中,中州派本来就扮演着最为重要的角色。 谈真人取出一块玉牌,示向天地四方,神情木讷说道:“云梦出诏,天地接令。” 随着这句话传遍天地,一道极其强大而深远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笼罩住宫殿群的淡青色光圈骤然变大了数倍,那道无形的屏障变得更加薄脆,随风而轻轻颤动,就像泡沫一般似乎随时可能破灭。 谈真人居然只用了一道云梦诏,便要破掉朝歌城的皇城大阵! 那些中州派的云船再次缓缓前行,准备在大阵破掉的一瞬间便控制住整座皇城。 井九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里那些巨大的云船,手指轻弹,发出啪的一声。 随着他的动作,皇宫里那些代表着神圣象征的石柱忽然发射出无数道清光,如巨大的弩箭一般,射向那些云船。 看到这幕画面,大臣与侍卫们都惊呆了,他们对皇宫都极其熟悉,但哪里想过,那些石柱居然隐藏着这样的威力! 在皇宫深处的地底,金供奉与牛供奉隔着那块缓缓转动的玉盘对坐着,忽然玉盘放射出无限的白光,强大的气息直接把他们震飞到墙壁上。他们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震惊与无奈。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皇城大阵另外有人控制,他们在这里盯着毫无意义。 …… …… 皇城大阵重新变得稳固,云梦诏被井九手里那块翠绿的竹牌给挡住了,中州派的云船再次退了回去。 一艘云船的腹部出现了几个大洞,十几名道师悬浮在空中,正在紧张地修补。 谈真人有些意外说道:“原来陛下竟把皇城大阵交到了你的手里。” 井九站起身来,说道:“这座大阵修建的时候我不在朝歌城,但对这座宫殿我比较熟悉。” 殿里的大臣们以及四周的修行者们这时候才想起来,他还有个身份是神皇陛下的叔叔。谈真人当时不在场,不知道这件事情,他望向那些石柱说道:“据我所知,最初的皇城大阵里没有这些,这应该是你师兄当年藏的手段?” 井九说道:“我从他笔记里知道的,这些被他称为十二破空元气炮,据说一炮可以打死一个破海境强者。” 听到这句话,苦舟上的那些一茅斋书生脸色有些异样,中州派的长老们,比如像越千门这样的炼虚境强者,脸色更是难看至极。如果井九说的是真的,先前皇城大阵打开,中州云船闯了进去,那会死多少人? 谈真人苦笑说道:“剑出青山,世人敬畏其直,谁能想到暗底里隐藏了如此多手段。” 井九说道:“彼此。” 这话说的不错,中州派不一样也留着云梦诏这个后手,甚至连果成寺、一茅斋这几个宗派只怕也都留了些手段,只不过无人知晓罢了。 “但还是拦不住我。” 谈真人说完这句话,便从天空里走了下来。 他是真的用脚,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就像行走在一道无形的梯子上面。 他的气息也已经完全敛没,看着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或者就是天空的一部分。 皇城大阵渐渐平静,青色光泽消散无踪,再也看不到分界线。 谈真人离地面只有数百丈的距离时,灰白的头发与衣袂忽然向后飘去,就像是迎面来了一场风。 天空里很平静,这风来自何处? 起风的地方,便是皇城大阵的边缘。 谈真人没有停下,在天空里又走了一步。 狂风大作,吹拂着他的头发与衣服,道道线条笔直无端,发出极其清脆而动人的声响,就如仙音一般。 下一刻风便停了,谈真人已经来到了皇城大阵里,而且还带着景辛这个普通人。 皇城大阵竟是无法拦住他,就像是水月庵的大阵也没有办法拦住他一样。 六百多年的时间,足够在朝歌城里拥有无数信徒的中州派了解皇城大阵,了解其余宗派在其间用的手段,但谈真人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依然令人不可思议——道门玄功的极致巅峰,也就是如此吧。 看着落在地面上的谈真人,皇宫里生起一阵骚动,数十名官员奔出殿去,对着他跪倒在地,口称掌门真人。 还有些老臣对着景辛遥遥行礼,老泪纵横,显得十分感伤。 景尧缓缓起身,离开皇位,在岑宰相等人的注视下来到殿外,望向远方的景辛。 兄弟二人对视无语。 井九没有理会那些从身边奔过的大臣,看着谈真人说道:“你的天地错步果然世间第一,甚至是千年以来最佳。” 谈真人说道:“真人谬赞,我只是喜欢在天地之间行走,才会略通此道。” 井九说道:“天地虽广,对你来说还是太小。” 谈真人说道:“人间虽小,但已经足够美好。” 这两句话里自有深意,但能完全听明白的人却不多。 井九建议他不要把眼光、视线放在人间、皇位这些事物上,而应该向往更高处。 谈真人则是劝他,既然大势如此,何必逆而行之,祸乱人间不是美事。 一声有些凄惋的鸟叫在西方的天空里响起。 昆仑派的寒号鸟到了,还有些宗派也已经到了,只是比想象中要少很多。以今日朝歌城这样的阵势,中州派与青山宗这两大正道领袖极可能开战,很多自认不够强大的宗派,便是连热闹也不敢看,生怕受到池鱼之灾。天南的宗派更是一个都没到场,镜宗、悬铃宗、大泽缺席是修行界约定俗成的习惯,人们不解的是青山宗为何也没有来人? 按照梅会规则,青山宗不得干涉皇族传承之事,但这些年青山做了些什么事谁不知道? 就算青山剑舟不来,元骑鲸呢?方景天呢? 此时的皇城里,井九竟是一个人。 有人想到,他自称青山掌门真人,却已经被逐出了青山,难道青山宗根本就没有想过与中州派开战? “您可以带着景尧皇子与胡贵妃离开,或者去青山,或者去西海,我以中州掌门的身份立誓,绝对不会追杀他们,甚至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谈真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还可以承诺的是,梅会依然如旧,没有任何变化。” 通过这两句话,他明确地表达了中州派的意图,那就是恢复梅会最初的想法,通过对景氏皇朝的控制,控制整个朝天大陆,而不是像这些年一样,景氏皇朝渐渐脱离了云梦山的控制,变成了与各大宗派平起平坐的庞大存在。 “天下大乱,朝歌被毁,生灵涂炭,实非吾所愿。” 谈真人望向四周的修行者们说道:“请诸位道友作证。” 他的神情还是那般木讷,声音还是那般无趣,却给人一种极其值得信任的感觉。 苦舟上的那些一茅斋书生们说了些什么,布秋霄沉默不语。 南方远处朝霞里的莲驾也很安静。 果成寺与景氏皇族的关系向来亲近,但从来不会参与到皇位之争里,这是寺规。 禅子今天来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井九,只要他没事,便不会有别的意见。 不知道中州派是接受了前些年的教训,还是因为此次主持事务是谈真人,而非白真人,行事风格有了明显的变化。 就像童颜推算的那样,极其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在民间戏曲里以及普通人的认知里,像中州派今天这样的行为完全可以视作谋反,大奸大恶至极,但对修行界的人们来说却并非如此。朝天大陆的秩序维护者以及主人,从来都是各大宗派,皇权向来并非最高,只不过这几百年里情况稍有变化。中州派想要立谁做皇帝,无论从道理还是情理上来说,都只需要与青山宗及别的宗派商量一下。 皇宫非常安静。 无数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第七十九章我想和你打一场 忽然,一艘中州派的云船带着狂风,向着朝歌城西方落下,更先落下的是一团蕴着极大威力的雾气,只是瞬间,便不知毁掉了多少房屋。那里有梅台,有棋盘山,山下民宅虽然不多,但如果还有人没能撤走,肯定当场便死了。 布秋霄神情微变,挥手放出龙尾砚,隔着遥遥数十里的距离,对准了那艘云船。 一道强大而澄净的无形力量,在龙尾砚与那艘云船之间渐渐增长。 如果那艘云船不停止动作,龙尾砚随时发动镇杀! “说好了,今天这场战争只在皇宫!” 布秋霄望向应天门上的白真人沉声说道。 白真人平静说道:“太平在那里。” …… …… 礼部尚书府确实在离棋盘山不远的地方。 阴三躺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匣子果脯在吃,很是津津有味的样子。 青儿倚在窗边,看着皇宫方向,愁眉不展。 园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大风,把窗户刮的啪啪作响,紧接着一片极大的阴影笼罩了尚书府。 看着天空里的云船,阴三有些意外,说道:“中州派比当年强了不少,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我?” 青儿又不是玄阴老祖,直接揭穿道:“如果不是你故意放出消息,怎么会这么快?” 昨夜卷帘人与不老林在朝歌城里做了很多事,中州派一时反应不及,但事后依然凭着多年底蕴,查到了很多线索。其中有很多道线索,都指向了礼部尚书府。 “掌门与白真人都不在船上。”青儿看了眼天空,依然保留着以前的称呼习惯,回首望向阴三,嘲笑说道:“来的是越千门,你是不是有些被轻视的感觉?” 阴三微微一笑,说道:“都很冷静啊。” 如果换作别的任何时间段,只要知道他的下落,谈真人与白真人绝对会亲自前来追杀,务求不让他逃走。 今天这样的事情却没有发生。 太平真人这个名字听着可怕,实则现在战力有限,如果中州派真的分一个巅峰战力过来,皇宫那边便会变弱。 这就是阴三的打算,只是没想到却被中州派识破。 即便谈白二位真人没有亲至,越千门也是炼虚境的大强者,再加上那艘云船,不是阴三能够对付的角色。 他有些不舍地放下果脯匣子,背起双手便离开了尚书府。 …… …… 中州派的云船在离地数十丈的空中高速飞着,纵然有阵法分风,庞大的船身依然带起了一场恐怖的大风,所过之处,宅院倒塌,飞沙走石,看着极其恐怖。 真正恐怖的还是云船舟首释放出来的雾气,那些雾气里隐藏着无形的圆状气浪,便是坚硬的路面也被轰出了深达十余丈的洞坑,千疮百孔。 那些还没能疏散的朝歌城居民,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死在了倒塌的梁柱下,或者直接被那些雾气化成了青烟。 越千门站在舟首,看着地上的画面,脸上没有任何不忍的神情,眼神极其寒冷。误伤凡人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废墟里的那个红衣少年身法为何如此诡异,云船的道法锁竟是无法锁死他的身形,而且跟着他的那只青鸟……难道是那位吗? “你是故意的吧?” 青儿看着身后渐成废墟的街巷,眸子里怒意渐生,飞到阴三肩头落下,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叫道。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阴三觉得有些痒,脚尖轻点一株荷花,如道轻烟般飞到百丈之外某座假山上,伸手掏了掏耳朵。 青儿用力啄了一下他的手指,叫道:“这么多人都被你害死了!” “神皇多撑一夜就是想让朝歌城里的百姓撤出去,这些人因为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原因不肯走,死路自寻。” 阴三看着天空里的云船微微一笑,身形骤然一虚,来到了数十丈外的一株大青树下,伸手把青鸟接到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道:“记住,那些人不是你的同类。” 青儿有些不安,说道:“你想说什么?” 阴三认真说道:“你不是人,至少你不是真人。” 青儿完全无法理解这个疯子的想法,喊道:“但你是真人啊!” 不管是真的人,还是太平真人,都是真人。 阴三淡然说道:“早就不是了。” …… …… “就算太平真人在朝歌城里,你们也不能这样做,会有太多的无辜百姓死伤。” 布秋霄看着应天门方向沉声说道:“不然的话我们与他又有什么分别?” 那团云雾没有反应,朝歌城里的那艘云船却停了下来,不知道是白真人的意思还是谈真人做了些什么。 在皇城里也可以清楚地看见,以越千门为首,数十名中州派强者从云船里飞了下来,继续开始追杀,只是声势要变得小了很多。换作别的任何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会留在那处,因为太平真人在那里,今天人们的视线却很快收了回来。 谈真人带着景辛,一步一步向着大殿走去。 两侧的厢房里夹墙里涌出了数百名秘侍卫,拿着弩箭与各式各样的兵器对准着广场,神情无比紧张。 与无比广阔的殿前广场比起来,谈真人的身影很是渺小,但谁都不会真的这么看。 皇城大阵随时可能落下,就像镇杀神卫北军指挥使时那样,可那对谈真人这等层阶的强者没有任何意义。 “都退下吧。”景尧的声音从殿里响了起来,有些微颤,但还算是镇定。 很明显,他是不想让那些秘侍卫们送死。 听到新皇的话,那些秘侍卫们沉默了会儿,领命离开,广场再次变得空旷无比。 井九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从石阶上离开,无视那些跪在殿前的大臣,走到了广场上。 谈真人停下脚步。 二人隔着数里的距离,平静对视。 谈真人说道:“现在,我们可以谈谈这个世界了。” 井九说道:“请。” “我不希望朝歌城以及这个世界因为我们的事情而毁灭。” 谈真人说道:“终究这是我们双方的意志冲突,应该由我们自己解决。” 井九说道:“有理。” “你我两派出各出三人,谁胜了这件事情就听谁的。”谈真人接着说道:“胜者可以继续再战。” 这便是血战到底的意思。 这种解决方法最是简单,却也太过粗暴,哪怕在凡间,也只有街头流氓帮派才会如此做。 不过皇位更替、正道领袖之争,与那些街道上菜摊收保护费的权力争夺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谈真人对此看得很淡然,井九也同样如此。 他不介意像街头流氓一样斗殴,但他不打算接受对方的提议。 离开青山之前他就仔细推算过,哪怕动用那一招,他也只有九成机会杀死谈真人,剩下那一成怎么办? 更麻烦的是,如果他动用了那一招,必然没有再战之力,剩下两场怎么办? 尸狗不会离开剑狱。 雪姬没脸见人。 元骑鲸老了。 她还在睡觉。 必输无疑。 …… …… 天空里的修行者们听到了谈真人的提议,觉得这样的解决方法最好不过,如此血战到底,才能够避免世间血流成河。但没有人觉得谈真人的提议完全公平,因为谁都看得出来,青山宗没有任何胜机。 谈真人与白真人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哪怕青山剑律元骑鲸也要略差一线,除非有一位青山镇守出战,可是云梦山里还有位麒麟。有谁能连续战胜中州派的这三大巅峰战力? 就算当年血魔教的教主也不行。 大概只有几年前那道纵横天地的剑光可以做到。 想到那道剑光,各派修行者们的心情微异。 柳词真人的离开,对青山宗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果不其然,井九没有接受谈真人的提议,说道:“不接受。” 谈真人也不意外,说道:“真人有何想法,请讲。” 所有人都以为井九会要求增加场次,或是改成别的方案,哪能想到他的提议竟是如此的难以置信。 “我是青山掌门,你是中州掌门,我们说话就算,那何必让别人做事?而且弄这么多事真的很烦。” 井九说道:“那我和你打一场就好。” 第八十章我让你们动了吗? 皇宫与天空里都是那样的静寂,人们震惊无语地看着殿前的井九,以为自己刚才听错了。 你修道区区数十载,便要与谈真人战? 要知道谈真人是朝天大陆无可争议的最强者,就像柳词真人当年一样,皇城大阵轻易踏步而破,道门玄功已至绝顶,你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谈真人感慨说道:“真人的自信风采,还是如当年一样。” 井九说道:“我是青山掌门,当然我来,这种道理我还是懂的。” “就算你是景阳真人再世,境界终究还是太低,不可能是我的对手。”谈真人看着他认真说道。 听到这句话,大臣们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天空里的修行强者们则是若有所思。 是的,那个站在皇宫广场上的白衣男子是最年轻的青山掌门,而且很有可能是景阳真人再世。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当然就应该如此自信,哪怕面对的是谈真人。 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狂妄的事情,放在景阳真人的身上便是理所当然。 这是修行界的共识。 就像另外一个共识。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 井九说道。 前世的景阳从来没有对手,他此生也从未输过。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落在了谈真人的身上,想要知道他的决定。 在很多人想来,谈真人应该会接受井九的邀战,因为即便井九是景阳真人再世,历劫重修的岁月太短,怎样都不可能战胜他。但没想到的是,谈真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摇了摇头。 这便是不接受的意思。 做出这个决定,谈真人的神情变得轻松了些,原因很复杂。 除此之外,他的眉宇间还有一抹淡淡的遗憾。 能与景阳真人交手,是他们那一代强者们最大的心愿。 井九说道:“那两派各出十人,分别打十场。” 如果这样处理,那么谈白两位真人再如何强大也只能稳胜两场,其余八场的胜负未为可知。 一名一茅斋书生听着井九的话,微微挑眉说道:“这是准备以上驷对下驷?” “不,这是他对青山宗的信心。”布秋霄面无表情说道。 很明显,井九认为除了谈白这两位真人,其余的中州派强者不值一提,绝对不是青山剑修的对手。仔细想来确实如此,不算元骑鲸与方景天,广元真人、伏望、南忘还有墨池这些破海巅峰或者上境的长老便足以横扫一片。 柳词走后,青山的巅峰战力不及中州派,中间层次却是远超云梦山。 井九平静说道:“如果你觉得这还不足以表明两派的全部水准,可以增加到百场,千场也行。” 听到这句话,那名一茅斋书生不再说话,其余各派的修行者们也很是无语。 青山宗的内门弟子现在全部加在一起大概也就是一千名左右。 井九真是对自己的青山有信心至极。 满天晨光里,谈真人忽然伸出了右手,说道:“五场,胜者继续。” 那些冲出大殿的臣子们已经回到了廊下,皇宫广场一片安静,甚至有些像荒野。 只有谈真人带着景辛站在那里,还有一顶青帘小轿停在宫墙边,无人注意。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好。” 天地间再次哗然。 没有人看好青山宗。 就算元骑鲸已经提前来了皇宫,就算麒麟不出,青山宗也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 谁能战胜谈真人? 而且应天门上的那团云雾正在晨光下微微发亮。 谈真人的脸上没有任何喜色,神情木讷说道:“请解了皇城大阵,不然难言公平。” 井九没有做什么,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皇城大阵已经解除,那些石柱不再发光,重新变回了死物。 谈真人举起右手,天空里的十余艘云船向后退去,直到朝歌城外十余里处才重新停下。 看着这幕画面,人们有些吃惊。 都说中州派是白家当道,掌门只是虚位,从今天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井九说道:“请。” 谈真人说道:“不知青山由哪位道友率先出战?” 无数道视线望向天空,望向偏殿,仿佛下一刻便能看到一场风雪。 朝霞染红天空,没有落雨的征兆,更没有雪。 如果元骑鲸没有来,那方景天呢? 青山两大通天都不到场,谁来打? …… …… 景辛离开了谈真人身边,向着宫墙走去,没有理会那些让道的太监。皇城大阵已经解除,但还需要清场以及加设新的屏障,不然接下来青山宗与中州派的五场强者战,绝对会把整座皇宫都毁掉。 谈真人站在广场上,姿式很随意,布衣随风轻飘,却给人一种无可匹敌的强大感。 人们很确定谈真人会获得第一场的胜利,甚至认为他会连胜五场,不管禅子还是布秋霄,也都这样认为。 青山没有谁能战胜谈真人,就连整个朝天大陆都没有,除非刀圣曹园从白城过来,问题是曹园可以是果成寺的人,可以是风刀教的人,却不是青山的人。 谈真人站在广场上静静地等着,没有任何着急的意思。 清场在继续。 金牛两位供奉自地底出来,接过了大阵的部分控制权,设置好了元气屏障墙。 一名秘侍卫带着几名太监,确定宫墙附近的安全,便准备把那顶青帘小轿抬走。 那几名太监被今天的阵势吓得不轻,脸色苍白,看着广场上谈真人的身影,眼里满是恐惧,被那名秘侍卫低声说了几句,才颤着手握住了青帘小轿的杆子。 就在这个时候,青帘小轿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我让你们动了吗?” 那声音没有什么情绪也谈不上悦耳,很是寻常。 如寻常的大江大河与大海。 如寻常的高峰天空与太阳。 那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座皇宫、朝歌城乃至天地。 青帘小轿里居然有人? 无数道猜疑的视线投了过去,有人心想难道是水月庵的太上长老亲至? 那些殿上亲眼看到南筝前来报信的大臣们,更是茫然无比,心想怎么还有人? 人们觉得最诡异的是,青帘小轿里那人说的这句话,听着像是对那些太监说的,却更像是对谈真人与井九说的! ——我让你们动了吗? 一位是青山掌门真人,一位是中州派掌门真人。 放眼朝天大陆,上溯千年,谁有资格有胆量同时对他们这样说话? …… …… (月初与大家报告过,这个月要搬新家,事情特别多,还要准备湖北全家人来避暑,所以更新肯定会少些,尽可能争取不断,在这里再次做出预警,不过想来真是有意思,就像过去十来年那样,遇着封推,我便会因为各种莫名的原因断更,遇着大高潮的时候,同样也会……啊,我这体质很有些初子剑的感觉呢。) 第八十一章寻常无奇连三月 青帘小轿传出的声音有些年轻。 各宗派有些年轻弟子听着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至于那些辈份高的强者们,则是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在他们想来,那必然不是水月庵里的厉害人物。 不知为何,谈真人看着那顶青帘小轿的眼神却变得凝重起来。 皇城外的一片宅院里,红衣微闪,阴三停下脚步望向皇宫方向,眼神微变。 先前中州派云船追杀他的时候,他还是那般潇洒随意,这时候越千门带着几十名中州派强者跟在后方,他也毫不在意。 然而这个时候,他的神情却很慎重,甚至眼底隐有退意。 青鸟落在他的肩头,不解问道:“怎么了?” 阴三感慨说道:“没想到那个疯子还活着,而且还来了。” 宫墙下方那几名太监被吓得不轻,心想这轿子不是空的吗?难道是大清早的闹鬼了? 他们被吓得直接瘫软在地,手脚并用地才爬了开去。 青帘掀起,一个少女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梳着寻常的发式、穿着寻常的衣裳,面容亦是寻常,毫无出奇之处,却引来了一阵轻呼。 “过冬!” 有些宗派的年轻弟子都曾经见过水月庵的过冬,知道她天赋惊人,志向亦极为远大。 但其实一直以来,都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多年前裴白发与西海剑神一战,裴白发战死,西海剑神佯作重伤沉入海底,一名水月庵弟子试图暗杀,却惨遭反杀。事后很多人都猜到了那个人应该就是过冬,以为她当时便死了,谁知道居然还活着。 就算你还活着,为何会从青帘小轿里走出来,为何会说那样一句话,为何会来朝歌城? 你的修道天赋再如何惊人,也不过是个晚辈弟子,境界低微,怎么敢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来? 看着她向广场上走去,人们的视线里震惊的情绪越来越多。 过冬来到广场中间,看着谈真人面无表情说道:“我本来准备偷袭你,或者你那个婆娘……” 话还没有听完,天地间便是一片哗然,都知道她说的是白真人,问题是这个世上谁敢称白真人为婆娘,另外……偷袭?世上有谁敢偷袭谈真人?更令人们震惊无语的是,谈真人听到这句话没有动怒,也没有发笑,还是那样安静。 远处应天门上的那团云雾也没有任何变化。 过冬继续说道:“……但看在你人不错的份上,我决定留你一命,直接和你打一场。” 谈真人依然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就像看着朝天大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所有人都已经惊呆了,甚至快要疯了,她居然说留谈真人一命?这真是太荒唐了! 过冬的气息极其普通,从青帘小轿里走到此间也没有任何提升,但随着她说完这句话,陡变骤生。 一道晨光自东方而来,照在她的身上以及寻常无奇的脸上,轰! 广场上狂风大作,卷起青石板缝里的灰尘与叶屑,围绕着她的身体高速旋转起来,看着就像是无数道丝缕,渐要变成一个大茧,把她围在了中间。 有些人想的比较多,以为是谈真人不想与这个疯颠的晚辈弟子一般见识,使出神通把她困住便罢。 但下一刻,那个由风与灰尘、叶屑组成的大茧忽然破裂开来,变成无数道清光,消散于天地之间。 过冬还是站在原地,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已经无比强大,甚至隐隐压过了谈真人的气势! 天地间安静无声,所有人都震惊无语。 在不同人的眼里,世界各自不同,世界之上的她也有着不同的容颜。 还是那般寻常无奇,只是最北面的那座孤峰,只是无底的深渊,只是耀眼的太阳,只是天地本身。 这个寻常无奇的女子究竟是谁! 谈真人静静看着她,深静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闪过无数道流星,那是他的思绪。 那些流星的光芒最后汇在一处,变得极为明亮,那是惊讶、意趣与欣慰。 “连三月?” …… …… 六百多年前,雪国兽潮南侵,皇族内乱,国朝崩溃,人族面临着灭顶之灾。 各修行宗派全力抵抗雪国,暂时顾不得世间之事,北方大陆出现无数匪兵,四处烧杀劫掠,甚至以民为羊。 其时的天下黎民处于最悲惨的时刻。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水月庵的天才弟子离开东海,直接去了北方。 她烧了十七家匪寨,杀了四万名匪兵,其中自然也有匪兵的家眷子女,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乱局。 没有谁把以杀止杀这四个字践行的比她更充分。 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 她就是那个年代最凶的人,也是真正的圣人。 也正是因为她稳定了局面,各修行宗派才有时间挡住雪国兽潮后来解决问题,也才有了后来的梅会。 朝天大陆这六百年的安静,梅会当记首功,景氏先后两位神皇亦是劳苦功高,但谁都不会忘记,这一切的开始是因为谁。 那个水月庵的天才弟子,就是连三月。 …… …… 在朝天大陆,连三月毫无疑问是最强者之一,而且被认为是继景阳真人之后,最有可能飞升成功的人。 梅会之后的那些年,她的踪迹偶尔还会在世间出现,每次出现便是一场血雨腥风。 其后不知因为何事,她有些心灰意冷,回到水月庵开始闭关静修,试图冲击大道。 关于她有很多传闻,有的说她早就已经油尽灯枯死去,也有人说景阳真人飞升之后,她也尝试飞升,却遭天劫而死。 谁能想到,这样一位传说级别的人物居然还活着,而且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水月庵弟子,就这样出现在了世人身前。 这时候,人们再望向广场上那名女子的时候,看到的不再是寻常无奇的孤峰、深渊、太阳,而是……一片血海。 她从来不是景阳真人那样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也不是柳词真人、谈真人这种平和宽容的前辈高人,而是另外一种形象。 在修行界的历史里,连三月的境界实力与战力可以排到极高的位置,而说到杀人的数量,她的位置必然会更高。 如果不算太平真人与萧皇帝在世间搅动的那场风雨害死的人,朝天大陆便再找不到谁比她杀的人更多了。 某个被她灭门的邪道宗派长老在临死前便曾经愤愤不平地说过——当年血魔教的教主都没你杀的人多! 看着那个平凡无奇的女子,很多人下意识里生出恐惧,觉得嘴唇有些发干,有些心底有鬼的人甚至觉得腿有些软。 …… …… 井九静静看着广场上的那个女子,没有看到什么血,满满的都是圆窗外的风景。 过冬就是连三月。 她的飞升没有成功,却也没有遇天劫而死,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春蚕化蝶的道法,转世重修。 这种转世重修并非禅宗的所谓轮回,更像是一种自身的蜕变。 她的容颜改变了,气息改变了,名字也变了。 她还是她。 这就是在果成寺里,他与禅子说过的三种道路里的一条。 事实上,当年禅子在神末峰问道的时候,他说的便是这条道路。 这条道路他当然知道,因为这是她的道。 只可惜道不同,终究无法一起走到尽头。 前世他们曾经结伴同游过,一次便吵翻了。 这一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倒是长了很多,因为她装作不认识他,他也装作不认识她,这样很好。 这个时候,白真人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中州派与青山宗之间的事情,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连三月负手说道:“这是天下之事,天下人都能管,而且我就要管,你能怎么办?” 这话真的略显粗糙,但道理很稳,因为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 别看她身后的双拳看着小小的,有些可爱,但如果打出去,天空都会出现一个大洞。 白真人说道:“你终究不是青山的人。” 连三月微微一笑,说道:“但我是他的人。” 她那张寻常无奇的脸就因为这抹笑容忽然变得光彩照人,无比动人。 就像是阳光下的孤峰,深渊崖壁上生出来的一朵花。 第八十二章如雷贯耳寇青童 天地间一片安静。 我是他的人? 什么人? 女人? 爱人? 夫人? 而他又是谁? 无数道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修行界一直有传言,说当年连三月对景阳真人隐有情思。只不过这种事情谁都无法确证,只能通过清容峰被连三月扫了一遍、号称最讨厌景阳真人的南忘哭了一夜……这种类似的故事来推论。 景阳真人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敢议论这件事。 景阳真人走了,连三月也失踪了,但青山宗与水月庵还在,依然没有人敢议论这件事。 直到很多后的今天,在皇宫的广场上,在万千人的注视下,某个当事人亲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很多人感到有些茫然,那是一种亲眼看到历史的茫然,甚至因此生出虚脱无力的感觉。 人们很想知道另外一个当事人会怎样回答。 按照景阳真人的性情,当年他就没有接受连三月,现在自然不会承认。 那些注重现实的人比如鹿国公,在心里紧张想着,如果井九出言否认,那连三月前辈还会站在青山这边,与中州派对抗吗? 那些向往美好的人比如平咏佳,在心里着急想着,如果师父这时候还否认,那该多渣啊! 那些喜欢看热闹的人比如阿飘,在心里好奇想着,如果师姑这时候在场,那会好玩到什么程度?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井九嗯了一声。 天地顿时变得松快起来。 鹿国公在心里说了声渣。 平咏佳在心里喊了声好,又想着师父只嗯了一声,虽然知道这是你的习惯,但在女子看来会不会显得太敷衍,太薄情? 阿飘飘在最深处的宫殿梁上,偷看着广场上的画面,嘴里啧啧不停。 井九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连类似的都没有,所以哪怕只是一声轻嗯,也有些生硬。 是需要连三月帮青山?当然不是。 是因为前世欠的情太多?也不是。 在西海的时候,他冒着生命危险把她救了下来,用她的天蚕丝缝好了自己的骨头、内脏、肌肉与皮肤,然后与她在大原城治伤,又在世间游历了好几年。接着他去了云梦山参加问道大会,夺了那道长生仙箓,冒着生命危险炼化了白刃留在里面的那道仙识,最后把所有仙气都灌注到了她的体内……不管欠了多少情,也应该够了。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有很多事情不是还了就能清空的。 春夏秋冬三千院。 这一世就是这一世。 她的命是他给的。 那些线现在还在他的身体里。 她当然就是他的人。 连三月从袖子里取出一朵桃花,插在自己的鬓畔。 井九认出那是自己去水月庵时,在沉睡的她的身边留下的那朵桃花,终于不再紧张,唇角微翘,笑了起来。 如果说连三月先前的笑容,像是深渊里开出一朵花来。 他这一笑,天地间的花都开了。 连三月不喜欢他笑,转过头去,望向远处的应天门说道:“我不喜欢你,今天不要与我再说话。” 然后她望向谈真人,说道:“如果不服,你尽可以找帮手,得道者众,怕什么?” 是的,她是连三月,觉得你们这么做不对,就要开战,就要杀人。 与她是谁的人,没有半分关系。 …… …… 应天门上,云雾如前。 看不到白真人的容颜,也不知道她此时的情绪,只能听到她说道:“青童先生,看来要麻烦你先出手了。” 十余艘云船已经尽数退出朝歌城,最外围有艘云船离得更远,竟有些孤帆远影的感觉。 那艘云船上的中州派弟子很少,最多只能保证云船运行,而无法向朝歌城发起任何进攻。 那些中州派弟子的神情很是紧张,总是忍不住望向船尾。 船尾的阴影里舟膝坐着一个人,头上蒙着一块粗布,遮住了全身,不知是害怕阳光还是厌恶阳光。 当白真人的声音在云船上响起后,那人缓缓取下了头顶的布,露出了真身。 那人穿着一件青衣,脸色苍白,乱发披散,不知多少年没有洗过,眼窝深陷,散发着极其诡异的感觉。 他便是童颜曾经提过的寇青童,那个在云梦后山里藏身多年的老怪物。 寇青童看了眼东方的朝阳,脸上露出极其厌恶的神情,说道:“要我出手,你得把仙箓先给我。” 他的声音非常干涩,听着就像石头与石头在摩擦,仿佛已经整整千年没有喝过水一般。 “如果你死在那个女子的手里,仙箓给你又有何用?” 白真人的声音再次在云船里响了起来。 寇青童眯着眼睛说道:“你觉得这个世界还有人能杀死我?” 白真人说道:“那个女子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杀人的人。” 寇青童发出诡异的笑声,说道:“中州派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比你外婆差得太远了,居然会用激将法如此拙劣的手段。真想不明白,以你如此糟糕的心性,怎么能修到今天的境界,难道就靠吃药吗?” “你在血魔教的时候,确实被称作最能杀人的魔头,但我不是在激你,因为她刚好也是同一类人。至于我,不管是吃药还是先人遗泽,总之我就是现在的我,你不敢轻易向我动手,那么你想拿到仙箓,便只有这一个方法。” 白真人的声音依然平静。 寇青童以一种奇怪的姿式直接站起身来,向着云船前方走去。 那些中州派弟子纷纷避让开,甚至不敢看他一眼。 寇青童来到舟首,望向远方的皇宫,问道:“那个小姑娘真有这么厉害?” 白真人说道:“论杀人,她确实世间最强。” 寇青童的眼睛里忽然出现无数道血丝,疯狂的意味渐趋浓郁,说道:“有些意思,那我去杀了她。” 话音方落,他便消失不见。 云船前方出现十余团浓雾,每团雾里都有一个洞,向着朝歌城的皇宫方向延伸。 …… …… 朝歌城的天空满是朝霞,很是艳丽,掩住东南方向的莲驾,也掩住了很多人的眼帘。 都说朝霞雨,晚霞晴,看来今天可能会有雨,但清晨的天空依然晴朗,看不到半点征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天空里忽然响起无数道雷鸣般的巨响。 轰轰轰轰! 依然藏身在朝歌城里的民众痛苦地捂住耳朵,城墙上的神卫军露出痛苦的表情。 十余座最高处的神弩自动被激发,对准了天空某处,然后快速移动,却被随雷声而落的威压直接碾至变形! 阴三看着庭院里随大风舞动的枇杷树,微微挑眉说道:“这个凶人居然也还没死?” 青儿很少见他像今天这般神情凝重,而且是连续出现了两次,不免有些吃惊。 世间还能令太平真人感到警惕的人或事还能有多少呢? 阴三拿出骨笛,看着上面那些浑圆的孔洞开始沉默计算,数息后说道:“东南城墙。” 青儿更加好奇,心想你不是要看戏吗?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阴三背着双手,拿着骨笛便向庭院外飘去,说道:“去杀一个人。” 青儿神情微变,她知道这个人虽然令世间洪水滔滔,不知害死过多少百姓,亲手杀人却是不多。 阴三知道她在想什么,微笑说道:“这个人值得亲手杀一杀。” …… …… 在阴三计算的那数息时间里,朝歌城的天空里连续炸响了数十道惊雷。 伴着那些惊雷,有人自朝歌城外而来,撞破天空,生出无数道浓雾,来到了皇宫的广场上。 狂风呼啸,青衣劲飘如旗,满头乱发亦是如此。 所有人震惊想着此人是谁,为何感觉如此强大,甚至站在谈真人身边,也不显半点弱势? 井九知道这人应该便是云梦后山的寇青童,向前走了几步。 连三月微微挑眉,觉得今天果然比较有趣,自己醒来的还算及时,因为那人身上竟有她很熟悉的气息。 那种气息很少在正常人的身上出现,就是玄阴老祖那种人的身上也很难感觉到,只有那种亲手杀过无数人、杀到最后已经把人都不算作人、把自己都不当作人的……人身上才能感觉到。 寇青童也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相同的气息,看着她露齿一笑,眼里满是残忍的神情。 谈真人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寇青童便向对面飞了过去。 瞬间便是数里外,他来到连三月身前,一拳轰出。 没有法宝,没有飞剑,没有令牌,没有道法,什么都没有,就是简简单单的一拳。 实际上当他的脚刚离开地面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出拳。 那个拳头撞破空气,发出极其响亮的雷声,擦出无数火焰,其间隐隐有鬼泣之声,有冤魂之怨。 带着火焰的拳头散发着黑红两种颜色,随着寇青童的身体,在皇宫广场上画出一道醒目的痕迹。 就像是附着域外天魔的流星! 连三月发现此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自己此生遇到过的最强对手。 这一拳与西海剑神的全力一剑威力都差不多。 她有些后悔,但来不及了。 那个拳头已经来到面前,她只能匆匆合起双掌,随便挡了过去。 一道巨大的轰鸣声在皇城里回荡,要比刚才那数十道惊雷合在一起都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大风也在皇城里回荡,穿越十余里的距离,撞到宫墙上,朱红色的墙皮簌簌剥落,阵法出现了好些破损。 连三月不见了。 她原先站立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洞,极其幽深,看不到底。 第八十三章血魔教最后的两个人 皇宫里一片死寂。 人们看着那个青衣怪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金供奉与牛供奉感受着皇城大阵的反馈,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惊惧。 如果这一拳落在他们的身上,即便他们法宝尽出,也必然会被轰成粉末。 有不少宗派的修行强者曾经在青山掌门大典上看到过井九出拳,当时井九握着冥皇之玺一拳轰死了轮椅上的泰炉师叔,但与今天这一拳比起来,那算得了什么? 更令这些宗派强者们感到惊惧的是,此人用的功法明显不是当今任何一家宗派的功法,也不是哪家邪道的功法。 柳十岁看着那个青衣怪人,不知为何生出些熟悉的感觉,神情有些微惘。 布秋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更远处的莲驾上,禅子宣了一声佛号便沉默无语。 有些年老的修行强者也想起了些什么,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惊恐至极的声音:“血魔教!” 听着这句话,更多的人想起来了。 千年前的朝天大陆,邪道势盛,血魔教更是肆虐天下,直至被中州派、青山宗等正道宗派合力围剿,才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在那之后,血魔教依然被所有邪道宗派奉为唯一正朔以及精神的远祖。 难道那个青衣怪人是血魔教的余孽?可是血魔教早就被灭,就算有些功法秘笈流失在外,没有师父传授与相关的邪法培基,也根本无法修成此人如此正宗而可怕的手段!难道此人是当年血魔教的强者,然后一直活到了现在?那岂不是已经一千多岁了?那为何他是从中州派的云船上出来,还曾经站在谈真人的身边? 千年前的血魔教多么可怕,教中的大强者又有多么可怕? 难怪连三月都不是此人的一拳之敌。 很多人望向了井九,却发现井九的神情平静,没有难过,就连担心的情绪都没有。 寇青童收回右拳,看了一眼,眼里满是残忍与欣赏的意味。 忽然,他发现很多人的视线离开了自己。 他顺着望了过去,看到井九微微一怔,说道:“接下来死的是你吗?生得倒是好看,只可惜好像不怎么会杀人。” …… …… 阴三说自己是来朝歌城看戏的,其实有个人也一直在看戏,而且看戏的位置要比他好很多。 平咏佳在偏殿里亲眼看着神皇逝去,看着贵妃哭成了小花猫,看着新帝登基,看着天降谈真人,看着连三月出了花轿说自己是师父的人,短短一天时间里便把人生戏、悲情戏、宫廷戏、仙侠戏、才子佳人戏看了个遍,有些要阅尽人间悲欢离合的意思。但美好的剧情随着连三月出现渐渐攀上高峰的时候却戛然而止…… 那个青衣怪人居然一拳就把连三月轰到了地底,生死未知,然后他还说要杀师父! 平咏佳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却知道对方只需要吹口气便杀了自己,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天空里的那声惊呼以及大殿里臣子们不安的讨论声,眼珠一转,推开偏殿的门,对着广场上大声喊了起来。 “中州派自称正道领袖,却暗中窝藏血魔教妖孽,你们还要不要脸!你们有什么资格与我师父争!” 年轻青山弟子略显夸张的声音飘荡在皇城里。 但无论是大殿里的官员还是天空里的各派修行者都没有理他,更没有人跟着他向中州派发起声讨。 平咏佳觉得好生尴尬,当他发现那个青衣怪人望向自己的时候,更是好生害怕,啪的一声把窗户关上,掀开被子蒙住头,下一刻又才想起来,神皇陛下仙逝的时候就在这张榻上,不由更加害怕,连连搓手说着陛下莫怪之类的话。 …… …… 那人是血魔教余孽,甚至可能是千年前血魔教的高层,却与中州派联手,按理说这是会激起正道宗派公愤的事情。 没有一家宗派说话,不是畏惧中州派的威名,因为就连禅子与一茅斋的书生都保持着沉默。 原因很简单。当他们想起这名青衣怪人是谁时,同时也想起了那段陈年往事。 中州派收留这名青衣怪人,千年前便经过了所有正道宗派的同意。 那时候的血魔教在正道宗派的围剿之下已经呈现败象,但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血魔教总坛里依然有无数强者以及恐怖的杀阵,正道宗派想要完全消灭对方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必然要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就在最关键的时刻,白刃推迟飞升,亲自出手收服了血魔教里地位极高、实力极其恐怖的魔童,通过这位魔童,正道宗派掌握了很多血魔教的内部信息,顺利地攻进了血魔教总坛,在最后的大决战时这位魔童更是出手偷袭了一身魔功盖世的血魔教教主! 血魔教教主被偷袭受伤,最后才死在了白刃与道缘真人的合击之下。 血魔教的覆灭是正道宗派持续百余年、前仆后继的浴血战斗带来的结果,但那位魔童的弃暗投明毫无疑问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而这位魔童便是此时站在皇宫广场上的寇青童。 事后按照他与白刃搭成的协议,他一直在云梦后谷里修行生活。修行界都知道这件事情,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人已经忘记了,直到今日他出现在世人面前,一拳轰灭了连三月,才重新回到人们的记忆里。 那时候的寇青童需要白刃仙人亲自出手才能收服,甚至可以偷袭血魔教教主而不死,可以想见他的境界实力强到了什么程度,现在过去了一千多年时间,就算他未能飞升,神魂身躯有些衰败,但依然肯定是朝天大陆最巅峰的数人之一,应该与雾岛老祖南趋处于差不多的水准。现在连连三月都败了,朝天大陆还有谁能胜他?青山还有谁能胜他? 人们再次望向井九,想知道青山宗接下来会怎么做。 井九却望向了天空里的一茅斋苦舟。 …… …… 柳十岁怔怔看着广场上的那个青衣怪人,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他没有见过寇青童,与对方也没有什么因果上的纠葛,这种熟悉更多的是来自于气息、味道…… 当年他在浊水底吞食了那颗妖丹,也学了血魔教流传下来的邪功秘法,那种功法帮助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也给他的身体带来了无数隐患,被迫在果成寺外的菜园里学了好些年佛经,又到一茅斋学了好些年的正气道,才渐渐消弭。 今天看着寇青童,他的道树深处、最细微的经脉里的那些沾惹着魔意的气息,忽然间变得活跃了起来,就像野火一般迅速蔓延。他的脸色苍白一片,捂着胸口,摇晃了两下,险些从苦舟上摔下去。 从确认寇青童身份开始,布秋霄便一直注意着柳十岁的动静,这时候见他气息受到激发,微微挑眉,右手抓了一把清风,便从他的耳中灌了进去。 清风洗脉,柳十岁觉得胸口的烦恶好了些,对先生道了声谢,再望向广场上那个青衣怪人时,眼里便多了几分悸意。 寇青童也感受到了不远处有同源的魔息,转身望去便看到了柳十岁,微异说道:“吾教居然还有弟子?” 接着他发现柳十岁居然是在一茅斋的苦舟之上,眼神顿时变得寒冷起来,用干哑难听的声音说道:“我最不喜欢一茅斋这些假仁假义的书生,你既然修了吾教神功,怎么能投在他们门下!”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假仁假义的书生时还只是寻常,待说到怎么能投在他们门下时,已经是暴怒异常,声音极其响亮,化作了无数道雷,在皇宫里回荡。 随着那些雷声而去的,还有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无尽狂暴而凶残的血魔教正宗气息,别的正派修行者还好说,只需要以意守心便行,柳十岁却是根本无法抵抗那些魔息的侵扰,身体里的那些魔息猛然爆发,在经脉里横冲直撞。 哗的一声!他连续呕出数口黑色的血水,模样看着极为凄惨。 布秋霄神情冷峻,喂他吃了一颗丹药,然后让奚一云把他扶到自己的船舱里休息。 那个船舱里布着渡江小阵,应该能够抵挡住寇青童无声无息的魔息侵扰。 井九从苦舟处收回视线望向远处的寇青童,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现在的他当然打不过寇青童,就像他一样打不过谈真人,但打不过不代表打不死他,不过他更清楚的是,今天寇青童就算会被打死,出手的也不会是自己。 …… …… 皇宫地底忽然生出一道呜咽的声音,不知道是地河上面的风在呼啸,还是镇魔狱里的冤鬼跑了出来,又或者是寇青童拳头的余韵。 很多人注意到了,那道声音来自广场中间的那个洞。 那声音越来越尖利,忽然有一道水柱从那个洞里激射而出,冲向天空,直至数十丈高才渐渐消散。 当那些地下河水渐渐退回洞里时,连三月回来了。 她浑身的衣裙已经湿透,黑发耷拉在脸上,唇角的血水与衣服上沾着的血水没有被河水洗净,看着有些狼狈。 寇青童看着她神情微异,说道:“你居然还没死?” 第八十四章连三月的悔与怒 连三月没有理他,擦掉唇角的血水,衣袖轻挥,便有清风缭绕其身,不过片刻时间便干净如初。 偏殿里的平咏佳已经偷偷下了软榻,透过窗缝紧张地看着外面,看到这幕画面,不由赞叹不已,心想这比师父师姑们用剑火洗脸要美多了。 人们这时候才注意到,原来她的头发极长,一直垂落到了腰侧,只不过平时梳着寻常发髻,看不出来。 清风拂动着她黑色的长发,如瀑布一般,很是好看。 “看来你确实杀过很多人,手法不错。” 连三月看着寇青童面无表情说道,但谁都能听得出来她的欣赏。 胜利者表现对输家的欣赏那是风度,失败者表达对赢家的欣赏却显得那般怪异。 寇青童看着她的眼睛,微嘲说道:“刚才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眼睛里的悔意。” 连三月说道:“我确实有些后悔。” 悔什么?悔不该当初认识景阳?还是说悔不该站出来与中州派为敌? 紧接着所有人听到了她的下一句话。 “我从来都不害怕受伤,但我也从来不喜欢受伤,受伤可能会让普通人燃烧战意,但我战意永远不减,所以不需要,受伤只能让我变弱,所以刚才我应该先出手。” 连三月的这句话有些长,人们过了会儿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喜欢受伤,所以应该先出手? 难道只要你先出手,对手便再没有出手的机会,只能等着被你打败? 连三月当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但她今天的对手是千年前的血魔教大强者,是只有白刃先人才能收服的寇青童! 她没有任何惧意,反而因为受伤而有些不悦,这是何等样自信而强势! …… …… 清风在广场上徐徐而行,牵起青丝,就像当年的手指。 井九看着她如瀑般的黑发,眼里满是欣赏的神情,不知道是对头发还是对人。 童颜以为他喜欢赵腊月那样的凌乱短发,所以才会对冥师说,如果把阿飘的头发剪短可能能更讨他的欢心。 只有神末峰上的那些人才知道,他一直希望赵腊月能留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至于这场连三月与寇青童的战斗,井九没有任何担心。 她从来都没有输过,除了与他那一次。 …… …… 寇青童盯着连三月的眼睛,神情渐渐变得认真起来。 一道极其浓郁的血腥味与仿佛实质般的杀意,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渐渐积蕴,然后向着四周漫开。 清风再如何吹,也无法让那些味道变得淡上一分。 躲在宫墙那边的太监与秘侍卫们脸色苍白,觉得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大殿里的官员们也感觉心跳加快了数分。 就连金供奉与牛供奉都微微皱眉,以天地元气护住心脉,才能确保不会错过场间的所有细节。 平咏佳端了把椅子坐在窗前,极其嚣张地推开了窗子,手里端着一杯清茶,做好了看戏的所有准备。 “听人说,你是六百年来最凶、杀人最多的那个?”寇青童盯着连三月的眼睛说道。 连三月说道:“不错。” “千年前,我才是最凶、杀人最多的那个。”寇青童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问道:“你有没有算过,你到底杀过多少人?” 连三月说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算的?” 寇青童的脸上流露出失望甚至是怒其不争的神情,说道:“难道你还会因为杀人觉得不舒服?” 连三月说道:“不,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不重要。” 寇青童有些不解,说道:“这难道不是一种荣耀?” 连三月想了想,说道:“我从来不以杀人为荣,只以能杀人为荣。”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清楚地表明了两个人的差距。 就像天与地。 “我不会再让你先出手了,现在你可以试试我的拳。” 连三月说完这句话,很随意地吸了口气。 无数天地元气来到她的身边,从她的鼻子里进去,再从唇间轻轻吐出。 清风缭绕身侧,轻轻带起黑发。 黑发飘拂着,却仿佛要将空间都切割开来。 啪的一声轻响,刚刚形成的几处碎裂空间被一个小巧的拳头击碎。 那个拳头继续向前,摩擦着空气,发出越来越恐怖的尖啸,然后骤然寂静无声。 寇青童神情凝重,喃喃自言语道:“他妈的……怎么这么强?” …… …… 连三月的拳在众人视野里消失,也在天地里消失。 她的人也同样如此。 宽阔无垠的皇宫广场上,只有温柔的晨风与随风旋转的几片青叶。 忽然,那些青叶变成最细微的碎粒,随风而去。 同时一道极细的线,出现在广场上。 那道细线散发出光线,光线却来不及走远,便被线条本身带着继续向前,可以想见这道线的速度何其惊人。 如果说寇青童刚才的那一拳,就像是自域外落下的流星,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势与阴冷至极的魔息。 连三月的这一击则要显得平淡很多,却根本无法避开。 修行界的大强者们能够避开闪电,那是因为他们提前看到了闪电的光,谁又能避开光线本身? 寇青童警惕异常,魔息大作,血魔教秘法疾出,无数道如烟尘般的气息从双手散出,绕在他的身上,就像是黑红两色的绸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光线骤然消失,连三月出现在他的身前,拳头落在那些如烟如缎的魔息上。 撕啦一声裂帛之音起,那些黑红两色的魔息骤然裂开,然后无力垂落,向着天空飘去。 连三月的这一拳真的非常简单,不要说带着什么道门玄意、镜湖真道,就连招式都谈不上,就像民间那些习武之人最开始学的最简单的出拳法。但就连血魔教的秘法竟也挡不住这个拳头片刻时间! 那个拳头继续向前,就像某个镖局小院里少女与师兄们拆招一般,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寇青童的双手,落在他的胸间。 啪的一声轻响。 没有雷鸣。 寇青童身形微顿,凌乱的头发向前飘起,身上的衣服出现无数个细小的裂口。 那是因为他被击飞的速度太快,无论头发还是衣服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的衣袂与空气摩擦,带着道道火线,然后逐渐裂开,露出满是伤痕的身体。 轰的一声闷响,他撞破了宫墙,飞了出去。 宫墙被撞出一个极大的豁口,他却没能停下,继续向着皇城南方飞去,一路烟尘滚滚,不知撞塌了多少民宅。 地面传来一道震动,应天门微微颤动,梁柱间生起好些道烟尘,坚硬的石墙上出现一处陷坑。 从那个陷坑到皇宫广场上,有一道笔直的深沟,中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存在。 寇青童下半身陷在深沟里,上半身靠着应天门的石壁,看着天空里的朝霞,眼神极其怪异,有些茫然,又有些愤怒。 第八十五章还有她的残忍 他居然被人打飞了? 他居然被人一拳打飞了! 这怎么可能! 寇青童眼里的茫然与愤怒变成了一片野火,开始狂暴地燃烧起来!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啸叫,自地面弹起,双脚一蹬应天门的石壁,便向皇宫里飞了回去! 那道笔直的深坑里的石头与灰尘随着蓬的一声而弹了起来。 应天门喀喇作响,慢慢开始倒塌,那团云雾飘到了天空里。 寇青童回来的比去的更快。 他伸出右手抓向天空,扯下一片朝霞,化作一片血光,便砸了下去。 连三月衣袖轻飘,卷下一片云彩,化作满天花海,便迎了上去。 那些血光里的每一抹血痕,都是寇青童的拳头。 那片花海里的每一朵花,都是连三月的拳头。 拳头与拳头相遇。 杀意与杀意对冲。 朝霞映着花海。 别样红。 血红。(鬼脸) …… …… 皇宫广场上已经看不到连三月与寇青童的身影,只能看到狂风大作,血气冲天。 雷鸣再次响起,然后便无断绝。 气浪席卷着沙砾,击打在宫墙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如暴雨一般。 本就墙皮剥落的朱色宫墙瞬间千疮百孔,像雨后的沙滩,看着很是凄惨。 那些如雨如箭的沙砾也袭向了宫殿,大臣们纷纷躲回殿里,平咏佳用最快的速度关上了窗子,放下茶杯,护住了脸。 井九没有动,静静地看着那边。 金供奉与牛供奉盘膝闭眼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勉力维持着皇城大阵的运行,避免这两个绝世凶人毁掉这里的一切。 就在最危险的时刻,谈真人挥了挥衣袖,度了一道精纯至极的真元进入石柱,让大阵稳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毫无征兆的,雷鸣停止了,狂风也停止了。 满天朝霞出现了一个缺口,更显清丽。 连三月与寇青童相对而立,依然隔着数里的距离。 寇青童不停地喘息着,身上到处都是血,看着连三月的眼神里满是不解,问道:“你怎么这么扛打?” 连三月的情形明显要好很多,黑发随风飘舞,只是唇角多了一道血丝,说道:“那是因为你太弱。” 寇青童的眼里闪过一抹狠意,说道:“那是因为你还没看到我真正残忍的一面!” 连三月忽然神情微变,伸出右手接住飘落的一片花瓣。 被她插在鬓畔的那朵桃花,终于被震落了一片花瓣。 看着掌心里的花瓣,她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怜惜的意味,紧接着眼神变得更加冷淡,或者说无情。 寇青童莫名觉得有些心悸,先前战斗的如此激烈,那朵桃花居然还好端端地插在她的鬓间,难道她竟是没有出全力? 连三月抬起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那你知道我真正残忍的时候是什么样吗?” 说完这句话,她张开了双臂,洁白如玉的双手从衣袖里伸出,掌心向上,对准了天空。 云海开始翻腾起来,满天朝霞都被一道巨大的无形的力量扯碎,向着四野而去,就像屋顶慢慢淌落的血水。 天空更加碧蓝,然后渐成幽蓝之色,仿佛离地面要近了几分。 连三月的双掌微微下沉。 如果把这两个画面联系在一起,甚至会让人觉得,天空是落在了她的手掌上。 看着这幕画面,寇青童发出一声怪叫,毫不犹豫便往后退去。 问题是人在天地间,如何行走都在天空之下,如何逃得脱? 碧蓝的天空里出现数千道极淡的线。 每道线都是连三月的拳头。 数息之间,她便轰出了三千多拳! 寇青童不愧是血魔教唯一活下来的强者,面对着如此狂暴的攻势,竟然还能做出防御。 但防御是没用的。 就像连三月说的那样,只要她开始真正的出手,对方便无法还手! 血魔教秘法,溃! 中州派道法,散! 寇青童在极短的时间里,把千余年的修为尽数施展出来,不知多少已经失传的秘学绝学不停出现,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他就是挡不住如天空般的那些拳头! 轰的一声巨响! 连三月的拳从碧蓝的天空里画过,就像是牵出了一条神龙,从高往下砸向寇青童的头顶。 寇青童连**血,气息暴涨,双掌向上一封,勉强的挡住了这一拳。 喀喇一声,他单膝跪到了地面,坚逾法宝的膝盖瞬间碎裂,地面也碎裂开来,形成一道数百丈方圆的蛛网。 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了。 声音也消失了。 不管是宫墙那边瑟瑟发抖的太监与脸色苍白的秘侍卫,还是大殿里神情凝重的大臣们,都保持着原有的姿式,一动不动。 这是速度的极大差异导致的时间流速不同。 连三月回头望向井九,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笑容,心想现在是你追不上我的脚步呢。 然后她转过头去,望向寇青童,笑容渐渐敛没,就像看着一个死人,握着拳头再次轰了过去。 寇青童的境界修为确实高深至极,当皇宫里的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的时候,他却还可以动。 但他的速度还是慢了些,双手刚刚从头顶撤回,还来不及挡在身前。 看着那个拳头越来越近,他的眼里出现一抹惊怒却又无助的情绪。 …… …… 寇青童再次飞了出去。 与上次一样。 简简单单的。 如人世间寻常无奇的每一件事。 就连路线都是相同的,还是那条沟,他还是从宫墙上那个豁口飞了出去,将来皇城重建的时候,至少可以省些银子。 已经塌了一角,正在缓慢倾倒的应天门,再次被他的身体直接撞中,轰然倒下。 这次寇青童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着南边去,又飞了很远一段距离,重重地撞到城墙下,才终于停了下来。 城墙被轰开了一个大洞,露出了里面的空间,正在维持禁阵的清天司官员惊愕地望向这边,顾盼神情微变。 寇青童躺在满地石砾间,身体已经严重变形,到处都是血,血里隐隐有着光点,眼神涣散。 但他确实极其厉害,受了如此重的伤,居然没有当场化作光点,就此死去。 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城墙,三名中州派的谷主破风而至,看着禁阵里的人们沉声喝道:“谁都不准动,不然格杀勿论!” 他们靠近那片废墟,准备把寇青童接回云船。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笛声响了起来。 那笛声如水一般悠扬,又像是水面柳枝的倒影,却充满了杀意。 第八十六章我还要打你! 烟尘渐渐落下,视线逐渐清楚,相隔很远的宫墙有着相似的惨状,墙皮剥落,千疮百孔,看着就像是几万年前的古迹。 南面那道宫墙最是凄惨,出现了一个极大的豁口,宽约数十丈。 连三月收回拳头。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的拳头上,随之而动,最后落在她的脸上,满是敬畏与恐惧。 她的动作谈不上美,很是寻常普通,就像她的人一样。 但看到先前这场战斗的人,谁还敢说这就是普通? 谁都知道连三月是修行界最强的大物,但没有多少人看过她出手,因为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出手过了,而很多年前看到她出手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死了。今天人们才知道,原来她真的这么强,这么可怕,甚至比传说里更强,更可怕。 血魔教最后的强者寇青童,竟被她打成了这种鬼模样。 井九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胜了寇青童也是意料中事,所以很平静,眼底却有些微的担心。 “云梦山的底蕴确实深厚,随便来个人就很强,只是对我来说,还是稍弱了些。”连三月对谈真人说道。 谈真人再如何木讷,这时候也忍不住苦笑起来,说道:“这可不是随便挑出来的。” 云梦山底蕴再深,寇青童这样的凶人也只有一个。 “但他不如你。”连三月盯着谈真人的眼睛说道:“所以我要打你。” 青山宗与中州派约定好五场决胜负,胜者可以一直打下去。 连三月赢了第一场,当然有资格打第二场。 只是没有人想到,她刚刚战胜了寇青童这等级数的强者,接着便要挑战谈真人。 皇宫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这一次真的没有人看好她。 谈真人是真的大陆最强者,连三月才说过就连寇青童也不如他。 连三月再强,刚胜了寇青童,必然损耗极大,而且明显受了伤,又如何能够战胜谈真人? 有些意外的是,谈真人没有像拒绝井九那样拒绝她,平静说道:“请。” 连三月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说道:“我说过,你这人不错,所以我让你先出手。” 先前她与寇青童曾经说过,如果她先出手,任何人都没有出手的机会。 难道谈真人也不例外? 谈真人没有被羞辱的感觉,认真地开始准备,把双手伸到身前,然后开始调整距离与角度。 他的神情真的很认真,就像准备犁田的农夫打磨刀具,准备出征的将军打磨刀具,一丝不苟,不嫌其繁。 片刻后他的双手不再移动,大概相隔一尺半,手指微微张开,如环抱住一个虚空。 确定一切都是完美的,谈真人抬起头来,望向连三月说道:“好了。” 连三月忽然笑了起来。 她让谈真人出手,谈真人便真的就只出了一双手。 何其淡然,何其骄傲。 这才是中州派掌门的风范。 但她也不想先出手,而且面对着那双手,想出手也是件极难的事。 谈真人的那双手绝不简单,所握住的虚空,给她的感觉就像是真的另一处空间,透着极其高妙的意味以及凶险。 连三月静静看着那双手,开始计算。 谈真人没有动,任由她看着。 时间缓慢的流逝,朝霞重新回到朝歌城的天空里。皇宫里依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场间,知道这绝非对峙那般简单,只是谈真人与连三月的境界太过高妙,自己无法看懂而已。 偏殿里忽然响起打呵欠的声音,平咏佳觉得好生无趣,说道:“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啊?” 安静的皇宫里,很多人都听到了他的话,纷纷怒目相视。 连三月也听到了这句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在风里点出一滴水,弹向了对面。 那滴水越过数里的距离,准确无误地落入谈真人的两手之间。 那片虚空忽然荡起层层涟漪,竟像是变成了湖面。 连三月没有先出手。 谈真人也没有出手。 但这场朝天大陆最强者之间的战斗就这样开始了。 …… …… 湖面渐渐平静,波纹渐渐增宽,漾出数道弧光。 当浪花卷动的时候,湖便是湖,江便是江,只有当静下来的时候,才会变成一面镜子。 这时候谈真人双手之间的虚空,就变成了一面镜子,上面泛着几道弧光。 最小的镜子也能容进最宽广的天空,只要距离够远,或者道法够强。 整座皇城在这一刻都进入了镜子里,然后被那道弧光割裂成不同的画面,彼此交错,叠加,偶尔分离,总之再非一体。 真实世界里的世界也随之发生着变化,宫殿群似乎被切成了几段,看着异常诡异,令人目眩神迷。 有些胆大好奇的太监看了两眼,便再承受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殿里的有些大臣也捂着额头,瘫坐在了地上。 天空里的那些宗派强者,看到的是侧方的画面,也觉得道心微乱,赶紧转过脸去。 布秋霄命令柳十岁与奚一云等普通弟子闭上眼睛,接着望向广场,再次赞叹不已,心想以道法论,谈真人果然世间无双。 …… …… 谈真人的双手缓缓靠拢,那片虚空随之变形、扭曲。 两片画面里的两座宫殿,随之而靠拢,一道难以想象的庞大力量,随着空间的叠加而出现在广场之上。 寂静的皇宫里响起无数声清脆的碎响,那可能是空间切割的声音,也可能是空间碎片湮灭的声音。 无数罡风从那些缝隙与碎裂处涌了出来,在广场上穿行着,如果不是皇城大阵的屏蔽,只怕瞬间便会摧毁宫墙。 连三月黑发飘舞,脸色有些苍白,唇角溢出一道鲜血。 与寇青童一战,她就受不了轻的伤,这时候被空间挤压,伤势顿时暴发出来。 如果想要获得这场战斗的胜利,她必须用最狂暴的攻势打断谈真人的道法,问题在于,谈真人虽然是持镜者,同时也是镜中人,根本无法确定他的真身在空间里的哪一处,那又如何能够攻击到他? 连三月向前走了一步,在满天镜面之间找到了一条通道。 那条通道并非通往谈真人的真身,而是通过天空里的那轮朝阳。 她没有准备飞天遁走,只是想看看太阳。 一束晨光自东面的天空而来,穿过皇城里的那些空间碎片,准确地落在她的身上。 在清丽的晨光里,她的身影显得无比高大。 她伸出右手抓住那束晨光,然后用力一握。 一声难以形容的响声,在她的手掌里响起。 就像是琴弦断,又像是飞剑断,或者是法宝迸裂。 晨光断! 连三月没有松手,晨光在她的掌心里不停折射、冲突,最后从指缝间溢出,变成碎粒,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皇城里那些空间镜面,同时被晨光的微粒占据,瞬间全部变成白色,看着就像无数张纸,画面异常神奇。 “开!” 连三月喝了一声,把手里的那截晨光扔到了地上。 乳白色的光粒在地面翻滚而去,如浪花亦如雾气。 与此同时,那些空间镜面里的光粒也开始向着边缘发起不间断的撞击,发出如暴雨般的噼啪声响。 不知道是边缘即将崩溃的缘故,还是那些晨光微粒之间强大的吸引力,那些空间镜面渐渐靠拢,宫殿群渐渐要变回原先的正常模样。 皇宫西方的御花园里有座塔,这时候却是在上方的天空里。 随着连三月的手段,那座塔慢慢向着西方御花园飘回。 就在这个时候,谈真人从塔里走了出来。 第八十七章血后桃花分外美 在很多人的眼里,谈真人一直站在广场上,站在原先的地方。 直到他从那座塔里走出来,人们才知道原来他早已经离开,而且已经来到连三月身前百余丈处。 谈真人的右手里举着一只古意盎然的小钟。 那不是洛淮南与白早用过的流光钟,而是中州派的镇派法宝——景云钟。 连三月喝道:“落。” 一道晨光自天而落,向着谈真人的头顶而去。 嗡的一声轻响,景云钟挡住了这记蕴着天地之威的晨光,发出来的低鸣,则是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天空里的数棵古树。 谈真人再次消失无踪,下一刻却从西方天空里的一处厢房里走了出来。 这便是景云钟的威能,这便是天地错步。 景云钟是件非常特殊的法宝,据说是远古时期在麒麟颈间的天生神物,沉重如山,根本无法像飞剑及别的法宝一般隔空施出,只能由持钟者亲自施为。不管修行者境界如何高妙,甚至哪怕是谪仙,只要被景云钟在耳边响起,都会魂飞魄散,痛不欲生,就算侥幸活着,也必然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当然,普通的修行者不要说动用景云钟,便是想拿起来都无法做到。 只有谈真人这种级数的强者,才能如此随意地托在手里,还能行走自如。 就像他这时候走向连三月的身前。 换作别的修行者,无法确定谈真人的位置,这时候除了破开空间镜面,尽快逃离,便再没有任何别的方法。 连三月却没有后退一步,看着天空里的谈真人,眼神里战意更浓,眼神更亮。 一道难以想象的狂暴气息,从她的衣服里散溢而出。 东方的那轮太阳,仿佛感受到她的意志,洒落更多的晨光。 晨光一束一束地落下,就像是被密密的树枝筛过一遍。 不管谈真人从哪里出来,迎接他的都是一道晨光,让他始终无法走到连三月的身前。 为什么连三月能够提前预判到他的位置?为什么她能够看到如此多的虚妄里唯一的真实? 那些还能看清楚广场上画面的各宗派强者们沉默不语,猜出了原因。 这就是水月庵的天人通。 …… …… 擦的一声轻响。 一束极其清丽的晨光自东方而来。 谈真人从天空里的那座正殿里走出来。 二者相遇。 晨光擦过他的身体,一截衣袖与衣襟前摆化为灰烬,却没有阻止他踏出这最关键的一步。 谈真人终于来到了连三月的身前。 二人相隔不过十余丈。 在这种境界的战斗里,这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谈真人却来的如此自然。 连三月也看的随意。 谈真人向前再走一步,同时左手带着数道清风而起,准备敲响右手里托着的景云钟。 出人意料的是,连三月没有离开,也没有以晨光发拳再次发起攻击,反而把双手背到了身后。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准备冲刺一般。 飘舞的黑发末端出现一道亮光。 紧接着,斜飞的衣袂间也出现了一道亮光。 领口、鞋底、唇角、她身体的无数个部位都出现了一道亮光。 那些并非是剑意,她也不是无形剑体,实质却能相通。 她与井九在三千院,在世间同游多年,竟然也成了位剑道大家? 无数道亮光组成一起,便成了一道光幕,她的身体在光幕的最前方,看上去,那些光线都是她留下来的残影。 她把自己的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向着谈真人冲了过去。 擦的一声轻响。 擦身而过! 天地错步。 错开一步便是天涯海角。 广场上的那些光镜碎片忽然变得黯淡起来,那些莫名出现在不同位置的宫殿群忽然倒转了方向。 嗡!景云钟被敲响了! 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整座皇城仿佛在这一刻都颤抖了起来。 没有人能够看清楚那一刻的画面,即便禅子与布秋霄也做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光线终于消失,皇宫里回复了正常模样,广场上只剩下两个人隔着十余丈的距离背对而立。 连三月举起左袖擦掉脸上的血水,却有更多的血水从鼻子里,从嘴里涌了出来,竟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谈真人看着手里的景云钟,脸上的皱纹深刻了很多,布衣上到处都是晨光烧蚀掉的痕迹,看着有些狼狈。 啪啪啪啪,无数声清脆的声音密集响起,有些来自那些重新融合的空间碎片,大多数却是来自于谈真人的身体。 “我输了。”谈真人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神情依旧木讷。 连三月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如果你坚持再敲一记,有可能与我同归于尽。” 她的脸上满是血污,看着哪里像水月庵的世外高人,更像一个与邻居家男孩打架后的调皮丫头。 谈真人说道:“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连三月想了想,说道:“我没有什么事情想做。” “所以我输给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谈真人望向她的右手,感慨说道:“更何况你现在的真元数量可以进入修行界历史前三,朝天大陆还有谁是你的对手呢?” 连三月还在流血,不时用左袖擦一擦,右手却一直没动。 晨光从指缝间溢出来,白色的光线里有着极淡的金粒,只有她与谈真人能够看到。 她说道:“这也有云梦山的一分机缘。” “所以并无不喜。” 说完这句话,谈真人踏空而起,就这样走到了天空里,然后向着云梦山而去。 皇宫里一片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所有人都震惊到了极点。 谈真人居然输了,而且还说,整个朝天大陆都没有人是连三月的对手?先战胜血魔教的最后强者寇青童,接着未作休息,再败公认的天下最强者、中州派掌门谈真人……这个女人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谈真人为何会直接离开朝歌城? 难道他是觉得中州派已经连败两场,加上没有人能够战胜连三月,直接选择了放弃? …… …… 连三月先战寇青童,再战谈真人,场间飞沙走石,朝霞与天空都落到了人间,根本无人注意到,景辛顺着宫墙来到了大殿前,被那些依然忠心的老臣护在了中间。 看着谈真人踏空而走,离开了朝歌城,景辛想着水月庵里屈辱的下跪,没有觉得难过与失望,反而觉得轻松了些。 景尧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的兄长就在不远的地方。 兄弟二人的眼神对上,都有些淡,然后迅速转为紧张,因为连三月正在向着大殿走来。 不管是这对景氏皇族的兄弟还是朝中的大臣们,看到连三月的身影越来越近,都下意识里紧张起来,就连鹿国公等人也不例外。没有人能在看到今天这样的画面之后,还能面对她时保持冷静。 连三月没有理会这些人,直接向井九走去。 走到一半时,她忽然停了下来,伸手在空中抓出些清水,洗掉脸上的血污,才继续抬步。 连三月走过井九身边,在石阶上坐下。 井九也走了回去,在她身边坐下,望向她的侧脸。 那朵桃花依然在鬓间微微颤动,染了些血,更加美丽。 第八十八章喝了杯茶,来了个人 “你这辈子行事还是如此黏糊。”连三月看了那边的景辛一眼,说道:“当时直接杀了不就便是?” 行事黏糊是青山宗对中州派的评价,却也是她惯常对朝天大陆整个修行界的评价,对此井九不好评价。 连三月的声音不大,但大殿里的所有人都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景辛沉默不语,脸色有些苍白。 “杀了他也没用。”井九说道:“还记得景淑吗?像她这样流散在民间的皇族后代很多,中州派随时可以挑一个,再交给一茅斋教大,相信布秋霄也没意见。” 连三月说道:“我记得那个小姑娘,景家也确实很能生。” 井九说道:“她死了,你可别死。” 连三月说道:“如果我没醒来,你怎么办?” 直到现在青山宗也没有来人,元骑鲸也没有出现,她知道他与元骑鲸的真实关系,自然能想到这是他的意思。 井九说道:“我原想着自己处理便好。” 连三月有些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现在这么弱,怎么处理?” 井九平静说道:“几百年了,这是你第一次有资格说我弱。” 连三月微微挑眉,得意说道:“反正你现在比我弱。” 井九笑了笑,说道:“再弱也有法子处理。” 连三月神情微异,说道:“你准备用那一招?会死很多人的。” 井九神情微异,说道:“你也在乎死人多?” 连三月说道:“可能被你影响了?” 井九说道:“那我也是被你影响了。” “这时候再来说我喜欢听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连三月笑着向后仰去,双手撑着后面的台阶,望向碧蓝一片的天空,很享受的样子。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谢谢。” 连三月依然看着天空,说道:“我不是普通小女生,但也知道你的嘴不甜,以后不要强行说这些话,太生硬。” 就在井九准备再努力说些什么的时候,二人身后忽然传来茶杯撞击的声音,格格格格的,又有些像牙齿在打战,充满了害怕的意味。二人回头望去,只见平咏佳端着一个盘子站在石阶上方。 那个盘子上面搁着两个茶杯,茶杯是白瓷的,却绝对没有他这时候的脸白。 平咏佳这时候真的很害怕,因为他发现自己听到了很多不该听到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被杀人灭口。就算师父护着自己,但这个女人这么厉害,而且刚刚才说,师父比她弱…… 说起来师父与这个女人确实很有问题,自己都走到这么近了,居然都没有发现,你们的心思就只在对方身上吗?真是后悔啊,我来这里做什么呢?为了讨好师父把小命送掉,这可真的太不划算。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平咏佳的脸越来越白,身体颤抖的越来越厉害,茶碗撞击与牙齿撞击的声音就像在乱弹琴。 连三月好奇问道:“这个傻子是谁?” 井九说道:“我徒弟,关门的。” 连三月看了平咏佳一眼,觉得没有什么特别,伸手拿过茶杯喝了口,说道:“正好有些渴了,谢谢。” 平咏佳闻言狂喜,心想看来应该不会死了。就在这个时候,连三月又看了他一眼。平咏佳喜意骤失,浑身冰冷,如堕冰窖,心想这等人物大概喜怒无常,不会忽然出手就拍死自己吧? 片刻后,连三月居然又看了他一眼,平咏佳更是吓得魂不守舍。 “看出什么来了?”井九问道。 连三月说道:“没有。” “我也没有。”井九说道:“所以有些奇怪。” …… …… 东南方向的那段城墙被轰出了一个大洞,碎石堆成一座小山,寇青童躺在上面,浑身是血,双眼无神看着天空。 城墙底的禁阵暴露在天光之下,顾盼与清天司的官员们警惕地看着外面。数十道气浪正以极快的速度靠近,最前方是三名中州派谷主,都是炼虚境的大强者,由此可知,中州派绝对不想寇青童就这样死去。 忽然有一道悠扬的笛声响起,三名谷主停在废墟下方,警惕地望向四周,却没有任何发现。 那笛声清楚地传进每个人的耳里,温柔却又是那般可怕,顾盼的脸色苍白,举手示意下属们作好战斗的准备,高台石壁里隐藏着的那座大神弩也已经推了出来,瞄准了外面。 笛声在清晨的风里飘着,不知究竟起于何处,却在任何地方都能听到,包括那片废墟上方、寇青童的耳边。 忽然,一道无形的小剑从笛声里生出,闪电般钻进寇青童的左耳,然后从他的右耳里穿了出来,发出嗖的一声轻响。 几滴黏稠至极的血水,从寇青童的耳里淌落,落在碎石上燃烧成火,迅速转为青烟,直至虚无。 寇青童眼神微黯,整个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最后变成无数片枯叶,随风而起,同样转为了虚无。 这位强者在云梦后山里隐修千年,今朝为了一道仙箓而出山,却就这样死了。 他是血魔教最后的强者,也是上个年代最后的强者。 他的死亡,宣告着血魔教的历史正式告终,是不是也意味着那个千年正式告别了历史舞台? 那道无形的小剑杀死寇青童后,迅速在风里消失,那道清扬的笛声也随之远去。 所有看到这幕画面的人们震惊无语。 寇青童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之一,就算被连三月暴击重伤将死,但又怎么会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杀死? 而且连三名炼虚境的大强者,居然都没有发现这道小剑的到来! 那道笛声与这道小剑的主人究竟是谁? 三名中州派谷主向着笛声远去的方向追去,竟是再没有看城墙下的禁阵一眼。 顾盼脸色依然苍白,心里却松了口气,双手在身前舞动,气息疾出,用中州派道法运起砖石,将城墙上的那个洞堵住,然后命令下属赶紧施阵加固。 …… …… 笛声不停在朝歌城里飘着,时而悠扬、时而俏皮、时而舒缓、时而得意,出现的位置也是不停变化,前一刻还在太常寺,下一刻便到了白马湖,忽尔去了梅园,接着又出现在十余里外的一座井边,竟有些神出鬼没的感觉。 那三名中州派谷主追了片刻,却与越千门遇上了,双方很自然地确定自己在找的就是那个魔头,眼神变得更加凝重。太平魔头历劫重修,现在境界尚低,为何他们这四名炼虚境长老都无法追上他?更谈不上围杀。 当越千门等四名中州派强者遇上的时候,阴三已经在那口井里打了一壶水,来到了一座酒楼里。这座酒楼离皇城不算太远,离应天门也只有数里距离,平日里应该是达官贵人们喜欢来的地方,陈设极为讲究,倚栏处风景正好。 阴三在库房里找到了最名贵的润毫青茶,放杯子里搁了点,便提着水壶、端着茶杯来到栏边,向酒楼外望去。 那壶水是他刚从那口井里打出来的,当他倒进茶杯里时却是滚烫至极,冒着白烟。 只用了片刻功夫,润毫便被冲开,散发出淡淡的茶香。 阴三端起茶杯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口气,滚烫的茶水便冷了很多,刚好是最适合入口的温度。 新茶入喉,如笛声入耳,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望向数里外的应天门,漂亮的双眉却挑了起来。 应天门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但那团云雾还在那里,云雾里的身影若隐若现,依然看不分明。 伴着扑楞扑楞的声音,青鸟从远方飞来,落在了栏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瞳微动,显得极其不安。 青鸟口吐人言道:“你在做什么?” 她在中州派里生活了几万年,被白真人控制了数百年,比谁都知道白真人的可怕。 阴三端着茶杯,静静看着那团云雾,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 青儿转回人形,看着他紧张说道:“你是在挑衅她吗?” 阴三说道:“是试探。” 以白真人的修为境界,肯定在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但她却没有理他。 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让她暂时不理会太平真人? 那必然是比天还大的事,或者说是超越整个朝天大陆层次的事。 青儿问道:“怎么了?” 阴三若有所思道:“今天可能会有人死。” 青儿没好气说道:“反正不会是你。” 这次阴三没有像平时那样接一句当然,沉默很长时间后,转头望向了北方的皇城,眼里出现一抹遗憾的神色。 当年他就觉得连三月是与自己最相似的人,虽然理念相悖,但是本质相通,甚至可以说是一样的人。 只可惜如此优秀的女子,却被那个木头师弟祸害成了后来那种样子。 他端起茶杯饮了口,感慨说道:“女人呐……” 青儿微微挑眉,带着敌意问道:“女人怎么呐?” …… …… 大殿里的官员以及天空里的各派修行者们渐渐清醒过来,接受了现实。 这个现实就是水月庵连三月忽然现身人间,并且代表青山出战,连续战胜中州派的两大绝世强者。 看着坐在殿前石阶上喝茶的那对年轻男女,人们的心情有些怪异,如果井九真的是景阳,当年他们要是结成道侣……朝天大陆还有别人什么事吗? 青山宗与中州派的五场战斗已经结束了两场,如果中州派再输一场,便要按照约定退出朝歌城,不得再干涉皇位之事。 看上去中州派的局势很危险,已经到了悬崖的边缘,但没有人觉得中州派就真的没了希望。连三月再强,连续战胜两大绝世强者,必然也损耗极大,而且谁都看得出来,她受了很重的伤。那些伤势里有寇青童留下来的硬伤,有她强行提升境界破掉空间碎片的内伤,最重的伤势则是来自于谈真人敲响的那记景云钟。 神弩之末连东易道女修的衣衫都无法射穿。 接下来中州派出场不管是白真人还是麒麟,想来都不是现在她能够接住的。 …… …… 那团云雾离开了应天门的废墟,来到了皇宫里,落在了广场,然后渐渐散开。 看到这幕画面,人们有些紧张,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远方没有响起麒麟的长吟,中州派最重要的第三场,当然就应该是白真人。 云雾渐渐散开,露出出了一道身影。 她的脸上依然雾气缭绕,身形高大,如一座雪山。 皇宫四周忽然响起一片惊呼。 有个人从她的身后走了出来。 云雾里居然一直都有两个人! 那个女子静静向广场上走来,白裙轻飘。 正是白早。 第八十九章良宵 白早戴着帷帽,帽檐垂着白纱,微遮容颜。 一道白色的缎带在她的臂弯间穿过,随风而起,在身后轻轻飘着。 远远看着,真的很像一个白衣仙子。 那种柔弱而平静的气息,像湖水。 像柳枝。 像湖面映着的柳枝。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她是中州派掌门夫妇视若珍宝的女儿,天生聪慧,智谋无双,修道天赋也是极高。只是遗憾于先天不足,修道前景不是特别被看好,直到那年梅会道战,她与井九被困雪原六年,不知为何,竟是隐疾尽去。 那之后她的修道天赋得到了完美而完全的展现,现在云梦山能与青山宗赵腊月、卓如岁相提并论的人,也就是只有她与童颜而已。只是就算你的修道天赋再好,为何这时候会出现在皇宫广场上,向着大殿走去? 看着这幕画面的修行者们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不由震惊无语,心想难道中州派第三个登场的人会是她? 这怎么可能? 这等层级的较量,一个元婴期修行者参与进来,与找死有什么分别? 就连谈真人与寇青童都败在了连三月的手下,你怎么可能赢她? 就算连三月不再出手,难道你还能胜过别的青山宗强者? …… …… 白早缓缓行来,晨风拂动裙摆与白缎。 井九神情有些凝重,知道她就是今天青山的第三个对手,也是最强的对手。 连三月的眼神有些冷淡,对井九说道:“当初你就不该把我的功法传给她。” 井九说道:“既然因我而起,那这一场就我来吧。” 平咏佳在二人身后听着,不由无声地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师父你拣便宜也不能这么过分吧?那个青衣怪人来的时候你不打,谈真人的时候你不出声,这时候来了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你就要出去,说不定我再练几年都可以,再说了神末峰上谁不知道你和那个小姑娘的关系,她忍心打你吗? 连三月自然不会同意井九的意见,理由听着却有些怪异。 “你现在太弱,就算用那一招,也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平咏佳再次无声倒吸一口冷气,学元曲师兄那样挠头无语,心想用得着如此慎重?而且还担心师父打不过她? 井九却是少见的坚定,甚至显得有些执着,说道:“这是我的事。” 连三月却比他更加坚持,说道:“那要不要我们先打一场?” 井九毫不退让,说道:“好。” 连三月沉默了会儿,说道:“那算了,你去吧。” 井九从石阶上起身,向着广场里走去。 忽然一道清丽的晨光从天空里落下,刚好把他笼罩在了里面。 井九毫不迟疑举起右手,向着那道晨光斩了过去。 要知道平时的时候,他一般会用宇宙锋,或者初子剑,或者弗思剑,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才会动用自己的右手。 说明他立刻就判断出自己必须出全力。 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急切? …… …… 抽刀断水是难事,但平咏佳做到过。 以剑斩光,世间却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井九或者可以,却无法斩断这道晨光,因为这道晨光是连三月用天人通从朝阳处借来的。 更麻烦的是,那道晨光里竟有无数涟漪,就像一个一个的小圆圈,把他的剑意尽数锁在了里面。 只听得啪啪数声轻响,连三月的手指穿过他的黑发点在了他缺损的耳垂上,指尖荡起一道圆形的光波。 井九被光线所缚,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我睡了这么多年,偶尔还是会做梦,梦到三千院里的那间静室,静室外的那面圆窗,从而悟了一种道法。” 连三月走到他身前,转身看着他说道:“我想叫做良宵,你觉得怎么样?” 在三千院的那段时间,真的很平静美好。 那位李公子经常来对马弹琴,弹的最多的曲子便是良宵引。 不知道她是问井九觉得名字怎么样,还是这种道法如何。 井九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连三月挑了挑眉,说道:“死心吧,反正你也不会用那一招。” 如果他真的用那一招,那么结局不是她死,就是他死。 井九静静看着她,说道:“你打不过她。” 连三月微笑说道:“这辈子你永远都打不过我了,所以还是我去打。” 就像上辈子,她不哭的时候,也永远打不过他。 说完这句话,她摘下鬓角的桃花,插在了他的耳朵里,端详半晌,满意说道:“真好看。” 井九想起南忘在景园里说的那句话,说道:“最开始的时候,不会觉得陌生吗?” 连三月微羞说道:“我说的是这朵花。” 这朵桃花缺了一瓣,染着血,还是好看。 你的耳朵缺了一截,变了脸,也好看。 …… …… 看着向广场走去的连三月,井九没有再说话。 平咏佳走到石阶下,想对他说些什么,看着他的脸下意识里停了下来。 师父的眼神为什么如此难过,就像……在与什么告别,然后再也不见。 平咏佳也忽然觉得难过起来,眼睛都湿了。 井九忽然说道:“帮我。” 平咏佳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再次听到井九重复了一遍帮我二字才醒过神来,赶紧说道:“怎么帮?” 井九说道:“调集你的全部剑元,逆行剑意炼体,把剑意逼出来给我。” 平咏佳说道:“要多少?” 井九说道:“全部。” 对剑修来说,如此逆转剑元把剑意逼出来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更不要说是全部剑意。 井九知道平咏佳不会有事,平咏佳却不知道,但他却是想也不想,便啪的一声坐到了地上,闭着眼睛开始催发剑意。 …… …… 当连三月来到广场中间时,白早还在远处。 更远方的那团云雾再次聚拢,把白真人笼住,让她的声音也多了些飘渺的感觉:“你还活着,确实有些令人意外,但你改变不了什么。” 连三月面无表情说道:“谈真人其实不错,但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他不顺眼吗?” 白真人说道:“我们这代人都知道,你的眼里只有景阳,连曹园都看不上,又怎么会看得上木讷无趣的他。” 连三月说道:“不,我看他不顺眼是因为他当年为了当中州掌门就娶了你这么个玩意儿。” 白真人说道:“那你对我的敌意又因何而来?” “当然是因为她。”连三月挥了挥衣袖。 广场上的风更大了,拂动白早臂弯间的缎带,也拂起了帷帽垂落的纱,露出了她的脸。 白早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脸色红润,就像熟睡的孩子。 诡异的是,她还在不停地向前行走。 “当年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这孩子可爱至极。” 连三月望向云雾里的白真人,神情严厉说道:“你这个做亲妈的怎么也下得了手!” 她先前说今天不想与白真人说话,但看着白早现身,实在是压制不住心头的怒意,一定要教训对方几句。 那团云雾退出了皇城。 白真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 …… 晴朗的天空里忽然下起了雨。 那是太阳雨。 也是天地异象的前兆。 无数乌云自天穹四际涌来,瞬间遮住了阳光,让世间变得一片昏暗。 绞动不动的云层里隐隐可以看到无数道闪电正在积蕴,随时可能落下。 白早闭着眼睛飞到了高空里,白色的缎带不停飘舞,就像在书写无人能认识的文字。 狂风呼啸,暴雨如箭,天地气息大乱,仿佛天劫来临。 咔嚓!咔嚓! 无数声雷鸣炸响,无数道闪电从高空斩落,进入白早的身体。 那些闪电有的来自云里,有的来自雷域。 有的竟仿佛来自更高的地方。 第九十章归来的仙人 无数道闪电从乌云里落下,进入白早的身体。 这是一个过程,一个降临的过程。 连三月应该尝试打断这个过程,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看着云层下方的白早,眼里没有警惕,没有厌恶,只有怜惜与疼爱。 飞升失败后,她用春蚕化蝶大法历劫重生,更感急迫,所以很早便开始在世间寻找接班人。洛淮南、桐庐、童颜、何霑,那年曾经参加过梅会的年轻天才弟子们,都曾经是她的考察对象。白早更是她观察的重点,只是当时白早先天不足,太过柔弱,她觉得这个孩子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压,于是把视线转到赵腊月身上,专门去了一次梅会。 无论从任何方面看,赵腊月都很完美,问题是她居然去了神末峰,还做了景阳的再世弟子。听到这个消息后,连三月便知道她不会成为自己的继承者,更不要说后来她知道了井九就是景阳,那便再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刚好那时候白早自雪原归来,体内隐疾尽除,柔弱外表下强大的意志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过冬自然毫不犹豫选中了她。白早没有令她失望,在她沉睡的时候,与童颜布置了西海之局,真的险些杀死了太平真人。 是的,她与白早没有师徒之名。 这些年白早去水月庵探望她的时候,她一直在沉睡。仔细算来,她们都没见过几面。但不管是理念还是手段还是想法,她们才是真正的师徒。她把白早看成是自己的真正传人。 这样一个可爱又懂事的小姑娘,却因为中州派、白家的图谋与野心变成现在这副鬼模样。 连三月如何不心疼? …… …… 伴着轰隆隆的雷鸣,无数道闪电进入了白早的身体。 哪怕是通天境大物,面对着这种有如天劫般的轰击,只怕也会当场身死。 她却闭着眼睛,依旧睡的很是香甜。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闪电终于停了,云层恢复了平静,看着就像是一块灰色的厚毡,遮住了整片天空。 她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向下方的皇城、朝歌城乃至整片朝天大陆。 她的眼神并非绝然无情,只是情绪极为淡然,比如那抹极淡的怀念,只需要被风一吹,便会消失无踪。 这种淡然不是水,更像是风,有一种超越整个世界的居高临下感,就像是神明在俯瞰着人间。 “你不错,可知为何到现在还不能飞升得道?” 她站在天空里,看着连三月平静说道:“因为你的战意太强,须知天人应相通,而不是交战。”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如泉水亦如丝竹,却更无俗气,就像是仙乐一般。 如此动人而美妙的声音,在普通人的耳里却像是雷鸣一般,可怕至极。 宫墙后面的太监宫女们捂着耳朵,纷纷昏倒过去,大殿里的臣子、城墙外面的神卫军,也都觉得天旋地转,无法站稳。 一茅斋的苦舟向皇城外退了数里,更南方的那朵莲云也变淡了很多,其余的那些宗派更是骇得远远逃走。 只是一道随意而清柔的声音,便让人间无法承受,连禅子与布秋霄这种级别的强者也要拉远距离,说明她的气息实在太强,已经强到了超出人间的范畴。 人们看着高空那个如黑点般的身影,震惊想到一种可能,难道那并不是白早,而是……仙人? 千年有圣人出,这是朝天大陆的俗谚。 这里的圣人并非单指一茅斋,而是指的飞升者。 那些飞升得大道的修行者便是仙人。 朝天大陆曾经有过仙人回到人间的传说故事,但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 但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中州派身上,却似乎很有可能。 千年前的那位飞升者正是中州派的白刃仙人,她离开之前,给云梦山留下了数道仙箓。那些仙箓曾经镇压冥皇,杀死柳词真人,那么接引她回来又有什么奇怪? 谈真人说连三月是朝天大陆最强的人,可如果白刃仙人真的回来了……就算她回来的只是一缕神识,那也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所能抵抗的,甚至这个世界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抵抗不住! 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与震撼感,让朝歌城里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就像是雪姬走过剑狱幽深的通道时,两侧囚房里的那些邪魔大妖,都必须跪下来。 这是生命层次的不同,这是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恐惧,这是真正的的碾压。 所有人对着天空里的白衣女子跪拜行礼,宫墙后、城墙里的那些神弩箭都缓缓低下了头,不敢指向她。朝歌城里正在待命的不老林刺客与隐藏在暗处的卷帘人,感受到天空里的威压,根本不敢抬头,直接跪到地上,浑身颤抖。 胡贵妃站在偏殿与正殿之间的通道里,手指紧紧抠着门上的花格,指节苍白,脸色更加苍白,已然瘫软在地,眼里满是恐惧。 阿飘在偏殿上方的梁柱四周不停乱飘,如叶子般的刘海被汗水打湿,乱糟糟的,小脸上散发出的杂色光线,表示她的心情更加杂乱,而且害怕至极。 白刃仙人回到了朝天大陆。 四海皆静,天下无声,万民拜倒。 但总有那么几个人没有跪。 朝歌城的那间酒楼里,阴三举起茶杯,送到唇边浅浅饮了口,看着天空里的白衣仙人,微微挑眉。 青儿躲在他的身后,只敢露出眼睛,看着天空,眼里满是惊惧的神情。她在云梦山生活了数万年,亲眼看着白刃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变成天赋震惊四野的天才,最终成为大陆天娇,然后飞升成仙……她比谁都清楚白刃的强大与可怕,更不要说现在白刃已经飞升成仙,比当年更不知道强大了多少倍,千倍还是万倍? 她注意到阴三真的没有任何惧意,而且不是装出来的,不理解喊道:“那可是仙人!真的仙人!” 阴三举杯指向天空里的那名白衣女子,淡然说道:“仙人……出去才叫仙人,现在都回来了,你仙哪门子的人呢?” …… …… 平咏佳也没有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他很有可能过于震撼,来一句与仙人或者先人有关的脏话——这方面他受卓如岁与元曲的影响比较大。 他闭着眼睛,盘膝坐在石阶上,拼命地逆运剑元,把身体里的每一道剑意都逼出去。 微风吹拂着他的衣衫,带起那些无形却有质的剑意,像柳絮般向着那道晨光飘去。 井九站在那束晨光里,自然也没有跪。 他静静看着高空的那个白衣女子,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到最深处。 无数道细微却又纯净至极的剑意,从晨光外飘来,然后瞬间被那些圆形的光圈吞噬消解,连三月的良宵道法果然厉害,但依然止不住,总有那么两三道剑意成为漏网之鱼,因为飘过来的剑意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晨光已经断了两三丝。 如果全部断掉,井九便会脱困,到时候,他就会去试着看看,能不能杀死那个仙人。 他没有见过白刃,飞升之后的那次相遇是被偷袭,但他知道仙人有多强。前世他飞升时或者有一战之力,现在的朝天大陆没有人是她的对手,哪怕降临人间的只是她的一缕仙识,或者说一个分身。 而且就算他能杀死白刃的这个分身,此时被她附身的白早也必然会一起死去。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会试着杀死对方,这不是勇敢无畏,也不是冷酷无情,只是必须做的事情,不然今天他们所有人都会死。 …… …… 连三月当然没有跪,静静看着高空里的白早,眼神里已经没有怜惜,只剩下绝对的平静,就像她的声音。 “是对是错,打过再说。” 说完这句话,她便从广场上飞了起来,破空而去,衣裙轻飘,数息间便进入了灰色的阴云里。 在她消失在阴云里的那一瞬间,白刃仙人也从原地消失,去往了更高处。 连三月与白刃仙人隔着数十里的距离,遥相对望。 这里是虚境,无风亦无声,因为没有空气。 她们在这里对战,造成的波动便会小很多,朝天大陆受到的伤害也会轻很多。 …… …… 阴云里的那条通道很快便被重新填满,人们再也无法看到那些画面,就算有些修行强者可以去往虚境观战,但谁敢去? 无数人从宫墙后,从各座殿里,从船蓬里走了出来,仰着头望向了天空,就像是等着被喂食的鹅。 云层忽然被照亮,光线应该来自更高处,但没有人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忽然,云层里生出一道极细的线,然后骤然断裂。 一道身影如流星般高速坠下,正是连三月。 天空里满是轰隆隆的声音,那是物体高速撞击空气产生的爆鸣。 人们惊恐地四处躲避。 重新启动的皇城大阵轻易而举地被击穿。 那颗流星落在了广场上。 坚硬的青石上出现无数道裂痕,就像是蛛网一般。 连三月倒在蛛网中央,没有动静。 第九十一章战你个仙人 …… …… 青山隐峰里。 赵腊月盘膝坐在塌上,闭着眼睛调息。 卓如岁坐在地上,靠着石榻边缘,闭着眼睛睡觉。 顾清与元曲站在洞府石门旁边在研究着什么,他们被关进隐峰已经很多天了,依然没有放弃希望。 童颜坐在棋盘旁边,看着那些散落的棋子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洞府石门缓缓开启。 赵腊月睁开眼睛,但没有出手或者尝试离开。 石门外是一片幽冷至极的黑色,那是尸狗如山般的身体。 忽然,她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眼里出现一抹惊异的神情。 一道血红色的剑光照亮洞府,弗思剑自她身体里跃出,穿过她的手掌,化作一道红线,钻出石门缝隙,向着天际而去,速度快的难以想象。 与此同时,洞府里响起一阵撕拉声,那是粗布被震裂的声音,宇宙锋破布而出,同样向着天际而去,顾清追了两步,却哪里能追上? 没人敢离开洞府,因为尸狗就在外面。 就在这个时候,童颜从桌旁站起身来,来到洞府出口处,隔着越来越窄的那道门缝,望向那片如夜色般的巨大身躯,说道:“我有一个故事。” 卓如岁睁开眼睛,无精打采说道:“它可没酒。” …… …… 朝歌皇城里一片死寂。 无数道视线落在连三月的身上,满是担心与震惊。 这就是与仙人战斗的下场? 哪怕她是谈真人所言的朝天大陆最强者,依然是一个照面便要被打死? 就在这个时候,静寂的广场上忽然响起一道有些奇怪的声音,就像是甘蔗被生生折断,又像是有人用棒骨砸碎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连三月用双手撑着地面,慢慢地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与脖颈,那些声音便是来自她的身体里。 她走了两步,有些踉踉跄跄,看着就像喝多了酒似的。 实际上,她是在适应身体。 她揉了揉脖子,抬头望向天空里的阴云。 皇宫里响起一阵惊呼。 人们不是震惊于她如此快就失败,因为这是必然的事情,她的对手是位仙人。 人们吃惊的是,她居然没有死,还能站起来,甚至……还能再战! 连三月再次飞离地面! 人们的视线随之而去,越来越高,直至看着她消失在了云层里,然后一切重新回复平静。 …… …… 时间缓慢地流逝,看似过去了很久,其实依然不过数息时间。 云层再次生出一道细线,那颗流星再次现于天空,连三月再次被打落尘埃。 轰的一声巨响,皇宫广场上再次出现一片蛛网。 人们情绪复杂地看着蛛网中央的她。 片刻后,连三月再次站了起来,揉了揉脖子,看了眼灰暗的天空,擦掉唇角的血水,再次飞了上去。 …… …… 没过多长时间,她又落了下来。 广场上出现了第三片蛛网。 这次她用了稍微长一些的时间,才站起身来,衣衫已经被血打湿,脸色有些苍白,但眼里依然没有惧意。 她看着灰暗的天空,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脏话,然后再次飞起。 …… …… 飞起,然后落下。 再起,再落。 这样的过程不知道持续了多少次。 皇城死寂无声。 只有她每次坠落时撞破空气时发出的雷鸣以及撞击大地时发出的巨响。 大地不停地震动。 蛛网逐渐增多,渐渐要连成一片。 看着这些画面,人们的心中无限敬畏。 世间有谁敢向仙人出手?又有谁能在仙人面前活到现在,而且还屡败屡战? 她的对手毕竟是仙人,再如何屡败屡战,终究还是屡战屡败。 很多人已经注意到她每次站起需要的时间越来越多,却没有注意到她每次在虚境里停留的时间也在逐渐增加。 云层再次破开,流星再次照亮朝歌城,大地再次震动,她再次躺在一片蛛网的中央。 她闭着眼睛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很长时间都没有起来。 这一次,她终于撑不住了吗? 所有人的视线落在广场中央,落在连三月的身上,充满了紧张与担心。 时间缓慢地流逝,过了很久,她还是没有站起来。 不知道从哪个地方传出一声喊:“前辈,请起来!” 连三月还是没有起来。 时间继续向前,又不知道行走了多长一段距离,就在很多人都生出绝望的时候,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灰暗的天空,依然没有惧意,只是有些疲惫。 她用拳头撑起疲惫的身躯,慢慢地站了起来,转头吐了一口唾沫。 呸! 那口带着血的唾沫落在一道裂痕里,如石头般扎了进去,然后开始燃烧。 连三月再次向着天空飞去,衣袂与空气摩擦,带着艳丽的火花,就像是逆行的流星。 人们看着这幕画面,震撼无语,她被仙人打落尘埃如此多次,居然还没有死,战意还是如此之强,这怎么可能! …… …… 虚境之上。 白刃站在十余里外的天空里,浑身缭绕着金光,散发着极其神圣的感觉。 连三月破云而出,右手抓住一道晨光,将难以想象数量的天地元气凝成一道若隐若现的飞矛,向着那边掷了过去。 悄无声息,快若闪电,那道天地元气矛眼看着穿过了白刃的身体,却未能给她带去任何伤害。 白刃静静看着她,在神识里说道:“没想到我留下的那道仙箓,竟是被你用了。” 是的,连三月能在这场战斗里坚持这么长时间,不是因为她的境界已经达到了与仙人相同的等级,而是因为她的身体里有着近乎无穷无尽的仙气。 白刃飞升之前给云梦山留下了三主三副六道仙箓,其中的伏魔仙箓用在了镇杀冥皇一役里,长生仙箓被中州派用来做问道大会的奖励,被井九所得。 中州派没有想到的是,井九居然炼化了仙箓里的那道仙识,然后把所有的仙气全部灌到了连三月的体内。 连三月在水月庵里沉睡了多年,终于把那些仙气尽数转为了自己的真元,伤势尽复,实力更胜当年。 “我用了一道仙箓,你也用了一道仙箓,大家体内的仙气数量差不多,所以你要打死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看着远方的白刃,缓缓张开双臂,晨光照耀在她的身上,飘舞的黑发末端散发出金色的微风。 那些都是仙气。 这才是她的最强状态。 谈真人当然要认输,因为现在的连三月就是真正的人间仙子,他与寇青童再强,又如何是她的对手? “再来。” 连三月变作一道笔直的金线,直指远方的白刃。 第九十二章一根弦 无数道雷鸣从云层后方透出来,清楚地传到地面每个人的耳朵里。 云层本身却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像块灰毡布一般,遮住了整个天空,让人们无法看到了那场并不属于人间层次的战斗。 忽然,云层下方生出一团隆起,然后渐渐旋转起来,变成龙卷风的形状,逐渐向着地方靠近。 呼啸风声里,连三月从那团云里喷了出来,以奇快的速度砸向皇宫大殿。 就在她快要落到大殿顶部的时候,险之又险地停了下来,站在了屋顶上。 云海继续翻滚,然后分开一条道路。 白刃白裙飘舞,没有半点尘埃,更没有血迹,与浑身是血的连三月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的身体里虽然有我一部分仙气,但你没有仙识,又如何能战胜我呢?”她看着连三月平静说道。 仙识就是意识,只不过飞升之后的仙人早已超越了朝天大陆的范畴,站在更高层次之上,对下层世界的认知自然更为完整,而且可以看到所有的细节。 如果说朝天大陆是一座青山,飞升者来到天空里便可以看到这座山的轮廓与外形,还可以看到山里的所有细节,比如那些洞府,那些树木以及更细微的东西。 像连三月这样的修行者,哪怕再如何强大,终究身在此山中,很难知道这座山是什么模样,有时候也很难知道就在不远处,便有一座未知的洞府。 白刃仙人看着这座山,便知道她在山间何处。 她在山里,却无法准确地判断出白刃在天空里的何处,甚至连远近都无法确认。 这种意识层次的差距,会带来极大的不同。 今天这场战斗,连三月始终无法真正击中白刃仙人,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被对方从天空打落尘埃,便是因为对方在这个领域拥有碾压性的优势,如果不是有源源不绝的仙气不停修复身躯,她这时候早就已经死了。 即便她现在还活着,还能战斗,身体里的伤势也随时可能发作,如果任由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终有一刻她会死去,而死亡便是最后的失败。 连三月黑发轻飘,神情漠然,带着金色的仙气从身体里喷薄而出。 看着这幕画面,无论是白真人、布秋霄还是别的修行者都感到了极大的意外与震撼。 为何她的身体里会有如此多的仙气? 连三月从大殿上消失,来到白刃的身前。 与她一道到来的,还有无数道晨光。 看起来,她是想用先前对付谈真人与井九的方法,以天人通的手段,控制住白刃的移动,然后再进行最暴烈的攻击。 就算皇宫广场上的空间破裂,依然无法阻止白刃,因为她是真正的仙人,她能看到无数条山中人看不到的道路。 缎带在风中轻飘,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白刃出现在连三月的身后,轻轻一指点向她。 她纤细的指尖大放光明,仿佛一颗明珠,里面蕴含着极其恐怖的仙气。 连三月却仿佛猜到了她会出现在身后,黑发再飘,整个人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白刃。 白刃手指向前轻送,啪的一声轻响,准确地点在连三月的眉心。 轰轰轰轰!无数道惊雷在广场上响起! 那些昏过去的太监与大臣们被震的醒了过来,神情惘然,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 无数道气浪向着四周奔涌而去,如几万匹战马般,声势惊人,皇城大阵触之即溃,两侧已然破败的宫墙瞬间倒塌! 连三月落在地面,没有摔倒在地,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式。 满地蛛网终于连成了一片。 伴着极其刺耳的岩石摩擦声与重物挤压声,烟尘四处飞溅,整个皇宫广场竟是整整齐齐地下沉了一尺!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白刃仙人也从空中落了下来,依然站在连三月的身前,指尖依然点在她的眉心。 一滴殷红的鲜血从眉心渐渐溢出,仿佛朱砂痣。 连三月盯着白刃的眼睛说道:“欢迎你到山中来。” 说完这句话,那滴鲜血忽然大发光明,仙气蒸腾而出,把她们二人笼罩在了里面。 她把身体里的仙气尽数的逼了出来! 那些仙气通过白刃的手指,不停地向着她的身体里攻去。 白刃眼神微异,有些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需要极其短暂的瞬间,白刃便想明白了,便要收起手指,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做到。这具身体里的仙气与连三月身体里的仙气同源同种,甚至就是来自于同一个人,天然亲近,一朝相逢,根本不愿分开,只想再次合为一体。 白刃向后飘去,想让指尖离开连三月的眉心,却牵起了一根极细的线,依然无法真正分离。 那道线似金似玉,极其粘稠,而且坚韧无双,是由最精华的仙气凝成。 “锦瑟无端五十弦……我不会弹,我只需要一根弦就够了。” 连三月不会弹琴,当年化名过冬参加梅会,其实弹的就是一根弦。 她竟然是用清容峰的无端剑法把自己的仙气释放了出来,当然是她修改过的剑法。 在她体内的仙气全部消失之前,白刃的指尖再难离开。 白刃面无表情看着她。 “这一招叫做镜花水月。” 连三月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变得虚幻起来,一掌拍向白刃。 不知道镜花水月是说身法,还是说这一掌。 这一掌看上去真的很寻常,如微风拂柳一般,与最开始她轰在寇青童身上的那些拳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中州派炼化仙箓多年,白刃占据的白早身躯经过很长时间的改造,就像连三月的身体一样,近乎无垢无尘亦无损,很难受伤,更何况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掌? 连三月此时的神情,就像这一掌般清淡、温和,却又极为认真。 啪的一声轻响。 手掌落在胸口。 白早的身体微微一震。 发丝轻飘。 缎带轻飘。 衣袂轻飘。 所有飘起的事物,都生出几缕清光。 那些清光离开了白早的身体,向着更远的后方飘去,渐渐凝成一个人形。 那个人形忽然金光大作,仙气缭绕,正是白刃仙人的分身! 皇宫里一片惊呼。 众人惊骇至极。 连三月居然用如此简单的一掌,就把降临的白刃仙人从白早身体里拍了出来! 她是怎么做到的! …… …… (这段情节我一直想写成古一法师打人那种,但想不到合理的解释,最近不是一直在修改庆余年嘛,虽然还远没有到大东山,但忽然想到了庆帝打苦荷的手段,响指!) 第九十三章诛仙剑阵 看着玄妙难以解释,其实道理很简单。 连三月用无端剑法凝仙气为丝,以丝成桥,让白刃无法离开,便等于把她从天空里拉回到朝天大陆这座山里。 然后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身体里绝大部分的仙气通过那个桥——也就是白刃的手指——灌进了白早的身体。 白早的身体被那道仙箓里的仙气与仙识改造多年,足以承受白刃的一道分身,才会有今天的降临。但现在仙气数量陡然之间增加了接近一倍,她的身躯必然承受不住,立刻就要崩溃。 白刃如果不想在这场仙气大爆里死去,便只能离开这个身体,同时带走大部分的仙气,一方面保证白早活着,另一方面也要保证她还能在朝天大陆多停留一段时间。 连三月体内的仙气已然消耗殆尽,那根金线自然消散于空中。 白早的眼神忽然变得迷惘起来,然后渐渐清醒,明白这些年以及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无法承受精神与仙气的双重冲击,直接倒在了连三月的怀里。 “前辈,是你吗?” 她看着那张明明寻常无奇、却因为眉心一滴血珠而美煞人的脸,怔怔问道。 “不要说话,先歇会儿。” 连三月抱着她向大殿走去。 白刃飘到了天空里。 这时候的她并非真实的存在,而是由仙气微粒凝成的图像,浑身散发着神圣的意味,飞扬的裙摆就像是云一般美丽。 这才是真正的仙人。 无数人再次向着她跪拜下去,那些中州派弟子们更是激动至极,心想终于能够看到先人真容,此生不枉矣。 先前连三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白刃便明白了她要做什么,看着她向大殿走去的背影,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色,说道:“你确实很不错,但现在就算我不能在下界停留太长时间,还是可以把你们全都杀了,因为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连三月没有回头,理都没理她,现在她已经没有仙气了,自然不可能再战斗,剩下的事情只能交给某人。 大殿里忽然响起一连串的碎响,就像鹿国公卧室里的那些名贵瓷器同时都人砸破。 那道无视阴云落在石阶前的晨光骤然碎裂,消散无踪。 平咏佳喷了一口鲜血,直接昏死过去。 …… …… 井九来到天空里,神情平静看着白刃,衣袂与发端带着一道道极淡的剑光,就像是画师刻意涂上去一般。 白刃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居然没有死,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井九没有说话。 剑随意动,无数道剑意自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磅礴至极,凌厉至极。 这些剑意最先笼罩住了整座皇城,但凡用剑的修行者,都感觉到自己的飞剑开始不听命令,想要向着广场上飞去。 今天来到朝歌城的剑宗门派很少,昆仑派是其中最大的一家,不管是掌门何渭还是那几名长老,发现自己的剑刃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震惊之下赶紧调集剑元守心。 但这哪里是守得住的? 几道剑光自那几名昆仑派长老身体里飞了出来,好在没有真的飞走,只是对准了天空。何渭的境界最高,挣扎的时间也最久,后果也最严重,只见他噗的一声喷出鲜血,掌门之剑随血水而出,同样指向了天空。 这些剑都是随着井九的心意,对准了白刃。 连三月抱着白早回到石阶前坐下,转身望向天空,眼里出现淡淡的担忧。 就像先前井九看着她一样。 刚刚醒来的白早,还无法适应体内的仙气,脸色苍白至极,寒冷至极,靠在连三月的怀里,不停地颤抖着,喃喃说道:“我能做些什么吗?” 连三月说道:“没事,他喜欢逞强,就让他自己来。” …… …… 寒号鸟感觉到头顶湿漉漉的,有些不悦,但清楚地感觉到何渭的情绪有些气急败坏,识趣的没有做什么。 昆仑派与其余剑宗的异状其实都源自于井九散发出来的剑意。 本质上来说,他只是在天空里用剑意喊了一声剑来,昆仑派与这些剑宗的飞剑刚好听着了,便争后恐后地跑了出来。 但井九喊的不是这些剑,而是他自己的那几把剑。 景尧站在大殿门口,担心地看着天空,忽然感觉到抚在剑柄上的右手微微一麻。 呛啷一声,初子剑出鞘而去,化作一道清冷的剑光,飞到了高空之上。 紧接着,一道血线自南方而来,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贴着云层下缘飞行,也来到了高空里。 正在苦舟舱里养伤的柳十岁忽然神情微变,奚一云担心是寇青童的魔息尚未清除,问道:“怎么了?” 只听得一声脆响,柳十岁的剑镯从腕上脱离,化作一道明亮、锋利却又短小的飞剑,有些不情不愿地飞了出去。 奚一云大感震惊,扶着柳十岁来到甲板上,视线随着那道小剑,投往了高空之上。 最后到的是宇宙锋,当它出现在朝歌城上空时,覆盖整个天空的阴云都变得清冷了数分,仿佛并非人间。 …… …… 弗思剑、初子剑、宇宙锋、不二剑。 这些都是井九的剑。 虽然这四把剑分别被他传给了赵腊月、景尧、顾清与柳十岁,但当他需要的时候,这些剑自然会回到他的身边。 以品阶而论这四把剑都是仙阶飞剑,而且是最好的那种,如果现在排个朝天大陆名剑榜,这四把剑绝对都能排进前十。 不二剑与初子剑甚至有资格争一下第二的位置。 四大名剑来到朝歌城的上空里,各自占据了一处位置,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不完全相同,而是隐隐有所联系,自成天枢,散发出凌厉至极的剑意。 白刃觉得有些古怪,从原地消失,来到十余里外的一片天空里。 那四把剑似乎还在原先的位置,却依然把她围在了中间,静静地对准她,不停地提升着剑意。 咔嚓!云层卷动起来挤出无数道闪电,不分先后地落在这四把剑上。 无数道蓝色的电弧绕着这些飞剑,催发出更加强大的剑意,隐隐切割开空间,甚至是更高层次的领域,把白真人拦在了这片天空里,让她无法轻易离开。 很明显这是一座剑阵,只由四道飞剑组成,便有着杀天动地的厉害。 白刃的神情变得凝重了些,看着远方的井九问道:“这是什么阵?” 井九说道:“诛仙剑阵。” 第九十四章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井九的声音如剑鸣般从高空来到地面,然后传播开来。 朝歌城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惊呆了。 诛仙剑阵那不是神话里的东西吗?就像朱鸟一样早就已经没有了传承,为何却在井九的手里重现天日? 中州派的弟子们的情绪还要更加复杂一些,诛仙剑阵……这名字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有些不祥的征兆。 各宗派的真正强者,更吃惊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白刃仙人刚才居然没能摆脱这座看似简陋的剑阵。 这固然是因为井九摆出来的诛仙剑阵非常强大,但那也需要主持剑阵的人能够看穿白刃仙人的行踪。 你在山里看着天空里的太阳,如何能够知道太阳离你究竟有多远? 如果连距离都无法知道,又如何确定对方的位置? 连三月今天展现出来如此匪夷所思的境界与战力,堪称朝天大陆最强者,却依然在与白刃仙人的战斗里全无胜机,便是因为这个道理,井九凭什么可以做到? 人们忽然想到他有可能就是景阳真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是的,井九曾经飞升成功过,虽然被白刃偷袭,被迫回到朝天大陆,现在境界不算高,但他曾经也拥有过超越这个世界范畴的意识——在意识层次方面,他是朝天大陆唯一可以与白刃相提并论的人。 “你觉得这样就能杀死我?” 白刃看着剑阵外的井九平静说道,然后轻轻挥了挥衣袖。 一道难以形容的强大威压,随着那些极淡的金风向着四野而去,从天空里垂落下来的几道云丝,瞬间便变成虚无。 朝歌城上空一片澄静,只有无边无际的阴云,像块大铁板般压着所有,给人一种极其难受的压抑感受。 这道极淡的金风,看着很是令人沉醉,却比高空里的罡风要可怕无数倍,所过之处,万物不存。 弗思剑的血红剑芒瞬间变得黯淡了很多。 宇宙锋的剑身开始熊熊燃烧,不再那般清寂。 初子剑上蒙上一层灰垢,不再那么清冷。 不二剑最是不堪,竟是在金风及体之前便提前开始闪避,却又没能完全避开,无比光滑的剑身上出现了斑斑锈迹,看着极为难看。 四道仙阶飞剑瞬间灵气受损,诛仙剑阵自然也不复先前那般强大,杀意被减弱了很多。 很明显,白刃只需要再出手数次,便能破阵而出。 因为这不是诛仙剑阵的完全体。 还需要一把剑。 井九来到诛仙剑阵里面。 他的身法如仙似魅,隔着十余里出现一次,如一颗闪烁的星辰,连续占据了十七个星位,来到白刃身前,一指点向她的眉心。 他才是朝天大陆最锋利、强大的剑。 随着万物一剑斩开星路,诛仙剑阵重新变得稳定起来,甚至更加强大,杀性更是不知道提升了多少倍。 弗思剑等四道飞剑随他而动,剑意凌然而出,直指白刃。 白刃没有任何惧意,双手如莲花般绽放,释出无数仙气。 四道凌厉至极的飞剑到了,落在了那层仙意上,只留下了四道浅浅的痕迹。 那四道剑痕组成了一个乂字。 井九的手指便点在了这个乂字的正中间。 无比刺耳的切割声响声,天空里溅起无数火花,向着地面垂落,如火瀑布一般,只是落不得数十丈,便消失无踪。 隔着满天火花,白刃看着井九说道:“就凭这几把剑是不够的。如果你没有把仙气给她,或者还有些机会。” 井九收回右手。 那道仙意只有半尺厚,却仿佛是天地间最强大的屏障,根本无法突破。 他说道:“是有些不够,那么再多些。” …… …… 白刃仙人降临之后,越千门等四名谷主便停止了追杀太平真人,听从白真人的命令,回到了各自的云船上。 天空里的战斗画面令人震撼,即便他们已经是炼虚境的大强者,也有些神思恍惚。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收到了白真人的最新命令,不禁有些吃惊,越千门更是难得地提出了反对意见。 白刃仙人很快就会杀死井九,然后接着便是连三月、景尧以及中州派所有的敌人。 在她的震慑之下,布秋霄与禅子都不敢动,即便青山宗在朝歌城里藏着什么强者,也必然不敢动。 为何要在这种时刻背信弃诺,让云船强行进攻朝歌城? 只有白真人知道,那是因为仙人被连三月从白早的身体里逼了出来,无法在朝天大陆停留太长时间,便要离开。 如果仙人离开,场间局势必然会再生变化,中州派必须趁着现在的大好时机,拿到皇城大阵的控制权,杀死景尧,让一切成为定数。 不管越千门与那些长老们如何想,谈真人已经离开了朝歌城,中州派便由白真人一言而决。 十余艘云船再次缓缓启动,向着朝歌城而来,速度越来越快,带起了无数大风。 布秋霄最先注意到了城南的动静,生出极大愤怒。 谈真人便与井九约定过,中州派与青山宗五战三胜,现在才打到第三场,就算白刃仙人不可战胜,但你们这算什么? 作为一茅斋的斋主,他哪里会允许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发生,拿起龙尾砚,便准备带着弟子们进入皇宫。 …… …… 中州派的云船前一刻仿佛还在天边,下一刻便来到了朝歌城里。 最前面的三艘云船甚至已经进入了皇城范围。 在满天阴云的背景下,画面显得极其可怕。 正在关注高空那场战斗的人们,直到此时才发现了异象,纷纷惊叫出声。 城墙上的神弩缓慢地抬头,向着天空发出弩箭,在云船腹部炸开,激起一阵阵清光。 中州派弟子们施出法器拦截,遮天蔽地而下。 金牛两位供奉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皇城大阵已经被连三月与白刃仙人的战斗给摧毁了,再无法把那些云船拦在外面,皇宫眼看着便要被占领,除了死战,他们别无它法。谁能想到白真人行事竟然如此狠辣而且无耻? 酒楼里,青儿看着天空里的那些云船,紧张说道:“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阴三忽然转身望向南方,微微挑眉,说道:“居然比我还疯?” …… …… 满天阴云平静如毡。 忽然里面生出一道极细的云线,远远看着就像翘起的发丝。 只有眼力极好的那些修行者才会发现,那根云线的前端是一把剑。 那把剑非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普通到出现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把剑从云层里落下,落下了最前方的那艘云船,直到快要接近云船的时候,才被中州派的弟子发现。 中州派以为是青山弟子终于到了,精神一振,舟首阵法启动,便是一道清光迎了过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那道飞剑直接被震飞了出去,然后像石头般落在了宫墙废墟间。 如此轻而易举便挡住了青山弟子的进攻,云船上的中州派弟子们反而怔住了。 那位谷主嘲弄说道:“什么破铜烂铁,也敢来丢人现眼。” 就在这个时候,平静的云层下方再次生出一道细线,细线前端还是一把很普通的飞剑。 紧接着,十道、百道、千道、无数道细线从平静的云层下方生出。 每道细线之前都是一把飞剑! 这时候的云层就像是一块用了很多年的灰色毛毡,上面生出无数个线头。 无数道飞剑穿破云层,自天而落! …… …… 看着这幕画面,那位谷主脸色苍白,厉声喝道:“防御!” 云船把阵法催动至最大,中州派弟子顾不得侧后方射来的神弩,祭出所有的法宝向着天空落下的无数道飞剑迎了过去。 朝歌城里响起无数惊呼,人们恐惧到了极点,在他们的眼里,天地间再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只剩下了剑! 剑!到处都是剑! 无数剑落,密集如雨,四处都是剑啸与剑鸣。 森然的剑意甚至仿佛要把天地都刺破一般! 这就像是一场狂暴的雷雨,伞怎么可能遮得住! 只是瞬间,那艘云船的阵法便靠崩溃,灵帆裂成碎片! 一道飞剑深深刺入船板里,斩开一道裂缝,紧接着便有更多的剑飞落下来,把那块船板斩成粉碎。 云船里到处都是木屑与铁片在飞舞,其间夹杂着血水与惨号。 中州派弟子们不停死在剑雨里! 那位谷主发出绝望的怒吼,激发全身修为,向着空中轰了过去。 满天剑雨感觉到他的强大,就像被风拂动,稍微偏了一些方向,于是他这里的雨便大了些。 轰!数百道飞剑从他的身体里穿行而过,发出一声沉闷的怪响。 瞬间,这位炼虚境的大强者便变成了一蓬血雾! 短短数息,那艘云船便被满天剑雨弄得千疮百孔,逐渐崩解,像死去的巨鲸一般落向地面。 …… …… 极高处的天空里。 阴暗的云层下方。 嗖嗖嗖嗖! 无数飞剑争先恐后地钻出云层,擦着井九与白刃的身边,向着朝歌城而去。 白刃看着这幕画面,眼神微冷,问道:“这是什么?” 井九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第九十五章青山剑阵! 南方有片青山,青山里有片隐峰,某座峰间有个洞府。 也许是童颜讲的故事很好,洞府的石门这一次没有关闭。 赵腊月等人从洞府里走了出来,发现弗思剑与宇宙锋已经消失在天际,再也无法看到。 这是她与顾清怎样也发挥不出来的速度。 离开洞府,不代表能够离开隐峰,他们站在青葱的山峰间,沉默不语。 天空里忽然出现一道白线,线的最前端是一道飞剑。 紧接着,无数道白线像梳子般在碧空里划过,那是无数道剑离开青山向着北方而去,就像横行的雨,又像是一道白色的巨大缎带。 看着这幕画面,元曲惊的张大了嘴,卓如岁惊的睁大了眼,顾清也是一脸茫然,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赵腊月想到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情。 那天她与井九准备进海州城,其时清天司通缉甚急,正道强者云集,她有些担心,井九问了她一句话。 “你听过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吗?” 前些年她与井九在剑峰里行走,峰间群剑忽然有些骚动,她问是怎么回事,井九把这句话又问了一遍。 她现在自然知道这招从天而降的剑是什么,或者说意味着什么。 “这是青山剑阵。” 听到赵腊月的话,元曲、卓如岁与顾清看着天空里壮观的画面,震撼无语。 卓如岁忽然感觉到剑丸微颤,吞舟剑明显表达出离去的意愿,微笑挥手:“既然我不能去,那你去吧。” 吞舟剑破空而起,化作一道灰影,以平时从来没有展露过的速度飞到了天空里。 紧接着,元曲也感觉到了些什么,挥手放出自己的那道怪剑,怪剑很快便汇入了满天剑雨中。 天空里的无数把剑并非都是高阶飞剑,有的很普通,有的甚至还是剑胚,就像那把怪剑一样还没有名字。 但这些都是青山的剑。 …… …… 无数道飞剑自南方而来,从天而降,如暴雨一般冲洗着天地。 朝歌城里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也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青山剑阵。 最先进入皇城范围的三艘云船,在短短十余息的时间里便被剑雨摧毁,尽数解体,向着地面落去,发出轰然不停的响声。 三艘云船上的大部分中州派弟子还在天空里便死了,有些强者侥幸活了下来,落在了广场上,不敢作片刻停留,带着恐惧便向皇城外逃去。 这些中州派强者的天地遁法都修行的极为高妙,身法飘渺,一掠便是百余丈。但他们如何能够避得开这满天剑雨?不管天地遁法再如何厉害,终究是在天地之间行走,而现在的天地间到处都是剑,你又能遁到哪里去? 一名长老极其厉害地避开了数道飞剑,眼看着便要接近宫墙,却还是被一柄银色的飞剑刺中了大腿,发出了一声惨嚎跌倒在地,然后被乱剑穿体而过,鲜血狂飙而死。 这样的画面在皇城广场上到处都是,中州派强者们的惨嚎声不绝于耳,更令人恐惧的还是那些密集的飞剑穿过人体、以及刺穿坚硬青石的声音。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与石屑,到处都是模样凄惨的死人。 无数道飞剑钉在地面上,随风轻轻摇摆,看着就像是野草。 这便是杀人如草。 …… …… 看到这些画面的很多人直接吓得昏了过去。 那些修行者们脸色苍白至极,喃喃说道:“这就是青山大阵吗?” 殿里大臣们惊恐的呼喊不绝于耳:“这就是青山大阵吗!” 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青山大阵。 南趋老祖、玄阴老祖、萧皇帝都是不世之强者,却成为了可怜的遁剑者,终生不见天日,其实很多人都不理解,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今天的画面。 这样的青山大阵,又有谁能够挡得住呢? …… …… 高空上,阴暗的云层里出现无数个小孔,而且奇异地无法合拢。 那些小孔都是剑眼。 没有人知道,朝歌城里的落下的那片剑雨并非青山剑阵最强大的攻击。 真正最恐怖的攻击已经在高空里完成。 井九与白刃已经分开,隔着十余里的距离。 白刃的衣服上到处都是细孔,与云层看着有些相似。 此时的她是仙气凝成的绝对灵体,衣物也是她的一部分,那些细孔自然是真实的伤害。 无数道仙气如金色的细丝,正从那些细孔里溢出,向着天地间散去,过程很缓慢,却已经无法逆转。 “这就是青山剑阵?”白刃看着井九问道. 井九说道:“是的,所以你可以死了。” …… …… 今天的故事就是这样。 连三月把白刃从白早的身体里打出来,然后他用诛仙剑阵把她困住,再以青山剑斩之。 这个故事很简单,很好。 如果想要杀死白刃而让白早活着,这是故事唯一可能的写法。 白刃说道:“不愧是曾经出去过的人,确实好手段,希望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你还能动用青山剑阵。” 她是真正的仙人,一眼便看出井九为了施出青山剑阵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甚至有可能下一刻他便会死去。 “我敢用青山剑阵,自然是因为我能算尽一切,你……至少这个你是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井九从原地消失,来到十余里外。 毫无疑问,他用是幽冥仙剑。 他穿过了白刃的身体。 那些正从她衣服上向外溢出的仙气忽然消失无踪。 白刃转身望向井九,发现他的眼底隐隐有抹金意,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脸上流露出一抹有些怅然的神情。 哗的一声轻响,她在高空里散开,变成无数光点,就此消失无踪。 井九确认她已经死去,终于放松了些,闭着眼睛有些痛苦地咳了两声。 天地间响起无数道雷声。 那些雷声都在他的身体里。 他的睫毛微眨。 一滴带着金色光泽的血,从他缺损的耳垂底端流下,然后迅速在天空里散开,引来无数鸟儿追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身体里的那些雷声消失了,他睁开眼睛,向着地面飞去。 不二、初子、弗思、宇宙锋四剑随之而去。 …… …… 朝歌城皇宫里一片死寂。 听不到呼痛的声音,也没有哀嚎,因为满地都是死人,不要说伤者,就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 晨风缓缓拂过,却拂不动仿佛晶石般凝结的恐惧气氛与血腥味道。 石阶上到处插着剑,平咏佳还在昏睡,那些剑却没有伤到他,准确地落在四周,看着就像是一道篱笆在保护他,又或者像一个摇篮。 井九落在殿前,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连三月的身边坐下。 连三月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问道:“还行吗?” 井九说道:“死不了。” 连三月说道:“还能打吗?” 井九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一团云雾飘进了皇城。 雾散云消,白真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他们说道:“那么,接下来是谁?” 第九十六章笛声再起 修行界公认白真人是朝天大陆最强大的数位大物之一,但奇怪的是修行者们私下对她的评价并不高。 大概就像阴三与井九以及刚死的寇青童都曾经说过的那样,她做事总是有些小气。 但直到此时,人们才真正地看到了她的强。 那是真强。 白刃仙人在高空里化作光点,就此死去。 中州派云船在青山剑阵的打击下,变成碎片,至少数百名长老与弟子,就此死去。 她的女儿脸色苍白,坐在连三月的身边,明显情形也不对劲,很可能就此死去。 在这样的局面,她却还是那样的冷静或者说冷漠,就像天下的大局还是在自己的控制之中。 这不是伪装,而是因为从始至终,她都还没有出手。 很明显,现在连三月与井九都已经没有再战之力,那么谁来呢? “五场三胜,青山宗已经赢了。” 天空里响起布秋霄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白真人看了苦舟一眼,说道:“二打一也算?” 连三月与井九迎战白刃仙人,不管是车轮战还是合击,总之确实是二打一。 “云梦山也是两个人。” 一朵莲云自南方飘来,送来禅子的声音。 白刃仙人降临在白早的身体里,从某种角度来说,中州派也确实是出了两个人。 不过谁都知道,不管白真人还是布秋霄或者禅子的话都是借口。 中州派毁了三艘云船,死了三名谷主,十余名强者,数百名弟子,已然与青山宗结下血海深仇,在这种时候,井九与谈真人的那份赌约还有什么意义? 看着淡淡薄雾里白真人面无表情的脸,便知道她今天绝对不会就此罢手,中州派的攻击还会继续,在场所有人都可能会死。 一道若有若无的威压从苦舟里落到皇城广场上。 一道清丽的光线经由镜面折射后也落在了广场上。 布秋霄与禅子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你们想陪着一起死,无妨。” 白真人理都没有理他们,向大殿走了一步。 一步。 皇城皆雾。 天空里响起恐怖的呼啸声,剩下的十艘云船向着皇城而来,越千门等炼虚境大强者站在舟首,警惕地看着四周。 白真人走到殿前,看着石阶上的井九说道:“青山剑阵确实厉害,但现在你还能再用一次吗?” 是的,井九不能再打了。 忽然皇城前方响起一道清扬的笛声。 那笛声仿佛来自溪边,来自牛背,来自青山。 一个红衣少年横吹竹笛,从皇宫正门处缓缓走了进来。 笛声飘扬在皇城广场上,那些插在地面的剑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召引,开始颤动起来。 伴着清脆的摩擦声,十余道剑离地而起,化作厉光,杀死了一名试图进入皇城范围的中州派高手。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飞剑离地而起! 青山剑阵似乎有了再起的迹象! 眼看着不对,中州派的长老与弟子们纷纷自云船里飞落,御起法宝与道法,攻向着那名红衣少年。 红衣少年仿佛无所察觉,只是神情专注而平静地吹着笛子,缓步向着殿前行走。 笛声悠扬,随着他的脚步移动,越来越多的剑颤动起来,然后离地而起。 嗖嗖嗖嗖! 无数道飞剑在红衣少年的身周飞舞着,穿行着,然后如线远行,将那些中州派长老与弟子斩杀于天空! 越千门自天空里踏落,发出一声暴喝,手里的法宝散发着白色的光毫,向着红衣少年镇压而去! 数百道青山飞剑破空而起,变成一道缎带,直接把那件法宝缠在其间。 如暴雨般的密集的切割声里,那件法宝竟是被直接斩成了碎片! 飞剑没有停止,继续向着天空而起,穿过越千门的身体。 越千门发出一声蕴着怒意的痛呼,右臂离体而飞,瞬间被剑意斩成粉末。 身受重伤的他,再不敢作任何停留,用天地遁法回到云船之上。 那些正在向着皇宫进发的云船,感受到了天地间森然的剑意,也不敢再往前一步。 …… …… 那名红衣少年来到皇城广场中间,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竹笛,静静看着白真人。 少年眉眼清秀,透着股亲切的味道,眼神却是那般的淡漠,就像是整个世界毁灭于眼前,也毫不在意。 所有人看到这幕画面都惊呆了,猜到他就应该是太平真人,也就是阴三。 “青山剑阵我还能用。”阴三看着白真人平静说道。 他是青山的前代掌门真人,自然能用青山剑阵。 前提是,拿着掌门令牌的井九不阻止他。 很明显,在这种情况下井九当然不会这样做。 白真人看着阴三面无表情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了现在,但我看得出来你还很弱。” 阴三微微一笑,说道:“就算是个小孩子,只要能拎起铁锤,还是能砸死几个人的。” 白真人面无表情说道:“你拎给我看看?” …… …… 对于中州派来说今天是最好的机会,而且他们付出了一张仙箓与白刃先人一道分身的代价,如果就此离开朝歌城,岂不是前功尽弃? 谁都能想到,白真人不会放弃。 太平真人用笛声调动的青山剑阵,明显与先前井九召来的青山剑阵有区别。 阴三看着她微笑说道:“我不觉得你有机会。” 话音方落,天空里忽然传来一声雷鸣。 这声雷鸣并非来自高空的阴云,而是来自天际,来自西北方向数百里外。 那里是云梦山。 那是麒麟的怒吼。 听到这声怒吼,皇城四周的人们很是畏惧,心想难道这只远古神兽要出山了?胡贵妃脸色苍白,心想这可如何是好?景尧与鹿国公等人也是神情严峻,心想如果青山宗再不来人,今日看来还是必输之局。 谁都没有想到,听到麒麟的怒吼,白真人深深地看了阴三与井九两眼,化作一团云雾从广场上消失。 十余艘云船也以最快的速度撤离,很快便离开了朝歌城,竟是连那些死在广场上的弟子都没有管。 人们看着天空,震惊想着这是怎么回事? …… …… 十三艘青山剑舟破云而出,围住了朝歌城西北方向的云梦山。 春深时分,天空里落下一场风雪。 元骑鲸、方景天、广元真人、南忘、成由天、伏望六位峰主,墨池等十余名破海境长老,都在云海里看着下方。 青山宗竟是强者尽出! 最前方的那艘青山剑舟已经开始了攻击,无数道剑光不停从舟上飞落,向着云梦山斩去。 淡青色的光泽不停闪现,表明云梦大阵正在进行防御,看着应该没有问题,但不知为何,总显得有些辛苦。 童颜站在那艘青山剑舟的最前方,神情淡漠而平静,不停计算着云梦大阵的薄弱环节与运转规律,偶尔伸手一点,于是满天飞剑便会转了方向,随之而去。 第九十七章活着,便是羞辱 最前面那艘青山剑舟里大部分都是两忘峰的弟子,他们盘膝坐着,指挥着飞剑攻击着云梦大阵,正在紧张的时候,却依然忍不住时不时望向舟首那个面容稚嫩、眉毛极淡的年轻男子。 过南山等人当然认识童颜,他们只是想不明白童颜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童颜在云梦山里闭关吗?不不不,就算他已经出关,为何会在青山剑舟上,还在指挥他们攻击中州派? 这个诡异而荒唐的画面源自一个很长的故事。 童颜是世间最会下棋的人,也是最会讲故事的人,只不过这个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对过南山等人讲什么。 事实上,他今天只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是对青山镇守尸狗讲的,那个故事很有说服力,于是他才能够离开青山隐峰,来到了这艘青山剑舟。来到青山剑舟上他才知道原来他的故事与元骑鲸的故事差不多,于是临时又补充了一部分。 这就是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赵腊月等人这时候还在青山隐峰里,他们现在没有飞剑,自然来不了这里,就算有剑也来不及了,至于童颜为什么能及时赶到,自然是有别的原因。 …… …… 中州派大举进攻朝歌城,所有强者都在那边,云梦山自然空虚。 青山宗如果想改变朝歌城那边的局面,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大举进攻云梦山。 在凡间的兵书里这都是最常见、不入流的手段,在这个故事里却非常有用。 因为没有谁敢进攻云梦山,从来没有。 青山宗今天再次改写了朝天大陆修行界的历史。 一道白云自朝歌城而来,谈真人回来了。 他没有去理会那艘正在进攻云梦大阵的青山剑舟,望向那道风雪说道:“罢手吧。” 元骑鲸从风雪里走出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们罢手了吗?” 这时候的朝歌城皇宫里,白早正在缓缓向着大殿走去。 谈真人沉默了会儿,问道:“难道诸位道友真想朝天大陆就此变成一片火海?” 元骑鲸与方景天忽然向着朝歌城方向望去,脸上流露出凝重的神情。 他们感受到了有一道难以想象的、不应该存在于人间的气息正在降临。 凝重代表着警惕,不代表着畏惧,他们知道青山宗与中州派的这场大战便要正式开始,他们必须抢在朝歌城局面生变之前,攻下云梦山! “会不会毁灭,先打了再说!你要是管不了中州派的事,就不要说这么多废话!” 天空里响起南忘愤怒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无数道破空声响起,无数道剑弦在天空里变成一道梳子,然后瞬间凝成一剑,刺向了云梦大阵。 轰的一声巨响,云梦大阵微微震动,清光里出现一处明显的破损。 看着这幕画面,包括谈真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都知道南忘前些年便已经破境至破海巅峰,但这一剑……怎会强到这种程度,她不要命了吗? 紧接着,天空里再次出现无数道剑弦,向着云梦大阵呼啸而去。 南忘这时候是真有些疯了。 因为她听到了朝歌城的雷鸣,感受到了那道她熟悉而最为厌恶的气息。 连三月还活着! 她在朝歌城! 景阳那个死鬼也在! 她居然在帮景阳打仙人! 而自己连个云梦大阵都攻不下来! 真是羞辱啊! …… …… “真是羞辱啊。” 谈真人感慨说道,双手缓缓张开,云梦大阵随之而动。 居然被敌人围着打,中州派建派三万年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局面,就算是当年血魔教最嚣张的时候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天空里的数十道无端剑弦忽然消失散无踪。 那些向着云梦大阵攻击的飞剑也受到了某种扰动,变得有些躁动不安起来。 就连方景天与广元真人都发现自己的剑刃有些不稳的迹象。 紧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他们最熟悉的声音。 嗖嗖嗖嗖! 那是飞剑破空的声音。 青山众人抬头望向天空,然后便看到了那道从南方而来的剑雨。 无数道飞剑在碧空里织成了一道闪闪发光的缎带,仿佛要把天空系上,又像是要把天空切断。 看着这幕壮观的画面,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谈真人。 天地间只有飞剑高速穿行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远处的朝歌城传来一声巨响,然后隐隐可见一朵火花溅开,瞬间消失无踪。 元骑鲸看着那边,感慨说道:“小师叔威武。” “小师叔威武!” “师叔祖太了不起了!” “掌门真人威武!” 云梦山外响起青山弟子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只是对井九的称呼各有不同,隔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停歇。 轰的一声巨响,狂风劲舞,笼罩着云梦山的浓云随风而去,隐隐出现一道极其巨大的黑影! 面对着青山宗的羞辱,麒麟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了一声怒吼。 就在所有青山弟子以为接下来会迎来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时,麒麟的吼声渐渐消失,云雾再次收回,重新掩住了云梦山。 天空更高处有一片云海,平坦的仿佛雪做的毡。 一只巨大如山的黑狗静静地趴在云海上,收回望向朝歌城的视线,望向云梦山深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眼神冷漠至极。 …… …… 白真人忽然离开,十余艘云船集体撤走,而且走的是如此匆忙,谁都猜到了应该是云梦山出了事。 放眼朝天大陆,能让云梦山出事的只有青山宗。 青山宗能有今天,就是因为两个人。 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 无数道视线落在广场上,落在井九与阴三的身上。 与那些视线同时落下的还有数道强大至极的气息,已然锁死了阴三。 一茅斋的苦舟再次飞回,就连禅子的莲驾也来到了朝歌城里,场间的气氛依然紧张。 布秋霄用来锁死阴三的,当然是龙尾砚。 那道充满了镇杀意味的气息,穿越十余里的空间,准确地落在了他的身上,确保他无法像上次在西海时那样逃走。 阴三依然平静,转身望向苦舟与莲驾微微一笑,再次举起了手里的竹笛。 看着这幕画面,布秋霄神情微凛。 这一次阴三没有吹笛子,而是随意地挥舞了两下,风声灌入笛孔,发出一阵嘈乱、却奇怪并不难听的声音。 无数道飞剑离地而起,乱七八糟的飞着,却没有互相撞击,就像编麻绳一般扭在一起,形成一道形状有些丑陋的巨剑,向着苦舟斩去! 如此巨剑,威势自然大的难以想象,狂风呼啸,天地元气大乱! “所有弟子退走!” 布秋霄清喝一声,运起全部正气,便要与这道巨剑做生死之斗。 嗡的一声轻响,狂风依然呼啸,那道巨剑忽然静止在了天空里! 不知何时,井九已经从石阶上站了起来。 他伸出右手对准天空那道巨剑,脸色有些苍白。 第九十八章皇城血色 时隔多年,这对修行界历史上最出名的师兄弟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里相见,便是在争夺青山剑阵的所有权。 这真是极有象征意义的画面。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天空里忽然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像是湿柴被点燃一般。 那道巨剑表面的飞剑渐渐飞离,就像墙皮被剥离,紧接着越来越快的散开,最终变成满天剑雨,然后一一重新回到地面。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你能影响的青山,终究只是少部分。” 井九收回右手,看着阴三说了句颇有深意的话,然后接着说道:“不过你吓人的本事倒还是如当年一般厉害。” 这说的是阴三先前把白真人稳住了一段时间。 “能吓退就行。”阴三用衣袖擦了擦竹笛,说道:“不要忘记,今天是我救了你的一命。” 井九平静说道:“你以前就救过我很多次。” 阴三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所以你就可以不停违逆我的意思?” 井九说道:“我是你师弟,又不是你徒弟。” 阴三微微一怔,似觉得这句话极妙,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对青儿说道:“走吗?” 青儿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皇宫广场上,在井九身边飞着,听着阴三的话没怎么想便摇了摇头。 阴三不知因何叹了口气,向着皇城外走去。 布秋霄等各宗派的强者想要做什么,忽然听着笛声再起,地面的那些青山飞剑随着阴三的脚步而起,在空中呼啸飞舞,发出清脆的剑鸣。 井九说阴三只能影响一小部分的青山,但终究还是能影响一些。 伴着悠扬的笛声,在青山剑阵的保护下,阴三离开了皇宫,就这样消失在废墟里。 禅子与布秋霄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表示都找不到他的痕迹。 这就是羽化成功后的境界吗? 想着这些事情,禅子更添忧愁,今日青山宗与中州派结下血海深仇,朝天大陆必然动荡不安,还有太平真人游离世外……人间从此多事矣。 …… …… 朝歌城外到处都是避难的民众,哭声从来没有断绝过。 赵园早就已经打开,收留了很多人。 井商与赵爵爷收回望向朝歌城的视线,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后怕。 “看来可以让他们回来了。” “是啊。” 有很多逃难的民众离开朝歌城后继续向南而去,其中不乏有钱人家的马车,在朝廷军队的监视与保护下,倒是没有出现什么哄抢之类的事情。 其中一辆马车显得极其宽阔,谁也想不到那是因为里面蹲着一只锦鸡的缘故,那只锦鸡的尾羽着实有些太长。 阴三接过玄阴老祖递过来的绿酒,浅浅地饮了一口,摸了摸锦鸡的尾羽,发出一声有些遗憾的叹息。 他不是叹息天下没有大乱,因为天下终究大乱,他可惜的是白真人最后当机立断撤走了。 “确实有些可惜。”玄阴老祖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伸出舌头舔了舔,依然极不适应,皱着眉头说道:“不然她今天肯定会死在朝歌城里。” …… …… 井九看着阴三消失在皇城那边,回身走回石阶上坐下,把阿大从袖子里拿了出来,手掌落下,缓缓地摸了一下,说道:“可惜了。” 与白刃仙人那道分身战斗的时候,阿大没什么用,但如果他杀白真人,关键时刻,阿大偷袭一下应该有奇效。 至于怎么杀白真人……他与阴三争夺青山剑阵控制权的时候便已经表明,他还有能力……至少偷袭一次。 阿大趴在他的怀里,有些无辜地喵了一声,心想幸亏白真人走了,不然我还能剩几条命? 它正准备继续幽怨几句,忽然发现了连三月正颇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不由眼睛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它与连三月没有见过几次面,但过去数百年里,不知道腹诽了多少次泼妇,哪里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提醒过你,关键时刻要小心一些。”井九望向白早说道。 那年在果成寺告别的时候,他专门对她说过这句话,其时不明所指,现在才知道原来落在这处。 连三月看了他一眼,心想你的声音也可以很温和嘛。 白早没有看他,抱着双膝,看着广场上的满地飞剑与那些倒卧着的同门尸体,脸色有些苍白,看着很是可怜。 如果她的身体真的被占据,那么她便会死了。 这是一个无法逆转的过程。 之所以她现在还活着,是因为连三月与井九。 放眼朝天大陆,也只有这两个人能够做到,而且他们为此付出了非常大的代价。 连三月把她搂进怀里,说道:“累了就睡会儿。” 这句话仿佛有某种魔力,白早的神情放松了些,渐渐闭上了眼睛,睫毛轻轻眨动数下,便睡了过去。 “那六年在雪原里,她一直都在睡觉。” 说完这句话,井九看了连三月一眼。 这些年,她也一直都在睡觉。 连三月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在石阶上坐着,没有再说话。 看似波澜壮阔的战斗,实际上只是数个片刻时间,朝阳还在东面,被云层遮着。 随着时间的转移,日头渐渐移到中天,时间到了正午。 阴云依然遮着太阳,那些青山飞剑刺破的洞却还在。 无数道光线从那些洞里落了下来,一束束的照在皇城广场上。 满地都是剑与尸体。 画面很诡异。 诡异的美。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洞里忽然落下了雪花。 元骑鲸到了。 看着满地飞剑与死尸,他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连三月,说道:“多谢。” 连三月很随意地挥挥手,说道:“我只是睡的太久有些无聊,想要打几架,又不是为了你们青山宗。” 元骑鲸沉默不语,心想你是为了师叔,青山自然也要记你的情。然后他对井九说道:“我在这里看着,你们走吧。” 中州派今日实力大损,而且混乱不断,短时间里应该不会再生事,他在朝歌城坐镇应该足矣。 井九起身,连三月把白早递到他怀里,便准备一道离开。 …… …… (前几天看到有读者说,搬家要搬多久啊……搬家真要搬很久呢……我也是人生第一次正式搬家,才知道原来这么麻烦,光打包整理都要花很长时间,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才知道平时看惯了的这个家里居然藏着那么多东西,光当年结婚时老读者们给我寄的书和礼物都有无数件……还要好几天呢,而且家里人就要到了,紧张,这也是结婚之后,家里人第一次全体来玩……更新这种事情嘛,我会非常努力地保持的,而且一定写好,只是字数确实太少,抱歉啦,我自罚三杯,汪汪汪!) 第九十九章同游 就在这个时候,阿飘从殿里以奇快的速度飘了出来,惊慌失措说道:“先生,你可不能把我丢下啊!” 作为下一代的冥皇,她哪里敢一个人停留在人族的国都里,而且她在上德峰受了好几年的苦,看着元骑鲸便感到浑身发寒。 连三月看了这个小女孩儿一眼,问道:“这又是谁?” 井九说道:“我学生,最小的那个。” 连三月指着还在剑栏里昏睡的平咏佳,问道:“那这个小家伙呢?” 井九说道:“说过,关门弟子。” 连三月说道:“你可以啊,如果在别的方面也知道这么变通就好了。” 什么方面呢? 男女方面? 不管是阿飘还是阿大,都不敢有任何反应。 殿里的那些人们更是噤若寒蝉。 寒蝉如果这时候在场,肯定会装死。 元骑鲸都在装死。 …… …… 井九与连三月离开了朝歌城。 看着消失在天空里的两道身影,皇城里外无数人都跪了下去。 广场上到处都是剑,那些尸体与碎肉清理起来也极为麻烦,神卫军用了整整半天时间才稍微清出了些样子,专门找了座废弃的宫殿存放,以备中州派以后索要。 傍晚时分,皇宫里正式举行了登基大典,那些被绝世强者打的残缺不堪的宫墙,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惨淡。 元骑鲸坐在偏殿里,闭着眼睛,仿佛再次睡着。 看着端坐在皇位上的儿子,胡贵妃的脸上满是泪水,转瞬间想起刚离开一天的陛下,泪水更是如泉般涌出。 平咏佳被大殿里的山呼万岁声吵醒,有些懵然地揉了揉眼睛,发现身边都是剑,有些艰难地站起,发现皇城里到处都是剑。 而且其中有好多剑他看着都有些眼熟,竟像是在剑峰上见过。 一时间他有些茫然,心想难道自己回青山了? 就在这个时候,广场上的无数飞剑忽然飞了起来,向着遥远南方的青山而去。 满天阴云骤然碎裂,露出了湛湛青天。 天空里的飞剑就像一道缎带,又像一条通天的大道。 平咏佳忽然想着昏睡之前的事情,啊了一声,急声问道:“师父呢?” 阿飘来到他的身边,望着天空悠悠说道:“走了。” 听到这句话,平咏佳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向往,有羡慕,有敬畏,有不舍,喃喃说道:“师父这么快就飞升了?那我们怎么办?” 阿飘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对自己关门弟子的身份更加自信,吹起额前如叶般的黑发,用变幻的光线表达自己的嘲讽,说道:“想什么呢?先生陪连三月前辈云游去了。” …… …… 大原城外,三千庵里,圆窗如前,窗前的静湖如前,只是那位老师太已经仙逝,再无法出来迎接他们。 连三月把白早放到窗前的榻上,右手轻拂,只见无数道极细的丝线从白早的衣服里、准确说是身体里生出,随风而卷,没多时便形成一个雪白的巨茧,把她的身体裹在了中间。 这幕画面井九曾经在雪原里见过,也在水月庵里见过,知道是春蚕化蝶的道法,不觉惊奇。 相反有件事情他比较在意,三月在这张榻上睡过,雪姬也在这张榻上睡过,现在睡在这张榻上的是白早。 雪姬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连三月是天下第一人,那等白早醒来,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 连三月看着榻上,说道:“她的身体里虽然没有白刃的仙识,但要靠自己尽数炼化这么多数量的仙气,不知道要睡多少年。” 井九说道:“她不如你,自然睡的时间要更长些。” 连三月没有走门,直接从圆窗外走了出去,井九跟着她来到湖边,指着某个石凳说道:“当初我就是在这里用青天鉴磨的剑。” 青儿坐在檐上,轻轻挥动着透明的翅膀,没有说话。 换作以前,她这时候肯定早就已经飞了下去,嚷着你当时好粗鲁之类的话……但现在她很安静,只是静静看着湖边的这对男女说话。 柳词曾经带着她去过很多地方,太平真人也带她去过很多地方,但她隐隐明白,如果要知道什么才是人,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才重要。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不应该去打扰他们。 连三月负着双手向那个石凳走去,然后坐了下来。 就在她的衣裙刚刚接触石凳的瞬间,井九的手掌便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目标是她的头顶。 啪的一声轻响,清风徐拂,湖面上生出无数道奇形怪状的波纹,鱼儿们惊恐地避向四周。 夏天还没到,大原城里便响起数声惊雷,惊着了路上的行人,一位鬓角斑白的男人从铺子里走了出来,望向了天空。 更远处的山间,一处清泉骤然断裂,一片山崖忽然崩塌。 没有人知道,那些惊雷,那些异象,都只不过源自于三千斋里的这声轻响,这道清风。 …… …… “我说过你这辈子都打不过我了。” 连三月转过身来,看着井九得意说道:“就算你现在夺了白刃的仙气,也不是我的对手,偷袭都不成。” 井九面无表情说道:“长生仙箓的仙气都被你灌进了白早的身体里,如果你不要我的仙气,会出事。” 当初西海剑神一剑直接重伤了还是过冬的她,全靠着那道长生仙箓的仙气才能维持住身躯不灭。 连三月看着他平静说道:“你现在境界低微,直接动用青山剑阵,本就是找死,如果没有那些仙气你会死。” 井九平静说道:“我永远不会死。” 连三月平静说道:“你永远是个骗子。” 井九沉默了会儿,沿着湖边的石板路开始行走。 连三月跟了过去,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说道:“别生气嘛……我现在脾气不是已经小多了?” 井九没有说什么,反手牵住她的手,继续向前走。 当年他与她决裂的非常彻底,可以说是老死不相往来,虽然是单方面的。 但他们真的是最有可能的一对道侣。 他比谁都了解她,更了解她的春蚕化蝶道法。 那个道法是极好的,但以她的性情,根本无法持续太长时间。 连三月从他的沉默里感受到他此时的心情,微笑说道:“飞升失败后我就用天人通算过,用春蚕化蝶也活不了多久,既然如此何不谋一痛快?” 能够打败世间最强的谈真人,还与飞升的仙人战了一场,这时候还牵着你的手,当然痛快。 “我不快活。”井九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 连三月心想你本来就没有太多情绪,这要不快活还真难办,想了想,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井九没有避,静静看着她。 连三月说道:“我想去白城见那个男人。” 井九说道:“我陪你去。” 第一百章人间夜夜皆良宵 第一百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雪原已经平静了很长时间,各宗派的修行者都回山了,白城周遭变得安静很多,但城里却因为回来的信徒变得更加热闹。 只有那道山崖前的小庙依然如过去的这些年一样,不热闹也不冷清,那尊金佛只是平静而肃穆地注视着北方。 连三月走进小庙,在门槛上坐下,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对着雪原,而是对着庙里的那尊金佛。 井九站在庙外的平地上,看着雪原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连三月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金佛,偶尔换个姿式,偶尔笑一笑,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刀圣曹园的声音在小庙里响了起来,往年浑圆而若有缺的声音,今天满是缺口,颤抖的非常厉害:“你不喜欢吃黄瓜,那吃萝卜好不好?” 连三月笑了笑,看了眼案前那根水灵灵的萝卜,说道:“很多年前,我对你说要不要去南边。” 那道声音颤的更加厉害,说道:“你怎么就不喜欢吃萝卜呢?” 连三月说道:“不要再重复了,我知道你这时候很紧张。” 曹园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当时以为……你喜欢守在这里的我,虽然我守在这里不是为了你。” 连三月说道:“如果你当时答应跟我走,我们应该会同行一些年。” 曹园很认真地说道:“我很后悔。” 连三月忽然转头对井九说道:“你走远点。” 井九便去了千里之外。 连三月说道:“我有些累,想睡会儿觉,你抱着我好不好。” 曹园颤着声音说道:“好。” 连三月在佛前躺下,慢慢闭上眼睛,香甜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连三月睁开眼睛,说道:“我走了。” 曹园颤着声音说道:“好。” 连三月走出了小庙。 井九回到了小庙前。 曹园对他说道:“谢谢你。” 井九沉默不语。 曹园接着说道:“谢谢你还活着,可以陪陪她。” 只要她开心就好。 连三月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不要这么说,你陪我的时间可比他长。” …… …… 离开白城,井九与连三月去了居叶城。 他们没有吃火锅,而是吃的手把羊肉,连三月觉得这样才痛快。 井九静静看着她吃,也觉得很痛快,然后被她有些不耐烦地塞了颗糖蒜。 糖蒜又酸又甜,含久了有些苦。 吃完羊肉,他们开始逛街,就像在三千庵里游湖一般,连三月很自然地伸手牵住他的衣袖,脸上满是小女儿的神态,很是开心。 她从来不会主动牵他的手,反正用不了多长时间,井九就会主动握住她的手。 离开居叶城后,他们又去了好多城,就像那几年一样在世间随意行走着,看了一轮的春夏秋冬。 再次回到大原城外的三千庵时,又是一个春天,白早还在沉睡。 “这孩子某些方面真的有些像我,就是太柔弱了些。” 连三月站在窗前,看着雪茧里若隐若现的身影,说道:“你以后对她好些。” 井九没有说话。 湖边有些安静,柳枝轻拂水面,蜻蜓落在水面,青蛙跳进水面,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连三月说道:“我想听琴。” 井九说道:“我们都不会。” …… …… 大原城有位李公子极为出名。 因为他的父亲曾经是大原城守,也因为鹿国公对他的诸多暗中照拂,在城里经营着几家古董行,来往皆是名流,真可谓是一等清贵。 他年近半百,身体却是极好,看着极为精神,还是被称为公子,也不觉得奇怪。 只是不知为何,他始终没有成亲,鬓角很早便染了霜雪,看着便有几分孤苦。 去年深春的时候,李公子忽然有些莫名心悸,请了大夫来看,也没有任何说法。 要知道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病过了,自从那年接到天上落下的那瓶丹药之后。 心悸就这样持续了整整一年,又到了初春时节,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严重,让他时常夜不成眠,虚汗直出。 为了让精神好些,他打起精神,带着管家出了大原城,准备去山里游玩几天。 大原城外有好些名胜风景,他却如往年一般,很自然地走上了那条道路。 管家早就已经习惯,不以为异,抱着古琴跟在身后。 入山绕谷,迎面便是一方莲池,李公子来到水畔,看着水面的青青莲靶,想着盛夏时的风景,不由露出微笑。 盛夏时便有莲花,风景更好,他当年便是贪看风景落入水里,然后见到了一生无法忘怀的仙女。 离开莲池,继续沿着山路行走,待到山穷水尽处,有一片青草,青草里卧着块石头,上面写着两个字。 “三千。” 看着那块石头,李公子忽然觉得心悸更盛,甚至有些疼痛起来,脸色骤然苍白。 管家看着他情形,赶紧上前扶着,询问要不要歇息,然后去寻个大夫。 李公子有些粗暴地把古琴从管家手里抢了过来,然后让他不要跟着进去。 …… …… 三千庵的师太们对李公子很熟悉,因为他经常捐些东西,而且每年都会来弹一次琴,偶尔也会饮醉之后一人来此孤坐。 按道理来说,她们应该会很欢迎他的到来,但今日情形有些特殊,只能面带难色地把他拦在了小桥前。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清冷而毫无情绪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让他进来吧。” 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李公子的身体便僵住了。 恍若隔世。 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世。 李公子有些虚脱,双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地面。 他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或者说能说些什么。 他用擅抖的手指解开琴囊,取出古琴搁在膝上,又用颤抖的手指调整个琴弦的位置,务求要奏出今生最满意的琴曲。 “不要着急。”那道女子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李公子沉默了会儿,缓缓呼吸数次,终于冷静下来,手指落在弦上开始拨动琴弦,琴声渐起。 脚步声轻响。 连三月从桥那边走了过来。 李公子不敢抬头,只能看到裙裾一角,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再次颤抖起来,曲不成调。 “慢慢来。”连三月说道。 李公子深深地呼吸了数次,终于敢抬起头来,直视连三月的脸与眼睛,渐渐冷静。 连三月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说道:“仙人殊途,说的是寿元的关系,我当年没想明白,总以为你会比我先死很久,那便无甚趣味,早知是如此,当年我就应该留在大原城听你几年琴也是好的。” 李公子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因为他是聪明人,听懂了仙女的意思。 井九在桥那边静静听着连三月的话,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嫉妒,什么都没有。 李公子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眼睛,平静地开始弹琴。 琴声淙淙如流水。 还是那首良宵引。 …… …… 良宵渐至,夜色深沉。 连三月望向井九问道:“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井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连三月接着说道:“我喜欢很多事物,很多人,在世人看来,这是不是水性杨花?” “只要你活着,做什么都行。”井九说道:“我可以给你找几万个男人或者女人。” 连三月挑眉,说道:“想死啊你?” 井九嗯了一声。 “真是孩子气,明明是世间最怕死的人,偏要说这样的话。” 连三月摸了摸他的脸,说道:“当初我去白城玩,你气的要死要活,每天都去找南忘要酒喝才能睡着,但酒醒后,你连她都避之不及,哪里还会想到死字?” 井九说道:“那时候我只是觉得他太喜欢打架,而你又打不过雪……女王,比较担心。” 连三月微笑说道:“当年的你太孤独,才会养成这种怪异的性子,但这一世不是很好?你有那么多徒弟,我也就放心了。” 话语里有情意,琴声里也有情意,她转身望向桥那边,看着依然在弹琴、手指染血而不自知的李公子,说道:“你不要吃醋,要知道你对我是特别的,原因说来俗气……因为你比我强,而且曾经是我的求不得。”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当年与你分开,是觉得这样下去你会无法飞升,我不想这样。” 连三月静静看着他说道:“飞升有什么好处?” 井九说道:“只有一直活着,才不会分离。” 分开,就是为了不分离。 “如果早知道我飞升会激得你冒险提前,我会等你。” 对井九来说,这是他最动人的情话。 我会等你。 “嗯。” 连三月牵起他的手,轻轻靠在他的怀里,说道:“这次不用等我了,我在来世等你。” 然后,她变成了无数道金光,渐渐散去。 散到天空里,那便是晨光。 太阳照常升起。 琴声呜咽。 李公子痛哭失声,一夜白头。 青儿泪流满面,一夜便懂了人的苦处。 白城迎来了一场地震。 一道雪亮的刀光直入雪原深处。 不知何时回。 不知是否一去不回。 第一百零一章我不要长发及腰 距离中州派攻打朝歌城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皇宫终于初步修复,皇城大阵在一茅斋等宗派的帮助下也变得更加坚固,新皇登基之后,颇行仁政,朝歌城里的居民们也不再每天担心会不会天降雷火,就此死去,一切都在慢慢恢复。 大殿里,神皇正在与大臣们议事。 偏殿里,顾清坐在案前看着奏折,胡贵妃在不远处盯着他。 阿飘在梁上飘着,平咏佳在榻上平躺着。 最深处传来一道寒意,明明是在室内,却有风雪不停落下,洒向地面某处。 元骑鲸就坐在那里,所有风雪落在他的身上,便尽数潜入进去,没有溢出分毫。 一道清风拂过,井九出现在偏殿里。 平咏佳与阿飘面露喜色,赶紧来拜,紧接着想到昨夜的异象,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 井九走到元骑鲸身前深深行了一礼,极为郑重。 元骑鲸闭着眼睛,没有理会他。 按道理来说,这是极没有礼数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这位青山剑律的身上。 顾清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赶紧来到师父身边,准备把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用最快的速度汇报一遍,被井九挥手止住。 他走到大殿里,包括神皇在内的所有大臣集体下跪。 昨天的天地异象,整个朝天大陆几乎都看到了。 大原城的清晨提前到来。 明明还应该是深夜时分,却是晨光满天,太阳提前升起。 那意味着什么,谁都很清楚。 为何他还是这样的平静,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谁的琴弹的最好?”井九问道。 那位最擅长下棋的胡大学士现在已经是年近百岁的老人,颤着声音说道:“我倒是能弹。” 井九说道:“弹一曲来听听。”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听琴,众人的感觉有些怪异。 冷情如斯,真是匪夷所思。 自有宫女太监端上名贵的古琴,胡大学士收敛心神,用枯瘦的手指弹了一首曲子。 井九说道:“没有我昨天听的琴好。” 大殿里很安静。 没有人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顾清看着他,很是担心。 “当年我只用了九天时间便学会了很多东西,我以为活着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有很多东西学不会,比如弹琴,比如……”井九停顿了会儿,接着说道:“比如我不会哭。” “如果何霑过来,不要让他回北边,如果他坚持要回,让青山护着他。” 他对顾清交待道:“稍后送我回家。” 顾清忽然生出极其强烈的不安情绪。 井九走到殿前的石阶上,望着远方的天空,说道:“真难。” 说完这两个字,他闭上眼睛,向后倒去。 他的身体落在地面上,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 却像是一座山轰然倒塌。 大殿里响起无数声惊呼,景尧霍然起身,向着台上冲来,被胡贵妃派出的太监拦住了。 平咏佳与阿飘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石阶前,警惕地望向四周,把那些大臣与太监们隔绝在外。 顾清跪在井九的身边,伸出颤抖的手指,摸了摸他的鼻息,发现虽然极为悠长微弱,但没有断绝,紧接着确认了他的剑意也没有涣散的痕迹。 还好,最恐惧的事情没有发生。 顾清有些虚脱,双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大殿里的议论声渐渐起来。 顾清强行控制住心神,把井九从地面抱起,走进了侧殿,准备放在那张软榻上。 平咏佳忽然想着去年神皇就是在这张软榻上走的,有些不吉利,赶紧出声拦住。 胡贵妃对顾清说道:“去我宫里吧。” 顾清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 …… 皇城的戒备提升到了最高等级,飞辇在天空里不停交错。 按照前代神皇的遗诏,井九拥有景氏皇朝最高的权力,他的忽然昏迷,自然会引发极大震荡,令得人心惶惶。 人们更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何会忽然昏倒。 平咏佳与阿飘站在榻边,神情有些茫然无助。 顾清站在窗前,神情凝重。 他自然不会把师父安置在胡贵妃的床上,这里是当年他给景尧上课时候的居所。 井九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依然没有醒来的征兆。 顾清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尤其是想到给青山的信早就已经发了出去,为何始终没有人到? 就在这个时候,皇城大阵忽然生出感应,有人试图闯进皇宫,被拦了下来,正与神卫军处于对峙之中。 顾清看到来人有些意外,示意神卫军放他进来。 …… …… 身前的那道无形屏障忽然消失,何霑微微挑眉,毫无惧意地便闯进了皇城,来到了广场正中央,厉声喝道:“井九!你给我出来!” 三天前大原城的天地异象,整个朝天大陆都看到了,他深在雪原,也看到了那道晨光。 那些晨光明亮,却不刺眼,就像他从小到大的那些奇遇,总是那般自然,却又光彩夺目。 紧接着,雪原迎来了一道壮丽而凄绝的刀光。 天崩地裂,不管是雪国的怪物还是人族的修行者,都无法继续停留。 何霑也不想停留。 当年在宝通禅院的时候,他就已经隐约猜到了姨妈的身份,所以他才会变得更加嚣张,敢去黎明湖杀人,敢进雪原杀怪,敢和那些大宗派的长老们对骂。 有她在,他谁都不用怕。 现在,她不在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去了大原城,什么都没有发现,然后在三千院师太们的指点下来了朝歌城。 去年朝歌城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朝天大陆,谁都知道井九与连三月之间的关系,也知道他们携手离开朝歌城云游天下。 现在她死了,井九还活着。 何霑当然要来讨个说法。 不管打不打得过。 她不在了。 他更不怕了。 …… …… 顾清把何霑请进了殿里。 何霑所有的愤怒、紧张以及杀气都变成了惘然。 井九闭着眼睛躺在榻上,没有任何气息,仿佛已经成了一个死物。 “这是怎么回事?”他颤声问道。 没有人知道原因,元骑鲸可能知道,但他在皇宫正殿里同样闭着眼睛,不知何时醒来。 顾清想着师父当年在果成寺里沉睡数年的经历,说道:“可能与仙气有关。” 这是最可能的情形。 即便是景阳真人与连三月,想要战胜降临的仙人,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现在是一个人沉睡不醒,另一个人已经离开人间。 何霑觉得好生难受,却又无处宣泄,愤怒地大叫一声,然后哭了起来。 看着委屈的、像是死了爹娘孤儿一样哭着的他,平咏佳与阿飘觉得好生奇怪,心想为何如此伤心。 何霑哭的就是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他与水月庵,与连三月之间的关系。 顾清得过井九的交待,隐约猜到些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 …… 何霑没有在朝歌城停留,当天夜里便离开了,据他说刀圣曹园这时候正在雪原里与女王进行着二百年来最惨烈的一次战斗,他必须赶回白城盯着。 井九没有醒来,顾清自然要按照他的吩咐做事,把他送回家去。 问题是他的家究竟在哪里呢? 按道理来说,他是神皇的叔祖,自幼便然皇宫里长大,这里当然就是他的家,可顾清总觉得他不是那个意思,不然何必多加这句话? “师父在青山的时间要比在皇宫里的时间长无数倍,对他来说,那里才是家吧。”平咏佳挠着头说道。 顾清说道:“就算师父是这个意思,也不能回青山。” 青山太远,而且元骑鲸在朝歌城,现在是由方景天主事,沉睡不醒的井九被送回青山或者云集镇……那太危险。 “真人有没有可能说的是太常寺井家?”胡贵妃问道。 顾清与平咏佳、阿飘对视一眼,心想似乎有些道理。 …… …… 景阳的家可能是皇宫,是青山,但井九的家当然是那个离太常寺不远的井宅。 太常寺的黑檐蒙着灰,不像往日那般灵动精神,却也不再那般可怕。 顾清等人把井九送回井宅的当天傍晚,有人便来了。 晚霞极艳,如血一般。 赵腊月站在海棠树下,看着书房里沉睡不醒的井九,沉默不语。 弗思剑出,海棠树尽数被斩成碎片,暮光照进窗里,把井九的脸照的更加清楚。 树与花的碎屑随风而落,没有一片能落在她的身上。 微风轻轻拂动她肩头的黑发。 去年她听说朝歌城的事情之后,便开始蓄发,已经快要及腰。 第一百零二章百年回响 赵腊月站在暮色里。 夕阳在她身后。 她的容颜无法看清,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还是那样的明亮,在昏暗的世界里无比醒目。 顾清站在旁边,默默祈望师父能看到这双眼睛,醒来。 “要不然……先吃饭?”井商站在外围有些不安问道。 听到这句话,顾清、平咏佳望向赵腊月,阿飘有些不知所已。 她是神末峰主,更是师姑。 他们知道井九在她心里的份量,虽然她很喜欢吃火锅,但这时候还吃得下饭吗? 赵腊月忽然转身向饭厅走去。 井家今天准备了很多道菜,碗碟铺满了整个圆桌,井商媳妇有些紧张地站在桌边,井梨媳妇则是有些委屈地站在更远些的地方。 赵腊月也不客气,直接在首位坐下,然后说道:“坐。” 所有人都坐下了。 赵腊月说道:“吃。” 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吃饭,一顿饭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 吃完饭后,赵腊月让井梨媳妇给自己梳了梳头发,编了一个辫子。 所有人都假装没有看到,阿飘抱起了比她脸还大的海碗假装吃饭。 井梨脸色苍白,心想幸亏饭厅里没有镜子。 赵腊月离开饭厅,重新走回书房前面,就在那棵海棠树曾经所在的位置盘膝坐下,闭上眼睛。 弗思剑无声而出。 美丽的暮光照在她的黑辫上,有些难看。 看着这幕画面,平咏佳有些不安,问顾清道:“师兄,接下来怎么办?” 顾清知道以师姑的性情,只怕师父一天不醒,她就一天不会走,说道:“守着。” 他们身为弟子,当然也要在这里守着,但也不能像赵腊月这样就一直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 谁都不知道井九什么时候才能醒,如果需要十几年怎么办? 好在这些年井宅扩建了两次,有了足够多的房间,足够他们住下。 暮色渐深,便是夜色。 “师父您何时回宫?”井梨对顾清问道。 在他想来,既然师父是监国,总不能一直在宫外呆着。 顾清摆了摆手,心想这种事情哪有师父重要。 第二天清晨,井梨醒了过来,依次去给沉睡中的井九、赵腊月、顾清以及平咏佳、阿飘行礼,又叮嘱了媳妇几句千万不要想着讨好长辈去送茶送吃的,这才准备去皇宫。 走出小巷,来到大街上,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画面,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心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这条街上平时极为热闹繁华,对面有很多宅院与商铺,但那些商铺与宅子居然一夜之间……全部都被拆完了,变成了一片平整至极的土地! 这是怎么回事?他走到对面,有些茫然地四处望去。 一名工部营造司的官员识得他的身份,赶紧过来解释了几句:“这是昨天夜里宫里下的旨意,清天司来了好些官员帮手,我也不知为何。” 井梨带着疑惑去了皇宫。年轻的神皇不待他发问,关切问道:“叔祖现在如何?” 井梨说道:“祖师还没有醒……陛下,那条街怎么被拆了?” 神皇说道:“晚上你回去的时候,应该就知道了。” …… …… 傍晚时分,井梨从皇宫回来,忽然发现街那边忽然多出一座寺庙! 哪怕是有清天司官员的帮助,也没有人能在一天之间平空修建出一座寺庙来,很明显这是某位大能直接搬了一座寺庙过来。 那座寺庙有些古旧,井梨甚至觉得有些眼熟,走到近前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不是净觉寺的后三殿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井梨有些茫然地走回巷子里,忽听着宅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个年轻僧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顾清在旁相送,神态极为尊敬。 不管是当朝监国、还是青山掌门首徒,都是极尊贵的身份,世间有资格让顾清如此尊敬的僧人能有几个? “见过禅子。”井梨赶紧拜倒行礼,看到了那双洁白如莲的赤足。 禅子没有理他,也没有避着他的意思,继续对顾清说道:“他境界不足,强行动用青山剑阵,那天就该死,只是不知为何得了白刃的仙气,才能撑到如今,这种情形我没有见过,更不知他何时能醒来,能否醒来,倒是水月庵那边或者有些经验,你问问她们。” 说完这句话,禅子便向街那边走去,被净觉寺僧人们迎入了那座新搬来的寺庙。 钟声在暮色里响起。 顾清对着街那边认真行礼。 井梨赶紧跟着行了一礼。 …… …… 第二天的时候,一顶青帘小轿落在了街上。 水月庵主与顾清说了说话,看了眼赵腊月,便转身离开了。 此地已经有禅子坐镇,她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而且东海畔的通天井总是需要有人看着。 当年连三月被井九灌注仙气之后,沉睡了很多年,但水月庵主只知道外景变化,并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炼化那些仙气的,也没有办法给出一个答案。 水月庵主走了,甄桃与几位同门则是留了下来,住进了太常寺里。 紧接着,悬铃宗、镜宗与大泽的人也都到了,在离井宅不远的地方,各自选择了住处。 那边是鹿国公府与宰相府,前者本来就是井九的人,后者有一茅斋背景。 井宅等于被完全的围了起来,变成了与外界隔断的禁地。 很明显这是防着中州派报复,再加上皇宫里的元骑鲸,沉睡中的井九应该是安全了。 想着这些事情,井梨回到家里,却觉得家里似乎也有变化,然后才想起来那棵海棠没了,不由叹了口气。 赵腊月闭着眼睛坐在书房前,不管禅子还是水月庵主到来,都没有理会。 但不管她理不理会,顾清都要把这些事情一一禀报给她。 赵腊月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伸手召回弗思剑。 顾清怔了怔,心想您要做什么? 赵腊月左手握住辫子,右手握住弗思剑轻轻一割,然后扔给了顾清。 弗思剑动,化作一道血线,向着青山而去。 顾清拿着那根辫子,看着消失在天际的剑光,有些茫然。 当初井九失落雪原的时候,赵腊月在白城那座庙前,等了他一年时间,现在才一天,你怎么就走了? 忽然间,他觉得手里的辫子很是沉重,又有些发烫,心知这不是自己能碰的东西,赶紧进了书房放在井九的身边,还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位置。 …… …… 血般的剑光照亮了神末峰顶。 元曲从殿里迎了出来,说道:“师父!掌门真人怎么样了?” 赵腊月没有理他,挥了挥衣袖。 刘阿大像个雪球般从她的袖子里滚了出来。 元曲赶紧闭嘴。 赵腊月面无表情走进洞府。 石壁缓缓关闭。 刘阿大收回视线,慢慢踱至崖边趴下,望向那片仿佛在燃烧的云海。 …… …… 转眼,便是百年。 不够沧海变成桑田,对凡人来说却是难以逾越的一道线,横在生死之间。 那些亲眼见过连三月大战仙人的朝歌城民众都已经死了,于是一切都成了传说。 即便对修行者来说,这也是段很长的时间。 朝天大陆的这个百年很平静。 邪道妖人基本上都被柳词杀死。 中州派如封山一般沉默。 只有青山宗变得越来越强大。 广元真人在七十年前通天。 方景天破境至通天中境。 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青山剑律元骑鲸居然还活着,坐镇在朝歌城皇宫里,虽然没有几个人能见到他。 青山宗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全盛时期,然而谁都知道青山的隐忧是什么。 太平真人逍遥世间。 景阳真人沉睡不醒。 如果不是因为元骑鲸还活着,方景天或者早就已经镇压了神末峰,迎回了自己的师父。 某个寻常秋日,神末峰顶的洞府缓缓开启,灰尘轻飘里,赵腊月走了出来。 她浑身灰尘,短发凌乱,不修边幅,就像一百多年前在剑峰上,与井九初见时那样,眼眸却更加黑白分明,如纸上的墨字,能让天地清楚地看到她的意志与想法。 伴着血般的暮色,她走到崖边,望向那片仿佛在燃烧的云海。 无数道若有若无的剑意,从衣衫间飘出。 云海骤然碎裂,变成万道丝缕,如无数朵跳跃的火焰。 元曲从道殿里走了出来,竟是震惊得忘记了行礼,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师尊刚才展现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境界? 远处的碧湖峰上,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那是想念。 更多的是佩服。 她终于超越了以前的景阳,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破海巅峰。 第一百零三章窗外 一百年的时间,让赵腊月连破三境,来到了破海巅峰,成为了真正的强者,也让青山发生了一些微妙而又重要的变化,那些小变化累积起来,即将在不久之后迎来一次彻底的爆发。 元骑鲸坐镇朝歌城,方景天自然成为了青山九峰里地位最高的那个人,这些年下来行事公正,沉稳而不冒进,颇得人心。他经过长时间的准备之后,提出要新立掌门,得到了很多长老与弟子的支持,也迎来了很多反对声。 青山弟子都还记得,有个老祖宗在朝歌城里睡觉。 方景天说井九不是景阳师叔祖,是万物一剑妖,谁会相信呢? 禅子与连三月都承认的事实,你凭什么否定? 赵腊月在闭关,顾清在朝歌城,神末峰没有发出声音,反对最厉害的竟然是天光峰,卓如岁甚至还专门出了一次关。 面对着如潮的反对声浪,方景天依然很沉稳,没有强行镇压,而是给出了一个极其有力的理由。 不管井九是景阳真人还是万物一剑妖,难道他在朝歌城一天不醒,青山宗就一天没有掌门? 青山宗需要一个新的掌门。 不管是他方景天还是广元真人,又或者是别的哪个人。 一百年来,青山没有掌门,元骑鲸枯守皇宫,各峰自行其事,确实影响极大,就算是最能胡搅蛮缠的卓如岁,也无法反对方景天的这个理由。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新的青山掌门应该如何选出? 适越峰的长老弟子们搬出如山般的门规开始翻阅,想要找到更有利广元真人的条款。 墨池长老在天光峰顶看着那把椅子唉声叹气,字不成句。 上德峰沉默不语。 两忘峰弟子以及各峰剑修都在从大陆各地赶回青山。 明年初春的青山试剑上,便会做出最后的决定。 …… …… 赵腊月听完元曲的禀报,问道:“顾清呢?” 元曲说道:“顾清师兄在朝歌城监国,方景天几次让他回来,他都没有听召。” 赵腊月说道:“不回来是对的。” 元曲接着说道:“平咏佳与阿飘八十几年前忽然失踪,不知去了何处,但禅子传信说不用担心。” 赵腊月隐约猜到那两个小家伙去了哪里,问道:“童颜对此事有何想法?” 元曲说道:“那年围攻云梦山的时候,童颜师兄亮了明路,中州派表面没说什么,暗底里下了必杀令,他回来后还是进了隐峰,我也很久没见到了。” 赵腊月又问道:“卓如岁还在闭关?” 元曲说道:“卓师兄比您晚三年才开始闭关,估计一时还出不来。”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问道:“他那边怎么样?” 最关心的问题,总是会放到最后才问。 元曲说道:“掌门真人还没有醒,最开始的时候禅子守了十年,后来是水月庵主守了十年,布秋霄守了十年,广元师伯破境后也去守了十年,不停轮转。” 赵腊月问道:“现在轮到谁了?” 元曲说道:“布秋霄。” 赵腊月心想那柳十岁应该也在,暂时息了立刻去朝歌城的想法。 果成寺与水月庵、一茅斋会在朝歌城里守着井九,除了对景阳真人的尊敬以及私交,更重要的原因是向中州派表明态度,以为震慑,唯如此才能维系住天下的太平。 当然,最重要的是元骑鲸还活着。 据说现在朝歌城皇宫,哪怕是盛夏时节,也可以不用启动阵法降温,因为那座偏殿里有永无止尽的雪不停落着。 赵腊月记得很清楚,当年井九对她说过元骑鲸与柳词都只有数十年寿元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与井九就站在这里,站在神末峰的崖边。 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 按道理元骑鲸早就应该已经离去,为何还活着? …… …… 初秋时节,殿里便已经生起了火盆。 朝歌城要比天南冷很多,按道理也不至于如此,可那些宫女与太监却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这自然是因为元骑鲸坐镇皇城的缘故。 当然,皇宫里的各座宫殿都有阵法,可以很轻松地实现四季如春,只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性喜天然,更喜欢围炉的感觉。 胡贵妃已经做了一百年的太后,依然一脸娇憨天真,如少女一般,看着顾清问道:“你什么时候回青山?” 顾清说道:“我不准备回去。” 谁都知道当朝太后与监国大人是最坚定的盟友,而且这种关系已经维系了一百多年,然而直到今日,他们之间依然显得有些陌生,至少谈不上熟悉,更不会显得亲热。 即便是说话的时候,他们的位置也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如果是普通人,还真有些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些什么。 这画面看着有些古怪。 皇宫里的宫女与太监换了很多代,却知道这是太后娘娘与监国大人一直以来的规矩。 宫女奉上茶,退到了殿外。 胡太后看着他担心说道:“如果方景天真成了新掌门,再召你回去,你只能听命。” 顾清说道:“是的。” 胡太后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什么,微笑说道:“所以你一定会在明年春天之前与甄桃结为道侣?” 水月庵主前些年终于破境,成为一代大物。 如果顾清能与甄桃结为道侣,加上神末峰与水月庵之间的关系,便等于拥有了一个极其强大的外援。 在这种情形下,即便方景天成了青山掌门也不会轻易动他。 很多年后,顾清要与卓如岁或者别的人竞争青山掌门,也会是极大的助力。 “时间上确实有所考虑。” 顾清没有否认她的说法,说道:“但那只是一方面,我确实很喜欢甄桃姑娘。” “男人啊,就是这么现实,说什么喜欢呢?”胡太后看着他微嘲说道。 顾清平静说道:“太后请慎言。” “这句话是我过了,收回。” 胡太后斜倚到榻上,望向窗外。 顾清也望向了窗外。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宫殿里一片安静。 画面很是诡异。 他们就这样静静看着窗外。 明明窗外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胡太后轻声说道:“那你就准备这么丢下我吗?” 顾清转过头去。 夕阳照在窗那边的宫墙上,又映到她的脸上。 没有增添什么光彩。 她的眼眶有些微红。 盈着泪水。 …… …… (章节名窗外,不是来自窦唯的同名歌曲,是林青霞主演的同名电影或者说琼瑶的第一本小说。) 第一百零四章顾清的故事 顾清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出言安慰。 他就像他师父一样,哪怕连三月死了,也不会哭。 你哭你的。 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他觉得脸上有些异样,伸手摸了摸,发现已经被泪水打湿了,才醒过神来。 自己不是师父啊。 …… …… 他当然不是井九。 井九是神皇的儿子,出生便住在皇宫里。 他的父亲虽然也是顾家的大人物,但他从出生便住在那个偏院里,院子很是狭小简陋,甚至比那些有脸面的下人还不如。因为他的母亲不是正妻,最开始的时候连妾都算不上,不是通房丫头,就是一个被男主人随意用了的丫环而已。 顾家能发展到今天,自然有可取之处,所有子弟,无论嫡庶远亲都会拥有受教育的机会,会被查看有没有修行天赋,不会有任何遗漏。幸运的是,顾清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现了自己的修道天赋,但不够幸运的是,他还有一个兄长,天赋比他更好,而且是嫡生子。 顾家做了些准备,几年后便把顾清送进了青山。 那名叫做顾寒的兄长,对他自然很冷淡,但也谈不上坏,把他带去了两忘峰,做了青山首徒过南山的剑童。 如果他的生命按照这样的轨迹运行下去,承剑之后,他会正式加入两忘峰,努力修行杀敌,凭着年资与功劳,换取珍贵的丹药与剑法,然后看有没有希望在两百年后成为哪座峰的长老。 问题是在承剑的那个夜晚,他遇到了井九,从而生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的飞剑就像破铜烂铁一般,被井九砸到了远处的山里。 那一刻除了愤怒与羞辱,他的心里更多的是茫然情绪。 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下意识里问了井九一句。 请教刚刚击败自己的对手,这本身就很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是,井九居然认真地回答了。 因为在承剑大会上提前用了六龙剑诀,他被停了一年的修剑资格。 顾寒有些不悦,也没有说什么,让他再等三年承剑。 修道这种事情,停滞三年,往往便意味大道无望,就在顾清心生绝望的时候,柳十岁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要不要去那边试试?” 顾清想了很长时间,终于做出了决定。 这个决定肯定会得罪顾寒,甚至会让顾家放弃对他的培养,但他还是那样做了,并且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终于离开了顾寒与顾家。 他去了神末峰,井九与赵腊月表示不需要执事,但这座山峰如此大,你随便住就是。 他在神末峰里住了下来,与猴子们修了一间木屋。 三年后,井九与赵腊月从海州归来,他参加承剑,自然成了井九的弟子,得授天光峰的承天剑法。 这些经历确实精彩,放在别的故事里,往往都是男主角的待遇,但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修道天赋不如两位师长,也不如柳十岁以及后来认识的卓如岁等人,见过童颜之后,更知道自己绝对算不上聪明。 他只能用更多的时间修行,而且在别的方面付出更多心力。 他细致地处理着所有的事情,成为了神末峰真正的大管家,继而成为了景尧的老师,做了几年的青山代理掌门,现在更是成了监国。 治理国家当然很难,他最开始的时候也有些不自信,但这一百年里他把景尧辅佐的很好,没有任何人能挑出半点毛病。 在皇城里的日子太长,他已经很难记得起当年顾家那个狭小又潮湿阴暗的小院子。 他的母亲早就从那个院子里搬了出去,成为整个家族最敬重的老太君,七十年前平静而满足地离开了人世。 对凡人来说丹药的延寿作用有限,大限到时谁也避不过去。 母亲去世的时候,顾清离开朝歌城,回了一次家,那是他在人间最后的连线。 父亲死时,他没有回去,顾家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见。 无论谁来看,顾清的修道生涯都很顺遂,令人羡慕甚至嫉妒。 他遇到井九之后,只在天光峰顶出现过一次需要拼命的机会,还没有拼成。 “你这辈子有没有为谁拼过命?” 他知道有人问过师父这个问题,师父没有回答。 在他想来,师父是愿意为连三月拼命的,因为他见到过那天师父倒下之前的眼神。 那自己呢?除了师父,我还愿意为谁拼命? …… …… 窗边,胡太后在默默流泪。 顾清默默想着,我愿意为你拼命。 是的,虽然别的做不到。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顾清已经记不清了。 他的话不多,更不像卓如岁与元曲那般喜欢唠叨,但可能是因为小时候那个院子太过安静的缘故,其实他很喜欢热闹。 火锅他吃的也不多,但其实那些事情都是他张罗的。 他喜欢这种像家一样的感觉。 大概就像井九喜欢看他们吃火锅一样。 他不想离开神末峰,一天都不想,却偏偏被师父扔到了朝歌城。最开始的时候,他是真的很不习惯,甚至带着一些怨气,直到后来发现,每天夜里都会有热乎乎的宵夜搁在自己的桌上,不管自己吃不吃。 那时候的她还是胡贵妃,想要稳住青山这个强援,对他自然十分客气热情。 但他一直对她很冷淡,守着规矩,保持着距离,甚至很少正眼看她。 原因说来很简单……胡贵妃生的太好看了,他很想看,但知道会看出问题。 这是个道行高深的狐妖,就算穿的再整齐、哪怕穿着农家的大棉袄,也比普通女子不着寸缕更诱人。 更麻烦的是,他发现胡贵妃也经常在看自己。 她的眼神里没有什么情欲,只有好奇与讨好。 可是,你看我做什么呢? 你难道不知道这么看下去,会出事吗? 顾清很是郁闷,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 胡贵妃应该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这个正道弟子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对他也冷淡了下来。 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 神皇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从青山回到了朝歌城。 皇宫里一片安静。 景尧红着眼睛,强忍着悲痛,在大臣的辅佐下处理着政务。 殿里安静的像座坟墓。 他站在窗外,远远地看着她。 那时候的她,就像被人抽掉了魂魄,脸色苍白,就那样木然地坐在榻上。 所有的宫女与太监都被她赶走了。 忽然,她哭了起来,便再没有停歇。 她泣不成声。 她肝肠寸断。 夜空里飘来阴云,遮住星光,仿佛星星都不忍听下去。 顾清甚至怀疑,如果让她再继续哭下去,会不会直接哭死。 他没办法就这么看着,走进殿里,来到她的身前,想要安慰她几句。 但神末峰的人都不会安慰人,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胡贵妃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痛哭起来。 顾清吓了一跳,想要挣开却发现无法做到,这时候才知道她的境界修为原来比自己高多了。 胡贵妃就这样抱着他哭了一夜,泪水湿透了他的衣衫。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 …… 第二天,一切回复了正常。 她开始做太后娘娘,他开始监国,依然保持着距离,关系很是冷淡,从不对视。 十年后的某一天,他到了破境入游野上的关键时刻,来到那道宫墙上,看着上面的自然裂纹,剑心渐宁,只是总还差了些什么。 忽然,他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转身望去,只见窗内她正看着自己,脸上满是嘲弄的神情。 因为那一眼,他破境了。 她知道这件事后,开心地笑了起来,从那之后便经常盯着他看。 当然是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 就算顾清有些恼怒地回视过去,她也不会退缩,依然笑嘻嘻地看着他,就像个贪玩的小姑娘。 可能是因为恼怒回视的次数太多,他也不再害怕看她,当她没注意的时候,也会盯着她的侧脸看。 真的很好看。 爱美之人,人皆有之,世间那么多人都能盯着师父的脸看,我为什么不能? 就这样又过了十年,终于发生了一件事情。 与书里的那些言情故事不同,那天没有出什么大事,他们也没有谁生病,更没有谁伤重将死。只是一个寻常秋日,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好,可能是因为殿里无人…… 好吧,是因为那天水月庵结束了轮守,甄桃要随庵主回东海,他专程出宫去送了一趟。 回到宫里的时候,他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 她把所有太监宫女都赶走了,自己在殿里喝闷酒,地上已经空了十几个酒坛。 顾清走过去,把她手里的酒坛子抢了过来。 她很生气,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满是恨意。 顾清有些害怕,又有些高兴。 她说自己喝多了。 他说要不要去园子里逛逛。 园子里没有人,花树间的草地有些不平,她喝了太多酒,有些走不稳,险些摔倒,下意识里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牵着手在无人的御花园里走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没做别的,就是牵着手不停地走,走到额头冒汗,手心更是汗出如浆。但他们没有松开手,一次都没有,从始至终都紧紧握着。 第一百零五章还君明珠 那天夜里,走到累了,酒意散了,两人进了殿,上了榻。 她说有些累,要他给自己捏捏肩,他说好。 殿里很安静,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她忽然说道:“你想好了吗?” 他沉默不语。 她看着他静静说道:“再这样下去,我会吃了你噢。” 他松开手,坐到十几丈外的椅子上,喝了一杯冷茶。 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终究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 没有过多少天,他们的手又牵到了一起。 他偶尔给她捏捏肩,她偶尔摸摸他的头。 大概又过了十年,母亲去世,顾清回了趟家。 回到朝歌城,这座宫殿就像家一样,让他放松下来。 于是他决定喝些酒。 酒入枯肠倍思亲。 她在旁边静静地陪着他。 他越喝越精神,泪水却是越来越多。 忽然,他觉得有东西在脸上拂过,擦掉了那些泪水,就像春风一样温柔,舒服,仿佛能拂平所有的痛苦。 那是她的尾巴,毛茸茸的尾巴。 “好玩吗?”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强自平静着,于是笨拙着,声音微颤说道:“我借你玩啊,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顾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有些窘迫地看着他,脸有些微红。 他忽然觉得这样挺好。 …… …… 顾清与她在一起已有六十年。 但终究意难平。 “我以前觉得自己应该向师父学,大道之上独行便是,直到后来遇着你才知道我的道与他不同,我需要同行者。” 他看着胡太后的眼睛,说道:“既然我们注定无法走到最后,那便……无法走到最后。” “一百年了。”胡太后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我是妖族,又能有几个一百年?你就能完全当作不存在?” 顾清说道:“六十年前我便与你说过,如果你愿意与我同修大道,不管是监国还是青山掌门我都可以不要,我带着你去蓬莱,如果那还不行,那我们就去异大陆……但你当时说你放不下皇上,要我再等些年,于是我等了你三十年,最后一次问你,你还是放不下。” 胡太后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我也承诺过,只要你想,随时可以离开。” “我当时不愿意,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接受。”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么你曾经说过的话现在都不算了吗?” 胡太后面无表情说道:“我只是有些嫉妒她。” 顾清说道:“与她无关。” “但你也答应过照顾我一辈子。”胡太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会的。”顾清平静说道:“直到我死的那天。” 胡太后声音微颤说道:“你没有错,我放不下尧儿,而你也总要有你的日子,我只是……只是有些难过。” 从始至终,她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谁都能看出她的难过,因为她的眼神非常淡,淡的没有什么颜色。 顾清走上前去,牵起她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也不能没有你,一想到便会难过。” 胡太后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些颜色,说道:“可是我会嫉妒,我会吃醋,我会发疯……那样会出事。” 顾清没有说话。 胡太后声音微颤说道:“好吧,我会慢慢习惯的。” 顾清摸了摸她的脸,带着歉意与怜惜,但更多的是坚定。 …… …… 太后是不能改嫁的。 不管对方是监国还是未来的青山掌门。 所以顾清与她向来很谨慎。 好在现在皇城大阵就在顾清的控制下,没有人能在皇宫里窥视,他也不担心这件事情会败露。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座宫殿里被人放了一件法宝。 那件法宝的品阶非常高,却没有任何杀伤力,也没有任何气息外溢,当年能在云台上藏那么多年,自然也能藏在皇宫里。 当天深夜,一名老太监佝偻着腰来到了浣衣局,通过后门去了那片宅坊。 没过多久,他借着夜色来到一座极偏静的宅院里。 宅院的阵法无声开启,把他带到了最深处的花厅里。 一位鬓角斑白的独臂老者,坐在椅上静静地看着他。 那名老太监不敢有任何犹豫,一掌拍向自己的腹部,呕出了一粒浑圆的明珠。 这粒明珠便是中州派的至宝——还天珠。 那位独臂者者便是在百年前朝歌城一役里断臂的中州派长老越千门。 越千门接过还天珠,面无表情问道:“都在里面?” 老太监说道:“如果半年里发生过什么事,都在里面。” 越千门微微一笑。 这颗还天珠对中州派来说很重要,更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 如果确实如真人推算的那样,那么青山很容易被搞臭,与朝廷之间的关系会破裂。 当然,在此之前中州派会试着看看能不能利用这颗还天珠让顾清做些事情。 想着这些事情,越千门忽然听到了夜空里传来一道极微渺的笛声。 他想到了一百年前皇城里的那道笛声,神情骤变,毫不犹豫施出全部的道元,从原地消失。 中州派的天地遁法天下无双,只要让他离开这座宅院,便能借着夜色逃走,即便是那道笛声的主人也不见得能再找到他。 但那片夜色不是真的夜色,而是两道黑色的幕布。 那是阴凤的双翼。 越千门被阴凤从夜空里逼出身形,还未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便被随笛声而至的那柄无形小剑贯穿了头颅。 不愧是炼虚境的大强者,受到如此残酷的伤害,他竟还没有死去。 就在这个时候,宅院上空的夜色里忽然撕开了一道缝,把他吞了进去! 玄阴老祖从夜空里落到地上,紧紧地闭着嘴。 只听得一阵沉闷的声音在他的腹部不停响起,就像是无数颗丹药同时在鼎里炸开。 那是越千门临死前的自爆,即便是玄阴老祖也觉得有些难过,脸色苍白,双眼血红,强行调集魔息才镇压住。 看着随夜风飘落的那根头发,他的眼里流露出心痛的神情,叹了几口气,把还天珠从嘴里吐了出来。 阴凤看着这幕画面,嘲笑说道:“也不知道你这一下尝了多少人的口水。” 玄阴老祖沉着脸没有理它,把还天珠交给了阴三。 阴三用衣袖隔着接住还天珠,有些嫌弃地吹了口气。 随着这口气,还天珠投射出无数道光线,在墙上投射出画面,同时还有声音响起。 看完今夜顾清与胡太后的对话,阴三感慨说道:“真情实意,着实感人。” 阴凤说道:“算是没给青山丢人。” 在它看来,不管顾清最后能不能成为青山掌门,身份已经在这里,即便和女人乱来也要找个配得上他的,太后这个身份不错。 玄阴老祖忍不住说道:“我总觉得和我相比,你们青山宗才是邪道。” 阴凤认真解释道:“我们不吃人。” 玄阴老祖这才发现那个老太监还活着,直接一掌拍成肉末,嫌弃说道:“这等人的肉不好吃。” 阴三微笑向着院外的夜色走去,说道:“像顾清这样有趣的人,可要慢慢吃。” 第一百零六章该死的男人 顾清离开皇宫,回到了井宅。 那棵海棠树早就没了,也没人敢在那里重新种些什么,院子里很是空旷,星光落在地面,看着就像水一样。 他走进书房,看着榻上的师父,心情有些沉重。 井九双眼紧闭,睫毛不动,肌肤如玉,眉眼如画,与百年前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个夺尽天地颜色的仙人。 就像是在夜里沉睡的莲花,非要等到那道晨光降临才会醒来。 问题是连三月离世百年,世间到哪里去找那道晨光呢? 这间书房有禅子亲自布置的阵法,隔绝外界的事物,井九就算再躺一百年,也不会像寻常人家的那些摆设一样蒙尘。但每天他们都会为井九擦洗两次,这是弟子尽孝,也代表着某种美好的祝愿。 久病床前无孝子,那是因为病床上的人很难再恢复健康,绝望会带来无数的负面情绪。 如果有一线希望,情形自然不同。 沉睡中的井九比最难伺候的瘫痪病人还要难照料,尤其是翻身非常困难,顾清也不明白师父为何会这么重。 替井九擦洗身体,真是件很困难的事,直到那年禅子来了朝歌城,看不下去教了他们一招。 顾清运转剑元,点燃剑火,从井九的头顶向下移动到脚底。 他的修为境界不是当年,对剑火的控制可称洞微,那些剑火只是在井九的白衣之间缭绕穿行,绝对不会烧到榻上的织物。做完这些事情,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榻前,把今天朝廷里发生的事情、青山那边传来的消息讲了一遍,然后再次沉默。 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我舍不得她,但是她不可能与我在一起,不然景尧会怎么想?中州派肯定会借此生事,她也会出事,师父,我该怎么办呢?”他低着头,就像犯了错的孩子,对着榻上的井九低声说道:“和桃子的事我确实用了些心机,想的比较多,我还真是个烂人呢。其实我也不想做烂人,我是真的喜欢桃子……但怎么能同时喜欢两个?那我还是烂人对不对?” 沉睡中的井九自然听不到他的话,也无法给出建议。 顾清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师父,我的压力真的很大,你醒不过来,我就得挺着,想尽一切办法挺着……我是神末峰的大师兄,我不能倒,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我都必须站在这里,哪怕做个烂人,所以明年开春的时候,我还是会和她结成道侣,师父,如果你醒着,会祝福我吗?打我一顿也好,杀了我也好……只要你醒过来,那该多好。”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书房,缓缓关上书房的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怕打扰了井九的睡眠。 院子里还是那般安静,井梨现在是当朝大学士,自从妻子前几年离开后,他每天夜里都会坐在在房间里发呆,灯也不点。 整座井府都是黑暗的,只有后园隐隐有些光线,还有些极淡的酸香味飘来,引人生津。 那是泡菜的味道。 顾清望向后园,忽然对那两个人生出很大的羡慕。 那两个人还没有成亲,至少没有仪式,但已经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一百多年。 大家的情形差不多,为何你们却如此幸福? …… …… 离开井府,顾清去了太常寺。 水月庵的年轻弟子们看着他到来,纷纷掩嘴而笑,依次行礼后便避了开去。 “师父,监国大人到了。” 一个调皮的丫头冲着楼里喊了一声,然后嘻嘻笑着离开。 楼门开启,灯光照亮了甄桃的脸,依然还是那般清新可人,吹弹可破,虽然现在她已经是水月庵的师长。 顾清的眼睛微微明亮,走到她身前问道:“今日如何?” 甄桃这些年一直在深研天人通,试图突破某道关隘。 在修道方面,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与兴趣,与之相比,宫里那个女子则是只喜欢腻着,对这些完全不用心。 “挺顺的。”甄桃看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把他的衣领整理了一下,说道:“你呢?” 顾清说道:“我和陛下与太后都说过了。” 甄桃有些微羞,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顾清微笑说道:“师姑已经出关,但还有些紧要事情办,我会催催她。” 甄桃敛了羞意,认真说道:“一定要在明年春天之前。” 顾清与她结为道侣,确实有引水月庵为外援的意图,也从来没有想着要瞒她,很早之前便已经说清楚了。 “抱歉。”他看着甄桃认真说道。 甄桃微微一笑,说道:“能帮到你就好。” 顾清忽然说道:“去走走?” …… …… 两个人走进了太常寺的星夜里。 星光照耀着镇魔狱外围的紫色花草,泛出妖异的感觉。 他们在星光下漫步,在花草间流连,很是平静安乐。 在大道上同行,互相帮助,彼此商议,这就是道侣。 他们是如何开始的,这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那夜与今夜的星光都很美,别的不必细说。 他牵起了她的手。 感觉很好。 这种能够让太阳、让星星看到的同行,真的很美好。 就像普通人的恋爱一般,很甜。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随意地说着话。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她这时候在宫里肯定能猜到他与甄桃在做什么。 那么,她应该会很难过吧。 他低头望向脚边那棵随风轻动的紫花,沉默不语。 “怎么了?”甄桃有些担心问道。 “没事。”顾清抬起头来,面无表情说道:“我在想承天剑诀里的最后的三隐式。” 甄桃问道:“很难吗?” 顾清想起师父倒下前说的最后两个字,说道:“真难。” …… …… 青山顾清与水月庵甄桃即将结成道侣的消息,在修行界很快传开。 这当然是喜事。 门当户对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修行界把这对道侣看成了景阳真人与连三月的一种延续。 水月庵当然是愿意的,青山宗也必须愿意。 即便以方景天为首的某些人明知道这会带来很多麻烦,也无法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某个春天的清晨,顾清走出井宅,走到了那条大街上。 已经过了一百零一年,朝歌城的绝大多数人都忘记了这条街以前的模样,还以为那座庙一直都在这里。 看着街对面的那座庙,顾清想起了如今被关在果成寺里的景辛,接着想到了十几天后青山大会,不知道童颜的想法究竟可不可行,又不知道赵腊月愿不愿意听他的。 如果方景天真做了青山掌门,谁也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想着这些事情,他向着远方的皇城走去,忽然听着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这酒不错,要不要试试?” 顾清以为是何霑回到了朝歌城,抬头望去,却看见酒楼栏边站着位眉眼清秀、睹之可亲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件红衣,不知道是洗的次数太多,还是太旧,色泽有些褪去,却别有一种味道。 清天司里有几百张红衣少年的画像,顾清自然知道他是谁,过了很长时间才稍微冷静了些,没有想着通知谁,也没有启动皇城大阵,行礼道:“见过师伯。” 阴三招手说道:“进来说说话。” 顾清走进了酒楼,来到了二楼雅间,一眼便看到了桌子上的那颗还天珠。 无数道光线从还天珠里射出,凝成仿佛真实的画面,那是他与胡太后在花园里漫步,在殿里夜话…… 如果愿意,还天珠还能放出声音,在朝天大陆修行界,只有这件法宝可以做为证据。当年青山宗灭西海剑派的云台,便是靠着柳十岁把还天珠带了进去,后来还天珠归还给了中州派,最后一次出现人前还是问道大会时候的事情。 顾清有些后怕,心想如果今天出现的是中州派,那该怎么办? 当然,现在还天珠落在了此人的手里,只怕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想着这些事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还算镇定。 阴三微笑说道:“如果小皇帝知道了这件事情,会怎么对你?朝廷里的那些大臣会怎么看?一茅斋本就不喜欢这个狐妖做太后,现在抓到了她秽乱宫廷的证据,你以为那些书生还能忍下去?更重要的是,水月庵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必然会觉得你是在羞辱她们,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些的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那就是毁灭。 顾清平静问道:“师伯有什么想法?” “神皇的旨意、一茅斋与果成寺的使者,你们准备的所有事情都停下来,我不希望十几天后的青山大会被这些烦心事打扰。” 阴三说道:“先把这些事情做好,接下来我再让你做两件事,还天珠便给你。”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好。” 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酒楼。 玄阴老祖走进屋里,收好还天珠,说道:“忽然遇着这样的事情,居然还如此平静,这小子境界普通,心性却是很可怕。” 阴三笑着说道:“我青山收徒的眼光向来不错。” 玄阴老祖摇了摇头,说道:“我倒觉得他是心存死志,才会如此平静。” 阴三微嘲说道:“他是井九挑的下一代掌门,各方面都在学井九,怎么会自杀。” 玄阴老祖心想是这个道理。 “真是麻烦,还不如直接把珠子里的画面投射到天空里,让全大陆的人都看看热闹。”阴凤的声音从梁上传来。 阴三笑着说道:“不,只要他愿意替我做一件事,便会接着做无数件事,我一直想知道,说服一个人的徒弟背叛他到底是什么感觉。” …… …… 来到皇城里,顾清很少见地没有直接去大殿,而是去了那座宫殿,挥手示意太监与宫女都散开,直接走到胡太后的身前,在她错愕的眼光注视下低头,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然后开始深深地吻她。 分开后,胡太后红着脸说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顾清看着她微笑说道:“想你了。” 然后他去了那座寒冷的宫殿,在枯瘦的元骑鲸身前跪下,跪了很长时间。接着他直接离开了皇宫,去太常寺与甄桃见了一面,把自己这些日子对承天剑三隐式的一些想法全部告诉了她,又在她的额上亲了一口。 做完这些事情,他便回了井宅,搬了把凳子坐在了榻边,眼睛看着窗外。 今天他没有与沉睡中的师父说什么。 现在再说什么都没有必要。 身败名裂。 青山蒙羞。 对不起师父。 那该怎么办呢? 他准备设个局杀死太平真人。 不管能不能成功,他的结局已经注定,那就是死亡。 在神末峰与猴子们修了那座小木屋开始,他确实一直都在学习井九。 他的话不多,沉稳近乎漠然。 但本质上他就不是井九那种人。 他不怕死。 尤其是这些年。 死算什么。 我早就想死了。 我这种男人该死? 那我去死好了。 顾清看着窗外,平静想着。 第一百零七章该劈的人们 对童颜来说,能够保证他安全的地方除了冥界便只有青山隐峰。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去冥界,那便只能住在隐峰里。 百年的隐居生涯,难免有些枯燥寂寞,好在对修道者来说不算难事,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修行——井九没有给他剑谱,所以他还是在练中州派的道法——闲暇的时候会和自己下几盘棋,隔几年会出洞府在隐峰里逛逛,踩踩那些如茵的青草,指尖轻拂满山野花,静听风穿过那枝竹笛的声音。 那枝竹笛是方景天花开通天的关键事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放回来了。 这种平静的生活直到上年秋天才被打破。 童颜收到了一封来自朝歌城的信,知道了青山宗、准确来说是神末峰面临的艰难局面。 青山宗要选新掌门? 想着这些事情,他收拾好棋盘与棋子,离开了洞府,走之前没有忘记按动桌下的石钮,把崖间的红灯变绿。 穿过浓雾,走进剑狱,他意守本心,没有理会那些囚室里如海如山的血腥阴秽气息,经过幽长的通道,来到那道天光处,对着尸狗行了一礼,便飞了出去。 上德峰的洞府还是那样寒冷,虽然他的主人已经去了朝歌城,百年未归。 童颜向玉山师妹要了顶笠帽戴在头上,便下了山。 …… …… 从上德峰到神末峰,要路过洗剑溪尽头的那条瀑布。 瀑布里有很多形状天然的石台,是承剑大会时各峰师长以及观礼宾客呆的地方。 很多年前,童颜第一次到访青山便是参加承剑大会。 他如落叶般飘至石台上,想着当年的事情,转身向崖下望去。 洗剑溪在阳光下闪着光,渐行渐远渐直,就像一条已经挥出去的金鞭。 几十名少男少女在溪里练剑、嬉戏打闹,很是热闹,扬起的水雾里都满是青春的味道。 这些人应该是青山宗的新弟子。 不要说他们,就连岸上的那些洗剑阁教习童颜一个都不认识。 百年时光转移,早已改变了很多事情。 看着这幕画面,童颜有些想念云梦山里的那些溪水,只是那份想念已经很淡。 当年知道朝歌城里发生的事情、知道发生在师妹身上的事情后,他对云梦山最后的情分都消失了。 这时溪下的年轻弟子们不知道议论什么事情,渐渐争吵起来。 “中州派道法万千,想来总有可取之处。” “你是没有看过剑典还是不知道我青山诸剑之首?万物一剑!一剑可拟万物万法,我们身为青山弟子,哪里需要去学那些!” “可是即便以剑拟万法,你总得知道万法之象吧?” “就算如此,为何要去看中州派的?百年前中州派或者还有些气象,现在呢?那些所谓天才弟子失踪的失踪,死的死,还有谁被人记得?” “不错,听闻那时候有个叫洛淮南的人物,是中州首徒,忽然死在了桂云城……很多人都在偷偷说,是被柳师叔杀的。” “慎言!” “不过是私下说说,这么多年也没见中州派如何,还怕他们如何?” “我是说那位前辈现在是一茅斋的师长,你我称他师叔不是太合适。” “整个修行界谁不知道他当初是掌门真人的童儿,哈哈哈哈,怎么瞒得过人去。” “说到掌门真人,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何时回青山……想当年朝歌城一役,掌门真人先败中州派掌门再败仙人,真是令人向往,只恨生晚了百年,无缘得见那日画面。” …… …… 童颜站在崖上,听着随风传来的这些声音,心想掌门是败在连三月的手里,怎么却成了井九一个人的功劳? 当初的故事过了百年便成了传说,自然无法绝对真实,因为每个讲述者的立场而改变着模样。 想着这些以及这些青山弟子对中州派的不屑,他下意识里摇了摇头,不料被溪畔的几名洗剑阁教习瞧着了。 一名中年人沉着脸说道:“崖上那人,你是谁?” 梅里与林无知在数十年前便结束了在洗剑阁里的授课,得到宗门重赏,各自回峰修行,前者现在已经是破海中境,林无知也已破海,已是长老。 说话的那名中年人姓薛,是适越峰的无彰上境剑修,他的叔祖是适越峰的长老,前些年身死道消,剑归青山,青山恤其多年辛苦,便让他接了洗剑阁的职司。 童颜自然不会理此人,抬步向着瀑布那边走去。 那位薛姓剑修更加警惕,喝道:“站住,你是哪座峰的?” 说话音,只见剑光闪动,他便拦在了童颜的身前,其余的洗剑阁教习与弟子们也纷纷掠了过来。 童颜沉默了会儿,发现自己就算再聪明些,竟也没有办法破解当前的局面。 西海一役之后,他便投了青山宗,至今已逾百年……却还没有身份。 井九没有给他牌子,也没有教他剑法。 那么他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童颜挥了挥衣袖,道法透袖而出,凝成一道如鸟般的青光,向着远方的两忘峰而去。 看着这幕画面,薛姓剑修脸色骤然苍白,向后退了两步,举手示意所有人都过来,厉声喝道:“你居然是中州派的人!” 听着这话,那些洗剑阁教习与年轻弟子也很是吃惊,心想中州派的人如何能够通过青山大阵,一时间不禁有些茫然。 幸好尴尬的局面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一道冷厉的剑光照亮洗剑溪,顾寒从两忘峰驭剑而至,看着场间画面,脸色骤然寒冷,喝道:“都给我散了!不好好练剑在这里做什么!” 然后他望向薛姓剑修与其余几名教习沉声说道:“现在洗剑阁这么闲了吗?” 现在过南山回了天光峰里修行,尤思落等人也离开了,只有他还继续坐镇在两忘峰上,迎来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在青山里的威严极重。薛姓剑修与那些教习被他教斥,很是不安,赶紧让开了道路。 “抱歉,师兄。”顾寒对童颜郑重行礼。 参加过朝歌一役的青山弟子都知道,童颜为宗门立下了大功,很是敬重。 更重要的是,他是从中州派转投过来的,是云梦山必杀的对象,青山宗当然要保证他不受到任何伤害。 童颜微微一笑,还礼后便离开了崖上。 “今天的事情谁也不准说出去。”顾寒冷冷看了众人一眼,也驭剑回了两忘峰。 看着消失在山崖间的那道背影,薛姓剑修与那些教习弟子们震惊不语,心想这个戴着笠帽的男人究竟是谁? …… …… 伴着一路猿声,童颜上了神末峰顶。 元曲坐在石头上,抱着那把怪剑正在静养,听着脚步声睁开眼睛,发现是他,不由松了口气,说道:“你终于出来了。” 明年开春的时候,便会召开青山大会选出新的掌门,神末峰当然不愿意接受,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因为他们都习惯了顾清或者童颜来安排这些事。 “最简单、最有成算的策略就是全力支持适越峰。”童颜说道。 元曲刚把炉子下的炭点着,铁壶里的水都还没开,发现童颜便已经做出了决断,不禁有些茫然,想了想却发现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现在只有同样是通天境的广元真人能与方景天争掌门之位。 “不行。”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面无表情说道。 童颜没有指望她会给出理由,也早就猜到她不会接受这个安排,说道:“那就要想别的办法。” 赵腊月说道:“赶紧想。” 童颜给元曲使了个眼色。 元曲怔了怔,回到殿里抱出一大堆卷宗,那些都是他从上德峰搬回来的门规。 青山门规真的很复杂,童颜与元曲看了一天一夜,也没能找到合用的东西。 赵腊月向来没有这方面的耐心,说道:“明年春天之前我回来。” 说完这句话,她召唤出弗思剑,踏剑而起,化作一道血线,向着北方的天空而去。 弗思剑的剑光消失在天际远处,元曲终于放松下来,摸了摸胸口,看着童颜有些不安问道:“如果师父知道你与顾师兄准备推她当掌门……会不会一剑劈了我们?” 童颜平静说道:“我的境界不好劈,你比较危险。” 第一百零八章短发的理由 赵腊月驭剑出了青山大阵,便能在地面看到如火般的红树。 越往北去,大地的颜色越是丰富,层林尽染。 然而再往北去,颜色又逐渐单调起来,景物也渐渐荒凉。 秋意随之而深。 来到雪原边缘,白城已经变成了一座白的城,被雪覆盖着。 她没有落在城里,而是去了雪原边缘的那片庭院。 一百多年前,雪国女王怀了孩子,雪原混乱不堪,很多参加梅会的年轻修行者失陷其中,包括白早与井九二人。 各宗派强者来援,一夜之间在这里修建了好些庭院,事后这些庭院都留了下来,直到如今。 这些庭院隔段时间便会修缮一番,所以不显残破,在雪里偶尔能够看到梅花青松,很是清美。 赵腊月落在一座庭院里,何霑迎了出来,看着她微微一笑。 百年不见,这些曾经的年轻天才,都已经成长为了真正的强者。 赵腊月晋入了破海上境,何霑在雪原里苦战百年,兼修水月庵与果成寺两大圣地的功法,竟也不比她差什么。 院后的灶房里忽然响起碗筷破裂的声音,赵腊月神情微异,看了何霑一眼。 何霑捂着脸说道:“她最近在学做饭。” …… …… 像瑟瑟这种悬铃宗的大小姐,做饭简直是世间最困难的事情,要比炼制清心铃难上无数万倍。 但如果做的是火锅,勉强还是可以吃一吃的。 蒸腾的雾气在院子里升起,然后被寒风吹散。 三人围桌而坐,碟子里放的都是些寻常的羊肉、豆腐,真正珍贵的反而是那几盘从居叶城千里迢迢运来的青菜。 瑟瑟从与赵腊月重逢的惊喜里平静下来,看着她关心问道:“他现在怎么样?” 赵腊月低头把盘子里的肉吃完,才抬起头来,平静说道:“我没去朝歌城。” 瑟瑟与何霑对视一眼,有些吃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以赵腊月与井九的情份,她出关后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他而是来雪原,这怎么看都有些问题。 想必有什么隐情,这也不方便问,瑟瑟低头开始吃肉,桌边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赵腊月知道他们误会了,问道:“雪原最近情形如何?” 何霑说道:“那场大战后,女王应该也受了些伤,派了数量不少的亲卫雪怪来南边,如果进雪原深了,压力会比较大,但白城与边墙的情形要比往年好很多,已经一百多年没有兽潮,现在看起来,今后数十年里应该也不会有事。” 赵腊月问道:“刀圣现在情形如何?” 何霑摇了摇头,说道:“他的伤势极重,养了几十年也没有完全恢复,短时间里还是无法出手,明年春天的时候,禅子会从朝歌城来这里。” 连三月死后,一道雪亮的刀光冲出了白城后面的那座小庙,杀进了雪原最深处。 刀圣与雪国女王的那一战,直接打了十年。 这一战真的是惊天动地、壮烈无双。 无数人都来到了雪原外围观战,虽然他们看不到雪原深处真实的画面,但可以看到那些坍塌的黑山,可以看到冲天而起,直抵苍穹的雪雾。 在那十年时间里,雪原的地震就没有停止过。 刀圣在这场战斗里,展现出了强大的不可思议的战力以及近乎疯狂的战意。 大概只有柳词与连三月离开人间之前的最后一战能与之相提并论。 唯一的区别就是刀圣没有死,拖着重伤后的身躯,回到了白城后山的那座小庙里。 …… …… 神卫北军的指挥使当年被井九在朝歌城皇宫里杀了,中州派依然在军方拥有极强以及极深的影响力。 刀圣重伤后的这几十年里,风刀教受到了神卫北军的极大压力,曾经的控制范围被吞食了不少。 尤其是昆仑派在中州派的支持下声势渐大,在冷山里与风刀教发生了多场冲突,暂时未能分出胜负。 双方约定明年春天在以前的烈阳峡旧址处,进行一场比拼,以此决定冷山的归属。 这场比拼五场分胜负,明显是学的百年之前青山宗与中州派在朝歌城里的那场较量。 至于为何会定在明年春天,自然是因为那时候青山宗才会选出新的掌门。 这也是何霑想不明白的地方。 井九还没有醒,青山掌门之位眼看着要易手,赵腊月为何会来雪原? “我的境界有些不稳,需要一些战斗。” 赵腊月给出了自己的解释,何霑与瑟瑟却觉得原因不止于此。 …… …… 赵腊月不是第一次来雪原,这次却是第一次进雪原。 进雪原之前,她先去了白城后面的那座庙。 当年她与过冬在这座庙里等井九等了很长时间,过冬走后,她还等了很长时间,直至满城梨花白,才断发离开。 她来到庙里,站到了那尊佛前,短发被风吹的就像野草一般。 这尊佛本来是金佛,不知道是过了一百多年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金漆斑驳剥落了很多,露出里面淡红色的泥胚,看着有些惨淡。 佛前那柄三丈长的铁刀也有些弯折,最可怖的是中间有道极大的缺口。 可以想象刀圣与雪国女王的那一战打的多么激烈,女王又是多么可怕。 她在这座庙的门槛上坐了一年,双方也算是熟人,直接问道:“你怎么样?” 那道浑圆却又有缺的声音缓缓响起:“死不了。” 赵腊月心想这声音里的缺口明显比当年多了很多,即便死不了,只怕也很难好。 刀圣问道:“你要进雪原?” 赵腊月把对何霑、瑟瑟说的理由重复了一遍。 “不要与她争。” 那道声音消失了会儿才再次响起。 赵腊月挑眉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如此年纪便已经破海上境,确实天赋了得,意志惊人,绝不在当年的她之下,但想要杀死雪国女王,终结人族大患,不是你一个人能够做到的事,她不行,你也不行。” 刀圣说道:“她当年坚持要做这件事,只是想与景阳争,事实证明这是错的,我们不要与人争,要与天争。” 赵腊月平静说道:“我没有那么蠢,我不是连三月,也不想成为她。” 浑厚的笑声在小庙里回荡着,就像是钟声。 刀圣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想成为第二个连三月,哪怕有些像,因为她不想成为井九心里的替代品。 大概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会剪短了她的发。 “当年她想集合一批强者进雪原杀女王,连青山隐峰与云梦后山都打过主意,可除了我与裴白发,没有人理她。” 刀圣说道:“景阳的回答最绝,也就是那次之后,他们便形同陌路,直至今世。” 赵腊月问道:“他怎么答的?” 刀圣说道:“别打扰我飞升。” …… …… 小庙变得安静起来。 即便是赵腊月,都觉得当年景阳的回答太过冷漠无趣。 刀圣叹道:“像景阳这样的人,这一世居然会为了她拼命,她应该很开心吧。” 赵腊月说道:“可是她走了,他又如何开心呢?你我还是得活着。” 刀圣说道:“不愧是景阳的真正传人,想法都一样。” “所以不用担心我。” 赵腊月说完这句话,驭剑向着雪原深处飞去。 弗思剑敛了血光,因为她不想惊动太多人,也不想惊动雪原深处的那位。 第一百零九章你的名字 赵腊月离开的时候,何霑正在院子里给瑟瑟烤鱼,同时安慰她今天的火锅很好吃。白城里很多地方也发生着相同的事情,普通人们彼此安慰,彼此开解,只是与往年相比,街上跪拜的信徒少了很多。 刀圣在小庙里养伤九十年,人间久不见神迹,信仰自然渐淡。 这些普通人并不知道,在那片他们绝对不敢踏足的雪原里,无时无刻都有修行者在里面与雪国怪物们浴血战斗——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 人族与雪国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太长时间,对那个奇异的国度已经有了些了解,尤其是百年前雪国女王产子前后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人族强者们坚定了判断。 雪国的生命不知源于何处,但似乎并不需要粮食与元气,只需要寒气本身便能源源不断地产出。当雪国怪物的数量超过某条线后,北方寒意不足以维持,那些雪国怪物便会自行、或者被女王驱使着南下,从而形成可怕的兽潮。 如果人族不想面对七百多年前那样的大兽潮,便必须保证雪国怪物的数量不超过那条线。 既然人族强者没有办法把太阳拉的离地面更近,便只剩下了一种方法——不停去雪原里面猎杀怪物。 多年来,梅会道战都会选择在雪原杀怪,便是这个原因。 雪国女王似乎并不在乎那些低阶臣民的死亡,只要不去激怒她便好。 没有颜色也没有带出醒目光辉的弗思剑,消失在了雪原某座黑石山后。 没有隔多长时间,那处的天地气息便发生了剧烈的变化,雪崩的动静,哪怕隔着数百里也是那样的清楚。 风刀教与昆仑派还有神卫北军的强者们感受到了气机变化,纷纷掠至高空向那边望去,感受着随风传来的血腥味,神情微变,心想是哪家宗派的大人物进去了? …… …… 数十日后。 赵腊月越过了数十座黑石山,来到了雪原的腹部,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雪白,再没有别的杂色。 她的白衣上沾着各种雪国怪物的各种颜色不一样的血迹,在苍茫一片的雪地里,看着非常醒目。 雪地上出现一道笔直的线条,那是被剑息融化的表层。 弗思剑贴着雪原地表而行,她负着双手站在剑上,衣衫飘飘,仿佛仙人。 只是她的眉眼太漠然,杀意太足,更像一个魔女。 没过多长时间,弗思剑停了下来。 前方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从远处无法看到,站在近处向下望去却是那样的可怕。 积雪覆在崖壁的黑石上,就像是残破的墙面。 赵腊月没有任何犹豫,驭剑而下,破开那些从地底涌出来的罡风,来到数十丈底的一个崖洞里。 崖洞的石壁上有些地方极其光滑,明显是被某种硬物磨过,角落里还能看到某种浆状物的残留。 只有极高阶的雪虫才能拥有这样的力量与侵蚀性。 她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向着崖洞里走去,没走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了崖壁上被剑火燎过的痕迹。 那些剑火痕迹里残留的气息,她非常熟悉。 赵腊月伸出手指摸了摸那些剑火留下的焦痕,接着有些意外地看到石缝里挂着的几根天蚕丝。 百余年的时间,竟然还没能掩盖掉所有的过去。 这就是当年井九与白早被困六年的崖洞。 这里发生过很多故事。 她想了想当年井九应该是坐在哪里,便在那里坐了下去,闭上眼睛开始调息休息。 进入雪原七十余天,她杀了七百六十二只雪怪,品阶都不是太高,除了有只王阶雪虫比较麻烦,但难免还是有些累。 洞外传来呼啸的声音,风雪渐大。 洞底也传来了呼啸声。 当年顾清等人为了救井九与白早,直接挖进了地底,后来又用巨石堵上,石间有缝隙,自然有风。 风雪声渐大渐小,带着某种冷厉、却令赵腊月习惯甚至喜欢的韵味,让她渐渐进入了空明状态。 数日后,她睁开眼睛醒来,眼神有些冷淡与不悦。 洞外传来了人族修行者的声音,那些人应该是在谈论她。 …… …… “不知道是哪家大宗派的前辈高人在这里杀怪证道。” “教主说过,我们若遇着这位一定要礼敬有加,千万不可得罪了对方,我想可能是果成寺的高僧。” “如此说来,我们一路收了那些雪怪尸骸会不会不妥?” “前辈高人岂会在意这些身外物,也算是我们发笔小财。” “是谁!” “大家快散开!” 那些修行者的对话忽然变成了惊呼,紧接着便是无数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就像是无数块沉重的岩石从天空砸向了地面。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了起来:“这里是我们昆仑派的地盘,你们这些宵小之辈居然敢来偷抢宝物,还不给我滚!” 那些人族修行者自然不服气,却又不敢与这名昆仑派强者如何。 忽然破空声响起,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哼,以及数声惊呼。 “容道友!容道友你没事吧!” “阁下身为昆仑派长老,居然下此毒手!难道你打算把我们全都杀了灭口!” 那名昆仑派强者寒声说道:“这个风刀教的庸人,居然胆敢向老夫出手,死也活该,今日只是断了他一臂,聊作教训而已,便是刀圣来了,又能说出什么别的道理?” 洞外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如果刀圣还能出手,昆仑派还敢如此嚣张吗? …… …… 那些修道者为了些雪虫尸骸都能大打出手,赵腊月根本不想理会,但当她听到后来的那个人自称此地是昆仑派的地盘,立刻改变了主意。 她起身向着洞底走去,挥了挥手,无数道剑意凌厉而出,瞬间便将顾清等人当年重新堵死的巨石斩成了碎屑,走了出去。 那些修行者正在对峙之中,忽然发现雪崖间走出来了一个女子,不由惊呆了,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雪地上到处都是深约半丈的坑,露出里面被冻的极硬实的地底,想来是那位昆仑派高手的手段。 那些修道者都带着伤,其中一人伤的极重,右臂已断,坐在雪地里,极为硬气的没有发出声音,应该便是那名风刀教徒。 赵腊月看了两眼,望向那名白发苍苍的昆仑派高手,问道:“你的名字?” …… …… 能够深入到雪原腹部的修行者,实力境界必然不凡,更没有人是蠢货。 尤其是看到赵腊月从雪崖里走出来的画面,所有人都知道,她必然不是个普通修行者,只怕大有来历。 那名昆仑派高手微微眯眼,注意到雪崖破口里残留的剑意,心神微凛,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问道:“青山宗的道友?” 赵腊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着他再次问道:“你的名字。” 那名昆仑派高手的眼睛眯的更加厉害,视线落在她如野草般的短发上,有些吃惊问道:“敢问可是神末峰主当面?老夫乃是昆仑长老彭思,有礼了。” 听到这句话,那些修行者很是吃惊,纷纷望向赵腊月,心想这位百年前极有名气的天才人物,不是一直在闭关吗?为何会忽然出现在雪原里。 那名叫做彭思的昆仑派长老从震惊的情绪里摆脱出来,心神微定,说道:“既然是神末峰主出面,今日之事就此罢了。” 他开始发现这个女子是青山宗强者时,最担心对方是清容峰主南忘,此时知道对方是赵腊月,惧意便尽数消失。 赵腊月闭关之前是游野上境,天赋确实惊人,但就算闭关百年,又能修到哪一步,依然远远不如自己。 当然,他也不想得罪青山宗,交待完这句场面话,便踏剑而起,准备离开。 忽然,擦的一声轻响。 无数飞雪狂舞而起,其间出现一道鲜艳至极的红色,就像缎带一般飘舞着。 那是弗思剑的剑光,也是鲜血。 昆仑派长老的右臂离开了身体,向着天空飞去。 他惨叫一声,根本顾不得还击,向着高空逃走。 赵腊月伸手一指。 无数道凌厉的剑意破空而去。 那名昆仑派长老摇晃了两下,从飞剑上跌落,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就此没了气息。 他的身体上出现无数个洞口。 鲜血从那些洞里不停地溢出,还有些极幽暗的光点,想来应该是剑鬼的碎片。 …… …… (我特别喜欢你的名字,我喜欢那种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交错时光的爱恋,触不到的恋人最后终于站在同一个时间泡泡里,我喜欢恋爱的酸甜味,前些天推荐过这个明星来自地球,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显示在更新里,在这里再次推荐一下,已经推荐给身边很多朋友看了,真甜啊……就像和weid聊的时候感慨的那样,中年大叔的爱好总是那么的明确。) 第一百一十章人生自古皆如此 呼啸的风雪声里夹杂着嗤嗤的轻微声响,那是血水从洞里挤出的声音。 那些修道者们都惊呆了,完全说不出话来。 那名叫彭思的昆仑派长老,乃是昆仑掌门何渭极其器重的臂膀,境界实力极高,怎么就这么被她杀了?而且她居然杀的如此轻松随意! 这名百年前的剑道天才,现在究竟是什么境界? 众人用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赶紧给那位风刀教徒救治。 “那可是昆仑派的长老,赵……峰主居然就这么一剑杀了,难道不怕两派之间发生大事?” 看着向着深渊那边而去的剑光,一名修行者余悸未消说道。 那名风刀教徒脸色苍白,看着渐要消失在风雪那头的弗思剑,带着感激与敬畏说道:“你们可能都忘了,前辈当年第一次下山的时候是凭什么出名的。” 修道者们还真不知道百年前的事情,纷纷出言询问。 那名风刀教徒满脸崇拜说道:“就是杀人。” …… …… 当年赵腊月跟着井九第一次离开青山游历修行,确实杀了很多人与妖。 正是在那趟旅程里她展现出来的手段与心性让清天司官员施丰臣生出极大惧意,继而引发了那么多事情。 事实上她跟着井九这么多年,早已有了很多改变,手段与心性依然可怕,却……懒了很多。 如果今天遇到的不是昆仑派的人,她可能不会出手。 问题在于当年井九去云集镇景园隐居,柳十岁来寻他的路上遇到了昆仑派的人,双方起了争执,柳十岁受了些伤。 当时井九对柳十岁说了一句话:“如果遇着了,我给你打回来。” 现在井九还在朝歌城里沉睡不醒,这件事情自然只能由她来办。 巧的是,那名叫做彭思的昆仑派长老正是当年打伤柳十岁的人。 如果是别的昆仑派长老,赵腊月可能只会断对方一臂,既然遇着了正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件事情只是件小插曲,没有影响赵腊月的心情,更无法改变她的行程。 驭剑越过那道深渊,便来到了真正的雪原深处。 渐往北去,风雪渐疾,寒意渐深,落在脸上竟有了几分罡风的感觉。 只有像她这样的破海上境强者,才能够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长时间停留,境界稍低些的修行者只怕会被直接冻死,更不要说什么杀怪。可修道者若是到了破海上境,必然会留在山里,绝对不会四处招摇,更不会来到雪原这般危险的方。破海上境离通天只有一线之隔,若能平安越过去,寿元便能增加近一倍,谁愿意在这种时候冒险? 所以这片雪原现在只有赵腊月一个人。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真清净。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她往北去的速度不快,经常会落在雪原里,杀些雪怪,歇息一两天,看看与人间完全不同的风景。 某天她杀了一只看着有些可爱的毛茸茸的雪怪,忽然来了兴趣,提剑去了皮毛,把雪怪尸体穿在弗思剑上,摧动剑火,准备烤熟来吃。以她现在的境界,用剑火烤肉,自然是相当完美。问题是,那只雪怪竟是没有什么脂肪,怎么烤也不出油,很快便变成了焦黑一团,如煤一般。这种事物不要说香气扑鼻,便是看着也无法引起食欲,她只能有些遗憾地扔了。 杀杀怪,看看风景,散散心,对不怎么喜欢、也已经不大习惯与人打交道的赵腊月来说真是极美好的生活。 只可惜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太多天。 在她驭剑越过一片泛着淡蓝色的冰川时,一道极其寒冷而强大的气息扑面而至。 赵腊月身形微动,在天空里带出无数道剑意,避开那道比朝歌城神弩更凌厉的攻击。 数道剑鸣响起,蓝色冰川的表面出现了数道裂痕,深入数十丈里,阳光在那里发生了折射,看着异常美丽而奇特。 在那些裂缝汇聚的地方,站着一个雪国怪物。 是的,那个雪国怪物像人一样站在那里, 从形状来看与人类也没有太多区别,只是浑身长着银白色的长毫,又有些像人立般的熊。 那些银白色的长毫在寒风里微微飘动,带起极其锋利的痕迹,可以想象,哪怕是普通的法宝,也会被其切断。 雪国怪物分为很多等级,人族经常能够看到的雪甲虫、白兽都像野兽一般爬行或奔跪,雪虫则无论是王阶还是初生,都像蚕虫一般,能够人形站立的雪国怪物,必然极其强大。 赵腊月没有见过这种雪国怪物,但看过相关的典籍,知道这便是雪国女王的亲卫,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做雪魅。 雪魅的速度快若闪电,天生气息极寒,力量惊人,若单纯以战力论,可以等若一名破海境强者。 按照往年记载,雪魅一般都只在极北处活动,蓝色冰川这一带并不是它们的惯常活动区域。 看来何霑说的没有错,女王也在养伤,不想被打扰,于是把这些亲卫驱到了更南些的地方。 …… …… 一只雪魅,有何可怕?要不要烤来吃吃?或者涮火锅? 只是雪魅的模样确实有些像人,虽然高约三丈,要烤来吃确实有些恶心。 赵腊月心想算了,最多割下那只脚掌试试。 鲜艳的血光照亮了淡蓝色的冰川,极为美丽,确实相合,自古如此。 冰川表面没有再次出现裂缝,哪怕浅浅的一道都没有,因为所有的剑意都被锁在了弗思剑的剑身上。 弗思剑破空而去,如一道血线,绕着那名雪魅高速穿梭。 擦擦擦擦,无数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只雪魅发出一声愤怒地低吼,变成了十余团碎块,散落在了冰川表面。 赵腊月微微挑眉,寒风拂动凌乱的发。 雪魅不愧是女王的亲卫,看似不通道法,攻击手段有限,然而身体的坚固程度竟是远超普通法宝。 她那一剑看似简单,实则带着无形剑意,杀伤力极强,对剑元的损耗也极大,她也不能连续施出。 如此威力巨大的一剑,居然也要费这么多事,才能杀死一只雪魅,如果雪魅的数量再多些,那她应该怎样应对? 世间万事都禁不住想。 五只雪魅从冰川各处走来,巨大的身躯在冰川表面投射出极长的影子。 一只雪魅确实不可怕。 五只就有些麻烦。 赵腊月居高临下看着冰川,面无表情想着这些,隔空遥遥一指点出。 弗思剑再次化作一道红线,瞬间来到冰川上,连续穿过那五只雪魅的身躯。 五只雪魅依次定住身形,身躯裂开,变成一堆晶石。 弗思剑回到她的身前,也变得黯淡了很多,就像她此时的眼神。 她的脸色更是被四周的雪原更加苍白。 连续隔空杀死六名堪比破海境强者的雪魅,即便是她,也感到了些疲惫与吃力。 事情还没有完。 仿佛平空冒出来一般。 二十余只雪魅出现在蓝色的冰川上。 这些雪魅的眼珠仿佛晶石一般,没有瞳孔,也没有任何智慧生命的情绪。 她可以选择驭剑离开,想来这些雪魅就算有办法来到天空里,也很难跟上弗思剑的速度,但她这次深入雪原,除了想一偿所愿,更重要的便是以战养剑,如此凶险的完美机会怎能错过? 伴着一声清亮至剑的剑鸣,她与弗思剑化作两道笔直的线条,来到淡蓝色的冰川里。 冰川表面依然没有出现裂痕,卷起的雪粒里却有着无数道凌厉至极的剑意。 数息之间,赵腊月便穿过了那二十几只雪魅组成的包围圈,杀死了一名雪魅,自己也受了些不轻的伤。 她看了眼左袖的破口与溢出的血迹,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在天空里转身再回,带着弗思剑重新杀至雪魅当中。 如此重复往返,一白一红两道剑光在蓝色的冰川上不停穿梭着,偶尔会落在冰川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又有七只雪魅被她斩成了碎块,而她的身上也染满了鲜血。 红色的鲜血与蓝色的冰川配在一起,真的很搭,很美。 赵腊月的伤势已经很重,眼神却依然平静,甚至有些喜悦。 那份生死间的压力变成某种仿佛实质的养分,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她的道树,锻炼着她的心志。 经过今日,养好伤势,她才算是真正的破海巅峰。 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她转身便向着天空而去。 那些雪魅忽然聚到了一处,只听得呼啸破空声响起,它们竟是抓起了几个同伴向着天空里砸了过去。 轰轰!那几只雪魅就像攻城机投出的巨石,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来到天空里,轰向赵腊月。 赵腊月脚尖轻点弗思剑,飘至更高处的天空里,凌乱的短发在刺眼的阳光下,是那样的清晰。 弗思剑展现出最大的威力,如一道红色的缎带,系住了那几只雪魅的身体,然后用力一束,将其斩成了两截,然后飞回她的脚下。 她的脚踩在弗思剑上,身体微微摇晃,脸色更加苍白。 就在这个时候,刺眼的阳光里忽然出现一道阴影,从上而下直袭她的头顶。 在极高的天空里应该有个人,挡住了太阳,形成了这道阴影,阴影里隐藏着一道飞剑。 那名偷袭之人境界强大至极,绝对不在她之下,剑招之老辣幽冷更是难以想象! 赵腊月双掌一翻,带着十余道无形剑意向着天空里迎去,将那道飞剑夹在了手掌里! 极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里,那道飞剑破开了她的手掌,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身体! 她从弗思剑上跌落,重重地摔落在冰川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白雪红汤使人痴 迸的一声沉重闷响。 淡蓝色的冰川上出现无数道裂痕,就像蛛网一般。 赵腊月就躺在蛛网中央,鲜血渐渐溢出,画面看着美而惨烈。 她没有看到百年之前的朝歌城一役,不然就会知道,不管她自己愿不愿意,在某些时刻她与连三月真的很像。 遮住阳光的那道阴影消失了,那个偷袭的高手通过虚境离开了雪原。 在那个人看来,赵腊月受了他真性一剑的偷袭,身受重伤,必死无疑。 就算她是天生道种,身怀异宝,侥幸不死,在这么多雪魅围攻下也没有幸理。 这里已经是雪原深处,离那座孤高冰峰不远,那人不想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更不想惊动雪国女王,故而一击便走。 那个人究竟是谁? 赵腊月已经有了答案。 昆仑派掌门何渭。 何渭的境界与她差不多,修行生涯却要漫长很多,在剑道经验各方面都要比她强,更何况今天是趁着她与雪魅苦战之际偷袭,她自然防不住。 冰川上响着沉重的脚步声,那些雪魅看似缓慢、实则奇快无比地向她这边靠拢。 赵腊月剑心微转,确定自己伤势太重,无法踏着弗思剑离开,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来,右手重重落在在胸口,无形剑意顺着手指进入身躯里,以极快的速度在经脉里穿行,将何渭残留的阴森剑意暂时镇压下来。 然后她伸手握住了弗思剑,衣衫无风而动,如烟一般轻掠而前,杀向最近的那只雪魅。 咔嚓咔嚓无数声裂响,无数冰渣冲天而起,像风沙一般遮蔽住视线。 赵腊月向后斜飞,撞破那些冰渣,落向了冰川的下方。 一声闷响。 冰川下方的雪崖被撞出了一个大坑。 赵腊月躺在坑底,身上到处都是鲜血,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心想这就要死了吗? 别人在雪原里遇着危险的时候,都能遇着你。 为何这时候你不能出现呢? 好吧,你在朝歌城睡觉。 鲜血不停地淌落,遮住了她的眼睛,在她的视线里,天地都是艳红一片。 她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血,心想如果你在的话,我不会遇到这样的事吧? 在她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些雪魅正从冰川上向着地面跳来,正在天空里飘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她的视线越过这些雪魅,投向北方。 在极远处有座孤绝的冰峰隐隐可见。 她为什么来雪原? 因为她需要战斗,因为井九曾经来过,因为连三月曾经想做的那件事,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真正的原因很简单。 她只是想着来人间一趟,总要去看看那座山。 可惜了。 …… …… 深冬时节,青山依旧草长莺飞。 南忘这些年好像是真的在闭关,已经很久没有提出让青山大阵开口放风雪进来的要求。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柳词死了,元骑鲸在朝歌城的缘故。 缺少了四季变化的青山确实有些乏味,所以当人们听到天光峰顶的那声巨响时,都纷纷驭剑而起,前去查看。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可以聊解修道生涯之无趣,也可以为明年青山大会同门相聚之时增些谈资。 墨池长老与过南山等人第一时间走出了洞府,带着惊喜望了过去。 洞府的石门已经被轰烂,满地的野草都伏在了地面,庐下那把椅子被风吹倒在地,看着极为不敬。 天空里有道飞剑正在飞舞,闪着……无趣的灰色,与灰暗的天空仿佛要融为一体。 那道飞剑气息澄静至极,境界极高,速度却极慢。看着这幕画面,别的天光峰弟子有些茫然,过南山则是笑了起来,笑容里有着怀念与淡淡伤感,轻声说道:“这家伙果然最像师父啊。” …… …… 前任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卓如岁,在又一次漫长闭关之后,终于成功地晋入了破海上境。 根据广元真人对他那日剑迹的观察,他的境界甚至不止于此,已经抵达巅峰。 整座青山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各峰的弟子都来到了天光峰,一方面是恭贺,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好奇。 数百名各峰弟子站在峰顶,看着正在与广元真人交谈的卓如岁,眼里满是羡慕与向往的神情。 那些听说过卓如岁过往事迹的清容峰女弟子们,更是一脸仰慕。 “卓师叔修道不到二百年,居然便修至破海巅峰,真不愧是天生道种!” “这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破海巅峰吧?” 各峰弟子们议论纷纷。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他比掌门真人慢了一年,当然不算。” 弟子们转身望去,发现并不认识说话的那个人,不知道是哪座峰的同门。 说话的人是元曲,他说的掌门真人自然说的不是柳词,而是景阳真人。 听着这话,那些年轻弟子们有些不相信,心想难道这是真的? 在庐下与广元真人说话的卓如岁看到了元曲,也听到了他的话,直接走了过来,带着些不确定问道:“你没算错?” 元曲说道:“所有档案我都做了备份,你要不要自己去查查?” 卓如岁有些恼火说道:“这么认真做什么?再说比师叔祖只慢一年,我还是很了不起啊。” 元曲看着他微笑说道:“不好意思,你比我师父慢了三年。” 卓如岁顿时愣住了,半晌后忽然大怒说道:“她人呢?” 元曲说道:“师父出去了。” 卓如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当年我出关就胜了她,看来她没有自信,这是在避我啊!” 元曲微嘲说道:“有本事你当着她面再说一遍。” 卓如岁恼火说道:“我以前是给掌门面子。” 听着这些对话,那些不认识元曲的年轻弟子们很是诧异,心想这人是谁,居然与卓师叔说话都这般不客气。 有人低声说道:“这位是神末峰的元曲师叔。” 那些年轻弟子们的不忿与恼怒在听到这句话后顿时消失无踪。 神末峰这三个字在现在的青山里有着极特殊的意味,虽然那位传说中的掌门真人一直在朝歌城沉睡不醒。 “那你来干嘛?”卓如岁连续听到两个不怎么好的消息,顿时觉得人生还是那样的无趣,重新变回从前那种恹恹的样子,没精打采说道:“见不得我开心,故意来闹我?” 元曲说道:“请你吃火锅。” 卓如岁耷拉着的眼皮顿时挑了起来,说道:“好。” …… …… 顾清不在,神末峰无人操持,那些猴子也不会做火锅,所以元曲带着卓如岁离开青山,去了云集镇。景园很长时间没有住人,顾家也换了家主,但该有的侍奉依然如故,当他们落在那条花溪畔时,火锅刚刚沸腾,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童颜坐在桌边,右手捏着长筷子的最高处,在白汤里慢慢划拉着,慢条斯理的样子,看着着实有些令人心烦。 卓如岁就很烦这种人,觉得这是对火锅极不尊敬,以前不敢说井九,难道还不敢说童颜? “不喜欢吃火锅那你在里面划水做什么?还有,吃饭要等人齐了!当初你在中州派的时候,白真人就没有教你规矩?” 就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卓如岁便已经调好了蘸料,夹起一块毛肚溺死了在红汤里。 童颜没有理他,收回筷子搁到瓷制的箸枕上,端起一杯清茶慢慢饮着。 他饮了一口茶的时间里,卓如岁已经吃了那块毛肚,喝了一碗酒,然后看了他一眼,继续攻击道:“你现在境界不成啊……加把劲好吗?我以前还是很看好你的。” 童颜依然不理他,直到他又吃了两盘肉,才缓声说道:“明年春天方景天要做掌门,你愿意吗?” 卓如岁听到正事,手里的筷子终于静止在空中,说道:“我自然不愿意,顾清呢?” 如果青山掌门落在方景天手里,将来不管是他还是顾清想要继承掌门之位都会变得极其困难。 童颜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卓如岁用筷子夹起一半猪脑花扔进红汤里,耷拉着眼皮说道:“还能怎么办……那就弄一下呗。” 第一百一十二章归来的弟子们 来到景园后,元曲就一直没有说过话,由着童颜与卓如岁打机锋,只管沉默地吃肉,直到这时候听到卓如岁的这句话,忍不住嘲弄说道:“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弄!” “弄,就是弄,直接弄。”卓如岁没好气说道。他越想越是恼火,心想自己熬了快一百年终于破海巅峰,结果还只能排到第三,而且立刻就要与通天中境的师叔找死……这算什么事儿? “如果那个家伙还醒着,会有这些破事儿吗!”他愤怒地挥舞着左手:“现在连三月死了,他还活着与死了也没什么区别,看到没有人,结什么道侣动什么情?你不要老去和玉山玩,会死的!” 元曲恼火说道:“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再说死又怎么了!你有本事你飞天去啊你!” 童颜忽然说道:“顾清与水月庵的甄桃,明年春天就会结成道侣。” 卓如岁怔住了,带着些复杂的情绪啧啧了两声,说道:“没看出来啊,他不是不会下棋吗?怎么也玩的这么脏?” 童颜不想再与他绕弯子,直接说道:“我们打算推赵腊月做掌门。” 卓如岁再次怔住,下意识便要反对,却忽然发现天光峰竟是推举不出来更合适的人物,就算他现在的境界已经高的不像话,但辈份……没办法。 “这个得容我想想,当年在神末峰吃火锅的时候,我跟着她学了些剑意入体的法门,能不能算作她的徒弟?” 他拿起勺子把猪脑花盛到碗里,低着头说道:“如果她答应这么算的话,我就支持她做掌门。” 作为赵腊月唯一的徒弟,元曲感受到了强烈的威胁,恼火说道:“刚才谁说谁脏呢?” …… …… 东海畔风平浪静。 青帘小轿的帘布上没有生出半点涟漪。 幽暗无底的通天井畔,黄色的符纸散着着强大的气息,偶尔散发出光芒,而更多的旧年符纸早已失去了作用,悬挂在崖壁上,无风亦动,发出哗哗的声音,如纸钱一般不吉利。 一道极大的阴影从崖壁下方缓缓爬了上来,同时而至的还有阴秽而恐怖的气息。 有果成寺与水月庵的符文镇压,便是山鬼也无法靠近通天井上方,离井口还有数十丈便停了下来。 隐约能够听到争执声响起,紧接着微风骤起,那些黄纸符文没有生出任何反应,两道身影便出现在了崖上。 “我都说过了,我的速度绝对够快,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平咏佳觉得自己的剑道天赋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涨红着脸说道。 阿飘坐在他的肩头,哼了一声说道:“我是冥皇,本来就不能相信任何人!” 平咏佳说道:“你先给我下来。” 阿飘说道:“我又不重。” 平咏佳说道:“但你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一百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喜欢坐人肩膀上?” 阿飘不服说道:“青天鉴灵都几万岁了,怎么就能坐先生肩上?” 两个人又争吵了几句,才渐渐冷静下来。 阿飘飘到高空,望向崖壁那边的青色山野,脸上忽然散出异光,不安说道:“都夏天了?我们是不是回来晚了?” 平咏佳吃了一惊,带着数道剑光踏空而起,望向四周,才放下心来,训道:“笨蛋!这里是南边,看着树木茂密,还是初春,来得及。” 阿飘没好气说道:“冥界又没四季,我怎么分得清楚?再说了,朕成日忙着国家大事,哪有精神理会这些小问题。” 当她说出朕这个字后,额上覆着的黑色刘海随风轻飘,衣袂亦是轻飘,自然流露出雍容威严的帝王风范。 平咏佳哪里会在意这个,嘲笑说道:“你先登基了再说。” 阿飘最听不得这话,嚷道:“这能怪我吗?先生说倒就倒!也不说交待个遗言,至少先把遗产分了啊,我那份呢!” 这数十年,平咏佳与阿飘一直都在冥界。阿飘没有拿到冥皇之玺,自然无法正式登基,但在冥师的帮助下得到了大部分子民的认可,与大祭司那边一直争夺着冥皇之位。 青山宗不管是景阳这一脉还是太平真人那一脉,当然都会支持她,更不要说还有童颜这个对冥界极熟悉的军师,不出隐峰,依然远程操控着下界的局面。大祭司那边便是有中州派的暗中支援,也依然抵挡不住,这些年节节败退。 眼看着再过十几年,阿飘与冥师便能解决掉大祭司那边的反抗,成为下界的主人,却被召回了人间。她没有办法……因为青山宗才是她最重要的底气,冥皇之玺是她最需要的东西,那么青山掌门的归属,自然也会影响到冥界的归属。 更重要的是,她有些想吃景园的火锅。 …… …… 平咏佳与阿飘坐进青帘小轿,对视一眼,各哼一声,各占一边,看着轿外变成线条的景物,渐渐生出困意。 当他们醒过来的时候,已经靠在了一起,睁开眼睛,对视一眼,再哼一声,转头再次望向外面。 阿飘忽然惊呼了一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青帘小轿停在了一条安静的巷子里,前方隐隐可以看到太常寺的黑檐。 童颜不是说要去景园商议掌门之事吗? 他不是说要阿飘用冥界当作筹码与方景天谈判吗? 为何青帘小轿会把他们送来了朝歌城? 平咏佳掀起帘布向外望去,也觉得有些奇怪,忽然听到了阿飘的哭声。 “你们青山宗的人怎么总这样呢?怎么这么脏呢?七百年前就来了一次,这次怎么还来?你这个没良心的,居然也骗我!” 阿飘缩在角落里,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瑟瑟发抖,显得极其害怕。 平咏佳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是七百年前冥皇与太平真人游历人间,结果人族修行强者翻脸,把其关进镇魔狱的旧事,赶紧安慰道:“不可能!不至于!没道理!” 阿飘哪里会信他,哭着说道:“你们放了我好不好?我不要冥皇之玺了,我……把自己逐出青山!我还不是冥皇呢,你们抓我有啥用啊!” 平咏佳被她哭的慌了,赶紧用袖子替她擦泪水,说道:“误会!肯定是误会!你看看没有仙箓,也没有中州派的人,再说咱们啥关系啊,我怎么能害你……” 被他安慰了半天,阿飘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发现青帘小轿外确实一片安静,没有什么动静,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他湿了的衣袖,说道:“就算下界水不多,你也不能总不洗啊?” 平咏佳叹道:“咱们神末峰的人洗澡从来不用水,我每天都要洗两遍,怎么会有味道?” 阿飘说道:“我说的是人吗?我说的是你这身衣服!” 平咏佳无言以对,掀起轿帘走了下去。 当阿飘紧张兮兮地走下来后,青帘小轿破空而起,向水月庵飞回。 朝歌城看着一切如常,这条街巷清静无人,巷口外便是很多行人。 阿飘低着头,让黑发掩着脸,任由平咏佳牵着手在人群里行走。 平咏佳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无事,何必这么鬼鬼祟祟的?” 阿飘羞怒说道:“我本来就是鬼!” …… …… 果然没有什么阴谋,平咏佳与阿飘看着太常寺走,便走到了井宅,没有遇到任何事情。 还没有来得及敲门,井宅的门便开了,顾清微笑说道:“辛苦。” 平咏佳与阿飘与他数十年未见,很是欢喜,赶紧行礼。 “先去看看师父吧。”顾清说道。 平咏佳跟着他往院子里走,走了十几步后终于忍不住说道:“大师兄,您刚才那句话听着有些不妥。” 阿飘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顾清怔了怔才明白了怎么回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什么。 书房的摆设与几十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在榻上沉睡不醒的井九与几十年前也没有任何区别,眉眼依然完美,给人一种栩栩如生的感觉。 平咏佳正想着这些,忽然发现栩栩如生这个词也很不好,赶紧转身对着地面呸了一口。 “您到底啥时候才能醒过来啊?” 阿飘看着榻上的井九,很是难过,原因多样。 平咏佳对顾清问道:“师兄,为何你要水月庵把我们送到朝歌城来?童颜不是说在景园汇合,商议青山大会的事情吗?” “我这边遇着些问题,不能回青山。” 顾清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我本不想扰了你们,但这件事情没你,只怕做不成。” 第一百一十三章信自己 平咏佳问道:“什么事?” 顾清没有说话,对阿飘说道:“陛下在宫里等你。” 阿飘吹了吹额头上的黑发,翻了个白眼,散发出没好气的光线,说道:“我可是未来的冥皇,一喊就来,一喊就走,还要不要面子了?” 不管要不要面子,该走还是得走,书房地道开启,她气鼓鼓地走了进去,走出来时便是鹿国公府的卧室。 花架上搁着件一看便知极贵重的瓷器,阿飘想着多年前的师门传闻,脸上投射出好奇与跃跃欲试的光线,心痒难耐,负在身后的右手悄悄伸出了一根指头。 白发苍苍的鹿国公走了进来,看着她脸上的光线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赶紧说道:“没必要!没必要!” …… …… 鹿国公带着阿飘进了皇宫,自然小心遮掩,没让任何人发现。 朝会还没有结束,他先把她带去了太后的寝宫。 胡太后看着阿飘,顿时从榻上爬了起来,擦掉眼角的泪痕,把她抱进了怀里,心疼说道:“怎么去了这么多年才回来,瞅瞅,这脸白的,这身子瘦的,定是没有吃好。” 朝歌城一役后,阿飘在皇宫里住了好几年,胡太后一直想要个女儿,对她疼爱有加。阿飘对她很亲热,但听着这话还是忍不住说道:“下面又没太阳,当然会更白。” 胡太后笑骂道:“一开口就知道是神末峰的弟子,不会好好说话。” …… …… 景尧回殿里取件重要事物,听着母后抱怨都没与阿飘说什么话,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母亲,她毕竟是未来的冥皇,您不能总把她当小孩子看,还是应该尊重些。” 胡太后听着便恼了,说道:“我把你父皇送我的珠花都给了她,还要怎么尊重?” 景尧很是无奈,心想这就不是一回事,接着又想起某些传闻,犹豫片刻后说道:“有件事情,我说了您别生气,只是师父他就要成亲了,您还是注意一下,不要总……” 胡太后面如冰霜,重重地一拍案几,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为何时常召他进殿,你不清楚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要避嫌吗?我都和他隔着十几丈,眼睛眉毛都看不清楚,你还要我怎么避嫌?我搬去棋盘山,还是你要回我老家的山洞?你给我说清楚!” 景尧哪里还敢说什么,赶紧上前跪着,哄了半天才总算把她哄好,然后逃一般地离了寝宫。待他离开之后,胡太后的怒意顿时消失无踪,变得异常平静,只是下一刻又忽然抬起双手捂住了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 …… 井宅里,平咏佳看着空空的庭院,说道:“师兄,什么时候再种棵树吧,难道师姑还没消气?” 顾清微笑说道:“转话题也这般生硬,看来在冥界这些年,小师妹把你照看的不错。” 平咏佳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总觉得师兄郑重其事要我回来,必然不是小事,有些紧张。” “确实不是小事,甚至可以说比较危险。”顾清说道:“当年朝歌城一役,不老林也算是出了些力,所以朝廷事后没有追缉太紧,却没想到让他们在朝歌城渐渐生根,这些年很是弄出了些事端,不过这样一来,不老林也露出了更多面目,去年秋天的时候让我找到一条线索,大致确认了太平真人的位置,我这次请你回来便是想让你助我把他抓住,或者直接杀死。” 平咏佳很是吃惊,说道:“我?就我?就凭我?” 顾清说道:“没人知道不老林在朝廷与各宗派里到底有谁,我只能信任自己人。” 听到自己人三个字,平咏佳再没有任何畏惧,但还是有些疑虑,说道:“我和你加起来也打不过他啊。” “我现在有皇城大阵,如果太平真人进了朝歌城,可以暂时把他控制在某个地方。” 顾清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而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像一百年前那样,把剑意激发出来,杀死他。” 平咏佳挠了挠头,说道:“你说的是诛仙剑阵?” “不错,当时你的剑意被师父在用,朝天大陆便只有你知道诛仙剑阵如何施展。” 顾清不等他说话,继续说道:“你那时候会在皇宫里,隔空布阵就好。” 平咏佳有些紧张说道:“诛仙剑阵倒确实经常出现在我梦里,可是我没有自信。” 顾清说道:“我最近这些年一直在研究承天剑法的三隐式,我们可以参讨一下。” …… …… 当顾清与平咏佳这对师兄弟头对着头低声商量着那件大事的时候,他们的师父就躺在不远处的榻上,闭着眼睛,依旧美不堪言,莲花不曾蒙尘。 井九沉睡了百年时间,朝天大陆还有很多人记得他,青山里的那些弟子们更不会忘记这位老祖。 但记得与想念是两回事。 世间的人们忙着高歌生命的多彩,哪里会想他呢? 也就是神末峰的这些人和别处的传人们会经常想念他,希望他能尽早醒来。 现在这些人正面临着人世间最麻烦、最危险的境况,自然更加想念他,心想如果他在,这些事情会发生吗? 问题是,就算井九这时候真的醒来,难道就能解决这一切? …… …… 赵腊月的视线落在北方那座遥远的冰峰上,带着些血色。 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我为什么要指望你? 哪怕你是井九。 既然你没有陪我进雪原,没有陪我六年,那我就要一个人走出去。 弗思剑无风而动,割裂衣袖与裙摆,然后如针线般,把那些布带紧紧地缠绕在她的双臂与大腿上。 飘然的仙家意味,顿时变成了铁血的战场味道。 赵腊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握住弗思剑的剑柄,低喝一声,踏碎冰雪,向着天空里的那些雪魅迎了上去。 擦,一道血色的剑光斩开了蓝色的冰川,然后划破了更蓝的天空。 无数的晶屑满天飞舞,比寒冷更寒,如箭雨一般,射向四周,然后在地面弹起,被呼啸的风再次卷起。 十余道寒冷而可怕的气息,如冷酷的野兽一般,扑向她的身体,如撕咬一般,伤害着她的身体,磋磨着她的精神。 冰川前不停响起轰击的声音。 她不停地落下,然后飞起。 鲜血就像冰屑一般到处喷洒。 她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苍白,握着剑柄的双手却还是那样稳定,眼神还是那样冷漠。 天光渐渐的暗了,便是入了夜。 不知是逃遁还是追杀,她与那些雪魅从冰川处来到了雪原上。 在满天繁星的照耀下,那些雪国女王的亲卫,看着就像神话里的怪物一般可怕。 这些怪物似乎根本感受不到疲惫,从始至终都没有降低过攻击的力度与频率。 她的白衣破了很多道口子,只靠系在手臂与大腿上的布带维系着,看着就像准备去溪里摸鱼的小丫头。 鲜血不再喷溅,不是因为雪魅无法再伤到她,而是因为她的血已经快要流光了。 被雪魅利爪撕开的血肉,泛着令人心悸的淡粉色。 清晨的雪原上到处都是裂口,就像她的身体一样。 雪魅死了很多只,到处都能看到尸骸的碎片,还有五只雪魅没有死,也没有受什么重伤,围住了她。 她的呼吸很沉重,胸膛微微起伏,身上到处都是破布以及像破布一样的、被撕烂的皮肉。 有好几处甚至能够看到玉一般的骨头。 繁星不忍看此画面,渐渐隐于夜色,很快便被晨光代替。 她不行了。 事实上,被昆仑掌门何渭偷袭,落到冰川表面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行了。 但她还是继续战斗了一天一夜时间。 微风拂动野草般的短发,拂过她血肉模糊的身躯,带来不亚于凌迟般的痛苦,却无法让她的浓眉颤抖一丝。 她缓缓松开左手,只用右手提着弗思剑,就像提着刚从溪里摸出来的一尾鱼。 她低着头看着脚前被自己汗水滴穿的雪面,没有说话。 她疲惫到了极点,但没有坐下,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坐下,便再也无法站起。 五只雪魅看着她,如晶石般的眼眸仿佛变幻出了某种情绪。 情绪对这种高阶雪国怪物来说,本就是极罕见的事情,更何况它们此时的情绪是尊敬。 雪国的规则非常简单,尊敬只会是低阶生命给予高阶生命的礼赞。 它们是雪国女王的亲卫,过往无数年里,这种尊敬只会给予女王陛下。 只是尊敬不代表就此别过,它们向着赵腊月走了过去,高大的身影带出的阴影,如山一般渐渐合拢。 赵腊月很擅长推演计算,知道下一刻便是死亡,不会有任何意外。 在长夜即将到来的这一刻,她想起了很多事情,然后又想了很多事情,气息却渐渐平静下来。 大道在上,没有修道者可以温和而平静地接受长夜,但当长夜真的来临时,能平静些也是好事。 …… …… (最后这句话取自公众号一位读者的评论。) 第一百一十四章活着的理由 就在这个时候,按道理没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却忽然发生了。 那五只雪魅停下了脚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向北方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冰川的那头。 赵腊月抬起头来,看着远方的那座孤峰,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更加警惕。 一道极其强大、甚至应该称之为宏大的神识从那座遥远的孤峰而来,落在了她的识海里。 嗡的一声响,仿佛无数道古钟同时被敲响,赵腊月脸色苍白,喷出一口泛着金色的精血。 好在下一刻,那道神识便离开了她的识海,回到了那座孤峰。 只是一瞬,她便感受到了很多对方想要传达的极其丰富而且复杂的信息,而其中最为清晰明了的是四条。 我们很相似。 我们都不是替代品。 我们会更加强大,然后真正战胜那些造就我们的人。 希望你能活着离开,虽然这很难。 …… …… 初春时节的白城,依然寒雪纷飞,雪原渐厚,冰溪冻到最底,看着就像是水晶刻出来的艺术品。 何霑琴棋书画都很擅长,最擅长的还是烤鱼,被很多人评为堪称艺术的存在。 但这些天他烤的鱼一天比一天难吃,瑟瑟却很罕见的没有发脾气,因为她知道何霑在担心,根本没有心情做这些事情。 赵腊月进入雪原已经很长时间,却还没有回来。 前些天,有些修行者自雪原归来,带来了最新的消息,说曾经在某处见过她,却有些语焉不详,尤其是那名受了伤的风刀教徒一直盯着那些同伴,似乎防止他们说漏了嘴。 曹园是上一任的果成寺蹈红尘传人,何霑是这一代的蹈红尘传人,他与风刀教的关系自然不同,在他的逼问下,那名风刀教徒最终还是说出了当时发生的事情。 知道赵腊月杀死了那名叫做彭思的昆仑派长老,何霑并不怎么担心,只要别人不知道就好。 问题在于,现在已经是初春时节,青山大会就要召开,为什么赵腊月还没有回来。 “我当初就觉得赵姐姐去雪原绝对不是为了以战养剑。” 瑟瑟说道:“以她的性情,肯定想去那座冰峰看看。” 就算赵腊月天赋再高,境界再高,若真去那座冰峰见雪国女王,也必然是死路一条。 何霑沉默了会儿,把手里的烤鱼交给瑟瑟,说道:“我去看看。” 瑟瑟知道他拿定主意便不会反悔,没有劝他,只是提醒道:“小心些。” 何霑说道:“放心,我不会进去太深,只是担心她需要接应。” 既然做了决定,便不再耽搁,瑟瑟从屋里取出一个箱子扔给他。这一百多年里,何霑不知道进了多少次雪原,杀了多少雪国怪物,经验丰富至极,箱子里放着需要的事物,根本不用临时再整理。 他接过箱子,便踏空而起,向着雪原方向而去,走的随意自然,就像每天去白城买鱼一样,实则心情有些沉重。 刚到天空里,他忽然听到军营与别的庭院里发出数声惊呼,紧接着有十余名修行者或者驭剑、或者驭器向着雪原那边而去。何霑有些吃惊,向着雪原那边望去,神情微凛,身影骤虚,化作一道轻烟从天空里消失。 现在的朝天大陆修行界,单以身法论除了井九便以他的速度最快,即便是中州派的天地遁法也及不上他在青天鉴幻境里随洪老公公学的身法。他轻而易举地超过了那些修行者,只用了数十息时间便来到了那座黑石山前。 山谷外围的积雪极厚,表面只残留着几片被鸟儿落下的枯叶。 咯吱声响,枯叶骤碎,雪面塌陷,一只满是污垢与干涸血渍的脚落了下来。 过了会儿,另外那只脚也落了下来。 伴着雪地被踏破的声音,一个衣衫破烂的短发少女从山谷里走了出来。 少女行走的速度非常慢,每移动一次脚步仿佛都要用上全部的气力。 寒风骤破,何霑如一道轻烟来到她的身前,看着她的模样,震惊无比,伸手想要去扶,却不知道能在何处着手。 她的衣衫破烂不堪,更可怕的是浑身都是血与伤口,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右脚的小脚趾竟也断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何霑声音微颤说道。 赵腊月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和你不熟,所以你不是幻觉。” 那道神识落下之后,再没有雪国怪物出来找她的麻烦,但就像雪国女王传递的信息那样,身受重伤、已经濒临死亡的她,想要活着离开雪原,本就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剑元消耗一空,身体与经脉千疮百孔,根本无法冥想恢复,她无法驭剑,只能走。于是她从遥远的雪原深处走了出来,直至靴子被磨成碎片,至于在战斗里失去的小脚指,在寒冷的雪地里反而感受不到疼痛。 走出雪原最大的困难,不是伤口与疼痛,而是意识涣散时出现的幻觉。 在漫长的风雪旅程里,她看到过井九、父母、阿大、元曲、卓如岁、柳十岁、元曲、白早,还有一个容貌模糊的女子。 那不是过冬的脸,那么便应该是她想象出来的连三月的脸。 在极度虚弱的状态下,很少有人能够战胜这些,会随之失去方向,就此迷失在风雪里。 但她没有。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 平时的她心中只有大道,就连井九也要隔几年才想一次,那张漂亮的脸怎么可能出现的如此频繁? 就这样走着,走着……她的伤势没有变重,也没有变好。 她就在生与死之间行走,走了不知道多少天,终于走出了雪原,看到了何霑。 这时候,就算是一粒雪花都可以轻松地击倒她,但她依然保持着足够的冷静,没有失去推演计算的能力,平静地判断出对方是真实的存在,并非幻觉,那么这时候应该可以倒下了吧? 赵腊月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于是,她倒了下去。 …… …… 安静的庭院里,那棵应该很难在初春生出青叶的梨树,忽然一夜之间开出了花。 那是庭院里摆了一个聚灵阵,吸收了很多天地元气的缘故。 风刀教主有些疲惫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与何霑说了几句话,便告辞而去。 院外到处是修行者与神卫军将领,风刀教主微微皱眉,看在这些人还算安静的份上,没有说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了赵腊月身受重伤的消息,还有些人亲眼目睹了她可怕的伤势,整座白城都震动了,都想知道雪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地元气如丝般聚于庭院里,然后顺着阵法进入室内,如春雨般向着榻上洒落。 瑟瑟见到何霑回来,抹掉眼角的泪痕,问道:“怎么说?” “只能暂时维持着,能不能有效关键还是要看她的意志。不过放心吧,她的意志之强……” 何霑看着榻上的赵腊月,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天下无双。” 瑟瑟有些恼火说道:“就算风刀教想不出什么法子,那刀圣呢?” 何霑摇了摇头,说道:“刀圣说了,就连他也没看过这么重的伤。” 曹园的原话还有一句。 以赵腊月的境界,受了这么重的伤,应该必死无疑,至于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谁也说不清楚。 瑟瑟转过身去,用指尖取了些膏药,小心翼翼地抹在赵腊月的伤口上。 她非常用心,手法非常轻,便如春风一般,但昏迷中的赵腊月依然皱了皱眉,似乎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 瑟瑟的手指忍不住颤抖起来,再也撑不住了,哭着说道:“她这一路上得多痛啊?” 何霑看着榻上的赵腊月,眼里满是敬佩的神情,叹道:“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从雪原里走出来,真是了不起。” 就在这时,赵腊月睁开了眼睛,缓慢转头看了看何霑与瑟瑟,确认了自己现在的情形。 瑟瑟抽泣着说道:“姐姐对不起,我把你弄痛了吧?” “我不喜欢痛,但也不怕。” 赵腊月对她说道,然后望向何霑。 “我答应过他要活着,要永远活着,也许将来我与他的道路不同,但目的一样,所以只要能活着,什么我都可以承受。” 这就是答案。 …… …… 第一百一十五章好春光,不过梦一场 寒风呼啸,吹散了庭院间的残雪,也吹落了庭院里的梨树白花。 一艘巨大的青山剑舟降落在雪原间。 广元真人脸色沉凝,带着几名适越峰长老踩着一地梨花,走进了房间。 前些天卓如岁出关时,元曲说的那句话早就已经传遍了青山九峰。 直到那时候,青山里的人们才知道赵腊月已经走到了哪一步。 史上最年轻的破海巅峰,连当初的景阳真人也被她超越了! 就算在青山宗,她也是独一无二的瑰宝。 得知赵腊月在雪原里受了重伤,青山自然震动,连夜派出了剑舟,更由广元真人这位通天大物亲自带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广元真人与那几名适越峰长老走出了庭院。 看着他们的神情,风刀教主与那些修行者纷纷松了一口气。青山宗不愧是底蕴最深厚的正道大派,适越峰上的奇珍仙药难以计数,这次整整搬了一船过来,如果还治不好赵腊月,那真是没天理。 …… …… 夜色极深时,一道极淡的身影借着星光被云遮住的一瞬,落在了庭院里,地面的梨花纹丝不动。 推开房间门,那人掀下帷帽,露出了那张依然稚嫩的脸与极具特色的两道淡眉。 何霑看着多年未见的老友,有些激动,上前与他抱了抱,问道:“你一直就藏在青山宗里?” 童颜微微一笑,说道:“那还能藏在哪里?稍后再叙,我去看看她。” 来到榻前,赵腊月睁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不悦,说道:“你为何要冒险出来?” 她用了好些适越峰的珍药,广元真人又用剑元替她通脉净意了一番,现在伤势看着极然恐怖,精神已是好了不少,至少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首先是确认你的伤势,再就是有件事情需要告诉你。”童颜不在意她的态度,平静说道:“朝歌城好像出了什么事。” 听到朝歌城三字,赵腊月自然想到井九,剑眉微挑,说道:“禅子不是在那里坐镇吗?” 童颜有些意味难明地摸了摸自己的眉,说道:“不是井九,是顾清。” 赵腊月重新躺好,平静说道:“什么事?” 童颜说道:“他把平咏佳与阿飘召去了朝歌城,没有提前通知我,我传讯问他,他也没有说。” 赵腊月说道:“然后?” 童颜说道:“如果你伤势好些,能不能走一趟朝歌城?” 瑟瑟端着一碗红油脑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听着这话险些直接连碗泼到童颜的脸上,喊道:“你有病啊?” 何霑知道童颜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明知道赵腊月身受重伤,还要请她去朝歌城,必然是顾清那边出了大事,赶紧接过那碗脑花放到桌了,抱着瑟瑟出了屋子。 童颜平静说道:“那件事他不告诉我们,却喊了平咏佳,绝不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个是井九的在册弟子,而是因为他需要平咏佳,平咏佳能有什么独特之处?是他的剑意曾经在百年前为井九所用,施展出了诛仙剑阵,顾清想要重摆诛仙剑阵,那便是要杀太平真人,可是……为什么他不对我们说?” “现在朝歌城里有初子、不二、宇宙锋,还差弗思。” 赵腊月算了算,说道:“那天我会把剑游于他。” 童颜有些意外,问道:“你真不去朝歌城?” 赵腊月说道:“我回青山杀方景天,他在朝歌杀太平,很合适。” 童颜更是意外,心想青山大会很快便会召开,你现在伤成这样还要与人动剑?就算你没有受伤,又如何能够越境挑战一位通天大物?而且你还要把弗思剑给顾清,那你准备用什么? 他知道赵腊月是无法被说服的,说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顾清为何要自己杀太平?” “我能猜到。”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井九以前说过,选择这种事情,只要能承受后果,那就无关对错,这是他自己惹的事,那就自己解决。” 童颜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果他解决不了呢?” 赵腊月说道:“那他就自杀好了。” 童颜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也不想你去朝歌城,今天来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的想法。” 赵腊月微微挑眉,说道:“说。” 童颜不喜欢她挑眉,漠然说道:“我想知道你对青山掌门之位有多大兴趣,现在看来你是志在必得,那我就放心了。” 赵腊月有些奇怪,问道:“你在说什么?” 童颜不解问道:“你不想当掌门,为何要挑战方景天?” 赵腊月说道:“因为他没死,青山就不能有新掌门。” …… …… 井九确实没有死,但他睡了一百零一年,从来没有醒来的征兆,与死人有什么分别? 在很多人看来他已经死了,或者说是个活死人。 如果他始终无法醒来,他的那些弟子们能够搞定现在面临的艰难局面吗? 朝歌城的春天往往伴随着柳絮,春意越深,柳絮越多,负责打扫庭院的仆妇或者主妇们怨气便越深重,街头那些卖吃食的铺子,对此也是怨声载道。除此之外,别的倒没什么问题,民众们安静喜乐地生活着,偶尔还会去城外踏踏青,赏一赏春光。他们并不知道今天天青山宗便会选出新的掌门,朝歌城也会发生一件大事,而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事情,必然会影响到他们——如果他们都死了,春光再美又有什么意义?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果修道无法走到最后,通天境与无彰境又有什么区别?五十步与九十九步,只不过是稍远些罢了,本质都是一样的。” 顾清规规矩矩坐在榻边的凳子上,看着沉睡中的师父低声说道:“师姑与卓如岁都破海巅峰了,我差的越来越远,信心也越来越不足,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想到去寻求别的道路,道心不宁,继而发生这么多事情……我在朝歌城的日子早就超过了百年,想要维持朝堂的局面,想要做些事情,确实不容易,有时候难免会做些违逆本心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我可能改变了很多,变成了一个心机极深的人物,但其实您知道的,我当年就是这样的人。” 春天已经到了,青山大会要开始了,他要去做事了,在这种时候,他越发需要师父的认同。 只可惜井九还在沉睡,无法给出任何评价,无论支持还是反对。 “不过有件事情您都不知道,我小时候的性情也很跳脱,只不过从小生活在那个幽暗的小院子里,要看族中长辈的眼色,甚至还要学会讨好那些管事的嬷嬷,到两忘峰后更是紧张,所以才会活的越来越谨小慎微,直到去了神末峰后才真正放松下来,但想着您对我寄予厚望,我总不能像师弟、卓如岁他们那样胡闹,于是刻意的拘着性子。” 顾清犹豫了会儿,看着窗外无人,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井九的脸,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柳絮 很久很久以前,顾清就想做这样的事,包括但不限于看看师父这张漂亮至极的脸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也想去那把竹椅上躺躺,想把白鬼大人抱起来揉揉,可最终都只停留在了想法上。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这样想过。 这些事情看着有些大逆不道,但元曲偷偷做过,卓如岁厚着脸皮做过,平咏佳傻不拉叽的做过,就他没有做过。 就这样,他变成了沉稳谨慎、冷静细心的神末峰大师兄,直到今天才终于露出了孩子气的一面。 之所以忽然会变得如此胆大,自然是因为他今天要去做那件大事,无论成败,他应该都会死。 长夜在前,哪里还有什么畏惧,哪还需要继续掩饰,别说是师父的脸,就算是师姑的酒窝他也敢摸一摸。 想着这些事情,他把井九身上的薄被整理了一下,细心地掖好,哪怕明知道这没有什么意义。 仪式感在某些极重要的时刻,能够让当事者静心,然后获得勇气与力量。 走出书房,来到安静的庭院里,站在那棵海棠树原本在的地方,他抬头望向天空里的那层柳絮。 经过青山宗、果成寺、水月庵与一茅斋多年的阵法加持,井宅现在已经是禁地,可以说与世隔绝,就连无孔不入的柳絮都无法钻进来,在阵法浅浅的落了一层,看着就像是一层雾气,让碧蓝的天空与太阳都变得有些模糊,又多了些朦胧的美感,就像人世间的很多事情一样,再也无法看清楚。 朝歌城里只有三把剑,无法布出完整的诛仙剑阵,只希望平咏佳与他配合能把承天剑法的三隐式发挥到极致。 天空里忽然出现一道极淡的剑光。 那道剑光在高空时根本没有任何显现,直到来到井宅阵法之外,才散溢出气息与淡淡的血色,没被任何人看到。 擦的一声轻响,弗思剑无声而至,落在他的手腕上,变成了一道剑镯。 看着那道剑镯,顾清微微动容,久久不语——赵腊月应该猜到自己遇到了什么问题,不顾重伤让弗思剑游至朝歌城,这等信任与爱护……自己还想去戳她的酒窝,真是太不应该了。 安静的大街上,百年前从净觉寺搬过来的那座佛殿在阳光下泛着金光,院墙里的青树生出新鲜的绿叶随风招展。 看着这幕画面,感受到手腕上的冰凉触感,顾清忽然放松了很多,双手抱在脑后,姿式有些怪异、却真的很舒服地向着长街那头走去。 …… …… 听到院门吱呀一声开启然后关闭,柳十岁端着饭碗从后园里走了出来。 布秋霄带着一茅斋第一次在朝歌城轮值的时候他就来了,然后再也没有离开过,在这座宅院守了八十年。 他走到书房窗边看了眼井九,确认无事,不解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荷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柳十岁说道:“这些天顾清在书房停留的时间太长,说的话太多,明显有问题,而且公子每次两次擦洗,白天是我,晚上是他,怎么今天他偏偏要白天做?” 小荷当年对顾清有种发自本能的警惕与不喜,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情绪早已淡了,担心问道:“他不会有事吧?” 柳十岁便把手里的饭碗递给小荷,说道:“我去看看。” 小荷接着那饭碗,看着里面还剩了一大半的饭菜说道:“我就吃这些好了。” 柳十岁说道:“锅里那半碗甜烧白,你给我留几块。” 小荷说道:“好。” …… …… 平咏佳被顾清安排在了皇宫里,他不清楚原因,只知道闭着眼睛像一百多年前那样把剑意从身体里逼出来,然后开始回忆、模仿一百多年前感受到的那一切。 一百多年后,他的剑意比当初更加可怕,不再是仿佛实质,而是真的实质,在广场的地面上留下了无数道清楚的痕迹,如果从天空俯视,那画面就像是有一颗巨大无比的水珠砸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四处飞溅开来。 皇宫里的侍卫、宫女与太监也像一百年前那样被驱到了宫墙那边,广场上安静的令人心悸。 神皇景尧站在殿前,看着远处的平咏佳,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问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用朕的剑?” 阿飘站在他的身边,翻了个白眼,说道:“算起来他是你小师叔,找你借把剑用又怎么了?” 景尧摸了摸鼻子,心想我还能怎样,再说了初子剑明显有些躁动不安,说不定下一刻便会离开剑鞘,我就算想怎样难道就能怎样吗? 刚想到这些,殿前响起一声清楚至极的剑鸣,初子剑离鞘而去,来到平咏佳的身前,静静悬停,就像一枝随时可能射出的箭。景尧还是很不安,说道:“如果真是什么大事,是不是应该先和朕说说?” 阿飘语重心长教导道:“我们这些做皇帝的管管大事就好,这种小事和细节不要操心太过。” …… …… 顾清闻着前方隐隐传来的幽香,听着渐渐入耳的吵闹声,知道快要到地方了,停下脚步,取出宇宙锋以及数尺粗布开始仔细包裹,然后系在背上,就像当年那样。 长街那头,柳十岁掀起笠帽,看着那边的画面,微黑的脸上满是疑惑,心想他来旧梅园做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腕上的剑镯忽然振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 柳十岁看了一眼,不知道不二剑想要传达什么样的意思,心想你要随顾清一道去旧梅园? 剑镯振动更急,嗡嗡的声音更大,大概是想要说你白痴啊? 我是提醒你不要过去!不要过去!赶紧回家!你媳妇还在等你!锅里的那碗甜烧白也在等你! …… …… 梅花的幽香只有在远处才能闻到,隔得近了反而消失无踪,那些声音则是越近越是嘈杂。 街道两边到处都摆着棋盘,朝歌城的闲杂人等与骗子们站在棋盘四周,或者大声争执或者小声抱怨,还有些可怜人输光了银钱,在那里痛苦地嚎叫着什么。 一百多年的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因为童颜而绝迹的棋摊早已死灰复燃,甚至比当年更加热闹。 看着这幕画面,顾清有些感慨,摇了摇头,挥手挡住那些骗子的拉扯,走进了安静无人的旧梅园里。 旧梅园变得更加陈旧,越来越少的人还记得七百多年前的第一次梅会是在这里举行的。 走过湖上那座小桥,来到那片稀疏、不如何好看的梅林里,顾清抬头看到了那座小庵。 当年天近人来朝歌城就是住在这里,井九与赵腊月第一次看到景辛和胡贵妃也是在这里。 顾清没有直接进入那座小庵,在庵外的梅林里走了一圈才拾阶而上,敲了敲门。 …… …… 窗不明,几不净,青烟缭绕,光线昏暗。 顾清想到了井宅的天空还有那些柳絮。 一名红衣少年坐在案几后,眉清目秀,微微一笑,便把环境的浑浊感驱散无踪。 “见过师伯。”顾清认真行礼。 第一百一十七章诛仙剑阵重现 “不必多礼,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会在这里?” 阴三的声音就像他的笑容一样温和可亲,而且干净至极。 顾清说道:“当年青山伐西海,西海剑派的山门大阵忽然被破,师伯坐在少明岛上喝茶……现在想来,应该是您夺了天近人的神魂。” 阴三看着他欣赏说道:“难怪那家伙会把你当作下一代的掌门培养,确实不错,我要你办的事如何了?” 顾清说道:“前些天信已经送出,应该不会有问题。” 按照童颜的计划,青山大会上,朝廷、果成寺、水月庵以及一茅斋这四家,会与阿飘一道向方景天施压。 阴三要顾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解决这个问题。 顾清说道:“我能影响朝歌城,能以陛下的名义说服那三家宗派,但我影响不了神末峰。” 不管他是帝师还是监国,在神末峰上依然只是个普通弟子,赵腊月当然不会听他的。 “你应该知道赵腊月在雪原里受了重伤,差点死去。” 阴三想着当年那个从果成寺里追杀自己至绝壁前的小姑娘,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叹息。 顾清沉默了会儿,问道:“师伯还有什么吩咐?” 前些天在酒楼里,阴三提出的条件是要他帮着做三件事,现在已经做了一件,还有两件。 阴三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条递了过去。 顾清拆开纸条看了两眼,摇头说道:“不行。” 阴三看着他微笑说道:“与青山掌门相比,这两件只是极小的事,为何反而不行?” 顾清说道:“虽然是小事,但节奏不对,我如果接受了,便再也无法摆脱你,只会越陷越深,我无法想象日后会对元曲他们生出恶意。” 阴三说道:“现在我越发明白那个家伙为何会选你。” 顾清折好纸条,递回到他的身前。 “那等今天青山大会结束之后,我们再来说。” 阴三抬起左手伸向那张纸条。 就在他的手指刚刚接触到纸条边缘的时候,庵里忽然响起一阵哗啦的声音。 那不是水声,而是像监狱里铁链被拖拉的声音。 如血般的剑光生出,在烟雾里折射散开,显得极其诡异。 顾清手腕上的剑镯,变成了剑索模样。 一头系着他的右手,一头缚住了阴三的左手。 “弗思?”阴三神情微异,抬起头来时却已经恢复了平静,看着顾清说道:“我是个很警惕的人,但你伸出来的是右手……如果你想缚住我,难道不应该是伸左手?” 到了他这种境界,左右区别不大,但再如何离尘绝世,终究也无法完全斩断最初时的那些习惯,右手自然比左手更重要。 顾清的左手已经举到了肩头,握住了被粗布缚住的宇宙锋剑柄,说道:“我的习惯手是右手,如果伸左手,担心师伯您会起疑心。” 不管是剑镯、剑索还是飞剑形态,终究都是弗思剑。 那张纸条绽裂开来,化作无数碎纸,像纸鹤般飞入红色的烟雾里。 裹着宇宙锋的粗布也碎了,变成无数片蝴蝶,到处飞舞。 清寂而寒冷的剑意,笼罩庵堂。 紧接着,无数道剑意从庵堂外传来,凝成一座无形的阵法。 那些剑意来自顾清在梅林里,在湖畔行走时留下的脚印。 承天剑阵。 …… …… 阴三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不是自嘲,而是觉得很有趣。 世间万物都在掌控之中,那便会无趣,只有他都没想到的事情,才让他感觉到有趣。 他没想到今天会在朝歌城里看到弗思剑。 赵腊月身受重伤,离死亡只有一步,这时候应该已经回了青山,谁想到她居然会把弗思剑送到了这里。 真正让他感觉到意外的,还是顾清的选择。 “你就不怕身败名裂吗?”他看着顾清微笑问道。 “我都要死了,还怕什么呢?”顾清看着他认真问道:“师伯,你说一个注定要死的人会怕什么?” 阴三微笑说道:“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怕,今天来的就不会是你一个人,这说明你哪怕死,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与那只狐妖太后私通。” 顾清说道:“是的,哪怕死我也不想她受到伤害,但如果我真的死了,自然管不了那么多。” 阴三感慨说道:“没想到他的徒弟居然真的不怕死,而且还不止一个,真是想不明白,他这到底算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说来确实有些奇怪,井九作为世间最怕死的那个人,却收了一些不怕死的传人。 柳十岁从小不怕死,赵腊月如果怕死,又怎么能走出那片茫茫雪原?现在,又多了一个顾清。 “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你今天肯定会失败。”阴三笑着说道:“用青山的剑阵来杀我,这真的很有趣,又很无趣。” 他是青山宗真正的老祖宗,精通九峰真剑,更准确地说,九峰真剑里的好几种本就是他传下来的。 很多人不知道,他最擅长是神末峰的九死剑诀,这是井九都承认的事实。 除此之外,他做了那么多年的青山掌门,承天剑法的造诣自然也极高。 至于到底有多高……大概就像天光峰那么高。 想用承天剑阵把他困死在旧梅园里,怎么看都是很荒唐的事情,但顾清的神情依然平静,说道:“师伯如果可以离开,那你走啊。” 阴三的笑容渐渐敛没,说道:“你以为凭这道剑索便能留下我?” 那根剑索随意地搭在案几上,连着他们两个人的手。 赵腊月把弗思剑送到朝歌城,是猜到了顾清想要做什么,却没想到顾清临时改变了主意。 一道剑索当然很难锁死太平真人,哪怕是弗思剑的剑索,如果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断臂而走。 当然,他还有一种更好的选择。 那就是杀死顾清,或者斩断顾清的手臂。 一枝秀气的骨笛出现在阴三的手里,在剑光与红衣的映照下,骨笛上的那根血线愈发清楚,散发着极淡的杀意。 风入笛孔便成声,笛声里生出一道无形的小剑,刺向顾清的眉心。 …… …… 平咏佳坐在皇宫广场的正中央,如果再胖些再高些,那就真的很像一尊佛像。 无数道剑意从他的身体里飘了出来,在地面上切割着,在空气里放肆着,然后飘向天地各处。 这幕画面,看着就像被石头惊了的水面。 忽然,天地间的那些剑意仿佛寻找到了某个目标,无声而去。 下一刻,清冷如水的初子剑从他的身前消失。 …… …… 那些剑意离开皇城之后,便消散于天地之间,但只是隐去了痕迹,并没有真的化作虚无,如春风般拂过朝歌城的大街小巷,却连一丝柳絮都没有带动。 柳十岁来到旧梅园,站在湖的那边,感受着那座旧庵四周的阵意,微黑的脸上满是凝重的神情。 就在他准备过桥加入战局的时候,忽然有阵微风拂动了他的衣衫,灌入了他的衣袖,落在那根剑镯上。 不二剑发出轻微的嗡鸣,即便再不愿意,也自行变回那道银色的小飞剑,随风而去,瞬间便破开顾清布下的承天剑阵,进入了庵堂。 …… …… 当的一声清响。 宇宙锋宽大的剑面落在顾清身前,剑尖深入地板,挡住了那道无形的小剑。 一口鲜血从他的唇间喷出。 浓稠的血水顺着宇宙锋光滑的表面淌落,在地板上形成一道笔直的线。 他双手握住宇宙锋,就像块铁板一样,向着阴三的头顶拍落。 几乎同时,初子剑与不二剑破窗而入,带着清冷的剑光刺向阴三。 弗思剑锁住了阴三的手腕,其余三道绝世名剑作了杀着。 四剑之间自然形成某种感应与联系,组成了一道极其可怕的剑阵。 正是百年前仙人白刃遭遇过的诛仙剑阵。 第一百一十八章青山大会又开 那一刻,阴三以为井九醒了过来,眼神微变。 下一刻,他才发现这座诛仙剑阵只是略有形意,但少了很多弑神戮仙的气魄。 骨笛逆风而起,借着空气,连续奏出数个极其明亮的音调,就如剑鸣一般。 那柄小剑无声而起,与不二剑缠斗在了一处。 骨笛则是迎向了如山般拍过来的宇宙锋还有那道清冷如水的初子剑。 无数道真实的剑鸣响起,旧庵里剑光不断,案几与香炉瞬间碎成粉末,梁上出现深约数尺的刻痕。 顾清站了起来,双手握着宇宙锋,沉默而冷静地施展着自己最熟悉的剑诀——承天以及六龙。 初子剑与不二剑各自妙招迭出,就连形为剑索的弗思剑也在以意相攻。最厉害的当然还是平咏佳以剑意拟成的诛仙剑阵,虽不及百年前井九施展出来的威力,依然剑意森然,仿佛天地间的杀意尽在其间。 即便是方景天这样的通天境大物,如果同时面对神末峰的这些剑与人,也必须认真对待, 阴三却平静地坐在椅子里,右手看似随意地挥动着骨笛,便把那些可怕的剑与意尽数挡在了外面。 骨笛破风而引剑,青山九峰的绝妙剑招,就在他的随意挥动之间如梅花般朵朵绽放。 不管这座诛仙剑阵、这些神末峰的年轻人施展出怎样厉害的剑招,都无法瞒过他的视线,更无法靠近他的身体。 那些剑招都是井九教他们的。 井九的剑法是他教的。 剑鸣破壁而出,落下满地梅花。 庵里的数道剑光不停相遇,亦如满地梅花一般,绽出黄或红的色瓣。 阴三拿着骨笛随手一扫,把不二剑震了回去,然后对着顾清吹了口气。 满地梅花骤散。 宇宙锋疾收,却依然没有完全挡住这缕风。 顾清的右肩出现一道贯穿的洞,鲜血涌流而出。 那些血水却没有流到地上,而是如雾般飘在了空中。 他的手指闪电般伸出,蘸着血水在空中写了一个符。 啪啪啪啪,数十道如同空间破裂的声音响起。 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从天空里落向了旧梅园。 只是瞬间,附着阵法的庵堂便开始咯吱作响,似乎将要倒塌。 “换作别的地方,我真的没办法杀死你,甚至想都不敢想,但你不该出现在朝歌城。”顾清左手握着无形的某件事物,盯着阴三的眼睛说道:“这是师父交给我的地方,皇城大阵就在我的手中,而你却始终没有做出最后的决断。” 越强大的阵法启动需要的时间越长,如果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动用皇城大阵,必然会惊动阴三。 就算皇城大阵这一百年里经过了数次加强,也无法困住一心想要脱困的对方。 真正的关键在于弗思剑化作的那道剑索。 顾清从来没有想过,用弗思剑去斩断阴三的手。 首先是不见得能做到。 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断就是离。 他不能让阴三离开。 他把这个选择题交给了阴三自己。 果不其然,像阴三这样的人物很自然地选择了先杀死他,然后再离开。 这就给了皇城大阵启动足够的时间。 那道无形的沉重压力从天空落下,笼罩住了整座旧梅园。 椅子无法承受这种压力,骤然碎裂。 阴三站起身来,看着顾清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皇城大阵困不住他,只要他能断开这道剑索。 问题是,那座诛仙剑阵竟不是针对他的,而是用来护住顾清的! 换作平时,他即便不能断掉顾清的手臂,也能带着顾清一道离开。 然而不知何时,地板上的那道血线已经变成了真实的阵法,把顾清的脚绑在了地面上! 喀喀剧响里,庵堂再也承受不住,垮塌下来。 飞舞的烟尘,洒在二人身上。 阴三的那件红衣有些发白,脸色也有些苍白。 顾清的情形更惨,血水不停从眼睛、鼻子、耳朵里流淌出来,身体里发出咯吱的声音,骨头都快要断了。 他想与阴三同归于尽。 至少也要废掉对方一只手。 如果他的死亡能够换取这些,那便够了。 …… …… 但凡修行宗派总要有些仙气。 所谓仙气,具体用画面呈现出来,便是雾气。 中州派便是以云雾出名,青山宗的云雾也不少,不然山外也不会出现一个云集镇。 群峰在云海之间若隐若现,看着就像海上的群岛。 天光峰最高,说来有趣,这里的云海也随之而高,如果柳词还活着,坐在崖畔,一双大长腿能很轻松地踩到上面。 方景天没有去崖边试,因为他的腿没那么长,他的性情也要比柳词私下沉稳很多。 清风拂动云海的最上层,也带起了那两道极长的银眉,冲淡了平日里的富家翁气息。 他转身望向站在庐外的那些峰主,眼神沉静而有所思。 三十年前,云行峰主伏望确认破境无望,最终选择进隐峰。 现在的云行峰主叫做金思道,东易道人,出身昔来峰。 方景天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在青山里树立了自己的权威,得到了三座半峰的支持。 昔来峰、云行峰、两忘峰以及半座天光峰。 但依然不够,因为元骑鲸还活着,因为井九还没有死。 他的视线落在了峰顶的另外一边。 赵腊月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云海的北方,脸上映着云的颜色,有些苍白。 她在雪原里受了极重的伤,没想到居然还是赶了回来。 她现在已经是破海巅峰,成由天与金思道竟然都被她超了过去。 按照这种速度,所有青山弟子都认为她会在百年之内通天……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她说话的份量,要超过普通的峰主。 而今天她会说什么话,谁都很清楚。 在赵腊月身后不远的地方,那座石碑非常醒目,元龟依然闭着眼睛。 方景天轻拂袍袖,碧蓝天空依旧,所有人却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元骑鲸坐镇朝歌城的日子,青山大阵的控制权暂时由他保管。 数十道光毫从天空各处而来,泛着不同的颜色,散发着不一样的气息。 过南山、顾寒等人驭剑而起,前去接引各宗派的宾客。 鹿国公代表朝廷来了,果成寺来的是讲经大士,一茅斋、悬铃宗、镜宗、大泽、合益楼等宗派也来了很多长老与弟子,与百年前那次青山掌门大典相比场面稍有不如,也算是极盛。 当水月庵那顶青帘小轿落下后,青山众人赶紧迎了上去,方景天则是微微挑眉——水月庵主数十年前破境成功,现在是修行界真正的大人物,而水月庵与神末峰的关系谁都清楚,如果顾清真的处理妥当,庵主没有道理亲自到场才是。 …… …… 清脆的剑鸣,不安的云海,石柱上剥离的碎屑,剑光追逐,相遇然后分开,同时分出胜负。这时候进行的是青山试剑,来自各宗派的修行者们看着青山弟子们展现出来的剑道,低声议论着什么。青山九峰的长老们却有些心不在焉。 试剑很快便结束,选出了十名年轻弟子代表青山参加今年的梅会,接下来便轮到了那件正事。新任云行峰主金思道踏剑而起,来到天光峰的天空里,对着诸峰弟子以及各派代表行了一礼,说道要推举昔来峰主方景天为新任掌门。 天光峰顶与崖间石台上一片安静。 这是去年青山大会商议好的事情,青山宗没有掌门已经百余年,这种情形确实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适越峰的何长老走到崖畔,清声说道:“青山百年无首,确实需要一位新的掌门,我推荐广元师兄。” 同样没有人表现出惊讶的情绪,因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同为通天境大物,广元真人当然要出面。 今天青山请了这么多宗派代表,本就见证的意思。 方景天看着广元真人说道:“师弟,请。” 话音方落,他便从崖畔消失,云海微动,天空里生出数道剑意,形成一幕有若梅枝的画面。 广元真人衣衫微动,踏剑而起,平缓而稳定地向着天空飞去,没多时也消失在人们的眼里。 天光峰外的云海再次生波,渐渐向着别的山峰流去,视线变得一片清明,无论是峰顶的各峰长老、各派代表还是崖间石台上的弟子们,都能清楚地看到那片碧空。 天空里没有方景天与广元真人的身影。 想来他们这时候已经到了虚境之上。 两位通天境大物之间的剑争,如果就在天光峰顶进行,就算有青山大阵只怕也会打的飞沙走石,崖倒地裂。 而且这毕竟是同门之争,不便落在别派修行者与晚辈弟子的眼中。 除了青帘小轿里的水月庵主,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这场剑争,但他们依然抬头看着那片碧空。 忽然,极高远的天空里有电光出现,然后不停闪现,仿佛没有停止过。 隔了段时间,却没有轰隆的雷声落下。 原来那不是真正的电光。 是剑光。 …… …… 第一百一十九章夕阳无限好 没有过太长时间。天光峰畔的流云还没有完全流到上德峰那些地方,虚境里的连绵闪电便停止了。 在那片高远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一片明亮的光泽,就像一面数百里的镜子。 那是虚境与真实天空的分界线。 镜子里出现了两个小黑点,渐大。 方景天与广元真人先后落到天光峰顶,身上看不到伤口,脸色也很正常。 当年太平真人为了青山掌门之位直接杀得血流成河,屠了莫成峰,但那毕竟是特例。 像今天这种情形不可能以生死论胜负,彼此清楚便好。 那么谁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广元真人走回适越峰的人群里。 方景天留在原地。 峰间隐有骚动,适越峰的长老们发出有些遗憾的叹息。 终究是晚了三十年,虽然都是通天境大物,还是有所区别。 方景天向着庐下走去。 银眉轻飘。 那把椅子便在庐下。 路过那座石碑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对着元龟行了一礼。 元龟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方景走到庐下,转身准备坐下。 忽然一阵清风拂过,那把椅子就这样倒了下去,摔碎成了一堆木条。 天光峰顶一片死寂。 那把椅子代表着青山掌门的位置,方景天还没有来得及坐上去便碎了…… 换作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愤怒或者羞恼。 一名昔来峰长老厉声喝道:“这是谁做的!好大的胆子!” 元曲站在赵腊月身边,低声说道:“这要是坐上去才裂开……那才叫尴尬。” 此时的峰顶安静至极,他的声音再小,也清楚地落到了很多人的耳中。 青山弟子们这时候正处于震惊与紧张的情绪里,没有什么反应,镜宗一名女弟子则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名昔来峰长老霍然转身,盯着那名女弟子说道:“你笑什么?” 被如剑般的森然目光一盯,那名女弟子吓了一跳,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雀娘将她护到身后,看着那名昔来峰长老平静说道:“我徒儿自笑她的,与你有何干系?” 那名昔来峰长老知道她与井九之间的师生关系,更知道她是镜宗定好的下一代宗主,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怒意,望向青山弟子们喝道:“是谁做的!给我站出来!” 依然一片安静,青山弟子们看着就像一片树林。 忽然,树林里生出一根高枝儿。 那是有人举起了手。 人群骚动起来,无数道视线望向那处。 卓如岁耷拉着眼皮,右手则是举的很直,就像旗杆一样有精神。 那名昔来峰长老微怒说道:“卓师侄,你刻意毁掉宗门圣物,意欲何为?” “不就是把椅子?师父他老人家当年可没说过这是什么圣物。”卓如岁抬起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那天出关的时候太高兴,一不小心把这椅子弄坏了,很多人都亲眼看着的,有什么问题?” 那名昔来峰长老不由语塞,要知道卓如岁可不是普通的青山弟子,不说境界与天赋,只说他是前任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这句话便极难应…… 方景天淡然说道:“说的不错,这就是把椅子,并不重要。” 今日广元真人败在他的手下,青山九峰再没有人够资格与他来争青山掌门之位,没有那把椅子,难道他就不是掌门了? “有没有那把椅子都可以当掌门,但你连承天剑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做掌门?” 一道平静甚至漠然的声音在峰顶响了起来。 青山弟子们一片哗然,纷纷望了过去。 有些年轻的弟子经过指点,才知道说话的是神末峰主赵腊月。 这些年轻人听说过神末峰的故事,却不知道她当年的风采,不由很是吃惊,心想她居然如此强硬! 各峰长老与各派代表倒是很平静,甚至有一种终于开始了的感觉。 神末峰的人怎么可能让方景天做青山掌门。 方景天银眉微飘,看着她似笑非笑说道:“师妹不服?” 赵腊月说道:“当然。” 方景天的视线在各峰长老与弟子们的身上拂过,缓声说道:“那还有谁不服?” “师叔……我这手都还没放下来呢。”卓如岁举着右手一脸无辜说道。 …… …… 赵腊月是神末峰主,景阳真人的隔世弟子……好吧,她和景阳真人的关系比较复杂。 卓如岁是前任掌门真人柳词最疼爱的关门弟子。 他们在青山九峰的地位本来就很特殊,现在成为破海巅峰的真正强者后,更加非凡。 而且他们很年轻。 在青山宗的历史上,以修行破境的速度来算,他们能排进前三。 还有一位是景阳真人。 他们是青山宗的未来,也是现在。 他们同时站出来反对方景天成为青山掌门,必然会影响很多青山弟子的态度,而且本身就有足够强大的力量。 天光峰顶一片安静。 广元真人不想青山纷争落在那些外人的眼里,对赵腊月与卓如岁认真说道:“青山宗确实需要一位掌门。”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他还没死呢。” 卓如岁跟着说道:“着什么急?”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说的是井九。 问题是井九在朝歌城沉睡了一百多年,还要继续沉睡多少年? 那名昔来峰长老厉声说道:“这是去年青山大会商议好的章程,你们这时候忽然反对,算什么?”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那时候我在闭关。” 卓如岁跟着说道:“我也在闭关。” 赵腊月说道:“你们商议好的事情,我自然不认。” 卓如岁跟着说道:“我也不认。” 那名昔来峰长老忍不住了,说道:“卓师侄,你又不能代表天光峰,你认不认并不重要。” 卓如岁耷拉着眼睛说道:“我知道天光峰里有很多弟子都被你们收买了……但我想总有些人会支持我吧?” 听着这话,很多道视线落在了天光峰众人的身上。 过南山叹了口气,说道:“都依你。” 墨池长老叹道:“你……你……咋……说……咋是。” 卓如岁看着那名昔来峰长老无辜说道:“您看,我也没办法,声望就是这么高。” 就在这个时候,雀娘缓步向场间走了几步,对着方景天款款一礼,轻声说道:“按理来说,这是青山宗的事情,我们这些外派之人不应说些什么,但整个修行界都知道,景阳真人是我的先生,我这个做学生的总要问一句,先生他为了青山宗殚尽竭虑,独抗仙人,现在还在朝歌城养伤,结果青山便要选一位新的掌门,这把先生放在了哪里?” 这句话真的很难回答,元曲暗赞一声,不愧是棋道高手。 鹿国公也毫不犹豫地开口了,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此言不差。朝廷向来尊重青山宗,但天下皆知掌门真人是陛下的叔祖,按照先皇遗诏,尊他一声太上皇也不为过,青山宗如此行事,难道就没考虑过朝廷的颜面?不妨明说,陛下对此事非常不满,要我来问一声,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指责更麻烦,元曲暗赞一声,皇宫里的人果然更脏些。 紧接着,果成寺与悬铃宗也很自然地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只有大泽与其余几个宗派保持着沉默。 方景天望向朝歌城的方向,银眉微飘,默然想着顾清那边果然出了问题,希望师父那边不会有问题。 他收回视线望向雀娘、鹿国公等人,平静说道:“这是青山宗的事,不管你们有什么身份,有什么道理,都没用。” 然后他望向那顶青帘小轿,说道:“便是对庵主,我也是这句话,因为这是青山的事。” 声音落处,一道清冽的剑意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如梅枝般在天地之间蔓延,虽遇罡风而不折。 这便是通天境大物的威严,这便是青山强者的魄力。 这是青山之事。 这是青山。 只有青山人,可定青山事。 广元真人没有说话。 成由天沉默不语。 远处的碧湖峰顶,刘阿大慢慢踱至最高的那棵大树之巅,望向天光峰方向,竖瞳微眯,不知是阳光太烈,还是心思太乱。 忽然,它冲着天光峰喵呜了一声。 满天如梅枝的剑意来到极高的天穹处,把满天阳光切割开来。 那声喵呜就像火种,点燃了那些阳光碎片,化作无数晚霞。 假的晚霞落在天光峰顶。 卓如岁感慨说道:“真美。” 灰暗的吞舟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前。 那剑在夕阳里慢慢飘着,如秋日落叶一般,仿佛随时准备燃烧。 赵腊月说道:“是啊。” …… …… 第一百二十章不让近黄昏 朝天大陆无法同寒暑,但可以共夕照,虽然都是假的晚霞。 无数道剑意在皇城广场上飘舞着、穿行着、向着城外而去,把天空里落下的春光切碎,折射成更加温暖、如火般的光线。 假晚霞的正中央,平咏佳闭着眼睛坐在地面上,脸色苍白,身体的每一处都在不停颤抖。 每次颤抖都有一道极其澄净、极其锋利的剑意飘出。 阿飘站在殿前,看着这幕画面,脸色比他还要更加苍白,额前的黑发随风轻飘,声音有些微颤。 “你们到底是在弄什么?这是在拼命啊……” …… …… 皇城大阵已经启动,如一座真实的山,压向了旧梅园。 旧梅园外的街道上起了一阵狂风,那些棋摊主人哭喊着四处逃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柳十岁站在湖畔,看着桥那边的旧庵,身体微微颤抖,双脚已经陷入了土地里。 不二剑离开他的手腕,化作一道银光投入了那座庵里,但并没有与他断绝联系。他能够清楚地感知到不二剑在做什么,知道这是公子当年摆出的诛仙剑阵,只是……顾清与平咏佳究竟想要杀谁? 想着这些事情,他双臂横错在脸前,往桥上走了一步。 只是一步这桥便垮了,然后无数道擦擦的声音响起,他的双臂上出现无数朵火花。 诛仙剑阵散发出来的剑意太强,在皇城大阵的碾压下,如真实的飞剑一般,可以轻易斩碎闯进来的一切事物。 只是瞬间,柳十岁双臂上的衣衫便被斩成碎片,紧接着,身上的衣服也多出了很多道裂口。 便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天空里传来一声极其阴冷而暴戾的啸鸣,紧接着,看到了落在湖面的两片阴影。 阴凤从高空落下,展开如夜色般的双翼,十余丈长的尾羽化作真剑,强行破开皇城大阵,向着旧梅园疾飞而至。 柳十岁自然知道这位青山镇守的厉害,收回双臂,右手握住袖子里的管城笔,正准备挥出,又忽然感应到城西传来一道如岳如海的黑暗气息……玄阴老祖果然也来了朝歌城。 旧梅园外传来一阵经声,天空里出现无数瓣似真似幻的花瓣,花瓣雨里出现一道光柱。 那道光柱实际上是由数十道光线组成,就像是一道樊笼,准确地把阴凤定在了天空里。 阴凤发出愤怒的厉啸,想要撞破那些光线,只听得嗤嗤响声,那些彩色的羽毛生出青烟,给它带去极致的痛苦。 但痛苦如何能够阻止它! 伴着愈发疯狂的啸声,阴凤不停向着那些光线撞去! 轰轰轰轰!整座朝歌城都听到了它的声音,感受到了天空里传来的恐怖震动,人们惊恐地来到室外,看到那只在光柱里不停奔突的巨鸟,不由发出惊恐的尖叫。 旧梅园外的那些人早就跑光了,无数张棋盘倒在地上,四分五裂,那些棋子散落一地。 禅子站在黑白棋子中间,赤足踩着一个帅,右手握着一面光镜对准了天空。 光镜表面有着极繁复的花纹,还刻着很多经文,正在不停变亮,散发出无数道光线,落到天空中。 伴着阴凤疯狂的冲撞,光镜明暗不定,禅子的脸色微显苍白,无奈说道:“看着你不够,还要看着你家的小孩子,凭啥啊?” …… …… 阴凤被禅子的光镜定在了天空里,柳十岁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毫不犹豫一拳向着地面轰去,黑红两色斑杂的魔火升腾,遁地而去,很快便来到了城西。 玄阴老祖正在城西的离亭里喝酒,左手拿着的小瓷杯里绿浆轻漾,右手把玩着那颗浑圆的还天珠,意态颇为闲适。 作为邪道魔头老祖,进朝歌城有些不便,为了安全,他今天一直在城外守着。 中州派肯定不会管今天的事,青山宗今天会有大事,修行界真正厉害的角色都不在,太平真人加阴凤加他……这样的阵容,打下朝歌城都有可能,哪里会担心什么? 离亭不远处有条小河,河水忽然沸腾起来,柳十岁破水而出,落在了岸边。玄阴老祖发现来人年纪很小,境界却是不凡,有些讶异,却毫不担心,放下左手的酒杯,随意一掌拍了过去,便准备把他拍死。 狂风呼啸,离亭倒塌,满天阳光骤暗,一道如佛殿般大小的黑色掌印平空而生,向着柳十岁的头顶拍落。 柳十岁来城西,自然做好了准备,不管是青山宗的剑法还是果成寺的佛法又或者血魔教的秘法一概没用,只是凭着胸中那口一茅斋的正气……挥出了管城笔。 哗的一声,就像风拂过树林,又像是一张大纸被调皮的孩子拿着到处扇风,河水如倒瀑般飞起,一道彩虹从水珠里生出,向着那只黑色巨掌迎了过去。 黑色巨掌骤然碎裂,管城笔挥出的彩虹也碎于无形,只有巨风还在呼啸。 柳十岁的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向着数里外的朝歌城飞去。 数息时间后,他重重撞在城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好在没有受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势。但玄阴老祖是何等样人物,这看似随意的一掌,实则隐藏着无穷杀机,余威源源不断,无形之力顺风而去,继续拍向柳十岁的身体。 城墙上的柳树微暗,绿意却变得更深。 一个人影从中闪出,抓住柳十岁的左臂,抢在那道无形之掌落下之前,横掠数十丈。 轰的一声巨响,纵使皇城大阵已启,朝歌城墙坚若金石,依然被印出了一个极深的掌印,数十丈方圆里的砖石表面尽数变成齑粉。如果这一掌落实在柳十岁的身上,就算他不死,只怕也要身受重伤。 “居然没死?” 玄阴老祖有些意外,看了眼右手里的还天珠,想着真人的交待,重新吞入腹中,一踏步便来到了城墙前。 从绿柳里闪出来的那个人被掌风波及,笠帽骤碎,露出了那张绿色的脸。 “真是孝子贤孙啊……”玄阴老祖看着苏子叶笑着说道。 苏子叶看着他露出谦卑的笑容,说道:“老祖威武,饶了小的吧。” 玄阴老祖冷哼一声,两道泛着白焰的魔火从他鼻孔里喷出,如利箭般射向柳十岁与苏子叶二人。 苏子叶怪叫一声,转身便逃。 柳十岁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扇子,向着那道白焰魔火扇去。 狂风大作,柳枝寸断,那道魔火竟是被风势所阻,减缓了许多速度。 紧接着,又是一道彩虹生出,在白焰魔火里生生破出一条通道,直指玄阴老祖。 玄阴老祖神情凝重一掌挥出,把那道彩虹击碎,说道:“你这小娃境界不差,宝贝怎么也这么多?” 柳十岁沉默不语,暗自调理气息,准备再次施出管城笔。 百年苦功,他的君子正气养的极其精纯而强大,已经不像当年只能施出一记便要耗尽真元。 玄阴老祖眼前忽然飘落一根白毫,他反手一摸头顶稀疏的头发,大怒喝道:“给我去死!” 伴着这声怒喝,他满头数十根头发如刺般竖起,一道阴秽却绝不幽冷的暴烈气息从衣服里散发出来,遇水而凝形,变成无数道鬼火,向着柳十岁狂奔而去。 每道鬼火的最前方,都有一只白骨脸,看着异常恐怖,正是玄阴宗失传多年的万魂噬骨之法。 柳十岁毫不犹豫,再次挥出管城笔。如果只是管城笔带出的正气之道,并不足以拦住如此多数量的鬼火,但令人感到惊讶的是,管城笔端写出来的笔直痕迹,竟在朝歌城前摆出了一座剑阵! 他竟是用管城笔施展出了承天剑法! 看着这幕画面,玄阴老祖神情微异,说道:“不错啊。” 就算再不错,也只不过是不错而已。 柳十岁的天赋再高、遭逢再离奇、宝物再多、师门再杂,也不可能是这位邪道宗师的对手。 不过片刻时间,管城笔画出来的承天剑阵便撑不住了,朝歌城前一片鬼泣,天地为之变色。 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些恐怖的白骨脸,柳十岁的脸也越来越苍白,那是真元消耗太多的缘故,并非恐惧。 “你怎么就不会逃呢!” 伴着一声极其恼火的喊叫,苏子叶重新回到了城墙之前。 那道追他而去的白焰魔火,竟不知被他用什么手段消除了去。 这时,玄阴老祖的满天鬼火扑到了城墙前。 苏子叶发出一声闷哼,绿色的脸上泛出一道极其诡异的光泽,仿佛也变成了厉鬼,向着那些鬼火咬了下去! 只是数息时间,便有几十道鬼火被他吞进了腹中。 “不错不错,不愧是宗门复兴的希望。” 玄阴老祖哈哈大笑道,袍袖轻拂,如果不看根根如刺的头发,还真有些仙家风范。 伴着袍袖轻拂,满天鬼火之势愈发可怕,眼看着便要把柳十岁与苏子叶吞噬。 柳十岁忽然说道:“放出你的火。” 玄阴宗的名字里虽然有个阴字,修行的却是火系功法,苏子叶出生便在烈阳峡里,乃是玄阴宗不世出的天才,自然极擅此道。他不明白柳十岁的意思,却是毫不犹豫点燃了自己的阴火。 柳十岁再次取出扇子,向着他燃烧的手掌扇去。 轰的一声。 朝歌城前出现了两片火海。 一片火海里满是白骨的脸。 一片火海里满是阴冷的风。 …… …… 庵堂已经粉碎。 木桥也已经粉碎。 梅林也已经粉碎。 就连那片湖都浅了数尺,并非是湖水泻入了地底,而是水被压缩成了比冰更沉重的事物。 皇城大阵经过数大宗派百年时间的强化,要比当年强大多了。 顾清跪坐在地上,浑身都是鲜血,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已经快要承受不住皇城大阵的压力,随时可能死去。 但他依然紧紧盯着阴三,右手握着弗思剑索,左手拿着宇宙锋,支撑着诛仙剑阵,不让阴三过来。 阴三感受到城西的动静,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欣赏的笑容,说道:“真是一群可爱的年轻人啊。” 欣赏是真的,可爱的评价也是真的。 阴三很喜欢这样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居然敢与如此强大的长辈对着干。 即便最后他们还是会失败,但已经足够牛逼。 可惜的是,这些年轻人都是井九的弟子,不是他的。 阴三叹了口气,身体终于动了起来。 一动便是残影无限,红衣如血。 那些血影凝成了一道剑影,悄无声息破开诛仙剑阵的防御,直刺顾清的眉心。 …… …… 今天朝歌城与青山的晚霞都是假的,很难依靠天光来确定时间。 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间。 也许是赵腊月一指点向方景天的时候,也许是顾清断了第七根骨头的时候,也许是柳十岁喷出第三口鲜血的时候,也许是小荷刚把碗里剩的最后一口豆花饭刨完的时候。 井九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无数道剑光在他的眼底深处出现,然后消散成点点金光,最后隐于平湖之中。 他翻身起床,向着书房外走去,看了那棵海棠树应该在的地方一眼,然后问道:“在哪里?”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就像他没有沉睡一百年,就像他早就已经醒了过来。 檐上的那只青鸟口吐人言:“旧梅园。” 他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呼。 井九转身看到小荷,点了点头,便从原地消失。 小荷双手一松,饭碗落到石阶上摔成粉碎,好在碗里的饭已经吃完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天地生大物 旧梅园里忽然响起一阵极其密集的噼啪声。 就像是弓弦断了,又像是灌满了酒的皮囊破了。 事实上是剑弦断了,诛仙剑阵破了。 被碾压至湖底的那层薄水坚硬的仿佛砖石,上面忽然出现一个脚印。 微风轻拂,白衣轻飘。 井九出现在庵堂废墟上,站在顾清的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道血影凝成的剑。 这一刻,整个朝天大陆的时间都停止了。 只有他的手指与那道血影凝成的剑还在向前。 啪的一声轻响。 血影凝成实质,那是阴三的手指。 两个人的手指。 两个人。 终于相遇。 …… …… 难以想象其数量与精纯程度的剑意,从两根手指相遇的地方喷薄而出。 就像世间最壮观的瀑布,就像那年的暴雨,就像朝阳出东海。 宇宙锋、不二剑、初子剑感受到了笼罩在废墟上的无数剑意,避至空中。 弗思剑索更加红亮,看着就像是地底的岩浆河流,自然脱离顾清的手,变成一条鞭子,抽向阴三的脸。 骨笛迎风而起,呜咽作响,那条鞭子就像死蛇般垂落。 井九左手抓住顾清,把他掷向了遥远的别处。 呼啸破空声里,顾清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落在了十余里外的皇宫里,在广场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平咏佳感受到诛仙剑阵被夺,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喷出一口鲜血。 顾清浑身是血,倒在坑底,皇城大阵也已经被井九夺了过去。 阿飘尖叫一声,从殿前的石阶上消失,瞬间便来到广场中央,却不知道应该先去救谁。 …… …… 天空里的阴凤感知到了天地间的气机变化,生出强烈的警惕,发出一声极其暴戾的尖啸,十余丈长的尾羽再次化剑而出,强行斩开禅子的光镜束缚,向着旧梅园疾飞而去。 旧梅园废墟上,井九左手握着弗思剑索,阴三的右手握着骨笛,无形小剑在身周游动,灵动至极。 二人静静对视。 对他们这种层次的强者而言,如果他们想要,一眼间便能交换无数信息。很多年前,井九在雪原与雪国女王便曾经有过这样的交流,南趋死前与他也曾经有过很长而且很重要的一番对话,今天他们会说些什么? “你的运气真好。” “是耐心,我等了你十七年。” “难怪你会在这时候醒来,从推演来看这是没道理的事情。你或者早就醒来,或者醒不来。所以这次我才会来。” “你总是喜欢算来算去,却算不到有很多事情是算不清楚的。” “比如顾清不怕死,还是别的什么?” “比如我飞升失败,但还活着。” “但你确实是在沉睡,不然怎么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是的,我确实继续睡了十七年,如果没有合适的时机,我可能会继续睡下去。” “时机?” “事件的触发点。” “我很好奇。” “当你准备施展出羽化的真本事时,真正来到这个人间时,我就会醒来。” …… …… 这番对话是在神识里进行的。 与此同时,这场时隔数百年重新开始的战斗也在继续。 一心二用乃至百用,对他们来说都不是难事。 井九动念。 宇宙锋、初子剑、不二剑再次落下。 阴三动念。 小剑破空而起,碎。 两根手指相遇的地方,落下一滴血,殷红至极,没有任何杂质。 那是阴三的血。 骨笛破空而起。 呜咽声起。 阴三的左臂断脱,瞬间成灰。 井九手指再出。 红衣如蜕,阴三从原地消失。 一只通体殷红的小鸟,从废墟上飞起,避开剑阵,飞向高空。 红鸟表面的羽色有些斑杂,那是因为染着血。 井九也来到了天空里。 红鸟扇动翅膀。 这便是朱雀振翅。 无数道剑意破开云海,斩出无数滴雨来。 皇城大阵骤然碎裂。 朝歌城笼罩在雨中。 红鸟消失无踪。 井九转身望向地面,再次消失。 下一刻,他来到了西城外。 城墙外一片鬼哭声,阴风俱散。 柳十岁与苏子叶靠着城墙,凭着最后的真元,抵挡着满天鬼火。 满天鬼火里忽然出现一张极恐怖的血盆大口,便要把他们吞了进去。 恰在此时,井九从天空里来到这里,化作一道剑光,进入了那张大口里。 满天鬼火瞬间消失,绿柳重现生机。 玄阴老祖站在河面上,神情骤变,厉啸一声,身体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缩小,魔躯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啪的一声轻响,玄阴老祖的胸口微微突起,然后破开,溅出数道如墨般的浓血。 井九落到地面,手里拿着那颗还天珠,珠子表面残着一些血迹。 满天雨丝里,阴凤厉啸而至,尾羽如剑,在地面画出一道笔直而深邃的痕迹。 井九弹指向空,无数道剑意并着赶过来的宇宙锋三剑,破天而去。 擦擦数声响,阴凤身体表面出现数道伤口,不敢停留,伸出利爪,抓住玄阴老祖的双肩,带着他向远方飞去。 朝歌城的上空,回荡着玄阴老祖愤怒而痛苦的声音。 “我要杀了他!我还能战!我是不小心吞了他!不然他怎么能是我的对手!” …… …… 看着消失在天际的阴凤,井九安静不语,没有追击。 下一刻,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两下,白衣上出现数道裂口。 “公子!”柳十岁掠了过来,顾不得自己的伤势,赶紧扶住了他。 井九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一根数丈长的黑色细羽缓缓从天空里飘落,落在了他的脚边。 他挥手把黑羽收了进去。 看到这幕画面,柳十岁确认他真的没事,终于放下心来,再也压制不住伤势,直接跪坐到了地上。 苏子叶对玄阴宗的功法极熟悉,境界不见得有柳十岁高,受的伤要轻很多,走到井九身前长拜及地。这些年他一直在西海那边活动,靠着朝廷与青山宗某些势力的暗中支持,发展的颇为不错,虽然还不敢重新打出玄阴宗的旗子,却也收了不少门人。他不知道童颜为什么要自己来朝歌城,今天看到了这么多事情,更加不敢询问,行礼之后便准备离开。 “如果你猜到什么,也不准告诉童颜。”井九忽然说道。 苏子叶恭敬应下,直接地遁离开。 天空里的云本就极淡,只是被井九与阴三的不世剑意逼出了雨水,无根无源,此时自然渐渐停了。 从皇城里散出来的剑意则是早就停了,满天阳光不再被切割,颜色渐明亦渐淡,不复晚霞之美,却多了些春日之好。 井九望向朝歌城,问道:“真的一百年了吗?” 柳十岁说道:“是的,公子。” 井九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骨笛,静静看了片刻,凑到唇边吹了一首曲子。 那根骨笛中间有道殷红的血线。 随着他的吹奏,血线颜色渐淡,直至全无,骨色如玉。 朝歌城墙下忽然生出很多野花。 先前落过一场春雨。 天光如晨。 碧空里出现无数道剑痕,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这是天地生大物的征兆。 “给你了。” 井九把骨笛扔给柳十岁。 柳十岁接过骨笛细心藏好,心里很是震惊。令他震惊的事情不是太平真人的骨笛被公子所夺,也不是公子把这根骨笛给了自己,也不是……公子沉睡百年,就此破境通天,而是公子什么时候学会了吹笛子? …… …… (第六卷千秋岁终) 第一章你我皆通天 题记:迷神引——金朝:王哲 偶暇追游,无凝碍。独望锦波青岱。回头处、忽见荒林外。 一堆儿,骷髅卧,绿莎内。孤惨谁为主,与排赛。空衒双眸阐,上尘塞。 雨洒风吹,日晒星光对。转业增添,重重载。异乡域,甚方客,何年代。 遭遇迷神引,怎生奈。 (王哲好像就是王重阳……呃……) …… …… 天光峰顶很安静。 飘向别峰的云重新聚拢回来,苍白的就像赵腊月的脸。 她败在了方景天的剑下。 准确来说,方景天没有出剑,因为她也没有出剑。 没有人觉得赵腊月是不自量力,也没有人敢轻视她——就算弗思剑不在身边,她依然展现出来了极其强大、甚至可以说可怕的剑道修为,那就是后天无形体剑的可怕之处。 换作任何一名破海巅峰的修行强者,都不见得是那一刻她的对手。 问题在于方景天是通天境的大物,已然超凡脱俗,凌于云海之上。 峰顶的血渍不多,因为前些天在雪原赵腊月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也因为方景天不可能全力出手。 首先是身份地位使然,这是应该有的风度,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碧湖峰上一直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那双眼睛很幽冷,但一旦疯狂起来,必然极其疯狂而嗜血。 事实上,地面那些血渍大部分都是卓如岁的。 在赵腊月之前,他便抢着出了剑。 吞舟剑确实强大,他的境界实力确实傲视同代修行者,但他败的比赵腊月还干脆,或者说,他认输的更干脆。 打不赢方景天这样的人物,不丢人。 他受的那些小伤,是方景天施加的一些薄惩罢了。 但他这时候表现的就像重伤将死一般,靠在过南山的怀里,不停哎哟哎哟的叫着。 就连雀娘都有些看不下去。 这就结束了吗? 当然不。 元曲已经召出了那把灰色的、七转八折的、怪模怪样的、表面还有些反光晶石的无名怪剑。 他当然也会输,但接着还有玉山师妹,还有迟宴长老,还有雷一惊、幺松杉、还有无数依然记得井九的年轻弟子。 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便觉得极美。 童颜说的没有错,方景天其意不正,更需要在意服众二字,必不敢随意杀人。 打不过你,难道还不能拖着你? 只是有些可惜小师弟与阿飘不在,顾清师兄也不在,不然今天才叫热闹。 想着这些事情,元曲已经来到了场间,对着方景天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说道:“弟子……” 按照童颜的规划,他这时候应该说很长一段话,隐晦表明自己乐浪郡元家弟子的身份,然后再如何如何……却没有想到自己接下来的话根本没有被人听见,便淹没在了一片惊呼里。 元曲有些意外,顺着众人的视线向着天空望去,也不禁吃了一惊。 青山九峰间的云海是平静的,如白色的羊毛毡,但在青山大阵外的真实世界里,还有随风流动的云层。 那些云层正在逐渐分开,露出后面的天空,看着就像是十余道蓝色的车辙,要通往未知的地方。 如此画面,必然不是天地自然造化,那是源自何处的伟力? 人们震惊地看着天空的异象,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哪家宗派的法舟经过?” “不可能,世间哪有这么快的法舟。” “难道这是什么征兆?” 方景天银眉微飘,广元真人有些困惑,青帘小轿的轿帘无风微动。 越来越多的人接近了真相。 如此异象,极有可能是天地生大物的征兆。 天地异兆发端于北方,难道是中州派哪位大人物进入了大乘期! 想到这种可能,青山弟子们神情有些凝重。 “不……不对,这……是剑……剑啊。”墨池长老忽然说道。 众人更是吃惊,心想西海剑派已灭,无恩门封山,世间用剑的宗派不多,能出通天大物的更少,青山宗……有谁在北方? “难道是顾清师兄?”有人不敢确信地问道。 “不可能。”卓如岁早就忘了呼痛,嘲笑说道:“就他那天赋,再修三百年也没可能。” 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云海里的那些车辙变得越来越宽,散发出来的气息也越来越清楚。 卓如岁神情微变,想到了某种可能,紧接着,越来越多人想到了。 忽然间,云行峰上终年不散的雾气消失无踪,无数道剑与剑胚自崖间现出身影,对着遥远的北方微微伏首行礼。 百余年之前,青山宣读柳词遗诏的时候,曾经出现过类似的画面,但今天的盛景更胜当年。 这幕画面证明了人们心里的猜想,所有人都震惊无比。 难道掌门真人在朝歌城醒了过来? 不,不止是醒了过来,而且他晋入了通天境界! 雷一惊、幺松杉等青山弟子惊喜异常,对着遥远的北方、朝歌城的方向跪拜行礼。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青山弟子跪了下来。 云海里的那些车辙,原来是剑的痕迹。 震惊没有就此结束。 无数道更加细微、却同样高远的剑意从青山群峰之间生出,向着天空而去。 众人震惊回首,发现那些极细的剑意来自清容峰。 梅里师叔眼神明亮,脸色微红,很是激动,那些少女们更是高兴地跳了起来,不停地喊着什么。 那些极细的剑意来到高空之上,与自北方而来的那些剑意相连,如一张大网,笼罩住了整座青山。 这是无端剑法的剑弦。 方景天望向清容峰方向,神情有些复杂说道:“恭喜师妹。” 剑弦微动,发出清脆如剑鸣般的动人声响,那是因为有人落在了上面。 南忘从清容峰那边走了过来,赤足踩着剑弦,银铃随之而鸣,没有什么出尘之意,更像贪玩的小女孩。 剑弦动而无端,根本无法确认位置,她的身形也是如此,一时在十余里外的峰顶,一时在云头,如醉酒一般。 这就是通天境界。 啪的一声轻响,她落在了天光峰顶,微微仰着小脸,对方景天说道:“师兄,现在你还想争这个掌门之位吗?” 峰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等着方景天的回答,却已经猜到了他的答案。 南忘刚刚破境,想来不是他的对手,问题是那个人已经醒了,而且一步便踩到了最高的天空上。 剑意组成的折梅再次出现在天空里。 方景天回了昔来峰。 看着天空里残留着的数十道剑光,南忘撇了撇嘴,转身望向赵腊月说道:“值得吗?为了这么个男人。” 卓如岁心想我才是第一个出手的人啊……却不知道赵腊月今天真存了必死的念头,也要阻止方景天成为青山掌门。 南忘很清楚这点,才会提出这个问题。 赵腊月说道:“在你的眼里他是男人,在有些人的眼里他是一把剑,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他。” 卓如岁越发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对南忘说道:“师姑,你早些出来,我们也不用受这么重的伤。” “你们倒是想把我用的如意。” 南忘冷哼一声,负手走到崖畔,望向云海远处的朝歌城方向。 如果不是井九忽然醒来,一步登天,她不想低他一头,想要通天只怕还需要几十年的时间。 赵腊月大概明白这番因果,没有说什么。 …… …… 天地生大物,自有异象生,再加上旧梅园、皇城、西城墙外的动静,整座朝歌城都被震惊了,人们涌到街上,看着被整齐分开的云海,激动地议论着什么。 井九带着柳十岁走进朝歌城,出现在的所有人的视线里。看到那张绝美不似人间能有的脸,朝歌城的民众很快便猜到他的身份,如潮水一般分开,让出街道,视线里充满了敬畏与好奇,还有很多人已经跪了下去,不停磕头。 人间不见井九百年,传说依然在。 柳十岁跟在他的身边,感受着无数道炙热的视线,隐约猜到了一些事情,难免有些紧张。 那场春雨洗去了朝歌城里的灰尘,乌黑的太常寺檐角终于恢复了些生气,更加醒目地指明了方向。 看着太常寺而行,没用多长时间,二人便来到了井宅。 这里现在是朝歌城的禁地,那些跟过来的百姓被阵法挡在了外面,街巷变得清静了很多。 井九望向街对面的那座佛殿,说道:“辛苦。” 禅子坐在佛殿深处,伸手把身前的木棍抓起,吩咐僧人收拾好,说道:“赶紧去白城,我不想见他。” 第二章不能入宫的理由 井九带着柳十岁走进宅院,来到本应有棵海棠树的庭院里。 小荷正在扫地上的碎瓷,看到他们两个人,发出一声惊喜的轻呼,然后才醒过神来,赶紧拜倒行礼。 柳十岁走了过去,与她并排跪着,恭敬行礼。 “这算成亲?”井九问道。 柳十岁心想您要这么想,也成。 院门微动,井梨急步走了过来,啪的一声跪到地上,肩头微微抖动,哭不出声。 井九看着这个鬓角花白、老态明显的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 …… 这一世,他叫井九。 离太常寺不远的井宅,被他视为家。 他沉睡之前让顾清把自己送回家,指的就是这里。 他确实把井梨当作自己的子侄,让青山镇守白鬼大人负责启蒙,顾清亲自传剑,就算井梨天赋再普通,也不至于到现在境界还如此之低,百多岁便已经苍老如斯。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井梨修行不用心,之所以不用心,自然是因为早已心丧若死。 井九没有说什么,静静看了他两眼便去了书房。 “井家老太爷很多年前便走了,井商夫妇三十年前也走了,井梨媳妇身体不好,两个人没有子女,前几年井梨媳妇走后,他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柳十岁感慨说道:“用情太深,确实不适合修道。” 井九问道:“你家里呢?” 柳十岁沉默不语。 小荷有些不安地低声说道:“村子里的二位老人家很多年前就走了,后来生的子女也走了。” 这说的是那个小山村里柳家的故事。 百年时间,对井九这样的修行者来说不过是睡了一觉,对凡人来说却是生死之别。 都说人生不过一场大梦,确实如此。 这些年,柳十岁一直守在井宅里,是想要照顾他,也是因为人间没有什么需要他系挂的事情。 井九举起右手。 柳十岁低下头。 摸了摸。 小荷现在哪里还敢有什么嫉妒之类的情绪,乖乖巧巧地站在旁边。 井九看了她一眼,想着皇宫里她的那名同类,眉头微微挑起。 当年在海州城外的海神庙里,小荷被不二剑贯胸而过,从那时起,她便极度畏惧井九,这时候见他眉头一挑,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虽然不知道为何要跪。 “与你无关。”井九示意小荷站起来,对柳十岁说道:“布秋霄应该也快了,你得回去。” 柳十岁见多了生离死别,依然无法适应,对快了、要走了这种话特别敏感,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井九说道:“不要担心,是好事。” 柳十岁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很是惊喜,说道:“那我赶紧回。” 如果换作顾清、元曲或者卓如岁,井九刚醒,必然不会离开,但他做事向来干脆,既然公子要自己回一茅斋,他立刻就收拾了行李,带着小荷离开了朝歌城。至于说需要时间相处来加深联系与感情……他与公子之间弄这些虚的干嘛? 扑楞扑楞,青鸟落在窗台上,向着庭院里望去。 井九的视线随之而去。 海棠树不知去了哪里。 井梨还在喝酒。 岑相爷还活着,那个只会泡冷茶的小姑娘却已经远走。 这就是凡人的苦处。 井九来到街上。 街上的景物与百年前已经截然不同,不说那座从净觉寺搬过来的佛殿,别的建筑也都是新的,当然,现在也是旧的。 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对普通人会带来极大的精神冲击,修道者却是习以为常,如果他们来到人间的话。 走过无人的街道,拾阶而上,他走进那座佛殿,在知客僧的恭敬指引下来到后殿,看到了禅子。 春风轻拂柳枝,带着柳絮,美则美矣,着实有些令人心烦。 这大概便是禅子对井九的感觉。 钟声悠扬。 风铃叮当。 两盏淡茶。 两张蒲团。 禅子抠了抠脚丫,伸到鼻子前闻了闻,说道:“你的运气真好。” 在旧梅园里,阴三也说过一样的话。 这句话说的是井九能够醒过来,也是说他居然能够破境至通天。 要知道这一世他是借万物一转剑生,修的不是普通的道,前期破境奇快,然而越到后面越是艰难,首先便是进入游野境时会遇到的剑鬼问题,他潜入镇魔狱与冥皇研讨多年,终于靠着幽冥仙剑解决了这个问题,到了破海境之后他又要面临更麻烦的问题,那就是他比普通的人类修行者需要更多的天地灵气。 这里说的更多不是普通的多,而是海量般的多。当初他在碧湖峰破境入破海,靠青山大阵引来的雷电才勉强足够,如果他要破境通天,只怕要深入雷域才能吸收到足够的能量,甚至还不见得能行。 刘阿大当初就很担心这一点。 谁曾想到,朝歌城一役里,井九竟是杀了白刃仙人的分身,夺了那道仙箓的所有仙气,靠着那些仙气成功地晋入了通天境界。世间只有几张仙箓,而且都在中州派的控制下,他却先后用了两道,禅子与阴三说的没有错,这种运气真的极好。 但真的只是运气吗? 那层笼罩朝歌城的阴云、从天而降的数万把剑、泛着金光的仙人分身、三千院里的圆窗与湖,他拍向连三月的那一掌被挡住,在怀里如蝴蝶般散走的光点…… 井九闭上眼睛,很长时间后才缓缓睁开,说道:“也许。” 禅子知道他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井九说道:“我想解决元骑鲸的问题。” 禅子神情微变,说道:“我之所以不想见你,便是知道你会说这个……我真的不行,没有人行,你不要太执念。” 井九沉默了会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先解决太平的问题,再解决中州派的问题,然后就安心修行。” 这话说的寻常淡然,就像是中午先吃碗白米粥,晚上再吃顿火锅……然而这两个问题会这么容易解决? 禅子说道:“不管太平还是中州派那都是你自己的问题,可修行怎么办?” 井九说道:“到时间就出去。” 禅子说道:“问题是你怎么出去?一张仙箓才能助你通天,想要飞升又要需要多少天地灵气?就算中州派剩的最后两张都给你也没用,就算你真敢在雷域里呆十年也没用。” 井九说道:“只要时间够长,总能足够。” 禅子神情凝重说道:“现在我担心的是,就算一条完整的灵脉都不见得足够你飞升,你到底需要多少?如果世间的天地灵气都给了你,别的修行者怎么办?” 井九说道:“到时候再说。” 禅子知道他不会关心这种事情,摸了摸头,说道:“我要去白城,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希望井九能够离朝歌城远些。 井九想都未想,说道:“不要。” 然后,他再次想起连三月,很多年前她问自己要不要跟他去雪原,自己当时说的是什么?不要打扰我飞升……其实打扰一下又何妨?可能是因为想到了这句话,他难得地解释了两句:“我打不过雪国女王,你也不行,加上曹园也不行。” 禅子说道:“曹园伤还没好,本来就不行。” 井九知道曹园心伤连三月之死,去雪原里发了一场疯,没有说什么。 当天禅子便离开了朝歌城,去白城坐镇。 井九出城相送,看着莲云消失于天际,去了赵园。 赵腊月的父母都还健在,他没有打扰他们,直接上了那艘小船,任船在湖面飘着。 白天的时候,他用笠帽盖着脸。 夜晚的时候,他看着星星发呆。 …… …… 皇宫里很是安静。 顾清躺在榻上,伤势已经渐好。 平咏佳一直细心照顾,甄桃也每天进宫,阿飘确认他不会死,便在皇宫里到处乱飘,与景尧参详做皇帝的事。 只有夜色极深的时候,胡太后才能悄悄去看他一眼。 满天星辰,看着就像无数只呆怔的眼睛,为情所痴,不知道眨眼。 她坐在榻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眼里流露出疼惜的神情,很快又转为难过,低声说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第三章在一起,在一起 没有人知道顾清为何能确定太平真人的行踪,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忽然发起攻击,就连主持诛仙剑阵的平咏佳都不知道。 要知道那可是太平真人,更不用说还有阴凤与玄阴老祖这两个魔头。 就算顾清有皇城大阵、诛仙大阵,有禅子的暗中帮助,这依然是极其冒险的事情,胜算极低。 如果不是井九忽然醒来,展现出通天境剑仙的强大杀伤力,顾清肯定会死在旧梅园里。 如此行事,实在不符合他谨慎的风格。 听到胡太后的话,顾清有些生硬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她睫毛微颤,滴下一颗小泪珠,轻声说道:“我以前说过,我要的不多,只求死的时候能握着你的手便好,然后你把我与先皇赐我的东西一道烧了……如果你那天死了,我死的时候,谁来握我的手让我不害怕?谁来把我烧了呢?” 顾清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这会让我嫉妒陛下,而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胡太后破涕为笑,说道:“陛下气量这么大,就算知道你嫉妒他,也不会生气。” 如果卓如岁这时候在场,听着这话肯定会连翻白眼,心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对话。 殿里很是安静,满天星辰微微闪动,就像对着人间的痴情人们不停地抛媚眼。 顾清与胡太后牵着手,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也不需要说话。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胡太后感到手心里的汗,终于从宁静的气氛里醒了过来,发现了他眉心的那抹郁结之色,关心问道:“怎么了?” “师父……没有回青山,应该还在朝歌城,但他怎么不进宫?我在想他是不是恶了我……”顾清有些难过。 胡太后闻言也很是紧张,喃喃说道:“不会,掌门真人肯定有要事办,说不得明天便来了。” 顾清望向远方那座被寒意笼罩的宫殿,心想有什么事情会比那座殿里的事情更重要呢? …… …… 不要说明天,直到明天之后,井九也没有来到皇宫,直到春意渐深,暑意将至。某天清晨,神卫军统领顾盼在下属们的拱卫下结束了对皇城的巡示,接过下属递过来的梳子,把微微飘起的斑白发丝抿了下去,挥手示意开门。 皇城门缓缓开启,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顾盼微微皱眉,沉声喝道:“出了什么事?” 晨光微乱,一个人落在了皇城前,白衣飘飘,如画中仙人。 顾盼神情微凛,赶紧拜了下去,说道:“见过掌门真人。” 那些下属与侍卫们也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紧张而又兴奋地跪了下去。 井九没有理会这些人,向着皇宫里走去,数息间便来到了广场中间。 有些青石板明显是最近新修复的,想来应该是顾清砸出来的那个深坑位置。 百年之前那些被寇青童、谈真人、连三月、白刃与他轰击出来的痕迹,则是早就已经消失无踪。 站在晨光里,他想着当日广场上的鲜血与满地尸体,还有插在尸体与血泊里那些如野草般的剑,沉默了会儿。 对世间来说,朝歌城之役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对他来说却是一年前的事。 她离开的画面,更仿佛还在眼前。 他望向那座落着风雪的偏殿,静静看了一眼,便去了正殿。 景尧、平咏佳与阿飘听到动静,都来到了殿里,对着他拜了下去。 “师父!” “学生见过先生。” “孩儿拜见叔祖。” 顾清也被搀扶着走进殿来,跪到井九的身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井九挥手示意景尧三人避开,望向顾清说道:“说话。” 顾清惭愧至极,颤声说道:“徒儿对不起师父。” 井九问道:“哪里对不起?” “徒儿被美色……不对,徒儿道心不静,贪恋美色,勾引了……太后娘娘,实在是罪不可恕。” 顾清此话出口,反而平静下来,把自己与胡太后是怎样开始的,仔细禀报了井九,除了某些细节没有任何隐瞒,当然也没忘记把责任把自己身上揽。 井九没有什么反应,说道:“还有吗?” 顾清怔了怔,心想是啊,除了这件事情自己还做了很多不干净的事,于是又把这一百年里朝堂上发生的大事说了一遍。 在这些大事里,他都是隐藏在幕后的那只黑手,不知道弄了多少阴谋诡计,实在是谈不上光明正大。 没等他把这些事情说完,井九举起手来,示意他不用再说,说道:“这些你都对我说过了,不用再重复。” 顾清怔了怔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不由更加苍白,羞愧之余多了很多尴尬。 过去的这一百年里,他在朝堂上施尽手段,清洗了很多大臣,还有与胡太后之间的那件事,都给他带去了极大的压力。这些事情,他无法与任何人说……于是每天夜里回井宅后,都会对师父仔细说一遍。 “您一直是醒着的?”他吃惊问道。 井九说道:“没有醒,但能听到。” 顾清不是很懂那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接着他难过地想到,师父知道自己做了这些事情,必然不喜自己心机深刻,不然为何这么多天才会进宫? 井九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很多年前,你刚到神末峰的第一天,我就对你说过,你的心机较深,但我对此并无喜恶。” 顾清怔住了,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井九接着说道:“但是你遇到这种小事便要去死,实在是有些愚蠢,死能解决问题吗?” “我提前通知了禅子,也与元师伯做了禀报,如果太平师伯真如何,他……” 顾清说到一半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师父刚才说什么? 遇到这种小事? 自己与太后的私情被太平师伯知晓,被他用做把柄逼自己祸害青山,难道这还是小事? 他带着七分茫然与两分不解与一分期盼问道:“您……您不觉得这件事情弟子做的不对?” “我说过,任何选择只要能承担其后果,便无关对错。”井九说道:“更何况男女情爱之事,哪有什么对错,我只是觉得麻烦,你学不了我,随心而行也是道。” 这话听着高妙,实际上非常简单。 他想表达的意思就是,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可以为之而死,我会认为你蠢,但不会认为你不对。而且喜欢就喜欢了,就算我认为你是错的,那又如何?就算全天下都认为你是错的,那又如何?你连死都不怕,还在意这个?这真的很蠢。 在神末峰的所有人里,顾清不是能最快明白井九意思的人,也不是与他最亲的人,却是最能准确、全面把握他意思的人。所以他把井九这句话里藏着的意思体会的清清楚楚,毫无遗漏,不由沉默了很长时间,虽然心生欢喜却又觉得压力巨大。 “可这件事情如果让世人知晓,必然会引出很多事端。” “还天珠在我这里。” “师父……您没看吧?” “嗯?” 顾清闻嗯明意,赶紧转了话题,说道:“但这件事情终究会传出去。” 井九说道:“有人猜到,那是你本事不够,本事不够,你还弄这些做什么?” 顾清觉得有些尴尬,还是必须说道:“就算我能瞒住天下人,但总不能一直瞒着甄桃,这件事情终是对不住她。” “你不想麻烦,那就瞒着,能瞒到死或飞升最好。”井九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你做不到,就直接对她说,让她选。” 让甄桃选,自然是让她选还要不要顾清,或者能不能接受。 正常而言,那是不可能的。 那么最后还是要轮到顾清做选择。 顾清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就算我选了这边,也没办法和她在一起。” 井九说道:“你们此时在哪里?” 顾清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神渐渐平静,神情渐渐坚定。 他与胡太后此时在皇宫里。 已经在一起。 那就是在一起。 …… …… 把眼睛蒙上,让世人猜去,这就是井九的解决方法? 顾清想漏了一种可能,但胡太后不会忘记。 知道井九来到皇宫的第一刻,她就把所有太监宫女赶了出去,跪在殿里,等着对方过来把自己杀死。 …… …… (今天晚上全职高手的电视剧在腾讯视频放,大家看完这章赶紧去看吧~更重要的是,祝蝴蝶女儿生日快乐!) 第四章吃着火锅,打着麻将…… 微风从窗外进来,拂动白衣的袂角,井九居高临下看着她,说道:“你很聪明。” 胡太后低着头,没有说话。 井九坐到椅子上,看了眼软榻与这边的距离,微微挑眉,说道:“是的,杀了你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但我不会这样做,因为陛下走之前就拜托过我。” 胡太后再也忍不住了,抬起头来看着他,一脸茫然说道:“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是说陛下走之前就判定我……守不住?在他眼里我肯定会秽乱宫廷……所以才会求你饶我一命?” 她越想越难过,眼泪汪汪说道:“我虽然是个狐狸精,但我才不是那样的人!陛下怎么能这么想我呢?”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他也不是这个意思。” 胡太后睁着大而懵懂的眼睛,问道:“那陛下为何要提前拜托您?” “狐妖多情而深,陛下担心的是他死后,你太过伤心,无法走出来,甚至会随他而去……” 井九看着她平静说道:“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他希望你能开心地活着。” 胡太后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百多年前,神皇陛下离开世间的那天,她确实悲伤至极。 没有人知道,就连景尧与顾清也不知道,好多个夜里,她都差点随神皇而去。 井九说道:“很多年前,他让顾清进宫教景尧,便是在提前做准备,他知道你会喜欢哪样的男人,而要忘记他与那些伤痛,最好的方法不就是再喜欢一个人?” 胡太后脸色苍白,跌坐在了地上。 “所以不要辜负他的这番苦心,开心地活着吧。” 说完这句话,井九端起案上的茶杯饮了一口,便离开了宫殿。 胡太后坐在地上,又是愧疚又是欢喜,又是想念又是难过,泪水不停地流淌。 …… …… 处理完了这些无趣的事情,井九才去了那座偏殿,不是因为这里的事情不重要,而是他不想来。 那座偏殿里的温度极低,廊柱与窗上满是冰霜,雕刻的再如何精美的纹饰被霜雪填平,也看不出美来。 一道风雪从殿间平空生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向着地面落下。 元骑鲸穿着黑衣,盘膝坐在那道风雪下方,已经坐了一百年。 风雪落在他的身上,瞬间消失无踪。 他极为消瘦,不再像往年那般高大,破损严重的黑衣随风轻飘。 走进这座偏殿,井九觉得仿佛走进了上德峰的那座洞府。 他在上德峰住了几百年,依然不喜欢那种寒冷潮湿的感觉,今天更是非常不喜欢这座偏殿。 “你变了。”元骑鲸睁开眼睛,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换作以前你肯定一剑就杀了那只狐妖,不管神皇以前对你说过什么。” 井九当年曾经说过赵腊月一剑杀之的行事风格很像自己。 这是真的。 元骑鲸与柳词看过太多这样的画面。 当年做景阳真人的时候,他从来不理会青山事务,那是因为不喜欢麻烦,杀人其实很痛快,因为那是解决麻烦最简单、最快速的方法。 看来柳词与连三月的先后离开,终究还是对他带来了一些影响与改变。 “你也变了,变瘦以及变丑了。” 井九在元骑鲸身前坐下,看着他枯瘦的脸颊,沉默片刻后说道:“辛苦。” 很多年前他便与赵腊月说过,元骑鲸与柳词的寿元都只剩下了几十年,按照时间计算,元骑鲸应该早就已经离开了人世,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是他用了青山秘法强行续命。 泰炉便是用这种秘法,在剑狱里苟延残喘到了一百年前。 这种续命并不是真正的延寿,因为动用这种秘法后,修行者会失去所有感受,却要承受神魂里的无数冲突,比活死人还要更加痛苦。如此活着要比死亡更加可怕,泰炉如果不是对太平及景阳的恨意太深,断不会用。 元骑鲸用这种秘法续命自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井九沉睡不醒,朝歌城需要他亲自坐镇。 “连这些苦都受不了,还修什么道?”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 井九说道:“当年打麻将的时候,你好像不是这种说法,记得你说输赢无所谓,但过程开心比较重要。” 元骑鲸说道:“你我都不是柳词那种擅长闲聊的人,不如闭嘴。” 井九说道:“你想不想吃火锅?” 元骑鲸说道:“我还有一天才会走,你先忙你的去。” 井九说道:“该忙的已经忙完了。” 从春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些天。 他在赵园里看星星看的眼睛都直了,就是不肯进宫。 与顾清想的没有关系,他不愿意进皇宫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进来,元骑鲸就会醒来,然后离开。 “来两个会打麻将的。”他忽然回头对着殿外说道:“要打的好。”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是钟声一般在皇城里回荡,甚至传到了朝歌城里,不知惊着了多少百姓,引出多少误会。 …… …… 井九喊了一声,于是整座朝歌城都乱了起来。 朝廷很快便推举出胡大学士为首的数名代表,却被顾清毫不犹豫地否决掉。麻将牌打的好只是一方面,关键还要看打牌的人是谁,他很确定师父不想对着这些头发苍白的老头子,而且这种机会怎么能随便给人? 没过多长时间,胡太后有些羞涩地走进了偏殿,对着井九与元骑鲸行了一礼,说道:“我打的还可以。” 紧接着,殿门处响起雀娘惊喜而有些惘然的喊声:“先生?原来您在这里。” 春天的时候,整个朝天大陆都看到了云海里的数十道车辙,知道井九醒来,赵腊月很平静,元曲只好被迫平静,雀娘则是直接来了朝歌城,却不知道他在哪里。今天她正在棋盘山重摆先生与童颜当年的那局棋,忽然听着朝歌城里传来先生的声音,不由很是吃惊,赶紧来了皇宫。 看到来的是她,井九很满意,对元骑鲸介绍道:“我的学生里她的棋力最强,打牌想来也不差。” 胡太后确实没有说谎,井九也没有看错,这两个女子的牌艺确实极好,而且两男两女的搭配也极好,翠绿的麻将牌在桌上不停滚动,发出的声音也很好听。 景尧站在胡太后身后给她壮胆,平咏佳站在井九身后时刻准备倒茶,阿飘坐在元骑鲸身边不停支招,有时候忍不住亲自动手去出牌,叽叽喳喳的很是喜庆。 顾清在不远处亲手做火锅,青鸟在窗台上看着远方。 殿外则是站着无数大臣、太监以及宫女,时刻准备着伺候。 …… …… 打打麻将、吃吃火锅,配合得挺好。 胡太后与雀娘也不再像最开始那般紧张,配合的更好,出牌的速度带着某种舒服的节奏,彼此之间的默契更是不需要眼神交汇,让元骑鲸输的自然,赢的惊喜,全然没有发现自己是牌桌上技术最烂的那个人。 这场牌局持续了整整一日一夜,直至晨光再次降临,元骑鲸忽然停下了砌牌的双手。 殿里的气氛顿时仿佛凝固了。 殿外的人们更是紧张到了极点。 元骑鲸有些好笑地看了众人一眼,忽然说道:“我这辈子都没做成过九莲宝灯。” 然后他望向井九说道:“你们三个都做成过。” 这里说的三个自然不是井九与雀娘、胡太后,而是很多年前上德峰上的景阳与太平、柳词。 听着这话,众人松了一口气,赶紧继续牌局。 说来也是……巧。 巧巧的妈妈生巧巧那么巧。 就在下一局,元骑鲸做成了一个九莲宝灯。 他望向井九似笑非笑说道:“你们一直都在唬弄我。” 这说的仍然不是今天这场牌局,而是很多年前上德峰的那些牌局以及这几百年里发生的那些事。 井九说道:“谁让你老实。” “也对,不过这几百年也算开心。” 元骑鲸看着整齐的麻将牌,大笑三声,起身走出殿门,在晨风里化作满天雪花。 …… …… 第五章重回人间,为君开锋 入夏后的朝歌城,忽然落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持续了三天。 温度骤降,湖面结出一些薄冰。 井九去了赵园。 白天的时候,他用笠帽盖着脸。 夜晚的时候,他看着星星发呆。 雪停了,云也散了,满天星辰忽然被涂上了一抹血色,那并非不吉的象征,而是赵腊月到了。 小船微沉,响起破冰之声,那是她刻意弄出的声响。 井九转头望去,说道:“来了?” 赵腊月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夜空里出现数百道光线,那不是流星,而是剑光。 青山宗来了朝歌城,准备迎回他们的剑律大人。 虽然人已经走了,风雪也停了,但那份肃杀与干净需要带回去。 井九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问道:“南忘呢?” “留在青山坐镇。”赵腊月放下他的手,轻声说道:“她好像很伤心。” 南忘是太平真人门下的小师妹,现在最疼她的两位师兄都走了,以后她该怎么办? 她已经是通天境大物,放眼世间无人敢撩拔于她,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 …… 井九与赵腊月离开了朝歌城,没有直接回青山,而是去了大原城外。 走过那片满是莲花的山溪,穿过山间的石道,绕过那块伏于草间的石头,看到那座已经很古老的木桥,便来到了三千院里。 三千院的师太不知道是当年那位老太师的第几代传人,不认识井九,但他没有戴笠帽,师太看着他的脸与赵腊月乌黑的短发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赶紧恭敬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桥下有溪,溪畔曾经是舍屋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一片树林,树林里有座坟,看着有些孤单,却并不孤清。 那位师太知道井九与庵里的关系,也知道他与三千院的渊源,见他的视线落在那座坟上,担心他不喜,赶紧解释道:“这是李大善人的坟,七年前……” 井九示意不用多言,带着赵腊月走到那座坟前,说道:“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那位李公子。” 墓碑上没有写李公子的名讳,只有四个字。 ——殊途同归。 前面两个字说的是仙凡殊途。 后面两个字是说我们最终仍将同归大道。 李公子吃过丹药,还是会死。 连三月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也会死。 赵腊月忽然说道:“我觉得他家那幅画里的人……是连三月。” 很多年前,那位李公子家道中落,有一幅珍藏多年的画被所谓友人骗走,被顾清派人拿了回来,她在神末峰看过。 那幅画里有星夜老山崖雾,雾里有位撑伞的姑娘。 那位姑娘眉眼如线,神情温婉,却又漠然至极。 井九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找那幅画。 那幅画是李家祖传的,如果画里的姑娘是数百年前的连三月,那么或者便能解释李公子为何一往而情深。 当然,这种解释不见得对,也不见得需要。 …… …… 这是赵腊月第一次来三千院。 走过小桥,来到庵堂前,她看到那扇圆窗,以及窗外的湖景,就像所有人一样,心情变得平静了很多。 然后她的视线下移,落在庵堂的榻上。 白早还在榻上沉睡,不知道身体里的仙气何时才能完全吸收。 百年时间,让她身上的天蚕丝都残了很多,露出脸来。 在睡梦里,她微微蹙着细眉,看着还是那样的惹人疼惜。 “就这么睡着挺好。”赵腊月说道。 井九说道:“是的,终究还是活着。” 赵腊月转身看着他问道:“她是在哪里走的?” 井九说道:“就在这里。” 屋檐下便是那些晨光的起处。 这里就是连三月离开的地方。 赵腊月上前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说道:“没事,我不会走的。” 井九抬起右手,在她背上拍了拍。 …… …… 接着他们去了白城,落在雪原边缘的庭院里,与何霑、瑟瑟见了一面,赵腊月吃了两条烤鱼,井九看了几眼那棵梨树。走出庭院,行走在满是泥水与残雪的原野上,赵腊月忽然说道:“顾清在大家族里长大,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何霑与瑟瑟在一起已经几十年时间,柳十岁与应小荷在一起更是已经一百多年,没有成亲,也没有办任何仪式,不在意世人是怎么看的,反正世人也看不到,这样反而没有什么麻烦。 井九说道:“他想的比较多,所以容易把事情弄麻烦。” 这是他们第一次讨论顾清身上发生的事情,赵腊月有些不理解,说道:“这种事情就这么有意思吗?” 很多很多年前,他们在商州摘星楼上看着那幢楼时,她曾经问过相同的问题。 井九说道:“喜欢,不喜欢,喜欢,都喜欢,不喜欢你喜欢,可以形成很多种组合,有时候还算有趣。” 赵腊月说道:“喜欢我懂,但书里的情爱经常会让人丧失理智,痛不欲生,我不明白这是为何。” “所谓爱情,便是男女之间的吸引、亲密带来的平静以及承诺。” 井九说道:“承诺便是镣铐,有仪式感,有压力,就像烹肉一样,味道反而容易浓郁,当然,打破承诺本身对人类也很有吸引力,总之还是像先前说的那样,各种组合,自有趣味。” 赵腊月飞了他一眼,说道:“说的像是你多懂似的。” 井九说道:“这种事情又不复杂,多想想便能明白。”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如此说来,岂不还是很没劲?” 井九说道:“是啊。”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一座颇为简朴的佛寺前。 禅子在白城便居住在此。 寺院门前很是清静,三两僧人沉默进出,忽然有名中年僧人停下脚步,望向井九。 井九也觉得这名僧人有些眼熟,而且无来由地有些亲近。 那名中年僧人看着井九的脸,怔了片刻,醒过神来,眼里满是惊喜。 井九也认出了对方是谁,正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那位年轻僧人,只不过一百多年时间过去,对方的脸上满是风霜,竟是没能立刻认出来,而且那位老僧也不在旁边。 那名中年僧人刚想说话,下意识里捂住了嘴巴,紧接着又想到师父已经死了,再没人要自己修闭口禅了,不由悲从心起,哭了出来。 从始至终,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井九只是看着他的神情变化,便猜到发生了何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中年僧人哭的更加伤心。 不知为何,井九一直很喜欢这对师徒,知道那位老僧已然圆寂,看着他哭的如此难过,心头生出不忍,一掌便拍了下去。 赵腊月瞪圆眼睛,心想难道你觉得有生皆苦,把他打死他就不会难过? 啪的一声轻响,井九的手掌落在了中年僧人的头顶。 中年僧人直接跌坐在地,然后发出鼾声。 “多谢。”禅子从院门里走了出来,看了一眼那名中年僧人,心想福缘这种事情真是说不准,谁能想到这个天资普通的晚辈居然能得到景阳真人灌顶? 井九说道:“不用谢我,与你们果成寺无关,只是我喜欢这个孩子。” 禅子问道:“为何?” 井九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因为他喜欢说话?” 禅子说道:“你当年不是嫌我话多?” 井九说道:“现在也一样。” 禅子叹道:“男人啊。” 赵腊月说道:“这话是不是应该由我来说?” …… …… 盛夏的白城恢复了不少人气,信徒的数量还是很少,但神卫北军与各派修行者需要的生活物资让城里挤满了南方来的行商,街道上看不到积雪,只有被踩的极其难看的泥泞。 井九与赵腊月穿城而过,沿着斜斜向上的石径向上走着,远方隐隐能够看到那片红崖,还有那间小庙的上半身。 “十七年前你真的醒了?” “那是骗他的。” “可你听到了顾清对你说的所有话。” “听到不代表能够醒来,准确来说,我那时候的神魂在青天鉴里。” “……原来如此,想来青天鉴里也发生了很多故事。” “一百年确实很长,不过没有太多故事,绝大多数时间我都在修行,只是张家小子不时来打扰,有些令人心烦,就像顾清一样。” “张大公子还没死?” “别说,他身体还挺好,还琢磨着要去海上,去找那条金鱼怪。” “说起来那位火鲤大王真没办法带回青山?” “除非能把冷山地底的火脉带走。” “何必如此麻烦,直接把冷山占了不就可以?” 说着这些闲话或者是隐有深意的话,那片红崖的颜色越来越清楚,那间小庙也露出了全部的身姿。 跨过那道门槛,走进庙里,井九看着那尊胖乎乎、笑眯眯的佛像,安静地站了会儿。 金佛残破的地方就像是在流血,隔了这么多年,血渍的颜色早就淡了,佛前那柄十余丈长的铁刀依然布满了缺口,不知何时才能重现锋芒。 井九走到铁刀一头,右手落在对着上方的刀锋上,然后向着那头走去。 火花在他的手掌与刀锋之间生出,一路溅射而出。 第六章初露 铁刀仿佛被重新开锋,很多细小的破损就这样被抹掉,除了中间那处极大的缺损无法修复,其余的地方顿时变得明亮如新,一道极其清澈的刀意,像水般弥漫开来。 “多谢。”刀圣曹园说道。 井九说道:“不必客气,我这百年领悟了一些新的法门,你看看对你的伤势有没有帮助。” 话音方落,一道极其精纯却又凛冽至极的剑意从他的右手里生出,落在了那柄巨大的铁刀身上,与那道刀意交汇在了一起。 嗡的一声响,小庙里起了一场风,金佛表面那些残破的漆皮簌簌颤抖,随时可能落下。 这是世间最强大的剑意与刀意的切磋。 赵腊月是破海巅峰强者,依然很难承受,数缕黑发断落,只得退出了门槛。 啪的一声轻响,小庙的门被风关了进来。 …… …… 过了很长时间,小庙的门才重新开启,井九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破损的耳垂处隐隐可以看到血迹。 赵腊月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切磋,还是真的切磋…… 井九没有解答她的疑惑,如果这真的是一场切磋的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胜负。 小庙门再次关闭,隐隐可以看到那尊佛像表面的金漆大部分都已经剥落,但比先前反而显得精神了很多。 井九走到崖前,望向远处的雪原,问道:“走出来很难吧?”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说道:“你会不会怪我?” 井九说道:“如果你死在里面,我必然会生气。” 赵腊月说道:“以后这样的事情也许还有很多,毕竟我是我自己。” 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生死之间有大物,也许你是对的。” 在雪原里,她在生死之间行走了很长时间,再次确认她的道与井九不一样。他们也许会分道而行,但她不觉遗憾,很多年前她就对白早说过,大道漫漫,能够同行一段已是福分。而且就像井九对顾清说的那样,他们此时在一起,那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 …… 不是凭吊,哪怕一路都在与逝者告别。 也不是怀念,虽然路线与百年前他与连三月走的相同。 这只是一趟简单的旅程而已,就像人的生命一样。 井九与赵腊月行走在居叶城的街道上,戴着笠帽,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无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进入他们的耳中,经过快速的梳理与处理,变成有用的信息。昆仑派与风刀教的较量早就结束了,五场对战里昆仑派胜了三场,获得了冷山的控制权,就连居叶城的局面都变得有些不稳。 昆仑派掌门何渭出手极狠,最后两场重伤了风刀教主,还斩了一名风刀教的长老。 这是春天时候的事情,因为朝歌城的那件大事,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而事实上这非常重要。 经过朝廷与正道宗派百余年的搜刮,冷山看似没有留存什么邪道宝物,实则还藏着不少资源。 只说地底的那些火系灵脉,便令很多人眼馋。 昆仑派大举进驻冷山,在烈阳峡旧址重新布置阵法,背后明显有中州派的影子。 听完这些消息,赵腊月杀意渐盛,说道:“我要吃火锅,全红汤。” 井九说道:“居叶城涮肉多,红汤不见得好,不如吃手把肉。”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要吃红汤!” 井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依你。” 进入酒楼,吃了顿并不怎么正宗的麻辣火锅,赵腊月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唤出弗思剑给他削了一个果子。 青鸟落在窗台上,眼里毫无情绪说道:“何渭出来了,在烈阳峡。” 赵腊月看着她问道:“你不打算变成人形了?” 青鸟说道:“做人太苦。” 赵腊月说道:“但可以吃火锅。” 青鸟说道:“我吃素。”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那确实不需要火锅。” …… …… 烈日当空,冷山却依然寒冷,看似荒芜的原野上,有道黑影正在高速前行,那是天空里的寒号鸟。 昆仑派掌门何渭坐在寒号鸟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 群山与荒野上,有十几个昆仑派的附庸小派正在清理,还有两百余名昆仑剑修在前方的烈阳峡遗址处重新布置阵法。 虽然获得了与风刀教之间的战争胜利,还有中州派的暗中支持,他也没有胆量把整个冷山都划成昆仑派的地盘,朝廷与青山宗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情,他也不会在春天的时候出手那般狠辣。 唯有把自己的后路完全断掉,中州派才会相信他的诚意。 他需要中州派相信自己的诚意,是因为……赵腊月还活着。 赵腊月极有可能猜到是他动的手。 如果青山宗来找麻烦,他自然会打死不认,但井九醒了过来……他不敢冒险,而且谁知道刀圣什么时候能养好伤。 在那之前,他必须把中州派交待的事情处理干净,这样才有机会得到云梦后山的道法甚至是一缕仙气,看看有没有机会破境,成为真正的大物。 寒号鸟飞到了烈阳峡的遗址上空。 昆仑派长老与弟子们看着掌门亲临,纷纷恭敬行礼。 看着地面那条横贯数百里、无比壮阔的大裂缝,何渭想起当年柳词的一剑之威,觉得有些心寒,沉声喝道:“动作都快些。” 昆仑派长老与弟子们赶紧应是。 忽然,何渭眼神微变,毫不犹豫召出飞剑,施展出威力最大的剑招,向着远方的天空斩去! 一道明亮至极又寒冷至极的剑光出现在天地之间,杀意十足,强大的难以想象! 荒原间的草屑被风卷起,石砾狂滚。 昆仑派弟子们愕然向着天空望去,心想难道是哪个漏网的邪道妖孽前来窥视? 真是找死! 擦的一声轻响。 那道强大的剑光,就像遇着阳光的雪一般消融在天空里。 有一抹极淡的剑光在何渭的身边闪过,拖出一道如残雪般的白色痕迹。 他的右臂离开了身体,向着地面坠落,鲜血狂喷。 剑光与白色痕迹敛没于一点,显出身形。 井九站在数里外的天空中。 白衣轻飘。 第七章总有很多事逃不掉 何渭这时候才感觉到痛楚,发出一声含着愤怒与恐惧的惨叫! 昆仑弟子们也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慌忙驭剑而起,想要布起剑阵把来人困住。 井九从原地消失。 那抹极淡的剑光与白影再次从何渭身边掠过。 何渭再次发出一声惨叫,左臂再断。 鲜血不停流淌而下,打湿了寒号鸟的羽毛。 寒号鸟感受着天空里那道森然而无所不在的剑意,眼神里满是恐惧,根本不敢飞走。 何渭忍住痛苦,从寒号鸟身上翻落,踩着飞剑便向天边逃去。 擦的一声轻响,飞剑断成两截,他从天空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伴着剑光闪光,双腿也离开了身体。 剑光再敛。 井九出现在他身边。 远处的昆仑弟子们看着这幕画面,猜到了他的身份,惊骇难言,心想景阳真人这么恐怖吗! 何渭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的神情,看着他嘶声说道:“不……” 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没有机会了,头颅一歪,从身体上滚落到地面上。 一缕极淡的光丝从断颈处飘出,化作人形,仓惶地向着荒山那边掠去。 井九没有理会,转身望向昆仑弟子们布成的剑阵,挥了挥手。 数十道凌厉至极的剑意破空而去,如摧枯拉朽一般破掉了昆仑派的剑阵,同时切断了十余名昆仑强者的身躯。 何渭的剑鬼掠到了荒山那边。 赵腊月就在那里。 她凌空一指点出,十余道剑光飘渺而去,把那只剑鬼切成了碎片。 …… …… 昆仑派的人们如鸟兽般散去。 寒号鸟却是惊恐地不敢飞走,直到井九看了它一眼,才敢离开。 苏子叶从草地里站起身来,对着赵腊月与井九恭敬行礼。 赵腊月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你自己好生处理。” 当年井九曾经答应过苏子叶,帮他新立宗门,那就需要灵脉。 冷山地底的火脉以前便有一枝是属于玄阴宗的,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当然更好的灵脉在昆仑山里。 就凭苏子叶与他在西海收的那些散修、弟子,自然做不成这件事,但风刀教会参与进来,朝廷也会给予暗中的支持,想来用不了几十年时间,便能对昆仑派产生真正的威胁。 当然前提是青山宗必须保持住在朝天大陆独一无二的地位,依然能够震慑住中州派。 井九与赵腊月办完这件事后,没有立刻离开冷山,而是通过大裂缝潜入地底去看了看火鲤。 当他们从大裂缝里飞出来时,等的人已经到了。 谈真人站在满山野草间,是那样的自然,似乎就是天地的一部分。 他看着井九叹了口气,说道:“杀了何渭,还想骗走我派的神兽,真人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些?” 井九说道:“势在青山,自然要行。” 谈真人说道:“你我皆是修道者,当知大道无形,哪有什么势在必行?” 井九说道:“元骑鲸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你们打掉,我这个做师叔的,总要帮他完成。” 谈真人闻言没有动怒,平静说道:“你我两家争了数千年,哪能真正分出胜负?难道你们还能把云梦山给毁了?” 随着井九与南忘先后晋入通天境界,即便不算阴三那边,现在的青山宗也已经有了四位大物,还有三位镇守,再加上天才弟子辈出,如今破海上境已有十一人,破海境强者的数量更多。 相较之下,中州派这一百多年则没有出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双方的实力差距非常明显。但谈真人说的没有错,像青山宗与中州派这种底蕴深厚的正道大派,不知道隐藏着多少手段,想要彻底战胜对方、毁掉对方的山门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强者从来不行险,以现在修行界的局势,就算要行险招,也应该是中州派方面该考虑的问题。 微寒的山风拂着盛夏的野草。 二人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就这样静静对视着。 …… …… 没有人知道井九与谈真人在冷山的这次会面。 在青山众人的眼里中州派已然入秋,如果不是还有谈白二位真人、麒麟这三位巅峰战力以及两张仙箓,只怕早就投降了。 当然青山也有自己的问题,而且是极大的问题。 就像很多俗语说的那样,最大的问题往往都是内部的问题。景阳真人与太平真人两脉之争已经持续了四百多年时间,死了一些人,更重要的是内耗严重,青山向前的脚步始终无法稳定。 方景天一直想迎回太平真人,就连广元真人也支持此议,如果不是考虑到果成寺、一茅斋等正道修行宗派的态度,还有青山内部同样强大的反对势力,他们早就这样做了。 神末峰、碧湖峰以及天光峰绝对不会接受太平真人归山。两忘峰的年轻弟子们很尊重方景天,但也不会同意这个提议,因为这干系到他们最看重的理念、是非、善恶。 如果春天的时候,方景天能够成为青山宗的新掌门,或者他能用数十年的时间改变青山九峰的看法,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 井九醒了过来,而且一步通天。 他在朝歌城重伤太平真人、逐走阴凤与玄阴老祖。 接着他去了冷山,当着昆仑派长老、弟子以及某些小宗派修行者的面,轻描淡写地杀死了昆仑派掌门何渭。 整个朝天大陆都被震撼了,井九现在到底有多强?难道他已经到了谈白二位真人、或者当年柳词真人的程度?还是说他已经恢复到了景阳真人的水准? 这些猜想改变了很多事情,或者说改变了很多人的态度,比如在青山宗,已经没有几个人还同意方景天当年的说法,认为他是万物一剑妖。再比如云集镇忽然又变得热闹了起来。 …… …… 云集镇一直是风景名胜地,加上青山就在不远处,每天都会有不少游客到访,但很少像最近这段时间这般热闹,街上到处都能看到修行者的身影。镇上有些老人还记得祖辈们讲述的故事,忍不住连连摇头,心想难道又要乱起来?好在元骑鲸虽然走了,青山宗威名更胜当年,那些修行者活的时间长,记忆也更鲜活,知道这里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还算老实。 井九在朝歌城沉睡的百年时间里,景园无人居住,自然也无人前来探看,冷清了很多,现在则又变回当年的菜市场模样。有的修行者在溪边静坐,有的在演练自家剑诀,有的在不停叩首,他们还记得当年某个惨死在闪电下的同道下场,没有谁敢剑行险招。 某天清晨,忽然有几道剑光照亮天光,紧接着笼罩景园的雾气消散了些,里面生出一道青烟。 有修行者惊喜喊道:“快看!景阳老祖显灵了!” 话刚说完,此人便被拖到了外围一通痛揍,众人心想你会说话吗? 那道青烟并非是真的烟,同样是水雾,只不过雾气里夹杂着毛肚、香菜、辣椒之类事物煮出来的颜色,自然与众不同。 除了顾清与柳十岁,该到的人都到了。 大家都围坐在火锅边,并不其乐融融,反而有些剑拔弩张的感觉,尤其是卓如岁今天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几次抢在赵腊月之前把肉夹了起来,惹得元曲非常生气。 阿飘与平咏佳把冥间的事情简略地说了说,便发现顾家备好的菜少了一大半,赶紧闭嘴不言,拿起碗筷专心捞肉。 童颜随意吃了些,便把位置让了出来,走到溪边开始与自己下棋。 井九躺在竹椅上,看着天空里的流云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他站起身来。 嗡的一声轻响,清风缭绕,拂得雾气大乱。 他飞到了天空里,穿过了那些流云,变成极小的一个黑点,然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卓如岁与元曲端着碗,张着嘴,看着天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赵腊月低着头继续捞肉,阿飘在旁边不停出主意:“肚儿仁熟了!先捞介个!” 平咏佳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喊道:“师父又飞升啦!” 咔嚓一声响,天空里落下数道闪电,绵延不知多少里,就像一道夸张至极的剑光。 这些闪电极其明亮,照在棋盘上,就连黑色的棋子仿佛都变成了白色。 童颜用三根手指捉着一颗棋子正准备放上去,忽然停在了半空中,半晌后淡淡说道:“确实没用啊。” 在明亮的光线之前,黑白的分野并不重要,在强大的实力面前,阴谋与推演计算能力毫无用处。 他把那颗棋子放回瓮中,接着把棋盘上的棋子慢慢收了进去,起身对众人说道:“我要出去走走。” 卓如岁等人盯着高空里的那些闪电,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直到童颜离开景园一段时间后,他们才醒过神来,面面相觑,心想就这么走了? 高空的闪电渐渐平息,轰隆的雷鸣被溪水里的蛙鸣替代。 井九回到庭院里,身体表面缭绕着蓝色的电光。 没有人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也没人敢管。 就在这个时候,景园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声声如雷,震得溪水微乱,蛙鸣骤断。 这样的阵势,这般的不见外,很容易便能猜到来人是谁,赵腊月与卓如岁很有默契的对视一眼,放下碗筷便从庭间离开。 阿飘落在元曲肩上,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元曲醒过神来,赶紧向外走去,却被平咏佳抓住了衣袖。 他看着元曲可怜兮兮说道:“师兄,你去开门呗?” 元曲大怒说道:“我学的是昔来峰的七梅剑诀,若是方景天来了,自然是我去,但你学的才是清容峰的无端剑法,你凭什么逃!” 第八章凭什么? 平咏佳再如何听话,听着这话也满心不服,心想自己虽然姓平,但凭什么去冒这种凶险? 怎奈何他是神末峰排名最末的关门弟子,开门这种事情怎么也逃不掉。 他垂头丧气地离了庭院,去了景园正门,不多时便牵着南忘的手走了回来。 准确来说那不是牵手。 他微躬着身子,举着右手,恭恭敬敬虚举着南忘的手腕。 这些年他不是在朝歌城皇宫就是在冥界皇城,见惯了某些人物的作派,今日因着惧意,下意识里摆了出来。 南忘神情漠然,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也确实像极了一位太后。 来到庭院间,她收回右手,有些嫌弃地摆了摆。 平咏佳如蒙大赦,哪里还会停留,嗖的一声,化作一道剑光便消失去了远处。 井九看着她说道:“应该再晚几年,稍微稳当些。” 南忘微微挑眉,说道:“凭什么?” 井九有些不解地嗯了一声。 南忘走到他身边,坐到檐下的地板上,说道:“你从头来过,我没道理比你还慢,凭什么?” 井九微微一笑,说道:“不与你吵。” 南忘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的脸,心想性情怎么变了这么多?难道大师兄的离开对你影响如此之大? 井九举起右手伸到她的面前。 南忘自然不会像柳十岁那样低头,也不会把可爱的小脸搁到他的掌心,冷哼一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酒壶重重地放了上去,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个小酒壶不知是何材质所制,明显不凡,透着淡淡青光,瓶口处竟似还附着某种法阵。 井九却是很轻易地打开了酒壶,显得格外熟悉,想来几百年前曾经开过很多次。 小酒壶里的酒不知有多少数量,他喝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喝完,心想南忘肯定重新炼制过,便是鲸饮也……嗯,不应该用鲸这个字,他放下酒壶,擦了擦并没有酒渍的嘴唇,把小酒壶递还回去。 南忘接过酒壶,随意饮了口,面无表情说道:“她都走了这么久,你还要喝酒?” 很多很多年前,连三月去白城做正事,景阳便会去清容峰找她要酒喝。 她当时不知道他喝酒的原因,于是误会了。 便误了终生。 现在连三月真的去了别的地方,无法再回来,当年的那些嫉妒与愤怒,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对我来说,她走了没多久。”井九说道。 “也对。”南忘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她对你终究是不一样的。” 井九望向天空里现在还看不到的繁星,说道:“每颗星星都不一样。” 南忘说道:“不是这种不一样。” 井九问道:“那是怎样?” 南忘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现在说话的语气……真的有些怪异,你确定没有被白刃的仙箓夺体?” 井九说道:“你想多了。” 南忘盯着他的脸看了很长时间,确认没有什么问题,这才继续先前的话题:“很多年前,她还是过冬的时候,你的境界也很低微,就在西海为了救她差点死掉。后来你为了她去中州派参加问道大会,拿了长生仙箓,为了炼化白刃的仙识又差点死掉,再加上朝歌城这次。” 井九问道:“所以?” 南忘说道:“像你这么懒且怕死的家伙,居然也会为人拼命……而且是好几次,说明你喜欢的原来还是她。” 井九说道:“我说过,我都喜欢。” 一百多年前,就在景园里,就在这里,南忘得到的就是这个答复。 山川河流,宇宙万物,我喜欢很多,当然也有你。 当时南忘泪流满面,打了他一记耳光,锤了他一记胸口,毁了一片庭院,满地的渣。 今天她没有哭,也没有动手,只是神情漠然地看着他,说道:“你能为我拼命?” “不确定,就像我也不曾想过为她冒险,但看着她出事,还是去做了。” 井九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但你不要尝试,因为我不想你出事。” 南忘微微挑眉,问道:“这话是跟谁学的?” 井九想了想,说道:“好像是顾清?” 南忘嘲弄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那你当年为何不让我喜欢你?” 井九认真解释道:“因为我都喜欢,所以你们不要喜欢我,那样太麻烦。” 南忘无言以对,举起酒壶喝了一口,又递到他身前。 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喝酒,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酒壶终于空了。 “谢谢你陪我喝酒。”井九说道。 这样的场面真的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 南忘想着当年的事情,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大师兄最讨厌你去清容峰和我喝酒。” 井九说道:“他拿你没办法,便把怨气都给了我。” 南忘挺起胸膛,骄傲说道:“师兄都疼我。” 那是。 柳词能把碧湖峰的禁地划给她当澡堂。 最严肃的元骑鲸几百年里仿佛都没看到过清容峰的夜夜笙歌。 青山大阵每年都会准时开启,迎来春雨秋风与初雪,方便她赏景。 要说疼与宠,她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让她是小师妹呢? “听说……你们最后打了麻将?” “是的。” 南忘举起小酒壶到眼前,看着壶口处的天空,说道:“这样挺好,大师兄……走的时候痛苦吗?” 井九想着那几声大笑,那场风雪,说道:“他说这几百年很开心。” “那就好。” 南忘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既然难得大家都开心,那就不要再弄什么了?”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这说的是太平真人那边。 就像平咏佳与阿飘一样,她是太平真人最小的徒弟。柳词、元骑鲸的宠爱最开始时源自于怎样的习惯?方景天、广元真人对她的忌惮又是来自于何处?那些宠爱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进青山的时候,与他一道研习烟消云散阵,而那座阵法是假的,被他动了手脚。” 井九说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我飞升。” 对修道者来说,这就是最大的恶意。 南忘不解说道:“师父当年待你极好,没道理做这样的事情,会不会是有别的想法?” 井九说道:“我大概明白他的想法,但我的修行是我的事,他不能这样做。” “你们的事我不会管,也无法管,但师兄们走了,我便要看着青山,你们都别太过分。” 说完这句话,南忘轻挥手臂,银铃响起,无数道剑弦起于虚空,变作一道无形的桥梁,带着她凌空而起,很快便去了远处的青山。 看着那道渐要消失在云雾里的娇小身影,井九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用的时间虽然稍微长了些……小姑娘终于还是长大了。 …… …… 南忘走了,刚才离开的那些家伙自然要回来。平咏佳的速度最快,一闪便回到了庭院,但脚刚落到地上,便又听到了天空里传来的银铃声,脸色不由变得苍白一片,心想这就叫回身剑吗? 伴着清脆的铃声,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落在了溪边,虎视龙步,气度不凡。 平咏佳看着是这位,顿时松了口气,时隔百余年,再次熟悉地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拎到了井九身前,说道:“师父,白鬼大人来了。” 刘阿大的眼里……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只有无辜与无奈,与井九对视一眼,大概意思就是说——你这徒弟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知道自己是谁,还这般心大? 井九笑了笑,把它抱进怀里,同样很熟练地从头到尾撸了一遍。 阿大知道他现在的境界,更加不敢怠慢,赶紧眯起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情,同时不忘发出轰隆如雷的呼噜声。 卓如岁等人还没落到庭院里,听到这些雷声,顿时生出与平咏佳相同的误会,以为南忘再次折回,赶紧转身跑掉,只有赵腊月对这呼噜声最熟悉,轻轻落在了檐下。 阿大讨好地蹭了蹭井九的下巴。 井九手掌一翻,取出雪白的寒蝉放在它的头顶。 阿大满意地摆了摆尾巴,从他怀里跳下,走进了赵腊月的怀里。 赵腊月注意到寒蝉散发出来的气息比当年更加阴寒,有些感兴趣地用手指戳了戳,寒蝉赶紧在阿大头顶翻过身来,露出了肚皮。 “接下来怎么做?”她一边戳着寒蝉的肚皮,一边问道,就在前些天,禅子曾经问过井九相同的问题。 “他想的再多,也不及这一世我算的多。” 井九取出多年不见的瓷盘与那些细沙,平静说道。 赵腊月没有再说话。 阿大也不再呼噜。 平咏佳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但下意识里知道有件大事将要发生,变得紧张至极,无助地望向溪那边,却没看到卓如岁等人的身影。 井九拈起一颗细砂,看似随意地放入瓷盘里。 一盘散沙,顿时变成了一幅画。 画的是天地。 第九章一盘散沙 从很多很多年前开始,井九便喜欢躺在竹椅上,在这个瓷盘里玩堆沙的游戏。 那时候不管是柳十岁还是赵腊月都不知道这种游戏是什么,直到后来朝歌城梅会,他在与童颜的惊世一局棋后,说了几句话,才隐约明白这是一种推演计算的手段。 时间又过去了很多年,井九渐渐不再玩这种游戏,神末峰上的人们也很少能够看到这个瓷盘与那些细砂,直至今日。 一粒细砂落下,便成图画。 那幅起伏的江山图画表面光滑无比,看不到任何缝隙。 那是因为所有沙粒都按照他的想法紧密而有秩序地排列了起来。 这需要难以想象的空间构造能力与计算能力,非人类所能为。 景园里一片安静,风拂过溪水以及溪畔的花树,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平咏佳瞪圆眼睛看着瓷盘里的沙图,嘴巴张得极大,心想师父真是太厉害了,这可是比飞升还要更困难的事情吧? 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赵腊月的怀抱,乖巧老实地趴在井九对面,屁股撅的老高,显得极为恭敬。 赵腊月的反应最为寻常自然,可能是因为她看井九玩沙子的次数最多? 她抱着双膝,侧着脸看着瓷盘里的沙,微风拂动凌乱的发丝,掠过她的眼前,把黑白分明的眸子切割成无数世界。 她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了些,不是从这些沙子里看到了什么大道真义,而是因为渐有泪水盈于其间。 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竟是那样的难过。 当年朝歌城梅会,听到连三月的琴声后,井九说了四个字——不懂最好。 当时她只觉得那一刻他变得好远。 现在她已经是破海巅峰的大强者,世间万物很少有她不懂的事情,自然明白所谓远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只需要足够的时间,便能离开足够远。 “还早。”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表示安慰。 赵腊月的短发在他的手掌下变得更加凌乱。 井九取出一根辫子,递到她的眼前。 这是一百年前,她离开朝歌城井宅的时候割下来的,顾清办事稳妥细致,一直都放在他的枕头下。 “真脏。”赵腊月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没有去接,直接指尖燃起剑火,把那根辫子烧成了青烟。 不管是剪落的发,还是水月庵门口的桃花又或者是那株海棠,都可以不要,但青山还是要回的。 一行人离开景园,便去了云集镇。 那家传承两百多年的酒家,早已不做别的任何菜式,只做各种火锅。 有着顾家庇护,还有各地游客、甚至是修行者的捧场,酒家的生意自然好的难以想象,但今天自然不敢再接任何生意。 遗憾的是,景园众人今天刚吃了一顿火锅,掌柜只能跪在地上,极度失望地看着那些身影从眼前消失。 来到某座宅子外,井九隔着院墙看了一眼里面的那辆马车,继续向前行走。 虽然没有驭剑,只依双脚而行,以众人现在的境界修为,依然只用了不长的一段时间,便穿越了漫漫山道,来到了南山门外。 浓雾无风而散,那座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石门出现在众人身前,门下有名青山执事坐在桌后打盹,却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位。 井九没有惊动那人,自石门下走过,山风拂动白衣微飘,就像是云雾一般。 赵腊月抱着阿大、众人跟着走了进去。 离南山门不远便是南松亭,当年井九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外门修行——如果睡觉也能算作修行的话。 崖坪间到处都是如伞如盖的青松,松下坐着勤勉的外门弟子,头顶冒着白色的热雾,松林深处偶尔还能听到呼喝之类的练拳声。 他没有与那些年轻的外门弟子相见,更没有兴趣指点他们的修行,直接穿过松林,去了那座小楼。 多年前,他有次回到青山也是这般行走,就像雄狮视察自己的领地,今天他又是准备做什么? 卓如岁与元曲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 守着小楼的是一位适越峰长老,看着闯入楼来的众人,他正准备喝问几句,忽然看着井九的脸,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然后叫了一声,便拜了下去。 井九摆手示意他起来,背起双手开始观看楼里的那些画像。 从青山开派祖师开始,一直看到师祖道缘真人、师父沉舟真人,接着便是……太平真人和他自己。 柳词的画像摆在最后面。 井九在这幅画像前站了会儿,忽然指着前面两幅画像说道:“都摘了下来。” 那位适越峰长老闻言震骇,却不敢反对,颤着双手摘下画像,然后问道:“掌门真人,那这……” 井九说道:“过些天我和他之间谁死了,再挂上去。” …… …… 商州城外有座山,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风景,就是十几家寻常农户,各自围着院子,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儿。 最幽静偏僻的一座农家院子里,有个年久失修的石磨。阴凤站在石磨上,颇有威势,只是尾羽残了一根,看着又有些可怜,就像是每天清晨打鸣的公鸡,却忽然发现太阳已经好些天没有升起。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运气就这么好!凭什么这次又是他赢了!” 阴凤在石磨上开始踱步,显得颇为焦虑,就像是被困在笼中多年的老虎,声音也越发尖锐刺耳:“明明真人什么都算清楚了,让小四成为掌门,只需要十余年时间,我们便能重回青山,暗中重掌大权,北荡中州,南平果成,再把朝歌城控在手中,朝天大陆便是我们的……可是凭什么他在这时候醒了过来!而且还这么厉害!” “呸!”玄阴老祖往地上吐了口浓痰,又清了清嗓子,继续抱着一个油乎乎的肉骨啃。 阴凤有些厌憎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种肉你怎么也下得了嘴?真是恶心!看你自己也吃的辛苦,难道就不能扔了?” 玄阴老祖把手里的肉骨放到石磨上,喘了两口粗气,说道:“我现在牙口不好,才会胃口不好,不然怎么会吃不下去?” 阴凤嘲讽说道:“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邪道魔头,那可是万物一!你居然都敢吞,肚子上破了这么大个洞,胃怎么好的了?” 玄阴老祖认真说道:“我与你不同,不是伤势带来的影响,只是……有些老了。” 听到老了这两个字,阴凤陷入了沉默,看着他的视线里多了些怜悯。 它是青山镇守,寿元绵长,还有很多年好活,但玄阴老祖……真的已经很老了。 农家院子里变得异常安静,风从西边吹来,把暮色拂淡,让满天星辰开始变亮。 玄阴老祖望向院子外的那棵大槐树,用苍老的声音叹道:“真人,我也没有几年了,跟着你在世间飘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大槐树梢上坐着一位少年,红衣在残存的暮色里格外醒目,就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 他的左臂已经复原如初,只是看着异常白嫩,就像是新生的婴儿,又像是刚从泥里挖出来的莲藕。 不知道这是不是羽化带来的神通,竟连万物一剑造成的伤势都能治好。 “是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阴三蹲在树梢上,手里拿起一颗石子,向田地里的一只老鼠砸了过去。 看着这幕画面,玄阴老祖与阴凤对视一眼,感觉到极度的不解与担忧。 第十章光说不练,那是假把式 从今天清晨开始,阴三便蹲在树梢上打老鼠,红衣兜着的满满一堆碎石,现在只剩下了一小半。 他没有用什么神通,也没有用什么剑法,只是在那里用石头扔。 纵使砸中,也不会让那些老鼠真的受什么伤,他却会很开心地笑起来,如果砸不中,他的脸上却绝对不会有什么败亦欣然的神情,很是恼怒,甚至还会骂脏话。 玄阴老祖与阴凤甚至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因为朝歌城受挫而有些心神错乱。 好在他这时候接了玄阴老祖的话,看来老了这两个字不止对阴凤,对他也有所触动。 阴三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裳,把剩的碎石子尽数洒到槐树下,然后纵身飞到了夜空里。 啪啪啪啪,数十声石子落地的声音响起。 他已经在夜空里来回飞行了数百个来回。 红衣飞舞,如舞动的双翅,在黑色的背景下画出了数百道意味难明的线条,最终叠加组合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图案。 以玄阴老祖之能及阴凤的见识,也看不出这个图案竟有何意味。 “我也想不明白为何我会一直败,一败再败。” 阴三落在农家小院里,接过老祖端过来的那杯绿色酒浆,缓缓抿了一口,清秀而干净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片刻后接着说道:“总不可能是因为我贪酒误事吧?” 这笑话并不好笑,但玄阴老祖与阴凤都很捧场地干笑了几声。 “不管是西海之局,还是朝歌城前后两局,都是我与萧皇帝共同商定的,无论从大略还是细节来说都没有任何问题。” 阴三微笑说道:“然而我们只是在云台一役里拣了些小便宜,其余都是输家,为什么?因为我们在西海之局遇着了童颜那个小朋友,朝歌城又遇着连三月醒来,再接着便是他自己醒了。” 玄阴老祖说道:“运气,我坚持认为这是运气。” 阴三又喝了口酒,说道:“如果这一世他的运气还能持续这么长时间,那就是气运,我们还争什么呢?” 阴凤发出一声不服气的低啸,说道:“现在局面并不差,青山里还有那么多支持真人的晚辈,真要是双方真来一场,我们也占优势。” 阴三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望向夜色里的南方,淡然说道:“可如果这一世的所有事情,都已经是他提前算好了的,你确定我们还占优势?” 玄阴老祖摇头说道:“柳词与元骑鲸先后离开……就算此事不可逆,那连三月呢?如果他什么都能算到,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任何事情都不做?如此绝情灭性,岂不是比我们这些邪道恶人还要可怕?” 阴三说道:“绝情灭性这四个字岂不是最适合他?他当年就是极自私的修道者,只求大道,不念其余……当然这些只是猜测。” 玄阴老祖说道:“真人究竟想说什么?” 阴三微笑说道:“我想知道他这一世是怎么过的,为何会比前一世的气运还要更好。” …… …… 想要知道一个人的一生是怎样过的,最好的方法不是去看他的传记,也不是去听那些见过他的人的叙说,而是去他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亲自看看。 时隔多年,阴三再次回到了青山……不远的云集镇。 这次他是一个人。 他在那家著名的酒楼很认真地吃了顿火锅,发现已经不是当年的味道,然后才想起来自己也不是当年的自己,口味已经变化了很多。 当年就在这个包厢里,他附身的那位冥界妖人被赵腊月用剑索索住,然后被一道飞剑杀死。 想着这件往事,他有些郁闷地把筷子扔到桌上,卷起袖子,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当时那道剑索就是弗思剑。 在朝歌城旧梅园里的那道剑索还是弗思剑。 人无法踏进同一条河流里,却能被同一道剑索绑两次,难道同样的事情还会再次发生? 离开酒楼,他去了镇外的景园,当然没有给钱。 景园外的雾气非常浓郁,修行者们还在外面等着,他直接破雾而入,落在溪畔的花树上,当然没有惊动阵法。 闻着依然残着的淡淡火锅味道,他有些可爱的皱了皱鼻尖,喃喃自言自语道:“你一个不爱吃东西的人,怎么教出了这么多爱吃火锅的徒弟?” 下一刻他冷笑说道:“终究还是要学我。” 离开景园,他去了顾家,偷了那辆马车,惬意地靠在软垫上,看着天窗透下来的光,不停地饮着夹壁里隔段时间便会换的美酒。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一路前行,竟是深入大山,来到一处很偏僻的山村里。 按道理来说,如此偏僻的山村,断没有道理会修建如此平直宽敞的道路,但这座山村本来就是极特殊的。 站在村外的山崖上,阴三眯着眼睛看着下方的田野,只见稻田金黄成片,到了要收获的季节。 山村里有着好些大宅院,不时能够看到壮武的家丁出没,明显不是普通人家,必然非富即贵,根本不像深山里可能有的画面。 信步来到村子里,在田间寻了个矮瘦的老农夫,他凭着可亲无害的脸,很简单地便了解了很多情况。 大概一百五十年前,这座小山村里来了一位仙师,带走了两名天赋极佳的孩童。 后来的事情,村子里的人们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其中一名孩童最后成为了某家修行大宗极厉害的人物。 那位孩童姓柳。 柳姓孩童的父母得仙师照拂,享寿百余年,生下很多子女。 看在那位仙师的份上,无论是朝廷还是别的大户人家,对这些柳氏子女自然极为尊敬,更不敢得罪。 如此这般,到了现在柳家已然成为州府里首屈一指的大户,这座山村更是俨然成了柳家的私产,原先的那些人家或者搬走,或者成了柳家的下人。 “这柳家真这般厉害?”阴三问道。 那位矮瘦老汉拿起布巾,擦拭掉黝黑脸庞上的汗水,指着眼前的稻田说道:“所有的田产都是柳家的,你说厉害不厉害?” 阴三说道:“这等大户人家,想来也做过很多腌臜事……” 不待他把话说完,那位矮瘦老汉的眼里满流露出惊恐的神情,连连摆手说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阴三笑着说道:“就是随便聊聊,老丈何必如此小心。” 矮瘦老汉哪里敢接他的话,挥手示意他赶紧离开。 阴三正准备离开,忽然想着修行界里的那个传闻,说道:“老丈,种田这种事情很难学吗?” 矮瘦老汉不明白他的意思,说道:“种田有甚难的?” 阴三来了兴致,说道:“那能不能麻烦您教我种田?” 矮瘦老汉更加糊涂,看着他身上的红衣裳,说道:“你不是唱戏的?” 阴三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也可以这么说,唱戏是假把式,我想学学真把式。” 矮瘦老汉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浑浊,下一刻重新清醒过来,完全忘了为何要教他这些,问道:“你想学什么?” 阴三说道:“什么都可以。” 矮瘦老汉问道:“你会什么?” 阴三认真说道:“什么都不会。” …… …… 在阳光的照耀下,洗剑溪就像是一条金鞭被青山群峰握在手里,此时平静至极,又仿佛随时可能破空而起。 溪面上忽然出现无数道光点,并非溪中的锦鲤提前很多年便知道了有位极厉害的大王前辈要来以此表示欢喜,而是天空里的无数道剑光的投影。 无数道剑光自诸峰而起,来到洗剑溪的上空,然后快速落下,场面极其震撼,吓得洗剑阁里的那些年轻男女们脸色苍白,根本不敢言语。 井九与赵腊月等人的身影出现在溪水下游。 “恭迎掌门真人归山!” 洗剑溪畔、两岸崖间到处都是人。 声音回荡在青山群峰之间,久久没有消失,惊得云行峰上的铁鹰破空而起,适越峰的猴子们开始大呼小叫。 井九望向远方的适越峰,微微挑眉,于是那些猴子聒噪的叫声戛然而止。 广元真人苦笑想着一切都是真的,小师叔果然不喜欢自家的猴子,对着井九行礼道:“陆广元见过师叔。” 赵腊月微微挑眉,说道:“师兄?” 广元真人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再次苦笑,然后郑重行礼道:“拜见掌门真人。” 第十一章回青山便是战 紧接着,碧湖峰主成由天、代表天光峰的墨池与过南山,还有各峰的长老都纷纷上前行礼。 不是所有人都来迎接他的归来,比如南忘,比如方景天。 修道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修道,往往一闭关便是十余年甚至更长时间,谁也无法以此指责什么。 同样,也不是所有人都欢迎井九的归来,比如新任云行峰主,虽然随着众人行礼,神情却很冷淡。 平咏佳百年未回青山,低声问元曲道:“师兄,这人是谁?” 元曲说道:“金思道,伏望死后,他现在是剑峰峰主。” 平咏佳对云行峰有特殊的好感,对新任云行峰主本也很好奇,看着对方的神情与气度不禁有些失望,低声说道:“就这样啊……还不如我呢。” 他的声音真的极低,只有元曲等人能够听到,险些失笑。 谁也没有想到,井九忽然开口说道:“那就你来好了。” 洗剑溪畔鸦雀无声。 清风吹拂水面,波光微乱。 各峰长老与弟子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接着才醒过神来,不由震惊无语。 金思道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好在井九只是随意说了这句话,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接下来,他没有回神末峰去看自家的猴子,也没有急着去天光峰修那把椅子,而是直接去了昔来峰。 看着向着昔来峰而去的那道身影,人们更加慌乱,心想掌门真人刚回来,难道两边便要开战? 无数道剑光随之而去。 广元真人担心至极,想要与井九说几句,却发现自己竟是无法追上他的速度,不禁心生骇然。 嗡的一声轻响。 井九落在了昔来峰前的广场上。 清风自白衣间散出,向着四面八方拂去,把青石板缝隙里的那些经年尘埃尽数吹了出来,如气浪般卷向远方。 广场四周的青松随之而动,如浪花一般,久久无法平静。 方景天从幽暗的大殿里缓步走出,两道极长的银眉也被清风拂动。 他没有闭关,也没有假装闭关,一直在这里等着。 “已经很久了。”井九看着他说道。 是的,真的已经很久了。 一百五十年前,他再次回到青山,与赵腊月一道登上神末峰。 从那之后,方景天就一直想要杀他。 景阳真人假洞府开启的时候,方景天便动了杀心,只是禅子莲驾刚好路过。 云台之役,青山强者尽出,方景天坐镇青山,也曾经想过要杀死神末峰上的所有人,只是刘阿大刚好在场。 井九是个看到死亡阴影便会转身离开的人,这一世他经历过的数次生死危机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做过仔细的准备,唯有方景天的数次杀机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过威胁。 因为那时候的他还很弱小。 更不要说百年前的青山掌门大典。在世人眼里,他终究是被方景天逼了出去。 火焰骤敛,剑光亦收,广元真人落在井九身边,反手便是一袖拂出。 无数道极其精纯的剑意破空而去,在昔来峰大殿前形成一道屏障,把所有的三代弟子都拦在了外面。 只有各峰峰主及二代长老,还有已经破海成功的那些天才弟子,比如卓如岁等人才能进来。 广元真人劝说道:“师叔还请息怒,数年前新立掌门之议并非师兄贪权,而是您当时在朝歌城沉睡不醒,九峰无主……” 墨池长老这时候也赶了过来,顾不得调息平静,赶紧上前苦苦劝说道:“师……师……师……” 紧接着,成由天与越来越多的长老都来到了昔来峰前,大多数人不敢上前,只有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那几位围着井九不停劝说。他们说的话当然极有道理,现在元骑鲸刚离开不久,青山如果便陷于内乱,如何说得过去,更重要的是,现在青山气势正盛,如果受此重挫,岂不是会给中州派喘息之机? 但不管广元真人等人说些什么,井九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看着远处的方景天。 渐渐的,劝说的声音小了下去,憨厚老实的墨池长老依然不甘心,急得红了脸,口齿不清说道:“师叔……叔……” 忽然,卓如岁上前扶住墨池长老,笑眯眯地把他搀着向外走了几步。 墨池长老更是着急,朝他头上打了一巴掌,说道:“大……事,这是……大事,别闹!” 卓如岁哎哟一声,直接倒在了墨池长老怀里,痛声说道:“师叔,你下手太重了,我要不行了……” 墨池长老唬了一跳,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赶紧扶着他坐了下来。 一道冷漠的声音打破了广场上带着些尴尬紧张意味的安静。 “今天都在喊师叔,可是那年呢?那年掌门大典,哪怕他拿着柳词真人的遗诏,哪怕剑律大人亲口说了,你们依然不承认他是师叔,为什么?因为他那时候刚刚破海,在你们看来不够打,那为什么现在你们不再怀疑?是因为禅子的态度还是连三月前辈?都不是,是因为他现在能打。” 无数道视线落在赵腊月的身上,带着强烈的不安等待着她接下来的那句话。 她看着方景天面无表情说道:“既然如此,今天怎能不打?” 昔来峰前的广场变得更加安静。 方景天银眉微飘,看着赵腊月欣赏说道:“不愧是我青山宗开派以来最快破海巅峰的天才人物,青山剑道就在于敢争,怎能不打?”然后他望向井九说道:“其实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听着这话,场间一片哗然,广元真人想再说些什么,方景天举起右手,说道:“诸位师弟,此事与尔等无关。” 话音方落,他的身影便从场间消失。 井九摸了摸赵腊月抱着的白猫,随风而去。 …… …… 上德峰终年积雪不化,行走在峰间,除了青松崖柏便只能看到单调的白色与黑岩,竟让人仿佛置身北方的雪原。 微风忽作,井九与方景天落在洞府外,带起些雪粒。 很多年前,他们都曾经在这里生活修行过,现在再次回来,不知有何感慨。 “我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师妹他们的时间更短,入门没多长时间,师父便……被你们害了,说起来我们与师父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太长。”方景天站在崖畔,看着雪雾外的莽莽群山,面无表情说道:“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井九没有理他,转身向洞府里走去。 方景天银眉微飘,就像是雪一般,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转身随之而去。 那口通往地底剑狱的井依然冒着淡淡寒意,往年经常站在井边向下望着的老人却已经不在人世。 “大师兄走的时候如何?”方景天问道。 井九不想与此人多说话,但关于元骑鲸或者柳词的问题还是愿意多说几句,说道:“他说他很开心。” “那就好。”方景天飘然而起,向着井底落下。 伴着那道仿佛亘古不变的天光,两道身影飘落到井底,地面一片干燥,没有雪花也没有潮湿的积水。 如黑山的尸狗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还是那般深邃,却又是那样的平静温和。 …… …… (今天打开《这个明星来自地球》的网易云歌单在听,忽然听到极熟悉的前奏,有所感。窦唯黑梦那张专辑,我在大学里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非常喜欢,我姐夫也很喜欢。姐姐怀孕的时候,家里也是天天放这个,后来孩子在地上爬的时候,家里也经常放这个,我们一直自己打趣,外甥女的胎教以及幼教真的是有些与众不同。今天之所以有所感,是因为音乐响起的时候,我的宝贝外甥女就坐在我旁边的书桌上,对着电脑画画。她已经是大学生了,专业学画画的。我听听歌,看看她,问她还记得吗,她说当然。我没有感觉到自己老了,只是感觉很好,虽然传承这两个字有些大,但这种家人、前后辈之间的影响终究是在的。就像太平于方景天一样,其实关于方景天我本来想写的更多,但为了节约篇幅都删了。大概意思就是这个,其实换一个故事,他就是陈萍萍,他就是复仇者,我谈不上喜欢他,因为吝啬地没给他笔墨,这里补几句算是感谢他。) 第十二章野花深处,大戏开场 落下的天光,照亮舞台般的地面。 方景天向尸狗认真行礼——不管尸狗对太平真人究竟是何态度,他当初能够离开剑狱,明显是得到了对方的许可。 尸狗的眼里流露出一抹笑意,然后望向井九,用眼神问道——你确定要这样? 井九说道:“简单些。” 尸狗沉默了会儿,重新闭上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幽静的地下空间里仿佛响起了一声叹息。 剑狱里很安静,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岩石——比上德峰还要坚硬的岩石。 两位通天大物缓步走过,给两侧囚室里的大妖、邪修们带去了极大的精神压力,他们明明听不到脚步声,心里却仿佛有战鼓声响着,咚咚作响,一声重过一声。 来到剑狱深处,方景天停下脚步,望向那条幽静通道尽头的囚室,说道:“当年师父就是被你们关在这里?” 井九嗯了一声。 方景天问道:“现在里面关着的究竟是谁?” 井九说道:“你不是掌门,没有资格知道。” 方景天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行走。 剑狱里除了这条孤单而狭窄的死路,便只有一条通道。 想要进出隐峰,只能从这条路走,再没有别的可能。 据说这就是当年青山宗前代祖师设置隐峰的用意。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只有处于真正绝望的环境,才能在艰难的修行道路上打破看似不可能被打破的屏障。 整个修行界,知道隐峰还有别的出路的只有四个人。 柳词与元骑鲸已死,而井九与太平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个秘密。 …… …… 隐峰里的风景很美,美的不像真实的世界,然而有趣的是,在真实的世界——准确来说是在天光峰顶——却能看到这里。 方景天曾经在隐峰里生活了很多年,也是在这里成功地破掉元骑鲸为自己设下的死关,在满山野花里一步通天。 那些美丽的青色山峰高速后掠,迎面便是他最熟悉的那座山峰,满山的野花还在盛放。 方景天落在山间,走到野花深处,低身拾起一根竹笛。 竹笛离开地面,野花渐渐凋零,萎作碎屑,混入黑色的泥土,就此消失不见。 他转身看着井九说道:“说来有趣,当年不知道你身份的时候,我还曾经想过收你做徒弟。” 山风微作,穿过竹笛的孔洞,发出好听的声音。 这说的是一百五十年前,井九重回青山,在洗剑溪畔参回承剑大会的事情。 井九说道:“快点。” 接下来的这场战斗事关道统,会影响青山宗未来数百年、甚至更多年的传承,也必然会影响到整个朝天大陆。 在此之前,可以有些漫长的回忆,可以有些感慨,可以咏叹,可以有些长篇大论。 但没必要。 数百年的情绪终于有了抒发的机会,却被如此生硬的打断,方景天不怎么生气,只是叹道:“如果你真是师叔,像你这般无趣的人……师父当年怎么会愿意教你?” 井九说道:“我天赋好。” 方景天沉默了会儿,说道:“怎么打?” 井九说道:“输了的人,就别出来了。” 这本来就是青山隐峰的规矩,只要进来的人,想出去便只有一种方法,或者破境通天……或者像童颜等人那样,被井九与元骑鲸无视规矩。 当然,方景天就算输了这场,被囚禁在隐峰里,也还有一个离开的方法,那就是飞升。 方景天银眉微飘,感慨说道:“你自信而讨厌的样子,真和师叔有些像。” 井九说道:“连你师父现在都不再怀疑我的身份,你却依然不信……小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执拗的孩子?” 方景天说道:“因为我那时候在你眼里还是小孩子,所以我在旁边看到了很多东西,不得不执拗。” 井九说道:“既然是小孩子,又如何能够辨清真假,又能知道什么是真相?” 方景天说道:“我只知道除了小师妹,师父最疼的就是你和两位师兄,结果你们做了些什么?” 井九说道:“我们做了该做的事,不,我们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方景天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想你死。” 话音方落,隐峰碧蓝如瓷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了十余道白色的痕迹。 那些剑痕组合在一起便是一枝梅。 不是梅花,就是一枝梅,光秃秃的,没有一个花骨朵。 那些痕迹都是剑意。 贯穿天地。 …… …… 青山宗的人们站在昔来峰大殿前的广场上,听着四周的松涛声,茫然地看着天空,不知道井九与方景天去了何处。 赵腊月感觉到怀里一轻,发现阿大不见了,下意识里望向远处的上德峰。 广元真人早就已经发现了动静,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井九与方景天去了上德峰,自然是要去隐峰,去隐峰……表明这一战与当初他与师兄的剑争完全不同,是真正的死战。 清容峰顶,南忘难得地没有喝酒,也穿着鞋,站在那棵花树下,看着上德峰的方向,小脸上满是恼怒与无奈。 她知道井九等人回到青山,一直没有露面,便是准备暗中打断这件事情。 不要说什么自知之明的问题。 她的境界实力不及方景天与井九,但想要打断这场战斗有的是别的方法。 现在看来,井九与方景天明显猜到她会做什么,直接去了隐峰。 隐峰只有一条通道,有尸狗镇守在那里,她无法进去,也就没有办法阻止打断这场战斗。 花树微动,黑石上出现无数道细密的剑痕,那些痕迹浮空而起,变成剑弦,组成一道无形的桥。 她衣衫微飘,银铃微动,踏桥而去,落在了天光峰顶。 昔来峰前的人们感受到了天空里的剑弦,醒过神来,纷纷驭剑而起,向天光峰而去。 数千里青山,只有在天光峰顶能够看到隐峰一角。 无数道剑光照亮天空,敛于天光峰。 众人顾不得向站在崖畔的南忘的行礼,纷纷望向隐峰那边。 确实只能隐隐看到一角,那是云海里的无数座青丘,却哪里看得到井九与方景天的身影。 轰的一声闷响。 众人很是吃惊,转身望向声音起处,发现元龟驮着的那座石碑上簌簌落下了一些微尘,震惊想着这是怎么回事? 隐峰里的那场通天之战应该已经开始了,问题是为何看不到任何画面,那座石碑却反而生出了些动静? 有些入门时间尚短的弟子不禁惊骇想着,难道是青山宗的列祖列宗看不得这等内斗,显灵动怒? “你们说谁会赢?” 崖畔忽然传来南忘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就算自己有想法,在这种时候哪里敢说出来。 “那两个家伙光顾着自己痛快,却不想想会给青山惹来多少麻烦,真是令人头痛。” 南忘说道:“谁知道他们要打多长时间?难道我们就在这里看着?不如下些赌注,看戏也热闹些。”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但谁都听得出来她的心情非常不好,充满了挫败之后的垂头丧气、破罐子破摔味道。 崖边依然很安静,没有人敢迎合她的心情。 片刻后。 赵腊月走到南忘的身边,唤出弗思剑放到了地上。 第十三章吾于青山真无敌 谁也没有想到,赵腊月竟把弗思剑当作赌注押了下去。 至于她押谁会胜,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想便知道答案。 紧接着,元曲与平咏佳也走了过去。 元曲拿出来的是那把还没有名字的灰色怪剑,平咏剑在身上摸了半天,最终很不好意思地拿出阿飘给自己的一个饼。 卓如岁咳了两声,装模作样地摸了半天,最终掏出了一片金叶子。 这真是寒酸至极的赌注,就连平咏佳的那块饼都不如。 天光峰顶,清风不断,脚步声也不断,有了赵腊月开头,越来越多的人放上了自己的赌注。 各峰长老都很稳重,自然不会随他们胡闹,哪怕南忘发了话,参加赌局的绝大多数都是三代弟子。 令人吃惊的是所有人居然都押的井九,竟没有一个人看好方景天! 昔来峰的长老们沉默不语,就算想要挣些面子,但又能拿出什么与弗思剑这样的仙剑对等? 看看南忘堆满了剑、饼与一片金叶子的左手边,再看看她空无一物的右手边,广元真人不由叹了口气。 就算井九已经在朝歌城里踏入了通天境,毕竟时间还短,如何能是方景天这名通天中境强者的对手? 道理很简单。 景阳真人没有输过。 井九也没有输过。 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井九参加了不少战斗。 从承剑大会里对上顾清,试剑大会里对上马华、顾寒,梅会道战里对上修行界的年轻俊彦,再到问道大会,直至后来的那些强者之战。 这些战斗开始的时候,都没有人看好他,但他都赢了。 他很早便在修行界有了同境无敌的称号。 想到他是景阳真人转世,更给人一种不可战胜的感觉。 现在,只要他参加的战斗,没有人会看好他的对手,哪怕他今天的对手是方景天。 …… …… 方景天与广元真人争夺掌门之位那一战,打的是心平气和,毫无烟火气,很快便结束,那是因为他们争的不是生死,只要分出境界修为高低便好。但今天隐峰里的这场通天之战,争的是生死,就算境界有高下,修为有强弱,谁又会认输呢? 南忘说的没有错,不知道还要持续多长时间才会结束。 人们站在天光峰顶看着隐峰方向,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那样的紧张。 石碑处不停发出沉闷的声音,就像战鼓一般,灰尘簌簌落下,更加令人感到不安。 暮色渐浓,夜色又至,星光渐盛,如水般缓缓洗着群峰以及峰间的流云。 峰顶没有人说话,也渐渐有人收回了视线,看着景物或者自己的手,出神地想着什么。 赵腊月抬头看着满天星辰,忽然发现星光变淡了一瞬,下意识里回头望向那座石碑。 元龟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嘴角撕扯着一片星光,正在缓慢地吞咽。 待吃完这片星光后,它缓缓转首望向隐峰方向,苍老而沉静的眼眸里出现一抹恼火的神情,还有一抹痛意。 可能是心疼那两个家伙把青山的家业糟蹋的太厉害? …… …… 隐峰里的星空更加美丽。 群星不闪,仿佛永恒,就这样静静悬在夜色里。 夜空里出现了无数道痕迹,有的曲折,有的笔直,深刻入天,却没有破裂的征兆。 更加明亮的是那些剑光,在黑色的大幕前不停地穿梭着、撞击着、闪避着,时而迸出耀眼的花火,时而擦肩而过,就像两颗无知无识无情的流星,只想着摧毁对方。 这画面无比神奇,而且眩目,在真实的人间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能够看到,自然也无法落在画家的笔端。 阿大眨了眨眼睛,那些美妙神奇的剑光与痕迹,尽数被眨碎,然后再次显现在妖异的猫瞳里。 对这样美的画面,它没有欣赏的兴趣,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观战者。 那些如梅枝般绽放的剑光,还是那般凶猛,比它的全力一爪也不弱。 那道笔直的、无趣的、枯燥的、快而无能的剑光……就是那样无趣地到处乱飞,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敢和方景天战。 阿大想着这些事情,眼瞳里忽然绽放了一朵极大的火花。 两道剑光再次相遇。 嗯……他的情形好像稍微差了些。 不管事后他承不承认,反正我就说你那时候看着不行了,我不出手怎么办?你这个青山掌门必须要领我的情。 出手吧阿大! 想着青山宗的历史上,必然会留下自己这个镇守大人浓墨重彩的一笔,阿大整只猫都幸福地快要昏过去,随风摆首,便要跃至夜空里偷袭方景天…… 忽然,一只软软的掌落在了它的脑袋上,把它压在了原地,一动无法动。 那只掌真的很软很温暖,落在头顶很舒服,阿大却是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眼瞳急缩成豆,白毛炸开,发出一声凄冷而警惕至极的低呼。 妈的!你不是在几百里外吗!怎么会忽然来到了这里! 妈的!几百年过去,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 …… …… 比星辰明亮无数倍的剑光,照亮了隐峰。 与天空里那些隐而未裂的痕迹相比,隐峰地面要显得惨淡无数倍,到处都是深数十丈、长十余里的沟壑,真可谓是满地疮痍。 有数十座山峰已经被完全摧毁,当然那些山峰里的洞府外亮着的都是绿灯。 如果天空里的那两个人再打下去,到生死危机关头必然不会再顾忌这么多,到时候天崩地裂,那些还在洞府里闭死关的前代长老怎么办? 尸狗一直在隐峰里观战,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阿大鬼鬼祟祟来到隐峰的第一刻,它就知道了。 很多年前,阿大便经常来隐峰胡闹,对这里很熟悉,但哪里有它熟悉? 更不要说这些年为了防猫它做了很多准备。 所以,当阿大准备跳上夜空向方景天发起最无耻、也是最强大的偷袭时,尸狗直接抬起右前爪,便把它按了下去。 …… …… 如黑山般的巨狗。 如蒲公英般的小猫。 这样的体形对比,这样的画面,真的很有意思。 尸狗按住了阿大,便没有再理会它,静静看着夜空里那两道剑光。 那道笔直的剑光真的很快。 它在青山这么多年时间,竟没有见过更快的。 但那道曲折如梅的剑光也很不错,剑意周折而不定,不管那道笔直剑光再快,也很难确定它的位置,反而有几次险些被其所困。 “喵?” 峰里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猫叫声。 尸狗低头望向掌下的白猫,眼神沉静而温暖,意志却极为坚决。 ——我知道井九是掌门,但这场争斗我不能插手,你也不能。 阿大知道尸狗没有随太平真人学会两心通,在心里再次骂了好几声娘,暗想当初你和妖鸡随那对师兄弟杀的青山弟子还少了? 然后,它再次理直气壮地、极其响亮地喵了一声。 尸狗微微偏头,带起一阵夜风,有些讶异地看着它,心想居然饿了? 阿大喵喵了两声,表示自己饿的不行了。 尸狗想了想,低下头把它咬在嘴里,踏夜风而起,悄无声息去了极远处的一座山前。 这座山与隐峰里别的山都不一样,没有野草,没有树木,只是一座光秃秃的石山。 山崖间有很多洞。 每个洞里都有一座石像。 每座石像都是一个在隐峰里破境失败、身死道消的青山强者。 第十四章谁是真的了不起? 啪的一声轻响。 阿大落到了地上,翘起右后腿,细细嗅了嗅身上,确认没有口水的味道才安心了些。 待它抬起头来看到那座石山时,不禁吓了一跳。 当年它来隐峰玩的时候,在这座石山里翻拣过好些次,但……你啥时候换了食谱? 这些青山强者的尸体没有天地元气,但血肉筋骨皆有剑意留存,想来大补,可是……这违反青山门规啊! 它幽幽看了尸狗一眼,心想元骑鲸死了,你就这么乱来吗? 尸狗确实不会两心通,不知道这只猫在想什么,走到石山侧方,伸出前爪一刨,刨出来一个深坑。 坑里埋着一只雪国怪兽的尸体,单看外表便知道层阶极高。 阿大踱到坑边看了一眼,有些厌恶地喵了一声。 尸狗眼神微异,心想这是自己留着的好东西,这也嫌弃?想了想,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又刨出一具尸体。 这是一具冥部强者的尸体,魂火尽数化为碎晶,不知味道如何,但必然对修行极有帮助。 阿大望向尸狗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与怜悯。 哥在神末峰吃香的,喝辣的,还能踩……啧啧,你这日子过的,居然还在吃这些东西? 尸狗有些不解地看了它一眼。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自己忽然又不饿了。 尸狗没有多想,低头把那具冥部强者的尸体吃了一半,然后细心地重新埋了回去,当然也没有忘记把那具雪国怪兽的尸体重新埋好。 …… …… 天亮了。 然后黑了。 天亮了。 然后又黑了。 剑光停了。 坑被刨开。 然后填平。 再次刨开。 再次填平。 吃没了。 天光峰顶的石碑不停簌簌落着尘,只是间隔越来越长。 有些青山弟子们离开了,然后再次回来,给师长们带来果子。 青山仙师们自然不怕饥饿,但怕无聊。 阿大趴在尸狗嘴里,隔着如石柱般的犬牙看着远处的天空,心想既然胜负已分,为何你还不放我出去? 白衣轻轻飘着,比天空里的那些云要生动很多。 井九落在山间,低身把手里的那根竹笛重新插回土中。 细细的青枝从竹笛孔中钻出,迎风招摇而生长,很快便蔓延开来,然后有三三两两的小白花开放,紧接着便是满山遍野的花海。 方景天躺在花海里,沉重地喘息着,再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模样,看着就像一个重病的老人。 在青山宗的这些强者里,广元真人以木讷低调著称,真正最不像仙人的却是他。 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像个寻常富家翁,不管那两道细长的银眉如何飘拂,都拂不走他身上的俗气。 那种俗气不是寻常意思的俗气,指的是家常意味,是与人间有关的那种鲜活味道。 从这个角度来说,太平真人收了这么多徒弟,他才是最像的那个。 和与广元、南忘等后入门的弟子相比,他在上德峰的时间更长,对师父的印象极深。 可能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他对太平真人的忠心要远超其余人,对井九等人的恨意更是深刻至极。 “我、日、你先人。”方景天看着井九说道。 井九说道:“剑丸虽碎不代表不能重修,我在雪原上见过有人金丹碎裂重修,应该是一样的法子,你要不要学?” 井九就像是没有听见,继续平静说道:“当然你的剑鬼也出了问题,有涣散的征兆,如果想要复原,可能需要两百多年的时间,你应该能熬到那天。” “以后就在这里好好治伤吧,争取活着,死总是不好的。” 井九看了眼天空,说道:“过不了多久,我们应该会再见面。” 井九说道:“不行。”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隐峰。 来到剑狱通道里,他停在了某个地方,转身望向左手边那条幽静通道尽头的囚室,忽然盘膝坐了下来。 通道里隐藏着无数凌厉至极的剑意,那是他很多年前布下的,便是他自己都没办法承受,但现在情形有所变化。 囚室里,雪姬蹲在竹椅上,看着那片虚假的冰峰与雪原,知道他的到来,却没有转身的意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乌黑的眼瞳里闪过一抹亮光,缓缓转身望向囚室石门。 隔着囚室石门,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然后生出无数道无形的湍流。 井九与囚室里那位曾经这样静坐相对无语数次,在那几次里他一直都处于绝对弱势,今天稍有不同。 这应该是在冷山遇到她之后,他第一次能够以平等的姿态与她对话。 当然这只是平等的姿态,并不代表他拥有了与她相等的能力。 雪姬忽然嘤嘤了两声。 ——百年时间过去,你变得强了些,我会给予你足够的尊重,既然你要换,那便换吧。 井九说道:“竹椅过了百年,早已朽烂,凭什么换我身体里的仙气?” 雪姬不再说话,转身望向那片真正毫无变化的冰峰雪原。 井九说道:“过些天帮我一个忙,也是帮你自己。” 雪姬缓缓抬头望向石壁。 石壁上面是上德峰。 上德峰上面是天空。 天空上面是哪里? 她嘤嘤了两声。 …… …… 借天光而上,出井。 踏风雪而起,离峰。 天光峰顶到处都是人。 无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他一个人出了隐峰,胜负自然清楚。 昔来峰的长老与弟子们脸色苍白,其余诸峰支持方景天的人们也是神情难看至极。 广元真人的心情很复杂,但还没有来得及问,便被南忘抢了先。 “你不会真把他杀了吧?”她盯着井九问道。 广元真人赶紧对南忘说道:“既然天地无感应,师兄自然性命无忧。” 南忘说道:“当初他在隐峰里破境通天,天地亦无感应,你凭何确信?” 井九心想真烦,说道:“他没死。” 方景天伤势奇重,离死只差一步,非数百年不能复原,而且除了飞升再无法离开隐峰一步,这与死也没有太多区别。 听到这句话,南忘没有再说什么。 “拜见掌门真人!” 天光峰顶的所有人拜了下去,包括昔来峰的长老与弟子们。 井九对赵腊月说了句话,踏空而起,向神末峰飞去。 元曲在旁听着那句话的内容,不由很是吃惊,心想难道真要如此处理? 不管如何震惊,事情总是要办的,谁让他是赵腊月的弟子。 正所谓师长有事,弟子背。 元曲走到云行峰主金思道身前,认真说道:“师兄,准备一下吧。” 金思道这时候正因为方景天败在掌门真人剑下而不安,忽听着这话,皱眉问道:“什么?” “掌门真人那天在洗剑溪畔就说过了,云行峰主由平咏佳师弟接任。” 元曲清了清嗓子,说道:“依照门规,您需要做一下交接。” 听着这话,场间一片哗然,金思道的脸色无比难看。 轰的一声,从远处的神末峰传来。 井九回到了那座孤清的山峰,隔绝外界的剑阵骤然消散,无数道剑意与天地元气相合,变成仿佛实真实的雾箭,向着四面八方而去。这时候的神末峰,就像在燃放无数道烟火,向整个世界炫耀着自己的了不起。 第十五章什么事情都得平 (昨天方景天倒下之前,说了好几句话的,发出来后却都消失了……然后大家看到的正文里面便成了井九在自说自话……这个我也没有办法啊,写出来后海棠还专门提醒了可能会变成星号,所以我在中间加了点,结果竟是完全不见了!好吧,这下大家也应该都想到了,他说的话都不怎么好听,但那画面很好看啊,可惜了。) …… …… 听到元曲的话,金思道的脸色很难看,支持方景天的长老弟子们的脸色也很难看,脸色最难看的却是平咏佳本人。 他当然记得在洗剑溪畔师父说的那句话,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把那句话当成真的。 剑峰之主必然是青山宗的大人物,自己怎么有资格去做? 不要说什么在青山九峰里的资历辈份,自己只是神末峰的关门弟子,忽然一下成为峰主……师姑会怎么看?顾清师兄怎么看?元曲怎么看?卓如岁师兄肯定会很生气,还有……阿飘发脾气怎么办? 他又是紧张,又有些茫然无措,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拒绝又不敢。 “如果是你,我也就认了。”金思道看着赵腊月说道:“但凭什么要我把峰主之位让给他?就因为他是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柳词师兄当年在的时候,再如何宠爱卓如岁,也没做过……” 卓如岁没等他把话说完,耷拉着眼皮说道:“别拿我说事儿,不然我就要请师叔你赐教了。” 金思道冷哼一声,没有就此再作发挥。 他的辈份虽然不低,破海中境的修为也很高,却不是卓如岁的对手。 “总之他凭什么?”他看着赵腊月继续说道:“我是不会服气的。” 井九一句话便要让剑峰易主,不要说金思道本人和那些支持他的长老弟子,就连墨池、梅里、迟宴等人也觉得有些不妥。主要是平咏佳在青山停留的时间太短,虽然百年前有过两次惊艳的表现,终究境界不足,资历太浅,怎么能做峰主? 那些云行峰的长老弟子要奉这样一个人为主,自然更是不服,看着他的视线颇为不善。 在那些视线的注视下,平咏佳有些紧张,有些可怜地望向赵腊月,却没有得到任何支持,不由生出极大悔意,心想自己怎么就偏偏姓了平呢?结果谁都要来问自己一句凭什么。 “那……那……要不然咱们打一场?”他看着金思道试着问道。 金思道听到这句话不由怔住了,心想神末峰的年轻人都如此狂妄吗?就算我不是赵腊月与卓如岁的对手,收拾你们这些还不是随意至极? “你确定?” “嗯。” 场间一片哗然。 即便得到确认,金思道还是有些不相信此事能如此轻易地解决,望向赵腊月。 赵腊月说道:“我是神末峰主。” 这句话的意思就很清楚了,反正她不会管。 在金思道等人看来,既然你不管,那么掌门真人那么懒,应该也不会管。 金思道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好。” 话音方落,他的身前便出现了一个人。 风拂松涛,哗哗作响,昔来峰殿前,安静异常。 人们看着这幕画面,眼里满是不可思议的情绪。 平咏佳的右手落在他的颈上,带着些不确信与疑惑说道:“这算你输了吗?” 金思道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然后迅速变成紫红色,颤声说道:“你这是偷袭。” 平咏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有些紧张。” 说完这句话,不见他如何动作,便退回到了赵腊月的身边,数十丈的距离竟是瞬间而过,没有留下任何残影,也没有带起一缕风声,就像是没有动过一般。 看着这幕画面,人们再次震惊,心想这是什么身法? 百余年前,曾经看过平咏佳在试剑大会与梅会上表现的人们,自然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形剑体。 整座青山乃至整个修行界,也只有井九、赵腊月与平咏佳三人练成了这种本事。 金思道再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愤怒、紧张与挫败情绪,不敢怠慢,召唤出自己的飞剑,准备施出云行峰苍鸟剑法里威力最大的那一招。 那道飞剑在天空下极淡,就像冰块一般,随时可能隐于无形,正是青山名剑——皆空。 平咏佳心想这次对方既然做好了准备,自己肯定没办法像先前那般轻易近身,不由更加紧张。 擦的一声轻响,仿佛松涛被某种无形的屏障斩断。 皆空剑破风而起,带起十余道灵动至极的剑光,向着平咏佳斩了过来。 平咏佳完全是下意识里身体前倾,向着那边冲了过去,只听得嗡的一声闷响,地面尘埃微作。 下一刻,他再次来到了金思道的身前,右手放在了他的颈间,衣袂与黑发间带出道道剑光,手指也散溢着淡淡的森然剑意。 皆空剑还在天空里。 苍鸟剑法还未成形,更不要说扑击。 场间变得更加安静,人们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画面。 金思道的脸上满是震愕与羞愤的神情,嘴唇微微颤动,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算我赢了吧?”平咏佳看着他认真问道。 金思道伸手召回皆空剑,塞进他空着的左手里,转身便向广场上外走去,无论云行峰的长老弟子如何呼喊,都没有回头。 一位破海中境的峰主,居然被一名入门百余年的年轻弟子羞辱成这样,他哪里还有颜面继续留在场间,甚至极有可能受了刺激,要去隐峰里与方景天作伴。 平咏佳心想这不算偷袭了吧,为何他还是如此生气,有些畏怯地回头望向赵腊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腊月看着他,眼里满是自己年轻时在剑峰里的影子,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欣赏的意味,说道:“你很不错。” 远处的剑峰里忽然飞起几只铁鹰,极其罕见地发出啸鸣,云雾微散,有数十道剑意颇为雀跃地扬起,似在欢迎什么。 元曲走到他身边,有些羡慕地看了看他手里的皆空剑,问道:“你可以啊,现在什么境界?” “不知道啊。”平咏佳一脸懵懂。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境界,原先想着与对方战一场,必然会输,到时候师父就会责怪自己不去做什么剑峰之主,谁能想到自己居然赢了……听到这个回答,想着先前看到的画面,人们再次震惊无语,心想神末峰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 …… …… 平咏佳与金思道的这一战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也没有任何炫目的画面,但青山弟子们修的都是剑道,自然明白平咏佳的那两次接近意味着什么。至于更加重要的那场干系到青山掌门归属的剑争,则没有任何旁观者。 赵腊月总觉得井九是借着这场战斗熟悉通天境的自己,别的人却觉得那是因为这场战斗极为激烈,才会用了好几天的时间。 好几天的时间足够尸狗吃完珍藏多年的美味食物,足够阿大在心里骂它三千遍坏话,也足够顾清从朝歌城赶回来。 小炭炉重新点燃,银炭渐渐变成真正的银色,铁壶里的水渐渐沸腾,到了该放茶叶的时间,他讲述的内容也终于从朝廷回到了青山宗内部。 “中州派对朝廷的分配有怨言,但没办法,山里的具体分配还是按旧例由天光峰来做,适越峰具体执行,不过弟子有些疑虑的是,过南山现在把两忘峰转给了顾寒等人打理,行事也算公正,只是手里的权力有些过大……” 井九躺在竹椅上晒着舒服的秋阳,举起手来,表示自己对这些事情没有任何兴趣。 顾清会意,没有再说什么,端起茶壶开始分茶。茶盘里的杯子有三个,他把第一杯给了自己,因为有些偏生,第二杯给了师父,因为恰到好处,第三杯给了赵腊月,因为她的口味有些重。 这时候崖畔只有他们三个人,元曲与平咏佳、阿飘在道殿里不知道在说什么,吵的很是热闹。 井九接过茶杯饮了口,问道:“你那边的事情平了没有?” 第十六章亲爱的,不要走进那条河 井九问的很随意,顾清的心里却响起了一道惊雷。 他端着茶杯的手顿时僵住了,低声说道:“我还没对甄桃说……说不出口。”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心想你现在怎么对这种男女私情如此关心? 井九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继续说道:“那就瞒着,一直瞒到她死或者你死。” 赵腊月又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但忍着没有说什么。 井九接着说道:“这次让你回来是要准备掌门就位大典的事情,办完了你再回朝歌城。” 顾清对师父的事情最为上心,一百年前便与元曲把掌门大典的事情理了个清清楚楚,只是有件极麻烦的事情需要提前处理。 “按照门规,到时候师父您得把承天剑拿出来……” 他注意到井九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继续说道:“依我看来,应该提前修改门规。” 对井九来说,承天剑是最有威胁的存在,当年他就是因为不肯拿出来,才会被方景天等人逼出青山。 他说道:“无妨,剑鞘在我手里,难道还有人能夺了去?” 顾清心想也对,师父现在是已经是通天大物,便是方景天都不是他的对手,加上手握青山剑阵,放眼世间有谁能从他的手里把承天剑拿走? 既然要做事,那就赶紧做,他喝尽杯中茶,便去了道殿找元曲商量。 不多时,平咏佳从道殿里走了出来,从他不时回头的模样来看,竟是被赶出来的。 “师父……”他走到竹椅旁,摸了摸头,一脸的紧张,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您真准备让我去剑峰啊?” 井九没有说话,赵腊月说道:“他做了掌门也没去天光峰。” 平咏佳听明白了意思,不由大喜,赶紧提起铁壶给二人把杯子斟满,说道:“可是……我什么都不懂,真不会做峰主啊。” 赵腊月说道:“我也不会,而且你以为他就会做掌门?” 井九看了她一眼,知道这是因为先前与顾清的那番对话带来的因果。 平咏佳哪里明白两位师长之间的暗流涌动,挠着头苦恼说道:“但我连苍鸟剑法都不会,他们怎么会……” 话音方落,井九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扔了给他,问道:“还有事吗?” 平咏佳拿出皆空剑,有些不舍又有些无奈说道:“我不用剑,那这剑怎么办?” 井九说道:“随便。” 平咏佳看了赵腊月一眼,终于明白了些什么,赶紧行礼告辞,跑回了道殿里。 不多时,道殿里传出眼力价儿、不懂事之类的嘲笑声。 神末峰的空气都变得松快起来。 赵腊月端着茶杯坐到竹椅尾端,看着他问道:“两件事情先办哪件?” 井九说道:“中州派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想来会变得聪明些,不等我与他分出生死不会动手,那我只能先办他。” …… …… 宁静的小山村里满是稻草被割断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宅院,还有那些高高挂着的红灯笼却又冲淡了山居的意味,透着股富贵而腐朽的气息。 阴三在山溪里冲了个澡,回到农居里,与那个矮瘦的老丈笑着说了两句话,便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小屋里的陈设很简陋,点着一盏油灯,因为要省钱的缘故,灯绳被剪的极短,火苗如豆,十分昏暗。 玄阴老祖坐在床上,眼里的幽焰也如豆子般,一脸唏嘘。 “真人……就算是想重蹈红尘,感悟真义,何至于……过的这么苦?” “我在果成寺听了很多年的经,对蹈红尘这种事情却没什么兴趣,这方面我们师兄弟确实有些像。” 阴三把湿毛巾搭在椅背上,笑着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他这一世是怎么过的。” 玄阴老祖摸了摸自己稀疏的头发,难得地带着嘲弄意味说道:“传闻里他只用了九天便学会了所有事情,您这停留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些?” “你是说我的天赋悟性不如他?”阴三推过去一碗清水便作了茶待客,“不管是劈柴烧火,还是割稻打粮,我以前都做过,只不过后来忙着修行,做大事,济苍生,渐渐忘了而已,难道你以为我真是要学这些?” 玄阴老祖端起清水喝了口,有些不知滋味地啪嗒了一下嘴,说道:“那您留在这里究竟是做什么?做这些便能知道他这一世到底是怎么回事?” 阴三指着自己的眉心说道:“我刚才在溪里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玄阴老祖把水碗放回破桌上,盯着他神情凝重问道:“何事?” 阴三说道:“他从小生活在皇宫,被祖师带回青山后也只知道修行,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为何他要做?除了适应身体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想走另外一条道路。” 玄阴老祖想着这一百多年里关于井九的那些传闻,摇头说道:“怎么也看不出与以前的景阳有何区别。” “这便是破而后立,哪怕看着没有什么改变,终究是另一层了。”阴三似笑非笑说道:“或者说是第二条河流。” 玄阴老祖说道:“真人的意思是?” “他在第二条河里随波逐流,我却不该随之而动,忘了自己的那条河。” 阴三笑着说道:“他修他的道,我灭我的世,如此才对。” 玄阴老祖忽然觉得房间里多了些血腥的味道,抽了抽鼻子,又揉了揉鼻子,说道:“道不同,只怕会有阻碍。” 当年景阳带着元骑鲸与柳词在太平真人的身后捅了那一剑,为何? 再如何不理世事,再如何懒,遇着灭世这种事情,总要出剑。 “我第一次下冥是七百多年前的事。” 阴三说道:“我准备了这么多年,我不相信他能真的算尽所有事,如果能,也不见得能破,因为这是我的河。” 玄阴老祖自然知道他们这些年看似丧家之犬,在世间流离失所,实则是在朝歌城,在青山宗,在各大宗派都还隐藏着很多太平真人的追随者,问题是就算那些人同时发动,又如何能够把朝天大陆毁掉? 屋外忽然传来扑楞的声音以及数道夜风。 阴凤踱着愤怒的步子进到屋里,用微尖的声音说道:“方小四这个蠢货,一点都不懂忍辱负重,居然又被他关进了隐峰!” 阴三起身走到屋外,望向夜空远方的青山群峰,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名矮瘦老汉早已沉沉睡去,发着幸福而无知的鼾声。 忽然,山村里某处传来喧哗的声音,隐隐还有骂声与哭声传来。 阴三没有理会那些,依然看着夜空沉默不语。 阴凤飞到墙头,望向远处的祠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长长的尾羽有些无趣地摆动了两下。 今夜柳族的老爷们抓着了一个与佃工通奸的寡妇,这时候正在开祠堂用刑。 想来夜色再深些的时候,那对奸夫**便会被沉进塘底。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当年我曾经想过,那我算得道者还是迷途者呢?” 阴三忽然说了一句与方景天无关、与柳族祠堂更没关系的话。 第十七章顺我者亡,逆我者亡 阴凤回头望向他,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其实站在修道者的角度来看,我的想法没有什么问题,但为什么支持我的人还是不多?因为他们畏惧未知?不,是因为他们有太多的已知。”阴三收回视线,望向远处的柳族祠堂:“不能飞升的修道者,往往都会留下自己的血脉,便是我那两个好徒儿也不能免俗,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族人与后代都被我杀死? 玄阴老祖摸了摸头,说道:“很正常。” 阴三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呢?” 玄阴老祖还剩下数十年的寿元,却没有留下血脉后代的意思,说道:“听说苏子叶那个家伙在西边弄的不错。” 阴凤嘲弄说道:“你居然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敢背叛你的弟子身上?” 玄阴老祖冷笑一声,说道:“你这只鸟哪里懂人的传承是何意思。” 阴三笑了笑,继续说道:“柳家祖上是柳词的幼弟,柳词为了让后人避祸,安排在这个小山村里,只想他们能活下去就好,谁曾想到出了一个柳十岁。柳词死后,无人看管,这里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比乐浪郡元家不知道差到哪里去。” 阴凤听着祠堂那边传来的声音,有些厌憎地摆了摆头,说道:“都不知道他们这么活着有啥意思。” 阴三说道:“似这样浑浑噩噩度日的凡人,活着确实无甚意思,也无甚用处。” 说完这句话,他低身在地上拣起一颗小石子,然后弹了出去。 农舍的门是关着的。 这颗小石子落在了门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门板开了一朵花,那是溅射而起的木刺。 小石子破门而出,在夜空里继续向前,遇着了池塘旁的那颗树。 很多年前,井九曾经在这里躺过,在这里教过柳十岁青山宗的心法。 又是啪的一声轻响,树皮绽裂,木屑横飞,出现一个穿透的小洞。 小石子继续向前飞行。 飞过被割得如玄阴老祖头顶般的稻田。 飞过如阴凤尾羽般杂乱的树林。 在祠堂匾额上击出一个小洞。 穿破祠堂里的光线。 穿过衣衫破烂不堪、露出赤裸身体的寡妇的哭声。 穿过盯着她的身体满是正义与恶意的那些视线。 穿过那个倒在血泊里、已经奄奄一息的佃工微弱的呼吸。 来到了祠堂的最深处也是最高处。 那里有一张太师椅。 椅上坐着柳族的老太爷。 又是啪的一声轻响。 柳老太爷的眉心出现一个血洞。 一道鲜血缓缓流出。 他缓缓向后倒去。 …… …… 在商州那棵槐树上,阴三揣着半衣服的小石子,砸了一天的老鼠,一个都没能砸死,那是因为他不愿意。 杀人这种事情他很擅长,至于愿不愿意,要看当时的心情。 啪啪啪啪! 小石子就这样不停地飞着,在门板上留下无数个小洞,在夜色下的村子里留下无数道白色的线条。 没有惨叫声,但有惊呼声,还有奔逃声,直至渐渐低沉,然后消失。 柳氏祠堂与各座宅院里倒了无数人,倒在血泊里。 阴三拍拍手,再次望向夜色里的远方。 青山九峰就在那里。 上德峰是第三峰,所以我叫阴三。 神末峰是第九峰,所以你叫井九。 这是新的一世。 你踏进了一条新的河流。 我却不应该这样做。 我不是阴三。 我还是那条大河,奔流向东,浩浩荡荡,顺我逆我,都要亡。 “走吧。”他轻声说道。 阴凤不敢在青山近处飞行,落到地面,就像蜥蜴一样,快速向着前方奔掠。 玄阴老祖蹲下身,把他背了起来。 青山还在夜色那边。 他们向着另一边而去。 他再没有回头。 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是阴三。 他就是太平真人。 …… …… 柳十岁收到消息赶回来时,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 锃的一声。 不二剑化作一道亮光,收回他的腕间,变成剑镯,尤自微微颤动,表达着自己的不安。 已经过了几天时间,山村里依然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好在青山弟子赶到的很及时,那些尸体没有腐烂。 数百具尸体被堆放在稻田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眉心都有一个血洞,画面看着极其恐怖。 不管是青山弟子还是府州的衙役又或者清天司的官员,都被清了出去。 赵腊月一个人蹲在那些尸体前查看着。 柳十岁走到她身后,双拳微微握紧,说道:“还能追上他们吗?” 自从父母死后,他再没有回过小山村,没有见过这些亲人。 也许其中某些人有取死之道,但那些孩子又有什么罪过呢? “追上也没有用。”赵腊月站起身来,说道:“三个通天同行……除非动用青山剑阵,不然没有人能杀死他们。”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希望他们不要老的太快,死的太早。” 赵腊月说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在青山附近暴露行踪,是因为方景天的事情发泄?还是说他就这么恨柳词真人?” “都不是。”柳十岁看着稻田里的那些尸体,说道:“这是一封给公子的战书。” …… …… 秋风起,先清后寒,朝天大陆渐要迎来又一个冬天。 青山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传遍大陆,人们知道了方景天败在井九剑下,也知道了那个山村的血案。直到这个时候,修行界以及青山宗的年轻弟子们才终于明白,为何他们的师长提到太平真人便会那般警惕,只想着把对方杀死。 这位祖师爷真是疯的。 接下来的这些天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太平真人与玄阴老祖、阴凤再次消失无踪,整个大陆都变得平静下来,但无论是朝歌城还是各宗派山门,都嗅到了秋风里的不祥味道,就连冷山底的火鲤大王也生出了强烈的警兆,向着岩浆河流深处游去,直到来到那道隔绝人间与冥界的透明巨墙之前,才稍微安心了些。 这些不祥的味道与警兆源自平静里隐藏着的极大杀机。 就像暴风雨前,就像黎明前,就像世界毁灭之前。 谁都知道太平真人肯定要做些什么,问题是他如今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青山宗派出了很多两忘峰弟子,沿着浊水两岸搜索,至于不到破海不能出山的规定被顾寒强行无视,井九不知道什么原因,也选择了无视。 百年前的朝歌城之役,朝廷的卷帘人与不老林曾经并非本意地配合了一次,在那之后双方保持着表面的平静,这一次平静也被撕破了。 卷帘人在顾清的示意已经暗中搜集了百余年的资料,此番配合清天司开始进行再一次的围剿,很多隐藏在各宗派与部堂里的不老林余孽被揭穿了身份。 从朝歌城到果成寺,从千里风廊到益州,无数场隐藏在夜色里的战斗几乎同时开始,不知道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但没有人能找到太平真人,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他仿佛平空消失了一般。 冬天过后自然就是春天,千里风廊起了一场大风。 与往年世人避风不及不同,这一次很多宗派以及朝廷的代表却是逆风而至,纷纷前往一茅斋。 井九在朝歌城对柳十岁说过,布秋霄那边有事,而且是好事。 这件事情便是成圣。 第十八章恨不能孤家寡人 一茅斋书生成圣比青山通天与中州大乘更重要,天地提前便显现出了各种征兆。 这场大风便是其中一种,今年的荷花居然在初春便提前盛开又是一种。 小荷摘了一片荷叶,又用荷花揉出汁液来,仔细忙了半宿,终于蒸好了香甜的荷叶饭,开心端到柳十岁的身前。 因为山村血案的事情,柳十岁这些天的心情一直有些低落,她不知如何开解,只能在吃食方面格外用心。 好在柳十岁不像井九,对吃东西还留着几分兴趣,总算是没有让她的心意白费。 看着柳十岁吃的香甜,小荷觉得好生满足,把书桌上的纸墨收拾了一下,走到窗边去检查符纸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最近这段时间的风太大,必须用符纸摆出避风阵,才能不被侵扰。 至于她开的这间客栈当然没有什么生意,顾清当年替她挑的地方再好,也禁不住天地的打扰。 她来到窗边,见着前方山里生出数道清光,紧接着看到了几名修道者,神情微异道:“中州派居然也来人了?” 柳十岁走到窗边望过去,视线落在一名瘦高老者的脸上,与当年在云台里背下来的那些卷宗一对照,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说道:“任千竹,当年是化神境巅峰,但这百年里不知因何晚来发枝,竟是连破三境,已经是炼虚上境。” 小荷听着对方竟是炼虚上境的大强者,紧张说道:“那岂不是中州派的大人物?” 柳十岁说道:“以前谈真人不喜欢他,这些年才算是得了些权柄,越千门死后,他在云梦山的地位更高。” 一百多年前,井九与布秋霄在旧梅园搭成协议,一茅斋不再干涉皇位之事,在中州派看来这便是背弃盟友的行为。 那之后,一茅斋与中州派的关系自然不复当年亲近,后来布秋霄在朝歌城亲自守了井九十年,双方更是快要撕破脸。 今次中州派让任千竹来庆贺布秋霄成圣,明显是想要修复两家宗派之间的关系。 青山宗现在给中州派的压力太大,井九回到青山干脆利落地击败方景天,也没有让青山内耗太严重。 想到这件事情,柳十岁的心情稍微松快了些,说道:“中州派再如何挣扎也没意义,终究都不是公子的对手。” 小荷心想谈白二位真人可是朝天大陆最顶尖的人物……好吧,她已经习惯了柳十岁对井九的盲目信任或者说崇拜,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你和这个任千竹比呢?” 柳十岁说道:“他是中州派的资深长老,我自然远不如他,不过有不二剑与管城笔,我应该能杀了他。” …… …… 这里是千里风廊的入口处,但没有什么森严的看守,山色河景寻常美丽,只是新生的青草都被风压平了下去,看着有些可怜。想来这里平时风小的时候,说不定还有很多游客。 任千竹轻拂衣袖,把扑面而至的大风驱散,看着那座客栈以及紧闭着门的那些商铺,在心里想着这些。 走过客栈,沿河而行,没有多长时间便来到了一座湖畔。 湖面生着无数波涛,一道一道地横亘而至,看着颇有威势,浪声惊人。 湖边生着柳树更是被吹的不停狂舞,叶子尽数落光,就连柳枝的皮都剥离了不少。 “千里风廊果然名不虚传,据闻到了风廊深处,风势更疾,更有着下界的阴气,刺骨寒魂,如罡风一般,在那里修行,磨炼心志的效果比青山剑峰也差不到哪里去。” 任千竹对随行的弟子们说道:“我已传书入斋,应该还需要段时间,你们在此间各自修行,感悟一番。” 弟子们领命应下,自去树林里静坐养神。 扑楞扑楞。 一只红鸟逆风而至,落在一棵柳树上,低头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 任千竹站在树下,看着湖上的巨浪,仿佛无所察觉。 红鸟抬起头来,乌溜溜的黑眼珠轻轻一转,口吐人言:“冷山地底那边如何?” 任千竹依然对着湖面,神情却恭谨了很多,应道:“当年安排的那名散修莫名死了,那件用鳞片制的法宝也应是毁了,无法确定火鲤的位置。” 红鸟说道:“即便找到火鲤,也需要找到控制它的方法,不然那道屏障极难摧毁。” 任千竹神情凝重说道:“越千门死后,白真人更加信任我,但控制火鲤的方法只有她知道,连谈真人都不知道,她不可能告诉我。” “那就算了。” 红鸟从枝头飞起,顺风而去,很快便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风廊入口处。 任千竹依然没有动,静静看着湖面的巨浪,很久后才收回视线。 原来他也是不老林的人。 难怪去年越千门在朝歌城拿还天珠的时候,会被太平真人掌握行踪,继而杀死。 …… …… 那只小红鸟飞到了千里风廊入口处,落在了那间客栈的檐上。 狂风吹得它羽毛乱翻,朱色浓浅不定,反而很是可爱。 它缓缓转首望向风廊深处。 一茅斋就在那里。 再过些天,布秋霄便会成圣,在那之前,这里的天地气息会发生剧烈的变化。他只需要选择任意一刻,伤到布秋霄的本体,取到他的圣人之气,破掉一茅斋镇压冥界通道的阵法,便能把这场大风送到冥界。 风是气的流动,没有任何杀伤力,哪怕是带着阴寒意味的罡风,对冥界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他要借的是风势。 只有这场大风才能把冥河里的火焰尽数点燃。 狂暴燃烧的冥河如果遇着东海的无尽海水与通天杀阵里的满天血雾,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便是他想着那个画面都有些喜悦。 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才能靠近布秋霄。 如果他跟着任千竹进一茅斋,应该能瞒过那些书生的眼睛,问题在于任千竹也无法靠布秋霄太近。 想着这些事情,小红鸟在檐上不停地踱着步,发出啪啪的轻响。 …… …… 啪啪,啪啪。 小荷抬头望向屋顶,说道:“往年也没这么大的风,石子都被卷了起来,你听,打的真厉害。” “是挺厉害的。” 柳十岁右手握着管城笔,左手握着微微颤抖的不二剑,看着桌上的那张纸说道。 小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柳十岁保持着这个姿式,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他还是选择放下了手里的笔与剑。 那张纸上是他抄写的一篇前人古赋,说的是正气入星汉、国士本无双。 在这一刻,他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句话——恨不能孤家寡人。 如果他只是一个人,绝对不会放下管城笔与不二剑,就算稍后会战死,至少能通知一茅斋里的同窗们,警告先生一声。 屋顶的石子撞击声与滚动声忽然停了,小荷看了眼窗外,发现风还在继续,不禁有些疑惑。 又是啪的一声轻响,屋顶一片瓦片破掉,狂风与天光一道灌入,发出凄厉的啸鸣。 那只小红鸟飞了进来,挥动着翅膀,风声顿时消失。 伴着一道清光,红鸟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红衣少年。 小荷猜到对方的身份,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下意识里向后退了几步,站到了柳十岁的身旁。 太平真人对她笑着说道:“那年烦你带我去摘了些莲花,还没有谢你。” …… …… (今天带着全家人正式踏上旅途了,十个人,两台车,我感觉到压力很大啊……) 第十九章百年结果 小荷紧张到了极点,哪里说得出话来,只知道不停地摇头,也不知道是说不用谢,还是说我根本没想帮你,是被你逼的…… 柳十岁把她护到身后,看着太平真人说道:“说吧。” 太平真人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你难道不应该喊我一声师祖?” 柳十岁说道:“我早已从白如镜门下离开,与你更无任何关系。” 太平真人说道:“那从景阳那边论呢?” 柳十岁说道:“他是我家公子,与你何干?” 太平真人看着他微笑说道:“没有一见面便喊打喊杀,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成熟稳重了不少。” “我打不过你。”柳十岁给出了一个最简洁明快的解释。 太平真人看了他两眼,说道:“你体内异种真气的问题已经完全解决,境界不在赵腊月与卓如岁之下,已经算是修行界真正的强者,难道就不想尝试一下?” 很多很多年前,柳十岁与小荷寓居在果成寺外的菜园里,按照井九的吩咐修行佛法,以求镇压住体内的异种真气。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认识了太平真人,并且从对方那里得到了很多指点。 当然,这并不影响后来他跟着赵腊月,把太平真人从果成寺一路追杀到大泽。 “公子在朝歌城都没能杀死你,我当然远不如你。” 柳十岁的解释依然是那样的简单,而且明确,显得非常有说服力。 太平真人忽然说道:“我们先吃饭?” 当年在果成寺外的菜园里,他去给柳十岁解经的时候,每次都要吃顿好的,酒也要喝佳酿。 小荷有些害怕地看了柳十岁一眼。 柳十点盯着太平真人,点了点头。 小荷鼓起勇气从他身后站了出来,远远绕开太平真人坐的地方,向楼下走去。 太平真人说道:“如果还有跳水泡菜,不妨多夹些。”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险些把小荷吓哭了,她双腿有些发软,扶着墙壁才艰难地走下了楼。 “你就不担心我缠着你,她跑了出去?”柳十岁盯着太平真人的眼睛说道。 “狐妖至情至性,你为了她能活着大逆本性不向我出手,她又怎么舍得丢下你让你一个人死?” 太平真人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对世情人心的洞悉与同情。 柳十岁看着纸上的那篇古赋,没有说话。 太平真人微笑说道:“你是景阳这一世第一个带在身边的人,但说起来我一直觉得你和我更像。” 柳十岁说道:“公子说过。” 太平真人继续说道:“从浊水除妖,到叛门别投,再到回归青山,如是种种,我也曾经历过。” 柳十岁说道:“公子也说过。” 太平真人说道:“那我想做的事情,他有没有详细对你说过?” 柳十岁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如果你想通过类似的这些经历,告诉我人心的险恶,说服我赞同你的理念……你就不该杀了村子里的所有人。” 太平真人笑了笑,说道:“你觉得那些人不该死?” 柳十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不可能是所有人,更不可能是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太平真人说道:“你说的对,所以我不应该说该不该死,而是应该说他们死不死对这天地有何意义?” 柳十岁双拳微微握紧,说道:“你是有大智慧的人,应该知道对我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太平真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当年经受那些劫难的时候,是一个人。我没有师父,没有同伴,没有帮手,景阳他们都还不够强大,而你今天能在这里对我说这样的话,只不过是因为你的运气比我好,当你经受这些劫难的时候,景阳都帮你顶了下来,不然你觉得你还会是现在的你吗?” 如果柳十岁在浊水底吃了那颗妖丹、被关进剑狱之后,没有顾清让猴子去搬救兵。 如果他回到青山之后,没有井九带着神末峰顶住方景天的压力。 如果他再次被关进剑狱之后,没有井九帮他从隐峰逃走。 如果没有井九,就没有后来的果成寺与一茅斋……那么他会吃多少苦? 这些苦处合在一起再乘上十倍,大概就是太平真人当年吃过的苦。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让我变成你这样的人。” 很多年前他叛出青山,便得到了西王孙的信任,直接领入云台重地,这便是太平真人的意思。 太平真人说道:“因为我很想看到,他最看重的传人变成了我这样的人,他会有怎样的感受。” 柳十岁说道:“你还想杀了赵腊月。” 太平真人说道:“不错,因为赵腊月就像是第二个他。” 柳十岁有些不解问道:“扮演这种神明一般的角色,暗中影响我们这些人的人生,你觉得很有趣吗?” 太平真人说道:“你为何不去问他?” 柳十岁说道:“公子从来不会要求我做什么,只会告诉我可能发生什么,让我自己做选择,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 太平真人微笑说道:“可最终你们还是无法摆脱我们两个人的影响,不管当年还是现在。” “不……你们都影响不了我。” 柳十岁说道:“公子曾经说过我比你们两个都要强,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强在哪里,但我相信他。” 不管遇着什么事,听到什么话,太平真人的脸上始终都带着那份亲切的、干净的笑容,直到这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挑了挑眉,准备说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楼梯处传来小荷怯生生的声音:“要不然吃完饭了再聊?” 今夜的菜很是丰盛,极次于井九与赵腊月去果成寺菜园的那一次,跳水泡菜更是装了足足三大碗,看着便让人垂涎欲滴。 太平真人竖起筷尖,在鱼腹上划下一整条拖泥送进唇里,美美地吃了下去,有些含混不清说道:“你知道当年浊水里的鬼目鲮是从哪里来的吗?” 柳十岁抱着饭碗,骤然警觉,说道:“听说是被冥界的人驱游过来的。” 太平真人用勺子盛了些青菜煎蛋汤,呼噜噜地吃了,又问道:“那颗妖丹旁边的血魔教秘法呢?” 柳十岁放下饭碗,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那是西王孙用来诱叛青山弟子的手段。” 太平真人又夹了一块腊肉,送进嘴里卟哧卟哧地嚼了,说道:“南趋老儿一脉常年躲在雾岛上,去哪里找到血魔教的秘法?至于这种诱叛手段,难道你不觉得有些眼熟?噫,这腊肉不错,用的松柏枝极上等。” 柳十岁越来越心惊,说道:“难道那些都是你的手段?那又能如何?” “那颗妖丹和血魔教的秘法,你觉得就这么简单?” 太平真人放下饭碗,擦了擦嘴,又喝了口浓茶,看着他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曾经在果成寺做过一任住持,略通佛法。” 略通佛法自然是自谦之词。 佛法在很多时候,说的就是因果二字。 而果成寺佛法里,最玄妙难言的是两心通。 太平真人看着柳十岁笑了笑,说道:“当年浊水底的妖丹与血魔教秘法是因,今天我便要来摘你这只果。” 第二十章一朝入魂 可能是因为今天饭菜太过丰盛,小荷因为恐怕手抖的有些厉害、做出来就用了些时间,再加上吃饭的时候不停说话又用了些时间,不知不觉间夜色已至,桌上的烛火早已点燃。 千里风廊的风呼啸而出,即便窗上附着阵法,依然能够听到呜咽的声音,从木板缝隙里钻进来了一些气流,吹得火苗不停飘着,如鬼火一般。 小荷隐约听明白了太平真人与柳十岁的对话,脸色苍白至极,身体微微颤抖。 柳十岁盯着太平真人的眼睛,管城笔已经落在手里,剑镯也不再颤抖,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快走!” 小荷大喊一声,拦在了柳十岁的身前。 数根散发着极浓妖气的尾巴破空而起,向着太平真人轰去。 烛火摇动的更加厉害,就连空气仿佛都要被撕扯开来。 她以前就是不老林的厉害刺客,与柳十岁在一起生活了百余年,稍微有些怠于修行,境界实力较诸多年前还是深厚了不知多少。这是她的搏命一击,即便是中州派的那些长老应付起来也极为困难。 太平真人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静静看着柳十岁。 擦!一根殷红色的羽毛平空而生,穿过那些挟着极强威力的狐尾,轻而易举地穿透小荷的身体,把她钉到了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很多年前在海州城外的海神庙里,不二剑刺穿她的身体时,也是相同的位置。 太平真人与井九是朝天大陆剑道修为最高的两个人,最为清楚一个人或者妖物最薄弱、最致命的地方。 小荷被那根红色羽毛钉在墙上,不停地吐着血,眼看着便要不行。 柳十岁沉声说道:“放开她。” 忽然,他发现了问题。 因为他竟然无法抬起自己的右手,就连管城笔都快要握不住了。 太平真人静静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宁静的意味。 柳十岁的眼里出现一抹坚毅的神情,咬破舌尖,喷出一道血花。 书桌上的那篇古赋随风而起,迎在那道血花之上。 心血为书,挡住了太平真人的视线。 嗡的一声。 太平真人从原地消失。 那只殷红色的小鸟出现在空中,向着那篇古赋飞去。 哗哗,古赋燃烧起来,瞬间成灰。 得此一阻,柳十岁终于回复了一些对身体的操控,提起管城笔向那只小红鸟挥去。 一道彩虹碾压烛火,照亮室间,便要破窗而去。 就算无法拦住对方,但至少可以示警! 朱雀振翅! 两道仿佛火焰般的巨翼,出现在房间里,却没有真实的温度,把管城笔带起的彩虹尽数吸了进去! 柳十岁调起身体里所有的浩然正气,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挥向了那两道火翼。 风势骤疾,火翼非但未散,反而更加势盛。 两道火翼的中间,那只小红鸟用乌溜溜的黑眼珠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 柳十岁知道到了最后的关头,毫不犹豫命令不二剑斩向自己! 他不知道太平真人想做什么,但知道一定不能就这样继续下去。 轰的一声。 火翼开始狂暴地燃烧,然后骤然敛灭。 渐有极微弱的笛声响起。 …… …… 天还没亮,柳十岁便带着小荷离了客栈,坐着马车进了千里风廊。 纵然是世代养在一茅斋的神符马,进了风廊深处,迎着呼啸的巨风,想要前行也极为困难。 柳十岁与小荷却没有下车的意思,更没有驭剑而行,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到了传说中的蛟池。 水面上的荷叶早就被大风掀翻过来,好在都是异种,不用担心会断折,只不过看着就像裙子飞起蒙着脸的少女,那些荷花就像是快要掉落的首饰,未免有些狼狈。 一茅斋的书生们终于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纷纷赶了过来,看着车厢里脸色苍白、满身血渍的柳十岁与小荷,不由吃了一惊,唤道:“师叔,这是怎么了?” 那匹可怜的神符马终于不需要继续与狂风作战,被牵去了避风处歇息,柳十岁与小荷则是被书生们抬进了一茅斋。 斋里来了各宗派的不少客人,忽然看到这个画面,不禁很是震惊,纷纷站起身来。 任千竹注意到了小荷耳垂上的那颗耳坠,那颗耳坠应该是红宝石所制,殷红如血,很是美丽。 柳十岁与小荷的伤势极重,自然不会有任何耽搁,很快便被送到了一茅斋深处,来到了奚一云的身前。 如今的一茅斋,除了那些老先生,便是奚一云的地位最高。 他神情骤变,以最快的速度给二人喂了草药丹,然后扶起柳十岁开始给他治伤。 没过多长时间,柳十岁便醒了过来,却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四周。 奚一云明白他的意思,挥手让斋里的书生们都离开,问道:“发生了何事?” “昨夜太平真人来了,看他想法应是准备用果成寺的两心通控制我的心神,就像我们当年所猜测的那样,控制天近人的法子。”想着昨夜的遭遇,柳十岁余悸未消,说道:“我用了管城笔与不二剑都没有用,眼看着要不行的时候,公子给我的那根骨笛忽然飞了出来,不知为何,他竟表现的十分畏惧,就这样走了。” 奚一云很是吃惊,说道:“他来一茅斋做什么?” 柳十岁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顿了顿后,他接着低声说道:“我怀疑与先生成圣有关。” 听着这话,奚一云的神情更加凝重,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再过些天青山掌门大典就要开始,你过去?” 这是一茅斋原先的计划,但现在太平真人忽然出现在千里风廊,柳十岁还受着伤,为何会急着让他离开? 这里面隐藏着很多问题,柳十岁很快便想明白了,说道:“你担心?” 奚一云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情要小心一些。”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好。” 奚一云接着说道:“小荷留在斋里,我会把她照顾好。” 这句话里依然隐藏着别的意思,柳十岁懂,而且接受,说道:“多谢师兄。” 小荷知道他要离开,有些不安,颤声说道:“怎么了?” 柳十岁安慰说道:“没事。” 奚一云说道:“我也希望没事。” …… …… (今天往漠河开,八百多公里……呃,好累。) 第二十一章世界毁灭之前 当那只小红鸟在千里风廊逆风飞行的时候,一个头发稀疏、鼻头糟红的老头子去了果成寺,或者说回了果成寺。 禅子在雪原,老住持已经圆寂,现在的果成寺真正能镇压邪派高手是山门大阵。 但不知为何,这座大阵像一百多年前那样对那个糟老头子没有任何用处。 这个容貌丑陋、令人印象深刻的糟老头子,自然便是玄阴老祖。 老祖轻车熟路地从后门进了果成寺,找到曾经炒过好几年菜的厨房,掀开一个隐蔽的箱笼,端出犹有余温的焖猪蹄,美美地啃了一口,含糊不清说道:“这么多年了,还是只会藏在这些地方。” 下一刻,他脸色骤变,眼里涌出悲伤的意味,慢慢吐出一颗断牙,再没了吃东西的心情,把焖猪蹄放了回去,对着那个含笑看着自己的老僧说道:“不准笑。” 老僧微笑说道:“住持当年经常说,我们要笑看人间事,习惯了。” “这样的事情虽然已经发生了好多次,但我还是不习惯。” 玄阴老祖用油乎乎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几十根头发,看着老僧说道:“你这个讲经堂首座也是他的人?” 这位老僧便是果成寺的讲经堂首座,禅子不在,他便是果成寺辈份最高、地位最高的那个人。 “我当年初入寺里,便随住持学经。”讲经堂首座微笑说道。 玄阴老祖干脆坐了下来,扳着指头数道:“你一个,以前的律堂首座一个,肯定还有很多个,这果成寺岂不就是他的?真人还弄这么麻烦做甚?” 讲经堂首座叹息说道:“弟子们无能,境界低微,帮不了住持什么。” 玄阴老祖不赞同说道:“你的境界确实差了些,不及我百一,但放在果成寺也算是厉害人物。” 讲经堂首座说道:“总是不及禅子,更不如曹园远矣。” 玄阴老祖忽然转了话题,说道:“准备好了吗?” “我这辈子佛法学的不好,境界也低微,全部时间用在研究咒阵上。” 讲经堂首座微笑说道:“通天井畔的咒阵,没有人比我更熟悉。” “那还等什么?”玄阴老祖揉了揉红鼻子,说道:“走吧。” 海风吹拂着稀疏的头发以及没有头发的头顶,这便是来到了东海畔,站在了那口阴森至极的通天井畔。 玄阴老祖站在崖畔,低头看了眼幽黑的下方,面无表情说道:“这里的咒阵如此强大,你确定能破掉?” “我说过,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研究如何破掉这座阵法。”讲经堂首座说道:“当然这座咒阵里还有很多是水月庵布置的,那就非我所能了。” 话音方落,一位水月庵师太从崖石间走了出来,看着玄阴老祖面无表情说道:“破掉这座咒阵之后,先生便要运集毕生魔功修为,从海底打破通天井里的三十三重天,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您应该很清楚,您确定到时候不会手软?” 玄阴老祖大声笑道:“我就喜欢你们这些正派高人嘲讽我这个邪派老祖不够冷酷无情的样子。” …… …… 千里风廊的风。 东海里的水。 还需要什么? 二者都是朝天大陆通往冥界的最重要通道。 但要说到通道,最著名以及最大的却是在大海深处。 那里有座极大的漩涡,号为鸣泉秘境。 青山宗的雷魂木便是出自此间。 初冬的某天清晨,一声凄厉的鸣啸穿透了轰隆的落水声,在海里传出去极远。 不知道隔了多少时间,平静的海面忽然隆起,隐隐可以看到水下有巨大的黑影。 紧接着,海面上出现了无数道白色的水线。 那些黑影与白线都是妖兽们的痕迹。 过往无数年里,冥界为了祸乱朝天大陆,不知道暗中蓄养、驱使了多少妖兽来此。 那些隐藏在浊水里的妖兽,在百余年前尽数死在柳词的剑下,但在沧茫无垠的大海里依然藏着数量极多的妖兽。 今天伴着那声厉啸,所有的妖兽都来到了大漩涡旁,缓缓现出身影,望向天空里的那个小黑点,表示出了绝对的臣服。 那个小黑点更像是一个细细的黑线,因为阴凤的尾羽实在是有些长。 它飞在虚境与真实之间,居高临下看着海面上的那些妖兽,眼神漠然,仿佛君临天下。 即便它是通天境的青山镇守,也没有办法召唤驭使这些实力恐怖的妖兽,更不要说在那天的时候它还要命令这些妖兽投身大漩涡以为血祭。之所以它能够把如此多的妖兽召唤至此,是因为它的啸声里有着太平真人烙上去的神魂印记,更因为被罡风拂乱的斑斓羽毛里隐着无数道极小的符文,正不停地洒落在海上。 极遥远的海的那边,有座极大的岛屿,朝东的那面有座高山。 那座高山是位巨人。 阴凤的啸鸣跨越无垠大海来到这边时已经微不可闻,就连那些纤细敏感的精灵都没有听到,依然在花里沉睡。 巨人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低声说了声阿加。 ——这就是景阳说过的蚊子叫吗?确实有些烦人。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随便的轻声自语,对树林里的那些精灵来说就像是雷鸣,也很烦人。 半透明的花朵展开,精灵战士们举着长矛与弓箭飞了出来,对着高山般的巨人不停地训斥着什么,展现着自己的勇气与无畏。 …… …… 云雾散开,谈真人沿着石阶缓步走到峰顶,望向云海那边的太阳。 不知道是朝阳太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额头要比当年显得更加宽广,那件简朴的布衣却还是当年那一件。 “任千竹去一茅斋了。” 白真人走到他的身边,面无表情说道:“不管布秋霄能否成圣,只希望他像以往这些年一样保持中立就好。” 谈真人知道她说的淡然,实则还是很有压力,说道:“流云不与清风争,风也散不了云。” 白真人没有接他的话,说道:“青山大典的时候,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谈真人看着遥远的天边,忽然说道:“当年刚入云梦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一句话。” “看着天边,死在眼前?”白真人说道。 谈真人收回视线,看着她认真问道:“你确定要去?” 白真人神情漠然说道:“放心,我会等他们先死一个再出手。” 谈真人叹了口气,说道:“那里是青山。” “那难道就这么看着他们越来越强?”白真人说道。 谈真人说道:“花草树木、精怪日星,强自有强的道理,怎能被外力打断?” 白真人漠然不语,心想只要外力足够强,没有不能被打断的规则,哪怕是因果。 谈真人知道无法说服她,说道:“就算太平与景阳会有一人死去,青山大阵如何破?” 白真人说道:“太平若要与景阳争,必争之物便是青山大阵,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谈真人忽然觉得有些疲倦,说道:“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吃到早儿做的菜了。” 白真人说道:“她做的菜不好吃。” 谈真人说道:“我去三千院看过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 “那你呢?”白真人看着他漠然说道:“你的修道天赋远超同侪,犹在我之上,为何到今天还无法踏出那一步?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清醒过来?”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云雾里走去。 云深不知处。 不知是何处。 应该还在云梦山,却仿佛已经到了别处。 无形的阶梯通往了极高的地方,空中静静悬浮着黑色的石块,组成一座看似简单、实则无比复杂的阵法。 白真人走到黑石之间,挥了挥衣袖,一道精纯至极的气息随之散开,均匀地落在那些黑石上。 黑石开始散发出幽冷的光泽,如果视线在上面停留时间过长,极可能会误以为是通往深渊的道路。 接着那些黑石开始缓缓转动起来,光泽也随之闪动,仿佛变成了星辰,只不过比朝天大陆能够看到的星空要稀疏很多。 或者那才是真实的星空。 远方隐约可以看到一颗火球,却奇异地感觉不到任何热度,只有寒意。 白真人对着这片星空跪倒,说道:“白渊拜见先人。” 第二十二章回来吧,回来哟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一道充满了威严味道、但并非绝然无情的声音从遥远的彼处响起:“何事?” 白真人不敢抬头直视那片虚空,纵然那片虚空里并没有真实存在的身影,低声说道:“晚辈诚请先人归来。” 那道声音变得更加飘渺而高远,就像根本不应该在人间能够听到:“何故?” 白真人说道:“连三月死了,曹园重伤,先人归来可以轻易杀死他们所有人,阻止景阳再次飞升。” 那道声音消失了片刻时间后再次响起。 “我留下的仙箓还有一正一副两道,那么这次谁来承接?” 说话的人自然便是朝天大陆最后一个飞升者——白刃仙人。 中州派不知用了何种秘法,居然能够与上界的仙人直接通话。 更令人想不明白的是,白刃仙人竟似乎一直在朝天大陆不远的地方,才能如此快便回应中州派的呼唤。 白刃仙人为中州派留下了三主三副六道仙箓,在极端情况下,确实可以分出一道仙识重新回到朝天大陆,但那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需要非常合适的仙躯承接。 上次白刃仙人分出一道仙识降临,白早用了很多年的时间炼化仙箓,也要付出自身魂飞神散的代价。 现在白早还在沉睡,水月庵与青山宗都盯着三千院那边,而且她现在的身体里已经拥有无数仙气,如果白刃再次降临,必然会立刻崩解,甚至会直接摧毁整座大原城。 白真人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但她不会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平静说道:“请您……真正的归来吧。” 那道声音又一次沉默了很长时间,再响起时,变得格外清冷。 “你知道你的要求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飞升成功的仙人回到朝天大陆,那便基本上没有再次飞升的可能。 “先人心系苍生,一直不忍远离,既然如此,在外界守着与在里面守着,有何区别呢?” 白真人平静说道:“当年坠仙岛那位谪仙归来,是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您若归来,是要守护这片大陆与人族。如果这次您不归来,再无人能压制青山宗,那些剑修必然会大肆搜刮天地元气为其所用,他们甚至动用邪派,想要占了昆仑派的灵脉……如果井九真的带着无数天地元气飞升,这个世界怎么办?” …… …… 那场春雨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柳词真人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很长时间。 按照他留下的遗诏,井九接任了青山掌门,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掌门大典上方景天忽然通天,阿飘从石阶上飘了起来…… 他就这样被太平真人逼出了青山。 直到一百多年之后,他在朝歌城一步通天,把方景天再次打入隐峰,这场推迟很久的大典终于将要再次开始。 以青山宗如今在修行界毫无争议的领袖地位,这场大典自然是最大的盛事,到时候所有的修行宗派都会派来宾客祝贺。 有些出人意料、又让人觉得情理之中的是,第一个抵达青山的是柳十岁。 他到的实在有些太早,大典的各项准备远远没有妥当。 只是想着他与井九之间的关系,青山也没有真把他当作什么宾客。 柳十岁去了天光峰,与过南山、顾寒、卓如岁等人见了一面,聊了聊这些年。 过南山等人很欢迎他的到来,又觉得有些奇怪,心想你怎么会到天光峰来,难道不应该先去神末峰拜见掌门真人吗? 直到他们送柳十岁下峰的时候,看着柳十岁去白如镜长老以前居住的洞府前砍了些老竹子,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哑然失笑,摇头无语。 卓如岁带着他直接驭剑去了神末峰。 来到峰顶,柳十岁对井九与赵腊月行礼后,很自然地接替了顾清的工作,开始煮茶。 饮过些茶,叙了些闲话,柳十岁便开始砍竹子,修理已经坏了好些处的竹椅。 他现在是一茅斋的大人物,回到青山便开始做这些杂务,如果落在外人眼里,必然有些荒唐,他却做的那般自然。 哪怕在青天鉴幻境的楚国皇宫里相处过很长时间,卓如岁依然还是有些不适应这种事情,走到顾清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好像与火锅有关。 竹椅需要修,自然无法再躺,井九走到崖畔坐下,双脚与云海隔着数尺的距离,闭着眼睛,晒着初春的阳光,仿佛要睡着一般。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大回到了神末峰,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到了井九的……肩上,稳稳当当地趴在那里,眯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 赵腊月负着双手站在崖边的另外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曲在道殿里准备掌门大典的事宜。 平咏佳和阿飘与柳十岁见面次数不多,对这个传说中的大师兄很是好奇,蹲在他的旁边,不停地询问着旧年的那些事情。 柳十岁一面修着竹椅,一面笑着回答他们的问题。 今天人到齐了。 照着神末峰的春日,好生温暖。 …… …… 这样温暖的日子,最适合吃火锅。 就像那些寒冷的日子,那些喜悦的日子,那些悲伤的日子一样。 各式鲜美而极致的食材,摆满了桌面,火锅里阴阳相对,雾气蒸腾。 赵腊月端坐在上位,长箸在眼前静静搁着,眼神淡然宁静,毫无争先之意。 卓如岁与元曲、平咏佳、阿飘则是神情严肃,势若将要出柙之虎。 顾清端了碗清汤送到崖畔。 井九躺在新修好的竹椅上,翻了两个身,满意的嗯了一声,接过滚烫的清汤一饮而尽,更加满意。 柳十岁不在桌边,拿着一把小剑在切肉、收拾菜疏。 不愧是世间第二锋利的绝世名剑,他根本不需要动用血魔教秘法替那些深冻的极品牛羊肉解冻,便能轻而易举地切成薄厚合适的片或块或粒,送入汤中自然呈现不同的美妙口感。 各色牛肚被切成模样不一的花,各色菜蔬被摆成一盆大花,在火锅的四周盛开着。 赵腊月举起筷子,夹起肉送到唇里,满意的嗯了一声。 筷落如风亦如雨,更像是剑。 数道剑光疾掠而过,锅里的肉顿时都没了。 “适越峰送了很多过来,何必这么急。” 柳十岁端着刚切好的一大盘肉走了过来,看着空荡荡的火锅,忍不住笑了笑,满是宠溺的神情。 第二十三章故地重游 阿飘的修为境界稍差些,被烫的有些说不出话,只能对着柳十岁竖起大拇指。 平咏佳则是满脸赞叹与仰慕说道:“不愧是大师兄,剑法真好。” 元曲忽然想到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年前,那次试剑大会之后,他曾经与顾清讨论过神末峰的排序问题,下意识里看了顾清一眼。 顾清神色如常,就像是没有听到平咏佳的话,元曲还是有些不安,又吃了些肉,便放下筷子,向着崖边走去。 来到竹椅旁,他蹲下身子,轻声说道:“依照门规,大典当天,您需要拿出承天剑,接受所有青山弟子的朝拜,您看……” 顾清刚从朝歌城回来的时候,便说过这个问题。 谁有承天剑,谁就是青山掌门,这是当年井九用来堵方景天的原话,不管是因为门规还是这句话,承天剑总是要现世的。 井九摸了摸阿大,说道:“就这么办。” 阿大闭着眼睛,紧紧抱着寒蝉,就当是睡着了,没有听到这句话。 没用多长时间,火锅便吃完了,适越峰的弟子过来收拾残局,同时带来了一位适越峰长老与几名清容峰的少女弟子。 那位适越峰长老对井九恭谨行礼说道:“掌门真人,您的礼服已经制好了,请试穿一下可否?” 清容峰的少女弟子们压抑住紧张与好奇、兴奋,抱着手里的华服款款拜倒。 井九没想到做青山掌门居然这么麻烦,看了元曲一眼。 元曲赶紧解释道:“一百多年前那次,柳词真人离世不足十年,依门规一切从简,今日……” 听人解说青山门规也是件极麻烦而无趣的事,当年井九不愿见元骑鲸便有这方面的原因,他直接从竹椅上站起身来,对那名适越峰长老无奈说道:“快些。” 看着洞府石门缓缓关闭,卓如岁等人对视一眼,差点笑出声来。 柳十岁拿着不二剑在衣袖上擦了擦,然后在手腕上一扣,重新变成剑索。 如果放在以前,不二剑今天被拿来切了这么多肉,也没有被仔细清洗,必然会极为恼火,震动不停,但今天可能是因为离井九太近,显得极为老实。 柳十岁走到崖畔,站到赵腊月身边。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这一百多年里,除了井九在果成寺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们曾经有过一番长谈,其余的时候很少见面。 但他们是最早追随井九的人。 更准确地说,他们本来就是景阳当年留给青山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关系也是特殊的,有种非常独特的默契。 他们曾经在桂云城里联手杀死过洛淮南,联手追杀过太平真人,彼此之间不需要言语,便能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但今天赵腊月有话想要对他说,因为那非常重要。 “他可以走了。” 听到这句话,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就走吧。” 大道不必一直同行。 “他走后你想做些什么?我是指除了修行之外。”赵腊月看着他问道。 柳十岁望向云海的那边。 那是遥远的天边。 “我想呼风唤雨。” “嗯?” “我想一瞬千里,我想遨游四海。” 柳十岁笑了笑,说道:“我还想睡在梦里,醒在梦境。”(注:法老的我想) 在梦里沉睡,醒来是现实。 若现实如梦境,那便是好的。 反过来想,则是梦还身前疑入梦的意思。(注:我的。) 赵腊月明白这四句话,却不明白他有何指。 便在这时,伴着沉重的摩擦声,洞府石门再次开启,井九走了出来。 那位适越峰长老与几名清容峰的少女捧着华服跟在身后,脸上满是不安的神情。 “怎么了?”赵腊月迎了上去。 井九说道:“不喜欢。” 赵腊月上前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说道:“是啊,你还是穿白的好看。” 柳十岁看着这幕画面,又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 …… 在神末峰住了三天,柳十岁说要去其余诸峰逛逛。 他已经一百多年没有回来过了,顾清等人很理解,井九躺在竹椅上摆了摆手。 猿猴们忽然大声叫了起来,顾清听了听,发现无甚意思,便没有理会。 柳十岁没有驭剑,顺着石阶而下,负着双手,看着崖间的藤蔓与流下来的细水,似乎对什么都很感兴趣。 没走多长时间,便来到了一座有些古旧的木屋前,他停下脚步,走进去看了看那些黑茶,自言自语道:“这就是顾清修的那间房子吗?” 木屋外,猿猴们的叫声此起彼伏,他向窗外看了一眼,皱眉说道:“真是聒噪。” 整个世界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离开木屋,柳十岁继续向峰下行走,初春时节,又有青山大阵,山风清凉宜人,他却取出了那把折扇慢慢摇着,隐隐可以看到扇画上似乎画着一朵花。 青山九峰,神末峰最孤,只有清容峰在相对较近的地方,就这样望着它。 柳十岁来到清容峰下,对值守的清容峰弟子报上名号,说想上峰游玩一番。 那些清容峰的少女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柳十岁,很是吃惊,赶紧向他行礼,表示不用通传师长,请他自便。 看着他消失在山道上的身影,这些少女们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情绪情绪,纷纷议论起来。 “听说柳师叔的道侣是位狐妖,所以才没能留在青山,今天一看他满身正气,哪里像妖邪之辈?” “娶狐妖不代表自己就是妖,现在朝歌城里的神皇陛下便是狐妖生的,又能如何?” “说起来柳师叔摇扇子的模样,真不像是修道中人,更像个书生。” “你这个小傻瓜,柳师叔现在是一茅斋的大人物,本来就是书生啊!” …… …… 柳十岁自然不知道那些少女在身后议论什么,在山道上缓步行走着,遇着花便停下闻一闻,看着古松便伸手摸一摸,显得颇有兴致。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青山,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对所有的景物与变化都充满了好奇。 待他来到梨涧谷时,有位清容峰长老在那里迎着他。 柳十岁说道:“师姐,听闻梨花酿味道极佳,能不能赏些与我喝?” 那位清容峰长老微微一怔,示意弟子去山洞取了罐酒。 柳十岁行礼致谢,拎着那罐梨花酿飘然而起,便来到了秋语台上。 秋语台是清容峰第二高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峰顶那块黑色的巨石以及石后的那株花树。 如果运气好或者不好,甚至还能看到清容峰主南忘。 今天的天气很好。 柳十岁坐在秋语台的亭子下,缓缓饮着至清至纯的梨花酿,微笑看着那边。 雾气渐散,显露出清容峰顶的画面。 南忘倚在黑石上,提着一个小酒壶,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意甚闲适,不复当年醉态酣然的模样。 柳十岁看着那处,眼里都是温暖的笑意,饮了口酒。 有清风徐徐而起,拂落花树上的花瓣,纷纷洒洒落在南忘身上,如轻抚一般。 第二十四章我见青山 “这位柳师叔真是个怪人,来峰间赏景倒罢了,居然开口便要峰主最喜欢的梨花酿,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一名清容峰少女看着秋语台上的那个亭子,细眉微挑说道:“这时候还敢盯着峰主看,难道就不怕惹得峰主不喜,将他打杀了?” 那位长老说道:“休得胡言乱语,放尊重些,要知道他可是掌门真人最得意的传人。” 那位少女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的神情,说道:“景阳祖师最得意的传人不是神末峰主吗?” 那位长老说道:“柳师弟与神末峰主的境界孰高孰低无人知道,但他肯定是掌门真人最信任的人。” …… …… 喝完那罐梨花酿,柳十岁便离了清容峰,去了云行峰。 云行峰里剑意太盛,除了赵腊月等极品人物之外,无法在里面长期修行生活,所以长老弟子们都生活在峰下。 那片宅院里到处都可以看到青烟,能听到法器轰鸣的声音,都是修复飞剑的动静。 柳十岁报上身份,求见云行峰主。 前任云行峰主金思道自然无脸再留在这里,但也没有勇气进隐峰,最终选择了出外云游。 现在的云行峰主是平咏佳,他在神末峰赖了好几天,最后还是被顾清赶到了这里,哪怕赵腊月曾经暗示过他可以住在神末峰……顾清用的理由是门规,而且平咏佳的修行与所有人都不同,就应该在这里。 前些天,柳十岁与平咏佳还在神末峰里一起吃火锅,不知道这时候为何又要见他。 那些长老与弟子们听到柳十岁的要求,苦笑连连,说道新任峰主来了之后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上了峰,便再也没有下来。 听到这个答案,柳十岁觉得好生有趣,婉拒了众人的陪伴请求,自己一个人向着云行峰上走去。 云行峰就是剑峰,峰里除了石头便是剑,没有花草树木,也没有溪流美景。 所以与在神末峰和清容峰不同,这一路上他没有看什么风景,很快便消失在云里。 没过多长时间,他便到了剑峰极高处,阳光终于可以穿透云层,把荒芜的山崖照亮。 几只铁鹰发出金石相击般的叫声,振翅飞起,绕着山崖不停飞舞。 柳十岁走到崖前,看到了并排的三个洞口,有些好奇地坐进了左手边的那一个,摸了摸四周紧密的石壁,心想这和果成寺里面壁的苦行僧也没什么区别。 他跳了下来,走到最右手边的洞前,歪头望向里面闭着眼睛、仿佛沉睡的平咏佳。 他看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直起身体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真是有些古怪。” 然后他便下了云行峰,仿佛就是专程过来看平咏佳一眼。 接下来他去了适越峰,找到一片看着已然荒芜的药园,在某块石头下摘了片明显不凡的七叶莲,送进嘴里生嚼了,然后去了一间停火多年的废弃丹房,在某个架子下面摸出一瓶丹药尽数倒进了腹中。 不管是那片荒芜的药园还是那间废弃丹房,都在适越峰极偏僻的地方,根本无人打理,就连适越峰的长老弟子都不见得知道其存在,也不知道柳十岁是怎么能知道这两个地方,还能从里面找到那两样东西,更令人不解的是,那片七叶莲与那瓶丹药的药力应该极为霸道,他就这么服了下去,难道就不怕出问题? 柳十岁吃完丹药后,在丹鼎里静坐了片刻,稍微消化了些药力,便从丹房后方的窗子里跳了下去。 山风呼啸扑面而至,接着便是常见的云雾,啪的一声闷响,他的双脚落在实地上,却不是峰底,而是一道隐藏在云雾里的石梁。 石梁上那些如竹叶般的足迹早就已经被百余年的山风拂没。 柳十岁顺着石梁走到昔来峰,没有惊动任何人,去了后峰某处,取了些书册看了片刻。 接着他去了两忘峰,顺着那道绕崖而上、没有任何分岔的山道向着峰顶而去。 见着天空里的剑光与那些年轻有朝气的弟子,他的眼里露出欣慰的神情。 来到峰顶,便再无去处,顾寒闻信离开洞府来到崖边,还没有来得及与他说句话,便见着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照亮天空,投往了远处的上德峰。 一名两忘峰弟子带着羡慕与向往的神情说道:“那就是不二剑吗?” 顾寒点了点头。 有弟子带着些不服说道:“掌门真人也是偏心,柳师叔现在已经是一茅斋的人,不二剑是青山重宝,怎么还能由他保管?” 顾寒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说道:“如果你知道他曾经为青山立下多少大功,便不会有这样愚蠢的问题。” …… …… 上德峰的崖壁上到处都是积雪,就连空气都是那般寒冷,吸一口进去,仿佛吞下了无数把小刀子。 雪松簌簌而动,落了一场小雪,柳十岁没有理会脸上与身上的雪屑,深深地吸了口空气,流露出想念与满足的神情。 他悄无声息经过上德峰弟子们的居所,掠向后峰那片陡峭的崖壁,落在一块大石上。 很多年前,元曲与玉山曾经在这里看过星星。 柳十岁不知道这件事情,站在石上看着青山诸峰,神情渐渐冷峻,就像是上德峰的风雪,然后他转身一闪便消失在了崖间。 那道天光从极高处落下,照亮地面。 尸狗静静趴在那道天光下,如一座黑山。 剑狱一切如常,还是那样的安静。 仿佛没有人来过。 那道通往隐峰的门不知何时却已经开了。 柳十岁行走在青青的丘陵与矮峰之间,最终驻足于一片野花之前。 那片野花生得极好,满山遍野,甚至有些遮天蔽日的感觉。 他没有拾起野花间的那根竹笛,只是静静看着那座山峰某处。 隔着花海、黑土与石壁,他看到了昏睡中的方景天。 他踩花而起,带着花香上了仿佛静止的云海,破海而前,来到了极遥远处的那座石山前。石山里有很多洞穴,洞穴里有很多青山前人的遗蜕,都是未能通天而死,至于青山历史上那些曾经通天、却未能飞升的强者,大部分都像柳词与元骑鲸那样,化作了春雨冬雪或者光点。 “如果我死了,不会化作虚无,将一切归还给这个世界。” 柳十岁说道:“到时候就把我放在这里,将来若有哪个青山弟子需要,过来吃我一口肉,还能有些用处。” 不知道他为何要说这样一句像是遗言的话。 隐峰无人,也不知道他这句遗言是说给谁听的。 第二十五章大典 狂风呼啸不停,一茅斋里的古柏有阵法保护,不担心会倒下,但窗外远处的那些柳枝早已尽数横了起来,而且已经断了很多,就像是激流里的水草。 小荷坐在窗前,看着这幕画面,心里如湖水一般生起无数惊涛骇浪,却不敢有任何显露,紧紧地咬着嘴唇,隐有血迹。 那颗红宝石耳坠,在她的耳垂下轻轻摇摆着,就像是血凝成的一般,美丽至极,又有些诡异。 …… …… 深海里的风浪更加险恶,如碧蓝色的巨墙,不时出现,不时落下,不知轰死了多少鱼群。 大漩涡里的轰隆声更加震耳欲袭,仿佛雷鸣一般,却掩不住高空里阴凤的啸鸣。 受到凤啸与羽符的召引,越来越多的妖兽从海洋各处游了过来,在海面上形成无数道白线。 最先抵达的数只妖兽已经在漩涡畔血解而死,散发着强烈的血腥味道,竟连向着地底不停涌落的无数海水都无法冲淡。 …… …… 这里是大海极深处,便是如此巨浪,想要传到朝天大陆也得是多日后的事情。 东海畔风平浪静,初春的风微微拂着野草,崖壁上的那些黄色符纸轻轻颤动,连哗哗的声音都没有。 果成寺讲经堂首座与那位水月庵的师太坐在深草之中,气息宁静至极,仿佛已与天地合为一体。 除了像水月庵主这样的通天境界大物,别的修行者就算来到通天井畔,也无法发现他们的存在。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的气息已然与此间的符意完全相同,伴着轻声的吟唱,那些黄色的符纸正在渐渐变淡,更可怖的是,那些深深刻在崖壁里的经文也在变淡。 仿佛有一场无形无声的罡风正在不停侵蚀着那些崖壁,比正常岁月流逝速度快无数倍地抹灭所有痕迹。 安静的东海深处,玄阴老祖闭着眼睛,静坐在海水里,稀疏的头发随暗流飘动,如被鱼群啄食过多的水草。 一道极其幽暗的气息从他的身体散发出来,却并未远离,渐渐凝结成黑烟,把海水染成墨般的事物,看着极为可怕。 …… …… 禅子不在果成寺在雪原,水月庵主乘着青帘小轿去了青山。 掌门大典正式召开,天下各宗派的代表都去了那里。 果成寺、风刀教也派出了代表,镜宗与悬铃宗这些与青山亲近的宗派自然也到的极早。宝通禅院与别的一些少理世事的宗派也来了,就连昆仑派都来了,还有像三都派、清风楼这样的小宗派没有拿到请柬也赶了过来。 天光峰石林前的高台上坐满了客人,只有像水月庵主、大泽令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资格在峰顶有座,当然像雀娘与瑟瑟这样的人会得到特别的照顾。 峰顶最好的位置却没有留给那顶青帘小轿。 神皇景尧坐在椅子里,明金二位供奉以及鹿国公等朝中大人物安静地随侍在旁。 这是修行界最盛大的一次聚会,无论是当年的中州派问道大会还是无疾而终的上一次青山大典都不及此次。 天地佳时未至,大典还没有正式开始,不时有人会望向天空里,不知道是在期待什么还是警惕什么。 高空里的云层忽然变得有些凌乱,生出无数道飞絮,然后渐渐分开,显露出一艘巨大云船的身影。 中州派到了。 看着这幕画面,有些人面露释然,有的人则是更加紧张,尤其是当他们感觉到那两道极其高远强大的气息之后。 谈白二位真人同时到访,这是准备做什么? 众人猜疑不定的时候,青山群峰里忽然生出一道极其森然的气息,从北到南缓缓移动,仿佛要把天空切开一般。 中州派的云船以最快的速度后撤,直至数百里之外才缓缓停了下来。 天空没有被切开,这只是青山剑阵开启了一条通道。 谈真人从天空里走了下来,落在天光峰顶,与广元真人、南忘揖手为礼。 广元真人认真还礼,南忘理都不理。 紧接着,天光峰顶出现一团云雾,雾里隐隐可以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看不清楚容颜。 除了在雪原的刀圣曹园与禅子,世间所有的修行强者都到了。 如果这些修行界的强者忽然发难,必然是一道难以想象的力量。 青山宗对此却是丝毫不惧,不然也不会把谈白二位真人放进来。 当年在朝歌城,无数人亲眼目睹过万剑齐下的那幕画面。 仙人都会被青山剑阵杀死,谁敢在青山放肆? 没有人想过,各宗派强者都来到了青山,这意味着朝天大陆现在很空虚。 空虚这个词一般是用在防御上,那朝天大陆的敌人又在哪里呢? …… …… 南忘看着那团云雾,冷哼一声,想要嘲讽对方几句,却不知该怎么说。 她是南蛮部落的真神,胜在一个蛮字,言语上的本事着实不怎么样。 这时,峰顶响起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 “我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 卓如岁看着过南山一脸无辜说道:“难道谈真人当年与她拜堂成亲的时候,也没见过她长的究竟咋样?” 过南山真正无辜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你说便说,为何每次都要与我说? 有些青山弟子听着卓如岁的话,有些不安,心想难道这便是要当场开打的意思? 而像大泽令等修行界的大人物却反而放下心来,因为……白真人没有一掌把卓如岁拍死,这就表明了今天中州派的态度。 中州派想借此次掌门大典向青山释放善意,更准确来说他们是来求和的。 …… …… 清雅的礼乐声响起,云海微动,自有肃然气息。 广元真人拂袖,回日剑破空而去,在天光峰顶承接日光,变得无比明亮。 南忘弹指,无数道剑弦生出,微散日光,凝成锦瑟剑,静静悬着。 紧接着,无数破空声起,青山各峰长老与弟子纷纷召出飞剑。 一时间,碧蓝的天空里出现千道飞剑,形状各异,剑意不一,合在一处却是森然至极。 看着这等阵势,各宗派修行者震撼无语。 就算方景天废了,现在青山宗还有三位通天大物、三位镇守大人,更可怖的是还有七十余名破海强者,更有数位破海境巅峰! 再过百年,这将会是什么样的阵容? …… …… 崖壁后有脚步声响起。 无数道视线望了过去。 白衣轻飘。 井九走了出来。 赵腊月站在他的右手后方,没有抱猫。 跟在他后面的是顾清,抱着剑。 元曲抱着掌门大典需要的金册。 卓如岁抱着自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大概是不方便的缘故,阿飘没有出现。 平咏佳还在剑峰沉睡,如百年前一样,完美地错过了这场大典。 有很多视线落在了井九的左手后方。 柳十岁站在那里。 第二十六章还是我来吧 各宗派的修行者来到青山后,没有发现一茅斋的书生,生出了很多疑惑。 就算布秋霄正值成圣的关键时刻,但以一茅斋与神末峰这百余年的关系,总要派些弟子前来才是。 直到这时候看到柳十岁,众人的疑惑才得到了解答。 谁都知道柳十岁与井九之间的关系,他现在又是一茅斋的大人物,这个安排确实极为妥当。 有些心思阴暗的人则想的更多些。 最受布秋霄喜爱器重的弟子便是奚一云与柳十岁,将来的继任斋主肯定就是在他们两个人当中挑。据说一茅斋内部因为此事已经分成两个派系,奚一云与柳十岁表面上毫不在意,依然亲近,互相尊敬,但谁知道暗底里如何? 现在布秋霄无法视事,如果是奚一云让柳十岁来参加青山大典,是不是想借此表明些什么意思? 不理那些人在想些什么,青山大典还要继续。 大泽令做为修行界宾客代表致辞,各种颂词,却没有人觉得过谀,因为……那些颂词的对象是井九。 那些仿佛史书般的颂词,就像花朵一样在天光峰四周飞舞着,带起云海里的丝絮。 人们看着峰顶的那个白衣男子,心情有些复杂,有仰慕有敬畏,更多的却是惘然。 哪怕再活一世,这个白衣男子依然是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人物,还是景阳真人。 当然,终究还是有了些变化。 景阳真人当年不问世事,常年隐居在神末峰里,没有留下传人。 这一世的井九还是很懒,却弄出了很多事来,还收了很多弟子。 赵腊月已经是破海巅峰的大强者,柳十岁从气息来看只怕也不在她之下。 卓如岁不是他的弟子,也是受其影响极深。 顾清与元曲已经是青山乃至朝廷的重要人物。 平咏佳已经是云行峰主。 再加上镜宗雀娘以及那个谁都知道、谁都不敢提的冥界女皇…… 更不要说还有果成寺、水月庵这些外援。 在人们带着复杂情绪的眼光注视下,大泽令宣读完了颂词。 果成寺十余位高僧出列,以石塔露水为井九净额。 接着各宗派代表献上礼物。 神皇景尧亲自致礼。 元曲是此次掌门大典的总管,深知井九性情,尽可能地简化了流程,门规里的那些唱礼、演剑都尽数取消,但这些流程依然持续了很长时间,此时太阳来到中天之上,被青山大阵一隔,没有什么炽热的感觉,只觉灿烂。 广元真人走到石碑前,再次宣读柳词真人留下的遗诏。 接下来便到了最后的环节。 井九只需要取出承天剑,接受青山九峰长老弟子的朝拜,便会正式成为青山掌门真人。 举剑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便是凡人里的三岁儿童都能做到,天光峰顶的气氛却变得凝重起来。 百余年前井九便是因为不愿意拿出承天剑,最终被迫离开青山。 今天呢? 那时候的井九是破海境界,拿出承天剑很可能被人夺走,太平真人要用承天剑收服他,他当然要稳妥起见。 现在他已经是通天境大物,战胜方景天后,在很多人看来他只怕已经是通天上境,快要与刀圣、谈白二位真人平起平坐。 再加上青山剑阵在手,又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井九没有在意那些落在身上的视线,走到小庐前,转身坐到了椅子上。 那把椅子纹丝不动。 赵腊月与柳十岁等人站在了椅子后面。 “这椅子是我亲手修好的,怎么样,结实吧?” 卓如岁与顾清并排站着,得意说道。 顾清看着他微笑说道:“听说这椅子本来就是你弄坏的?” 这番对话自然无人听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井九的身上。 ——这把椅子是青山掌门之位。 坐到这把椅子上,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极重要的动作。 井九却是如此随意。 就像平时坐到那把竹躺椅上。 就像以前他坐到宇宙锋上。 就像躺到顾家的那辆马车里。 就像与柳词斗嘴。 就像与元骑鲸大眼瞪小眼。 就像反手牵住连三月的手。 井九看着天边,沉默不语。 天光峰顶一片安静。 没有一个人说话。 远处上德峰有截冰柱从洞府上方落下,在地上摔得粉碎,不大的声音传到此间,惊着了好些人。 井九收回视线,反手拿出了一样东西。 阳光正盛,照在他的右手上。 承天果然不是剑。 是剑鞘。 鞘上刻着古意盎然的花纹。 沉静黑暗的鞘口,隐隐散发着极淡却高妙至极的剑意。 井九握着承天剑鞘的手很稳定,没有任何颤动。 所有人都知道,他绝对不会放手。 不管是承天剑鞘还是这座青山。 广元真人缓缓拜倒。 南忘拜倒。 赵腊月拜倒。 成由天拜倒。 顾清拜倒。 …… …… 所有的青山弟子拜倒。 远处剑峰隐隐传来剑意波动,云雾渐散,想来片刻后便会是万剑来朝的壮观画面。 青帘微动,水月庵主坐在里面,微微躬身。 果成寺十余名高僧口宣佛号,合什为礼。 各宗派修行者或者跪倒在地,或者大礼参拜。 便是谈真人与雾气里的白真人也微微欠身。 所有人都对着井九行礼。 这是对青山宗的尊重。 是对景阳真人的尊重。 更是朝天大陆修道者对大道二字的尊重。 然而。 天光峰顶有一个人没有动。 那是最不可能的一个人。 修行界都知道,他是被井九从那个小山村里带到青山的,他愿意为了井九去死。 为何今天这样重要的时刻,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赵腊月抬头望向那人,眼神微变。 广元真人与南忘看着那人,眼里满是不可思议的情绪。 无数道视线落在那人的身上,带着不解、震惊与惘然。 没有动的人就是柳十岁。 当井九举起承天剑鞘的时候,他的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 他静静站椅子的旁边,从始至终都没有动。 直到所有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他掸了掸衣裳,向前走了一步,看着井九说道:“还是我来吧。” …… …… 第二十七章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一百多年前,朝天大陆落了场春雨。 承天剑归青山,插进那块石碑里,带回了柳词的遗诏。 就在青山宗的大人物们争执不定的时候,忽然有风过峰顶,拂动一件白衣。 在无数道视线里,井九走到了那座石碑前,踩着元龟的壳站了上去,伸手取下承天剑鞘,然后走到椅子前转身坐下,对所有人说道:“我来吧。” 一百多年后,还在天光峰顶,还是在相同的地方,有人走到椅子前,对他说了句很相似的话:“还是我来吧。” 那个人是柳十岁。 天光峰顶寂静无声。 人们震惊无语。 广元真人与南忘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因为隐约猜到了一种可能。 …… …… “原来是这样。” 井九看着手里的承天剑,忽然问道:“你认识我多少年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柳十岁却怔住了,有些不确定说道:“一百四十九年?” 风再次拂过庐下。 井九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柳十岁的的眼神发生一丝极微妙的变化,变得清冷了很多,说道:“从云集镇算起,确实是一百四十九年。” 井九说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柳十岁的眼里流露出挣扎的情绪,说道:“就是一百四十九年。” 接下来,他忽然取出扇子,在天光峰顶的清风里不停扇着,仿佛极热。 “是一百四十九。” “确实是。” “但那说的是离开青山。” “不。” …… …… 争吵声随着扇风不停响起。 人们看着庐下的画面,错愕无语。 没有人在与柳十岁争执,他是在自己和自己争吵,而且最令人不解的是,他们说的不都是一百四十九年吗? 忽然,所有的争吵声消失了。 柳十岁看着井九问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井九说道:“是的,一百四十九年前你离开剑狱,而我认识了他。” 柳十岁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说道:“我不相信你能算到所有。” 井九说道:“不是算到,而是刚好。” 当年他飞升失败。 同时,那个人离开了剑狱。 他穿过地底的河流,去往那个小山村,见到一个十岁的小孩子。 那个人在云集镇酒楼里被赵腊月的剑索缚住,假死而遁。 这便是故事的开始。 距今刚好一百四十九年。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井九看着他平静说道:“大道在前,你做的这些事情看起来何其无聊?” 柳十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哪里无聊?” 井九静静回视着他,说道:“这是我的东西。” 柳十岁问道:“如果真是你的东西,你为什么这时候还不收回去?” 井九的右手握着承天剑,按道理应该随时能够收回去,此时的情形却有些怪异。 承天剑鞘微微颤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落在上面的阳光被震碎成如雪屑般的事物,似乎它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剑出青山,这里的人们最明白剑是什么。 不是你握住剑,这把剑便是你的。 对剑的控制从来不是如此。 剑的归属也向来不会这般计算。 井九看着他认真说道:“这把剑是柳词给我的。” “柳词把承天剑给了你,不代表就是你的。” 柳十岁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因为当年我没有给他,所以这把剑还应该是我的。” 广元真人与南忘看着柳十岁,脸上的表情极其怪异,有些不确认地问了句:“师父?” 柳十岁笑了笑。 还是那张微黑的脸。 神情还是那样的真挚。 但就是这样一笑,便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太平真人。 …… …… 峰顶的寂静顿时变打破,人们震惊至极,高呼出声。 “太平真人!” “他是太平魔头!” 是的,只有太平真人才能说出这句话。 当年他并没有把承天剑传给柳词。 只不过景阳带着柳词、元骑鲸把他关进了剑狱里。 没有审判,没有传位,只是偷袭。 如果从青山道统来说,承天剑当然还是他的。 一道血红色的剑光照亮天光峰顶。 没有人明白,那个人明明是柳十岁,为何却变成了太平真人,这是传说里的夺舍,还是控制神魂? 赵腊月没有想这些,站了起来。 弗思剑与她的视线一道,对准了太平真人的眉心。 很多年前,在云集镇的酒楼里,她用弗思剑缚住对方,接着便是一道飞剑从窗外来,洞穿了对方的眉心。 她不知道对方羽化成功之后,现在境界到底有多高,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杀死对方,只能按照当年的经验做着准备。 带着清寂意味的宇宙锋也出现在峰顶,随时可能落下。 那道灰色的曲折怪剑悄悄地隐藏在宇宙锋的身后。 卓如岁站在元曲身后,伸出右手对准了太平真人的背后,脸上满是兴奋的神情。 神末峰的弟子们根本没有任何犹豫,便开始准备战斗,其余的青山弟子却处于震惊茫然的情绪里。 这时候有几名青山长老从人群里奔了出来,对着太平真人跪倒行礼,惊喜呼喊道:“掌门!您回来了!” 墨池长老心情激荡,也正准备出去行礼,忽然想着这几百年来的事情,缓缓收回脚步,发出了一声痛苦至极的叹息。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呼喊声响了起来。 有人在喊掌门,有人在喊师父,有人在喊师祖…… 不管太平真人被关在剑狱里多少年,不管修行界怎样说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但对青山宗的某些人来说,他依然是师父,是师祖,是掌门…… 只是祖师爷回来做什么? 他要争掌门吗? 那我们应该支持谁? 这个时候,井九做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松开了握着承天剑鞘的右手。 松手,不代表真的放手。 他无法把承天剑鞘收回去,是因为承天剑鞘受到了太平真人的控制。 在这种时候,手有没有握着剑鞘并不重要。 承天剑鞘没有落到地上,静静悬停在他与太平真人之间,微微震动着,发出如野蜂般的嗡鸣。 井九起身,向崖边走了几步。 承天剑鞘随之而动。 太平真人也走到了崖边,与他隔着数丈的距离,彼此并不对视。 承天剑鞘依然在二人中间。 广元真人与南忘对视一眼,知道师父与师叔对承天剑鞘的控制力度应该是差不多的。 赵腊月却看出了更多的事情,知道井九不想他们参与进来,因为他们的境界太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比如说这时候强行出手,可能杀不死太平真人,却会伤害到他附体的柳十岁? 不得不说,她确实是最了解井九、也了解他与柳十岁关系的人。 太平真人明显也很了解这一点,才会冒险去千里风廊,付出很大代价构织出这个局面。 井九如何破局? 他抬起眼来,望向云海里某处。 那里有一顶青帘小轿。 青帘随微风而动,隐约可以看到水月庵主的身影。 不需要言语,水月庵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青帘再动。 一朵粉嫩的桃花在帘间盛开。 水月庵主踏云而至。 很多修道者直到此时才知道水月庵主的模样。 她看着就像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女,穿着素色的裙子,眼神明亮至极,隐隐有几分连三月的感觉。 她看着普通,实则是朝天大陆有数的强者。 云海骤然碎出十余道空洞,那是她留下的脚印。 只是瞬间,她便来到了天光峰顶,带着强大的难以想象的威势,手掌一翻,拍向太平真人的胸口。 这时候的天光峰顶,井九与太平真人在争夺承天剑,唯一能阻止她的人便是广元真人与南忘。 广元真人与南忘对视一眼,没有动。 啪的一声轻响。 水月庵主的手掌落在了太平真人的胸口。 看似可以摧山翻海的一掌,最后落下的时候却是那般的温柔,就像是一缕清风。 因为她的目的不是把柳十岁打死,而是要把太平真人从柳十岁的身体里打出来。 井九没有让赵腊月等人动手,而是走到崖边看了青帘小轿一眼,便是这个意思。 当年在朝歌城里,连三月能把白刃仙人从白早的身体里逼出来,水月庵主自然也能做到类似的事情,太平的神魂再强也不可能强过白刃。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太平真人的身体微微摇晃,唇角溢出一道鲜血,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一道彩虹照亮天光峰顶。 水月庵主轻哼一声,化作一道清光,退回青帘小轿之中,竟是受了些伤。 天光峰四周一片惊呼,众人望向太平真人的视线里充满了惊畏。 人们不知道水月庵主那一掌里的深意,看着他与井九争承天剑,还能与水月庵主正撼一记,以伤换伤,心想这是何等样可怕的修为境界! 太平真人收回管城笔,看着井九神情漠然说道:“很多年前我就对你说过,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里,同样的方法你在朝歌城用过,难道还想在我身上再用一次?” 第二十八章争青山 水月庵主的这一掌证明了她与井九的猜想是错的。 太平真人用的手段不是神魂附体。 柳十岁没有夺舍,那为何会变成太平真人? 崖外的天空里响起一道苍老而微颤的声音。 “两心通?” 说话的人是一位果成寺的高僧,而同时井九也想到了。 太平真人羽化成功,变成灵体般的存在,两心通越发强大,但这种控制必须在一定的距离之内才能生效,他这时候究竟藏在柳十岁身上何处? “一茅斋的本事确实有些奇怪,那个小子没有看穿我,却莫名警惕,让我来青山寻你求援,却不知道这也在我的算中。” 太平真人说的自然是奚一云与他的那番颇有深意的对谈,只可惜奚一云那时候只以为他在柳十岁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却不知道他已经控制了柳十岁。 至于小荷也是受了他的神魂影响,只是下意识里恐惧而茫然,却不知道那些情绪的来源。 井九说道:“十岁天赋高,心志坚,修了百余年浩然正气,根本不会被你的两心通控制。” 太平真人说道:“你算尽所有,难道就没算到当年那颗妖丹有问题?” 井九面无表情说道:““不管你在哪里,只要杀死他,你也无路可逃。” 太平真人流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说道:“你在朝歌城里连白早都舍不得杀,何况这个小家伙。” 说完这句话,他擦了擦唇角的血水。 井九闻着风里飘来的味道,说道:“补天丹?七叶莲?” 太平真人笑着说道:“果然是最了解我的师弟。” 井九说道:“我看过你留下来的笔记。” 听到这番对话,别的人倒还罢了,广元真人与两名适越峰极资深的长老则是神情骤变。 太平真人说道:“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这具身躯的存灭,所以补天丹与七叶莲的害处,你不用说。” 井九果然不再说话,右手忽然一翻,对准了天空。 不停震动的承天剑忽然静止下来,变得异常明亮。 鞘口处那些极淡的剑意飘摇而起,喷薄而射,如倒射的雨滴一般,穿透青山大阵,在极高远的天空里留下了十余道孔洞。 那些孔洞的位置极高,竟已经到了虚境。 孔洞里隐隐有幽蓝与绯红的颜色,可能是雷域里的那些雷暴。 太平真人屈指。 承天剑再次震动起来,而且比先前更加剧烈,仿佛在挣扎一般。 鞘口里溢出来的剑意变得就像千里风廊里的柳枝,不停乱飘,再也无法维系。 青山大阵无声关闭,高空之上的雷域异象就此消失。 忽然,一直安静呆在他手腕上的剑镯,伴着锃的一声清鸣,化作清亮锋利的小剑,向着太平真人的眉心刺去! 从一茅斋到天光峰顶,不二剑始终沉默,仿佛臣服,直至此时,它才终于唤醒了柳十岁的一抹神识,发起了偷袭! 除了万物一,不二剑便是青山品阶最高、最为锋利的仙剑,此时全力一击,威势真是强的难以想象! 然而只闻得嗡的一声,不二剑停在了太平真人的眼前,再也无法前进一分! 太平真人的眼里出现一抹寒意,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不二剑,含怒一弹。 不二剑化作一道剑光,飞向了远处的剑峰,擦的一声,深深地钻进了山崖里,不知何时才能再次出来。 …… …… 云行峰里的雾气消散了很多,崖间很多飞剑已经探出头来,有的已经来到了天空里。 它们是受到承天剑鞘的召唤,准备向新任青山掌门朝拜,谁曾想下一刻便发生了如此剧烈的变化。 这些飞剑并无灵识,只能凭着剑意行事。 忽然,峰顶最高处的山崖里出现一道极细小的破洞。 那是不二剑留下来的。 峰间的飞剑仿佛受到了某种震动,纷纷飞了起来,崖石簌簌落下,震起无数烟尘。 一道灰色的飞剑破空而起,便要杀向天光峰。 当当两声脆响,一道淡青色的飞剑斜刺里飞了过来,将其击飞在地。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飞剑开始互相攻击,很明显,有些飞剑准备向天光峰发起攻击,有些飞剑则是在做阻拦。 天空里到处都是飞剑的影子,到处都是飞剑撞击、追逐的声音,无数道剑意向着四面八方散去,铁鹰早就惊地远远飞离,而崖间残留的云雾则是瞬间被切割成了碎絮,消失无踪。 剑峰高处的山崖,平咏佳还在那个洞里沉睡,他对剑意的感知最为敏锐,此时峰间剑意大乱,他的气息也随之而乱,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耳朵里渐渐流出血来。 飞剑乱战渐渐停止下来,然后分作了两边,看着就像是静止在空中的暴雨,彼此对峙,画面极其神异。 …… …… 数道清冷却纯净至极的剑意从承天剑鞘里飘出来,向着青山群峰而去,所到之处,天地皆有感应。 天光峰上的人们感受到了剑峰处的异动,但看不到具体的画面。 广元真人与南忘的神情异常凝重,知道师父与师叔对承天剑的争夺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直到此时,他们才终于确认原来青山剑阵的阵枢就是承天剑! 难怪青山门规里会明确说,只要拿着承天剑才有资格做青山掌门! 那万物一又是什么呢?难道就是青山剑阵的阵源? 承天剑不在的时候,元骑鲸又是如何控制青山大阵的呢? 天光峰崖前的云海生起狂波,颜色也变得灰暗很多,只是瞬间便凝结出了无数水滴,迸射而出! 一场暴雨向着崖畔的井九与太平真人而去。 “不要!”广元真人望向峰顶某处大声喝道。 在那处,大泽令神情凝重地祭运着一张大幡。 那张大幡里仿佛隐着无穷雷电、如倾海般的雨水。 这正是传说中的八方风雨幡。 大泽令调集了天地自然之力,想要给太平真人致命一击。 先前他与各宗派的修行者一样,想着青山自己应该能处理太平真人之事,哪里想到太平真人回到青山后竟是如此强大。 水月庵主与井九明显有默契,才会发出那次攻击,既然如此,他当然也应该做些事情。 只听得嗤的一声响。 满天暴雨骤然消失,云海平静如毡。 大泽令喷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至极,看着手里被削断了一角的八方风雨幡,不可思议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谈真人扶住他,渡入一道灵气,叹道:“这是青山剑阵。” …… …… 无数若隐若现的剑意出现在崖畔。 有风过便会被切成碎片。 便是阳光落在那些剑意上,都会闪闪发光。 这些剑意缭绕着井九与太平真人的身体,更准确来说是以承天剑鞘为中心,把他们两个人罩在了里面。 在人们的视线里,他们这时候在发光,发着无数的剑光。 广元真人先前想要阻止大泽令,不是心向太平真人,而是担心他会受伤。 争夺承天剑,便是在争剑峰,争青山剑阵的所有权。 青山剑阵源自万物一。 这也同时意味着万物一剑的控制权。 群剑已起,青山剑阵已经落下,笼罩着井九与太平真人,只是不知道最终会让谁万剑穿心而死。 在这个过程里,他们等于同时被青山剑阵保护着,与真实的世界隔绝开来,不管是大泽的风雨幡,还是景云钟这样的法宝,都无法过去。 水月庵主这时候也再无能为力。 只能看崖畔的那对师兄弟究竟谁能获胜。 剑意越来越多,越来越凌厉,越来越森然,剑光越来越亮,崖壁上生出无数道裂缝,云海缓缓向下沉降。 峰顶的人们快要承受不住了,站在近处的赵腊月等人衣衫上出现无数裂口,隐有青丝落下。 天地元气变得更加混乱。 青山大阵显出真身,一道广阔无限的青光罩住了群峰,表面不停流动着光线,隐隐出现了一些缝隙。 远处的碧湖峰顶忽然生出一片乌云,雷电轰然落下,照亮了那片碧湖,湖上已然生出千堆雪,看着极其骇人。 上德峰顶忽然落下一场暴风雪,只是十余息时间,便积了数尺的雪,有松树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喀喇声里纷纷断裂。 碧空里也出现了闪电,云行峰里的剑意更是森然杂乱至极,山崖不停坍塌。 第二十九章大海落冥界 “都散开!”南忘厉声喝道。 广元真人挥动衣袖,散出数道剑光,把赵腊月等人逼到后方。 飞剑乱起,法宝的光毫照亮狂风呼啸的峰顶,青山弟子与各宗派代表纷纷避走。 “师父!师叔!如果你们再这么争下去,青山大阵会崩溃的!” 广元真人右手在前,剑意如火,挡住呼啸的风与恐怖的剑意,对着崖边的两个人沉声喊道。 “我不在乎啊。” 一抹极其高冷、视生死如无物的笑容出现在柳十岁那张微黑的脸上,显得有些怪异,“你呢?你应该也不在乎吧?除了自己,你还会在乎谁呢?你这时候是不是有些后悔,最开始的时候就应该先把这个小家伙杀死?” 井九说道:“你呢?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感觉很好?” 太平真人大笑说道:“不是对抗,而是毁灭,毁灭一个旧世界的感觉确实很美妙。” …… …… 大海深处不停响着恐怖的啸鸣声。 海面上有一艘蓬莱宝船的残骸,那些船员抱着木板在起伏的巨浪里挣扎,听着远处的啸鸣声,心里满是绝望的神情。 那是大漩涡的吼叫——所谓鸣泉秘境,泉声并不叮咚,始终这般可怕。 为什么今天这些啸鸣声里多了些别的声音,仿佛真实的生命一般,充满了痛苦的意味,又有几分解脱的轻松? 那些船员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便被巨浪吞噬,向着无尽的深渊坠落。 这艘蓬莱岛的宝船是运气不好,才会成为太平真人血祭里的一部分,那些被阴凤从四海八荒召集而来的妖兽却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运。 有些灵识较高的妖兽曾经试图挣扎求存,却无法抵抗冥部烙印在它们神魂里的印记,只能眼睁睁朝着大漩涡而去。 巨大的鬼目鲮、吞舟兽又或者是朝天大陆的人类根本没有见过的异种妖兽,自海水中显露出身影,咆哮着冲到崖外的天空里,却无法落入漩涡深处,在坠落的过程里便开始崩解,喷出鲜血,最终变成一蓬蓬血雾。 妖兽们痛苦而绝望的嚎叫甚至压过了大漩涡的声音。 那些血雾没有被狂暴的海水冲散,渐渐凝结在空中。 无数血珠相连,在大漩涡的上空画出极其复杂的花纹,然后组成极其复杂的、立体的图案。 如果寇青童这时候还活着,或者可以认出这是血魔教尝试多年、却始终因为血祭数量不够而无法摆出的通天杀阵。 …… …… 遥远海的那边,醒来的巨人再次听到了那些声音,眼里流露出忧虑的神情,顾不得那些再次被惊醒的精灵们的喊骂声,拿起一根木棒向着海里走去。 巨人的身形极高,仿佛要顶到天空,一步跨出便是数里,只是身体太过沉重,步伐实在缓慢,不知道要走多长时间才能走到大漩涡。 看着渐渐消失在海里的巨大身影,精灵们渐渐停止了咒骂,放下了手里的长矛与弓箭,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一名苍老的女精灵从树林深处飞了出来,用近乎咒骂的语气急促地尖声喊着什么,精灵们的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赶紧向着山梁的那边飞去。 …… …… 通天杀阵并不能真的杀尽世间所有人,因为就连邪恶至极的血魔教当年也没想过要做这样的事情。 在太平真人的计划里,这座阵法的作用是撼动大漩涡的天地伟力,改变天生地造的自然通道,把向着深渊流去、最终从极北处另一处大漩涡涌出来的无尽海水改变去向。 他要把这些海水引入冥界。 冥界里没有太阳,自然昏暗单调,那条缓缓流淌,散发着光亮与热度的冥河,便成为最显眼的存在。 这里的战争已经进入到了尾声。 忠于大祭司的冥界军队,被冥都的军队围困在了冥河两岸,眼看已无退路,却爆发出来了难以想象的战斗力。 如果想要强攻,灭掉这十余万大祭司的忠心部属,冥都方面必然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高山里有座石台,冥师站在崖边,静静看着远处的冥河,身上的蓝衣如冥河一般醒目。 “继续围困固然能少死些战士,但消耗也会极大,更重要的是,冥都那边会不稳,咳咳……” 童颜用拳头堵住嘴,咳了两声,继续说道:“我还是认为应该强攻,你必须找到合适的理由说服我。” 冥师微笑说道:“前些天我不愿意对你解释,是因为我也不知道那幕想象中的画面究竟有没有可能发生,今天请你来,便是想请你一道见证。” 童颜忽然感觉到了些异样,顺着冥师的视线望去,只见昏暗的天空某处忽然撕开了一道口子! 轰轰轰轰! 冥界仿佛响起了从来没有过的雷鸣。 从天而降的却不是雷电,而是无数的海水! 碧蓝的海水在幽暗光泽的照耀下,就像是巨大的蓝色光柱,狂暴地从天而降,向着地面轰来! 看着这幕画面,童颜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声音微哑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冥界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只是在关于人界的传说故事里听说过,一时间根本无法把从天而降的那些东西与海水联系起来。大祭司却是见过海水的,半透明的脸上流露出惊惧与茫然的光线,喃喃道:“天破了吗?” …… …… 轰! 从天而降的海水挟着难以想象的威势,落到冥界地面上,瞬间摧毁了一座山丘。 驻扎在这里附近的数百名大祭司部属,直接被拍成了肉饼。 大地不停地震动,冥河摇晃不安,大祭司的军队惊恐地四处奔逃,却哪里能够比那些汹涌的海水更快? 真正给大祭司军队带来灭顶之灾的并非漫过他们头顶的海水,而是海水与冥河的相遇。 伴着无数道密集的嗤嗤声,海水涌入冥河,瞬间燃烧起来,变成难以想象的火海。 那些侥幸逃过海水冲击的冥部兵士,都死在这片火海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童颜盯着冥师的眼睛问道。 很多天前,冥都的军队便不再执行他的战略,哪怕付出了更多的代价,依然按照冥师的想法,缓步推进,把祭司最后的部属赶到了这片山谷里,却也把自己这一方面也陷进了极大的麻烦,想攻极难,却又不能撤离……现在看来,冥师很早便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然他怎么会提前便把军队都驻扎在高且不便的山间? “是不是很壮观?”冥师指着夜空极高处的那道如碧玉般的海水,声音微颤问道,有些激动。 那里的通道被海水冲洗的越来越大,落下的海水数量也越来越多,冥河里的火焰没有熄灭,反而生出更多的青烟,烟雾里隐隐有着魂火的碎片。 “壮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童颜盯着他说道:“如果让这些海水继续落下来,毒烟会笼罩整个冥间,到时候怎么办?” 冥师微笑说道:“这些烟很轻,会往上去。” 童颜看着冥河上的那些青烟,看着那些捂着嘴死去的冥部士兵,看着那些青烟的方向,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这是太平真人的手段。”他喃喃说道。 冥师感慨说道:“青烟起处,便换了人间,除了先生,还有谁能成此伟业?”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就算……就算朝天大陆的人类会死伤惨重,冥部也会被这些毒烟杀死很多子民。” 冥师眯着眼睛说道:“你错了,这不是冥界与上界的战争,而是修行者对那些浪费资源与元气的普通人的收割……死的不管是人类还是冥部子民,都只会是普通人。” 杀死所有普通人,建立只有修行者的世界,这便是太平真人的野望,也是他被整个世界视为魔鬼的原因。 “我以为几百年过去了,像你这样的聪明人,总不会还这样疯狂。”童颜盯着冥师的眼睛说道。 冥师微微一笑,说道:“你忘记了一件事情,我是真人的学生。” 童颜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因为冥界没有天地元气。 也因为他生命里第一次感到了如此的恐惧。 第三十章天地为炉 轰隆如雷的巨响里,无数碧蓝的海水从极高处泻落,落到冥界地面时,带来极大的冲击力,与从天而降的石头没有任何区别,瞬间便冲毁了岸边的山陵,然后涌进冥河里。 看着那些向着四面八方以及天空里飘去的青烟,童颜面无表情说道:“陛下回来后,你怎么交待?” “我与陛下的想法不一样。阳光雨露确实不是我们必须的东西,但我也不愿意一直被你们人族踩在头顶。” 冥师走到他的身边,望向崖下那片混乱至极、恐怖至极的世界,说道:“世界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做好拥抱它的准备,不然谁都会被这道洪流吞没。” “这是毁灭世界。”童颜转身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确定你们可以做到?” 冥师说道:“今天青山大典,人族修行界绝大多数的强者都会过去,正是我们击穿那些通道的最好时机。” 童颜说道:“然后呢?” “然后就像你看到的,无数海水从漩涡里落到冥界,就像你们人类也无法想象的大暴雨。” 冥师的脸上流露出坚忍而壮志得酬的光线,指着天空里某处说道:“你看,接着便是一场大风。” 在昏暗的世界最高处,在深渊的某个点,忽然发生了空间的扭曲。 那是空气的急速流动,那是从大陆表面来的风。 …… …… 千里风廊的风不停呼啸,湖边的柳树半横于水面,画面有些好看。 小荷坐在窗边,脸色苍白,衬得耳垂上的那颗坠子更加殷红。 风忽然变得更大了,从宅院四周的阵法里钻了几丝进来,拂得窗户微微震动,拂动她额前的青丝,也拂动了那个耳坠。 耳坠缓缓摇摆,悄无声息地变成一根约手指长短粗细的红色羽毛,随风飘出去窗去。 小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湖面上的惊涛骇浪,神思越发恍惚。 那根秀气的红色羽毛飘出了窗户,飘过草舍间的石板路,飘过池塘,飘过池塘上的那只白鹅,向着深处而去。 这里是一茅斋戒备最森严的学宫,再往深处去不过数十丈,便是布秋霄读书闭关的地方。 书斋四周的庭院流水花树都是一茅斋最擅长的阵法,却没能拦下那根红色羽毛。 奚一云忽然睁开眼睛,脸上流露出惊怒的神情,暗道不好,疾掠而去。 可惜的是那根红羽的境界太过高妙,当他感知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庭院深处有个看着极普通的书斋。 布秋霄闭着眼睛坐在地板上,身前摊开着一本书籍,衣衫无风而轻拂,气息沉静而悠长。 从数十日前他便进入了真正的空明状态,神游天地之间,感悟至高妙义。 在最后成圣那刻到来之前,他会一直停留在这种状态里,对身外的动静不会有任何感知。 书斋的池塘里落下一片叶子,荡起无数圈好看的涟漪。 那根红色羽毛借着涟漪的遮掩,悄无声息地飘进了书斋,随风来到布秋霄的身前,就这样缓缓地飘了过去。 即将成圣的他,肉身的强度坚逾法宝,却被那根看似柔软的羽毛割开了。 没有任何声音,布秋霄的手指上便出现了一道极小的裂口。 那是他右手的食指,平时握笔的时候在最高处,不知写出了多少圣贤文章。 一滴血珠从那个裂口里涌了出来。 奚一云与几名一茅斋老书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书斋里,刚好看到这幕画面。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赶紧开始重新布置阵法,同时运起浩然正气帮布秋霄止血。 但真的来不及了。 布秋霄右手食指上的那滴血珠忽然消散,变成极淡的血雾,向着书斋四周而去,根本没有被那些阵意拦住。 那抹极淡的血雾向着天空飘去,没用多长时间,便接触到了真正的风。 轰的一声巨响! 一茅斋四周的山河景物尽数被染红,就像是落日提前来到了人间。 最可怖的是,那些呼啸作响的大风竟也被染红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开始燃烧。 本就极为恐怖的大风,这时候变得更加狂暴,一茅斋的阵法被迫显出身形,发出咯吱的承重声响,勉强支撑着。 一茅斋的书生弟子们还有各宗派前来的宾客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走出草舍,看着天地间的异象,震惊无语。 小荷在窗边怔怔起身,看着天空里如血般的大风,感受着更加恐怖的天地之力,下意识里捂住了嘴。 “风向变了!”一名老书生忽然颤声喊道。 一茅斋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千里风廊的风从来没有停歇过。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那些风来自地底深处的冥界,狂暴而可怕至极,直到经过漫漫千里,被柔顺的水面与险峻的峡谷不停磋磨,最终才会变成无害的风进入朝天大陆。 当年一茅斋祖师选择在这里开宗立派,除了镇压那条通往冥界的通道,也是想要为世间黎民百姓挡灾。 今天这些风居然变了方向!这是怎么回事? 湖面上的荷花被忽然转向的大风从水面带起,重重地砸向另外一边,一时间只能听到噼啪的密集巨响。 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有数万株荷花断枝而飞,被碾压成粉末,画面看着极为惨淡。 湖水深处传来惊恐的尖啸,不知有多少墨蛟向着远处避走,带得湖水再次生起巨浪。 在遥远的千里风廊入口处,无数的风正在向着里灌注,小荷的那间客栈已经变成了废墟。 在千里风廊的最深处,那座通往冥界的石山处,风势更是极为恐怖,仿佛整个朝天大陆的风都来到了这里。 石山里有着无数道缝隙,往深处去便是通往冥界的通道,平时有一茅斋的阵法镇压。 无数狂风向着石山里涌入,石缝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酥化,然后碎成粉末。 那些阵法也随之而散。 …… …… “真人用血祭成通天杀阵,强行改变天地通道,让无数海水入冥,再破一茅斋石钟山,令狂风入冥,风助火势,便能生出无数雾气。” 冥师的视线随着高空里的那些风落到冥河上方,指着那些青烟说道:“就如你猜想的那样,这些雾气里有毒,待它们去往地面后,会杀死所有的普通人。” 童颜脸色苍白说道:“这就像是一座灶,他想把整个人间放在上面。” 冥师说道:“当年真人曾经说过,天地为炉兮,万物为铜,不管是人族还是冥部,不经历这番炼化,如何能够去芜存菁,更好向前?” 童颜说道:“现在有风箱,有灶眼,那烟道呢?难道是东海畔的通天井?” 冥师看着他欣赏说道:“都说你是中州派最擅推算之人,后来青山宗也颇借重你,确实不凡。” 童颜说道:“那你们注定会失败。” 冥师说道:“因为那里由水月庵与果成寺共同看守?你大概不知道真人曾经做过一任果成寺的住持。” 童颜说道:“但他低估了一个人。” 冥师微笑说道:“真人从来不会轻视任何人。” 童颜说道:“不,不管你对那个人再如何重视,到最后你还是会发现自己低估了他。” …… …… 东海畔还是风平浪静。 不管是遥远大海里向着冥界轰然落下的无尽碧蓝海水还是千里风廊深处向着地底疯狂灌入的大风,都来没及来得及影响到这里。但渐渐变淡的黄色符纸以及崖壁上那些正在变浅的经文,还是惊动了果成寺与水月庵里的人们。 十余名水月庵长老与弟子赶到了山的那边,没过多长时间,果成寺的高僧们也赶到了东海畔,看到了令他们震惊无比的画面——镇压通天井的阵法已经变得薄弱了很多,无数阴秽而森然的气息正在向着外界散溢。 那些来自冥界的阴寒气息,瞬间把崖畔的野草冻成霜条,然后向更远处蔓延。 在野草的深处,果成寺讲经首座与那位水月庵师太的身上也凝成了极厚的冰。 天光穿透冰层,照亮他们的脸,隐约看到唇角在微微翕动,不知道是在念经文还是咒语。 这是怎么回事? 果成寺与水月庵的人们震惊至极,想要去重新修复阵法,却发现自己无法穿过这片阴寒的冥界气息。 大地忽然震动起来,崖壁上簌簌落下碎石,那些被凝霜野草寸寸断裂,地底传来一声极其沉闷的巨响。 不远处的海水深处,玄阴老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双手带着海水形成了一道漩涡,缓缓收回身侧。 海水深处的崖壁上出现一个巨洞,四周飘着无数死鱼,那是被狂暴的暗流直接压死的无辜生命。 看着眼前的画面,老祖的眼里满是愉悦与得意。 他很满意自己先前的这一掌,便是巅峰时期也不过这种水准。 一掌落下。 通天井里的三十三重天,直接破了六重天。 如果再来几掌,通天井便会被全部打通。 只是如此威力的一掌消耗了他不少魔息,需要暂时调息平复一下,老祖再次在海底坐下。 有一道极淡的青烟从通天井底升起,从海底的裂口处飘进了海水里。 如果是普通人自然闻不到这道青烟,但玄阴老祖是何等样境界,瞬间发现异样,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道青烟在海水里像蛇一般扭曲,飘过,来到他的鼻端,被他吸了进去,只有极少的残余化进了海水里。 海水渐静,一只海龟惘然地游到老祖身边,然后悄无声息地没了呼吸。 老祖感受着青烟的味道,看着死去的海龟,知道真人的计划成功了,脸上露出有些疯癫的笑容,眼睛明亮至极。 这时候的他就像是一个喝醉了的老闲汉,又像是吸了仙气的癞蛤蟆。 那只海龟是被冥界青烟毒死的第一个大陆生命,而这只是开始。只要通天井打通,便能与大漩涡、风廊形成一个完美的天地通道,再没有人可以逆转这个过程,便是仙人归来也不行。 随着大漩涡落下的海水越来越多,随着千里风廊里灌进冥界的风越来越多,随着冥界的火焰越来越高,彼此将会生产更多的青烟。那些青烟穿过通天井来到地面,会杀死越来越多的生命,无论它们躲在海里还是山里,都逃不过死亡。 不止是朝天大陆,蓬莱神岛与遥远的东易道也躲不过这场灾难,甚至就连遥远的异大陆也最终会被青烟覆盖。 数十年或者百余年后这些青烟才能被天地净化,那时候所有的普通人都会死光。 …… …… 童颜说道:“不可能这么简单,青烟在冥界四处飘散,要把它们从固定通道送到朝天大陆表面,必然需要极大的阵法,而要准备这座阵法,需要很长的时间。” “真人第二次下冥便开始做准备,你想想那是多少年?而我就是冥界计划的具体执行者。”冥师说道:“我与大祭司最大的区别便在这里,在他眼里所有冥界生灵都是他的奴隶,他的财产,舍不得死一个,我却不然。” 童颜说道:“我一直觉得你这一百多年在青山面前表现的太过弱势,原来是借此掩饰你的真实目的。” 冥师看着他感兴趣说道:“你确实很擅长推演计算,我能如此轻易战胜大祭司也多亏你的帮助,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会忽然再次来到下界,难道你算到了这一切?” “井九或者能算到所有这一切,我没有这种能力,当我下棋的时候遇到过于复杂、超出算力的情况的时候,习惯凭直觉来做判断。” 童颜说道:“当日在景园里我没有算到什么,只是觉得应该来冥界看看,于是我就来了。” 冥师感慨说道:“这种棋盘上的直觉真是很可怕的事情,好在你的境界修为不够,就算来了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我的算力不如井九,但总还是有些,至少不会犯最基本的错误,如果我来了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那我最开始的时候为何要来?” 童颜右手出现了一个古意盎然的小钟。 冥师眼瞳骤缩,蓝衣无风而舞,带着他的身体向着远处疾飘而去。 童颜的手指落在了这只小钟上。 嗡! 钟声回荡在崖间高台上。 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就连遥远地面冥河里的火焰都被碾压了下去。 冥师发出一声闷呼,重重地撞到崖壁上,喷出一口鲜血。 …… …… (开车太累,取消了阿尔山行程,提前回家啦,关于这趟旅游,写了点流水账发在微信公众号里,大家感兴趣就看一眼吧。) 第三十一章看那边洪水滔滔 冥师是冥界毫无争议的最强者,是与谈白真人等阶的人物,居然会被一道钟声所伤! 这个小钟究竟是什么? 童颜再次敲响手里的小钟,脸色更加苍白。 一道无形的气息波动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仿佛要凝结一切,又似要摧毁一切。 轰的一声,崖壁坍塌! 冥师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低啸,破石而出,向着童颜疾掠而来。 童颜运转真元,想第三次敲响小钟,却再也支撑不住,喷出一口血雨。 眼看着,他便要死在冥师的手下。 看着夜空里的无数魂火,童颜眼里流露出遗憾的神色,握住袖子里的一件硬物,道念疾转。 风过崖台,一道清光闪过,他从原地消失。 冥师落到崖边,看着极遥远处的某道气息,抬起衣袖擦掉唇角的血渍,神情微异说道:“居然带着景云钟与千里玺……” 那抹血渍在宝蓝色的衣衫上格外显眼,就像这时候仿佛还在回荡的钟声。 景云钟是中州派非常特殊的法宝,据说是远古时期在麒麟颈间的天生神物,沉重如山,根本无法像飞剑及别的法宝一般隔空施出,只能由持钟者亲自施为。 不管修行者境界如何高妙,甚至哪怕是谪仙,只要被景云钟在耳边响起,都会魂飞魄散,痛不欲生,就算侥幸活着,也必然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这两句完全抄的前文。) 如果今天是谈真人忽然在他身边敲响景云钟,他再如何强大只怕也是死路一条。 童颜天赋再高,终究还没有抵达他们的境界,只能重伤了他,却未能完全扭转局面。 但他警惕不解的是,景云钟是谈真人的随身法宝,千里玺应该也被中州派收了回去,为何现在会出现在童颜这个中州派叛徒的身上? …… …… “这时候,世界正在毁灭。” 太平真人看着山崖那边的井九说道:“冥河会来到人间,我们之间的所有分歧、争执都会结束。” 狂风呼啸,剑光如无数落叶,在崖间缭绕着,根本无人能站在近处,广元真人与南忘也驭剑来到空中。 人们听到了他的话,感受到了天地气息的微妙变化,震惊无语。 如果太平真人说的是真话,大漩涡改道,引无数海水入冥,再以冥河为炉……那便真是灭世! 无数的海水与冥河相遇,被千里风廊的风点燃,化作剧毒的水汽,从通天井里升出,向着大地与海洋蔓延而去,世界再如何宏大,又如何禁得住天地这个大炉的蒸煮?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该怎么办?所有人的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想知道他会如何应对。 “还是这一套。”井九收回视线,看着他问道:“你就没想到些新鲜的法子?” 太平真人微笑说道:“世间本无新鲜事,最老的往往就是最好的、最管用的,比如你我。” 井九说道:“数百年来,你要做的事情没有一件能够成功,你应该很清楚原因。” “我准备了数百年的时间,唯一能够阻止我的就是青山,但现在我就在青山。” 太平真人望向那顶青帘小轿,望向谈真人,望向那团云雾,说道:“而这些人也都因为青山而来,谁来阻止我呢?” 朝天大陆的修行强者们都因为青山掌门大典来到此间,那些入冥通道才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这局说来简单,实则极妙。 听着这话,大泽令等人极其愤怒,便是那些支持太平真人的青山长老们也神情微变,广元真人更是黯然一叹。 “不必唏嘘。”太平真人看着天光峰四周的人们说道:“今日的事情与你们并无任何关系,那些自下界而来的烟气,对你们没有任何伤害,你们会好好活着,而且应该会觉得更加清静。” “那我们的家人呢?我们的后代呢?他们都会死去!”天空里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不知道是哪家的修道者。 太平真人说道:“那些凡人迟早都会死,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这句很淡然的话淡淡地飘在天光峰的四周,却让所有的声音消失了,因为里面隐藏着极大的漠然与冷酷。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一道有些微微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师父,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说话的人是南忘,她怔怔地看着崖畔的太平真人,眼里满是茫然的情绪,就像还是当年刚入门的那个小姑娘。 太平真人看着她怜爱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有资格来青山参加掌门大典的修道者,很多都知道数百年前那场秘辛,知道太平真人想杀死所有凡人,建立一个只有修行者存在的世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如此丧心病狂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南忘破境入通天后,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从师父这里得到回答。 “修行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飞升,因为那似乎是人族修行者长生的唯一途径或者说去处。” 太平真人望向灰暗而遍布雷电的天空,平静说道:“那飞升之后究竟是什么地方呢?仙界还是上界?当年我在冥界仰望通天井口,想到这个问题,朝天大陆对冥界来说是上界,但那是真正的仙界吗?不,只不过是另一个地方罢了。” 很多修行者有些骚动不安,心想飞升之后不是仙界那能是哪里? 有些人则是沉默不语,比如谈真人。 太平真人望向谈真人,继续说道:“我们与那个世界之间有着极其强大的屏障,飞升便是要打破这个屏障,而你们真的去了那里人,更会发现那里根本不是仙界,而是一个陌生的、寒冷的近乎死寂的世界,而那个世界里有着极其强大的存在。” 赵腊月说道:“你没有飞升,凭何如此确定?” “从很多年前开始,我便是这个世界站得最高的那个人,自然看的更远。” 太平真人依然看着谈真人,说道:“你觉得我说错了没有?” 谈真人依然沉默不语。 太平真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停止与井九争夺承天剑的控制权。 笼罩群峰的青光大阵,渐渐向着地面落下,表面的缝隙越来越大。 阴云里的雷电不停劈落,把碧湖峰的湖水斩成各种形状。上德峰的暴风雪越来越大,剑峰处的剑意越来越乱,又隔空凝成一道极森然强大的剑意,把太平真人与井九的身体完全笼罩在了其中。 到处都有树木无声而断,山崖塌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狂风呼啸,吹得修道者们脸色苍白,衣衫如旗,却依然吹不散那片云雾,看不到白真人的脸。 一道有些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响起了起来,还是先前那位果成寺的老僧:“禅宗古经里确实一直都有域外天魔的说法。” 事实上除了禅宗古经,还有很多道门典籍里也有隐晦的记载,但因为各种各样可以理解的原因,那些猜测与说法就像满地青草里的一株野花,被掩藏住了身影,很难被发现。 太平真人望向井九说道:“你应该知道坠仙岛那个懦夫曾经说过什么,你甚至可能亲眼见到过,你怎么说?” 井九的视线穿过云海与闪电及风雪,落在极遥远的地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对赵腊月说过,飞升后曾经看到数万把飞剑燃烧起火,像流星一般穿行于遥远的星域之中。 如果一道飞剑都是一位飞升成功的仙人,那个世界何其强大而可怕? 咔嚓!数道闪电照亮碧湖峰,然后哗哗地落下雨来。 青山剑阵的剑意尽数落在他与太平真人的身上,本体渐弱,竟连真实世界里的风雨都无法挡住。 “这个世界太弱小了。” 太平真人看着风雨里的群峰,感慨而怜惜说道。 雨水落在他微黑的脸上,也打湿了他的衣衫,看着有些狼狈,又有些像那些在河堤决口处抢险的老农。 第三十二章当世界要毁灭的时候,他出了一张牌 大雨滂沱。 天光峰顶被雨珠击出很多烟尘,然后很快变成泥点,继而被水流冲入崖下的云海里。 狂风携着雨点击打在庐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赵腊月盯着崖边的太平真人说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为何那些域外天魔没有杀过来?” 太平真人依然看着雨中群峰,任由雨水在脸上流淌,说道:“因为我们与外界之间有屏障,也可能是因为我们这里的灵气不多,不足以引发对方的注意。” “即便是真的,与你做这些恶事又有何关系?”赵腊月抹掉脸上的雨水,眼眸更加黑白分明。 “你想必是要飞升的。”太平真人转身看着她微笑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会留下些什么?带走些什么?” 飞升不是死亡,不适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句话,白刃仙人飞升之时便给中州派留下了三主三副六道仙箓,只是他这个问题是何意思? 赵腊月说道:“我会带走我的剑。” 太平真人笑了笑,说道:“错,你还会带走身体里的天地灵气。” 听到这句话,有些人隐隐明悟了些什么。 修道的本质是将天地灵气为己所用。 修道者境界越高,身体的天地灵气数量便越多,那些通天境大物修道数百载,从天地间取走的灵气数量更是难以想象,而那些飞升的仙人……又要带走多少? “此方天地乃是一隔世居所,并无外界灵气补济,只是自行循环往复。” 太平真人指着大雨上方的天空,说道:“一人飞升,会带走很多天地灵气,如此重复,终有一日,此间的天地灵气会变得越来越稀薄,直至无法维持那道屏障。” 那道屏障是什么?是有着狂暴能量的雷域,还是那道若隐若现的分野? 太平真人的声音在暴雨里不停穿行,回荡在峰顶以及天空里,落在所有修道者的耳中。 “屏障崩塌,雷域化虚,此方天地便会暴露在外界之中,如果被发现,极可能会瞬间毁灭,那我们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他望向天空里的谈真人,神情淡漠说道:“白刃飞升之后一直没有远离,守在外面,是不是想着若再有飞升者,来一个便杀一个?” 谈真人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不知。” 太平真人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你这些年连飞升这两个字想都不敢想,又是为何?” 谈真人再次沉默不语,身边的那团云雾微微飘动,自天而降的那些雨水根本无法进入。 太平真人摇头说道:“白先人行事看似激进,实则还是如中州派三万年来一般粘糊,不过是乌龟的作派罢了。” 听着这句点评,那些中州派的长老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太平真人接着说道:“我青山修的是剑,便要把天捅开,怎么能一直困在这里?但在捅开这片天空之前,总要做些准备。我首先要做的便是完全改造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天地灵气数量有限,资源亦是有限,按照现有的模样,发展速度极慢,为何要把时间与精神浪费在那些无用的凡人身上?尽数杀了便是。” 很淡然的一句话,随意抛出了一个结论,却仿佛一道雷在暴雨里炸开。 有修道者忍不住问道:“且不论此议何其邪恶残酷,只从道理而论,修道者专心修行,那些俗务由谁来做?” “自然是修行天赋稍差些的人来做。”太平真人淡然说道:“不管是种药还是开矿,修行者的能力都远超凡人,若让他们来做这些事,这个世界才会更快的强大起来,更重要的是,修行者习惯在这个世界里居于上位,受凡人供养,禁受的磨励太少,耽于安乐,岂能一直如此?” 又有人带着畏惧与不解说道:“那些天赋稍差些的修行者凭什么愿意听你的?” 太平真人望向暴雨里某处,发现是位昆仑派的长老,微笑说道:“你又何尝是真心喜爱我青山宗才会来参加今日的大典?” “可是……师祖,修行者的人数太少,您再如何聪明,也安排不过来啊。” 这次说话的是卓如岁,神情依然无辜,眼神却很冷漠。 太平真人笑了笑,说道:“那就多生几个好了。” 卓如岁的眼神更加冷淡,说道:“就算是双修道侣,也有可能生下不能修行的后代。” 太平真人说道:“那就再杀。” …… …… 暴雨如注。 如泣。 如诉。 整个人间仿佛都在哀鸣。 在场所有人早就都猜到了答案,卓如岁也是如此,只是想听太平真人亲口说出来。 因为这个答案实在是太过邪恶、太过冷血,太不可置信。 就算是当年的血魔教,也不会有如此骇人听闻、血腥残酷的想法。 无数道视线穿过暴雨,落在崖畔那道身影上,仿佛看到了数万年最可怕的魔鬼。 数百年前,太平真人从青山掌门忽然变成修行界的公敌,便是因为这些答案。 但直到此时很多人才真正相信原来故事就是这样的,并没有什么背叛与陷害。 墨池长老与很多青山长老,脸色苍白,怔然无语。 “一层一层,一阶一阶,唯如此,这个世界才能更快的强大起来。” 被无数道恐惧、痛恨、厌恶的视线注视着,太平真人的神情依然平静。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很多年前在朝歌城外的湖上,他便对她说过太平真人的野望以及他的想法,今天他又会说些什么? “几百年了,关于这件事情我想了不少次,还是觉得你的想法与做法都很白痴。” 井九的声音清冷而平静,却仿佛把暴雨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他收回望向天边的视线,看着太平真人说道:“如果你想做成这些事情,就应该让我先飞升。就算你猜到白刃守在外面,我把她杀了,她带走的天地灵气也会回来。你如此做,我始终留在朝天大陆,你又如何办得成这些事?” 太平真人说道:“因为我没想到你居然真能用烟消云散阵飞升,而且失败之后居然没死,还能再回来。” 井九说道:“飞升这种事情,我自然要谨慎些。” 有些修道者想起一百多年前,从神末峰顶斩向天雷的那道嚣张剑光,心想能从哪里看出谨慎二字来? 太平真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确实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你飞升成功,因为在我准备好这些事情之前,我不想这个世界冒任何风险,所以一个飞升者都不能有。但烟消云散阵没有问题,只不过我做了些修改,待准备妥当时,所有修道者都习得此阵,连结世间所有灵脉,同时飞升,如此才能活下来,甚至夺了那些域外天魔、或者所谓仙人的世界,即便不能,这个世界被毁灭,飞升离开的修行者们总能留下些火种……师弟,你告诉我,我哪里错了?又哪里白痴了?” 井九说道:“你的想法与做法无论对错,都很白痴,因为这一切最终都只能是妄想,无法在现实里发生。” 咔嚓!数道雷电落下,这次不是碧湖峰处,而是在离天光峰顶极近的地方,照亮了暴雨里崖畔的两道身影。 狂风呼啸,席卷着雨点向着四面八方挥洒,承天剑在雨里却是一丝不动,仿佛绝对静止的圣物。 太平真人张开双手,迎接着狂暴的风雨,说道:“以天地为炉,灭世重生,这一幕正在你的眼前发生。而我不相信你能提前算到所有,因为你对这个世界并无关心,与我相比,你才是真正的冷漠无情者。” “不错,我没能算到所有,因为这个世界太大,比沙盘大太多,推演能有无数可能,难以穷尽。” 井九说道:“很多年前小四第一次想杀我,当时我生出一个想法,为何要算你们在想什么?” 也就是在那之后,他越来越少取出那个堆满沙子的瓷盘,越来越少去玩那个游戏。 “不管你们要做任何事情,都越不过我,那你们必然要来找我。”井九看着太平真人平静说道:“我就是青山,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你们来找我,然后我再把你们打死,这样才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 太平真人感慨说道:“就算你能打死我,这个世界也会毁灭,终究你还是只想着自己啊。” 无数道视线随着他的这声叹息,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你想带领这个世界不停向上向前,却根本没有理解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其内在的运行规则,比你我想象的更大,自身更有力量。”井九说道:“当这个世界要被毁灭的时候,总会有人站出来。” 太平真人微笑说道:“布秋霄成圣当前,神游天下,无法醒来,曹园受伤极重,锋芒不再,青山之外就只有那个小和尚,他还在雪原,那么现在谁能站出来?谁能出手改变这一切?” 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们绝大多数都在此时的青山,如果想要分赴各种入冥通道解除灭世之患,也已经根本来不及,即便是最快的飞剑也做不到。 “此方天地奉养我千年时间,那么我自然应该先出手。” 说完这句话,井九伸出右手。 一块翠绿色的竹牌,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那块竹牌上刻着一只锦鸡,线条分外鲜艳生动,被雨水打湿后,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这是一张幺鸡。 这也是阴凤的命牌。 因为它还有个名字就叫妖鸡。 多年前这块命牌里的精血便已经被取出,当初在西海时井九便拿阴凤没有办法,这时候取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太平真人想到一件事情,神情微变。 啪的一声轻响。 一滴雨珠在竹牌上摔成粉碎。 竹牌也碎了。 …… …… (我知道你们会说月票也碎了……别这样,威胁不到我啊,这几年就没要过月票,要不然咱们换个方式,比如说你们的心也碎了……好肉麻,遁走) 第三十三章有圣人出 为了这一场灭世之局,太平真人准备了数百年时间,从冥界到人间,从朝堂到乡野,从浊水畔到云台再归青山,算尽局面。 遍布天下的不老林,为他收集了无数信息,确保不会在那些重要节点上发生任何错判。 禅子确实在白城,因为他要守着雪原,而世人皆知,刀圣曹园与雪国女王一战后身受重伤,已近百年未现人间。 布秋霄正在成圣之前的关键时刻,静坐于一茅斋深处,神游天地之间,无法醒来。 但就像太平真人说井九无法算尽一切,他自己又如何能算得清楚一切?能够知道那些人在某些时刻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有怎样的意外在等着他? 一茅斋里狂风呼啸,逆行而至,岸边柳树连根而起,湖里万莲断裂,如破帽般飞舞,或在水面上沉浮,画面看着极其凄惨。 更可怕的是,那些风竟被染成了红色,就像蒸腾的血雾,充满了煞气。 镇压入冥通道无数年的阵法失效了,千里风廊尽头的那座石钟山已然千疮百孔,呜咽的声音似极了破笛,而不再是钟,坚硬的岩石变成了粉末,随着风向着幽深的地底灌去,不知要过多久才会去到那条冥河之上,吹拂起更多的火与烟。 一根细细的红色羽毛在狂风里飘舞,看着地面正在试图修复阵法的一茅斋书生们,就像一只冷漠而无情的眼睛。 忽然,从高远的天光里落下一抹翠色。 那抹翠色遇着血红色的罡风,并没有随之而化,反而是遇风则涨,呼的一声展开双翅,变成了一只青鸟。 青鸟的眸子里满是愤怒的神情,轻鸣一声,便向着那根红色羽毛啄去。 那根红色羽毛仿佛自有灵性,随风而潜,瞬间去往十余里外的湖面。 波浪起伏的湖面上有一株可怜的断莲,青鸟忽然从那根断莲里飞了出去,如闪电般探出鸟喙,准确无比地叼中那根红色羽毛,振翅而起,向着高空飞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天际。 随着红色羽毛的离开,千里风廊的风渐渐褪去了颜色,不再像先前那般血煞之气十足,风势依然未减,对修行者的伤害却是小了很多。 一茅斋的书生趁着机会,顶着狂风开始在崖壁上刻字写符,试图阻止至少延缓阵法崩解的速度,然而这时候入冥通道已经打开,两界之间的气息贯通,形成的这场飓风实在是太过恐怖,根本无法凭借符力封住,狂风依然向着那些缝隙与洞穴里灌去,符纸刚刚贴上便被撕的稀烂,就连刻在崖壁上的字,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磨平。 无论是施符纸还是刻字为符,都要消耗不少浩然正气,在极短的数十息时间里,便有很多书生瘫倒在地,甚至直接昏了过去。 但还能站着的书生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依然不停做着努力,用人力与天地之威对抗,崖壁间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吐出来的血迹。 奚一云与十余位师长站在风势最大、局面也最是危险的地方,脸色苍白至极,气息不停消耗,眼看着便要撑不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茅斋深处那间简朴的居所四周,风忽然小了很多,那些令人厌烦地呜咽声也小了很多。 布秋霄睁开眼睛,向窗外看了一眼,闻到了风里残留的味道,看了眼自己的手指,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长身而起,飘然出斋,啪的一声轻响,脚尖轻点湖面残荷,御风而去,很快便来到风廊尽头的石钟山前。 一茅斋的年轻书生们惊喜喊道:“斋主!” 在最前方那十余位老书生则是神情骤变,眼里流露出痛惜的神情。 奚一云看着天空里那道熟悉的身影,难过至极,在心里喃喃喊了声先生…… 数十日前,布秋霄便进入了空明状态,神游天地间,感悟自然义,等待着最后成圣。 在这种时刻,他无法感知到身外的任何动静,那为何会提前醒来? 因为他游于天地间的神识,感受到了这场天地剧变。 神游天地间,一朝归来……这便是错过,想要再次迎来成圣之时,不知道又要经过多少年苦修,甚至有可能……再无机缘! 布秋霄没有理会弟子们的呼喊,伸出右手对准了崖壁。 他平日里写书用的都是右手。 执笔时,食指在最高处。 今日,他的食指被那根红色羽毛割出了一道极小的伤口,早已凝结。 这时候,那道伤口再次破开,溢出一滴血珠。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血珠飞了出来,连成一道血线,落在崖壁上。 那些血就像是墨一般,时而泼洒,时而仔细地落在那些缝隙之上,想要封住,不让罡风再往冥界里灌涌。 但即便他是布秋霄,又如何能与天地之威相抗? 眼看着那些血水被罡风吹拂渐散,看着布秋霄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奚一云更加痛苦,心里生出一个疑问。 人间遇此大劫,先生您选择了归来,不惜放弃成圣,却依然无法改变什么,这……值得吗? 布秋霄自己更清楚当前的局面。 他选择提前醒来,便无法成圣。 无法成圣,便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可狂澜在前,他又如何能不醒来? 这真是一个并不有趣的题目。 他不停地用血水在石钟山的崖壁上写着并没有真实意义的字,想着这些事情,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有些苦涩的笑容。 就在下一刻,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崖壁上的那些血迹忽然散发出了明亮的光芒,变得更加鲜红! 自世间各处涌来的风再如何大,再如何凌厉,也无法再把那些血迹冲淡一分! 越来越鲜红的血迹,没有一点血腥的味道,只是庄严至极,就像是落在纸上的朱笔! 整座石钟山渐渐稳定下来,石壁不再继续酥化,裂缝渐被血水凝住! 冥界通道变得越来越小,风势自然也越来越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书生们震惊无语。 奚一云面露惘然之色。 “哈哈哈哈!” 布秋霄还在笑,再没有苦涩的意味,宛如孩童一般天真,甚至笑出了声音。 他的笑声回荡在山崖之极,将那些破笛般的呜咽声渐渐压了下去。 当年他刚进一茅斋读书的时候,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郎,却因为师父的事情,过早地承担起了责任与那份压力。 不管是离开一茅斋的严书生,还是与井九在旧梅园里的那次谈话,都让这份压力越来越重。 直到今日,直至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把所有的那些压力从肩上卸了下去。 “这是圣人血!” “斋主成圣了!” 几名一茅斋的老书生狂喜喊了起来。 是的,布秋霄成圣了。 面对人间的大劫难,他毅然选择放弃成圣。 这就是圣人。 …… …… “起风了。” 禅子站在小庙门口,赤脚在门槛上不停地磨着,显得很是紧张。 他看着远处,脸上满是忧色,但看的却不是雪原,而是遥远的东方。 天地气息有变……巨变,说明这个世界要出大事,甚至比当年雪国女王生孩子这件事情更大。 这时候白城的风并不大,但想着与风去处无比遥远的距离,禅子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松开了手指。 两心通算出的结果非常不好,更令他感到无助的是,白城太远,他来不及赶到那些地方。 怎样才能阻止这场大劫? 啪的一声轻响,门槛被赤足踏碎,禅子来到了天空里,右手五指微张,用光镜对准了雪原深处。 阳光落在镜面上,折射而北,越过漫漫雪原,非但没有散乱,反而变得更加明亮,而且极其精准,没有任何偏移。 数万里外,那座孤独而高绝的冰峰被这道阳光照亮,透出淡蓝色的光泽。 一道神识自冰峰间生出,瞬间穿越雪原,来到白城小庙之前,带着被打扰的怒意以及……一丝好奇。 狂风呼啸,雪粒乱飞,小城里的信徒与军士惊呼躲避。 这就是雪国女王的威严。 “如果我没有算错,入冥通道应该已经发生剧变,太平真人正在灭世。” 禅子望向数万里外,脸色苍白说道:“您应该更早就感受到了,也应该能想明白,他除了想杀死世间凡人,也是想杀尽雪国生灵,就此彻底消除兽潮之患。” 那道神识里传来雪国女王冷漠而强大的意志——与我何干? 每隔数百年,朝天大陆北方便会迎来一场恐怖的兽潮,最初的时候人族强者们以为这是雪国试图南侵,占领人族的疆土,现在则是在猜测,那是因为生自冰雪间的雪国怪物数量太多,对极北寒脉的消耗太大,雪国女王才会驱使它们南下,借人族之手杀死他们。如此真是如此,雪国女王又怎会在乎太平真人灭世? 禅子看着雪原深处,真情实意说道:“那些终究是您的子民,您可以让它们去死,又岂能死在他人暗算之下?” 雪国女王回应的信息依然清楚而冷漠。 ——与我何干? “是的,这件事情与你没有关系,如果你能不动,我便承你的情。” 一道浑厚而无缺的声音从地面传来。 雪国女王的神识渐渐远去,竟是默认了。 禅子震惊回首望向下方的白城。 那道声音还在城里回荡着,仿佛钟声一般,连绵不绝。 血色的山崖微微颤动,峰顶的积雪簌簌落下,渐渐堆至那座小庙后方。 小庙里,那根比房梁还要长、难以想象其沉重的铁刀还静静地搁在架上。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那只手上满是伤口,到处都是疤,看着就像是佛像剥落的漆皮。 第三十四章举起铁刀,睁眼成圣 伴着咯吱响起,那把刀被提了起来,烟尘微作,刀架垮塌成段。 世间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够提得起来这把刀,甚至握都无法握住,可以想象那只满是伤疤的手有多大。 “你在此间看着,我去去就来。” 那道浑厚无缺的声音再次响起,传出小庙,回荡在白城里,落在天空。 禅子看着那间小庙,眼里满是惊讶的情绪,心想你的伤难道好了吗?而且如此之远,你又怎么去? 那座血色的山崖忽然垮了,一道自地底涌出的强大力量,在小庙正下方猛然暴发。 轰隆巨响里,小庙破碎,狂风呼啸,隐有一道巨大的身影破空而起,撞碎数百块巨石,瞬间变成高空里的一个小黑点,进入虚境,就此消失不见。 …… …… 东海畔也在起风。 果成寺讲经堂首座与那位不知名的水月庵师太,坐在极深的野草里,脸上皱纹极深,冰霜更重,仿佛变成了两个冰人。 崖壁上的符纸随风微动,石刻渐淡。 碧蓝的海水不停翻涌,不知是带起了海底的泥沙还是绝世魔功的影响,颜色越来越深,渐要变成墨水一般。 果成寺与水月庵的高人们盘膝坐在山崖四周,与那道极致的寒意对抗,同时试图重新稳固通天井处的禁制,却哪里能够做到。 海面上飘着薄冰,就像落在墨池上的碎纸。 哗的一声,玄阴老祖破海而出,海风微微吹拂,浑身水意尽数消失,那些稀疏的头发再次飘起。 通天井里的三十三重天快要被他尽数打通,纵然他是境界通神的邪道大宗师,消耗也极剧,需要暂时调息一般。 他看都没看那些果成寺与水月庵的人,眯着眼睛望着青山的方向,心想不知道真人那边做的如何了。 忽然他感觉到了些什么,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里一片碧蓝,没有什么异样,他的脸色却是骤然变化,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神情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强!这么快!” 这个时候,幽暗的通天井里忽然传来一道风声,紧接着空气里的光线陡然变化,一道轻烟掠出地面,落在山崖间,刚好在一排经文的下方。 玄阴老祖望向那处崖下,发现对方双眉极淡、犹有稚意,猜到对方的身份,有些吃惊说道:“你居然还活着?” 那人自然是靠着千里玺从冥界逃回来的童颜,脸色苍白,神情黯然,明显受了极重的伤。 “如果不是通天井快被你们打通,我想回来还没这么容易。”他看着玄阴老祖说道。 玄阴老祖笑了笑,说道:“小子,难道你回来就能解决这些问题?” “晚辈境界低微,自然不能,但有人能,比如先前从天空里过去的那位。” 童颜说完这句话,伸手拍了拍崖壁,显得有些感慨与庆幸,手掌刚好落在那行经文最下面的那个字上。 那个字是殷红色的,深刻入崖,先前曾经淡了不少,这时候在果成寺与水月庵众高人的努力下,重新变得鲜明了很多。 玄阴老祖没有注意这个细节,因为他的心神还处于震骇之中,喃喃道:“难道真是那个人?” “我对冥师说过,太平真人与你们低估了一个人,说的就是他。” 童颜拍着崖壁说道:“现在看来,我这句话说的还不准确,你们低估了很多人……包括我。” 话音落处,他的手掌拍碎了崖壁,从碎石里抓住了那个殷红色的字。 玄阴老祖神情微变,挥手便是一道幽暗至极的魔焰杀了过去。 童颜理都没有理,直接一掌拍向身边的野草。 那名打开通天井禁制的水月庵师太,就在这片野草里。 难道他从通天井里逃出来的那瞬间,便提前选好了落脚的地方? 啪的一声轻响,童颜的右手拍碎了裹住师太头顶的冰块,把那个字灌了进去。 那名水月庵师太猛地睁开眼睛,流露出不可思议与绝望的神情,喷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她的身体表面也喷出无数血水。 那些血水无法溅出,喷涂在她身体四周的冰块上,就像是染红一般。 事实上,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无数道碎片。 童颜从崖上经文里摘下来的那个字是“解”。 这幕画面异常诡异而血腥,他自己却没有看到,身形骤虚,向着山崖另外那处飘去。 寒冷里夹杂着极可怕热度的魔焰,从海畔轰鸣而至,被霜冰凝住的野草寸寸断裂,裹向他的身体。 中州派的天地遁法果然厉害,在最危险的时刻,童颜的身影在空中再次消失,再出现时,已经落到了崖那边的野草里。 果成寺讲经堂首座便在这片野草里,苍老的脸与干瘦的身体上到处都是厚厚的冰块。 童颜修行天赋极高,这些年在青山隐峰闭关修行,境界自然已经极为深厚,但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打死这名老僧,却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这时,那道恐怖的魔焰来到了崖前,就像黑夜一般,便要吞噬所有一切。 童颜没有再避,站在讲经堂首座身前,望向那道魔焰以及魔焰外的玄阴老祖,淡眉微挑,忽然笑了笑。 …… …… 太平真人的这个局看似简单,实则非同一般,就连惊世骇俗、震古烁今这种常用来表达极度震撼的词都无法形容。 这个局可能并不是那么复杂,也没有什么草蛇灰线,伏线千里,甚至显得有些简单与粗暴,还被井九评价为老套。 但这个局实在太大。 不管是史书还是故事里,都有很多所谓宏大的布局,大局本来就是一个词,但有什么局能与这个局相提并论呢? 这个局用的是自然之力,行的是灭世之事,把天地当作了真正的火炉。 千里风廊是风箱。 通天井是烟道。 冥河是火。 大漩涡则是灶膛,通过此间输入冥界的无尽海水,便是源源不绝的柴。 很难说这几处地方哪个更重要。 但有个词叫釜底抽薪。 想要打断这场灭世,最简单的方法,当然就是从灶膛里把那些干柴抽走,至少不能让柴继续填进去。 大漩涡便是整个灭世之局的关键处。 数百只妖兽争先恐后却又痛苦不堪地落进大漩涡里,突破琉璃墙般的海水,顺着瀑布落下,被阵法解成无数血块。 蕴贪着残暴气息的妖兽精血如雾气般,染红了轰隆的海水,让通天杀阵变得更加强大。 大海深处还有更多的妖兽划出无数道白线,向着这边游来。 无数阴云汇集到天空里,开始降落暴雨,无数只妖兽散发出来的可怕气息,让天地都生出了感应,生活在大海里的生命更是恐惧至极,却无法躲开这些威压,纷纷死去。 海水里到处都是死鱼,如果有人沉到海底望去,更能看到如森林一般的尸骨。 阴凤在暴雨里飞舞,双翼缓缓振动,闪电在四周缭绕不停,看着海上的画面,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显得极其冷酷残暴,而且自信。 不要说朝天大陆的强者无法来到这里,就算能也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它本来就是通天境的青山镇守,今天更是通天杀阵的主阵者,便是谈白真人来了又能拿它如何? 暴雨忽然停了。 雷声也停了。 阴凤忽然有些不安,抬头向着天空望去。 轰的一声,天空里破开了一个洞。 更准确的说,是虚境与罡风之间的那道无形屏障被强行打破了,而且竟无法在短时间里修复! 连这种天地屏障都能打破,更何况阴云? 极高处的天空里洒落一道天光,穿过阴云来到海面上! 那道天光里有个巨大的身影,带着无数道缭绕不断的电光。 天光带着那身影缓缓落向海面,直至来到大漩涡里。 那些冲破瀑布、跳向漩涡与死亡的妖兽们,忽然发出厉声嚎叫,显得极为痛苦与畏惧,却又有几分期盼与解脱。 阴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散开,阳光重新照亮大海,也照亮了大漩涡。 那道巨大的身影竟然……是座佛像! 那座佛像迎着阳光,漆皮斑驳,惨不忍睹,仿佛受尽世间苦处,又闭着眼睛,仿佛不忍见任何苦处。 通天杀阵做出了最激烈的反应,无数道血腥强大至极的气息,自天地四周而来,轰向了那座佛像。 那座佛像睁开了眼睛,眼神平静而慈悲。 看着大海里无数死去的生灵,感受着通天杀阵的邪恶与强大,他伸手举起了铁刀,眼神变得冷酷而强大。 佛举起刀。 便成了圣。 …… …… (昨天白天情绪有些低落,晚上倒了杯威士忌与宜昌的朋友隔空对饮了,又与蝴蝶蓝在一个朋友发的朋友圈下面版聊了会儿,心情略舒适了些,忽然在群里看到三少说格子走了,说实话懵了很久。我们这些凡人无法成圣,只能努力让每天都能过的开心些。我与格子多年未见,也很久没聊过天,但就对他的了解,他这一生是很丰富而且肆意的,愿安息,希望他走的时候没有受苦。祝大家身体健康,都长命百岁。) 第三十五章血海钟声 童颜对冥师说,太平真人低估了一个人,当时冥师以为他说的是景阳,其实他说的是刀圣曹园。 就像朝天大陆大多数凡人与修行者那样,在这个世界面临毁灭的时候,他们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想起这个名字。 不管景阳真人与谈白二位真人的境界有多高,那都是看不见的高。 曹园不同,他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无数年来都在人间,带着风刀教诛邪杀魔,抵抗雪国。 孤刀镇风雪,守护人族,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到的强大与无畏。 但没有多少人看到过他的真容,他一直在那座小庙里,出庙便是去雪原与女王战,不过数次,皆惨败而归。 那些跨过门槛、走进小庙的人,也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那尊金佛,却不知道他在哪里。 今日云层破裂,天光照落大海,海浪无声而动,向着地底而落,妖兽发出悲鸣与解脱的欢呼,从透明的水墙里跃出,向着大漩涡里的那座巨佛而去……原来小庙里的金佛就是曹园本人! …… …… 果成寺修佛,宝通禅院与水月庵也礼佛,但这个世界没有佛。 曹园心怀天下,勇绝无双,故而是佛。 当曹园握住那把铁刀,指向北方的雪原或者如巨墙般垂落的无尽海面,佛便成了刀圣。 不是说圣比佛更强,只是更能战。 阴云骤散,暴雨渐歇,只有些微的水珠还在落下。 无数道蓝色的电弧在曹园的身周缭绕,渐渐隐去。 在更高的天空里,阴凤挥动翅膀,扇走那些恼人的电弧,看着下方大漩涡里的那座佛,眼里流露出惊愕的神情。 此人与雪国女王一战,身受重伤,无法离开小庙,何时竟好了?而且怎么感觉比传闻里更强?就算再强,他又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穿越数万里距离,从白城来到大海深处? 放在平时,看着曹园出现,阴凤必然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仗着自己的身法与速度,离对方越远越好。 今日不同,它必须留在这里主持通天杀阵,更重要的原因是,它既然是通天杀阵的主阵者,便有自信能够战胜对方。 哪怕对方号称是朝天大陆最强的男人,在能够改变天地通道的这座大阵面前,也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狂风呼啸,斑驳异彩的羽毛随风而乱,如无数野花般绽放,一道无声的厉啸从阴凤的喙里生出,向着海面上传去。 那些神魂深处早就被太平真人种下烙印的妖兽们,根本无法抵抗命令,在海面上画出无数道白线,加快速度向着大漩涡冲去。碧蓝的海水被割出了无数道深刻的沟壑,隐隐可以看到那些如山般的妖兽的脊背。 大漩涡四周如透明巨墙的海水里,不停有妖兽飞跃而出,在轰鸣如雷的水声里,向着大漩涡中间飞掠而去。 海水如瀑布般跌落,向着幽深不知何处的地底而去,有数百块巨大的礁石悬浮在空中,承受着海水冲击,即便稍远些的地方,也仿佛在落着暴雨。 曹园站在一块悬空礁石上。 海水冲洗着他满是伤痕的脸,就像雨水冲洗着残破的佛像。 他看着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妖兽,微微眯了眯眼睛,不显严肃,反而添了些喜气。 巨大的佛身与那些身躯庞大的妖兽相比,却反而显得有些渺小,眼看着便要被淹没。 只听得擦的一声轻响,一道雪亮至极的刀光照亮了大漩涡底,照亮了那些自天而降的海水,甚至照进了大海深处,显现出更多的庞大黑影。 数十声绝望而痛苦的惨嚎声、沉闷的嗡鸣响了起来,竟在短时间里压过了海水的轰鸣声。 那些妖兽坚硬如钢铁的光滑皮肤上出现无数道笔直的裂痕,无数鲜血从那些裂痕里迸射而出。 海水瞬间被染红,那些妖兽化作肉块,纷纷散开,向着深渊坠落。 更多的妖兽来到大漩涡四周,借着水流的力量,破开瀑布般的海水,继续向着曹园冲去。 曹园有些疲惫,在那块悬空礁石上坐了下来,挥了挥手。 铁刀破空而出,带着轰隆的巨响,向着如飞石般不停落下的妖兽们斩去。 那些轰隆巨响听着有些像是高空的雷鸣,又与数百丈高的海水冲落礁石的声音有些像,但实际上那是雪山垮塌的声音。 雪亮的刀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大漩涡四周穿行,渐渐凝成一条白色的光带,看着就像是一道飞雪。 那些妖兽们力量惊人、甚至兼具神通,便是破海境的强者也很难单独杀死,然而竟是没有一只能够越过那道刀光。 轰隆的巨响里不时响起妖兽的惨嚎,海水不停被染红。 …… …… 海水被血染红,瞬间被更多海水淡去,变成碧蓝清澈的模样,紧接着再次被染红。 大漩涡里的死亡没有停歇过,不知道多少只妖兽死在了那把铁刀之下,向着深渊坠落的妖兽残尸多如繁雨,甚至让人怀疑会不会堵塞天地通道。 海水不停淌落,是这个世界最壮观的瀑布。 今天曹园杀了无数只妖兽,甚至比柳词那天夜里在浊水里杀的妖兽还要更多。 妖兽不停破海而出,不停死去。 那些带着腥味的血染红海水,也染红了曹园的身体。 他的脸上不见慈悲,身上没有神圣意味,只是沉默地杀着,就像在雪原这些年一样。 海水落在礁石与大漩涡底的崖间,碎成无数沫子,与雪原上的雪也没有两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没有妖兽从透明巨墙里跃出,死亡暂时停止。 高空里的阴云再次聚拢,天光不再,暴雨落下,海水轰隆,血色渐散。 曹园坐在悬空礁石上,眼神沉静,神情淡然,就像看破世事的真佛。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吗?” 阴凤寒冷的声音从高空落下:“都说冥界驭妖兽以乱大陆,谁知道这是真人的障眼法?他从几百年前便开始把这些妖兽送至地面,助其在大海深处繁衍,如今的数量多的难以想象,你又还能出多少刀?几百?几千还是几万?更不要说,你杀的越多,血祭数量越多,通天杀阵越强,就算你是曹园,又还能撑多久呢?” 曹园望向大漩涡的上方。无数颗血珠渐渐显现出来,连成无数条线,构成了一座极其复杂而邪恶恐怖的大阵。这就是血魔教当年都无法摆出的通天杀阵? “你是世间的最强者,就因为那些凡人而死,值得吗?” 阴凤略带惋惜又充满恶意的声音在天空与大海之间回荡着。 十余只层阶极高的妖兽破开海水瀑布,带着强大的威压,向着那块悬空礁石扑去。 曹园举起右手。 铁刀飞回。 他握住铁刀插进身前。 礁石骤然碎裂,带着一圈气浪向着四周狂喷而去。 那些妖兽再次化作肉团,带着血雨落向深渊。 “这不是值得与否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曹园浑身是血,像一尊血佛。 那些血有很多是妖兽的,也有他自己的血。 纵然他是举世无敌的刀圣曹园,从白城来到这里,也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这是井九都做不到的事情。 “你是鸟,自然不懂,我的意思是说这样的我才是我,不然我就死了。” 曹园的声音回荡在天海之间。 如钟声。 第三十六章真的打不过 曹园与阴凤对话的时候,妖兽们依然持续不停地破开海水,向着大漩涡里飞跃过去,然后变成铁刀之下的一蓬血花与肉块。 很多悬空礁石已经破碎,飘浮在大漩涡的空中,看着极其惨淡。 “你这人是不是真蠢?难道你听不懂我的话?”阴凤的声音变得有些气急败坏:“这是真人布置好的局面,你杀的妖兽越多,通天杀阵便越强大,难道你就准备这么一直杀下去,直到最后自己也变成血祭里的一部分?” 曹园说道:“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不过我好像只擅长做这些事情,而且我好像确实挺能熬。” 阴凤寒声说道:“是吗?那我就让你这时候便死好了。” 海面上的气息骤然变化,那些由血珠凝成的线条,开始释放出刺眼的光线。 一道难以想象的恐怖威压,向着曹园碾压而去。 这是通天杀阵改变天地通道的力量,竟被阴凤用来对付曹园,就算曹园再强又如何抵挡得住? “就算你是朝天大陆最强的男人,就算你和当初的连三月一样强,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血线随着阴凤的声音向着曹园延伸而去,速度看着并不是太快,却给人一种无法避开的感觉。 曹园也没有避开的意思,双手合什,念了一段极简的经文。 泛着金色光泽的数千个文字,从他的双掌间飘出,凝成一道光圈,罩住他的身体,挡住了那些血线。 只听得嗤嗤声响,隐隐有焦糊的味道响起,仿佛是天雷斩中了万年古木。 那些血线触着光圈便消失无踪,光圈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 曹园忽然摸了摸脑袋,说道:“我刚想到,既然你是主阵者,那是不是杀了你便可以破了这座阵?” 阴凤怔了怔,冷笑说道:“你真够蠢的,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这时候才想明白,问题是你破不了阵,又如何杀死阵中的我?” 曹园问道:“我会落到大漩涡底,试着堵住这条通道……” 阴凤尖声说道:“那怎么可能!这是天地通道,岂是人力可以堵住?” 曹园说道:“总要试试,如果通道堵住,海水无法落入冥界,太平真人会着急吧?” 阴凤嘲弄说道:“你这是激我来杀你?” 曹园抬头望向高空,血水与海水从斑驳的脸上淌落:“杀死世间最强的我,今天是你唯一的机会,难道你不想试试?” 阴凤的声音消失一段时间,才再次响起:“那好,你等着我来杀死你。” …… …… 大漩涡上空的那些血线忽然消失,阴云散开,阳光落下。 海水还在不停地落下,形成世间最壮观的瀑布。 曹园站起身来,提着铁刀,望向天空里的那轮太阳。 太阳里飞出了一只鸟。 不是朱鸟,也不是金乌。 是一只浑身血红、妖邪无比的怪鸟。 阴凤借助通天杀阵吸收了无数妖兽血祭的力量,锦色的羽毛尽数被染红,翼逾百丈,气息森然。 它向着大漩涡里飞去,卷起无数罡风。 海水里的妖兽们恐惧至极,纷纷避开。 ——这是个异物。 曹园看着天空里的阴凤,眼里流露出凝重的神情,确定对方比在青山的时候强大了无数倍。 数息之间,阴凤便来到大漩涡的上方,带着难以想象的血煞气息与杀气。 无数年来不停奔涌、泻落的海水仿佛都被它的威压压住了,变成了透明的琉璃。 作为世间唯一与雪国女王对战过的人族强者,曹园判断出此时的阴凤尚不及雪国女王,相差亦是不远。 他的左手也握住了刀柄,脸色更加凝重,眼底却多了些喜意。 “啊,终于又有一个打不过的了。” 当阴凤看到曹园的双手都握住刀柄的时候,神魂深处生出一道极其痛快的颤栗感。 就算是这个世界的最强者,在今天的我面前也这般不安! 然而就在下一刻,它的神魂深处又生出一道极其可怕的颤栗感。 那道颤栗感瞬间变作极致的痛苦,不停撕扯着它的神魂! 阴凤发出一声痛嚎,在天空里不停翻滚,血色的羽毛不停离开身体,到处乱飞。 那道颤栗感来自遥远的朝天大陆,来自青山,是它最熟悉、也最恐惧的感觉。 ——那块翠绿色的竹牌碎了! 很多年前景阳答应给他自由,把它的精血从命牌里取了出来,为何今天他还可以凭借命牌控制自己? 今日的它非常强大,就连曹园都难以战胜,却无法战胜这道神魂最深处的颤栗感。 阴凤强行稳定住心神,忍着极致的痛苦向高空飞去,想要避进通天杀阵的最深处,看看能不能隔绝命牌的联系。 无数血水从它的羽毛里溢出来,如雨般洒落,画面看着极其凄惨。 它的眼眸里满是惊恐与茫然的意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一刻它想起来,去年在朝歌城它曾经伤了景阳,却也被对方所伤,留下了一根尾羽…… 难道景阳收起了那根尾羽,然后通过某种方法取出了精血,重新封进了命牌里? 它正想着这些事情,一道雪亮的刀光从大漩涡里升起。 血羽再落。 “景阳你这个骗子!” 阴凤发出了一声愤怒而痛苦的泣血厉啸,向着更高处飞去。 忽然,一根棒子出现在天空里。 天空很大,按道理应该很好避开,问题是那根棒子也很大。 那根棒子足有数十丈粗细,就像是一棵蓬莱岛巨树,直至来到它的身前,如雷般的破空声才在海面上炸开。 轰的一声巨响。 阴凤被那根棒子砸飞了,瞬间变成天边的一个黑点。 只有十余道血羽在空中飘着,渐渐散去。 曹园看着天空里的画面,感慨说道:“景阳没骗人,他说不用担心你,原来便真的不用担心你。” 大海里出现一道极其巨大的黑影。 轰隆一声闷响,一根石柱般的事物落在了海水里,踩死了几只妖兽。 海水遇石壁而返,形成了几个小漩涡,往前方淌落的海水流势小了很多。 巨人俯视着大漩涡里的那座小佛,有些不确定说道:“阿加?” …… …… (今天腹泻,肚子不停叫,不停上厕所,比阴凤还惨。) 第三十七章海上与海外 在白城小庙里,他是高大的金佛。 在大漩涡里,他是安坐石上的真佛。 在巨人的视线下,他却是一个不起眼的泥点。 曹园抬头看着云里的那张大脸,觉得脖子有些酸,一面揉着一面问道:“你就是景阳的那个朋友?” “阿加!”巨人的声音就像真正的雷鸣一般回荡在海面上,竟把大漩涡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紧接着又有几道名为阿加的雷鸣响起,震昏了一只体形巨大的妖兽,清楚地把他的意思传递给了曹园。 ——这里交给我,你去办你的事。 阴凤命牌被毁,又先后被曹园的刀光与巨人的木棒击中,不知道落到了天边何处,想必再无幸理。 通天杀阵失去了主阵者,虽然还是很可怕,但想来这个巨人应该能够应付。 曹园同意了巨人的决定,转身望向海的深处,却没有离开,似乎有些不确定。 朝天大陆就在那边,却远得根本无法看见。 只用了数十息时间便从白城来到大海深处,这听着不如何,实际上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这是真正的惊天之能。 这至少消耗了他体内至少三分之二的灵气与精神,现在想赶回东海畔则变得很难做到。 狂风呼啸,隐有雷鸣,那是空气被巨大事物破开的动静。 一只巨手落到大漩涡里。 曹园明白了他的意思,感慨说道:“这也可以?” 说完这句话,他落在了那只巨手里。 巨人合拢手掌,站直身体,举起手来,手便进了虚境。 轰的一声巨响,大海高空的云被撕扯成碎片,莫名出现十余道闪电。 曹园就像一块石头,被掷向了远方。 好在虚境里没有风,也没有声音,不然他一定会觉得脸有些痛,耳朵有些难受。 巨人看着高空里那条向着朝天大陆不停延伸的白线,开心地咧嘴笑了起来,挥手告别。 白云再次流散。 …… …… 通天杀阵的残阵依然可怕,那些妖血凝成的线条,血祭形成的煞气,笼罩了数百里方圆的海面。 巨人走进了大漩涡,身体上出现了数百道血色的线条,而且不停地变深,切割着他的身体。只是他的身躯实在是太过庞大,以通天杀阵现在的威力,那些血色线条想要把他的手指甲切掉一截,只怕都需要几十天的时间。 巨人觉得有些痒,拿起手里的木棍,在背后挠了挠。 这根如巨树般的木棒,先前把阴凤击飞到了天外,这时候又与他的身体磨擦了一番,竟是支撑不住,喀喇而断。 这时,一只妖兽从大漩涡旁的海水瀑布里跃了出来,不等巨人做出任何反应,便变成了一蓬血雾,融进了通天杀阵之中。 巨人这次只说了一个阿字,有些错愕。 通天杀阵还在继续,无数妖兽还在向着这边游来,然后跃入大漩涡中,以血祭阵。 先前阴凤对曹园说的话没有错,他就算再能杀,也只能让通天杀阵变得更强大,直至最后这座阵法会把大漩涡四周的所有生灵尽数杀死。 巨人会怎么解决这里的问题? 他弯起身子,伸手在大漩涡里的深处摸了会儿,摸出了一根外缘焦黑、里面却蕴着淡淡金意的木头。 相传无数年前,蓬莱神岛遇着一次天劫,好些神木被天雷斩断,飘进大海里,最终落到了大漩涡底,被海水浸泡无数年,又被大漩涡的威压冲洗无数年,变得更加坚固。 青山宗的通天境强者把这些神木取回,让它们在碧湖峰顶承受雷电之威,五百年才能真正成熟,变成传说中的雷魂木。 太平真人便是靠着雷魂木逃出了剑狱,井九更是靠着雷魂木才能活下来。 对巨人来说,雷魂木不过是他最顺手的武器,当初在雾岛震慑南趋的时候,他便是拿着一根雷魂木在海里坐了好长时间。 这时又有一只妖兽破开透明水墙落了下来。 雷魂木在手,巨人再无忧愁,随意挥棍,击飞了那只妖兽。 那只妖兽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远方的天边,想来没有阴凤去的地方远,但想来那些溅射的妖血,也没有办法补充到通天杀阵里来。 这大概就是死远些的意思。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妖兽向大漩涡里跃了进来,然后被击飞。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妖兽的数量没有减少,也没有一只能够越过木棍,成为通天杀阵的血祭来源。 啪啪啪啪。 巨人有些无聊,靠着大漩涡的崖壁坐了下来,左手撑着颌,右手随意地挥舞着木棍,就像打苍蝇一样。 那些妖兽不停跃出海水瀑布,然后被击飞到天边,变成看不见的一团血肉。 没了血源,通天杀阵无法变强,但短时间里也没有散解的征兆。 天地通道改变,海水还在源源不绝地落向冥界。 巨人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情,脸上流露出自责的神情,说了声阿加,便向大漩涡的中心走去。 …… …… 不知道多少年前,人族第一次发现大漩涡的时候,便曾经有过一个疑问。 每时每刻都有这么多的海水向着大漩涡里泻落,为何海面始终没有下降?海水没有干枯?只靠大陆上的那些河流补给,明显是远远不够的。 后来人们又陆续发现了另外两处像鸣泉秘境这样的大漩涡,这种疑惑更深了。 直到很久之后,人们才知道那些海水从大漩涡里落下,并非去了冥界,也不是去了虚空,而是经由某个通道去往了遥远的别处,再从那些地方涌了出来。 哪怕再如何遥远,大海始终是相联的,既然如此,海面自然不会涨落。 那些通道是天地自然形成的吗?对此有很多猜测与推论,直到现在也没有确定的答案。 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些海水通道的出口处有好几个,其中一个便在极北处冰川的下方,还有些应该在更遥远的异大陆。 …… …… 这座大陆没有名字,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以为他们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智慧生命,这片大陆便是唯一的大陆。 如果让那些人知道在遥远的北方还有一座朝天大陆,而且朝天大陆上生活着比他们更强大的生命,不知会做何想法。 前方便是海上之海,这个世界最著名的景点,当然现在早已被教廷归为了神迹。 数百里方圆的海面,要比四周的海面高出很多,就像一座无比宏伟的蓝色沙丘。 无数海水就向着四面八方流淌而去,水势顺柔,没有任何狂暴的感觉。 但如果有人敢往深处去,便会知道神明的力量何其巨大。 平时的时候,这里的沙滩上会跪满了虔诚的信徒,对着那片明显高出海面的海上之海祷告祈福,但今天的沙滩上却是一片冷清。 因为海上之海消失了。 不止如此,整个海面都在变低。 海水不停退去,露出更多的沙滩。 一个满头灰发的独臂男人,站在沙滩上,看着这幕画面,眼里流露出极复杂的情绪。 “朝天大陆那边出事了吗?” 蹄声阵阵,数十名教廷骑士疾驰而至,下马跪倒,禀道:“教皇陛下请剑圣大人回教廷。” 第三十八章肥天下 那位独臂男人没有转身,依然静静看着海面。 有几名教廷骑士想着近日的传言以及不是传言的禁海令,偷偷向着海面望去,脸上顿时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海上之海去哪里了? 那名独臂男人仿佛能够听到这些教廷骑士的心声,说道:“海去了下边。” 教廷骑士们听不懂这句话,一名首领再次说道:“教皇陛下请剑圣大人速回教廷。” 独臂男人声音微淡说道:“那个神棍又要说什么天罚之类的话?不过就是想多占些地盘,何必弄这么复杂。” 那名骑士首领闻言微怔,旋即生出极大怒意,站起身来喝道:“就算你是剑圣,又岂能对教皇陛下如此无礼!” 独臂男人问道:“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吗?” 教廷骑士们对视无语,他们只知道剑圣大人一百多年前突然出现在教城,哪里知道他的来历。 “我叫做西来。” 阳光照耀在独臂男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五官如同雕刻出来的石像。 “我以前以为这会是青山毁灭的时候,他们看着我会喊出来的话,谁想到最终我还是会从南边回去。” 他是朝天大陆曾经的西海剑神,现在是这方大陆的剑圣大人,名字变换之间是一百多年的故事。 今天他准备回去朝天大陆,自然名字要再变回去。 “大人,您要做什么?” 那名骑士首领感觉到强烈的不安,说道:“教廷供养你百余年时间,现在大战将起,难道你准备逃走?” 西海剑神没有理会,向海面上走去。 那名骑士首领望向随行里的一名牧师,比了一个手式。 咔嚓! 数道闪电自碧空里落下,如剑光一般,准确地斩中那名牧师还有那名骑士首领。 鲜血如水般洒落沙滩,却再也找不到那两个人的踪影,不管是那名骑士首领受到赐福的勇气之剑还是牧师暗中带着的教廷神器……也尽数变成了青烟。 教廷骑士们脸色苍白,跪在地上,对着那个走到海面上的男人不停叩拜,哪里还敢做什么。 西来飞到海面上,望向那道深而幽暗的海底通道,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话音落处,数道剑光自他的衣袂间飘出,如闪电般快速向前。 他从海上消失。 …… …… 大海,全是水。 虽然已经有无数海水从大漩涡处落向冥界,东海处的海面依然没有下降,甚至还是那样的平静,如果不算玄阴老祖破海而出时带起的微澜。 很多果成寺与水月庵的强者承受不住禁制破毁与绝世魔功的双重反噬,吐血倒在了地上,就此死去。 无数道幽暗的气息从玄阴老祖的身上散发出来,把裹着寒霜的野草冻成碎粒,然后尽数烧成虚无。 野草尽去,童颜再无藏身之处,不停地咳着,带着身后的崖壁不停震动,簌簌响声里,碎石不停落下。 前一刻,他借着玄阴老祖的绝世魔功,直接杀死了果成寺的讲经堂首座,自己也是受了极重的伤。 “你这么拼命有什么意义?” 玄阴老祖看着他大笑说道,右手轻挥,一道魔息遁地而入,进入通天井里。 大地震动不安,山崖间的石刻再次淡去,海水翻滚不停,泛起难看的白沫。 三十三重天尽毁,通天井就这样被打通了,一道青烟从崖下升了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浓,数量也越来越多。 那些青烟以极快的速度占据了通天井四周的山野,然后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在野草与山林里惊恐求生的野兔、在地底拼命向下钻去的田鼠,触着这道青烟便倒了下去,痛苦地抽搐几下便死去。 无数鱼儿也死在青烟之下,随着暗流来到海面,组成一片银色的碎光,看着有些美丽,实则是那样的可怕。 果成寺与水月庵还活着的人们,看着那道青烟,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那些青烟已经随风拂过他们的身体,他们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然而如果这些青烟去了官道,去了农村……那些凡人怎么办? 这是真正的灭世! 一名果成寺老僧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想要以生命为代价来暂时阻止这些青烟一瞬。 “我说过,这有什么意义呢?” 玄阴老祖看着那名老僧面无表情说道:“通天井已开,青烟入世,难道有谁还能堵住?” 他话音方落,天空便有了回应。 那是一声响亮至极的雷鸣。 天空破开一个洞。 虚境里落下一尊大佛。 不偏不倚。 那尊大佛刚好落在了通天井上。 从冥界向人间而来的青烟,尽数被他挡在了身下。 那佛看着满山野间的青烟,还有那些死去的人们以及生灵,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狂风呼啸,卷动青烟至他身前,然后被他吸进了腹中。 大佛的腹部变得更鼓了些。 (想起朱雀记?) …… …… 那座大佛把通天井堵得严严实实,但与崖壁之间总有缝隙,淡淡青烟冒了出来,斑驳的脸在烟里半隐半现,如落漆的佛像,颇有些森然之感。 玄阴老祖看着那座大佛问道:“你是哪座殿里的佛?我在果成寺里听经多年,从来没见过你。” 大佛说道:“我来自白城小庙。” 玄阴老祖缓缓背起双手,佝偻着背,就像一个老农般叹了口气,说道:“刀圣曹园就是这副鬼模样?” 曹园不解问道:“这模样如何?” 玄阴老祖带着复杂的情绪说道:“你怎么能这么胖呢?” 刀圣是朝天大陆最受人尊敬的强者。 不管是普通世人还是修行界的强者,对他都有很多想象。 如果人们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胖乎乎的佛爷模样,真的会很失望。 曹园也很无奈,说道:“朝廷的配额,风刀教的供奉,都被我吃进了肚子里,更不要说还有寺里的香火……怎么能不长胖?” 玄阴老祖痛心疾首说道:“你可是刀圣曹园!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呢?少吃两口会死吗?” 曹园叹道:“如果不多吃些,不生得胖些,体量大些,根本没办法与她打……你是不知道,那位女王陛下的力气有多大。” 玄阴老祖闻言神情微凛,说道:“原来如此,佩服。” 第三十九章我站的比你们都高 以修为境界而论,朝天大陆最高的有那么几个人,比如谈白二位,比如柳词,比如以前的景阳、太平真人还有南趋老祖、西海剑神,但要说到朝天大陆的最强者,刀圣曹园不作第二人论。 这是修行界的公论,因为他是与雪国女王打过很多次的人,而且还没死。 当然这种承认里也有修行界对他的尊敬。 孤刀镇风雪。 这五个字听着壮阔胸怀,实则极其难捱。 不是谁都能在白城小庙里坐几百年。 能忍受这份寂寞与压力,方能称圣。 不要说正派修行者,就连那些邪修,提到刀圣大人,谁不说一个服字? 玄阴老祖的玄阴宗毁绝在柳词与曹园的刀剑合壁之下,他自然不会佩服对方,也没有什么敬意,直至今天看到了对方的真面目。为了与雪国女王对抗,这位绝世强者竟是用晶石、丹药、食物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大佛…… 他少吃几口确实不会死,但人间可能会多死很多。 玄阴老祖对此真的很服气,感慨说道:“真人以为你伤重难好,这次根本没有把你算进来。” 曹园是个老实人,解释道:“景阳去了趟白城,替我治好了伤。” “当我白痴吗?”玄阴老祖恼火说道:“难道真人还不知道他去了白城?问题是那家伙怎么能治好你的伤?” 曹园真的极其老实,再次解释道:“他把体内的仙气给了我一些。” 玄阴老祖沉默了,忽然对景阳也生出很多佩服,说道:“难道他算到了这一切?” 曹园说道:“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但他说他什么都没有算,只是觉得要做些事。” 玄阴老祖不解说道:“既然他没算到,你怎么会提前离开白城?” “我今天上午才走。”曹园说道。 玄阴老祖觉得他是在侮辱自己,沉声说道:“就算你是弗思剑本剑,也没办法这么快,如果你不是提前出发,那你是怎么来的?” 曹园指着大海深处,说道:“我从鸣泉处来。” 玄阴老祖神情微变,有些不确信说道:“你什么意思?” “那座通天杀阵确实有些麻烦,所以我才会来这里晚了些。”曹园说道。 玄阴老祖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厉声说道:“你是说你今天才离开白城,然后便去了大漩涡,破了通天杀阵,又来了这里?” 曹园真是个老实人,这时候才明白他不解的地方,解释道:“景阳真人教了我魂火之御。” 当年井九在镇魔狱里随冥皇学了魂火之御才练了幽冥仙剑,这件事情能瞒得过天下人,却无法瞒住太平真人。玄阴老祖与太平真人在世间行走一百多年,自然也知道这件事情,有些惘然道:“你是人,又不是他那样的剑体,怎么能学这个?” 曹园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说道:“我是金身。” …… …… 暴雨落在天光峰顶,啪啪作响。 各宗派的修行者早已远远避至天空里,只有广元真人、南忘还有赵腊月等人不肯离去。 闪电照亮松柏与石碑,元龟依然闭着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当作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情,至少不用看到那对师兄弟。 崖畔的那两道身影依然处于对峙之中,承天剑保持着绝对的安静,青山群峰则已是乱的不行,到处都有山崖倒塌,上德峰的雪已经漫过了窗沿,那间洞府里的冰挂就像剑一般。 “一个人可以战胜一个世界,就像柳词走之前那样,但是你很难毁灭一个世界。” 闪电照亮井九的脸,眼神变得明亮至极,又锋利至极,对太平真人说道:“因为这个世界是活着的,不是沙子,也不是泥巴,不会随你的意愿而任意改变形状。” 被闪电照亮的还有从天而降的大雨,那些水珠就像大溪地的珍珠一样美丽,散发着半透明而眩目的光泽。 一颗水珠在他的掌心碎开,打湿了已经碎裂的翠绿竹牌以及藏在其中的那根黑色羽毛。 太平真人的视线落在他的手掌上,片刻后叹了口气,有些伤感说道:“终究还是让你用了。” “当年我要这张竹牌,便要有些用处。” 井九把手里的竹牌碎片与羽毛轻轻抛到崖下。 太平真人说道:“就算你能算到阴凤,也无法解决那处的问题。” “当年你在世间交游甚广,不管是冥皇还是普通宗派的执事都可以是你的朋友,你要我多交些朋友……” 井九停顿了会儿,继续说道:“直到现在,我的朋友也很少,但都很有用。” 大雨忽然微斜,天地气息隐隐有所变化,不知何处的远方传来一声轻响。 那声轻响如叹息,如撕扇,如人的手指抚过灰墙。 太平真人望向东海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那边是谁?” 井九说道:“曹园。” 太平真人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叹了口气,说道:“我与萧皇帝是友,却视他为狗,一直以为他会找时间再反咬我一口,却没想到他始终没有,反而越来越有趣,你可知为何?” 井九说道:“大概能猜到一些。” “因为他相信我的道理,觉得我做的事情很有意思,不止是这条老狗,包括各宗派里的那些人,都是如此。”太平真人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是我养大的,你是我教出来的,为何却不肯相信我说的话?” 雨水落在微黑的脸上。 那是柳十岁的脸,但脸上的忧思与沉重的责任感却是太平真人的。 还是那句话。 这时候的他,就像在河堤决口处抢险的老农。 “你就是洪水,而不是治水的人。” 井九说道:“曹园才是。” 太平真人想到一种可能,说道:“你把魂火之御传了他?但他怎么能学会?” “在河堤崩溃,洪水将要淹没整个人间的时候,会有一座大佛堵在那个决口里。” 井九说道:“他就是那座佛,他早就已经修成了金身。” 太平真人沉默了会儿,问道:“他的伤你是怎么治好的?” 井九说道:“我给了他一些仙气。” 太平真人微微挑眉,就像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话,说道:“难道你不想飞升了?” 井九说道:“就是想着飞升之后的事情,我才会去见他。” 当太平真人想着灭世的时候,他想的是自己离开之后这个世界怎么办。 所以他去见了曹园,还有另外一个人。 第四十章捂着耳朵,雷还是会鸣 “原来如此。” 玄阴老祖站在海风里,轻轻摸了摸稀疏的头发,发出一声感慨:“真不公平。” 曹园本就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修成金身,还得了景阳体内的仙气,又学会了魂火之御……这还怎么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曹园对他说道:“只要你愿意,随时也能修成金身。” 这便是劝降的意思。 “那样太苦,而且我一直觉得这话没道理。” 玄阴老祖说道:“如果这样就能成佛,岂不是要先把屠刀拿起来?” 曹园想了想,说道:“好像这话确实没道理,我收回。” 玄阴老祖大笑说道:“我就没见过你这般有趣的老实人。” 曹园说道:“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对,这一场战斗确实有些不公平。” 玄阴老祖敛了笑容,说道:“世事本就不公平,正道宗派都有极好的灵脉,我们却只有驳杂不纯的灵脉,迫不得已只好走别的路数,便成了你们眼里的邪派。便说果成寺让医僧用自己辛苦修得的禅宗功法替那些凡人治病,这又何尝公平?” 曹园不解,请教道:“救死扶伤,强者济弱,这难道不正是对不公平的补救?” 玄阴老祖正色道:“生老病死,凡人熬不过去才叫凡人,你们非要寺里僧人治他们做什么?别人佩服你们,我却不。你可曾问过那些天地灵气究竟是愿意随修行者飞升,还是消耗在那些烂疮与白骨之上,供那些凡人苟延残喘?你可曾问过寺里那些僧人是不是真心愿意这样做?哪怕只有一个人,只有一刹那不想这样做,那你们就对他不公平。” 曹园有些意外说道:“原来你是真相信太平真人的说法。” 玄阴老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崖石上多了一个小洞:“我要是不信真人,跟着他辛苦这么多年做什么?” 曹园感慨说道:“整个修行界都在等着看你什么时候给他致命一击,没想到竟是错看了你。” 寇青童在朝歌城死后,放眼世间邪道,便只有玄阴老祖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大物。没有人相信这样一个大人物会真心实意愿意给太平真人做狗,都以为他是囿于青山剑阵的威胁,不得不鞍前马后侍候着。 “我这一生嚣张过,风光过……也惨淡过,都说那边那个小子是世间最擅长打洞的家伙,其实他哪里及得上我?” 玄阴老祖眯着眼睛,看着海上的风光,视线穿过稀疏的头发,看到了远处的一艘船。 想来那艘船会去往很远的地方,只是不知目的地在何处。 数百年来的无数画面,就在稀疏的头发间闪过,与海面上的那艘船渐渐合在一起,逝于远方。 那些画面或者残酷而邪恶,或者嚣张而不可一世,最多的却是黑暗。 那是不见天日的地底,便是连岩浆都看不到,他只能凭着神识寻找方向,通过自己的双手挖掘泥土与岩石,躲避着青山剑阵的寻找,继而在地底越来越深,好些次连他自己都差点迷失了方向,永无出头之日便是那种感觉。 那天在崖外听到那道笛声,知道对方的身份,他非但没有痛恨,反而有痛哭流涕的冲动。 只要能够离开地底,重见天日,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当然没有人愿意作一条狗,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曾经号令邪道群雄的宗师级人物。 他跟在太平真人的身边,无时无刻不想着寻找时机给对方致命的一击。比如果成寺里的蹄膀,那个胖的像蹄膀一样的胖和尚……只不过都失败了。还要继续尝试吗?就像世人猜测的那样,盯着太平真人的后背,眼里泛着绿光,唇角流着涎水,随时准备冲上去狠狠咬住他的脚踝,拖进无尽的深渊里…… 这条狗跟着太平真人在世间流浪,后来又多了一只鸡,继续流浪。 流浪啊流浪。 老狗真的很老了。 …… …… 玄阴老祖没有对曹园讲述这些年的心路历程,那没必要,而且真的很可笑。他从袖子里取出酒壶与瓷杯,往里面倒了一杯深绿似油的酒,递到唇边用极慢的速度饮了,然后发出一声极其满足的叹息声,带着几分陶醉之意说道:“我没有到上界去过,不知道真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觉得他说的很有意思,这百多年过的也有意思,而且这酒真的很好喝。人族会不会面临灭顶之灾你觉得我会在乎吗?我吃人好不好?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很大,大到可以忘记那些恐惧。” 曹园看着他问道:“什么样的恐惧?” 玄阴老祖把酒壶与酒杯扔到山崖那边,说道:“修行的目的是超越生死,凡人信教的目的则是了生脱死。” 一切行为的目的或者说意义,最终都只能落在生死两个字上。 曹园明白他的意思,悠悠说道:“一切如……” “如你雷电泡影幻梦个屁!”玄阴老祖没让他把话说完,厉声喝道:“休跟老子说什么皆空,说什么道上行者的觉受,我在果成寺里听了几十年经,我懂的不比你少,我只知道不管佛怎么看,他人怎么看,我便是我,我存在便是我存在,确认无法飞升,眼看黑夜在前,老子当然会怕!” 曹园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所以你需要做这件事。” “不错,灭世呢……你以为是开玩笑吗?”玄阴老祖发出极其沙哑难听的笑声。 “为何一茅斋的书生会愿意以身殉国?为何那些正道修士会愿意为了宗派牺牲?因为他们心里有信念,可以支撑他们战胜生死之间的大恐惧……”玄阴老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知道这很蠢,很没道理,但是真的很管用……很管用呢。” 曹园看着他认真问道:“那现在您是否还有恐惧?” “还有一些。” 玄阴老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盯着他说道:“好在你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与你战斗会让我兴奋,让我忘记那些事情。” 曹园说道:“好。” 玄阴老祖说道:“来吧,举起你手里的刀,帮我战胜这份恐惧。”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不再佝偻,变得极其高大。 一道刀光照亮东海。 擦的一声轻响。 如人的手指拂过冷山地底坚硬的岩石。 如衣衫被撕开。 如一声叹息。 悲悯至极。 …… …… “不就是罐子破了?这声音哪有这么多说道?” 玄阴老祖用双手捂着耳朵说道,看着就像一个贪玩又胆小的孩子,点燃了鞭炮,却被高空的雷鸣惊着了心神。 有些黑色的烟雾从他的指缝里溢了出来,最深处隐着些艳红的颜色。 那些黑雾落在地上,便开始熊熊燃烧,其间又传出一些极低微的爆破音,应该是某些极低温的冰核高速膨胀所致。 曹园看着他有些感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玄阴老祖捂着耳朵说道:“你这么强,居然每次都被雪国女王揍的跟孙子似的,那个家伙到底有多厉害?” 曹园有些不忍,说道:“你都要死了,还关心这些做什么?小心,手按紧些。” 第四十一章闭上眼睛,天还是会黑 “我知道我要死了,你和我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就是因为要死了,我想抓紧时间弄明白那些想不明白的事。除了死前的柳词与连三月,还有当年飞升时的景阳,你便是朝天大陆千年来的最强者,却总是打不过雪国女王,我真的想不通。” 玄阴老祖看着坐在通天井上的那座大佛,恼怒说道:“要知道我可是与青山战过的人,虽然被那对师兄弟打的极惨,被迫钻进地底躲了几百年,但我终究还活着,你得承认我很厉害吧?出来后这一百多年,我替真人保驾,对上的也都是些厉害角色,麒麟不如你,我在果成寺被柳词斩了一剑……那时候的他也不如这时候的你,还有那谁来着,都不如你。” 他捂着耳朵,手背上筋路毕现,显得极为用力,就像是要把自己的脑袋当成一块石头压碎,又像是因为这个问题非常头疼。 没有人如你,所以我才会被你一刀斩死。 你却打不过雪国女王,那她到底有多强? 修行者求长生,追求高妙境界,自然对这个世界最高阶的生命很好奇。 这就是玄阴老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最大的疑惑。 曹园再次提醒道:“你就别说话了,一不小心两边错过一丝,便再无法合拢,小心些。” “不说话又能怎样?难道我还能一直这么活着?”玄阴老祖双手捂着耳朵,忽然想着一件事情,大笑说道:“说起来景阳那双招风耳太大,如果被你一刀斩开,可不能用我这法子。” 曹园说道:“真人是剑身,我不管是横着斩,竖着斩,都很难把他斩断。” “所以他很难死,这些年才敢在世间游荡。说到变身,真人也极厉害,居然连羽化这种道法都弄出来了。” 玄阴老祖感慨说道,手指缝里溢出的黑雾越来寒冷,在山崖上落下一阵微雪。不知道是不是寒冷的缘故,他苍老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微微颤抖:“可惜我们始终没办法找到朱鸟,真人羽化未竞全功,不然景阳与你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曹园说道:“如果他真的羽化成功,那便早就飞升,怎么还会留在这里?” 玄阴老祖沉默了会儿,眼里流露出佩服的神情,说道:“真人是想明白这一切,才会如此选择。” “太平真人所思所行虽恶,但其心其力着实令人惊佩。” 曹园说完这句话,伸出右手抓向玄阴老祖。 玄阴老祖没有避。 巨佛的手掌很大,环绕过老祖的身体,像铁条一般缚住了他。 老祖看着他莫名其妙说道:“我是邪道,我是真恶,我吃人的,而且吃的很带劲儿,你让我多留这一阵干嘛?” “但你终究是还是人。”曹园说道:“就算你不是人,是条狗,那也是一条命啊。” 老祖笑道:“如果不是今天知道了你老实,还会以为你是在骂我,话说死在你刀下的命只怕比我杀的人还多,你哪来这么多多余的慈悲?” “你先前说过一切最终都在生死二字,这是对的。” 曹园的声音还是那般浑厚,像钟声一般在东海畔回荡着:“我杀生,也是为了保命。” “命啊……”玄阴老祖眯着眼睛,感慨说道:“不错,一切都是命。” 他的视线随着钟声向大海深处飘去,说道:“那只傻鸟这时候也应该死了吧?我们吵了百来年,忽然知道它死了,还是有些不愉快,好在这份不愉快不会持续太久,只是不知道真人知道我们都死了,会有怎样的情绪,他会伤心还是不甘心?我想应该是后者?真人这么了不起的人物,终究还是老了,成了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想着真是令人心酸。” “你也很了不起,我要是你,还管这些闲事做什么?赶紧出去吧。” 老祖望向曹园说了这句话,然后松开双手,闭上眼睛。 他的眉头出现一个很小的血点。 那个血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伸,变成一条笔直的血线。 那条血线穿过他的额头与胸腹,准确至极地把他分成了两半。 无数黑里夹着血色的烟雾那道线里喷发出来。 天空被冻至寒冬,通天井畔的山崖忽然被涂了一层霜色,然后被染成漆黑的颜色,如黑夜降临。深沉而寒冷的夜色里,还残着很多火焰,那些火焰随风而起,飘飘忽忽,像极了光点,在海面上凝成一座巨佛,然后一瞬散去。 这是成佛还是执念?没有人知道。 曹园看着海面沉默不语,片刻后收回视线,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掌,说道:“你们在此重筑阵法,我下去看看。” 童颜与果成寺、水月庵的强者们有些意外与吃惊。 青烟起于冥界,这时候出口被堵住,必然会在下界肆虐。 冥界的子民在受苦,在面临死亡的威胁。 曹园对老祖说过,命就是命。 所以他要入冥。 …… …… 冥界没有太阳,没有鲜艳的花草,只有黑白灰与冥河的明亮。 今日多了很多火焰,照亮了山崖与昏暗的天空,带来了很多不祥的征兆。 火海向着四处蔓延,蔓延更快的则是那些青烟,那些偏僻的山村与逃散的士兵们,纷纷地倒在了青烟之中,脸上残留着痛苦的神情。更多的青烟则是在大阵的控制下,随着狂风席卷而起,向着某处而去,那里便是通天井的最下缘。 冥界的天空里还有另外两个洞,其中一个灌入无尽的狂风,另外一个则是落下无尽的海水。 地面上的冥部子民们看着天空里的异象,早就已经吓的不行,纷纷跪在地面上磕头祷告。 冥师站在山峰的最高处,负着双手看着头顶的画面,没有理会那些正在寻找他的下属,脸上的光线微微闪烁,表达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童颜用景云钟偷袭,让他受了些伤,但于大局无碍,只是为何海水泻落的速度明显变缓了?千里风廊的风也小了很多?往通天井里去的青烟为何似乎也被什么挡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里的青烟骤散,一座巨佛落了下来。 …… …… 暴雨还在冲洗着天光峰,远处不时传来山崖垮塌与猿猴们惊恐的喊叫声。 天空里除了密集的雨水,还有神情凝重的各派修行者们,他们的视线与雨水一道,都落在崖畔那两道身影之上。 太平真人问道:“你应该很清楚自己飞升需要多少天地灵气,现在把仙气给了曹园,你还有自信能飞升?” 井九说道:“如果连这种自信都没有,修道千年岂不是在浪费时间?” 太平真人说道:“不错,对你我师兄弟来说,飞升确实不是难事。” 这几句对话压过了轰隆的雷鸣,清晰地传到各宗派修行强者与青山弟子们的耳里。 飞升只是等闲事?所有人震惊无语,心想这是何等样的自信或者说自恋。 但没有谁不服气。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确实有说这种话的资格,如果不是这对师兄弟因为理念分歧或者别的原因反目成仇,这几百年的修行界哪还会有别家的声音。 井九说道:“我一直认为你早就应该离开。” 太平真人说道:“我先前说过,除非人人飞升,我不会让任何人离开这个世界,包括我自己。” 井九说道:“不要试图感动自己,这很可笑,因为你只是一个担心天空塌下来的无知者。” 太平真人声音微沉,说道:“无知者?” 井九说道:“你认为天空可能会塌下来,便忧心忡忡,夜不能眠,连火锅都吃的没滋味,总想解决这个问题,却忘了在天空塌下来之前活着。” 太平真人挑眉说道:“你一个吃火锅只会吃白汤,烫两根青菜的人,有资格与我说活着?” 雨里忽然响起卓如岁的声音。 他看着崖畔的太平真人说道:“师祖,这事儿我支持您,掌门真人真是世间顶无趣的人,但……你既然已经输了,啥时候认输啊?能不能快点儿啊?雨挺大的!那边上德峰都要被雪埋了!碧湖峰都快被水淹了!” 第四十二章她想 卓如岁的抱怨声回荡在风雨里,从天光峰传出去极远。 所有人都佩服到了极点,就连顾清都有些服气。 太平真人笑了笑,对井九说道:“你也觉得我输了吗?” 井九说道:“布秋霄提前醒来,却逆风成圣,曹园镇压通天井,斩了玄阴子,大漩涡那边……你可能不知道,那条通道并非天地自然形成,而是巨人一族于远古时期开辟,后来那些巨人都去了外界,只留下了最小的一个少年,他的任务就是看着那些通道,负责维修,所以他能修好。” 太平真人感慨说道:“世界确实比我想象的更大,意外也比我想象的更多,但你应该清楚,奚一云让我来青山,我顺势而行,便是有别的准备,只要我此时胜了你,拿到青山剑阵,依然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一百年前在朝歌城,青山剑阵帮助井九杀死白刃仙人的那道分身,也帮助太平真人飘然离开。 那时候的他们,还没有完全恢复当年的境界实力,无法完全调动青山剑阵,今日则不同。 更何况,这里便是青山。 如果太平真人拿到青山剑阵的控制权,完全有可能杀死在场所有人,继而让那片剑雨落在世间任何地方。 就算海水不再泻落,就算大风不再继续,就算青烟无法再生,那又如何? 想要杀死世间所有凡人,还有什么比青山剑阵更快、更强大的手段? 很多年前,太平真人便曾经有过这个想法,只不过被景阳、柳词与元骑鲸联手镇压,那么今天呢? 现在关键依然是,他究竟能不能从井九手里夺走青山剑阵。 直到这时候,赵腊月等还留在天光峰顶的人才发现,井九出现了一些问题。 雨水落在地面,啪啪作响,打湿了白衣。 井九的脚底不知何时离开了地面,轻轻地站在一片水泊上,显得特别的……轻。 就像一道烟。 当初在镇魔狱,他修成幽冥仙剑的时候,曾经这样过。 当初在山野小庙,他接受了柳词的召唤,准备去万里之外的西海杀死南趋时,也曾经这样过。 狂风拂动被雨水打湿的白衣,他的身体也微微飘拂,仿佛正在变虚。 难道下一刻,他会就会变成万物一剑,被太平真人收进承天剑鞘? 轰轰轰轰!数道惊雷再次炸响,碧湖峰顶水花四溅,惊起无数堆雪。 “这是一个互为表里的局。” 太平真人看着他微笑说道:“如果各处都是我胜,那么在这里我输了也无所谓,如果天下皆败,我在青山赢了,还是我胜,而你却是在哪里都不能输。” 井九说道:“你先胜了我再说。”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承天剑走了一步。 太平真人也走了一步。 风雨骤疾,青山剑阵生出感应,范围变得更小,也更加强大而可怕。 雨水穿过剑阵,仿佛都带上了凌然的剑意,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把衣衫割出很多裂口与小洞。 他们静静看着彼此的眼睛,默默调动着剑元,剑意磅礴而出,直冲天穹。 咔嚓!闪电照亮灰暗的天空与雨中的群峰,远处有座山峰轰然倒塌,金鞭溪里水流变浊,失去了平日的色彩。 让他们再争下去,不管最后谁胜谁负,青山必然要出大问题,甚至可能会毁灭。 …… …… “掌门真人你也真是的!既然什么都算到了,干嘛不早点出手。” “都到这时候了,你们还站在崖边干嘛呢?雨这么大!你们要打就快动手啊!” 卓如岁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与勇气有关,更多的则是脸皮厚度的关系? 在这种紧张的时刻,那些修行界的大物们都保持着沉默,他却第一个跳出来,这时候又跳了出来。 他是真的在跳。 一跳几丈高。 一边跳着一边喊着话。 “我们站了很久了,看了很久了,整个世界都看了很久了!” “你们快动手啊!” 他的声音回荡在狂风暴雨里,回荡在山崖垮塌、冰雪滑落的声音里。 很多人觉得他是不是疯了,但有些人知道并非如此。 毕竟在神末峰、在云集镇外景园里吃过很多次火锅,知道对方何时准备出箸,自然也知道对方何时准备出剑。 ——你们快动手啊! 最先出手的是顾清。 一道清冷的剑光照亮晦暗的雨空。 宇宙锋破空而出,向着崖边飞去。 从天地间降临至天光峰顶的青山剑阵自然生出反应,一道极淡的青光笼罩住了崖畔,一半是实地,一半是云海,形成一道圆形的光罩。 伴着一声极其刺耳难听的声音,宇宙锋的剑身上出现无数个极细小的缺口,就像是被老鼠啃噬出来一般,被震飞到了天空里。 顾清喷出一口鲜血,根本无法承受青山剑阵的反震,倒在了水泊里。 就在宇宙锋刚刚照亮天光峰顶的时候,元曲出剑。 那道至今还没有名字的灰色怪剑,悄无声息地跟在宇宙锋身上,落在剑阵光罩相同的地方。 相同的是,元曲也没有任何意外地倒飞而出,重重地撞到山崖上,随着落石一道再撞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卓如岁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跳,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当他最后一次说出那句你们快动手时,也跳了起来。 只不过这次他跳的远远不止三丈那么高,而像是跳到了天空里,然后以更快的速度下落。 宇宙锋落下,无名灰色怪剑落下,接着落下的便是吞舟剑以及握着他的剑。 他把全身的修为与力量都灌注到了这一剑里。 剧烈的摩擦声响起,他随风雨一道来到井九与太平真人的身前,然后被震飞。 广元真人与南忘终于反应过来。 两道更加强大的剑光照亮峰顶,向着崖畔斩落。 同样毫无新意,两道剑光被青山剑阵震飞。 广元真人与南忘脸色骤然苍白。 两名破海境。 一名破海巅峰。 两名通天境。 连续五道飞剑,都落在相同的地方。 那道青色的光罩出现了一道极小的裂缝。 有风拂过,带起数百道极其微渺的剑意。 那些剑意发自衣袂,发自被雨水打湿的黑发间。 赵腊月出现在崖畔,向着太平真人掠了过去。 她为什么能够进入青山剑阵的范围? 因为她是后天无形剑体。 前面的这些攻击,都是为了给她寻找这样一个机会。 她的右手破空而出,带着数道明丽至极的剑光,拍向太平真人的脸。 这种时刻,她不会在意这样可能对柳十岁造成怎样的伤害。 她的视线穿过那些剑光,落在那张微黑的脸上。 前几天在神末峰的崖畔,这个人说他想呼风唤雨,想一瞬千里,他想醒在梦里…… 原来是这样,但她什么都不想。 她只想青山依旧在。 她想井九活着。 第四十三章天地一声哮 一道笛声在峰顶响起。 风雨忽然无声。 那些笛孔里生出的气流,都是剑,准确至极又毫无遗漏地挡住了赵腊月的手掌。 紧接着,更多的剑意从那根骨笛里散出,斩向赵腊月的身体。 无数道清脆的剑鸣声响起。 太平真人与赵腊月都没有用剑,却仿佛有无数道飞剑正在互相撞击。 瞬间,赵腊月的身体上便出现十余道裂口。 鲜血还来不及从那些伤口里溢出。 被剑意斩落的几丝黑发还在眼前飘着。 死亡应该会更早到来。 不过这是值得的,青山强者们为她争取到了一线可能,她现在为井九争取到了一线胜机。 啪啪啪啪,密集的轻声破裂音响起,那是从天而降的雨珠被一道身影击碎。 幽冥仙剑果然是世间最快、最鬼魅、也可以说是最仙意十足的剑法以及身法。 井九出现在太平真人的身前。 挡在了赵腊月的身前。 他没有选择接受这一线胜机,因为那需要用她的生命来换。 对他来说这其实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选择。 他还是把自己排在最前面,赵腊月和柳十岁在后面,其余的人依次向后,至于这个世界那在很后面的位置。 骨笛里飘出来的剑意,与他的手指在大雨之中相遇,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便相遇了无数次。 无数朵极细小的雨花,绽放于他的指间。 随着他的到来,青山剑阵的范围再次缩小,把赵腊月震飞出去。 他与太平真人隔的很近,承天剑就在身间,伸手便能触及。 不分先后,两只手落在了承天剑上。 最开始的时候,井九松开承天剑,是因为握之无用。 这时候他与太平真人同时握剑,是青山剑阵所迫,不得不握。 嗡!嗡! 雨水从那两只手握着承天剑的地方溅射而出,形成两个浑圆至极、没有任何缺点的圆球。 就像是同时向着绝对不同方向飞去的两个野蜂群。 那些水珠蕴藏着青山剑阵的森然剑意,落在天光峰的崖壁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留下了极深的小洞。 就像是滚烫的油珠落进了雪里。 碧湖峰的水终于荡了出来,在树林间奔涌着,似万匹野马。 上德峰的积雪不停滑落,发出更加惊人的轰鸣声。 暴雨渐横,猿啼更哀,远处那些没有阵法稳固的山峰逐次倒塌。 阴云被冲天而起的剑意撕开了一条极大的口子,可以看清楚更高远的地方。遥远的雷域里,那些蕴藏着恐怖能量的漩涡高速旋转,在虚境与罡风之间映照出宝石般的光环,给人一种极为压抑而恐惧的感觉。 “青山剑阵要毁了……” 广元真人收回望天的视线,看着崖畔那两个紧握着承天剑的身影,脸色苍白说道。 无论是还留在峰顶的那些人,还是已经避至空中的青山弟子们,这时候的脸色都很苍白。 这个时候,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人站了出来。 过南山驭剑来到天光峰外的云海上,看着崖畔的那两道身影,脸上流露出毅然的神情。 他是前任掌门柳词真人的首徒,自幼在青山长大,对这里有着远超生命的热爱与责任感。他想用自己的死亡来劝说太平真人与掌门真人放手,就算无法打断这场青山剑阵之争,也算是做了些什么,这就是以命相谏。 顾寒以及林无知、幺松杉等三代弟子猜到了他的想法,神情微变,却也是毫不犹豫地驭剑相随。 他们准备以死殉青山。 “歇了吧。” 卓如岁看着崖畔那两道身影,有气无力说道:“太上最是无情,就算你们全部死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松开承天剑。” 顾寒听着他这句话对师父极其无礼,想要训斥两句,却发现无言以对。 不管是太平真人还是井九,都是这样的人。 “像他们这样的老家伙,哪里会被寻常生死所扰?让他们自己玩去。” 卓如岁的声音有些疲惫,抹掉脸上的雨水,继续说道。 整座天光峰乃至天空里的人们,都听到了他的话,望着崖畔的视线里情绪更加复杂。 青山多妩媚,此时却是满目疮痍,难看至极。 难道领袖修行界数万年的青山宗,就要因为最了不起的这对师兄弟之争,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真他妈的难看……”卓如岁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冲着崖畔的那两道身影大声喊道:“真难看!你们两个老祖宗当着这么多徒子徒孙的面,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弄成这副鬼德性,很难看啊!要死能不能死远点儿?别拖那些猴子陪葬?” …… …… 井九与太平真人没有理会卓如岁在说什么,这个时候他们的眼里没有别人,只有对方。 忽然,管城笔从太平真人的袖子里飞了出来,蘸着如墨汁般的雨水,写了几行字。 于是那两个人的眼里除了对方,还多了这些字。 那些字迹很是潦草,但勉强能够看清楚意思。 被两心通控制的柳十岁,眼看着青山剑阵即将崩解、青山群峰即将毁灭,不知如何迸发出了强大的精神力量,操控着管城笔,做出了最后的劝说。 忽然,一阵狂风从远处吹了过来,风里夹着雪粒,显得极为寒冷。 哪怕是如此势急的暴雨,都被这阵狂风吹的倒飞而起,仿佛天地倒转。 几道正要落下的闪电,忽然间断成了无数截,就这样变成了碎片,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空里。 天空里的修行者们根本无法在风里站稳,惊慌失措地四处躲避,就连谈白真人、水月庵主这样级别的大物都避到了更远处,不愿与这场风正面相抗。 峰顶的积水尽数被狂风吹起,还在骂着死老头子之类言语的卓如岁被风灌进腹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阴云骤然被风吹散,露出湛蓝的天空,却不知道太阳躲去了何处。 当这阵恐怖的狂风消失之后,人们才知道风因何而起,那是一道响彻天地间、无法想象的巨大声响。 人们形容巨大的声音往往会用轰隆的雷鸣,最夸张的时候大概会说数万道雷鸣同时响起,可这道巨大的声响远远超出了这种程度。 很多境界稍差些的青山弟子与各宗派修行者直接被震的昏死过去,向着崖下飘落,直到被师长们惊险地救起。 天光峰顶的那座庐破碎无踪,就连元龟驮着的那座石碑上都出现了一道极细小的裂口。最不可思议的是,崖畔罩着那两道身影的青山剑阵光罩……都开始颤动不安,有了些不稳的征兆! 无数道视线向着狂风起处望去。 上德峰覆着无数的冰雪,就像座雪山。 雪山之巅站着一只体形巨大的黑狗。 黑狗看着天光峰崖畔的两道身影,眼神冷漠至极。 …… …… 天空忽然放晴,暴雨就此无踪,湛蓝的天空如瓷,太阳依旧不见,青山大阵也不见了。 因为崖畔那两道身影消失了,承天剑随之而去,想必青山剑阵去跟着他们去了别的地方。 人们再次望向远处的上德峰,却发现那处的峰顶只有万年以及今日落下的雪,并没有那只巨大的黑狗身影,仿佛先前那幕画面从未出现过。 可那道恐怖的狂风就在前一刻,那道难以想象的巨大声响仿佛还在天地间回荡。 那只如山般的黑狗到底是什么? 大多数人很快便想到了答案。 青山镇守夜哮。 只有这位战力通天、能与麒麟正面相抗的青山镇守才有如此威势。 当它冲天而哮,就连太阳都不敢出现,故名夜哮。 …… …… 天光峰顶恢复了暂时的宁静,泥水顺着石缝向着崖下淌落。 卓如岁清醒过来,想着先前自己骂的那些话不由双腿一软,倒在了师兄过南山的怀里,当然也是因为他伤势太重的缘故。 顾清与元曲的伤势也极重,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赵腊月走到崖畔,向着远处的上德峰望去。 鲜血从衣服的破口处不停涌出,她看都没看一眼,如漆般的浓眉微微蹙着,显得很是担心。 雀娘落在她身边,担心问道:“先生与那位去了哪里?” 井九与太平真人不会放开承天剑,就等于带着青山剑阵在身边,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不可能离开青山,可为什么这时候青山群峰恢复了平静? 包括赵腊月在内的很多青山弟子都猜到了,他们应该是去了隐峰。 当初方景天与广元真人、井九与方景天的两场通天之战都是在隐峰里进行的。 因为某种暂时未解的原因,隐峰里发生的事情,似乎很难影响到别处的世界。 井九与太平真人去隐峰,想来与先前忽然出现的夜哮大人脱不开关系。 所有人都在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隐峰一角,雀娘不知道赵腊月为何会望着上德峰。 没有人注意到,从始至终一直闭着眼睛的元龟不知何时悄悄睁开了眼睛。 它的眼睛睁的很小,勉强算是一条缝,要隔得很近才能看懂它的眼神,看到里面的愁苦与感慨还有恼怒。 ——你们师兄弟一直当我不存在,结果那条狗一生气就这么听话,有本事别来烦我啊! 剑狱在上德峰底,知道通往隐峰通道在剑狱深处的人就是赵腊月这些峰主。 但南忘与广元真人没有看着上德峰,他们盯着天空里的某个地方。 谈真人站在一朵云上。 白真人在另一朵云里。 …… …… 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井底。 当年景阳与柳词、元骑鲸吃了一顿火锅,向太平真人走去。 今天他与太平真人站在那道天光下,手里紧握着承天剑,就像两个叼着虫子不放的好斗公鸡。 卓如岁说的一点都没错,这画面真的很难看,完全不符合他们的身份以及在修行史上注定会有的地位。 所以尸狗的眼神也很难看。 它居高临下看着这对师兄弟,呼吸渐渐平静,不再有大风刮过,眼里的怒意也渐渐消退,但也绝不像平日那般温和,而是异常坚定与强大。 ——不管你们怎么弄、怎么争,都不能毁了青山。 ——青山不是你的或者你的,而是青山所有人的。 ——我是青山镇守,就要守着这里,谁可能毁灭它,我就要对付谁。 按道理来说,井九与太平真人这时候等于随身带着一座青山剑阵,便是连雪原里那座孤峰都敢走一遭,不应该受任何威胁,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尸狗的话真的起到了作用,所以他们才会冒着剑阵脱离的危险,从天光峰顶来到了这里。 太平真人叹道:“这算什么?忠犬翻身当主人?” 井九说道:“我没当过它的主人,所以你更应该难受些。” 太平真人向着剑狱深处走去。 他拿着承天剑的一头。 井九拿着另一头。 他不想松开承天剑,也只能跟了上去。 在高处看去,他们就像两个用木棍牵着彼此的小伙伴,在幽暗的通道里渐行渐远。 看着这幕画面,尸狗的眼神重新温和起来,还多了些同情与怜悯。 剑狱里的通道可以容纳尸狗在其间自如行走,对人类来说,自然很宽大。 但青山剑阵被他们压缩到了极致,也至少有十余丈方圆,只能勉强通过。 可能正是因为满足了这个条件,尸狗才会现身。 承天剑散发着淡淡的剑意,真正森然而可怕的剑意在两人身周的空间里隐而未显。 没有人能站在他们中间,甚至没有事物能靠近他们。 剑狱里异常幽静,没有任何声音,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囚室里的那些妖物邪魔仿佛都消失了一般。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太平真人的左脚落下时稍微向侧方偏了几寸,只听得擦的一声轻响,被无数阵法加固的坚硬石壁上出现一道清晰而深刻的剑痕,如金属般的沙子簌簌落下。 通道两侧的囚室依然安静,却仿佛能够嗅到一种名为惊恐的味道,紧接着隐约传来硬物的撞击声,竟似有囚徒吓的在发抖。 有资格被关在青山剑狱里的囚徒,不是邪道大人物便是冥界的凶悍妖人,不知道屠戳过多少生灵,见过多少血,之所以此时显得如此胆小,自然是因为那些可怕剑意。 谁能想到青山剑阵这种朝天大陆最凶煞的存在,居然能够变成实物,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些囚徒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一刻被青山剑阵切成了碎片。 任何事情都是越怕越来。 太平真人的左脚再次偏离了方向。 那些凌厉的剑意如切纸一般切开了坚固的石壁,让一间囚室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那间囚室里关着的是一名邪道妖人,长发披肩,双眼血红,脸色苍白,满是惧意。 很明显这名邪道妖人误会了些什么,以为太平真人与井九是来杀自己的,发出一声绝望而疯狂的呐喊,运起魔功便向外冲了出来。 依然是悄无声息,如阳光融雪,那名邪道妖人就这样消失在了太平真人的身前,被青山剑阵变成了最细微的尘粒,便是那些喷溅出来的血,也都被切成了碎粒,如雾一般充溢着通道。 “这是你第二步走错。”井九说道。 太平真人说道:“不重要。” “这说明你累了,因为你老了,虽然你用的是十岁的身体。” 井九看着他说道:“换作当年,你怎么会像今天这般勉力行事?如此毫无美感,与你最瞧不起的那些苦力有何区别?” 不知从何时起,太平真人握着承天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欲行大事,当下苦功。”太平真人转身望向他说道:“你不也飘了?” 井九已经完全离开了地面,就像清风一般在剑狱里穿行至此。 都不容易。 来到某处,太平真人停下脚步,望向侧方那条安静而狭窄的通道,眼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绪。 很多年前,他被景阳与柳词、元骑鲸暗算重伤,便被关在这间囚室里。漫长的牢狱生涯,没有改变他的性情与想法,但终究还是改变了很多事情,比如他的臂骨被他练成了形为骨笛的剑,比如他老了三百多岁…… 那条通道很安静,没有什么屏障,就连尘埃都看不到,千里冰封的剑意隐藏在墙壁里。 太平真人看着通道尽头的那间囚室,忽然问道:“你把小的关在这里,就不怕大的来找你麻烦?” 当年井九带着雪姬来青山,柳词下了严命,群峰死寂如墓,没有任何人看到,却瞒不过当时在石梁上的阴凤。 井九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视线落在他的手上,说道:“你真的不放?” 太平真人想到某种可能,神情微变,却还是没有松开承天剑。 井九望向通道尽头的那间囚室,说道:“那就麻烦您了。” 第四十四章扑扇 您是尊称。 井九只有对比自己年龄大而且辈份更高的人才会用这个称谓。 放眼朝天大陆,这样的人已经不存在,他这句话的对象自然不是人族。 太平真人看着通道尽头的那间囚室,声音微沉说道:“你阻止我灭世,却要把她放出来?” 井九想用囚室里的那位做外援,便必须解除掉千里冰封的阵法。 那位一朝脱困,会为人族带来怎样的灾难? 井九没有说话。 太平真人盯着那间囚室,眼神越来越凝重。 没有人能打破青山剑阵,威胁到他,但囚室里的那位很特殊。 他必须把所有心神都放在那边。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白猫从井九的衣袖里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 青山镇守刘阿大,今日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原来它一直藏在井九的衣袖里。 不管青山剑阵惊起多少风雨,不管群峰眼看便要塌了,它都始终不肯露面,仿佛就要像以前很多次那样躲过去。 猫爪如雪落无声。 轻若鸿毛。 又如随风而去的蒲公英。 它顺着承天剑慢慢地爬了过去。 太平真人的手还握着承天剑。 井九的视线曾经落在那处。 这时候,轮到数道如剑光般的爪痕落下。 哗啦如水,剑光如瀑,狂风呼啸而起,落在通道两侧的崖壁上,震落无数石块。 阿大使出了自己漫长生命里最无畏、也是最强大的一次攻击。 太平真人的手背与小臂上出现数道极深的伤痕,鲜血不停溢出。 一把扇子迎风招摇而起,扇面上隐约能够看到朱红色的痕迹。 阿大发出一声惊恐的喵呜。 那把扇子带来的清风,落在它的身上。 无数白色的猫毛像炸开的蒲公英般散开,随风飘向四处。 那些猫毛在通道里不停翻舞,隐约组成了一只极其巨大的白虎光影。 白虎咆哮而落,张开血盆大口! 轰的一声巨响。 阿大被震飞到了石壁上,然后像无力的泥巴般落下。 它带着凄厉而搏命的叫声再次跳了起来,向那把扇子扑了过去。 就像扑萤的可爱小猫。 当然,小猫本来就是喜欢扑扇的。 猫爪带着剑光,落在那把扇子上。 撕啦声响里,那把扇子变成了碎片,像蝴蝶一般飞起,落在巨大的白虎光影头顶。 轰的一声,阿大被震飞到了通道远处,身上的毛少了很多,染着斑斑血迹,看着极其凄惨。 更多的血,从它断裂的爪尖处喷了出来,落在了太平真人的脸上与破碎的扇面上。 数道猫血从那张微黑的脸上淌落,画面看着有些诡异。 飞舞的扇面里有一道残片,上面留着殷红的痕迹,不知道是印鉴还是画的什么。 伴着一声轻响,那道残片燃烧起来,变成青烟,从里面飞出来了一只红鸟。 红鸟落在地面,变成了那个红衣少年。 柳十岁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 红衣少年有些意外,对井九说道:“你居然知道妖猫的血能破两心通?” 井九说道:“我在果成寺里也听了很多年经。” 红衣少年伸手再次握住承天剑,看着井九笑了笑,说道:“你逼我现出真身,又能如何?” …… …… 前一刻的柳十岁是太平真人,这一刻的红衣少年是太平真人。 羽化成功的他境界不比井九低,可能灵体不如剑体坚韧,但他的承天剑法要比井九更好,所以两个人始终是平手。 井九承认过很多次,他没能把承天剑法练到极致,前一世是因为他不想当掌门,这一世是因为他用了万物一的剑体,本能里有抵触。 阿大慢慢站起身来。 太平真人挑眉说道:“阿大,如果你不想死,就不要再动了。” 阿大可怜的哼唧了两声,极老实地停下脚步,低头不停舔着身上的伤口与血迹。 今天它一直藏在井九衣袖里,便一直是在青山剑阵里,可这时候它已经被太平真人打出了剑阵,便再无法参与这场战局。 通道里的白虎光影渐渐散去,那些扇面碎片如死去的蝴蝶般落到了地面,一道巨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尸狗一直跟着这对师兄弟,对着阿大摇了摇头。 阿大露出无辜而可怜的神情,一瘸一拐地挪到尸狗身下,躲在它的腿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向那对师兄弟。 “把你逼出真身,我才方便杀你。”井九说道。 太平真人静静看着他,说道:“开门。” 尸狗打开了通往隐峰的通道。 …… …… 倒在地上的柳十岁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的神思有些恍惚,视线有些模糊,隐隐看到前方有一条明亮的通道,有几道身影正在向外走出。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是一间石壁组成的房间,有个假窗,还有个品阶极高的法宝正在……放着雪原与冰峰的画面。 这里是何处? 柳十岁的视线落在那张已经破烂不堪、却依然熟悉至极的竹躺椅上,然后看到了蹲在竹椅上的一个小女孩。 应该是小女孩儿吧?她裹着一床厚厚的绣花被,似乎很怕冷的样子。 柳十岁忽然想起了来了所有事情,那天在客栈里的晚饭,那个红衣少年的眼神,直至先前青山剑阵即将崩溃,他强行醒来,用管城笔写了那几个字……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凌乱的剑意与疼痛,就像所有骨头都断了一般,喷出一口血水。 伤势虽然很重,但他更担心公子那边,艰难地站起身来,便准备离开房间。 “嘤。”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一个声音。 这声音简单而短促,却包涵着极其复杂的意思。 “这是约定的一部分,景阳解除千里冰封,我帮他出手一次,同时保证你活着。” 柳十岁震惊回首,望向竹椅上的那个小姑娘,终于看到了她雪白一片的脸还有那两个乌溜溜的黑眼珠。 雪姬视线穿过石壁,落在隐峰某处。 柳十岁心想既然如此,你答应替公子出手,为何此时不去帮他? 雪姬嘤了一声,意思很明确,景阳与她的约定里,需要她出手的时候还没有到。 这种层级的战斗都懒得出手…… 柳十岁不可思议问道:“你……您到底是谁?” 雪姬收回视线,望向他颇感兴趣的嘤嘤了两声。 这句话柳十岁还是听懂了,却更加茫然。 ——“你就是那个会修椅子的?” 第四十五章不同的道路 隐峰里的群山特别青翠,天空特别碧蓝,看着完美至极,就像是假物,如被画出来的一般。 今天,这片美丽如画的群峰迎来了青山宗历史上乃至朝天大陆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盛事。 这场盛事的参与者只有两个人,但有几个旁观者。 井九与太平真人来到隐峰里,承天剑随之而至,青山剑阵也来到了此间。那些多年不问世事、不见任何人的隐世长老感受到了剑阵的气息,震惊异常,纷纷走出闭关的洞府,站在峰间向着远处望去。 有名性情颇急的长老高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剑阵怎么到了隐峰里?难道青山被灭门了?我们躲到了海上?” 数里外的一座山峰间,另一名隐世长老寒声说道:“如果这是乐浪郡,我反对!元家所谋甚大,需要远离。” 又有一道苍老而茫然的声音响了起来:“现在是何年月?青山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 …… 某座偏僻的洞府里,方景天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深处现出一抹疲惫与痛苦。 为争青山掌门,他与井九在隐峰里战了很长时间,受伤也是极重,非数百年苦功无法复原,而他还能有几百年吗? 隐峰里那些长老的声音传到他的耳里,令他有些意外,心想当初自己与井九打的那般厉害,这些没用的老家伙也没理会,为何今天都站了出来?下一刻他也感受到青山剑阵,神情骤变,喃喃说道:“难道是师父回来了?” 他艰难地站起身来,扶着墙壁走到石壁前,开启了洞府。 来到洞府外,他一眼便看到崖畔的那两道身影。 不是太平真人与井九,而是体形差距极大的两道身影。 黑狗如山,白猫如山里的雪。 看着这幕画面,方景天流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不要说他现在境界未复,就算伤全好了,也没办法去帮师父。 那些隐世长老的声音还在隐峰里回荡,静寂了数万年的这方天地难得变得热闹起来。 尸狗眼里流露出厌烦的情绪,对着崖外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更应该称之为哮。 狂风呼啸,音浪奔涌而远,瞬间响彻隐峰里所有角落。 那些隐世长老神情骤变,赶紧行礼道:“见过夜哮大人。” 不管那些长老们的辈份有多高,总是不如它高,不管那些长老们的境界有多高,还是不如它高。 尸狗的哮声里传达了明确的信息——青山没有被灭门,你们都安静点儿。 那些长老们果然都安静了。 阿大蹲在崖边,轻轻喵了一声,显得很得意。 …… …… 绿草如茵,白云如烟,行走在其间,那是极舒服的漫步。 如果他们两个人这时候没有握着承天剑,想来说的话会更有趣一些。 “我还是不明白当年你为何会背叛我,因为我对你的兄长动手?” “我受世间奉养千年,自然无法看着它一朝尽毁,这是因果。” “修道之人,斩的便是因果。” “与斩因果相比,可能了因果更合适,而且我不喜欢你做的这些事,求长生,最不喜欢的便是死,你让这么多人死去,我也怎能心生欢喜?” “世人都以为你只知道闭关,不问世事,何曾知道你一剑杀之的性情?死在你剑下的人与妖物并不少。” “我只是嫌麻烦,惹着我了,我不爱讲道理,自然便杀了,世间凡人没惹我,我为何要他们死?” “蝼蚁自然惹不到你,这也说明了一点,我们与那些凡人本就不是一类人,何必在意他们死活?” “几百年前你便说过,我们是牧羊人,凡人是羊,但这是错的。” 太平真人望向承天剑那头的井九,说道:“错在何处?” 井九说道:“牧羊人与羊是两种生命,修道者与凡人却能有后代,说明他们还是一类人。” 他不喜欢与人讲道理,因为太烦,这个道理只与赵腊月在朝歌城外那片湖里说过。 时隔多年,太平真人才知道这个答案,沉默了很长时间。 “说服我很重要吗?”井九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太平真人叹了口气说道:“当年我一直把你视作我真正的继承者,那这当然很重要。” “我确实是你教出来的,但这不代表我就要接受你的一切,就要走与你一样的道路。”井九望向眼前如沙丘般起伏的青色山岭,说道:“你的学生有的与你一样,有的与你不一样,而我的学生与我都不一样,我以为在这方面我比你强。” 与太平真人一样的学生是冥师,是方景天,是那些隐藏在各宗派里的不老林高层,是那些为了他的理念愿意以身相殉的人。柳词与元骑鲸却无法接受他的道路,广元真人、南忘与墨池这些人尊敬他、爱戴他,却也无法完全站在他那边。 太平真人望向碧蓝的天空,眯了眯眼睛,说道:“就算你不愿意成为第二个我,觉得我的想法不对,但那不代表你就一定要反对我……那年你用不二剑刺进我后背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在世间还有因果,我不能看着你把这件事情做完,至于这一世……也是一样的原因,尤其是在我确认烟消云散阵有问题之后。”井九望向他平静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但你的道不能影响我的道。” 太平真人说道:“哪怕我所奉行的才是真正大道?” 井九说道:“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别来烦我。” 白云在蓝天上缓缓飘着。 如他平静而坚定的声音。 …… …… 方景天走到崖边,在阿大的身边坐了下来。 一人一狗一猫就这样看着远方山野里的那场对话。 他们不会参与今天的这场战斗,有人是不得已,有猫是害怕,有狗是尊敬。 阿大忽然喵了一声,眼神里满是嘲笑,在神识里说道:“你们说他们像不像两个小孩子在吵架?” 尸狗的眼神温暖而平静,笑而不语。 方景天感慨说道:“如果这是小孩子吵架,也应该是世间最危险的一次。” 阿大盯着那边,眼睛不眨,低声而急促地喵了一声。 “刚才太平真人用的是莫成峰的老剑?” “嗯,师叔用的是无端剑法。” “这一剑如此厉害,怎么我没印象。” “这应该是无恩门的秘剑,师叔与无恩门关系好,应该是暗中学了,就想这时候用,真是阴险啊。” “喵?那你师父这招中州派的雷霆道法怎么解释?” …… …… 方景天说的没有错,如果太平真人与井九是小孩子吵架,那么确实是历史上最危险的一次吵架。 不仅仅是因为这场吵架的结果可能会改变整个世界的模样,更直接的原因是当他们对话的同时,双手与眼神都没有闲着。 无数道剑意不停飘舞,青山九峰乃至更早的剑法不停出现,山野里剑意凌然,野花尽碎。 轰轰轰轰!无数道闪电平空生出,在草地上留下无数焦糊的痕迹,那是道法的痕迹。 就连最繁复的阵法,都在他们手指间如花般绽开,向着对面飘去。 那两道身影在满天剑意与阵法之间飘来飘去。 这是青山宗乃至修行界历史上天赋最高的两个人。 当他们隔着一把剑的距离把毕生所学尽数施展出来的时候,可以想见那是怎样的画面。 那些在远处观战的隐世长老早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生出很多畏惧。 方景天忽然神情微变,说道:“那是镇魔狱的蚊子?” 远处只见太平真人连连后退,似乎遇着了什么难题。 忽然有笛声在隐峰里响起,然后骤然消失。 方景天面色微和,阿大的眼神则变得有些凝重,带着些不耻喵了两声。 “原来你师父早有准备,竟是用骨笛修成了无声之剑,那些蚊子最怕这个,真是阴险啊。” “抱歉,这是谁用的蚊子?” “你就知足吧,景阳没用冥皇之玺砸你师父脑袋,已经算是很给面子。” “冥皇之玺是冥皇交给师父保存的事物,师叔他要是用这个来打师父,会不会太无耻了些?” “你觉得他们两个在乎无耻这种事情?话说他们这时候到底在聊什么,聊的这么起劲?” “师父应该用的是两心通,师叔用的天人通。” “青山宗的两位祖师爷决战,居然变成了果成寺大战水月庵,啧啧,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忽然狂风大作,尸狗猛然站起身来,盯着远处,眼神变得极其凝重。 阿大与方景天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也感觉到强烈的不安。 …… …… 第四十六章青山剑阵的消亡 满天剑光飘着。 道法与阵法的光毫相互辉映。 那两道身影却是那样的稳定,就像他们对话的声音。 剑光渐敛,道法渐散,依然还是谁都奈何不了谁。 他们的对话也走到了最后,就是那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井九与太平真人分别站在承天剑的两边。 承天剑有些微微变形。 剑鞘上刻着极其复杂的花纹,繁花里隐藏着无数阵法,剑鞘的材料更是剑峰万古所蕴的仙阶精材,能够承受天空,能够容纳万物一剑,按道理来说根本不可能变形。 这时候却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 由此可以想象,被压缩到十余丈范畴的青山剑阵,还有这对师兄弟先前沉默的攻击,有着怎样恐怖的力量。 “如果你还不放手,承天剑就会毁了。”太平真人看着井九说道。 井九看着他平静说道:“这本来就是我的目标,不然我为什么会把它拿出来?你觉得门规对我有用,还是元曲与顾清能说服我?” 微风拂着微焦的青草,地面那些凄惨的痕迹显得有些可笑,又令人感到有些难过。 太平真人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承天剑被毁,青山剑阵也将不复存在。” 井九说道:“我不在意。” 太平真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宁肯毁了青山剑阵,也不给我?” 井九说道:“你也一样,不然你把承天剑给我?” 太平真人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安静的隐峰里,直到很久后才敛没。 “我们果然是世间最无情的两个人。” 他们握着承天剑鞘的手早已不像最开始那般稳定,在不停地微微颤抖。 不管是井九还是太平真人,控制青山剑阵的同时还要试图战胜对方,都让他们的精神与剑元消耗极剧。 但他们真的没有放手,直到很久之后也没有放手。 承天剑就在这两只手里缓缓变形,渐渐发出咯吱的声音,那是解体的征兆。 最先崩解的是承天剑中段的一朵花瓣,那里出现一个很小的裂口,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不管是山崩地裂还是天空坠落,都是一个越来越快的过程。 伴着恐怖的、如雷鸣般的崩解声,承天剑鞘表面上的繁花纷纷裂解,剥落,洒在草地上。 最后那一刻,一声极轻微的声音响起,承天剑变成了数百个碎片,静静地悬停在那两只手的中间。 一道难以形容的无形波动从承天剑的位置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那是世间最纯净而凛然的剑意。 焦糊的草地与散落的野花,仿佛被大风拂过,被碾倒在地。 那些隐世长老神情骤变,纷纷避入洞府里。 尸狗走到阿大与方景天的身前,看着那道向着天地各处而去的无形波动,眼里流露痛惜与难过的神情。 …… …… 天光峰顶据说是唯一能够看到隐峰一角的地方,事实上人们只能看到那片青峰,却看不到任何具体的画面。 井九与太平真人这一场足以令所有修道者目眩神迷的战斗,便没有人能够看到。 忽然间,峰顶发出嗡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有大风拂过,卷起石缝间的那些积水,向着崖外的云海里落下,然后向着更远处扫去。 那场大风与无形的天地气息波动没有实质上的威力,却像是在所有人心头拂过。 尤其是青山宗的人们感觉到了莫名的心悸与不安。 很多道视线望向大风起处,发现是元龟驮着的那座石碑。 那座石碑上出现了十余道极深的裂痕,沙石簌簌落下。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惊声喊道。 元龟缓缓睁开眼睛,平日如古井无波的眼里流露出一抹极深沉的痛意。 广元真人看着隐峰方向,眼里也尽是痛意,身形微微摇晃,竟是显些倒下。 南忘脸色苍白走到崖边,看着隐峰那边愤怒地喊道:“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到底在做什么啊!” 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了那个变化。 元曲看着天空茫然说道:“剑阵呢?青山剑阵呢?” 青山弟子们从入门的第一天开始,便习惯了天空里有着无形而强大、又让他们感到亲切与安全的剑意隐而不显。 就算今天青山剑阵被压缩到了极致,从天空来到地面,直到后来去了隐峰,那些剑意依然存在。 直到这时候。 过南山脸色苍白。 卓如岁反而保持着冷静。 赵腊月面无表情。 青山群峰,渐有哭声起。 …… …… “这时候肯定有很多青山弟子在哭,就像父母走了一样。” 太平真人看着手掌上的承天剑碎片说道:“有的人是因为感情,有的人是因为害怕,有的人则是看别人哭也莫名动了感情,说起来人这种懂得一些、却又懂的不够多的生命还真是可笑。” 井九将手里的承天剑碎片扔到脚下,说道:“青山剑阵有无并不重要,自己够强便行,什么时候他们能想明白这个道理,青山自然更强。” 太平真人说道:“想不明白的人,也没资格留在青山。” 这个道理真的很简单,任何给你带来力量与安全感的事物,往往也是阻碍你前进的障碍。 比如万贯家财,比如大片宅院,比如老婆孩子热炕头,比如父母亲情。 只不过谁能主动舍弃这些呢?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太平真人也不希望青山剑阵毁灭。 也只有井九才会如此冷漠无情地做出如此重要的决定。 “从这一刻开始,青山会变得危险很多,也自由很多。” 太平真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但真正获得自由的是你。” 是的,井九不需要再担心太平真人用青山剑阵去荡平人间,更关键的是……对他最大的威胁就此荡然无存。 如果说万物一剑在天地间有什么对手,那就是承天剑。 井九说道:“不错,重生以来我从来没有像此时感觉这么好过。”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想法似乎再一次失败了,不过你想过没有,放下那些,不用试着重新握住青山这把剑,我也自由了很多。” 太平真人看着他微笑说道,然后从原地消失。 羽化,要的就是自由二字。 哪怕是不完全的羽化,太平真人的身法依然无比迅疾而飘忽不定。 井九也从原地消失不见,向着天空而去。 很多年前他在镇魔狱里创出幽冥仙剑,谁能想到原来最后会用在这里。 隐峰的天空里不时出现一抹剑光。 两抹。 剑光相遇便是一道火花。 当年井九与卓如岁在云梦山里,曾经让夜空出现满天火花,今天火花出现的频率要慢很多,却也耀眼无数倍。 青青山岭被耀的苍白一片,蓝天都失去了颜色。 两剑相遇的火花,在天空里毫无规律的依次绽放,变成极其好看的画面。 …… …… 那些迷人的、可怕的、巨大的火花,终于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人们站在天光峰顶,站在峰顶的天空里,看着远处的隐峰,看着那些稍微有些失真、像是经过某种透明屏障折射、变形的火花,震撼无语。 那些普通境界的青山弟子根本看不懂那些画面意味着什么。 即便是过南山、卓如岁这样的破海境天才强者,也只能隐约感受到那些剑光里隐藏的高妙意味。只有广元真人、南忘、谈真人与水月庵主、大泽令这等境界的人物,才能真正接触到那些剑光火花代表的意味,继而心生向往。 井九与太平真人可以说是自古以来在剑道上造诣最高、最强的两个人。 那些剑光是时间,是岁月,是强大无匹的意志与远超众生的天赋,还有造化。 更不用说他们一个是羽化得道,一个绝世剑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早就不在人的范畴。 “单以剑道而论,他们已经超过了道缘真人,与前三代的祖师水准差不多。” 尸狗看着惨白的天空和那些有着奇异美感的剑光花火,默默想着。 青山宗前三代的祖师都是飞升者。 阿大望向尸狗如黑山般的巨大身躯,喵了一声,在心里问道:“他们谁会胜?” 尸狗在心里想着,太平真人羽化未能完全,井九却是那把妖剑转生,纵然都能一瞬千里,自由行于天地之间,但灵体与剑体相争,终究还是要吃很多亏。 便在这个时候,天空的最高处绽开一朵奇大无比的火花,无数道剑意喷薄而出。 一抹刺眼的鲜红色,从高空里缓缓飘落。 太平真人果然输了。 …… …… 第四十七章故事结束之前 天光峰顶四周的人们也看到了这幕画面。 隐峰里的那些火花依次敛没。 苍白的天空里,那抹白色仿佛要融进去。 那抹红色正在坠落。 这个时候,元龟缓缓闭上眼睛,仿佛不忍看到最后的画面。 隐峰的画面也就此消失,人们都没有看到太平真人落到地面,却知道了结局。 太平真人输了。 就算他这时候还没有死,想来也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一种极其复杂的气氛,在天光峰顶缭绕不去。 青山的人们沉默不语,甚至都不愿意对视,视线就像凌乱的剑光一般,对着天地间的各处。 因为他们的心情这时候也极乱。 就这样结束了吗? 有些难过。 有些虚无。 有些茫然。 太平祖师死了,世间重归平静,青山大阵没有了,掌门真人飞升后……怎么办? 赵腊月望向云上的谈白二位真人,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想这个问题。 “我知道诸位道友在想什么。” 谈真人带着几分感叹的声音响了起来:“但是不是想的太早了?太平真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认输?哪怕他今天的对手是景阳真人。” 他身边的那团云雾没有什么反应,水月庵主的声音穿过青帘而出:“不错,依我看,今天的事情还早着。” …… …… 承天剑变成了碎片。 青山剑阵也变成了碎片。 就像太平真人说的那样,很多青山弟子因为各种原因而悲伤、无助甚至愤怒,但真正悲伤的其实是组成青山剑阵的那些剑。 云行峰顶的云雾再次聚拢,无数道飞剑在云雾里漫无目的地缓慢飞舞着,发出不知有何意义的低沉剑鸣,如呜咽一般。 无数道飞剑不再像先前那般,分成两个阵营对峙,就像是一群没了家的孩子,可怜的彼此安慰着,共同难过着。 平咏佳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感受到青山剑阵的消失,看着云雾里的那些飞剑,不知为何也觉得好生难过,鼻头一酸竟是险些哭了出来。 “别难过啊,大家不都还在吗?”他对着满天飞剑招呼道:“都过来,都过来,可别走丢了。” 剑鸣再作,无数道飞剑破空而至,围绕在他的身边,就像是一群找到家的苦孩子。 平咏佳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这样不是挺好吗?” 他忽然感觉到了些什么,有些茫然地向着东北方向望去。 有件事物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靠近青山。 就连弗思剑也不可能这么快。 令他感到惊愕的是,那件事物似乎没有真实的形态与存在,给人一种空灵的感觉。 更令他感到茫然的是,青山剑阵没了,为何自己却能感觉到这些? …… …… 草甸上出现十余道裂纹。 太平真人站在裂纹中间。 一身红衣在青色的山野里格外醒目。 这时候的他不知是蛛网的猎物,还是蜘蛛本身。 井九从天空里落下,白衣与黑发间带出十余道明亮至极的剑光。 太平真人感慨说道:“这就是你与他共同参讨出来的剑法?” 井九说道:“叫做幽冥仙剑。” 太平真人抬起衣袖,轻轻地擦了擦唇角。 血色入红衣,无法分清。 “当初西海那一剑,我以为是柳词的本事,没想到你在剑道上已经走了这么远。” “师兄,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井九说道:“你的修道天赋其实不如我,没有青山,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太平真人沉默了会儿,说道:“今日看来确实如此,但你应该清楚我的故事不会就这样结束。” 在漫长的千年修道生涯里,他曾经失败过无数次,比如七百多年前争青山掌门,比如初次入冥,还有很多很多,但输了不代表结束,他就像一个拥有不死之心的恶魔,哪怕被踩到地底的最深处,依然能从冥界爬回来,直至获得下一次的胜利,因为输不代表死,只有死亡才是最后的终结。 过往他无数次的失败里,真正的死劫发生在西海畔,那是中州派用仙箓引来的天劫,却被柳词挡了。 “我们都是很怕死,或者说不喜欢死的人,总会留下很多后路,比如雷魂木,比如万物一。” 井九说道:“但这里是隐峰,你没有办法出去,又如何能踏上那条路?” “我喜欢吃火锅,你喜欢开着窗子看雪,但我们做事都有清楚的目的,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 太平真人看着他说道:“当你在朝歌城沉睡的时候,我与青儿曾经同行过很长一段时间,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意图。” “羽化未能完全,随时可能遭受天劫,你想找到青天鉴,方便自己躲进去。”井九说道:“但她知道你的想法,不可能告诉你。” “像这种小姑娘总是比较好骗的,更何况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 太平真人微笑说道:“不然我为何会刚好落在这里?” 这里是隐峰里非常寻常的一片山野,除了草色极新,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但既然这是他刻意选择的地点,自然有深意。 太平真人抬脚,然后踏在草地上。 草甸上的那些裂缝变得更深了,黑色的泥土里生出无数朵野花。 很多年前,他让阿飘助方景天破境,有片山野便开满了花。 井九在朝歌城一步通天,也有野花盛开。 盛开的野花间,出现了一面古意盎然的青色铜镜。 正是青天鉴。 “以前青天鉴曾经在隐峰里藏过一段时间。” 井九说道:“我没想到她会再放回来。” 太平真人说道:“她不肯告诉你青天鉴的位置,是因为觉得你不值得信任,她还是选择把青天鉴放在隐峰里,是觉得除了你,她不敢信任别人。” 这句话有些复杂,井九懂。 …… …… 当青儿叼着那根红色羽毛来到隐峰的时候,看到的画面便是井九一个人站在青天鉴旁,连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把青天鉴放在这里?小红……不,太平呢?他死了吗?变成雨还是光了?” 井九伸手接住从鸟喙里落下的那根羽毛,说道:“他进青天鉴了。” 青儿是青天鉴的鉴灵,生而藏天下,而且是天生灵体,可以无视任何屏障,去往想去的任何地方,包括隐峰。 她好不容易在一茅斋的狂风里捉到这根羽毛,正准备帮帮那些书生,便感觉到有人触动了青天鉴,赶紧飞了过来。 听到井九的话,她怔了怔,问道:“你让他进去的?” 井九说道:“不是。” 青儿有些恼火说道:“你就不该把青天鉴找出来,这下好。” 井九说道:“青天鉴是他找到的,这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后路。” 青儿有些茫然,说道:“我没有告诉过他啊。” 井九说道:“你总有心神轻微失守的瞬间,而他会两心通。” 就在这一瞬间,青儿想起了很多画面。 两个鸟儿上青天。 喝酒。 同游。 乌篷船。 江面繁星。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他羽化之后便是灵体,可以像神魂一样在青天鉴里生活,我无法找到他……就算能找到也拿他没有办法,除非毁灭青天鉴,这是他给你出的题,你反对他灭世,那么愿不愿意为了杀死他而灭掉那个世界?” 井九平静说道:“我会进去找他。” 青儿低着头说道:“那需要很多年,这是他给你出的第二道题,你到底要留在这里飞升,还是放弃飞升去寻他。” 井九说道:“我会进去,但不是放弃飞升,因为我不会用太长时间。” 青儿抬起头来,看着不解说道:“你为什么要冒险?以前你就把他关在剑狱里没有杀他,这一次不一样可以这样做?青天鉴不就是一个大些的剑狱?” 井九看了眼天空,说道:“接下来会有件很麻烦的事,在那之前我必须解决他的问题,不然心不静。” 青儿很是吃惊,更加不解,心想还有什么事情比太平真人灭世、比你们这对师兄弟之间的战争还要麻烦? 井九没有对她解释什么,在青天鉴边坐了下来。 “谢谢。” 说完这两个字,他闭上了眼睛。 …… …… 青天鉴里风物一如从前,世界有了些变化,但并不是太大,还是那些国家,还是那些江水,那些人。 井九在青天鉴里生活了很多年,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楚国皇宫与那座山里隐居,但除了青儿再找不到比他更熟悉此地的人。他掸点身上的光尘微粒,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便看到了那个白发花花的老头子。 旧楚国的疆域与子民依然附于赵国之下,只是自行其政。曾经的张大公子现在已经是颇受尊敬的张大老爷,就连赵国皇宫要下什么旨意,都要先问过他的意见,除了父亲张大学士的遗泽,更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他与井九之间的关系。 多年前张府搬回了都城,占了城北整整一条大街。子孙都在朝里为官,他却觉得这日子过的无甚趣味。忽然见着从屋里走出来的井九,从竹椅上跳了起来,不见半点颤巍巍的模样,惊喜喊道:“陛下你又回来了?这次要停留多久?” 井九看了眼天空里的浮云,说道:“来办件事,很快便走。” 张大公子有些失望,不敢说些什么,站在他身边不停地搓着手,忽然有些不解问道:“陛下为何你的脸变了?” 井九走到庭院里那口井前,探头向里望去,只见平静的水面上出现了一张犹有稚气的脸,头上结着一个髻。 不知为何,来到青天鉴后他变成了一个清俊的少年道士。 看着那张久违的脸,井九沉默了会儿,问道:“那你为何还能认出我来?” 张大公子笑说道:“莫说只是变了脸,陛下您就算化成……我呸!” 井九御风而起,很快便消失在暮色里。 在他的身前,有根血色的羽毛不停飘着,仿佛在给他指引方向。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一座山里。 山深处有座道观。 道观门前有位少年道士,手里拿着竹扫帚,正在扫地。 这位少年道士生得眉清目秀,还给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那根血色的羽毛缓缓飘落。 井九伸手接住,对着那名少年道士行礼道:“见过师兄。” 那名少年道士有些茫然,说道:“我们曾经见过?” 井九静静看着他说道:“这个故事太长,我不想重新讲一遍,太阳落山之前就结束吧。” 第四十八章太阳落山之后 那名少年道士看了井九很长时间,眼里的困惑渐渐转成了然,最后多了些笑意,说道:“原来是你。” 井九说道:“是的,是我。” 少年道士问道:“你怎么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 井九说道:“师兄,你也是当初的模样。” 那名少年道士自然便是躲进青天鉴的太平真人,不知为何也像井九一样,变成了少年。 “可能因为我们都是神魂的缘故,算了,不去想这些,我只是不明白……” 太平真人问道:“我抹掉了自己的记忆,连我都记不起来我是谁,你怎么能找到我?” 井九举起手里那根血色羽毛。 “原来如此。”太平真人感慨说道:“我在果成寺听经多年,还做了一阵子的住持,今日始知因果之说不虚。” 井九指着他手里的竹扫帚上说道:“还有这个。” 他清楚青天鉴与外界的时间流速之差,看扫帚的磨损,便知道对方在这座道观里停留了多长时间。 也就是说对方来到青天鉴多长时间。 那么自然不会认错人。 其实就算没有这些条件,他也不会认错人。 就像张大公子还识得他一样。 井九离开楚国都城的时候是傍晚,这时候天空的暮色越来越浓,远方的太阳眼看着便要落山。 这还是道观所在的山峰足够高的缘故,低处的那些山溪早已提前进入了黑夜。 “这座山确实很高,有些像天光峰。”太平真人说道。 井九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山外的白云,说道:“是啊,就像千年之前的天光峰。” …… …… 现在的青山宗被称上德峰一脉,那是因为太平真人、景阳真人都是出自此峰,但他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是在天光峰。 因为他们的师祖和师父都是青山掌门。 很多年前,道缘真人从朝歌城带回一个小孩子。 天光峰顶崖畔正在踩云的那名少年道士转身望去,笑着说道:“师祖,这个师弟与我天赋差不多,让我来教吧。” 道缘真人说道:“小太平,那你可要好好教。” …… …… 青天鉴的天空有高度。 如果在这方天地里呈现出来高于天空的境界,便会引发天劫,后果或者是像墨公那样死去,或者是像井九当年那样破天而出。井九想在这里杀死太平真人,便必须把自己的境界压制在破海境之下,对太平真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太平真人微笑说道:“现在的我们就是两缕幽魂,你不再是剑体,确定能够战胜我?不要忘记你的剑是我教的。” 井九说道:“师兄,你的天赋确实不如我。” …… …… 千年前,少年太平是青山天赋最高之人,直到他多出来一位叫做景阳的师弟。 他对景阳没有任何嫉妒的心理,也没有排斥,对景阳悉心教导,绝不藏私,除了那座烟消云散阵。 他相信自己的剑道天赋不比景阳差,更相信景阳这一世都会听从自己的意志。 所以他把自己会的所有剑法都教给了景阳。 …… …… 深山道观前,两名少年道士相对而立,就像是一千年前。 他们用的还是当年的那些剑法。 剑光照亮青树与渐深的暮色,在天空里写下并不壮阔、有些秀气的痕迹,与隐峰里的那场剑争无法相比,却更有一种真实的感觉。 承天剑法、雪流剑法、苍鸟剑法、无端剑法、六龙、七梅、八方……就像是当年那对师兄弟练剑一样。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无数九峰秘剑先后出现,再没有别家宗派的道法出现。 有趣的是,井九没有用过承天剑,太平真人却最喜欢神末峰的九死剑法。 也和当年一样。 …… …… 当师祖与师父死后,他们在上德峰相依为命,太平变得更加沉默,开始收徒,开始交友,开始喂鸡喂狗。 景阳木讷如前,暗底里练剑却是更加勤奋刻苦。 他们吃完火锅,就去杀人,然后一统青山,继而威震天下。 太平真人出面多,景阳暗底里杀人也不少。 直到最后,又是一顿火锅,景阳带着柳词与元骑鲸走向了太平真人,一剑刺向他的后背。 …… …… 一道剑光穿胸而过。 一道剑光也是穿胸而过。 看似无甚区别,无论是剑光入体的位置还是角度。 伤势似乎也是差不多重。 道观早已在满天剑光里化成粉末。 井九与太平真人靠着两棵大树,身上满是血迹。 只不过那些血不是真实的,正在随着山风渐渐飘散,融入暮色之中。 “我真的天赋不如你吗?不然怎么可能这次又输给你了。” 太平真人年轻的脸上露出一抹痛楚的意味,声音有些干涩。 “你没有输给我,而是输给了这个世界,因为你的对手是世界本身。” 井九说道:“当然,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我,也许你会赢。” “真的很无趣。” 太平真人看了眼胸间的伤口,带着些无奈的情绪说道:“我想过无数次自己会怎样离开这个世界,包括进入青天鉴之前都在想,我想过自己可能被你留在这里的某个棋子一闷棍敲死,想过可能被那些无知的村民像野兽一样咬死,想过喝醉看着水面的繁星淹死,甚至想过溺死在粪坑里……现在这种死法真是了无新意。” 井九扶着大树慢慢站起身来,没有说话。 太平真人抬头看着他说道:“当然我想的最多的是你找不到我,我在这里过个几百年,然后忽然被钟声惊醒,想起那些前尘往事……总之就这样一剑过去了,着实无趣。” 井九说道:“死亡这种事情不管用何种方式出现,都很无趣。” “我最不喜欢你的就是这点,永远无趣,但我不得不承认,可能像你这样的人才有希望长生。” 太平真人笑着说道:“因为正义的胜利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必死无疑。”(注) 井九说道:“师兄,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忍心告诉你。” 太平真人神情专注道:“什么事?” 井九说道:“那年你从冥界归来,决意要做救世主,从那之后你就变得很无趣了。” 他只喜欢那个喜欢吃火锅、打麻将的师兄。 虽然他不喜欢吃火锅、打麻将。 太平真人沉默了会儿,说道:“是吗?也许吧。”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眼睛,身体渐渐虚化,变成无数光点,如萤火虫般散开。 那些光点是红色的,聚如火焰,散如暮光。 井九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树,沉默了会儿,向着天空里走去。 天空里没有阶梯,他却越走越高,直至来到苍穹之上,只有在这里还可以看到没有落山的太阳。 阴云无由而至,雷暴落下,便是天劫。 他挥了挥手,破天而出。 …… …… 隐峰里的青草依然清新如前。 青天鉴静静躺在草地里。 井九睁开眼睛,右手落在胸口上停留了会儿。 那是被太平真人最后一剑刺穿的地方,还有些疼。 青儿问道:“怎么了?” 井九说道:“没事。” 他伸手在野草里拾起那根骨笛。 青儿说道:“要吹首曲子吗?” 井九说道:“不用。” 他望向天空。 那里在隐峰之外。 是真实的天空的最高处。 “太阳落山了,她要来了。” …… …… (注:这句话来自——来自英式没品笑话百科的读书评论@wong源少,用在这里其实有些硬,但想了半天没舍得不用,因为当初看到后便想把这句话写给太平,我写大道唯一的遗憾就是给太平的笔墨太少,我原本是想把他写成那种变态有爱有趣的邪恶少年,当然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是,真正邪恶的东西现在没办法写,章节比较难通过,所以相对应的,有趣的成分我也减少了很多,不然担心会产生误解,太平当然是这个故事里除了井九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他可是本书第一个出场的人,等写完这一大段情节再来和大家聊吧,接下来还有两个高潮情节,希望大家能喜欢。) 第四十九章无尽暮色里落下的一粒光尘 柳词走的时候,是一阵春雨。 元骑鲸走的时候,是一场风雪。 连三月走的时候,是一片晨光。 裴白发与南趋走的时候,天地也生出异象。 通天境大物离开这片天地,总会留下清楚的印迹。 此刻的青山群峰笼罩在无尽的暮色里。 暮光来自天际各处,色泽极深,如血一般,给人一种极其温暖、却又极其恐怖的感觉。 于是人们知道太平真人死了。 …… …… 太平真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道缘真人死在南趋偷袭之下,沉舟真人走火入魔而死,其后的青山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内乱与虚弱境界之中。直到太平真人带着景阳、柳词、元骑鲸与尸狗、阴凤血洗诸峰,才重续青山道统,完成了复兴。 朝天大陆的的人族也有过很长时间的混乱期,在雪国兽潮面前分崩离析,离些灭族,直到太平真人在朝歌城梅园召集各宗派定下大事,景氏皇朝重掌大权,人族始而中兴。 如果算上景阳与冥师,他一手教出了七位通天境强者。 冥皇因为他被关进了镇魔狱。 他做过果成寺的住持。 他一手创建不老林。 这些事情里的任何一件,都足以让任何人名留青史,更不要说放在一个人的身上。 所谓传奇人物,莫过于此。 多年后,他忽然想要推翻自己一手建立的梅会制度,杀死世间所有凡人,创建一个崭新的世界。 有人觉得他疯了,有人觉得他走火入魔。 他成为了人族历史上最令人恐惧而厌憎的魔头。 但谁也无法否认他曾经为人族立下的功勋以及曾经抵达过的地方。 今天,这位天才而疯狂的怪物终于死在了满天暮色里。 天光峰顶一片死寂。 赵腊月站在崖边,看着隐峰方向,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心里却不停地默默念着那几句话。 我想呼风唤雨。 我想一瞬千里。 我想睡在梦境。 醒在梦里。 这是太平真人在神末峰说的话。 现在你死了。 可会在另一个梦里醒来? …… …… 太平真人之死,让很多修行者怅然之余,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感觉,朝天大陆终于彻底摆脱了灭世的威胁,修行界终于不再继续生活在那个人的阴影之下。 谈真人、水月庵主、大泽令还在被鹿国公等人护在身后的景尧,都在看着隐峰的方向,情绪则要复杂很多。 那团云雾依然不散,在夕阳的照耀下,隐隐可以看到一道身影向着隐峰方向微微躬身,行礼致意。 白真人在这一刻表达了自己的尊敬。 很多青山弟子则是早已跪在了地上或者剑上,满脸哀容。 墨池老泪纵横,一些长老痛哭失声。 广元真人看着满天晚霞,沉默不语。 晚霞太浓,南忘红了眼。 …… …… 无尽暮色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天空里蔓延,很快便笼罩了整片朝天大陆。 从雪原深处那座孤独而寒冷的蓝色冰峰,到极南处的雾岛,天空都被染成了红色。 无论是修行者还是普通凡人,都看到了这幕异象。 朝歌城里,几位国公与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大臣在自家的宅院里对着暮色跪拜不起。 果成寺、风刀教、甚至封山的无恩门里,很多宗派里都有苍老的长老与年轻的弟子对着暮色悲伤不语。 一艘中州派的云船在被夕阳照亮的云海里穿行,任千竹不知何时离开了一茅斋,站在舟首,叹了口气。 嗡的一声,云船撞破云海来到天空里,只见不远处还有七艘云船,舟首的光罩挡着罡风,被夕阳照成了红色。 前方,青山群峰隐隐可见。 …… …… 在无尽的暮色里,人们感伤、释然、欢喜,情绪不一而足。 青帘忽然微动,传出水月庵主的轻噫,她似乎发现了什么,震惊异常。 谈真人抬头望向高空,眼神沉静如常,似乎是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身边的那团云雾忽然飘动起来,在夕阳的照跃下,仿佛跳动的火焰,准备焚尽世间一切事物。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了天空高处落下的那道威压,纷纷抬头望去,脸色顿时苍白,眼里满是惊恐的神情。 …… …… 隐峰里。 尸狗静静看着那边的山野,眼里有着淡淡的悲伤。 方景天的神情有些茫然。 阿大沉默不语。 忽然。 尸狗抬头望向天空的最高处,眼里生出难以想象的狂野战意。 便是当年青山剑舟围云梦的时候,它在云端盯着麒麟时,战意也未如此强过。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是它发现从天空里落下来的那位要比麒麟强太多,是它此生未见、甚至无法想象的的强大对手。 青儿在青天鉴旁,想着太平的离去,不停流着泪,根本没有发现隐峰外的变化。 井九伸手擦掉她睫毛上的泪珠,说道:“我有件事情出去办,你就在这里,不要知走。” 隐峰的远方是一道山脉,崖壁皆石,正是通往剑狱的地方。 忽然,碧蓝的天空里传来恐怖的吱呀声,紧接着大地震动不安,青岭变形! 轰的一声巨响! 那道山脉消失了,变成了一条线。 …… …… 无尽的暮色瞬间消失。 碧蓝的天空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在遥远而高远的某处,出现一个空洞。 空洞里没有雷域的漩涡,也没有风暴的迹象,除了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仿佛可以通往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黑色的空洞里缓缓落下一个光点。 那个光点向着地面飘落,因为距离的原因,看着有些缓慢,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就像是一粒尘埃。 但就是这样一粒微渺的光尘,却有着难以想象的的威压与无法形容的高妙气息。 地面的人们根本无法看清楚那个光点是什么,却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些。 那是怎样的存在?竟能把威压与气息穿过雷域与虚境,落在如此遥远的地面? 事实上,那个光点能够在虚境与雷域之外存在,这便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要知道就算是通天境大物能在虚境来去自如,却也只能偶尔进入雷域。 雷域之外……那难道不是仙人的世界吗! 那道巨大的威压与气息越来越清楚地落到朝天大陆,落到每个人的心间,也落在每件事物之上,包括空气。 狂风呼啸而起,吹断了崖间的无数棵青树,飞沙走石之间,猿猴奔逃惊呼甚疾。 很多境界稍低些的修行者,根本无法在大风里停留,纷纷驭剑避去各峰。 如果是以前,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威压,青山大阵早就已经自主开启,剑阵甚至已经开始迎敌,但……承天剑已经毁了,青山剑阵没有了。 那粒光尘继续向着地面飘落,看似缓慢,实则极为迅速。 很多人也已经猜到了那粒光尘的来历,或者说可能的身份,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根本说不出话来。 数息后,那个光点离地面更近了。 这次人们确定它的目标就是青山群峰,只是不知道会落在哪座峰上。 狂风更加恐怖,就像是虚境之下的罡风一般,修行者们四处躲避,很多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根本不敢抬头。 “是上德峰!” 南忘的衣衫被狂风撕开了两道口子,露出雪白的小臂。 她眯着眼睛,盯着天空里的那粒光尘,眼里全无惧意,只有近乎疯狂的战意。 听到这句话,广元真人神情微变。 一道血色忽然照亮青山群峰。 仿佛无尽暮色重至。 弗思剑以最快的速度杀向天空。 紧接着,数十道青山飞剑先后破空而起,杀向那粒光尘。 第五十章这就是仙人 到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已经猜到了那个看似微渺的光尘是什么,虽然真实的答案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那还能做什么呢?除了跪下表示臣服以及迎接。 不,还可以迎战。 井九与尸狗还在隐峰里,那是青山宗现在最强大的战力,而通往隐峰的唯一通道便在上德峰底。 那粒光尘想做的事情非常清楚。 很多青山弟子同样在那粒光尘的威压之下心神失守,无法站起,但还有些人则是一直骄傲地站在狂风中。 比如南忘,比如广元真人与成由天,比如赵腊月与顾清、元曲,比如过南山、卓如岁还有顾寒、幺松杉、雷一惊那些二代弟子。不是他们不畏惧,而是青山宗修的是剑道,剑道如此而已。 弗思剑的血光照亮青山群峰。 紧接着更多的剑光出现,争先恐后向着那粒光尘而去。 数十道剑光出现在天空里,很是壮观。 谈真人望着这幕画面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同情。 赵腊月的境界不如广元真人与南忘,但弗思剑是青山最快的飞剑,也最快飞到了天空极高处,来到了那粒光尘之前。 咔的一声脆响,就像闪电般从高空里落下,清楚地传到所有人的耳里。 这明显是坚硬事物断裂的声音,难道弗思剑断了?问题在于,弗思剑是仙阶飞剑,是青山宗的重宝,在景阳真人与赵腊月的手下,不知斩杀过多少强者妖魔,怎么可能一个朝面便断了? 赵腊月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一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弗思剑没有回来。 广元真人的剑,南忘的剑,卓如岁的剑,所有人的剑都没有回来。 碧蓝的天空里出现数十道细线,那是飞剑被击飞、断裂后产生的痕迹。 天光峰顶传来数十声闷哼,过南山喷出一口黑血,元曲直接昏了过去,其余的人也各自剑丸受震,重伤倒地。 只有广元真人与南忘还勉强能站稳,脸色也是难看至极。 青山宗的强者们同时出剑,竟是没有任何作用,惨败而归。 那粒光尘继续飘落,速度渐渐变慢,但明显不是青山群剑的作用,是自身的行为。 此时的光尘,更像是一片落叶,不,甚至比落叶还要轻,比风还要轻。 终于,那粒光尘来到了青山群峰上空,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个身着白裙的美丽女子。 那件白裙不知是何织物,柔若流云,随风而起,任意舞动。 衣袂舞动之间,隐隐有淡金色的线条,形成的图案却没有任何规律。 用美丽两个字来形容这个白衣女子,其实并不确实,或者说多余。 因为任何看到她的人,视线都只会落在她的眼里。 她的眼神宁静而温和、清澈而深远。 像一条小河,却又有河面上映出的满天繁星。 那女子向着上德峰顶缓缓飘落。 看着这幕画面,过南山、卓如岁与顾清的眼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就在这个过程里,那女子忽然转头望向了天空某处,眼神微冷。 水月庵的青帘小轿在那处。 刚刚飘扬而起的青帘忽然落下,如冻凝的水面一般,表面的皱起都一丝不动。 一道血水染红了青帘。 ——只是看了一眼,通天境的水月庵主便吐血重伤。 ——青山宗的强者们不要说阻止她落下,那些飞剑根本无法触到她的身体,便纷纷重伤,无再战之力。 这个白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拜见白仙人。” “拜见仙人。” 天光峰上方的天空里响起谈真人的声音。 紧接着,越来越多夹杂着兴奋、恐惧、惘然情绪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两个字可能是仙人可能是先人,但无论是哪个词对这一千多年的朝天大陆来说都只意味着一个人。 中州派前代掌门、千年来朝天大陆唯一的飞升者——白刃。 今天来参加青山宗掌门大典的各宗派代表里,有不少曾经在百余年前见过朝歌城一役的画面,但令他们感到不解与震撼的是,今天的白刃仙人明显要比百年之前的那道分身更加强大,而且更加真实! 那道无比巨大的威压与那道高妙的气息,其实都是无比浓郁而真实的仙意。 难道今天重回朝天大陆的并不是白刃仙人的一道神识? 难道白刃仙人真的回来了! …… …… 就在人们震惊地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白刃仙人已经来到了青山群峰的上空。 青山剑阵已毁,还有谁能阻止她的归来? 白刃落在了上德峰顶。 这里没有黑石,没有花树,没有碧湖,只有洁白的雪。 她的脚落在雪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哪怕是最细微的、像蚂蚁行走般的声音也没有。 紧接着,却有无数悉悉窣窣的声音响起。 那是雪化的声音。 那是黑色崖石裸露在空气里的声音。 那是青茎从崖石缝隙里生出的声音。 那是花开的声音。 上德峰的冰雪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融化,雪线迅速地向着山下退去,露出越来越多的青松,生出越来越多的野草与花。 整个天地都感受到了仙气带来的自然清新意味与勃勃生机。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道宁静而悠远的意味,心情也变得平静下来。 忽然。 黑色崖石间的缝隙就此消失,青茎折断,然后向下坍塌! 这种坍塌不是剥落,而是所有的崖石都在向着上德峰里而去,更应该说是坍缩! 就像是鼎炉里的药材与天地灵气,骤然间凝缩成一颗丹药! 伴着如雷鸣般的轰隆巨响,上德峰不停塌坍,震起无数道烟尘!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烟尘渐渐敛落,画面出现在人们的身前。 高逾千丈的上德峰现在只剩下了以前三分之一不到的高度……整座山峰的体积也缩小了很多,完全变成了一座陌生的山峰。 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些黑色崖石的表面异常光滑紧密,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裂纹,就像是一块融为一体的铁球般! 天空里传来近乎呜咽的啸鸣,一道严重变形的灰剑落了下来。 那道灰剑落在上德峰侧崖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终于承受不住,断成了两截。 “我日你先人……” 卓如岁脸色苍白,喃喃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再次昏了过去。 那道灰剑不是元曲的,是他的吞舟剑。 吞舟剑的层阶极高,极为坚韧,就像卓如岁的人一样,纵然在先前的攻击里被白刃仙人重创,也死命地撑了下来,死皮赖脸地也飞回了青山。 然而当吞舟剑落在上德峰后,却直接断成了两截。 这时候的上德峰究竟坚硬到了什么程度?紧密到了什么程度?只怕就是最高阶的法宝也不过如此! 上德峰都变成了这样,峰底的剑狱自然早已不复存在,那些过往曾经犯下无数罪孽、凶煞滔天的囚犯自然也都变成了粉末,死的不能再死。 无数道视线落在上德峰顶。 修行者们看着那名白衣飘飘的女子,眼里满是惊惧。 她轻轻地落下。 便把青山踩到了脚下。 原来,这就是仙人。 第五十一章居高临下 禅子离开佛座,走到小庙的门槛外,看着天空里的无尽暮色,生出复杂的心情。 但那些怅然情绪与喜悦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便被震惊所替代。 对于一个世界来说,最大的震动不是谁的离开,因为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哪怕今日离开的是太平真人。 真正的震动是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却再次回到了这个世界,因为那样的事情以前基本没有发生过。 满天暮光尽敛,南方的天空最高处出现了一道极细的黑线,他知道那应该就是仙人归来的通道,脸色变得凝重至极。 下一刻,雪原深处那座冰峰里传来了女王的神识,准确地落在他的意识里,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精彩。 雪国女王的神识里充满了好奇与跃跃欲试的感觉,很显然是想去南方与归来的仙人战上一场。 禅子的赤足踏碎门槛,直上高空,对着雪原深处急声说道:“首先从道理上来说,你不应该离开雪原,其次我们曾经说好了,这次你不要动,我便承你的情。” 雪国女王的神识里充满了轻蔑的味道。 禅子深吸一口气,说道:“不是承我的情,我知道你瞧不上,是曹园的情。” 雪国女王沉默了会儿,神识带着些依依不舍回到了那座冰峰里。 禅子松了一大口气,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落回到小庙中。 如果今天雪国女王真的南下,去与白刃仙人战上一场,不管谁胜谁负,这个世界至少要毁灭一半。 …… …… 冥界的天空依然昏暗,风正在变小,海水正在变少,青烟的数量也不如先前,冥河两岸的视线渐渐清楚。 只有冥河里的火焰还在喷洒着热量与暗红色的光泽,似极了暮色。 一道雪亮的刀芒切开了十余里长的火焰,斩落一片山崖,然后敛于那座大佛的手中。 “你此时的情绪有些不妥,确认要与我战下去?” 曹园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黑山深处的一座崖台说道,声音如钟声般传了过去 数道青烟从冥河表面分离,随着他的吸气进入他的腹中。 冥师站在崖台边缘,看着下方混乱而充斥着死亡的战场,看着不停变淡的青烟,沉默了很长时间。 淡淡的光线在他半透明的脸上缓慢的折射,就像他此时黯淡而悲伤的心情。 先生真的死了吗? 忽然,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大震动从深渊处传来,如重锤般落在冥界的天空里,落下好些崖石。 冥师霍然抬头望向那处,脸上的光线骤然加速,变得凝重很多。那些在冥河两岸冒着生命危险厮杀的士兵,那些正准备去偷袭曹园的冥界强者,也感受到了那道宏大而恐怖的气息,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那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存在,那是令他们本能里想要避开的威压。 曹园看着昏暗的天空,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喃喃说道:“天地六动……” 冥师脸色难看说道:“……仙人归来。” 他想到童颜手里的景云钟,想到忽然在战场上失踪的大祭司,心情变得异常沉重。 中州派到底在谋算什么?问题是既然把仙人都请了回来,又哪里需要什么谋算呢? …… …… 白刃仙人回到人间,一脚便把青山踩到了脚底,只是那些带着震骇目光看着她的修行者们,大多数都不理解,为何她的目标是上德峰而不是天光峰。 如果说是不想沾惹太多杀孽,仙人完全可以选择剑峰或者是别的地方。 只有青山宗峰主们知道原因,那是因为剑狱在上德峰底,而通往隐峰的唯一通道就在剑狱里。白刃仙人把上德峰变成了一块坚逾法宝的石头,便等于是把剑狱里的所有囚徒连同剑狱本身一道毁了,那条通道就此被完全堵住。 尸狗与井九是青山宗最强大的战力,也可能是唯一能够对白刃仙人带来一些麻烦的人物。 能够给仙人带去一些麻烦的人,必然是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大物。 连三月死了,柳词死了,曹园重伤,现在井九与尸狗又被封在了隐峰里。 就算井九是万物一剑,拥有着世间最锐利的锋芒,又如何能够突破白刃仙人用神通凝成的上德峰? 那么现在还有谁能够……稍微给白刃仙人带来一些麻烦? …… …… 云海骤散,数艘中州派的云船显露出身影,在青山群峰间投下巨大的阴影。 修行者们很是震惊,再次确认这一切都是中州派准备好的手段。 很多视线落在谈真人与他身边那团云雾上。 中州派算到太平真人会在青山掌门大典上现身,必然与景阳真人两败俱伤,甚至影响到青山剑阵,于是请白刃仙人回到人间……问题是白刃仙人为何会回到这个世界? 要知道这可不是仙识分身,而是仙人自身,当那条通往雷域之上的通道关闭后,她还能够再度飞升吗? 中州派镇压青山,一统朝天大陆,固然是极重要的事情,与飞升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为何会回来? 修行者们看着上德峰顶那名白衣飘飘的女子,眼里的情绪除了敬畏便是惘然。 太平真人死去。 白刃仙人归来。 修行界的局势乃至整个朝天大陆的历史从今日起必将彻底改变。 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平的做法有些激进,想法却没有错,雷域之上并非仙界,而是黑暗、寒冷至极的陌生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着无数远超想象的强大存在,如果让他们发现这个世界,随时可能毁灭我们。” 白刃仙人的声音在朝天大陆所有地方回荡着,就连蓬莱岛的人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世界的天地元气随着飞升者的数量增多而逐渐稀薄,最终那道屏障会消失,弱小的你们便会暴露在那些冷酷的视线之下,景阳二度飞升会带来极致的危险,所以我必须回来阻止他。” 太平真人也说过,现在的景阳是万物一剑身,飞升需要带走难以想象数量的天地元气,这个世界的毁灭也许就近在眼前。 原来都是这个道理。 听着很有道理。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道理根本不通。”卓如岁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着上德峰顶的白衣女子嘲弄说道:“你说师叔祖飞升会带给这个世界危险,所以要杀了他,那你怎么不自己解体而亡,把仙气还给这个世界先?” 白刃仙人看着他问道:“你想死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淡然至极,落在所有人的耳中,却引发了极复杂的情绪。 畏惧、紧张以及难过。 这是青山宗的口头禅,今天却人被用在了青山宗的身上。 奈何是仙人。 包括广元真人、南忘在内的青山强者们都受了伤,尸狗与井九这两个最强大的战力被封在了隐峰里,青山还能怎么战? “我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自然也是你们的守护者。” 白刃仙人望向天光峰顶的青山强者们,平静说道:“我不会杀死你们,包括景阳。” 赵腊月在雀娘的搀扶下站起身,盯着她说道:“你已经杀过他一次了。” “他当时已经飞升,我若不杀了他,无法阻止他离开。” 白刃仙人淡然说道:“现在他还没能飞升,我不需要杀他,只需要永远把他关在隐峰里就行。” 高空里的那条黑色通道正在缓缓合拢,速度很慢,吞噬着四周的光线。 仙人凌空,阳光不再,繁星照耀着世间,夜色提前来临。 忽然,满天星光淡了几分。 一道的声音响了起来。 平静而淡然如水,却又无比坚定。 “我不喜欢被困在一个地方,不管是井底还是这个世界,我都要出去,谁都无法阻止我,师兄不行,你也不行。” 无数人震惊地望向声音起处。 天光峰顶,元龟正在缓缓地咀嚼着一片星光。 它驮着的那块方碑上的裂缝不停变深,忽然有无限星光从中间溢散出来。 咔嚓数声脆响,方碑骤然碎裂,明丽的星光照亮了峰顶,所有人下意识里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一只巨大如山的黑狗出现在满天繁星之下。 它踏着银色的云层,眼神冷漠地看着上德峰顶的白刃仙人。 井九站着它身上,怀里抱着一只浑身是血的白猫。 碎石滚动的声音响起,方景天与三名苍老的修道者先后从星光里走了出来。 原来那座方碑居然是隐峰的另一道出口! 在场的人者们自然识得银眉飘飘的方景天,却没有谁对那三个苍老的修道者有任何印象。 一道有些震惊与不确信的声音响了起来。 “您是……莫成峰的……程……程师叔? 墨池看着一位苍老的修道者,眼里满是惊讶的情绪,说道:“您……您居然还……活着?” 紧接着,又有数道震惊的声音响了起来。 “鲁师伯!雷破云说您飞升失败,已经道消身陨,您怎么……怎么还在?” “灭云长老……您是灭云长老吗?六百年前是您接引我进的青山啊!” 听着这些声音,感受着那三名苍老修道者身上深不可测的气息,各宗派的修行者们再次震惊。 白刃仙人降世,广元真人、南忘等青山强者尽数重伤,无力再战,青山的局面一塌糊涂,眼看着可能被灭门,结果一转眼井九与尸狗便站了出来,更冒出来了三位通天境大物! 这就是数万年大宗的底蕴吗? 那中州派设这个局有什么意义?白刃仙人用神通把上德峰变成死去的法宝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这一切都是在青山宗的预料之中? 无数道震惊的视线落在云海之上,落在白衣飘飘的井九身上。 “你居然真的回来了,我有些失望。” 他居高临下看着白刃说道。 第五十二章天上地下 满天繁星里有一条黑线,通往遥远而未知的世界。 黑线下端是上德峰,峰顶站着一位自那个世界归来的仙人。 云海在星光下闪着银光,尸狗静静地站在云海上,就像浮出海面的礁石,给人一种不可撼动的感觉。 井九抱着阿大站在最高处,居高临下看着那个仙人,平静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相信所有人都再也无法忘记这幕画面,无法忘记这一刻。 白刃仙人看着井九,脸上出现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 她的眼神一直淡然而温和,但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苍生的平静。 在她的眼里,不管是水月庵主还是南忘这样的通天境大物,都是孩子,都是子民。 直到这时候,她才终于流露出一丝真实情绪。 不是因为井九这时候站得比她高,而是因为对方曾经与她站在同样的高度过。 “你算到我会用真身回来?”她看着井九轻声问道。 “算到这种可能,但我不希望看到这种可能,毕竟是你是前代的飞升者。身为修道者好不容易出去了为何要回来?不管你用什么理由……”井九望向云海下的群峰说道:“哪怕理由是这个世界,这依然是懦弱的行为。” 白刃说道:“你修的是无情道,又怎知什么才是真正的勇气。” “为了这个世界而归来,放弃探索未知世界的可能,这便是勇气?如果真是这样,当年坠仙岛上那位谪仙为何要天天把自己灌醉?”井九说道:“不要忘了,你们是飞升者,是人族的代表,你们的懦弱便代表着人族的懦弱。” 繁星在夜空里默默看着大地,人们默默看着那片云海,看着白衣飘飘的井九,心里生起极强烈的敬畏。 除了他,有谁能够与归来的仙人如此平静对谈,甚至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教训口吻? 井九说道:“不过回来也好,当年你的偷袭让我不得不重来一次,今日我送你离开,也算了一段因果。” “就凭你?”白真人的声音从那团始终未散的云雾里透了出来,比平日里更加冷漠强硬,“即便我没算到隐峰另有出口,让你们逃了出来,可是那有什么意义?你与夜哮再强又如何是先人的对手,还是说你依然藏着什么手段?” 这句话让那些刚刚因为隐峰长老从星光里归来而兴奋的青山弟子再次陷入惘然与沮丧之中。 是啊,今天青山宗的对手是真正的仙人。 那粒自天而降的光尘,直接震飞了那些仙剑,震伤了广元真人、南忘、赵腊月等青山强者。 她只看了一眼,便让那顶青帘小轿染上了血…… 就算掌门真人与夜哮大人再强,就算那三位不知道具体辈份的前代师长境界再高,在仙人面前又有什么意义呢? 今夜青山宗的强者就算尽数死在当场,也最多只能拖延一些时间,根本无法改变根本的局面,就算刀圣、禅子、布秋霄尽数来援也不行…… 现在的朝天大陆没有飞升者,便没有谁是白刃仙人的对手。 而如果现在的朝天大陆有飞升者存在,他又怎么还会停留在这个世界里? 只需要做最简单的推论,便可以知道白刃仙人在这个世界里是无敌的。 那么有没有什么法宝或者阵法能够抗衡仙人? 也许青山剑阵可以。 但今天青山剑阵已经毁在了井九与太平的手下。 中州派这次真的很能忍,哪怕已经准备好了请仙人归来,也一直没有出手,直到那对师兄弟真的分出胜负,并且打烂了所有家底——难道青山宗就像历史上所有那些强大至极的宗派一样,最终都会毁于内乱? 那么现在青山宗还能做什么? …… …… 云行峰里。 平咏佳站在满天飞剑里,看着远处的上德峰,看着那个仙人,脸色苍白,害怕的浑身发抖。 他的双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不停释出剑意,想要把满天飞剑重新排列成阵。 然而青山剑阵是历经无数代祖师才修成的绝世杀阵,他再如何天赋惊人,又如何能做得成这件事情? 凌乱的剑意在崖石里与他的心里不停来回着,他越努力越绝望,最后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 …… “景阳,现在的你远不是我的对手,为少作杀孽,你便降了吧。” “夜哮君,你替人族镇守妖邪万年,功劳极大,我也不想杀你。” “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白刃的声音再次传遍整个朝天大陆。 这是真正的仙音,永远那样淡然却又是那样的不容质疑。 这便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这甚至不是无法战胜,而是根本无法触摸的境界。 “是吗?” 井九摸了摸怀里的阿大,把它放到尸狗的身上。 他直起身体,看着白刃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上德峰的最深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光滑的黑色崖面上出现一道清楚的裂痕。 现在的上德峰在白刃的仙家神通之下,已经坍缩成如一坨精铁般的存在,极为紧密,堪比法宝一般。 就连仙阶飞剑都难以斩开,为何此时会出现一道裂痕? 那道裂痕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两侧延伸,越来越开,也越来越深。 伴着恐怖的震动摩擦声响,无数黑色的碎粒从那道裂缝里喷射出来! 咔嚓一声,上德峰就这样裂开了! 白刃从峰顶消失,瞬间来到十余里的高空中,变成一粒光尘。 不愧是归来的仙人,她的速度竟是比井九用幽冥仙剑时还要快上数倍之多! 但她并不是这个世间身法最快的存在。 上德峰的裂缝里生出一道雪线,以更加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夜空而去。 一道极细的烟尘从雪线里分开,向着天光峰里而来。 夜空里的云与水雾遇着那道雪线,尽数凝结成冰,还来不及飘落,便被雪线带动继续向前。 满天繁星照耀着世间,那道雪线带着无数冰晶来到最高处,与那粒光尘相遇。 轰的一声巨响,无数冰晶瞬间蒸发无踪,变成无数道光流,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夜穹震动不安,星光摇晃! 一道恐怖的气浪从高空来到地面,变成狂暴的飓风。 山崖骤然碎裂,无数古树倒塌,天地仿佛都要倒转一般。 “孽畜敢尔!” 夜空的狂暴光流里里响起白刃仙人的声音。 仙音再次传遍整个朝天大陆。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那般平静淡然,满是惊怒之意。 第五十三章雪姬 当那道雪线刚刚从上德峰裂缝里生出的时候,便生出了一道极细的灰线,就像花草生长之初极不经意地探出一根细蔓。 那道灰线向着天光峰而来,惊着了峰顶的所有人。 广元真人与南忘震惊之余,赶紧戒备。 卓如岁以最快的速度躲到了元龟的身后。 顾清挡在了雀娘与赵腊月的身前。 好在那道灰线没有什么杀伤力。 伴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天光峰的崖壁上出现一个洞,山石簌簌落下,柳十岁躺在碎石上,捂着胸口,衣服上到处都是血,黑脸变得苍白了很多。 看到是他,赵腊月等人很意外,或者说惊喜。 井九与尸狗从隐峰里出来的时候,没有带着柳十岁,众人都以为他随着太平真人一道死了,就算没死,上德峰被白刃仙人一脚踏成那副模样,也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谁知道他居然还活着,而且那道雪线的主人与仙人战斗的时候,还没忘记把他扔回天光峰来。 “这是怎么回事?那边是谁?” 卓如岁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柳十岁身前,急声问道:“那人如此之强,难道是道缘祖师?” 那道雪线散发出来的气息,明显高于朝天大陆所有层阶,甚至与仙人相近,不然怎么能让白刃仙人去到那般高远的夜空里。 怎么猜想他都想不出来,青山宗怎么有如此恐怖的人物,下意识里便在心里编了个故事。 想到这种可能,他忍不住骂了一句极脏的脏话,心想师祖和师叔祖这两个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谁都敢关在剑狱里……青山宗真有欺师灭祖的习惯吗? 柳十岁哪里知道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卓如岁便想了这么多有的没有,有些茫然说道:“那并非我派的前辈。” 卓如岁看着夜空里的那道雪线,感受着极遥远的夜空里传来的震动,震惊说道:“我x……仙人居然都镇不住他!这到底是谁啊!” 所有的视线都在望着夜空里的那些光流与喷射而出的冰晶,即便隔着遥远的数十里距离也是那样的清楚,甚至快要占据整个夜空一半的领域。 人们惊骇异常,心想那道雪线之上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敢与仙人正面交战,而且能够持续这么长时间! 直到这时候,那两道巨大力量交接形成的气浪才降临到地面,变成恐怖的飓风在群峰之间穿行,瞬间吹散云海,带落无数山石,树木更是成片的齐腰而断,喀喇之声不绝于耳。 这时候不止卓如岁,别的修道者也纷纷躲去了避风处,不敢与这道堪比天地之威的气息相抗。 呼啸的狂风刚刚停歇,便有雪花降落,一道难以想象的极寒气息落在青山群峰之间,那些断树的木茬上瞬间蒙了一层浅浅的霜。 那道雪线回到了上德峰顶,风雪里隐隐可以看到一个很矮小的身影。 过往无数年里,上德峰因为地底寒脉以及雪流剑法的缘故,终年风雪不断,但也从来没有这般寒冷过。 伴着一道淡金色的清风,白刃从夜空里缓缓落下,眼眸里有着金色的烟雾氤氲,那是仙意残留,可以想见在前一刻的战斗里,她并没有压制自己的境界实力。 更令人们感到震惊甚至有些茫然的是,她的衣袂一角已经切落,随风飘拂之时,向夜空里洒去极细微的光点。 飞升后的仙人乃是真正的离尘之身,无论身体还是衣服都是仙气所凝,这幕画面说明她在先前的战斗也受到了损伤。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够伤到仙人? 白刃看着上德峰顶的矮小身影,声音微寒说道:“露出你的真面目!” 这也是所有人此刻最想知道的答案。 那人究竟是谁? 风雪渐渐平静,被无所不在、如春风般的仙气融成了水,滋润着今日遭受了无数损害的青山群峰。 那道身影终于显露出了真面目。 群峰之间与天空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人。 那是一个雪人。 她有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没有口鼻,也没有耳朵,头发披散在身后,应该是个女孩。 她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棉被上绣着凤凰与花枝,看着已经极为陈旧,这时候已经湿透,边缘正在滴着水,就像是滴血一般。 如果那真的就是血,说明她也受了伤,而且比白刃仙人的伤重很多。 任何人看到雪姬的第一刻都会觉得她很可爱,就像当年的童颜与青儿那样。 接下来,他们便会感觉到恐惧,因为这是高阶生命天生具有的威压。 今天青山里的这些修道者也是如此,尤其是那些隐约猜到雪姬可能来历的人们,更是脸色苍白至极,下意识里便想要逃走。 “这就是那年你从雪原带回来的雪国女王后代?你们居然把她一直养在剑狱里……难道你们就不担心为人族带来大劫难!” 谈真人严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听到这句话,场间一片哗然,那些没有猜到雪姬来历的修行者们,更是震惊异常。 一百多年前雪国女王产下了一个后代,这是朝天大陆谁都知晓的大事件。 其后雪原震动不安,雪国女王与她的后代展开了一场无情的战斗,最终把她的后代逐出了雪原。 在修行界的认知里,那位女王的后代已经死在了禅子的手里。 难道她居然还活着? 按照谈真人的说法,青山宗竟是一直把这个可怕的怪物养在剑狱里?青山宗究竟想做什么? “便是当年的血魔教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你们青山宗却一直在做,你们这算什么正道领袖呢?” 谈真人看着井九叹息说道:“为了与吾派一争高下,你们竟是连人族的安危都不放在眼里了?” 井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是觉得很无聊。 卓如岁却不这样想,一脸无辜说道:“中州派连仙人都喊回来了,我们请个外援很过分吗?” 这当然很过分。 中州派与青山宗的战争,终究是人族自己的事情,雪国却是悬在人族头顶上无数年的最大危险,青山宗暗中养着雪姬,真可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白刃眼眸里的金色烟雾更加明亮,说道:“就算你母亲来了也不是我的对手,就凭你也想拦住我?” 她是朝天大陆的守护者,青山宗的做法真的激怒了她。 她不会允许雪姬继续活下去。 雪姬从来没有什么情绪,至少没有表现出来过,就算前一刻被白刃骂孽畜的时候都是如此。 直到听到这句话,她那双乌黑如墨石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那代表着怒意还是轻蔑? 她的手从里面伸到领口,解下了厚重的棉被。 就像一位将军,在最后的战场上解下了染血的大氅。 青山群峰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雪姬一拳轰向了夜空。 她的拳头很小,雪白无暇,看着就像一个可爱的雪球。 但天地间再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拳头了。 雷域里的那些漩涡骤然明亮,却没有雷电落下。 群峰间生起无数狂风,然后凝于一点,仿佛要把夜空击穿。 白刃伸出右手,一掌拍向上德峰顶。 轰的一声巨响,天光峰下的石林不停倒塌,震起无数烟尘。 不管是神末峰的猴子还是适越峰的猴子都避去了洗剑溪处的山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被仙家神通变得无比坚硬的上德峰……消失了,或者说沉到了地底。 雪姬的身体不停地淌着水,打湿了身下的黑色大地。 转瞬间,那些水便变成了冰,接着又有雪落。 所有人都感觉到她此刻的气息与威压要比先前更加强大! 金色的光点从夜空里飘落。 水是血。 金色光点也是血。 寒意是血。 仙气也是血。 只看谁流的更多。 从现在来看,这一次惊天动地的正面对抗,白刃仙人竟然不是雪姬的对手! 白刃站在夜空里,静静看着地面的雪姬看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你到底是谁?” “她不是女王的女儿,她就是雪国女王。” 井九对白刃说道:“她才是这个世界最强的存在。” 第五十四章银溪 一百一十八年前,大陆北方的那座冰峰震动不安,直至雪原边缘。 刀圣曹园与禅子在白城小庙里看了很长时间,确认是小的。 于是禅子去了。 经文满天,光镜蔽日,那道雪尘就此消失,不知是回了雪原,还是就此死去。 数日后,从中州派带走青天鉴的童颜被玄阴宗围杀,井九“刚好”路过,把他带到了冷山边缘,却被王小明的烈阳幡所困。 火焰满天,热浪融岩,雪姬从山那边的雪地里站了起来。 她灭了满天玄火,夺了宇宙锋,拦住了井九的去路,接着忽然陷入昏睡。 井九带着她去了三千院,在圆窗禅室里堆了如山的棉袄,设置了数道阵法,才没让大原城被冰雪淹没。 雪姬醒来后,被他带去了青山。 群峰无人,柳词与元骑鲸都远远地避开。 雪姬被他骗进了剑狱,关在了千里冰封后的那间囚室里。 除了他与柳词、元骑鲸,所有人都以为,雪姬是雪国女王那年产下的女儿。 包括事后通过某些痕迹,猜到此事的太平真人与中州派,都以为这就是此事的全部真相。 只有井九从一开始便知道并非如此。 雪姬就是女王。 他不说,就当自己不知道。 雪姬见他不说破,也就当他不知道。 直到一百一十八年后的今天,她才现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 …… 白刃仙人说自己是天上地下最强的那个存在,没有对手。 井九的这句话就是说她错了。 这个世界最强的存在从来都不是人族的修行者,包括曾经飞升的他,而是雪国的女王。 无数道视线都落在雪姬的矮小身影上,充满了惊恐与畏惧。 不管是哪家宗派的修行者,下意识里在夜空里、在浮云上向着更远处避开。 地面坚硬紧密的黑色崖石,覆满了冰雪,就像是北方的雪原。 雪姬站在雪地上,理都没有理那些修行者,看着夜空里的白刃,眼神冷漠淡然至极。 她的身形很娇小,很可爱,却散发着难以想象的强大气息。 她站在地上,就像顽童在街口堆起来的小雪人,却把天空里白刃的气势都压了下去。 就像是一位君王在城门上俯瞰着自己的子民。 就像是一位宗师在看着流云。 就像是一位圣人在体察着天地。 不,这些形容都不准确。 她就是天地自身,有着难以被撼动的稳定感与难以企及的高度。 随着她的视线,无数道极细的雪花,破空而起,卷向夜空里的白刃。 看着这幕画面,迟宴很是震惊,心想难道这……这是雪流剑法? 事实上,上德峰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强的雪流剑法,元骑鲸就算复生也无法做到。 那些细流里的雪花,比地底寒脉最深处还要更加恐怖。 数十粒金色的亮点从白刃的手指间落下,就像是沙子,如星辰般均匀地分布在她身体的四周,挡住了那些自地面而来的雪流。 青山群峰里到处都有崩落的石头,有些被风卷到了极高处,这时候才纷纷落下,穿过那片金光与雪流对峙的区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消解成了柳絮般的碎末。 在场的修行者们根本无法参与到这种层级的战斗里来,只能像那些石头一样,充满敬畏地观看着,沉默而紧张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我先前确实有些大意。”白刃看着雪姬平静说道:“但现在既然知道了你是大的,自然不会再有任何轻视。” 雪姬依然保持着沉默,娇小身躯散发出去的寒意却是越来越可怕。 夜空里繁星点点,没有一点阴云,却忽然落下了暴风雪,在极短的时间里,便盖住了青山群峰。 眼看着夜空里的无数雪流,便要把白刃凝在当场,她身形骤虚,出现在数里之外。 夜空里出现数十道极细的金光,然后渐渐隐去,最终凝结成她身边的数十道金色光粒。 雪姬再次望向她,那些夹杂着冰晶与雪花的寒风,席卷而去。 “我是仙人,就算你是朝天大陆最高级的生命,又能拿我如何?” 飘渺的仙音回荡在青山群峰之间。 那道极深的寒意随之而动,就像一只大笔在夜空里不停涂沫。 繁星仿佛都被凝固住了,对白刃却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天光峰顶的积雪越来越深,哪怕是境界深厚的修行强者们都无法承受天地间的寒意,脸色苍白,发出痛苦的呻吟。 白刃来到天光峰顶的夜空里,对着井九说道:“难道这就是你可笑的计划?” 她是在天地之间来去自如的仙人。 就算雪姬拥有源自天地的恐怖力量,也拿她没有办法,那些无差别的攻击,很难伤害到她,只能毁灭这个世界。 “你又错了。” 井九站在风雪里,看着她说道:“既然我算到你可能回来,自然要准备好杀死你的手段。” 听到这句话的人们很是茫然不解,心想如果你是当年飞升的景阳真人,或者还能插手这种层次的战斗,可是现在你能做些什么呢?无数道视线穿过恐怖的风雪,落在井九的身上,看着他举起了右手。 就在这个时候,尸狗缓慢地在云海里向后退了一步。 无数积雪从它的身体上落下,把云海砸出了无数个洞,隐约可以看到群峰间的画面。 群峰皆雪,唯有几处保留着青翠的颜色,有一条溪水缓缓流过青色的峡谷。 那条溪水旁有很多建筑,是刚入门的青山弟子学习所在的洗剑阁,对面的崖壁上有依山而修的洞府和小院,是那些年轻弟子的住所,还有很多茂密的森林,曾经是神末峰猿猴们新开辟的家园。 平时在阳光的照耀下,洗剑溪看着就像是群山间静静搁着的一条金鞭。 今天在满天繁星的照耀下则像是一道银鞭。 不管是金鞭还是银鞭,都是鞭子。 井九的右手伸到风雪里,仿佛要握住什么东西。 洗剑溪忽然开始加速奔涌,水面上的薄冰碎裂无踪,仿佛便要离地而起。 沉寂很长时间的猿鸣骤然响起,无比杂乱而尖厉,显得非常紧张,又有些兴奋,甚至带着些野蛮的嗜血意味。 洗剑溪的尽头是道山崖,那是承剑大会的地点,瀑布上悬着数十块巨石,往年供各峰师长与宾客坐着观礼。 忽然,那些巨石飘离了水面,渐渐合在一起,组成一个长型的圆石,表面的裂缝看着就像是拼凑起来的鹿皮。 如果这时候异大陆的巨人从大漩涡来到青山,这块长形圆石对他来说就像个手感极好的刀柄。 井九在风雪里的右手忽然紧握,仿佛带着极沉重的力量,向上抬起。 轰鸣巨响里,洗剑溪离开了峡谷! 蜿蜒的溪流变成透明的水流,向着夜空里飘去,在星光的照耀下泛着银色的光泽,就像是一条横亘在天地之间的银色巨鞭! …… …… 当井九的手伸向风雪时,白刃仙人便察觉到了问题,眼里流露出意外的神情。 她从夜空里消失,破开满天风雪,瞬间便去了千里之外! 她继续远离,数息之间便来到了南河州,浊水在大地间缓慢流淌,渐有冻结的征兆。 雪姬对天地的影响太恐怖,而她的身法更是不可思议。 不愧是真正的仙人,不管是井九的幽冥仙剑、尸狗踏云、还是别的任何飞剑都不可能比她更快。 她转身望向青山,心想那个雪国女王倒确实是个麻烦,难道今夜暂时罢手? 忽然,她望向更高的夜空,眼神微变。 满天星光骤暗,一道巨大的银鞭自虚境里落下! 啪的一声脆响! 那道银鞭根本无视她的仙渺身法,无视那数十粒蕴着无上仙意的金色光点,准确无比地打中她的脚踝。 第五十五章杀仙 洗剑溪变成了一根银鞭。 它从青山群峰间飞出。 穿过风雪。 打碎星光。 破开虚境。 落在数千里之外的浊水上空。 溪水为鞭,至柔至胜,无形亦无意。 白刃就算是仙人,也无法避开。 银鞭打中她的脚踝,柔软地绕了三圈,系了一个死结,然后把她拖回了青山群峰之间。 衣裙微破,金光飘落,此刻的仙人看着有些狼狈。 她盯着井九,沉声喝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井九说道:“你飞升之前给云梦山留下六道仙箓,青山宗历代祖师飞升的时候当然也会留下些东西。” 他的声音回荡在风雪以及群峰之间。 场间一片哗然,接着是死一般的沉默。 是的,洗剑溪就是青山祖师留给弟子们的镇山法宝。 若真有仙人级别的强者,来到青山放肆,这鞭子可以用来打人,也可以用来捆人。 “青山宗太阴险了!” 白刃的脸色有些苍白,眼里有些痛楚的意味,更多的是愤怒。 飞升之前,她是中州派的掌门真人,是白家的先人。 飞升之后,她是真正的仙人。 哪怕是先前与雪姬战斗的时候她受了些伤,也不像此时这般狼狈。 一道难以想象的威压,从她的身体里生出,带着仿佛实质般的金光,向着群峰间落下。 衣袂轻飘,无风而动。 那道银鞭,在夜风里被绷的极直,仿佛随时会断裂,却又始终没有断裂。 冰晶与雪花落在那根银鞭上,渐渐把颜色变白。 “就凭这根鞭子想留住我?” 白刃看着井九沉声喝道。 井九的手在风雪里握着虚空。 那根鞭子若隐若现。 “我说过,我的目的是杀死你。”他说道。 白刃说道:“仙人不死的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井九平静说道:“上次在朝歌城你是怎么死的?” 白刃神情漠然说道:“那不过是我的一道分身,而且青山剑阵已经被你们自己毁了。” 承天剑在太平真人与井九的手里变成了无数块废铁。 青山剑阵就此崩解。 虽然那些剑还在。 但没有了承天剑,没有了阵法,还有什么力量能够带动那些剑? 那不是属于人间的力量。 此时的局势无比紧张。 就像那根洗剑溪化作的鞭子般紧绷。 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声音。 风雪群峰,异常安静。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很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 “嘤嘤。” 人们望向声音起处,发现这声音竟是雪国女王发出来的,不由很是吃惊。 这位朝天大陆最可怕、最强大的生命,居然就像牙牙学语的小孩,或者是不会说话…… “你吗?” 白刃看着雪姬嘲弄说道:“你徒有一身蛮力神通,连交流都不会,又如何懂得如何使用神通?” 雪国女王的神通足以震撼天地,想要杀死天地之外的仙人,却需要某种方式把神通变成更加有效的攻击手段。 对人族修行者来说,那种方式便是剑道或者道法。 在她漫长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学过道法,可能是没有必要,因为朝天大陆没有什么生命能威胁到她。 在很多猜测里甚至认为,因为天道至公,雪国女王也许根本无法学会道法。 可真的是这样吗? …… …… 卓如岁没有看着夜空里的白刃仙人,也没有看着雪国女王,而是盯着悬崖边某处。 那里的积雪半掩着半截灰色飞剑,那是他可怜的吞舟残骸。 他盯着那里,不是心疼不舍,而是因为他发现……吞舟剑正在微微颤动,渐渐从雪地里钻了出来! 嗖的一声,吞舟残剑破空而去! 紧接着,先前那些散落在各处的飞剑,都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纷纷自雪地里、崖缝里飞了出来,向着某处而去。 云行峰顶,平咏佳的双脚忽然离开了地面,惊慌失措之间,发现身周那些剑意凌乱而混乱的飞剑,忽然间振奋起来,成群结队向着夜空而去! 无数道飞剑离开青山弟子,离开群峰,向着夜空而去,在星光照耀下,如万道银鳞。 青山剑阵在这一刻,仿佛重生了! …… …… 无数道飞剑向着夜空而去。 万剑所指之处,是仙人。 比这些飞剑更快的是雪国女王自己。 她背着双手,看着越来越近的白刃,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无数道飞剑在身后。 此时的她就像是一位剑道万古未有的大宗师! 学不会人族的道法?当年在大原城外的三千院里,她只看了两眼,便学会了承天剑。 在青山剑狱的这一百多年里,她借着那条通道里的千里冰封剑阵,更是学会了井九的所有剑法! 这就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生命。 不管是景阳还是白刃,都没有资格在她面前谈什么修道天赋。 …… …… 白刃的双眼无比明亮,生出强烈的警惕,想要避开这片剑雨以及雪国女王的锋芒,却被井九手里的鞭子系住,无法分离。 擦擦两声轻响,雪姬来到她的身前,双手落在她的肩上,高度刚好平齐。 看着那双幽黑眼眸里的冷酷意味,白刃知道不妙,发出一声愤怒的清鸣。 这一道仙音如箫如笛,更如风雷,在夜空里连环炸开。 无数道金光从她的衣袂间射出,毫不留情地穿过雪姬的身体。 嗤嗤嗤嗤,密集而可怕的穿透声音里,雪姬的身体上出现数千道极细的小洞,溅出无数道清水。 那些清水刚刚离开她的身躯,便被强大的仙识震碎,变成一片雾气。 雾气被剑影所乱。 剑鸣当空。 无数道青山飞剑飞入雾气之中,穿过了白刃的身体。 雪国女王神情漠然松开双手,向着地面飘落。 夜空里,白刃仙人望向自己的身体,微微挑眉,似乎有些不理解发生了何事。 下一刻。 满天繁星忽然变得极其明亮,夜色骤无,仿佛来到白天。 无数仙气从白刃的身躯里喷涌而出,如金色的气浪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这一刻的她,就像是太阳。 …… …… 通天境大物离去,天地都会生出感应,更何况是一位仙人。 狂风呼啸,仙气横流,夜如白昼,万物复苏,冰雪消融。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天地间的巨大震动才渐渐平静,青山群峰间那些垮塌的山崖表面生出了很多新草,断折的苍松林里生出了很多蘑菇。 夜空里繁星如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仙人不在了。 那些金色的光点,那些威压与仙识,都消失在了风中,只剩下一片虚无。 青山群峰死寂一片,如无人看守的巨大坟墓。 人们茫然地看着夜空,心里也只剩下一片虚无。 …… …… 满天风雪再起,雪姬从夜空里落下,落在了重新聚拢的云海之上,散发出来的寒意,瞬间把她脚下的云层凝成实质,结出无数冰晶。 仙气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无数道细洞,不停地淌着水,伤势看着极重,她的眼神却是极其冷漠骄傲。 亲手杀死一名仙人,便是她也有些得意。 这时候发生了一幕很诡异的画面。 一只甲虫忽然出现在雪姬的脸上,然后慢慢从左至右爬过。 只有神末峰的人与卓如岁知道,这只甲虫的名字叫做寒蝉。 随着寒蝉的爬行,雪姬的脸上出现一条血线。 那道血线缓缓裂开。 就像咧嘴。 “呵呵~” 一道声音从那道咧开的血线里飘了出来。 那声音很稚嫩,就像一个小女孩。 却又无比冷酷而强大,像那座最高的冰峰。 第五十六章飞雪 覆盖青山群峰的冰雪尽数被散开的仙气融化,仿佛春天来临,却又迅速被未散的寒气冻结,变成崖侧挂着的冰柱,提醒人们冬天并没有完全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不知何处崖下的冰柱断裂,在地面摔碎。 这仿佛是钟声,让人们醒过神来。 有人这时候才发出惊恐的呼喊,有人开始痛哭流涕,有人兴奋地握紧了拳头,更多的人则还是沉默不语,因为他们还处于震惊茫然的情绪里。 白刃仙人死了? 仙人死了! 仙人自上界归来,这是典籍里从来没有记载过的异事,而仙人陨落……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想都没有人敢想。 仙躯不是更胜金身的存在,近乎不死不灭吗?怎么可能被摧毁?那仙人怎么可能被杀死? 紧接着,人们看到了寒蝉在雪姬脸上爬过的诡异画面,身心更寒。 那只寒蝉爬到了雪姬头顶,安安静静地做了一个佩饰。 阿大从尸狗的毛里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看到这幕画面,不禁羡慕嫉妒至极,当然更多的是畏惧。 就像所有看着雪姬的视线一样。 只有很少的几道视线没有看着雪姬,而是看着井九的右手。 比如尸狗,比如谈真人,比如水月庵主。 井九依然握着洗剑溪,没有放下的意思。 那么他的意思就非常明显了。 …… …… 白刃仙人被洗剑溪所化的银鞭所困,才无法避开雪姬带着青山剑阵的狂暴一击,就此消亡。 整个局面陡然倒转,中州派云船上的长老弟子们震惊无语,有些甚至直接昏了过去。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青山宗接着向中州派发起反攻? 不,在那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如果那件事情处理不好,不管是中州派还是青山宗都会成为只存在于历史上的两个名字。 对人族而言,雪国女王比太平真人要可怕无数倍。 太平真人想要灭世,是一直没能成功的谋划,而北方雪原的兽潮则是人族遭受过很多次的灭顶之灾。 青山剑狱已经没有了,就算还存在,难道青山宗还能把她继续关进剑狱里? 不要忘记,现在的她不像当年那般虚弱,更可怖的是,她居然学会了青山宗的剑法,甚至可以操控青山剑阵! 这样一位更加可怕的雪国女王,会给人族带来多大的灾难? 人们这时候只能指望井九有什么方法可以控制雪姬。 可他依然没有松开洗剑溪,便可以判断出他这时候很警惕,那就是没有什么好方法的意思。 风雪渐疾,天地更寒,青山群峰的气氛渐渐从茫然变成紧张。 无数道视线在云海之上来回,一时望着雪姬,一时望着如山般的尸狗,满是担心。 井九忽然从尸狗身上飞起,落在雪姬身前。 看着这画面,人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就算你是景阳真人转世,但离那位如此之近……和找死有什么区别吗? “你还不走?”井九看着她说道。 他的口吻就像在送别一个特别能吃的客人。 雪姬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出声。 “你知道我出来后会抢你的承天剑,所以才会故意先毁了它?” “我当然不希望承天剑还存在,只不过自己一个人很难毁掉他,而承天剑落在你的手里会是最糟糕的结局,我要放你出来,就要毁了它。” “你跟着我出去大杀四方,有什么不好?” “出去自然是要出去的,但我只能作为我出去,不能作为你的剑一起出去。” “真是可惜啊。” “时间要到了。” …… …… 对视一眼,无数神识交流。 就像很多年前在雪原那样。 雪姬收回视线,望向夜空。 仙气的残留还在夜空里轻轻拂动,但已经极淡,只有她这种层次的生命才能清楚地感受到。 满天繁星之间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黑线,正是白刃仙人归来时的通道。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条黑线越来越继,表明通道正在关闭或者说崩解。 雪姬深深地吸了口气。 青山群峰里狂风再作,更胜先前。 不管是松林里的积雪还是崖峰里的雪,都被这场狂风带了起来,到处飞舞,然后顺着风势去了云海之上,被雪姬尽数吸入了腹中。 上德峰被仙家神通压平,地底的寒脉也遭受了极大损害,只听得喀喇数声,无数寒意从崖石缝隙里钻了出来,变成无数道冰晶,也来到了云海之上。 雪姬把地底寒脉的那些灵气也尽数吸了进去,乌黑的眼瞳里闪过一抹亮光,似有些满意,腹部微微鼓起。 上德峰的长老弟子们本就极为难过,此时更是愤怒至极,地底寒脉被这个怪物吃了,那将来雪流剑法还怎么练? 谈真人、水月庵主等人的神情则是非常凝重,因为他们隐约猜到雪姬要做什么,也明白了井九为何敢把她放出来。 某处忽然传来一名修行者惊恐的呼喊声:“天上是怎么回事? 人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满天繁星忽然消失,夜空里出现一道极大的漩涡。那道漩涡里隐藏着无数道雷电,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威压,隐隐散发着气息,就像是一只恐怖的巨眼,无情地注视着大地上的生命。 那是虚境之上的雷域。 那道雷暴漩涡是天劫的前兆! “天劫!” “是谁人要渡劫!” 谈真人等的视线落在雪姬的身上,有些震惊与释然。 要渡劫的不是哪个人,就是她。 天空里那道黑线越来越细,已经隐隐有了断开的迹象。 “走。”井九说道。 雪姬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甚至是自己最后的机会,毫不犹豫把寒蝉吞进嘴里,破空而起。 大风落在她的脸上,没有拂落半点雪星,她的眼神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无比的坚定。 数息之间,她便穿过了罡风来到了虚境之中。 天地生出感应,那道雷暴漩涡变得更加恐怖,旋转的更快,不停闪射出蓝色的光线。 “这天劫怎么这般可怕!” 青山群峰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在场的不少人曾经看见过景阳真人飞升时的天劫,有人也见过西海畔中州派用那道仙箓引落的天劫。 和今夜的这次天劫相比,那两次天劫要显得温和太多! 那道雷暴漩涡竟是占据了一半以上的天空,给大地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威压。 没有修行者敢停留在天空里,站在山间看着仿佛就在眼前的雷暴漩涡,恐惧的无以复加。那道雷暴漩涡里至少有着数万道雷电,任意一道都足以将一名通天境大物轰成青烟,如果同时落下会是怎样的画面? “太强了……” 南忘看着天空,声音微颤说道。 雪姬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白点,在那条狭窄的通道里不停向上飞着。 看到这幕画面的修行强者们,都有与她相同的感慨。 赵腊月的眼里满是向往。 人族强者们感慨的不是天劫,而是雪姬的境界与生命层阶。 飞升者的境界越高,天劫的威力便越大。 在修行界的记载里,所有的天劫都不如今夜这场天劫可怕。 这也就说明了,雪姬的境界实力要超过人族历史上所有的飞升者。 她能承受这场天劫吗? 人们带着各种各样情绪与期待,看着天空里的恐怖景象。 天空骤然变白! 数百道雷电同时从雷暴漩涡里落下,在地面看着就像是一座由明亮光线构成的巨山,向着雪姬镇压而去! 碧湖峰顶的湖水狂摇不静,道殿自主开启,里面供着的一根未成熟的雷魂木,瞬间形成完美的焦色。 那数百道雷电在半空里便消失了,只是一些余韵落到地面,居然便有如此大的影响。 那身处雷暴之中的雪姬呢? 耀眼的闪电敛没。 轰隆巨响抵达地面,却压不住无数声惊呼。 雪姬还在天空里。 她向着更高处而去。 那些恐怖的雷暴竟似乎避开了那条通道! 雷暴不停落下。 风雪已然变成了大雨。 人们站在暴雨里,抬头看着天空,看着她越飞越高。 那条黑线越来越细,眼看着便要断了! 就在最后的时刻,雷域里忽然出现一次极恐怖的放电。 数千道闪电在高空密密织着,发出嗤嗤的响声,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看着就像是被阳光照亮的巨大雪花。 那条黑线如棉线般颓然断裂,在闪电里分崩离析,化成灰烬。 通道就此断绝。 “我再也不回来了……哈哈哈哈哈。” 天空里忽然传来雪姬的声音。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但所有人都清楚地感觉到了她声音的快活味道。 那是自由。 那是自在。 第五十七章束云 过了很久很久。 元龟忽然抬头向着夜空望去。 尸狗也看了一眼。 井九挑了挑眉。 他们听到了一声轻咦,似乎雪姬遇到了些什么。 天空里的那道黑线已然断绝,雷域里的恐怖风暴没有了目标也渐渐散去。 世界仿佛回到了过往寻常的样子。 那声轻咦却还在他们的心里久久不去,就像是远方的雷鸣。 其余的人没能听到这声轻咦,只听到了雪姬最后的笑声以及那句话。 “居然会说人话……”卓如岁喃喃说道。 心大如他都被震撼的有些神思恍惚,更不要说别的修行者。 无数道视线落在满天繁星之间。 人们心里生出强烈的虚无感。 太平真人死了。 白刃仙人死了。 雪国女王飞升了。 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就像是无数道巨浪,不停地冲击着他们的道心。 见过沧海,溪水自乱,见过真实的天地宇宙,渺小自现。 朝天大陆的修行者们会因为今夜的事情发生怎样的改变,至少今夜无人知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泽令从风雨幡里现身,望向井九微惊问道。 景尧与鹿国公等人也从江山图里走了出来,望向井九。 大陆最强大的、最可怕的雪国女王为何会在青山宗?又为何会与他联手对付白刃仙人? 而且她最后竟然平地飞升了! 井九说道:“雪姬是诞生于这片天地创始之初的生命,按我的推算,她存在的目的应该就是保证这片天地的稳定。从某种意义来说她才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白刃先前当着她的面说那句话,有些可笑。” 山崖间传来一位昆仑派长老沉怒的声音:“雪国乃是我人族大敌,数万年间不知多少人族强者死在雪国女王手下,历年兽潮里,更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死去,真人居然说她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何其荒谬!” “她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又不是人族的守护者。”井九说道。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那位昆仑派长老脸色难看至极,峰间众人沉默不语。 “此方天地之灵自然无法离开此方天地,哪怕她早已抵达藏天下的境界,而她很想出去,就像所有生命一样……” 井九继续说道:“不知何时她想到一个方法,那就是再造一个自己守护此方天地,如此方能觅到一丝离开的机会。” “就是当年梅会,你与白早被困雪原的时候?” 青帘小轿里响起水月庵主有些困惑的声音。 井九说道:“不错,之前的雪国女王有没有用过这种方法无人知晓,但这位我很确定。” 谈真人神情木讷却又严肃至极说道:“她被逐出雪原,岂不是表明现在雪原里的那位更加强大?” 井九说道:“她那时候因为生产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刻,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示弱,遮蔽天机离开雪原。”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我不会去雪原。” 就算现在的雪国女王没有雪姬强,他也不会去冒险。 而且这毫无意义。 就像当年连三月邀他去雪原一样。 “不管是故意示弱还是真的虚弱险些被自己的女儿杀死,雪姬离开了雪原,被我带到了青山,直至今日。” 井九说完了他愿意说的故事。 水月庵主问道:“可是你怎么能说服她替你做事?”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的地方。 雪国女王为何要帮助青山对付仙人? 要知道就算她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生命,这依然很冒险。 “我答应给她创造一个飞升的机会。”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她的层次太高,天劫太强,如果没有别的方法,很难直接离开。” 很多人都想到了先前的画面,再次生出颤栗的情绪。 那片占据大半天空的雷暴漩涡。 那道向着地面碾压而至的天威。 这是朝天大陆出现过的最强天劫。 如果雪姬要与那道天劫硬抗,谁能算到最后的结果? 她通过那条通道向天外去,明显轻松很多。 那正是白升仙人降世的通道。 人们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望向云海之上的井九,眼里满是敬畏的神情。 原来你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已经提前算清楚了? …… …… 星光照着云海,如雪原。 照着群峰,如雪里的坟堆。 照着那团雾,如天蚕丝的茧。 今天是朝天大陆千年来最重要的一天。 比血魔教覆灭重要。 比梅会重要。 比冥皇被关进镇魔狱重要。 比太平真人闭死关重要。 比景阳真人飞升重要。 但从始至终白真人都一直安静地站在那片云雾里,很少说话。不管是太平真人死去,还是青山剑阵崩解,又或者是中州云船破云而出围住群峰,甚至就连白刃仙人被雪姬打死的时候……她都没有什么反应。 仿佛中州派的谋算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你这次确实很稳,直到确定师兄死了,剑阵毁了,才让白刃回来。” 井九看着云雾里的身影说道:“但没有意义。” “你杀了太平,毁了承天剑,断了自己所有后患,借雪国女王杀了我家仙人,甚至连时间都算的那般精确,逼着她立刻就要飞升离开,我甚至在想,青山剑阵与隐峰的崩解可能也都是你想看到的结局,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灭了我中州派?” 白真人的声音从云雾里飘出,没有任何情绪,比如悲伤,比如愤怒,只是清冷至极。 奇怪的是,很多人却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嘲弄的意味,仿佛对井九极为轻蔑。 今日青山先有太平真人之乱,后又承受了仙人灭顶之威,包括广元真人、南忘在内的绝大多数强者身受重伤,无力再战。 但青山还有尸狗,还有井九,还有从隐峰里走出来的那三位隐世长老。 即便谈白二位真人的境界极高,中州派云船里强者极多,又如何有资格轻蔑对方? “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没有想过要把云梦山从这个世界上抹掉。” 井九说道:“像你我两家这种地方,总会留着一些后手,比如洗剑溪,比如仙箓,比如隐峰与后谷,那很麻烦。” 那些藏在青山隐峰与云梦后谷的隐世长老们,一心想着飞升破境,脱生死之苦,就算遇着再重要的事情都不愿理会。 但如果青山宗与中州派要被灭门,他们想不出手也不行。 他是最不喜欢麻烦的人,自然不想反攻云梦,把中州派灭门。 “那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云雾里的白真人问道。 井九说道:“把你留下来。” 话音未落,他手里的鞭子便向星空里落了下去。 清澈的溪水映着星光,映出了无数张震惊的脸。 没有人想到,他居然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向中州派发起际是攻。 白刃仙人飞到了千里之外,也无法躲开这根银鞭,更不用说那团云雾。 啪的一声脆响。 银鞭落在云雾之上,以奇快无比的速度绕了几圈,就像是捆粽子一样。 云雾里隐隐可见白真人的身影,有些变形。 几丝雾气,从银鞭落处飘了出来。 谈真人张开右手,射出无限金光。 金光里有座极小的石塔。 峰间某处响起一声惊呼。 “十方镇妖塔!” 传闻中这座镇妖塔是血魔教主当年用来炼化万妖之血的宝塔,也曾经被他尝试用来做通天杀阵的主塔,随着血魔教的毁灭,这件法宝早已遗失无踪,无人知晓在何处,谁能想到竟是一直在中州派的手里! 所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 到底是这座十方镇妖塔厉害,还是青山祖师留下的洗剑溪强大? 然而就在下一刻,发生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天光峰四周响起无数声不可思议的惊呼。 谈真人右手一翻,十方镇妖塔破空而起,向着那团云雾落下! 他的目标竟是白真人! 第五十八章云深 今天青山大典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就像不曾停歇的雷鸣,不停在人们的心里落下。 当雪国女王飞升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今天的事情会暂时到此为止,谁想到还有这样的一道惊雷! 井九居然与中州派掌门谈真人向着白真人联合发起了攻击! 当十方镇妖塔向着那团云雾落下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无语,然后生出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或者说想法。 广元真人与南忘还有青帘小轿里的水月庵主、加上大泽令那些老辈人物,都想起了关于云梦山的很多传闻,比如白家,比如赘婿之类的字眼。卓如岁想的是杀妻证道四字,顾清想的是怎忍如此四字,柳十岁想的是岂可如此,元曲则是瞪圆眼睛,心想难道白刃仙人还没有死透,还有道仙识藏在那团云雾里? 只有像墨池那样的老实人才以为谈真人是想用十方镇妖塔破掉井九的鞭子。 那根银鞭神异至极,却不是妖物,而是一道溪水。 如果谈真人想救人,不用景云钟也应该用别的法宝。 洗剑溪在云雾表面流淌着,泛着银色的光泽,透着股至弱而不能断的气息。 云雾未散,里面的那道身影也没有什么动作。 想来白真人也明白,这是青山宗藏着用来对付仙人的手段,她的境界再高,也无法脱离其束缚。 十方镇妖塔来到了云雾的上方,洒落无数金光,炽烈至极。 云雾就像遇着太阳的冰雪一般,渐渐融化消蚀,里面的那道身影也渐渐清楚起来。 …… …… 最震惊最惊恐的是天空里那些云船里的中州派修行者们。 白刃仙人刚死,掌门真人忽然与青山联手,要镇杀白真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难道这片星空是假的?难道天地倒转? 任千竹站在云船最前方,看着天空里的画面,面色微白,眼神的情绪异常复杂。 忽然,他感受到身后传来气息波动,霍然转身,法宝已然离袖而出。 “娄师弟,你想偷袭我吗?” 他盯着一名青衫中年人沉声说道。 那位青衫中年人冷笑说道:“谁知道你接下来会做什么?” 这位姓娄的中州派长老是位化神后境的大强者,与任千竹不同,却是掌门真人的嫡系。 类似的画面在中州派的云船里到处都是。 掌门真人忽然向白真人动手…… 中州派自然分成了两派,局势紧张到了极点,说不定下一刻便是满天法宝乱飞的景象。 任千竹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神情微凛,伸手收回了法宝,转身望向天空里的那团云雾。 世间没有几个人见过白真人的容颜,就算曾经见到过,谁又曾经那是不是真的呢? 人们看到的永远是那团云雾。 即便是当年朝歌城一役,那团云雾也没有散开过。 谁都能够想到,这团看似柔弱的云雾,必然是白真人最重要的本命道法,极难破掉。 直至今日,这团云雾终于被青山宗的银鞭束缚在了星空里,然后在十方镇妖塔的金光之下渐渐消融。 云雾里的那道身影越来越清楚,白真人的真容便要显露在天地之间。 这个时候,她的声音从那团云雾里传了出来。 “这几百年来我白家有何处对不起你吗?居然把我当作妖物来镇杀。” 白真人的声音就像先前那样淡然,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早就已经料到了今日之事。 但就像先前她对井九说话一样,人们能够从她的声音里清楚地听到轻蔑与嘲弄的意味。 谈真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哪怕他与对方是同修无数年的道侣。 因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而且回答没有任何意义。 他是朝天大陆境界最高的修道者,是中州派掌门。 但中州派是白家的,白家有仙箓还有一个随时可以回来的仙人。 太平真人今天曾经问他,他为何没有走出那一步,原因很复杂,但想来肯定与白家有关。 那他是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断的呢? 是一百零年前与井九在云集镇的那次谈话,还是去年与井九在冷山的那次谈话,或者是白真人决定用白早来承受白刃仙人的一道仙识,又或者是那年云梦山高台之上没有烤鱼也没有饭菜的桌子看着太孤清? 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没有人知道谈真人与井九去年在冷山谈了些什么,除了他们自己以及赵腊月。 但人们很确定,他们早就达成了协议,不然出手不会如此默契,白真人竟是没有任何准备与办法。 事实上,当青山掌门与中州掌门联手偷袭的时候,又有谁能有办法呢? 人们望着云海上的谈真人与井九,心情很是异样。 这真的太绝了。 忠于白真人的中州派修行者们陷入了绝望。 云雾继续消融。 绝境已至。 白真人对井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真以为自己能算到一切吗?” 话音方落,云雾骤散,金光洒落,溪水四溅。 云雾里的那道身影随风而化。 星空之下,一片死寂。 谈真人的额头极为宽广,就像是大地一样,此时多了几道皱纹,就像是被河水切割出来的沟壑,显得有些愁苦。 井九问道:“她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他在问谁。 天光峰的崖石崩塌的极严重,有几株古树却侥幸地存活下来。 某棵古树最高处的梢头,停着一只青鸟。 它看着夜空下的大地,眼底隐有惧意。 …… …… 夜色与阳光一样,都比雨露公平,来时便要笼罩四野。 当青山群峰被星光照耀的时候,遥远北方的冷山也是一样,黑崖泛着诡异的光泽。 被各修行宗派与朝廷搜刮了无数遍的荒原,再也找不到任何宝物,也没有什么邪道修行者的气息,只有地面上那些沟壑表明前面这些年,这里是怎样的热闹。 一个白衣女子在荒原上缓缓行走,不见其疾,举步却是数十里,看着就像是一团云雾。 数百道沟壑在她的脚下流淌而过。 最后她来到一道极大的地缝前停下脚步,望向夜空。 夜空里除了星光还有些极淡的金色细线,那是仙气微粒的痕迹。 白刃仙人死亡,洒落了无数仙气,因为层阶太高的缘故很难被修行者直接吸收,却能让这个世界的天地元气数量增加很多。 按道理来说,她这时候应该感到悲伤或者愤怒, 不管是白刃仙人的死亡还是道侣的背叛,都是极充分的理由。 但她的神情却是那样的平静,甚至有一种很满足的感觉。 第五十九章真人已乘火鲤去 朝天大陆修行界强者无数,但离天穹最近的只有那几个人而已。 太平与景阳,柳词与曹园,南趋与西来以及中州派的那对道侣。 在这些人里面,白真人是最有意思的一位,因为她最没有意思。 云雾缭绕数百年,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奇怪的是她却没有什么神秘感。所有人都知道她想做什么,不过就是与青山争锋,然而在她执掌云梦山实权的这些年里,不管她怎样的努力,中州派始终都越不过青山宗去,尤其是这一百多年,更是被那对师兄弟玩弄于股掌之间,接连受挫,只有亲传弟子童颜与女儿白早在西海之局里替她挽回了些颜面,然而现在童颜叛了,白早则是被她亲手送入了沉睡的深渊…… 巧的是,她的名字就叫做白渊。 修行界没有人这样称呼她,哪怕是在心里,因为畏惧,更多的则是因为觉得她配不上这个字。 对这样一位境界高深、权势滔天,自以为算无遗策却一事无成的大人物来说,这个字更像是一个笑话。 今日井九连施绝世手段,最后更是与谈真人联手合击,终于扯碎了那片云雾。 所有人都以为看到了她孱弱而无能的真实面目,然而云雾散时,她不在青山而是在遥远的冷山。 微风轻拂着她的黑发,落在她真实的容颜上。 眉清目秀,只是寻常。 那双眼里蕴着的轻雾里却有着极灵动的光泽,显得极为年轻而生动。 就像是清晨的第一滴露珠,就像是刚刚离家出走的少女。 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挫败的情绪,更没有伤感与愤怒的情绪,只有平静而满足以及淡淡的喜悦。 白刃仙人的死亡与谈真人的背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前者并不是她的亲外婆、中州派的定海神柱,后者不是她同道数百载的伴侣,就是两个陌生人。 她收回望向星空的视线,看着眼前的裂缝,感慨说道:“如果柳词你还活着,那今天该多有意思。” 这条深不见底、隐见地火、绵延数百里的大裂缝是一百多年前柳词用万物一剑斩出来的。 如果柳词还活着,今天井九与太平真人争夺承天剑的时候,他会怎么选? 这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 白真人向着崖下跳去,疾风拂动崖壁上的泥石簌簌而落,无数朵地火喷溅而出,却沾不到衣袂半分。 无论是坚硬的岩石还是高温的岩浆,根本无法挡住她,遇风而分。 她向着地底不停落下,不知穿越了多少岩层,终于到了最深处。 星光早已消失,周遭却不是一片黑暗,而是红暖一片,那是岩浆映在巨大洞穴上空的倒影。 一条暗红色的岩浆河流向着远方缓慢流淌,偶尔有岩石从洞穴上空落下,溅起一朵极亮眼的火苗。 白真人身形骤虚,随岩浆河流而去,数息之间便来到了河流尽头。 岩浆河流撞击在透明的巨墙上,发出轰隆的低沉声音,然后倒卷而回。 她飘在天空里,隔着透明巨墙看着那边的深渊,看着深渊那边的冥界,不知是否看到了冥河两岸的惨状,看到了那座大佛。 哗哗浪声响起,炽热的岩浆翻涌分开,火鲤大王从里面浮了出来,看着她先是一怔,旋即大喜了起来。 “是真人吗!是你吗?” 白真人收回视线,看着它平静说道:“火长老,好久不见。” 火鲤大王兴奋地拍打着尾巴,溅起无数岩浆,烫得崖壁上到处是嗤嗤的声音:“太好了!终于有人来陪我说话了,你可不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有多苦!先是被一道破幡欺负,后来又被一个坏鸟欺负!又没有人聊天,真是郁闷至极……” 白真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它。 火鲤大王的声音越来越低,叹息说道:“我也感知到了仙人的离开,你不要太难过,青山宗这么无耻,连雪国女王都敢用,暂避其锋也不算胆小……你就在我这儿躲着,我还不相信有谁能找到这里……呃……就算那鸟再来我也不怕!我再过几天就会成年了!雪国女王飞升后我还用怕谁!” 白真人说道:“很多年没有与你说话,你的话倒是不见少。” 火鲤大王忽然觉得有些奇怪,问道:“真人,您……好像真的不难过?” 白真人说道:“仙人死后,把仙气尽数回赠这方天地,那道屏障重新变得坚固,人族又多争取了很多年时间,这是好事,为何要难过?” 火鲤大王惊讶地张着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真人抬起右手,指向那道透明巨墙。 一道难以形容的气息从她袖子里生出,落在透明巨墙上。 数万年前,中州派在聚魂谷底击退冥界大军,举北方宗派全力在这里设下了一道极为强大的禁制,阻断了这条通道。 这道透明巨墙无比坚固,即便是井九用万物一剑的锋锐,运集毕生功力也只能刺破一个小点,把一只蚊子送到冥界。 今天这道透明巨墙遇着白真人袖子里生出的气息,却像是冰雪遇着了火焰,瞬间融化,破开了一道口子。 既然是中州派的禁制,中州派自然有解除它的方法,而这个方法很明显一直在白家的掌握里。 火鲤大王的嘴张得更圆了,表明了内心的极大惊恐与不解。 “这是怎么了?” 白真人没有理它,继续解除着禁制。 透明巨墙的消融肉眼无法看到,岩浆河流却能感受到屏障的消失,通过缺口不停向那边涌去,速度越来越快。 无数火浆照亮了幽暗的虚空,向着深渊而去,不知道还要过多长时间才会抵达更远处的冥界。 火鲤大王惊声尖叫道:“白渊你丫疯了吗!你到底要做啥!” 白真人微笑说道:“你猜?” 火鲤大王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在无比炽热的岩浆里,还是觉得很冷。 它感觉到无比的恐惧,鱼尾一翻,便向岩浆最深处钻去,想要逃跑。 但就像那道透明巨墙一样,受着中州派的禁制,自然无法摆脱中州派的控制。 一道来自神魂最深处的悸动,让它强行倒转方向,顺着滚滚而去的无数岩浆,穿过透明巨墙,向着深渊而去! 火鲤大王发出一声愤怒而绝望,又羞恼至极的喊叫。 下一刻,它的喊叫声戛然而止,因为白真人落在了它的身上。 岩浆像火花一样在深渊里散开。 白真人乘火鲤而入冥。 …… …… (修仙的目的除了长生就是美型?白真人乘火鲤而入冥的画面,若能画出来该多美,就像当年我写将夜的时候想把书院后山画下来,还想把桑桑倒洗碗水的画面画下来。除了前面两种,活的久些也能见到更多令人惊叹的事情,比如今天听到杀人回忆真凶落网了,头皮轻微炸开,祝我们都能长命百岁!) 第六十章一夜芙蓉生红泪 无数岩浆破开透明巨墙,向着深渊里洒落,就像是天空里垂落一条由火焰组成的天河。 哪怕今天冥河燃烧成灾,地动山摇,依然还是有很多冥界子民注意到了这幕壮观而美丽的画面,却没谁能看到那只红色鲤鱼破火河而出,入夜色而遁。 冥界是昏暗,夜色是迷离的,但到处都有火焰,那一刻的火鲤就像是冥河里掀起的一朵浪花,微不可察。 白真人站在火鲤头顶,双手负在身后,看着冥河下游那片黑色的山崖,微微挑眉。 在那片山崖里有无数被青烟毒死的冥部士兵,在那处高台上有一株没有颜色的树,还有一座在佛正静静看着奔涌的冥河。 火鲤感受着那座大佛传来的气息,惊恐至极说道:“那又是谁?” 白真人说道:“曹园。” 一百多年前,火鲤收留童颜的时候与他聊过不少当世修行界的情形,知道这个名字,震惊说道:“他怎么也下来了?真人是来杀他的吗?” 白真人说道:“即便今日他连战两场,想杀他也不是这般容易。何况他为人族立下如此多功劳,为何要杀他?” 火鲤心想就算你的境界再高,又如何敢在那佛面前如此嚣张,这般说话……正腹诽着,它忽然感受到白真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又想着仙箓,再次生出极深的寒意,下意识里抿紧鱼唇,不敢多说一个字。 冥河下游无数里处的那片黑色山崖间,曹园看着冥河两岸的的尸首,叹了口气,铁刀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霜。 他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转首向着遥远的那方夜空望去,看到了那条从天而降的火河,也看到了那粒渐渐沉寂的火星。 冥界的天空里落下的海水已经越来越少,想来那名巨人把太平真人改变的天地通道重新改了回来,那阵狂风也渐渐消止,想来应该是布秋霄的手笔,眼看着灭世的危机已经解除,为何忽然又生变化,那粒远去的火星究竟是什么? 他转身望向高台上那棵没有颜色的树,想与冥师做最后的谈判,却发现树下已经没有了冥师的身影。 …… …… 冥河蜿蜒无尽,在黑色的大地间缓慢流淌,偶有大风呼啸而过,拂去水面上的石块与灰末,便会有火花溅出。 这与聚魂谷底的岩浆河流看着有些相似,但实际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火鲤有些不安地在河水里游走,感受着那种若隐若现的拉扯力量,还有隐藏在河水里的魂火味道,直到确认无法伤害到自己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里是冥界一处极荒凉的所在,因为冥河在这里会经过数道魂火窟,岸边没有城镇也没有部落,就连一点冥界子民生活的痕迹都没有。 冥河流出了魂火窟,对面的白色石滩上跪着一个很胖的人,看着就像是一堆肉山。 与矮小的冥部子民相比,冥部大祭司真的显得很胖。 大祭司是冥部权势最大的大人物,冥皇死后与冥师争了一百多年,最终还是败在了对方的手下。 从最根本的原因来说,那是因为支持他的中州派受到了支持冥师的青山宗压制。 冥界最后的大战已经在太平真人灭世的同时结束,谁能想到冥师怎样都没有找到的他竟然不在战场那边,而是跪在这片白石滩上等着自家主人的到来。 白真人面无表情问道:“都准备好了?” 大祭司说道:“所有阵法都已经掌握,青烟随时可上。” 白真人说道:“冥师?” 大祭司说道:“他是太平真人的弟子,没有道理不帮助我们。” 火鲤终于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眼里流露出惊恐与不可思议的神情,尖声叫道:“这怎么可以!” “人间正道是沧桑。” 白真人看着被火河照亮的冥界,就像看着自己的人间。 “想要沧海变成桑田,死些人有什么不可以?” …… …… 云雾在金光之下消融,那道身影消失无踪。 只是瞬间,谈真人宽广的额头上便多出了很多深刻的皱纹,就像是老了很多岁。 他收回十方镇妖塔,喷出一口鲜血。 所有人都以为白真人死了,以为这是谈真人付出的代价,或者是精神上的创伤。 没有几个人听到井九最后说的那句话。 谈真人听到了,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转身踏入虚空,来到了中州派的云船之上。 云船缓缓启动,离开天光峰,在星空下向着北方而去。 因为今夜的事情,中州派内部必然会生出极大的裂缝,甚至陷入动荡之中,但至少在此刻,在所有人都以为白真人死了、而谈真人还活着的此刻,沉默是所有中州派修行者的共同选择,也是唯一选择。 看着在星空下渐渐变成黑点的数艘中州派云船,各宗派修行者的心里生出很复杂的情绪。 井九说道:“今天就到这里了。” 雨早就停了,他这句话明显也不是留客的意思,各宗派修行者纷纷来到天光峰前,行礼告辞而去。 最先离开的是昆仑派等北方宗派,接着是一些不怎么出名的小宗派,然后是果成寺、大泽、悬铃宗、镜宗这些与青山交好的所在。景尧想要留下,井九摆了摆手,鹿国公看出他此时的心情不佳,赶紧带着神皇踏上了回朝歌城的归途。 雀娘扶着赵腊月站在崖边,没有随镜宗同门一道离开。 青帘小轿里传出了水月庵主有些凝重的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井九说道:“不知道。” 青帘小轿飘起,随星光而东去。 天光峰四周,只剩下了青山弟子。 以广元真人为首,九峰长老与弟子们向着天光峰拜倒,齐声道:“拜见掌门真人。” 井九说道:“都散了。” 这便是要大家各回各峰的意思。 迟宴上前,有些犹豫说道:“掌门真人……” 这时候众人才想起来,上德峰已经被白刃仙人踏平,那上德峰一脉的弟子该去哪里? 无数道视线落在远方某处。 那里曾经有一座终年积雪的寒峰,现在则只剩下了一片黑色的地面。 星光洒落群峰,也洒在那里,仿佛添了些雪的颜色。 没有了青山大阵的隔绝,眼前的景物是那样的真实,又是那样的令青山弟子感到不适应。 “不如让上德峰的同门暂去洗剑阁休息,明日再作商议?” 顾清撑着伤重的身体,走到井九身后说道。 “那就先这么办。” 井九把手里的那根银鞭向天光峰下扔去。 那根银鞭落在群峰之间,重新变回了洗剑溪。 溪水淙淙,其间隐约响起啪的一声脆响,就像是鞭子抽在了什么硬物的身上。 忽然,天光峰顶响起南忘的惊呼:“你怎么了?”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吓了一跳。 井九的耳垂上出现一道血线,似要断裂开来。 啪的那声脆响,便是起于此处。 那道血线里缓缓溢出一滴血珠,就像美人离开父母前流下的红泪。 …… …… (这几天比较忙,争取每天能写。) 第六十一章谁赢了? 看着那滴血,很多人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南忘准备过来看看,但不知道想到什么,收回了脚步。 井九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理会,望向方景天说道:“现在你师父死了,有什么想法?” 方景天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我能把伤治好,应该还是会想办法报仇。” 井九说道:“如果那时候我已经走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说的是飞升的意思。 说来奇妙,无论是青山弟子还是其余宗派的修行者,从确认他是景阳真人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怀疑过他能不能再次飞升。 方景天说道:“那就万事皆休。” “嗯,那你带他们三个人去昔来峰休息。”井九指着那三名从隐峰里走出来的隐世长老说道。 方景天沉默了会儿,说道:“是……师叔。” 银眉在夜风轻舞,有些像远方的洗剑溪,向着远方而去。 井九转身望向过南山,说道:“你安排人收拾。” 这里说的收拾不是昔来峰的道殿,而是青山群峰。 今日群峰遭受了数次劫难,不知多少处山崖倒塌,至少数万棵古树断裂,真可谓是满地疮痍,哪有往日里的道门仙境意味。 便是青山宗里都是修道者,想要修复这些也需要很长时间。 谁都知道井九属意的下一任掌门人选是顾清,这时候却让过南山来做这些事,不免引发了一些猜测。 只有过南山自己与神末峰的人们知道这只不过是因为他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给顾清做。 …… …… 回到神末峰,井九确认顾清伤势虽重,一时半会儿却死不了,便对他交待了几句,便把他赶回了朝歌城。 看着顾清离开时脸上的凝重神情,又看着井九耳垂上的那滴血珠,神末峰顶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啪的一声轻响,那滴血珠向着地面垂落。 井九的耳垂消失了一截。 看到这幕画面,众人震惊异常。 这一百多年里,井九无论遇着怎样的强者,受怎样重的伤,身体表面都很难出现伤口,因为他是万物一剑转生。 只是当年与南趋的那场惊天一战里,他受的伤实在太重,耳垂被斩断了一截。 今天相似的画面又发生了,他今天究竟受了多重的伤? 赵腊月早有准备,衣袂带出数道剑光,来到他的身侧,右手闪电般探出,捏住了他的耳垂。 “死不了。”井九说道。 青山剑阵被他毁了,师兄被他杀了,洗剑溪被他提了起来打了一记仙人,必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他说自己死不了,那想来便是不会死,但柳十岁等人哪里能放心,尤其是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凝重。 对井九来说这是很少见的情绪。 要知道今天不管是太平真人借柳十岁来到他的身边,还是仙人破天而降,都没能让他有任何动容。 可能是因为那些事情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他这时候思考的事情却已经在沙盘之外。 “到底怎么了?为何气氛这么压抑?我们不是赢了吗?” 卓如岁心想虽然今天青山被打成了垃圾场,付出了剑阵与上德峰两处惨重的代价……但杀了太平祖师,绝了青山宗最大的隐患,更是干死了中州派的仙人与白真人,完成了想都无法想象的绝世大胜,哪有什么不值得的? 微风轻作,阿飘出现在井九身前。 井九说道:“曹园应该在东海,你去告诉他白渊可能已经入冥,带他下去一趟,争取杀了她。” 阿飘额上的黑发轻飘,就像她此时紧张的心情,说道:“就算我带着刀圣,也不见得能杀死白真人啊……” 井九说道:“童颜在下面,让他说服冥师加入进来,他是白真人教出来的,应该知道怎么才能杀死他。” 阿飘叹了口气,说道:“好吧,那我怎么去?” 井九说道:“水月庵的轿子在山外等你,我与庵主说好了。” …… …… 原来青帘小轿离开之前那两句对话别有深意。 阿飘走出崖外,在云海里向前飘行,很快便消失在星夜之下。 众人更吃惊的则是另一件事。 他们这时候才知道白真人没有死,那散去的云雾是怎么回事? 赵腊月问道:“难道云雾里的是个替身?如何能瞒过你与谈真人的眼睛,而且谈真人……最后怎么会吐血?” 井九说道:“那座十方镇妖塔有古怪,应该是白渊为他设的反杀局,谈真人是真的受了重伤。”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白真人还活着,那便是未竟全功。” 井九走到崖畔望向星空下的远方,说道:“更可能是前功尽废。” 赵腊月捏着他的耳垂,跟着他来到崖畔,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远处,喃喃说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那团云雾想必是中州派极高妙的道法,十方镇妖塔上设着对谈真人的禁制,这都表明白真人早就算到了一切。 问题是既然她算到了一切,为何还会如此平静地来到青山,还按照井九的推算请回了白刃仙人? 不管她的阴谋能为中州派带去多大的利益,又如何抵得过一位仙人的损失? 井九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可以松手了。 赵腊月收回右手,在袖子上随便擦了擦。 井九望向雀娘说道:“童颜一时不会回来,你陪我下局棋。” 没人知道在这种时刻,他为何忽然要下棋。 公认的天下第一棋道圣手童颜都不是他的对手,可神末峰的人们都知道他从来都不喜欢下棋。 柳十岁忽然想到去年朝歌城外,同样也不喜欢音律的公子忽然拿着那根骨笛吹了首曲子,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雀娘也不知道先生为何要下棋,竟生不出往日的狂喜,有些惴惴不安地走上前来。 元曲用最快的速度搬出了桌子与凳子。 井九取出竹椅,有些疲惫地躺了上去,说道:“你先。” 雀娘不敢多想,赶紧往棋枰上放了一颗黑子。 井九拿了一颗白子放了上去。 整座神末峰包括卓如岁在内……都不通琴棋书画,自然看不懂这局棋,但知道必然有深意,所以围在桌边,睁大眼睛认真看着。 好在井九落子极快,雀娘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以最快的速度应对,竟是没用多长时间便结束了。 如此快落棋,而且对手还是井九,雀娘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脸色有些苍白,鬓角已经被香汗打湿。 卓如岁从袖子里取出手帕递给她,问道:“谁赢了?” 雀娘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有谁能赢先生? 柳十岁等人也看了卓如岁一眼,心想这是没话找话? 赵腊月心想那手帕只怕是用来擦吞舟剑的,却是不便与雀娘说。 黑白棋子交错而依,看着极其复杂。 井九看着棋盘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取胜是很正常的事情。 沉默却不正常。 扑楞声音响起。 青鸟落在棋枰上,望向井九的眼里依然满是惧意,却又充满了勇气。 井九抬起头来,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怜惜说道:“你虽然最快,也来不及了。” 第六十二章再落子 井九的怜惜情绪有些异样,不像是对青鸟,而是对人世间的感慨。 包括来不及这句话也是如此。 青鸟踱至棋盘边缘望向崖外,想着刚刚离开的太平真人,想着云梦山里的数万载岁月,眼里生出复杂的情绪。 她知道井九不会让自己去寻白真人,因为那样太危险。 就连谈真人的十方伏妖塔都被白家下了禁制,谁知道中州派在青天鉴上曾经做过什么手脚。 那该让谁去阻止白真人呢?还是说就像井九说的那样,真的来不及了? 崖外是被星光照耀的更加洁白的云海,云海那边有一大片空缺,是曾经上德峰所在的地方。 现在那是是一片黑色的地面,崖石极为坚密,表面非常光滑,看着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黑玉盘。 无数道如丝缕的寒意从黑玉盘里溢出,让水雾变成微雪落下,所以才会没有云。 雪国女王没有把上德峰底的寒脉尽数吞掉,还是残留了一小部分。 微雪轻落,尸狗静静趴在巨大的黑玉盘中间,看着就像是与地面浑然一体的黑石雕像,有种神圣的意味,也有一种美为肃穆的美感。 没有青山弟子敢直视如这位神魔般的镇守大人,青儿落在那处的视线便显得非常醒目。 尸狗转头望向神末峰顶,用深静而淡然的眼神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井九说道:“你要在这里守着剑狱,不能出去。” 尸狗没有因为被拒绝而生出恚意,只是眼神有些困惑。 阿大伸出爪子挠了一下井九提醒他这句话说错了,心想着你他m会说话吗? 上德峰没有了,剑狱也没有了,还守什么? “你要守青山。”井九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接着说道:“而且真的来不及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来不及了?赵腊月与柳十岁没想,雀娘还在想那局棋,卓如岁与元曲则是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就算白真人没有死,那又怕什么?中州派会因此生出极大动荡,也是中州派的苦处,与青山宗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还敢杀上门来?难道她还能比太平祖师与白刃仙人更厉害? 井九没有理会弟子们的困惑,在竹椅上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一抹极艳丽的剑火从他耳垂断裂出生出,就像一个宝石耳环,在星光下灿烂无比。 那抹剑火烧灼了很长时间才渐渐消失,那个细小的伤口终于不再流血,而这时候,晨光已经重临破烂不堪的青山群峰。 井九睁开眼睛,不再像昨夜那般疲惫。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真没事?” “真不会死。” 井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踏空而起,离开了神末峰顶。 云雾骤散,剑峰露出一抹真容,垮落的山崖就像是无数条扭曲变形的道路,凄惨不堪地彼此依偎着。 井九落在高处某道崖壁前,看到了无数道飞剑以及剑里的那个年轻人。 平咏佳脸色苍白,手足无措地站在满天飞剑里,看着他的身影,大喜喊道:“师父!师父!你终于来了!” 井九挥了挥手,满天飞剑伴着密集的破空声,各自回到崖石缝隙与石堆里,继续接受天地气息的蕴养。 平咏佳跑了过来,带着一丝余悸说道:“昨天这些剑发疯了,跟着那个白乎乎的怪物去了天上,杀死了那个仙人后,便回来困住了我,不知道想做什么。” 井九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是我吩咐它们这么做的。” 平咏佳怔了怔,没有问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很老实地喔了一声。 井九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做剑峰之主?” 平咏佳感受着头上的手掌,幸福的无以复加,要知道在往常这可是师姑与柳大师兄的特权,下意识回答道:“难道不是因为弟子天赋异禀,修成了无形剑体?” 井九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你什么时候修过?” 平咏佳一时语塞,心想自己这些年就在剑峰里睡觉,确实算不上修行,有些窘迫说道:“那总不能是因为我贱吧?我又不是卓师兄。” 井九没有解释,转而说道:“有件事情我想你做,但是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你要我们做事向来就是吩咐,嘛时候这么客气过? 平咏佳感受到他的认真,不禁生出极大的压力,慌乱想着到底是什么事情? …… …… 白真人乘火鲤而入冥。 火鲤隐隐猜到她想做什么,连神魂都颤栗起来,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恐惧。 它在聚魂谷底的火脉里生活了数万年,就没见过几个人类,按道理没什么感情,但一想着像张大公子那样的人可能会死去,便觉得极为不舍,鼓起勇气苦苦劝道:“真人,如此行事有伤天和,只怕于大道有碍,而且咱们中州派可是名门之秀、正道之首,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火鲤的嘴唇在冥河的河水里一张一闭,吐出很多泡泡,上面流溢着魂火的异光。 “七百多年前我随母亲去了一趟朝歌城,那是我第一次正式出山,便看到了冥皇被关进镇魔狱的画面。” 白真人微笑说道:“名门正派的德性,你这只蠢鱼哪里见识过。” 那时候的朝天大陆真是混乱至极,修行界也是如此,青山更是如此。 太平真人名义上是青山宗的上德峰主,事实上却被边缘化的厉害,如果不是带着新任冥皇来到地面,为人族立下大功,只怕他会被莫成峰的那些老怪物们随便找个理由便打杀了。 但想来他不会因此而高兴,因为冥皇被关进了镇魔狱,他被迫变成了出卖朋友的叛徒。 所以他才会去那座酒楼喝酒。 所以柳词才会从青山赶了过来,站在他的身边给他倒酒。 当时的她与母亲站在南天门上,远远看着那个酒楼里的画面,觉得这对师徒好可怜。 太平真人应该就从那时候改变了想法? 那自己呢? 又是什么时候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白真人想着这些很久之前的往事,望向远方的那抹蓝色,说道:“你想不想陪我把这盘棋下完?” 冥师落在白石滩的那一边,浑身散发着魂火的余味,看来千里兼程,对他的损耗极大。 他看着白真人,脸上流露出不解的情绪,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 白真人说道:“因为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整个朝天大陆都觉得她最没意思,却哪里知道,那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意思。 冥师说道:“先生都没有成功,你怎么能成?” 白真人说道:“太平与景阳的这局棋看着是后者全胜,但我这时候再来落子,终局便成了中局,景阳连棋子都没了,又如何能胜我?” 第六十三章咸雨如泪 阿飘离了天光峰,借着星光出了青山,便上了那顶青帘小轿。 当初她与平咏佳在朝歌城住了十几年,刚好那时候水月庵轮值,庵主对她颇为熟悉,抱到膝上坐着,一夜便到了东海。 晨光初显,但满山野草上的霜明显不是自然之物,很多已经断折,那些垮塌的山崖与死去的人们,更是表明了昨天这里的战斗是怎样的惨烈。 “庵主!”水月庵与果成寺的人们纷纷站起身来,面露惊喜。 青帘小轿落在某处崖下,一道清光穿帘而过,如水般抚过童颜的身体,让他醒了过来。 阿飘看着他吃惊说道:“你应该在地底,怎么在这里?” 童颜把冥界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最后说道:“刀圣已经入冥,应该能控制住局面,青山那边如何?” 阿飘哪有时间去复述青山宗这一天里发生的那么多大事,摆了摆手,说道:“先生说你以前的师父在下面,让你安排计划,让曹园杀了她。” 童颜神情微变,说道:“师尊为何会去了冥界?” 阿飘说道:“我哪里知道?先生说话向来神神叨叨,故弄玄虚,你赶紧下去便是。” 童颜智谋无双,从她转述的井九的话里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脸色苍白说道:“这怎么可能……她向来以正道领袖自居,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阿飘心想原来你与先生一样都喜欢故弄玄虚,着急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童颜望向青帘小轿,说道:“大祭司是她的人,冥师也会支持她,得到整个冥界帮助,刀圣也拿她没有办法,井九怎么会算不到?” 水月庵主的声音在青帘后响起:“如果能算到她在哪里出现,或者还有一线机会。” 童颜沉默了会儿,望向晨光照耀下的东海深处,说道:“她应该在那里。” 水月庵主挥了挥手,青帘上出现一朵桃花,一道极其清雅的气息从花瓣里生出,落在崖壁上那些符纸以及历代先师刻下的经文上。那些符纸与经文骤然间大放光芒,竟是将晨光都掩了下去,就像是一朵巨大的火花。 这朵火花照亮了整个东海,相信就算远在青山也应该能够看到。 …… …… 无数的冥部士兵在数十名强者的带领下,冒着生命危险趟过还残留着淡淡青烟的冥河,向着那边的山崖冲了过去,看着就像是无穷无尽的潮水。 不久前还在拼命厮杀、势若水火的双方,这时候忽然重新变成了生死与共的同袍,局势倒转之快,让那些最忠于冥师与大祭司的部属都有些无法适应。 山崖里坐着一座大佛,佛的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铁刀,口鼻间也残留着淡淡的青烟。 他是来冥界拯救生灵的,这时候却成了对方想要杀死的对象,这甚至要比冥师、大祭司重新联手还要荒谬。 除了雪国女王,他便是天上地下最强大的存在。 这里说的地下自然指的是冥界。不管是那些能够伤及道心的魂火,还是附着幽暗之力的弩箭,都很难伤害到他,奈何冥部强者与士兵的数量实在太多,就像密密麻麻的蚁群,想要想要把那座大佛淹没。 冥师站在远处一座孤山上,看着冥河那边的画面,脸上散溢出来的光线,表明他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更多的是震撼。 “一天一夜时间,他从雪原去了鸣泉天境,杀了阴凤,又回到东海畔,杀了玄阴老祖,按道理来说损耗已是极大,也受了不轻的伤……但现在看来,即便你我联手依然奈何不了他,最终只会被那把铁刀斩成两截。” 大祭司站在另外一座孤山上,感慨说道:“好在你我联手便是整个冥界,至于这位……那就只能等真人办完大事后,用仙箓来镇压了。” …… …… 冥河里有一道线,河面莲花与尸船的灰烬随之分开,露出明亮的河水,偶尔会有几朵魂火冒出水面,好奇地看一眼四周。 火鲤游在那道线的最前方,直至来到某处落雨的所在,才缓缓停了下来。 冥界里没有阳光,自然少有雨露,从天空里落下的那些雨水,实在是有些古怪。 火鲤飞了起来,迎着那些雨水向天空飞去。 越往高去,雨丝便变得越密。 火鲤是大陆火脉蕴生的生灵,自幼生长在岩浆河流里,冥河倒还罢了,这种真实的、陌生的水实在让它很不喜欢。更令它感到不解的是,按照小张的说法雨水与地底的那些水汽一样都应该是无味而清澈的,为何这里的雨却这么咸? 它吧嗒吧嗒嘴,把流到嘴里的雨水吐了出去,眼里满是愁苦与恼火,却不敢在言语上抱怨什么,按照白真人的意志继续向上,不知道飞了多长时间,终于飞到了天空的最高处。 那里一片坚硬而细密的黑色岩石,岩石里有无数道缝隙,如果从远处,大概会错认为成一片蛛网。 不停有水从那些缝隙里溢出来,落到冥界的天空里便成了雨。 白真人站在火鲤背上,看着眼前的景物,眼里流露出赞叹的神情。 她轻挥衣袖,满天咸雨骤然飞舞,其中一条裂缝向着两边飞开,露出幽暗的内部,不知通向那里。 火鲤忍着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飞进了那条幽暗的裂缝。 不知道飞了多长时间,它的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碧蓝。 那与那片碧蓝天空一道到来的,是如雷鸣般的轰隆声,那是无数向着海底落下的、瀑布般的无尽海水发出的声音。 天空是碧蓝的,海水也是碧蓝的,在碧蓝的天海之间却还有着无数血滴形成的线条。 那些血线在逐渐消散的过程里,依然散发着令人恐惧的煞气。 白真人乘火鲤而入冥,又从大漩涡里飞了出来。 这是火鲤第一次抵达朝天大陆的地面,紧张地望向四周,发现四面都是海水形成的瀑布。 那些透明的海水墙,让它想起了自己的家。 那些血线则让它感觉到强烈的不安,它想回家。 白真人来到天空里,伸出手指拈了颗血珠,感受着其间传来的妖兽神魂之力,沉默不语。 火鲤轻轻摆了摆尾巴,声音微颤问道:“真人,我这就要死了吗?” “是啊。” 白真人轻弹手指,那颗血珠碎成无形。 …… …… (事情明天就能办完,接下来的这个月争取稍微多写点,希望一章能有三千嘛,这么写我也急……我本来想写火鲤大王流泪,然后它发现泪水也是咸的,但太容易联想到当年那些非主流的情话,所以便删了。) 第六十四章我只是一条有很多话想说的鱼 火鲤其实就是条鲤鱼,只不过因为浑体通红,像火焰一般,又生活在火脉里,才会被称为火鲤。 它确实是神兽级别的生命,不然也不会活了几万年还没有成年,所以才会自称火鲤大王。 但事实上,它还是个孩子。 它看着胆小遇事怯懦,想欺软时常怕硬、神情天真却又话痨,都是因为它在地底活了数万年却没有见过几个人,没有与谁交流过,但那并不代表它很蠢。 同样都是应火而生的神兽,不说像朱鸟那样能够教化圣人、改天换地,它也是聪慧至极,并且天生能够感知天机与危险,随白真人去往冥界,再逆雨而上来到大海深处,看着天空里的那些血珠,哪里还不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 血珠连成线,线连成网,网便是阵。 这座大阵充满了血煞与恐惧的气息,海水里那些残破的尸块、海风吹了一天一夜都未能吹散的妖血腥臭味道,都在清楚地表明,这是一座需要血祭的强大阵法。 它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带着自怜又有那么一点自矝的情绪想着,当今朝天大陆比自己还要高阶、更加尊贵的神兽也没有几个了,自己的血当然是最合适用来献祭的宝物。 想到这里,所有的自怜与自矝都变成了恐惧与难过——所以自己要死了? …… …… 从冷山到鸣泉秘境,如果从朝天大陆地面走,那会是极漫长的旅程,经由冥界通行却拉短了很多距离。 但在死亡面前,再短的距离也足够火鲤思考很多次怎样才能脱困,甚至直接弄死白真人。 问题是无数年前,中州派前代祖师便用无上神通在它的身体里下了极强的禁制,那道禁制分布在它的身体各处,像被树叶切开的阳光或者柳枝梳开的风一般,与它的神魂紧密相连,根本无法分开。 不要说偷袭白真人,便是想要离开都会让那道禁制生出反应,继而让它生不如死。 打肯定是没办法打了,好在火鲤还有一项很擅长的绝技,那就是说。 它抬起头望向天空说道:“白渊小友,你看我的年龄比你大很多,辈份也高很多,你这样随随便便对我喊打喊杀,是不是有些不敬师长?” 白真人站在大漩涡上方数里高的天空里,视线顺着海水里的一条黑线,往向西北方向。 那里的海水明显要比别处更高一些,就像平原里隆起的一座高山,看着极为神奇,仿佛有谁在海底做什么。 想来是那位异大陆的巨人堵住了海水入冥的通道,这时候正在修复大漩涡通往别处的通道。 火鲤颤着声音喊道:“怎么说我也是云梦山的神兽啊!虽然我出生后一次都没有去过云梦山……但那是你的祖先们说山里没有火脉,可不是我有二心!我忠于中州几万年,你怎么能拿我的血去祭阵呢?” 白真人收回视线,望向被海水巨墙封住的火鲤,说道:“中州养你两万多年,也该你为中州派做些事情了。” 火鲤摆动了两下尾巴,带着不忿嚷道:“谁养我了?谁养我了?你又不是我小妈!我是在火脉里自己活下来的,你们什么时候管过我?隔上几百年来看我一次就算养?我和你们就不熟!早知如此,我不如直接投了青山宗!” 白真人伸出手指在身前画了一个圆。 先前那颗散开的血珠渐渐重新凝结,变成了一座血色的小塔,看模样形制与谈真人在青山宗拿出来的十方伏妖塔很像。 看着那座血色小塔,火鲤感觉到死亡的阴影越来越近,声音再次颤抖起来:“还能不能商量了?” 白真人望向大漩涡里越来越高的海水,带着欣赏的神情说道:“以天地为炉,真人的手段真是了不起。” 火鲤心想老子都要死了,难道还要挥动鱼鳍喝彩? 白真人接着说道:“这等手段非我所能,但做些添柴加火的事情还是可以。” 火鲤咕哝道:“我是一条鱼,又不是一条柴。” 白真人说道:“冥河是火,无尽海水是柴,我引火脉入冥,只是浇了一勺油,终究还是要把柴添进去,你助我重新打开大海入冥的通道,必然会在朝天大陆的历史上留下极重要的一笔,也算是死得其所。” 火鲤惊恐至极,说道:“真人莫要着急,青山宗那只鸟也算是神兽,想必它的血也有用,我去帮你拣回来?” 白真人说道:“阴凤就算是主阵者,被曹园与那巨人合击,也必死无疑。” 火鲤着急喊道:“就算死了,血也不见得流干!真人让我去拣尸吧!” 白真人闭上眼睛,开始炼化那座血色小塔,不再理它。 “那要不然……要不然,您先放了我,我假意归顺青山宗,去那边做个卧底,偷偷宰了那只老乌龟!放干它的血!我听童颜说过,那只老乌龟的年龄比我还大,它的血肯定比我的血更香!” “这也不行吗?真人!我这时候还小,血的效果不见得好,要不然您再等些天,我很快就要成年了,真的!我绝对没有骗你,再过几天待我成年之后,这座恶心……不,帅气的阵法肯定会变得更强,到时候不要说打通入冥的通道,就算青山宗所有人杀过来,就算下面那座大佛飘起来,就算那边海底那个强的不像话的怪物过来,您都可以一道杀了!” “真人啊真人……就算您要我死,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我不喜欢海水,死之后沉在海底,难道您要我变成一条咸鱼吗?” 不管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又或者撒泼耍赖,都没有任何效果。 火鲤不再说话,看着天空里越来越深的血线,眼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决定拼死一搏。 念头刚刚生出,它便发出了一声惨叫,在海水瀑布溅起的水雾里开始痛苦的翻滚。 数道极深的血线出现在它的身体上,无比坚硬的鳞片被切开,发出啪啪的声音,就像是琴弦被绷断一般。 鲜血从那些伤口里涌了出来,遇着海风便开始燃烧,即便淌落在在海水里,火焰也依然不熄。 火焰里不停传出火鲤的惨叫与痛哭声,就像孩子一般。 白真人睁开眼睛,右手指向那团火焰,神情淡然至极。 咔嚓!数道恐怖的切割声里,火鲤碎裂成无数块,纷纷坠入海水中,溅起一些浪花,就此消失。 …… …… (从明天到十月二十号,每天平均三千。) 第六十章一拳碧落为黄泉 火鲤的血像雨一般落在海面上,轰的一声燃烧起来,真真应了春雨如油那句话。 白真人手指微动,那片泛着金色、蕴着神兽气息的火焰缓缓飘离了海面,进入天空中的那些血珠里。 那些血珠散发出极其明艳的光芒,煞气变得更加浓郁,里面隐隐传出稚嫩的哭声,不知是鬼泣还是什么。 阴凤被曹园杀死,那些妖兽被巨人击昏至大海远处,通天杀阵没了主阵者,又没有血祭补充,经过一天一夜时间已经淡了很多,眼看就要消散在海风中,这时候得到火鲤真血的献祭,不再衰减,反而变得更加强大! 远处那片隆起如山的海水忽然散开,海底的那道黑线也开始变粗,白真人知道是那名巨人感知到了通天杀阵的变化,准备赶回来,神情不变举起右手,伸向了天空。 满天血珠里再次传出稚嫩的哭泣声。 就在那道哭泣声消失的瞬间,数千滴血珠如雨般纷纷落下,随海风来到白真人的头顶,形成一个充满血腥味与煞气的血珠,被她举在了手掌上。 她的眼神依然淡漠,眼底深处却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血色。 火鲤是真正的远古神兽,再加上她隐藏着的十方伏妖塔为阵眼,当年血魔教祭了无数生灵都无法摆出的通天杀阵,终于在她的手里展现出了全部的威力,要比太平真人摆出的阵法更加强大! 即便她是大乘圆满、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绝世强者,也有些承受不住。 她对此早有准备。 只听得遥远的天空里忽然响起一声极其悦耳、无比宁静的仙音。 无数道金光从她的手掌间喷薄而出,把那个充满血腥味与煞气的血珠尽数蒸发! 那是一张仙箓! 那些气息凶煞至极的妖血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进入了仙箓里! 本应是洁净无比、仙意蒸腾的金色仙箓,边缘被染上了一层血边,看着竟似比天空里的通天杀阵更加阴秽。 白真人握住拳头,向着大漩涡里轰了下去。 当年井九参加中州派的问道大会,在青天鉴里夺鼎成功,得到了一张仙箓,也曾经握着仙箓轰过一拳。偷袭他的白千军直接被废了一只胳膊,如果不是得到白真人相救,只怕当场就会死去。 白真人的境界较当日的井九高出无数倍,集结着通天杀阵与仙箓的全力一击会有怎样的威力? …… …… 海水入冥的通道已经被巨人封住,通往异大陆的通道却还没有修道,这时候的大漩涡里已经积满了海水,在四周海水瀑布的灌注下发出轰隆的声音,海面上生出无数泡沫,偶尔可以看到残着的几抹血水。 一道金光伴着可撼层云的拳风落下,落在海面上便自散开,然后骤然收敛成一个点。 大漩涡里的海面忽然变得平静无比,连一丝风都没有,然后迎来了碎裂。 首先破碎的是那些泡沫,然后是那个点四周的海水本身,白色的湍流里出现一道笔直的黑线。 黑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穿透无尽海水,接触到了地底,然后融穿坚硬的岩石,刺穿那些缝隙,最终抵达深渊的所在。 在黑线抵达虚的那一瞬间,无数仙气与煞气在黑线的前端散开! 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天劫的雷威来到人间,轻而易举将那些瀑布的落水声压了下去,海面骤然下沉了数十丈距离! 坚硬的海底震起无数泥沙,本就存在的、如蛛网般的裂缝疾速扩张,开始向着深渊里坍塌。 数息时间里,大漩涡的海底便多出了一个十余里方圆的大洞! 无数海水向着那个大洞里涌入,带起无数惊涛骇浪,因为泻落的速度太快,竟连漩涡都无法形成。 鸣泉秘境就这样消失了。 大海再次入冥,这次更加汹涌,更加澎湃,更加狂暴,自有天地伟力,谁能拦阻? …… …… 整个冥界都听到了天空里的那声巨响。 无数海水从极高处落下,看着就像是数百条狰狞的蓝色巨龙,想要吞噬下界的所有生命。 正在向着那座大佛进攻的冥部士兵们注意到了天空里的异象,惊恐地放下了手里的武器,不知该如何办。 那些海水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落到地面,就像无数石头,会直接压死无数冥部子民,接下来的大洪水会杀死更多人…… 更可怕的是当大海遇着冥河,无数青烟再起,冥界与人间真的会生灵涂炭。 曹园看着自天而降的无数道海水,看着随海水而至的那道白色身影,斑驳的脸上露出沉怒的神情。 刀意森然而起,破开山崖,毁掉那株没有颜色的树,向着那片海水飘摇而去。 白真人看着起于地面的那道寒冷刀光,面无表情张开右手。 喀喇!数道极其难听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 刀光敛于冥河畔的山崖。 来自上界的仙威敛于染血的黄色仙箓。 那把纵横天上地下的铁刀上出现数道豁口。 曹园起身。 他要去将白真人斩于刀下。 哪怕要毁了金身。 黑色的夜空里忽然出现数百朵白色的莲花。 就像冥界固有黑白二色一般,自然形成一种极其稳定的屏障,把他的刀意与杀意尽数拦下。 冥师与大祭司出现在冥河对岸,理都没有理那些四处逃散的部属,只是神情专注看着山里的那座大佛。 “刀圣大人,请赐教。” …… …… 白真人落在冥河上,脚尖轻点一株莲花,瞬间掠出十余里地。 数百朵白色莲花,随她的气息而动,自冥河两岸游来,组成一朵洁白无瑕的莲舟。 她负着双手,站在莲舟上。 莲舟顺着冥河飘然而去。 她知道莲舟是冥界用来送度死者亡灵的船,但她不在意吉利与否。 就当是给人间送葬好了。 冥师是太平真人的学生,是下界的最强者,如果没有被童颜用景云钟偷袭,境界实力离柳词差距也不大。大祭司即便稍弱,也是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他们联手就算不能杀死曹园,也能把他留在那片山里,那么还有谁能阻止她? 莲舟顺流而去,不知要去何处。 昏暗的冥界里有微风流动,那并非天空那个大洞里吹来的风,而是来自别处。 那些风丝丝缕缕,似乎温柔,其间却蕴藏着罡意。 莲舟离开河面,逆着风的方向往天空里飞去。 风的那边是一茅斋。 …… …… 无数海水还在天空里,等着给冥界带来灭顶之灾,但轰隆的破空声已经响起,就像闷雷般响彻冥河两岸。 冥部子民们走出房屋,看着天空,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昨日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 天破了,好在后来不知道被上界哪位神仙补好。 今天的天空里出了这么大的窟窿,在地面都能清楚地看到,谁能补好呢? …… …… 晨光渐明,朝阳已升,海面生起巨浪,巨人回到了大漩涡畔,如山般的巨大身躯上到处都是泥沙与伤口,眼里满是茫然。 整个夜晚,他都在修复由大漩涡通往远处的通道,谁曾想到回来时,发现大漩涡已经变成了一个洞。 海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下方泻落,碧蓝的颜色让幽暗的洞底显得更加恐怖,就像是巨人的眼。 他下意识里摆了摆头,想把这个形容或者说比喻从单纯的脑海里驱赶出去。 茫然的神情渐渐变成沮丧与无奈,他伸手摸了摸头,险些砸落云上的一群飞鸟,心想这么大个洞,就算自己躺下去也堵不住,这该怎么办呢? 他越想越是失落,生出很多歉疚的情绪,甚至开始悲伤起来。 这个时候,他忽然在满天血珠里感到了相似的情绪,不禁更加难过,心想是谁在这里死了? …… …… 青天鉴里的张大公子,早就已经变成了张老太爷。 不管是多么浑不吝的人,随着年岁的增加,难免都会变得有些糊涂,他也不例外,当然,浑不吝的性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就在这两天,他忽然让自己的小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张家家主把祠堂重新整修了一遍,点燃一根粗香,并且严厉地警告家人,这根粗香绝对不能熄,不然他就要打人,甚至杀人…… 老糊涂的老太爷还是老太爷,没有人敢违逆他的意思,而且也就是修个祠堂,点根粗香,算得什么呢? 张府上下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老太爷时常要出去闲逛,这要是有个意外可怎么办? “别拦我!”张老太爷拄着拐杖,看着满院的子孙后辈,大怒骂道:“老子没有糊涂!m的你们就没个人陪我说话,我只能对着天说话,看着当然和白痴一样!” 说完这句话,他余怒难消,举起拐杖便往小儿子的背上砸了过去。 张家家主不敢躲,准备生生受这一杖,被小女儿一把拉到旁边。 那个小姑娘上前扶着老太爷,轻声细语说道:“爷爷,你到底想去哪儿?” 张老太爷气鼓鼓说道:“我要去前院看井。” 听着这话,院子里的人都流露出无奈的情绪,又觉得好笑。 那个小姑娘苦笑说道:“家里这么多口井,您要看哪口?您是要看八角井还是涌泉,或是去年新挖的那口苏井?” 第六十六章看井 张家毫无疑问是旧楚地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权势地位甚至比当年张大学士执政时也差不了多少,这自然要仰仗于张老太爷实在是太能活,但只有张家的人自己知道老太爷实在是个很难侍候的主,因为他有很多怪癖。 对着天空说话倒也罢了,他竟还有个挖井的喜好,从南方搬回旧都城后,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宅院里挖了几口井。随着张宅越扩越大,庭院里挖的井也越来越多,走过回廊,绕过影墙,花前树下,随处都能看到黑乎乎的井口,自然谈不上安全,更何况喜欢看井的老太爷身子骨越来越弱,万一失足怎么办?所以这两年张家把绝大多数的井口都用铁条封死了。 “都他m封死了还看个屁,你们给我起开!” 张老太爷挥舞着拐杖,满脸通红的嚷道。 孙女扶着他的胳膊,看着爷爷花白的头发,心里涌出难过的情绪,对父亲使了个眼色。 张家家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挥手示意管事去把那些井口的铁条打开,上前扶住了父亲另外一只手臂。 在张家数十个有头有脸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的簇拥下,张老太爷开始看井。 走到那口名为涌泉的井时,他扶着井壁看着井底,沉默了很长时间。 家人们担心地看着他,生怕出事。 “这口井与南边那口井最像……”张老太爷喃喃说道。 张家上下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何这口井要叫涌泉,要知道都城的地水并不丰沛,要挖很深才能见水,哪有什么泉涌。 “你们都不知道,那家伙话痨的……比我还厉害,不停喷水,啧啧。” 不知道想到什么有趣的回忆,张老太爷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忽然,他的笑容在脸上消失,身体摇晃了两下,喷出一口鲜血。 血水落在井壁上,慢慢向着下面淌落。 院子里响起一片惊呼,众人赶紧上前,想要扶他离开。 张老太爷的双手却像是铁一般,抓着井沿,盯着幽暗的井底,苍白的脸上满是难过与愤怒,喊道:“陛下,杀了她!” 听着这句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心想老太爷难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不然何至于糊涂至此? 众人都知道他喊的陛下是故楚国最后一位皇帝。 那位皇帝很多年前便与那位残暴的秦皇同归于尽。 您喊他做什么呢? …… …… 扑楞,扑楞。 一只青鸟无视那几只铁鹰的敌意,落在云行峰顶,变身为人。 青儿看着对视无语的井九与平咏佳师徒,有些不安说道:“应该出了事,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道血色的剑光照亮浓厚的云雾,赵腊月也从神末峰赶了过来,很明显非常担心井九的状况。 平咏佳还停留在井九那个请求带来的震惊里,问道:“师父,您到底要我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青儿与赵腊月隐约猜到了井九要做什么。 青儿能猜到是因为她与平咏佳是同类,赵腊月则是因为知道井九太多秘密。 很明显,井九对平咏佳的请求就像当年西海之战时柳词对他的请求一样。 现在承天剑鞘已毁,只有平咏佳可能号令青山群剑。 井九想用青山剑阵去杀白真人,便必须把平咏佳握在手里。 问题在于,如此一来平咏佳的生死便等于操于井九之手,平咏佳再也无法违背他的意志。 云雾缭绕着山峰,自然带上剑意,生出一股森然之意,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对平咏佳说道:“掌门想要借剑。” “借剑?我没剑啊……”平咏佳一头雾水说道。 忽然,他想明白了一切。 他就像火鲤一样,只是天真,并不是真的蠢。 过往那么多事情,依然历历在目,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直至今日赵腊月说出了借剑二字。 是啊,他一直都没有剑,在剑峰上睡了几年,便学会了无形剑体。 在朝歌城的时候,满天剑雨落下,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还有很多细节,比如井九刚才问他可否知道为何要让他成为剑峰之主? “原来……我也是一把剑?” 平咏佳指着自己说道,初始的震惊与不安消失之后,竟生出了很多开心。 如果是刚入青山的时候知道自己不是人,而是一把剑,他肯定会夜夜以泪洗面,痛不欲生,甚至可能会去禀报师长,问自己是不是要被关进剑狱去与那些妖魔鬼怪作伴,但现在……师父就是一把剑,我是一把剑又怎么了! 只是师父要借自己这把剑……他已经感知到承天剑鞘被毁,明白那是师父最忌惮的事,难怪师父会说的如此严肃郑重。 平咏佳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就像在朝歌城那样,逼出了身体里的所有剑意,然后把手伸向了井九。 那些森然的剑意离开他的衣袂与身体,自然变成剑光,照亮了晦暗的山崖。 看着这幕画面,青儿的眼神有些异样,赵腊月则是有些佩服,换作她也会答应井九的请求,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井九看着那些从平咏佳身体里飘出的剑光,忽然笑了起来。 对于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事情。 赵腊月忽然生出很多不安。 井九说道:“我不是借剑,只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平咏佳吃惊问道:“啊?到底什么事啊。” “不要杀我。”井九看着他说道。 山峰变得更加安静,甚至有些死寂的意味。 云雾外传来铁鹰的凄厉的鸣叫。 井九接着说道:“就算我要杀你,你也不要杀我。” 平咏佳张着嘴,完全不知道师父在说什么。 “将来我如果变成师兄那样的人,想要毁灭这个世界,或者毁灭了你珍视更逾世界的爱人,你也不要杀我。” 井九最后说道:“总之,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能杀我,也不能禁锢我的自由。” 青儿与赵腊月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微变。 平咏佳也终于懂了,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神经质般挥动着双手,喊道:“这怎么可以!这不是反了吗!” “人无法把自己提起来……”井九说道。 赵腊月忽然截断了他的话,说道:“可以。” 井九看了她一眼,说道:“那是飞,两回事。” 然后他继续说道:“我可以成为一把剑,但无法同时成为出剑者。” 是的,他可以是一把剑。 一把开天辟地以来最强大的剑。 那把剑曾经在西海的天空里,杀死了雾岛老祖南趋,曾经一剑斩开烈阳峡,毁了玄阴宗的山门,曾经一夜照亮浊水,斩杀妖兽无数。 谁有资格用这把剑? 柳词死了,太平真人死了,雪国女王学会了承天剑法,但被他算得极准,直接送去了天外。 更重要的是承天剑也毁了,世间再没有人能用这把剑。 所以他来到了剑峰,站在了平咏佳的身前。 “不行。”赵腊月说道。 “你既然猜到了他的来历,就应该知道他应该能做到这一点。” 井九说道:“所有人都以为我毁了青山剑阵,事实上只要他在,青山剑阵总是能重建的。”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与他联手重建青山剑阵,然后再去杀白真人?” 井九说道:“重建青山剑阵太慢,剑阵本身也慢。” 如果慢了,就会像他感慨过的那样,会来不及。 赵腊月召出弗思剑,说道:“用它,你还可以带着不二与宇宙锋,再组一个诛仙剑阵都可以。” 弗思剑在青山群剑、甚至世间群剑里,都是速度最快的那一个。 “你知道的,这剑不如我快。”井九平静说道。 赵腊月望向云雾外的天空,短发被山风吹的更加凌乱,脸上的神情非常倔强。 “我还是不同意。” “他可以信任。” “不,在这件事情上,我连自己都不信任,柳十岁也不行,谁都不行!” 赵腊月收回视线,看着他认真说道:“你的命必须在你自己的手里。” 一直没有说话的青儿忽然问道:“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井九问道:“我应该是怎样的人?” 青儿毫不犹豫说道:“你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 举世皆知,无论是以前的景阳真人还是现在井九,都非常的懒而且怕麻烦,最大的特点当然是怕死。 他只愿在青山里闭关静修,不理世事,除了这一世为了连三月,从来没有冒过一次生命危险。哪怕昨日修行界迎来千年未有之事,太平真人归来,仙人自天而降,依然全部都在他的推算之中,他都不肯向险地里踏一步。 当年柳词想要用他这把剑,他是从来不肯松口,直到最后被南趋在庙里重伤,才终于答应了柳词。这一次为了彻底消除隐患,他更是不惜代价毁掉了承天剑,结果……这时候却主动自己生死的操控权,交到平咏佳的手里? 就因为白真人想要灭世? 赵腊月想不通,青儿也想不明白。 井九说道:“具体的原因见着白渊了我会与她说。” 赵腊月有些生气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井九说道:“我想做什么就要做什么。” 这是一个非常妙的回答。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问道:“那这时候你想做什么?” 井九笑了笑,说道:“我想唤风唤雨,遨游万里。” 赵腊月这才知道前些天她与太平真人的对话被他听到了。 青儿在旁边咕哝道:“他不是太平,也不是柳词,你可撑不了多久。” 她与井九一样都是生而藏天下的天宝真灵,判断自然最为准确。 赵腊月盯着井九的眼睛问道:“真会没事?” 这是第三次问了。 井九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放心,我不会死。”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伸向青儿,说道:“把青天鉴给我。” 青儿没有像往年那样对他冷嘲热讽,伸出小手在他的掌心拍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平咏佳终于从震惊里醒过神来,带着哭腔说道:“师父,这样太危险了,万一我将来变成大反派怎么办?” 井九今天与他说了这么多话,耐心已经消耗殆尽,微微皱眉。 毕竟他不是赵腊月。 平咏佳脸色苍白,却也不敢再作拖延,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了他。 井九的脚底离开地面,飘了起来,显得特别轻,就像是是一缕清风。 当年在镇魔狱里他练成幽冥仙剑后,曾经在冥皇的面前飘过一次。 后来在那片深山小庙的废墟上,他曾经在南趋的面前飘过一次。 剑光在山崖间不停飘着,缭绕在他的身边。 剑意相通,便是心意相通 平咏佳忽然发现自己能够知道师父的所有想法,不由激动异常,手指颤抖的更加厉害。 下一刻,他把右手指向了遥远的东海。 …… …… 轰的一声。 井九从原地消失。 崖间生起一场大风。 赵腊月三人望向东方。 剑峰的东面是两忘峰。 两忘峰里溅起一道烟尘,就像是开了一朵花。 烟尘溅散间,隐隐可以看到山崖里出现了一个洞,晨光从那边投射过来,笔直如剑。 远处的天空里,隐隐可以看到一道剑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东方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晨光里。 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快的剑? …… …… 那道剑光照亮了青山群峰,惊动了很多人。 南忘坐在清容峰顶的黑石上,赤裸的脚踩着花树,手里拎着酒壶,神情漠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广元真人正在适越峰与昔来峰之间的那道石梁上扫落叶,感应到剑峰气息的变化,抬首望向天空,好生赞叹。 尸狗缓缓起身,望向天边的那道剑光,眼神温暖至极,似乎显得极为满意。 各峰弟子纷纷走出洞府,在晨光里目送那道剑光远去。 阿大走到崖畔蹲下,身上的斑驳血迹在晨光下微微发亮,竟有些神圣的感觉。 神末峰崖下的云海有些微乱,就如它此时的心情——你这是发什么疯呢? 元曲看着那道远方的剑光,喃喃说道:“若掌门师叔此行一去不回……” 柳十岁平静说道:“那便……” “呸呸呸!” 卓如岁往地上吐了好几口唾沫。 …… …… (昨天的章节数弄错了,但那不重要哈~) 第六十七章那就让我来拯救你和这个世界吧 剑峰的狂风还在持续,惊得铁鹰飞向更远处,却没有驱散那些厚重的云雾。 平咏佳闭着眼睛坐在地上,气息平缓而宁静,仿佛已经睡着,右手却还指着东方,仿佛在告诉世人——看,那太阳多亮! 山崖间到处都是摩擦声与沙石滚动,无数道剑再次飞了出来,悬停在四周的天空里,就像在布阵一般。 赵腊月知道这不是青山剑阵重现人间,只能算是雏形。 青儿看着她说道:“以他的性情,在这种关键时刻还能耐着性子与你解释这么长时间,看来你对他来说确实与众不同。” 赵腊月没有说话,看着两忘峰崖壁上那个剑洞沉默不语,神情有些恍惚。 狂风渐静,剑峰被数道剑光照亮。 南忘、广元真人与那三名从隐峰出来的长老落在山间。 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靠近平咏佳坐着的地方,各自选了一处山崖便坐了下来,这便是护法的意思。 云雾里生出一道细线,渐渐织成雪团般的事物,准确无比地落在赵腊月的怀里。 赵腊月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阿大蹭了蹭她表示安慰,告诉她所谓祸害活万年,那个家伙想死都很难。 狂风忽然再次大作,云雾被席卷而起,向着天空而去。 尸狗出现在云海上方,望着人间,眼神冷酷至极。 …… …… 青山与东海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即便是最快的弗思剑也无法很快抵达。 但今天这道剑光终究是特殊的。 就在两忘峰的崖壁被刺破后时间不久,那道剑光便照亮了东海畔的崖壁与那口幽暗的通天井。 剑光在霜草之间落下,衣袂轻飘,显出井九的身影。 阿飘很是吃惊,心想先生您让我来这里,怎么接着却追了过来,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 “曹园呢?”井九微微挑眉问道。 既然做出了如此重要的决定,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他便要把整个局面完全掌握住,非常不喜欢这种意外的发生。 “刀圣已经入冥。”童颜说道。 井九看着他问道:“没成?” 童颜说道:“冥师境界太高……” 井九没有听他解释的时间,伸手说道:“钟给我。” 景云钟是谈真人随身携带的法宝,之所以会出现在童颜手里,自然是因为井九与谈真人之间达成的协议。 童颜沉默了会儿,取出景云钟放到他的手里。 看着这幕画面,阿飘觉得有些不吉利,却也不敢说什么。 井九望向那顶青帘小轿,说道:“师妹,麻烦你在这里镇压一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水月庵的人们都很客气。 青帘小轿里传出水月庵主清淡的声音:“你去吧。” 嗡的一声。 井九从原地消失。 那道剑光去了东海。 海风轻拂,霜草再次折断。 青帘小轿飘了起来,悬停在通天井上方。 无数枝极小的桃花在青色的帘布上盛开,散发出极其清新的气息,如丝如缕一般,封住了那条通道。 …… …… 大海深处有无数巨浪,仿佛变成了一条江河,向着某处不停奔涌而去。 无尽海水的去处是那个大漩涡,伴着轰隆的巨响,碧蓝而透明的水墙不停垮塌,落入无尽的深渊。 碧蓝的海水被一道明亮的剑光照亮,巨人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待他看到海浪里若隐若现的井九时,不由张大了嘴,憨厚的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心想你怎么来的这么快,更重要的是你怎么会来? 数百年未见,他却不会忘记这个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井九望向天空里的无数血滴,感受着其间的凶煞气息,不由微微挑眉。 这个清晨,他挑眉的次数要比漫长一生里的挑眉次数加起来还多。 通天杀阵确实极为强大可怕,尤其是用火鲤血献祭之后,更是有了真正的毁灭天地之能。 但依然挡不住万物一剑。 剑光照亮海面,与最后的那抹晨光一道穿过无数道浪花,如撕破纸张一般撕破通天杀阵,来到大漩涡的中心。 井九站在满天水雾之间,看了眼海水向冥界不停泻落,再次挑眉,右手一翻便拿出了青天鉴。 升起的朝阳比先前更加明亮,阳光照在青天鉴上反射成一道明亮的光柱,光柱的四周有着极其繁复的花纹,若仔细望去便能发现所谓花纹其实是由极细小的经文符咒组成。 如果禅子这时候在这里,便会发现他用的是自己最擅长的禅镜之术,而且里面还有镜宗的分镜术气息,境界更加高妙。 青天鉴射出的光柱,带着四周缓缓流动的经文符咒,照进通天杀阵的最深处。 那些凝着妖兽血煞之气的血珠,遇着光柱便骤然消融。 通天杀阵深处有一抹极幽暗的火苗,飘忽不定,忽然被那道光柱照住,顿时无法移动。 片刻后,那抹幽暗的火苗顺着光柱而回,被他收进了青天鉴里。 …… …… 青天鉴里的世界一如往常,没有多出一道天火。 街上游人如织,衙门里棍声如雷,劫道的在山里远望,望夫的脸有泪痕,张府里一片惊呼,然后哭声震天,好几位夫人一面哭着,一面偷偷看着涌泉井那边,心想老太爷居然开始吐血,是不是真的不行了?这井水里有了血还怎么用? 张老太爷气息很微弱,双手却依然死死地抠着井沿,不肯被扶走,盯着井里。 他吐出来的血水顺着井壁向下流淌,很快便无法看见,但他知道那些血已经融进了井水里。 那些血在清澈的井水里渐渐飘散,又渐渐凝拢起来,变成一团,然后渐渐生出一些突起。其中一道突起微微颤动了一下,表面出现了一些细纹,看着竟有些像鱼鳍! 随着时间的流失,那团血的形状越来越清楚,竟化成了一只浑体通红的鲤鱼! 张老太爷虚弱的身体不知从何处得到一道强大的力量,猛地站直身体,厉声喝道:“把这鱼捞起来!” …… …… 那条红鲤鱼被捞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只金盆里。 张老太爷捧着那只金盆进了祠堂,便关上了门,严禁任何人窥视,就连最疼爱的小孙女也不例外。 祠堂外围满了人,张家的子孙们看着祠堂紧闭的木门,脸色凝重至极,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前还在担心井水无法再用的那几位夫人凑在角落里低声说着话,隐隐能够听到妖邪、不祥之类的话语。 张老太爷经过这番折腾,早已累的不行,坐在香案前的地上,看着金盆里的那只红鲤鱼,脸上写满了紧张。 那只红鲤鱼很没精神,身体不时歪斜,嘴里吐着沫儿,似乎随时可能会死掉。 “老伙计,是你吗?”张老太爷声音微颤问道。 “不是我还能是谁……”那只红鲤鱼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说你丫是准备用我的洗澡水洗手吗?这么节俭?” 张老太爷茫然说道:“啥意思?” 红鲤鱼的声音里满是恼火与无奈的情绪:“别说是金盆儿,就算是真正的聚宝盆,这也太小了啊!” 它无力的尾巴忽然触着了盆壁,鱼唇骤然变圆,挤一声尖叫:“他m的……好痛!快给老子换个大地方!” 张老太爷赶紧起身推开祠堂的门,大声喊道:“把我洗澡的大桶搬过来……然后那谁……在院子里挖个池塘!” 人们都听到了刚才鲤鱼的那声呼痛,吓得脸色苍白。 这时候听着老太爷的吩咐,哪里还敢停留,赶紧借机跑了出去。 祠堂的门开着。 金盆在下,香案在上,青烟徐徐。 …… …… “阿加!” 巨人的声音从通天杀阵外传了进来,就像是闷雷一般。 井九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这座通天杀阵的范围太大,想用佛光消融需要太长时间。 那就用剑光好了。 海浪骤静,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海水之间穿行,在天空里画出无数道线条。 碧蓝的水墙上出现无数细细的洞,就像是雨水落后的沙滩。 密布天空的无数血珠依次碎裂,绽裂成花,然后被剑光净化。 再宏大的事物终究是由无数细节组成的,而那道剑光最擅长切断世间所有细节之间的联系。 那道剑光穿行在天海之间,肉眼根本无法看清楚。 那座无比恐怖、威力足以毁天灭地的通天杀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停止运转,然后从边缘处渐渐消散。 其实没有过多久,对那道快到无法想象的剑光本身来说,却是极漫长的一段时间。 当速度快到某种程度时,天地规则会出现一些很神奇的变化。 这时候在井九的眼里,海上的晨光便似乎变成了片段的存在,似乎有了长度,有种异样的美丽。 他看着晨光,心情也有些异样。 师兄喜欢灭世,你喜欢救世……可这种事情这么累,有什么意思呢? 第六十八章直接一剑切了 无数血珠依次而破,发出啪啪的轻响,海上仿佛落了一场暴雨。 通天杀阵就像被风雨蚀化的巨大石像一般,慢慢地磨损、变小、直至最后崩解,化作乌有。 这个过程看似简单,实则已经接近时间的本质力量,或者说神迹。 当通天杀阵随海风而散的时候,距离那道剑光的到来不过数十息时间,但对那道剑光来说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天。 井九的身影重新出现,踏着海浪,白衣轻飘,却不像往日那般仙意十足。 因为那件白衣上到处都是破洞,衣袂已然破成丝缕,看着就如乞丐一般,十分狼狈。 他的状态也很糟糕,脸色苍白,满是疲惫。 海面生出一道大浪,巨人一步便来到了海瀑边。 他看着天空里通天杀阵的残余气息,脸上满是震撼的神情,把手里的巨树夹到腋下,对着井九连连鼓掌表示赞美。 狂风从巨大的手掌间呼啸而出,又带起数道大浪。 井九摆了摆手。 巨人醒过神来,伸出手指向自己的头,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他这是在问井九脑子是不是坏了,不然为什么会做这些以前绝对不会做的事。 井九自然不会解释晨光、大道那些事情,再次摆了摆手,准备告辞。 巨人更加疑惑,伸手指向大漩涡里,表示大海还在往冥界里落,你准备怎么办? 大漩涡被白真人握着仙箓一拳击穿,形成十余里方圆的大洞,无数海水倾落,这是天地自然的力量。 井九能够破掉通天杀阵,难道还能把这个洞补好吗? 他指了指巨人,又指了指大漩涡底的巨洞,然后横起手掌。 这个意思是让巨人用自己庞大的身躯直接把这个洞堵起来。 巨人连连摇头。 高空里层云尽碎。 他如果去堵洞,会被大海直接冲去冥界,到时候不用等着青烟灭世,冥界的子民会直接被他引发的地震碾死。 “你先在这里挡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这句话,井九化作一道剑光向着海水里冲去,瞬间消失无踪。 巨人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冥界的天空破了,你不急着补天,这是要去做什么呢? …… …… 冥界向来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晦暗与灰都是黑白的交错,冥河的火光也只是明亮而已。 今天的冥界却多了一种颜色,那就是碧蓝。 前后两次,天空里落下了无尽海水。 这种陌生的颜色带来的不是新世界的美丽,而是死亡的阴影。 海水从天而降,穿越无比遥远的空间,来到冥界的地面时,已然变成比石头更加坚硬的事物。不管是山崖还是没有颜色的树木或是那些奇异的、视力极差的野兽又或者是冥界的子民,在天降海水的冲击下都会瞬间变成齑粉。 冥河两岸的山野间到处都是惊恐的呼叫与惨号,与海水与地面的轰隆撞击声相比却是那样的微弱。 对冥界的生灵来说,天空里落下的无尽海水就像是数百条无情的碧蓝巨龙,正在吞噬掉这里的一切。 晦暗的高空忽然出现了一道极其明亮的光线,照亮了深渊与在深渊里如浮岛般无规律出现的穹顶。 听说人间传闻的冥界子民,看着那道光下意识里想到了一个有些陌生、但很美好的词语——星辰。 事实上那是一道剑光。 那道明亮至极的剑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冥界的天空里穿行着,在极短的时间里出现在百余里方圆的每一处,斩断了所有海水形成的粗大水柱,就像是同时斩落了数百条碧蓝巨龙的龙首。 海水柱被斩断,向着四周散开,虽然继续向地面落下,威力还是减弱了很多。 那道剑光忽然在冥界的天空里停止,无数道明亮的丝线凝成一道人影。 数十道剑意自衣袂里飘出,又撕出了几道口子。 井九没有理会这些,望向下方那片黑白的山水。 很多海水已经流进了冥河里,生出了很多青烟,让那片黑白山水蒙上了一层诡异而恐怖的氛围。 漫山遍野的冥界士兵就像被大风吹垮的树木一般,倒在泥泞的山崖间,有的已经没了呼吸,有的捂着咽喉痛苦地抽搐。 他与冥界之间有着很复杂且紧密的联系,比如阿飘、童颜、蚊子以及冥师。 更重要的是,冥皇是他的朋友。 这却是他第一次来到冥界。 他就要拯救这个世界。 冥部的强者与祭司们不受那些青烟的影响,依然活着,在冥河两岸布下了一座阵法,围住了某座大山。 那座大佛就在此山中。 森然而深远的刀意,破空而起,就连数百里外的野草,都应之而偃。 无数魂火熊熊燃烧,形成一道巨大的幕布,抵挡着那道刀意。 冥师与大祭司站在巨大幕布的两端,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不停有祭司选择自尽,爆体而亡把自己的魂火送入阵中。 那把铁刀孤镇风雪数百年,今天来到冥界依然无人敢挡其锋,只能靠命来挡。 …… …… 冥界的天空便是人间的地底,只要相连便是通天。 太平真人以天地为炉的手段,最重要的便是这些通道。 入冥的通道太多,谁知道白真人接下来要攻击的地方是哪里,所以他不准备跟在她身后去补天。 在他看来要解决这件事情并不难,只需要把那些破天的人杀干净自然就好了。 当年在朝歌城里他见过大祭司的投影,确认自己不会认错。 冥师的那件宝蓝色的衣服也很醒眼。 那么自然不会杀错。 确定了二者的方位,他告知遥远的青山,再次化作了那道剑光。 …… …… 那道剑光是如此的明亮,就像是传说里的星辰。 冥师与大祭师这种层级的强者,在剑光刚刚出现的时候便发现了它的存在,并且看到了它的本质。 “大师兄复生了吗?” 冥师的脸上散出震惊的光线,魂火最深处传来一抹颤栗。 他是太平真人的学生,也算青山宗一脉,面对着那道剑光,根本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念头或者说勇气。 他猛地转身便向着夜色里逃去,根本顾不得那道魂火凝成的巨幕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崩解。 大祭司的反应稍慢,也没有慢太久,发出一声惊惧而恼怒至极的厉啸,挥动缀着红色丝线的衣袖,便要用天地遁法逃走。 冥河之水忽然静止,然后出现一道裂口,就像是冰块被切开一般。 浓郁的青烟里也仿佛静止了一瞬,中间也出现了道裂口。 那些裂口里传来一股铁血的味道,然后耀起刺眼的光芒,凝在一起,便成了道横贯天地的刀光。 那道刀光斩开冥河与魂火,把大祭司从虚空里斩了出来,也斩断了冥师身前的那抹夜色。 几乎同时,那道明亮至极的剑光也来到了冥河岸边。 擦擦两声轻响,大祭司的身上出现无数道血线,就此爆成一蓬血花,消失无影。 蓝色衣衫破飞如蝶,那些蝶尚未来得及展翅便纷纷碎裂,就像冥师身周的魂火与齐膝而断的双腿。 只是瞬间,冥界最强大的两个大人物便一死一废。 这还没有结束,那道明亮的剑光借着刀意而去,飘飘摇摇落在了黑色的大地上。 轰隆巨响里,大地剧烈震动,生出裂缝,坚硬的地层彼此摩擦,斜斜离开地面向着天空而去,最终形成了一条数百里长、千余丈高的雄奇山脉,从天而降的无尽海水被这道山脉堵住,只能向着两侧流去,暂时无法进入冥河。 …… …… 一百多年前,柳词的一道剑光照亮夜晚的冷山。 曹园远在白城拔刀相应。 烈阳峡从地面跳了起来,然后摔个粉碎,邪道第一大派玄阴宗就此消失。 一百多年后,那道剑光照亮了冥界,铁刀再次相应,只不过这次没有山川消失,反而让这个世间多了一道山脉。 汹涌的海水不停撞向那道山脉,发出沉闷如雷的声音,溅起惊天的巨浪。 从天空望过去,那道山脉就像是一道无比坚固的大堤。 井九收回视线,望向曹园说道:“四个时辰,海水便会绕过山脉。” 曹园说道:“到时候我会横刀,只是挡不了太久,而你这种情形也撑不了多久。” 海水与冥河相遇生出的青烟,缭绕在大佛四周,就像是庙里的那些香火。 他不停吸着青烟,袒露的腹部越来越鼓,就像被香火填饱了的真佛。 “你们来不及了。” 某处山崖下方传来冥师痛苦而低沉的声音。 如果有时间,换作别的人大概会想知道冥师为何会愿意帮助白真人,难道他与大祭司把冥界的生灵当成蝼蚁吗? 井九没有时间,也不关心,再次化作一道剑光离开。 幽暗的冥河上出现一条明亮的线,白莲花碎裂成絮,就像是三千院里随风而动的天蚕丝。 那道剑光很快便消失在幽暗里。 要解决一件事情并不见得需要知道原因。 比如你要炒一盘土豆片,不需要知道它是怎么发芽的。 妓院里的酒客太吵,骑马的家丁太闹,有人打老婆,有人打孩子,你也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心路历程。 直接一剑切了便是。 第六十九章送钟 冥河里不是人间的水,那些痕迹消散的也极快,白莲花的香味也是如此。 那道剑光在幽暗的夜空里消失,井九的身影浮现出来,望向昏暗的四周。 他没有来过冥界,不知道那些通道的具体位置,但知道该如何回到人间,只不过从冥界往人间的通道有很多,最重要的也有近十条之多,白渊会去哪里?是千里风廊还是另外两处大漩涡? 他下意识里翻开手掌,却没有任何事物出现,才想起来寒蝉已经随着雪姬去了外界。 数只看不见的蚊子离开掌心,向着高空飞去,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明亮的光线,确定了方位,便把那些蚊子重新收了进去。 冥界与人间之间有深渊,有空间碎片,也有浮岛一般的坚硬崖壁。 剑光闪动,他出现在一道崖壁之前,看着那层透明的、如琉璃般的事物,微微皱眉。 这里是镇魔狱的最下方,是世间最坚固的屏障,但对现在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是破不了的。 他之所以皱眉,不是觉得很困难,而是不喜欢。 擦的一声轻响,透明的琉璃上出现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痕。 除了那些看不见的蚊子,大概也只有那道剑光能穿过去。 …… …… 朝阳已经升起,朝歌城从沉睡中醒来。 太常寺经过百余年的风雨洗礼,已经不像重修后那般生硬,多了些历史的沧桑意味。后院通往镇魔狱的石板通道上满是沉重的车辙,园子里的紫色野花生得极好,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从来没有被采摘过。 微风轻拂,一抹剑光照亮太常寺黑沉的屋檐,仿佛死去的苍龙将要醒来。 井九站在那片紫色野花之间,自然想起当年在镇魔狱里的那段岁月,想起了那个朋友。 随着微风的吹拂,那道剑光在朝歌城里穿行着,极其幽暗,根本无法被看到。 剑光飘过曾经种着一株海棠树的井宅,井宅对面那座被搬过来的净觉寺大殿,那座太平真人曾经喝过茶的酒楼。 当然还有那座皇城。 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沉睡很多年的地方,在这里发生过很多故事,在这里生活着很多人。 太后娘娘坐在窗前,看着墙上的那个禅字,神情有些痴怔。 顾盼站在城墙上注视着繁华的朝歌城,鬓角的霜发被照的极亮,眼神极其平静,似乎正在欣赏自己守护的人间。 旧梅园外的街边,那些摆摊的人们彼此打着招呼,揉了揉困倦的脸,准备开始今天的骗钱生涯。 早点铺里的蒸气已经散去,最后的半笼牛肉包子冷静地搁在案上,包子表面沁出如血般的油汤,看着极其腻人。 街对面一个小乞丐看着那些牛肉包子,不停地吞着口水。 春日照着朝歌城,一切都是那样的安宁、美好,当然也有丑陋,各自如常。 有些人知道昨天青山那边发生了大事。有些人看到了昨天的奇异暮色。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正在毁灭。 景尧以及朝廷使团还在回来的路上,顾清也没有回到朝歌城,因为他来的太快。 昨夜他让顾清离开青山赶回朝歌城的时候,至少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过要自己来拯救这个世界。 剑光在朝歌城里穿行,井九看到了这些画面,同时仿佛看到了很多时光碎片里的画面,然后想了很多事情。 赵腊月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救世,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大概与因果有关。 想要把这些缘由解释清楚,他还需要再想一想,当然,不需要想他也知道自己想这样做,那就够了。 数息之后,井九便看完了整座朝歌城,确认白真人不在此间。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还能想这么多事,生出那么多回忆,还是因为那道剑光太快。 …… …… 朝歌城外有座棋盘山,山里有间小亭子,早就已经被朝廷封了起来,在修行界与棋道高手们的心里,这间亭子是圣地。 亭子里有张棋盘,盘上的黑白棋子仿佛两军对垒,其间隐着无数锋锐,甚至可以说是风雷。 忽然,那些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被一道剑光照亮,顿时变得生动无比,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那道剑光穿过无数株青树,留下无数片落叶,向着东北方向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天空里。 剑光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千里风廊。 一天一夜之后,这里的风已经不再那般可怕,但依然呼啸如刀。 客栈墙壁上到处都是裂口,很多木板甚至直接断裂开来,道旁的青树更是早已倒在地上,看着极其惨淡。 剑光没有在客栈处停留,直接随风进了千里风廊深处,在那片莲池边才停下。 “原来已经来过了……” 井九看着湖面上那些残破的荷叶默默想着。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湖底隐有暗流,而且不是水流,依然是风流。 他看似平静,眼底却有着掩不住的疲惫与倦意。 他的白衣被风拂动,如战场上被无数枝箭射穿的旗,破烂不堪。 离开青山后,他去了东海畔的通天井,去了大海深处,又去了冥界,杀死了大祭司,斩残了冥师,最后重新回到人间,看了一眼朝歌城,这时候才第一次停下脚步。 事实上,做完这一切他只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这是朝天大陆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那夜柳词的剑光也不及此。 这是真正的神迹。 至此,他再如何了不起,也剑意将尽,需要休息片刻。 井九走在湖面上,一身风尘,如自无数年后归来的仙人。 破荷微颤,水波微动,远处的墨蛟探出头来,对着他恭敬行礼。 便是走路,也是极快,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千里风廊的尽头,看到了那座比自己的衣服还要破烂的石山,看到了石山四周比自己还要疲惫的一茅斋书生们。 还有那个浑身浴血的圣人。 布秋霄的血就没有停过,就算偶尔凝结,也会被他自己重新割开。 因为只有圣人血才能封住这条通往冥界的通道。 可是此时他身上的血未免也太多了些。 那些血里泛着金色的光泽,与仙气竟有些相似,只是那座石山里的血迹已然黯淡,金色光泽几乎快要看不见了。 这种时刻,自然没有什么时间寒喧,更不需要说什么恭喜。 井九问道:“她为何如此之快?” “有仙气加持的天地遁法,没有你快,但也很快。” 布秋霄望向不远处奚一云已经冰冷的身体,说道:“她偷袭伤了我,但我还能撑一段时间。” 井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十几具一茅斋书生的尸体,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可能还要再撑两个时辰。” 布秋霄看着他的脸,问道:“你还撑得住吗?” 井九说道:“应该可以。” …… …… 整个朝天大陆,甚至应该说整个天地,这时候都已经陷入了僵局。 以天地为炉,这真的是绝世手段。 有能力改变当前局势的真正强者,都因为各自的原因无法离开所在的地方。布秋霄无法离开千里风廊,巨人无法离开大漩涡,曹园无法离开冥界,青帘小轿无法离开通天井,因为他们要让这个世界继续存在下去。 可是他们能撑多久呢?最关键的问题是,井九还能撑多久呢? 白真人回到人间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来到一茅斋,重伤了布秋霄这位新晋的圣人,接着便消失在了天地间。 很明显,她就是要等着井九撑不住,等着这些绝世强者们撑不住。 井九如果不想转身,便必须在这两个时辰里找到她,杀死她。 问题是白真人这时候在哪里? 剑光照亮湖面的荷花,照亮石山里的那些血迹,照亮了一茅斋书生们的眼睛,然后照亮了云梦山里终年不散的云雾。 …… …… 中州派的云船还在路上。 因为童颜的缘故,井九与柳词曾经进过一次云梦大阵。 即便没有这些前提,现在世间又有什么阵法能够挡住这道剑光? 通天杀阵都不行,云梦大阵自然也做不到。 云雾微微下陷,然后生出一个极小的细洞。 紧接着,某座山谷高台边的一棵树断了,溪水也断了,地面出现一道裂缝,向着深处延伸而去,不知到了何处。 这里是地底的最深处,也是云梦大阵的最深处,这里有着最深的夜色,却又有着最美丽的星空,仿佛能够从人间通往仙界。 淡淡的雾气里,有道极其庞大的身影,散发着难以想象的威压。 “景阳!你也太嚣张了吧!” 如雷般的怒吼撕碎了所有的雾气。 麒麟终于显露了真身。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如果说尸狗像是一座黑色的石山,麒麟就像是那座黑山上挂满了彩色的幡,还镶篏着各式各样的宝石,明**人,宝气十足,令人望而生畏,却又让人觉得极其丑陋而恶心。 但不管它究竟是美是丑,终究是朝天大陆最古老的生命,最高阶的神兽,拥有着翻天覆地的威能。 放眼世间,除了雪国女王还真没有谁敢说是它的对手,尸狗能够对它形成震慑,也是因为尸狗打起架来更不要命。 井九看着它的眼里却没有任何警惕,平静问道:“白渊究竟在哪里?” 麒麟沉怒说道:“我怎么知道?” 井九说道:“如果知道我要杀你,她会不会现身?” 麒麟就像是听到世间最荒唐的言语,大笑说道:“就算你是万物一,难道就能轻易地杀死我?不要忘记我是真正的神兽!我真正的境界本事,你根本没有见到过,以为快就了不起吗?哈哈哈哈……” 它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眼里骤然出现不可思议与愤怒的神情。 井九不知何时张开了右手,掌心搁着一只古意盎然的钟。 景云钟。 第七十章夭寿 井九身下的地面已经生出了无数道裂缝,如果这里不是云梦大阵最核心的地方、地面坚若法宝,只怕会把他的人压进地底。 沉重如山,这就是景云钟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麒麟看着他手里的景云钟,眼里的不可思议与愤怒渐渐变成畏惧与害怕,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很多,前蹄更是不停轻蹬地面,腰身微微下沉,不是想着逃走,而是准备下跪…… 景云钟是中州派的至宝,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威力,不能像法宝一样隔空施出,但如果在修行者的耳边响起,不管是通天大物还是所谓谪仙,都会神魂溃散,痛不欲生。 当年朝歌城一役,便是强如连三月,对谈真人手里的景云钟都极为忌惮,而就在昨日,冥界第一强者冥师也险些因为童颜用景云钟偷袭而死去。 现在世间无人能够及得上井九的速度,如果让他拿着景云钟追着对方不停弹响,那确实是不可解的杀招。 问题在于麒麟是真正的远古神兽,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天生威压与境界实力,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知道隐藏着多少手段,按道理来说,就算忌惮井九手里的景云钟,也不至于害怕成现在这个样子,简直比阿大都不如。 这到底是为什么? “传说景云钟是你的天生神物,从远古时期开始就一直系在你的颈间。” 井九看着麒麟说道:“而我不相信任何神话以及传说。” 他自己就是朝天大陆的传说,自然知道传说往往与真实相差甚远,只不过有些莫名其妙的联系。 比如修行界都传说萧皇帝躲在一个龟壳里,这明显是受到了元龟的影响。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堪称世间最为坚固的异宝,有时候是一个龟壳,有时候则是一个河蚌,如果萧皇帝愿意,甚至可以把它变成一座宫殿。 而在某些时候,这种联系更加有趣,传说与真相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景云钟如果不是麒麟的天生神物,为何一直会系在它的颈间,又为何会变成中州派掌门才能持有的法宝? 只需要做简单的推论,他便得到了接近真相的答案。 事实上,这个答案数百年前他与太平真人便有了,只不过今天才通过麒麟的反应得到了证实。 景云钟不是麒麟的天生神物,而是天生克制它的神物,有可能是天地自然而生,有可能是远古时期某位大能所炼,也有可能是中州派的开派祖师所铸。 青山宗有承天剑鞘克制万物一剑,便是相同的道理。 听到井九的这句话,麒麟便知道他了解了景云钟的真实用途,眼底深处闪过抹怒意,强行压抑住内心的颤栗,说道:“你用中州派的宝贝来对付我这个中州派的神兽,是不是有些过分?” 井九说道:“很合适。” 麒麟绝望而愤怒地喊道:“这件事情和我又没关系!” 井九说道:“我也很奇怪,白渊做这件事情为何没有带着你。” 麒麟说道:“我是仙家高人,偶尔杀几个人倒无所谓,怎么能做这种事情,不怕天道收了我?” 天地气息的异变自然瞒不过这种远古神兽的感知。 “真人,请你冷静一些,白渊那个丫头明显已经疯了,才会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 麒麟看着井九无奈说道:“既然如此,她怎么会在乎我的死活?” 井九说道:“如此说来,就算她知道我要杀你,也不会现身?” 麒麟认真说道:“不错。” “如果一个时辰内我没有杀死她,就回来杀了你。” 井九说完这句话,收起景云钟,转身便离开了云梦山。 …… …… 那道明亮的剑光破开了无尽云雾,回到了朝天大陆的田野与山河之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舞着,穿行着。 剑光看遍了整个人间,也被整个人间所看到。 乡野城镇里的凡人们都以为是看到了不祥的白昼流星,觉得好生晦气,不停地吐着唾沫。 各修行宗派的人们自然不会这样认为,看着天空里一闪即逝的剑光,心里生出无限的敬畏与向往。 某艘巨大的云船上,谈真人收起带血的手帕,看着天地间不停亮起的剑光,宽广的额头上皱纹更深,叹了口气。 青山里的人们自然也看到了那道剑光,情绪与反应则是各不相同。 神末峰顶,柳十岁双手合什,低声念着从果成寺里学来的经文,元曲拿着笔与纸,不停地计算着那道剑光的速度以及入冥通道的数量,想要算出掌门真人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到白真人,卓如岁躺在竹椅上,双手抱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那道剑光在人间穿行的时候,平咏佳则是在剑峰里不停地捏着剑诀。 他的脸色苍白,剑意消耗极大,对着天空里的手指不停颤抖。 与其说是他在驭剑,其实现在的情形更像是那道剑光在牵引着他的意志。 赵腊月没有看天空里的那道剑光,从始至终都在盯着平咏佳的脸。 广元真人以为她是在担心平咏佳支撑不住,导致掌门真人无法继续化剑而行,南忘以为她是在思考后天无形剑体替代平咏佳的方法,只有青儿知道她除了这些,还有一个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念头。 “你是想要观察出他的弱点,以方便将来随时杀了他?” 青儿飞到赵腊月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用神识问道。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 …… 那道剑光去了人间各处。 白真人可能在的地方都去了。 井九把冷山等通往冥界的通道都看了一遍,甚至又去了趟大漩涡与冥界,最后还在东海畔又停留了片刻。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发现,而时间已经到了,于是他再次回到云梦山,进入云梦大阵的最深处,来到了麒麟的身前。 “我以为你会尝试逃走。”井九说道。 麒麟看着他苍白的脸与眼底那抹有些黯淡、却趋向疯狂的光亮,知道他真的要出剑,愤怒说道:“我能比你更快吗?” 井九说道:“你可以像白渊一样藏起来。” 麒麟无奈说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试我了?我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隐去了气息。” 井九说道:“那我只好杀了你。” 麒麟的眼里流露出得意而冷酷的神情,说道:“可我刚刚想到了一些事情。” 井九取出景云钟,没有说话。 麒麟急声说道:“你是不是忘了天寿山?” …… …… 天寿山在朝天大陆东南方向,离果成寺与水月庵都还有一段距离。 此山色泽青翠,云雾极少,乃是前皇朝的陵墓,多年前便被无恩门占了,成了宗门之所在。 当年裴白发与西海剑神一战后便离开了人间,无恩门没有了通天大物,被迫封山自保,除了记名弟子柳十岁再没有谁在出现过。 前皇朝陵墓有着屏蔽气息的阵法,再加上无恩门启动大阵封山,可以说是隔绝天地,难怪没有人能感知到白真人的气息。 更重要的是,前皇朝陵墓的下方也有一条通往冥界的通道,无恩门世代驻守此通道,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青翠的山崖被剑光照亮,然后很快回复寻常。 山风吹拂白衣,带起丝缕,与那些渐敛的剑光融在一处。 井九站在云端,看着下方的连绵山丘,双眉再次微挑,如将要出鞘的剑。 青山宗与无恩门世代交好,很多年前他也曾经在此云游过,却很是不喜此间气息。 与陵墓的阴气无关,也与冥界散出来的阴风无关。 这座山陵里埋着的是前皇朝的历代皇帝与皇后,他却是景氏皇族的子孙,感觉自然有些不对。 前皇朝陵墓的阵法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无恩门的封山大阵却确实有些厉害,就像一个无形的、坚不可摧的盖子笼罩住了数百里方圆的地面,把阳光雨露尽数挡在了外面。 不过井九真的很擅长切断。 他的视线落在天寿山上,很快便看遍了每道山崖甚至是每棵古树,发现了这座阵法唯一的通道。 青山宗与无恩门是生死与共的盟友,他这个青山掌门如果直接破阵当然很不妥,但他没想这些,直接向那边飞了过去。 明亮的剑光照亮一株古树,破开树皮,瞬间消失,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大阵之内。 无恩门的长老弟子都在洞府里闭关修行,没有感知到这道剑光的到来,那抹森然的剑意只是惊动了无数落叶。 有着封山大阵的隔绝,此间的寒暑与朝天大陆并不一致,竟似乎还是秋天。 黄叶飞卷,如无数蝴蝶舞动不停。 剑光破开无数片黄叶,来到无恩门正殿之前,悄无声息破开极厚的石门,继续向着天寿山深处而去。 这座正殿便是前皇朝陵墓的前庙,往里面去便是到了陵墓的内部。 无数声清脆而轻微的破裂声响起,那道剑光连续破开数十堵石墙,穿过七重殿宇,终于到了陵墓的最深处。 这座陵墓里葬着的是前皇朝一位声名赫赫的暴君,建制不同寻常,墓室高大。 墓室中央那口通体由白玉砌成的棺椁散发着幽寒的味道。 白真人就藏在那口白玉棺材里。 擦的一声轻响。 白玉棺破裂,那道明亮的剑光飘了进去,却……停了下来。 这道剑光曾经斩了一座峡,起了一道山,天上地下,无人能抗,这时候却被一样东西挡住了! 这真是世间最以想象的事情。 剑光静止。 白玉棺的碎片如雪花般飘落。 井九的身影出现。 白真人静静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只蚌。 井九的手指被那只蚌壳夹着。 第七十一章互算 (你们这些流氓……今天没有本章说和书评,看你们还能开啥脑洞~祝大家节日快乐,开心噢。) …… …… 很多年前井九第一次来天寿山时,便不喜欢这里的气息。 当时他以为是因为这座陵墓里葬着很多前皇朝的血脉。 今天来到天寿山,那种感觉再次出现,他没有怎么在意。 直到这时候,他的手指被那只蚌壳夹住,才知道原来那是凶兆。 那只河蚌看着很寻常,色泽微微发灰,并不光滑,表面也没有好看的弧线。 他当然知道这只河蚌的来历,当年还曾经带着弟子们去大泽寻访过一次。 这是萧皇帝的河蚌。 萧皇帝是朝天大陆的第三位遁剑者,跟着太平真人在世间煽风点火,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者。 他的境界实力修为在玄阴老祖之下,更是远不如南趋,能够在青山剑阵的威胁下活到今天,靠的就是这只河蚌。 当然,在修行界的传说故事里这只河蚌更多时候是以龟壳的模样出现。 萧皇帝的河蚌为何会出现在白真人的手里?就算是井九这时候也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停了下来,时间的流速不再与众不同,而且他正面临着重生以来的最大危机。 那只河蚌也许能挡住青山剑阵的攻击,也无法真的挡住万物一剑,但至少能够支撑一段时间。 无论那段时间是多么的短暂,哪怕只能延滞剑光一瞬间也够了。 因为拿着河蚌的是白真人。 咔的一声脆响,河蚌上出现一道深刻的裂缝,震起一些飞灰。 井九的手指还没有离开河蚌,白真人的拳头已经来了。 轰的一声巨响! 她的拳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个拳头很小巧,却沉重如山。 不,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那个拳头里有着整个天空的重量。 无数道金光从那个拳头的指缝间溢出。 那些金光不仅仅是仙箓里的仙气,还有这座前皇朝陵墓里的皇气! 无论白刃的仙气还是前皇族的皇气,都是井九最不喜欢的东西,也是最能克制他的东西。 想象数量的仙气和皇气照亮了如雪般落下的玉屑,照亮了幽暗的陵墓。 井九的双眼也被照的极其明亮,如晶石一般。 他脸上的皮肤亦是如此,如透明的玉一般。 晶石微暗。 透明的玉微微变形。 他倒飞出去。 …… …… 轰轰轰轰轰! 无数道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进入陵墓的时候,他是不可一世的剑光,轻描淡写仿佛破纸。 被震飞的时候,他就像是颗石头,粗暴又有些可怜地摧毁着那些厚重的石壁。 他直接被击飞出了陵墓,连退十余里,最后重重地落在山崖上,形成一个大洞,崩起无数飞石。 白真人从陵墓里飘然飞出。 无数道炽烈的光线从天空里的那轮春日里射出,穿透无恩门的封山大阵,落在秋色深重的山崖间。 一切缘由都是她手里的那张仙箓。 与此同时无数道皇气从陵墓的各处通道里涌了出来,如尘龙一般来到白真人的身下。 天寿山失去了这些皇气,对冥界通道的镇压之力自然要削弱很多。 对白真人来说这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那些受到仙箓征召,从春日处落下的光线,织成一道明亮而无形的帷幕,眼看着便要把这片山崖罩住。 山崖侧方某片野花处,忽然溅起一些泥土,出现一个极细小的洞,然后有道剑光飘摇而出,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山外而去。 那道剑光看着很微弱,很细小,就像被农夫挖出来的蚯蚓一般,拼命地向远方逃走,看着很是可怜。 这道剑光依然快的难以想象,竟连仙箓征召来的阳光都没能挡住它,但在白真人的眼里这道剑光明显比先前慢了很多。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道剑光的痕迹有些不稳,想来万物一剑的本体有些弯折。 换句话说,井九被那一拳伤的很重。 可即便稍有受损,依然是天上地下最强大的万物一剑,与手持仙箓的白真人应该还能再大战一场,他怎么就跑了呢? 白真人有些意外,旋即想着景阳与井九两世的行事,不由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嘲弄的神情。 …… …… 天地为炉,万物被煮,留给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井九才会急着找到白真人杀死她,然后再回头去处理那些麻烦的问题。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整个世界都没有想到,白真人也一直在等着杀死他。 现在看来麒麟的那番说辞是她事先做好的准备。 天寿山的陵墓里出现无数破洞,白玉棺椁化成了一场雪,无数皇气自地底流失,还有那只河蚌……则明显是萧皇帝的手段。 受伤的井九消失在了天空里。 白真人用仙气施展天地遁法,踏步之间便来到了虚境之上。 她举目环顾四野,没能发现那道歪歪斜斜的剑光,不禁微微挑眉。 从朝天大陆到冥界,井九追杀了她一个多时辰,就像一世那般漫长。 谁能想到局势陡转,这时候轮到她来追杀井九了。 她的局面比井九更好,因为破坏比建设容易。 除了杀死井九,她还有更多的选择,而且是更好的选择。 这里的冥界通道即将打开,别处的冥界通道开启则遇着些问题。 她想让这座天地大炉尽快全面运转起来,便要去解决那些问题。 离天寿山最近的入冥通道在东海畔,正是通天井。 海水入冥,青烟再起,丝丝缕缕从幽暗的地底升起,却遇着一道无形的屏障,无法散开。 青帘小轿静静停在通天井上方,青帘上的桃花越发明艳,无数道清新的气息,笼住了海畔的山崖。 水月庵主的手段要比曹园温柔很多,美好很多,效果甚至也更好些。 童颜确认那些青烟暂时无法冲出禁制,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去救治那些死伤惨重的水月庵、果成寺同道,忽然发现地上自己的影子变得暗了些。 身影变暗,是因为阳光变少。 他霍然抬头望向天空,直视着那轮太阳,苍白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绝望的神情。 有道身影从极高处的天空里落了下来。 看高度,那人甚至是来自虚境。 从地面望过去,那人就像是从太阳里跳出来一般,也夺去了太阳应有的光线。 炽烈的阳光被挡住,只在那件白衣的边缘镶上了一层金边。 童颜很熟悉那道气息,知道是谁,才会如此绝望。 …… …… 染着金边的白裙,更似极了一朵云。 白真人从天而落,一掌拍向那顶青帘小轿。 整个过程里,她似乎没有看童颜一眼,没有看到这个曾经最疼爱的弟子脸色是怎样的苍白,眼神是怎样的绝望。 哗的一声,青帘小轿顶部如花般绽开,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破轿而出,迎向了白真人的手。 啪的一声轻响,两只手掌相遇,无数劲风呼啸而起。 青帘飘动不安,就像是千里风廊外那间客栈的酒幡,正要被罡风撕碎。 东海的海面上涌起无数巨浪,看着就像是数千道白线,却没有向着岸边席卷而来,而是向着大海深处而去。 白真人神情淡然,却有着极其强大的自信,甚至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感觉。 水月庵主也是通天境的大物,却怎么会被她放在眼里。 她连仙箓都没有动用,便准备直接把对方直接进通天井的最深处。 忽然,她的眼里出现一抹异色。 擦的一声。 水月庵主洁白如玉的手掌里忽然生出一道剑尖。 那道剑轻而易举地刺破白真人的掌心,然后化作一道剑光。 剑光进入她的手臂,转瞬间从她的肩后破体而出,带出一蓬血花。 第七十二章落叶与秋风无关,只是时间到了 那道剑光进入任何事物,都可以将该事物内在所有细节之间的联系斩断,换句话说就是切碎。 按道理来说,那道剑光从白真人身体里离开的那一刻,她就应该变成了碎片,就此死去。 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因为就在那道剑光进入她掌心的那一刻,她的眼睛深处亮起了一抹极其明亮的金芒。 那道剑光在她的身体里似乎遇到了某种屏障,最终只贯穿了她的手臂,带出来篷如雨的血花。 白真人转身如云,飘然而入血雨之中,就此消失。 看起来她竟是动用了最后的那张主箓,如此才避过了杀身之劫。 就在她消失前的那一瞬,阳光照亮了她的脸,隐约能够看到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那道剑光破开海浪,回到通天井的上空,显现出井九的身形。 他望向东南方向,眼里闪过一抹剑芒,看到了阳光里那道若隐若现的气息波动,再次化作剑光追去。 …… …… 不管是化身剑光的井九,还是手执仙箓的白真人,都是这片天地最极致的战力。 除非白刃仙人复活,又或者雪姬回来,世间再找不到如此强的人,便是曹园也不行。 只有他们有资格彼此追杀,事实上,他们也在极短的时间里成功地重伤了对方一次,却不知谁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白真人遁入天地之中,剑光追之而去,东海畔再次回复了安静。 微风吹过,青帘微飘,然后裂解成无数碎片,露出了轿中人的脸。 水月庵主看着就是一位寻常清秀的少女。 此时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唇角带着血,为了接住白真人的那一掌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 只有如此才能觅到偷袭白真人的一线机会。 清晨的时候,那道剑光在人间寻找白真人,曾经在东海畔停留了片刻。 也就是那时候,童颜为井九定了这个偷袭的计划。 那之后井九回到云梦山听到麒麟的那段话,去了无恩门,然后被白真人偷袭成功。 童颜看着破损严重的青帘小轿,问道:“庵主可还好?” 水月庵主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知道自己在修行界的名声不怎么好?” 童颜平静说道:“知道。” 他曾经是中州派的天才弟子,却忽然叛出山门,消失无踪。 直到这些年,修行界才知道原来他竟是转投了青山宗。 但这些其实并不重要,对水月庵主这样的大人物来说,童颜令人不喜、甚至隐隐忌惮的是别的方面。 比如先前白真人自天而降时,他苍白的脸色、无助的眼神…… “骗到自己曾经的师父,这是什么样的感觉?”水月庵主有些情绪复杂问道。 童颜想了想,没有说什么。 …… …… 前皇朝陵墓在天寿山的最深处,天光穿过井九撞破的十几个破洞来到此间时,已经变得非常暗淡。 白玉棺椁已经变成了满地雪屑。 一个容颜清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看着手里微微裂开的龟壳,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叹息。 他看着就像在赏雪、准备吟诗的书生。 但那身明黄色的皇袍,自然散发出的淡淡威严与真实的皇气,都在昭示着他的真实身份绝不是这般简单。 他便是萧皇帝。 前皇朝的子孙。 数百年前天下动荡的真凶。 朝天大陆的最后一位遁剑者。 他还有个身份是太平真人的同伴,也可以说是军师。 以天地为炉,青烟灭世,便是他与太平真人共同设的局。 这个局看似壮阔而粗砺,实则非常精细,他在大泽畔算了整整百余年才最终确定所有细节。 然而太平真人还是死在了青山隐峰里。 眼看着数百年的苦心孤诣尽数化作泡影,白真人出现了。 “吾道不孤。” 萧皇帝感慨了一声,向着陵墓外走去。 无数皇气同样向着陵墓外散去,微微带动他的皇袍,随之而来的是寒意十足的阴风。 如何能不感慨? 这里埋葬着的是他的列祖列宗。 来到陵墓正庙之外,萧皇帝回首看了一眼殿上的匾额,微微挑眉。 无恩门竟敢把先祖的陵墓拿来当山门,那便应该被灭门。 数百年前,他便是在这里向整个人间发起了第一次复仇。 那一次他失败了。 这一次难道还会失败吗? “你是谁?” 一道声音在石阶下方响起。 萧皇帝转身望去。 一个年轻人站在一棵树下,面目寻常,气息也是如此。 天光被树叶割开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没有增添半分神秘的感觉,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年轻人穿着无恩门的宗服,腰间系着一根剑,未能人剑合一,境界必然不高。 萧皇帝带着白真人潜入天寿山,井九则是直接闯了进来,再加上陵墓被破、皇气流泄,封山大阵必然生出感知。 想来无恩门的长老与弟子们应该都会陆续醒来,离开闭关的洞府。 只是不知为何,这名境界低微的年轻弟子竟是第一个来到了这里。 “封山百年,依然看不到一线天光,真是令人怜悯。” 萧皇帝看着这名年轻的无恩门弟子感慨说道:“不得不说天道果然至公,你们坚称天地无恩,那么也休怪天地无情。” 当年裴白发被西海剑神杀死,无恩门没有通天大物,故而封山。 百余年时间过去,无恩门的封山依然没有结束,这只能说明他们还没有迎来一位通天境强者。 既然如此,萧皇帝自然不会有任何担心,信步走下石阶,向着山外走去,看也没看树下的那名年轻弟子一眼。 “我们确实封山百年,但那不代表就可以任人羞辱。” 那名年轻的无恩门弟子解下腰间系着的剑,看着他声音微颤说道。 他解剑的动作有些笨拙,非常不熟练,很明显没有什么与人战斗的经验。 萧皇帝停下脚步,望向树下那名年轻人,笑着说道:“小家伙,难道你准备拿着这把剑把我捅死?” 以手执剑,无论能挽出多少剑花,能使出多少招式,那都是凡人的范畴。 那名无恩门弟子有些紧张。 一百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很普通的豫郡少年,被一个仙师发现天资颇佳,带来了天寿山。 谁能想到,他刚进山门领了一套衣裳和一把剑还有一本入门剑经,宗门便接连发生了很多大事。 掌门忽然出关,然后师父不知道怎么就死了,接着……掌门也死了,再接着便是封山。 师父在山门里的地位很高,但说实话,性情真的不好,所以他对师父的死没有太多的难过,更多的是茫然。 更令他茫然的是,宗门封山之后,长老与那些师兄们都去了各自的洞府静修,却没有人理会他。 那时候他才隐约察觉到,师父的死亡可能并不怎么光彩。 其实在封山之前,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以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留了下来。 没有自己的洞府,他便在大殿旁边的值房里住着,好在宗门里还有大量的地精、晶石之类的事物,不用担心会被饿死,也不用担心修行……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不知道怎么修行。 他只有一套衣裳、一把剑还有一本入门剑经。 于是他就拿着那把剑,对着那本入门剑经练了一百多年。 至于那套衣裳,则是早就被他洗干净后,很仔细地收藏了起来。 直到今天,他被陵墓里的动静惊醒,知道来了敌人,才重新穿好那套衣裳,系好那把剑走到了正殿前。 他见过同门驭剑飞行的英资,知道自己的境界很低微,想来也知道,入门剑经就算再练上一千年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只是这时候师长与同门们都还没有醒来,只有他一个人,他只好站了出来。 萧皇帝说完那句话后,继续向着山外走去。 他这时候可以飞,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走,可能是想看看那个年轻的无恩门弟子究竟敢不敢拔剑? 那名无恩门弟子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握着剑便向萧皇帝冲了过去。 萧皇帝的余光里看到了一幕很奇怪的画面,眼瞳不由微缩。 那名无恩门弟子明明已经动了,却仿佛还站在原地。 动的只是他的身影。 或者说,那名无恩门弟子身法太快,竟在树荫里带出了一道残影! 噗哧一声轻响。 那把剑刺进了萧皇帝的腹部侧面,然后从另外那边透了出来。 鲜血从剑尖缓慢地滴落,微微染红那件明黄色的皇袍。 萧皇帝微微蹙眉,不知道是痛还是在想什么。 “你是谁啊?” 他看着那名年轻的无恩门弟子,带着不可思议的情绪问道。 “我……我不知道。” 那名无恩门弟子的神情很是慌乱,似乎比萧皇帝更觉得不可思议。 自己只是施展出了入门剑经里的第一式,怎么就捅进了这个人的身体了呢? 不知道是觉得太匪夷所思,还是觉得眼前的画面是假的,他下意识里抽出了那把剑。 萧皇帝缓缓坐到地上,看着身上的剑伤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垂下了头。 阴风从正殿里吹了出来,落在那名无恩门弟子的身上。 只听得哗哗声响,他的衣服骤然裂开,变成无数道布带,就这样垂落着。 过了一百多年,这件衣服哪怕再仔细地放着,也已然腐坏。 与之相反,他手里的剑磨了一百多年,已经变细了很多,却是无比锋利。 再锋利的剑,也不可能杀死像萧皇帝这样的人,杀死他的是这名无恩门弟子的剑意。 一百多年里,这名无恩门弟子翻来覆去地练那本入门剑经,要说到剑意之简之纯,就连井九都不如他。 时光的力量在不同的方向都证明着自己的伟大。 那名无恩门弟子提着剑,看着坐在地上的萧皇帝,感觉很是茫然,心想这个人究竟是谁呢?难道是陵墓里那些前朝皇帝里的一位,被阴秽之气蕴养万年,结果产生了尸变?不然动作怎么会如此僵硬,如此之慢? 阴风带动他肩上的一条布带,轻轻地触到了萧皇帝的身体。 哗的一声。 萧皇帝随之而散,明黄色的龙袍碎成无数布片,落入满山黄叶之中,被秋风一卷,便再分不出彼此。 第七十三章停下与经声无关,只是累了 只要时间到了,剑自然足够锋利,黄叶自然满天,没有师父的少年也能修成一代强者。 就像再漫长而令人疲惫的旅程也有结束的时候。 中州派的云船回到了云梦山。 山外的云雾生起无数道浪花,然后如梦一般碎掉。 昨天这些云船去青山的时候,不说气焰嚣张,也是沉默之中带着必胜的气势。 归来时却是如此的沉默,死寂一片,听不到任何声音。 白刃仙人归来人间,结果死在了雪国女王的手里! 更令他们感到恐惧的是,掌门真人居然与青山宗联手,想要杀死白真人! 想到这里,数百道视线下意识里落在最前方那艘云船上,却没有看到那道高大的身影。 不知何时,谈真人已经提前离开了云船,回到了云梦山。 他首先去了后山,拜见了几位隐世不出的长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踏云而下,去了云梦大阵的最深处。 昨天在青山,他受到十方伏妖塔上的禁制反噬,受了重伤,不知为何回到云梦后他不急着治伤,却要做这些事情。 云雾缓缓飘散,露出麒麟庞大而恐怖的身影。 谈真人静静看着麒麟,眼神温和而淡然,宽大额头上的皱纹早已消失无踪。 他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在看着别的地方,甚至是别的时光。 当然,他看的也不可能是麒麟,而是那个人。 ——或者说那团从来没有散开过的云雾。 曾经是师兄妹,后来是道侣,相伴数百年,原来从未真的相知,有的只是隐藏在最深处的算计。 白真人的想法比他藏得更深,开始的更早,所以他输的不冤,而且若不是他被景阳真人说动,又怎会被她所算? 现在想来,云雾道法能被十方伏妖塔所破,也应该是三百多年前她让麒麟故意说漏嘴的吧? “渊妹现在可好?”谈真人问道。 麒麟说道:“何必这时候再来假惺惺的关心,我不理会你们的家事,只想问一声你为何要把景云钟给景阳?” 谈真人说道:“我没有给他,是给了童颜。” 麒麟有些意外,说道:“你居然想把掌门传给那个叛徒?” 谈真人说道:“早儿还在大原城沉睡,不知何时才会醒,也不知道是否能醒,除了童颜我还能传给谁?” 这本就是他与井九协议里的一部分。 只不过到现在童颜都还不知道,井九又把他反手从青山宗卖回了中州。 麒麟的眼里生出两抹幽火,说道:“那个叛徒居然敢把景云钟给景阳,你觉得我会同意他回来?还会同意他做掌门?” 谈真人说道:“我是中州派掌门,你说了不算。” 麒麟狂笑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景云钟在景阳那里,你又受了重伤,我可以一口就吞了你?” 谈真人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话音方落,一口古意盎然的钟出现在他的掌心。 正是景云钟。 麒麟眼神骤变,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同样的画面,到底要出现多少次? …… …… 用无尽仙气施展天地遁法的时候,会有怎样的速度? 春日洒下温暖的光辉,隐藏在其间飘渺而向远方去的气息波动,瞬间便能数百里。 但依然没有那道剑光快,哪怕那道剑光飞行的痕迹已经变得有些歪斜,不像最开始时那般纵横天地,直来直往。 果成寺离东海很近。 当童颜回答水月庵主的第一句问话的时候,白真人便随着阳光来到了寺里,变成松林里的雾气,然后出现在一间禅室之前。 这间禅室名为白山,正是当年太平真人与玄阴老祖听经的地方。 昨天太平真人死了,玄阴老祖死了,果成寺讲经堂首座死了,她还活着。 白真人走进禅室,静静望向那座佛像,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声悠扬,回荡在寺庙里,经声阵阵,让春光多了几分条理。 前些年果成寺的老住持已经圆寂,禅子远在雪原,寺里没有一名僧人能感知到她的到来。 那些钟声与经声可以遮掩她的气息,让她稍微休息片刻。 …… …… 果成寺外有座菜园。 菜园里有废弃的房子。 房子里有只剩下半边的泡菜坛子。 剑光一闪而过,沿山崖而上。 寺庙黄墙上留下了一个浑圆的小洞。 后厨里生起一阵微风。 一座大殿上的石兽上出现数道裂口。 静园里的那座石塔被剑光照亮。 井九显出身形,伸手摸了摸那座石塔,望向外面的重重殿宇。 …… …… 钟声很快便停了。 经声却持续了很长时间。 不知是禅宗所言机缘,还是对昨日天地巨变有所感触,今天早课僧人们念的《是三千大愿经》。 这部经文说的是脱离此界苦,往三千大妙世界,最后一句是:无上微妙法,百千离劫意。 当这句经文随风飘走之际,井九与白真人再次相遇。 白山禅室外有片石坪,石坪那边便是果成寺的塔林,埋葬着历代高僧大德。 前些年圆寂的老住持便在最前方那座新塔里。 如果太平真人当年留在这里做住持,大概也会有自己的一座石塔。 井九轻弹手指,远处某座殿宇里的古钟被敲响。 再次响起的钟声惊动了果成寺里的僧人。 数道清光从殿宇塔林之间飘了起来,渐渐拢在一起,如随风而动的袈裟,正是山门大阵。 白真人就用天地遁法,也很难离开。 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背着双手,仰着脸,闭着眼睛,似乎觉得钟声很好听。 数百名僧人赶了过来,围住了塔林。 井九摆了摆手。 那些僧人知道他的意思,有些不安地退到了外面。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没有直接化作那道剑光,把十余丈外的白真人斩成碎片。 白真人也没有出手。 两个人静静站在塔林里。 一道微风带着松树特有的淡淡香味飘了过来,牵动白衣与白裙。 啪啪啪啪,无数声轻微的脆响,从井九与白真人的身体深处响起。 石塔表面出现无数道裂缝,地面的野草尽数变成片段,白山静室里的佛像,在极短的时间里漆面剥落了很多。 就连天空里的山门大阵都生出了很强烈的反应,那件由清空组成的袈裟被撕开了数道口子,阳光就是这样落了下来,把那些石塔照成了棋枰上的雕像。 感受着飘荡在寺里的那些可怕的气息,果成寺的僧人们脸上满是悲悯的神情,不停地宣着佛号。 那些气息不是剑意也不是道门玄功,带着明确的破损意味,都是井九与白真人的伤。 白真人睁开眼睛,说道:“你还能再横行几时?” 井九说道:“不知道。” 当年在西海的时候,井九与南趋在极短的时间里,便用神识进行了很多对话,他与雪姬也曾经这般交流过。 今天他与白真人却是真的在说话。 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因为他们这时候都很累。 一天一夜时间,他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伤势也已经极重。 白真人的伤口不停流淌着金色的光浆,如果不是仙箓护住了道心,她在东海畔便死了。 井九没有任何异样,但在天寿山陵墓里受的仙箓一击又岂会好受? 白真人望向他说道:“是青山宗还是景家的原因,你对果成寺的影响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井九说道:“所以你不应该选择这里。” 白真人说道:“听说柳十岁曾经在这里住过很多年,你师兄在这里做过很多年住持,而且你的亲兄长就葬在这里。” 井九说道:“不错。” 白真人说道:“来到这里,你是不是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你有没有想过,只有要死的人才会如此。” 井九说道:“你的信心从何而来?” 白真人望向天空里的春日,忽然问道:“你觉得那是什么?” 当年问道大会的时候,井九去了青天鉴里。 与他同行的还有很多年轻天才,比如何霑,比如何霑的那位姜姓散修好友。 在赵国乡下那个穷村水渠边,那两个小孩也曾经指着天空里的太阳,提出过相似的问题。 青天鉴里的太阳,不是真的太阳,是还天珠。 于是就连小孩便知道,他们身处的世界是假的。 白真人为何会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她想听到什么答案? 第七十四章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井九想到了在天寿山里,在通天井畔的画面。 那时候,仙箓在白真人的手里大放光明。 无数道明亮的光线受到仙箓的征召自天外而来,源头便是那轮太阳。 接着他又想到了另一个画面,在寒冷的黑暗世界里,有颗白色的燃烧火球在远方静静地悬着,注视着这个世界。 白真人会问他这个问题,是因为他曾经到过那个世界。 “我其实不需要你的答案。”她看着井九说道:“云梦山里有道仙幔,可以看到那个世界,我从小就看过很多次那颗燃烧的火球,所以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太阳并不真实,或者说只是那个太阳的投影。” 井九望向天空里的春日,没有说话。 白真人继续问道:“为何修道者飞升之前没有仙气,一朝得道便有了仙气?” 井九回头看了她一眼,依然没有说话。 “因为那颗燃烧的苍白火球散发着真正的原初之光,而那就是仙气。” 白真人说道:“所以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一阵清风徐来,带着松树的香气,带动如缎带的白衣。 井九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不要说我不是飞升者,所以没办法动用仙气。” 白真人平静说道:“你我连自己是谁都无法确知,那又如何能判定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很多年前,整个朝天大陆都因为井九的真实身份而茫然失措。 他到底是景阳真人转世,还是万物一剑成妖? 但今天白真人说的不是自我的身份认知,而是更深层次的问题。 这是来自何处的问题。 事实上,不管是井九还是别的修道者都想过相关的问题。 修道之始是问道。 看着山川河流、天地风云、满天星辰还有那轮太阳,总要问个究竟。 就算你刚进青山,在洗剑溪边与同门打闹的时候不想,就算你剑入无彰,只顾着在浊水两岸驭剑飞行,脸被寒风吹得生疼、浑身却充满了热气,根本顾不得想这些,可是在漫长的闭关静思里、在生死之间感知大物的时候难道还不去想? 这个天地自何处来,按照怎样的规则在运行? 修道者要飞升,那是要飞去哪里? 仙界? 仙界又是哪里? 要知道去处,首先你要知道来处。 为何会有我? 为何会有这个世界? 如果太阳是假的,这个世界也会是假的吗? 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那我还会是真实存在的吗? 自古以来的修道者们不知道想了多少遍这个问题,却是没有一个人会让那些想法形诸文字,流传后世。 那是大道之始,是大道所向,是众妙之门,是万劫之渊。 今天也是如此,井九始终保持着沉默。 …… …… “我们没有来处,这方天地也没有来处。” 白真人说道:“亘古以来,这里就是如此,仿佛就是在时间长河里的某一天,便出现了这个世界。” 井九伸手采下一道春光,看了片刻后说道:“如果往前看不真切,不如先往后看。” “至少可以看到一些。” 白真人说道:“这个世界充满了设计的感觉。” 不管是那些漩涡,那些通道,那些屏障,似乎都在为了这方天地服务。 “这个推论并不新鲜,从远古时期便有很多人在寻找神明的存在,直至终于有大能飞升。” 井九松开手指,任由那道春光融于时光之中,看着她说道:“这个世界是真实,你我也是。” 白真人说道:“但依然有可能是被设计出来、与外界隔绝的世界,因为外面太危险。” 井九说道:“就算如此,我想那位造物主的意思也不是让我们就此停留在这个世界里,他的想法更可能是让我们在这里成长,直到足够强大破开他设下的屏障,那就应该离开。” 摇篮确实足够安全,可是不出去又怎么会学会走路,又怎么能走到对岸? “你我就一走了之,这个世界怎么办?”白真人问道。 井九说道:“你真相信师兄的说法?” 白真人说道:“不错,我们都看过外面,外婆的想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你师兄倒是走出了一条新路。” 井九说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青山宗的掌门,而你姓白。” 白真人看着他微笑说道:“万物能为一剑,大道为何不能相通?” 太平真人是朝天大陆千年里最大的魔头。 她这个正道修行界领袖却是太平真人的追随者。 井九早就知道,但这时候做了最后的确认,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两眼。 那片云雾已经散了,露出了她的脸。 不是朝歌城里曾经出现过一瞬的那张脸,也不是问道大会时的那张脸,这才是她真正的容颜。 她的眉眼极为清丽,与白早有七分相似,只是更加清冷离尘。 白真人问道:“你觉得她有些像我?” 井九嗯了一声。 “她确实有些像我,无论容颜、性情、禀赋,包括对这片天地的看法。” 白真人微笑说道:“那些年我看着她装成大人模样,到处结交天赋好的年轻同道,想要做些什么,我便觉得好笑,真是扮家家一样,但笑过之后我才想起来,很多年前其实我也是这样做的,或者说想这样做。” 她也曾经是中州派掌门的女儿。 那时候的她天真烂漫,却想要担起天下的重任。 然而她每天只能在云梦山里修行,等着被安排与天赋最好的那位师兄结成道侣,过着极其无趣的日子。 直到那年,她随着母亲去了朝歌城,看到了那件大事。 冥皇被关进了镇魔狱。 柳词伺候他的师父喝了一夜的酒。 接着她知道了连三月的事。 然后便是梅会。 她很佩服他们,或者更应该说是羡慕。 “都是修道者,为何他们能够如此活着,我却要守着名门大派的规矩,什么都不能做?” 白真人说道:“因为我是白家的女儿,我的外婆是朝天大陆最后的飞升者,而我必然会成为未来的正道领袖。” 井九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也没有任何神情变化,不管是怜悯、同情还是嘲弄,都没有。 “我当然可以像早儿一样尝试摆脱这种无趣的生活,比如跑去青山宗向柳词提亲,那时候南忘还没入门吧?” 白真人负着双手望向天空,说道:“但我对这种事情也没有任何兴趣,在我看来有趣的事情都已经让他们做完了。” 这句话里的他们说的是太平和连三月这样的人。 “就在我不再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事情却忽然发生了很有趣的变化。” 她收回视线,望向井九说道:“你师兄忽然从朝天大陆的真人变成了想要灭世的大魔头。” 话题已经从天上落到了地下,但还是很沉重的那种,因为重要。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想法,我觉得很有趣,很邪恶……却又很正确。” 白真人说道:“同时拥有这三种特质的想法,真的很打动我。” 井九问道:“如果你真是他的追随者,为何一直想要杀他?如果不是柳词,当年你在西海就已经成功了。” “我喜欢他的想法,又不代表我是他的信徒,为何不能杀他?”白真人说道:“如果在西海的时候杀了他,他在冥界的遗产就会是我的,这个世界也会是我的,到时候我再来实现他的想法便好。” 井九说道:“你一直都知道他暗中准备做的这件事?” “只知道一部分,所以我让大祭司在冥界暗中配合他的设计,但我真没想到他的想法一旦落于纸面竟是如此壮观。” 白真人望向天地,神思悠悠说道。 …… …… 从昨夜到今日,天地巨变不停。 海水入冥,生起万重浪,刀剑相逢起一道山脉,终是被冲开了一道豁口。 那座大佛以肉身为堤,挡住了那些海水。 罡风在湖面呼啸着,石山将碎,金血已淡。 那位圣人以血为墨,系住了那些狂风。 聚魂谷底的透明巨墙垮塌,岩浆如天火般洒向深渊下的幽冥。 东海畔青烟如缕,让那些桃花都重新变得青涩起来。 这都是太平真人的手笔。 …… …… “以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白真人感慨说道:“这等手段,我可是想不出来。” 井九说道:“这句话很有意思。” 白真人收回视线,说道:“但我比你师兄想的更长远一些,就算把世间所有凡人都杀光,天地灵气依然有限,就算用上烟消云散大阵,只怕也不足以让人人飞升。” 井九说道:“所以你把白刃从天外骗了回来。” “她不放心这里,又不敢离开太远,就这么守在外面,何必呢?” 白真人淡然说道:“她回来后,或者杀死你们所有人,或者被你与太平真人算死,把仙气还给天地,怎样都是好事。” 井九说道:“你与师兄确实很像。” 白真人看着他说道:“我现在最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是你为何要亲自落场,你不是他和我这样的人。” 举世皆知,井九是怎样懒且怕死的一个人。 凡人生活的世界就算毁灭了,与他也没有太大关系。 他却开始冒着生命危险拯救这个人间。 “你不惜以青山剑阵消失为代价也要毁了承天剑,你杀了白刃,你送雪姬离开,你算明白并且做成了所有事情。现在再没有谁能威胁到你的存在,你随时可以飞升,结果……你却忽然转身,放弃了谋划多年才得到的真正自由。” 白真人看着明媚春光里的那张脸问道。 “你就这么随意地把剑柄再次交了出去,难道不觉得很荒唐吗?” “当然不随意,这个决定很重要。” 井九说道:“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七十五章明灭 井九做出的这个决定究竟有多重要? 往大了说,这涉及到整个朝天大陆的历史走向。 往小了说,这决定着他千年修道生涯的最终成败。 当然对他来说,可能后者才是真正的大事。 而做出这个决定,他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怎么看都谈不上认真,甚至可以说极为草率。 “其实你们想做什么事情,我真的不是特别在乎,但为什么当年师兄想做的时候,我会站出来反对他?” 井九再次伸手摘下一段春光,放到眼前看了会儿,就像在看当年那顿火锅。 “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走一边便是,但这件事情不行,因为你们的道已经影响到了我的道。都说井水不犯河水,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一口井,但你们在河里掀起的浪太大,把井水都弄浊了。” 这些话他没有对师兄说过,昨天在天光峰上也只说了个引子,今天才算是正式做出解释。 那年吃完火锅,他带着元骑鲸与柳词向师兄走了过去。 这与果成寺里的那场祸事有关,但究其源头还是道不同。 “如果说是当年,你还要在这个人间生活修行,可以理解你的选择,但现在你大道在望,走便是了,何必还要理会这里?” 白真人的视线落在他的指间,看着那段随风轻轻变形的春光。 “你先前才说过一走了之是不对的。” 井九说道:“而且事实证明,便是走了也无法了结。” 千余年前白刃飞升成功,看到了那个黑暗而凶险的世界,生出强烈的不安,没有远离,而是守在朝天大陆的外面。 那年他一剑破天,到了外界,被她偷袭重伤,只好借万物一剑转生。 偷袭不是关键,真正的问题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因果未尽。 因为那座烟消云散阵,也因为他自己。 上一世的景阳真人有着世间最锋利、最淡漠的道心,就像是被水洗过万年的仙剑,却依然无法斩断那些因果。 于是重生之后,他先去了那座小山村,找到了柳十岁,接着回到青山,带着赵腊月登上了神末峰。 他在朝歌城的梅园里听到了那道琴声,又去西海与连三月再次相遇。 那些因果没有就此解脱,反而越来越深,直至深入骨髓,与他再也无法分开。 因果,需要的是了结。 白真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这甚至能够让你暂时忘却对死亡的恐惧?” 井九说道:“我不确定,但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我没有想这些事情。” 白真人接着问道:“那现在呢?你有感受到那抹夜色了吗?” 那抹夜色便是死亡的阴影。 井九想了想,说道:“好像有点。” 他这时候会感受到死亡的阴影,自然是因为他不能确定能否战胜对方。 白真人平静说道:“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究竟谁的道才是正确的吧。” 大道之争,其实评判标准非常简单而直接。 最后谁能活下来,谁就是正确的。 这便是大道唯一的意思。 比如说人族的未来究竟应该怎么走?比如这个世界应该怎样存在,终究要等到无数年之后才能看到最后的结局,才能知道太平真人与白真人他们的想法是不是对的。 果成寺的僧人们都离开了,经声在院墙外的田野、山崖之间响起,随风来到塔林之间,平添了几分肃穆的气息。 “主箓里的仙气数量太多,层次太高,我在经声里沉睡多年才能炼化。” 井九不是提醒她,只是客观的叙述。 白真人现在有一主一副两道仙箓,如果她还是只能像先前那样动用副箓,终究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当然,她肯定还有很多厉害的法宝与道门玄功,就像井九也还有冥皇之玺之类的手段。 但那些都不如仙箓与万物一剑。 既然不如,便没有资格在今天这场战斗里出现。 “这是白家的仙箓,我虽然无法炼化它,却知道更多使用它的方法。” 白真人说完这句话,手里忽然释放出难以想象数量的光线。 那些光线来自燃烧的仙箓。 那道副箓帮助她用天地遁法在人间与冥界之间来去自如,避着井九的追杀。 想不到的是,在战斗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她便直接点燃了这道仙箓。 她能够把仙箓点燃,这个事实其实更加令人震惊。 因为这证明就像她说的那样,白家对如何利用仙箓进行战斗,有着非常多的经验。 那道仙箓在极短的时间里便燃烧成了虚无,带着无穷热量的明亮光线,从她的指缝间溢出,遇着春风却折了回来! 这幕神奇的画面,便是怎样想象都想象不出……在它真实出现之前。 那些明亮至极的光线,尽数穿透白衣,进入了她的体内,然后就此消失不见。 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如果仔细望去便能看到她的眼睛更加明亮,皮肤表面形成一道极薄的光泽,如金似玉,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整个人仿佛都变成了一件法宝。 井九感知的非常清楚,并非是仙气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改造了她的道身,而是那些仙气分散成了极细微的粒子,镀在了她身体表面的每一处,甚至是内腑里的每一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时候的白真人就像曹园一般修成了金身,也接近了他的剑体。 此时的白真人拥有着难以摧毁的坚韧道身,便是那些法宝甚至是通天境强者的攻击,都难以伤其分毫。 她不用再担心像在东海畔那样,被那道剑光直接穿过身躯,险些当场身死。 她的防御变得难以想象的强大,可是她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杀死防御更加强大的井九呢? 难道她真的有办法动用那道正箓? 这时候的太阳已经到了中天,正是最热的时刻,光线无比炽烈耀眼。 忽然间,无数道阳光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征召,凝结成束向着塔林而来! 这幕画面在天寿山曾经出现过,只不过这一次的光束更粗,就像是静止的闪电,轻而易举地破掉了果成寺的山门大阵! 那些凝结成束的阳光照亮了幽暗的塔林,也照亮了白真人的脸。 她的脸被照的明亮至极,不复先前那般清冷,眼角出现了几道清楚的皱纹,鬓角飘起一缕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这就是她动用主箓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在满天阳光里,白真人飘到了天空里,居高临下看着井九,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无数道阳光落在塔林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散开,就像是栅栏一般罩住了井九。 青石板地面上出现很多小洞,那都是光的力量。 光栅散溢着难以想象的威压,不停缩小,向着井九而来。 塔林里生出无数道青烟,石板缝里的野草随风而化。 嗤嗤数声轻响,有光线终于触到了井九的衣袂,白衣燃烧起来。 紧接着,有道阳光触到了他的手腕,割出了一道小口。 没有鲜血流出,那道伤口晶莹一片,仿佛琉璃。 井九没有尝试遁走。 剑光再快,最多便是与阳光一样快。 在这片由阳光组成的阵法里,闪避的意义不是很大。 在白真人动用仙箓之前,他便开始了推演计算。 更准确地说,在天寿山里被偷袭,然后看到阳光的那一刻,他就开始了自己的推演计算。 最终他得出的结果很简单,如果白真人只用副箓,方可以一战。 如果她召来的阳光数量太多,他便无法避开,也没有任何胜机。 他的剑元再如何丰沛,又如何能够耗得过源源不断的阳光? 那个静静悬浮在黑暗、寒冷世界里的白色火球,很明显再过无数万年也不会熄灭。 所以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斩断仙箓召引阳光的通道。 在东海畔通天井偷袭白真人之后,他更加确定自己的结论,于是那道剑光在天空里写了几个字。 剑光太快,那几个字自然也消失的极快,放眼朝天大陆也只有几个人能够看到,比如青山里的那一位。 …… …… 满天阳光忽然消失了。 天空里忽然出现了一座黑山,挡住了太阳。 阳光照在它的身上,把幽黑如夜的毛皮都照成了银色。 果成寺塔林里的光柱还在散着明亮的光线,但没了源源不断地补充。 白真人挑了挑眉,眼角的皱纹更深。 她有些意外,却没有任何犹豫,伸手握住塔林里的一地阳光,轰了过去。 数百道光柱组成的光栅,瞬间凝结成一道线,准确无比地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咔嚓!无数声破碎的声音连接响起,果成寺里的大树与院墙连接倒塌,某座偏殿里的钟上出现一个人形的缺口。 …… …… 海浪不停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不知道拍打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才能把那块礁石击碎。 轰的一声。 礁石骤然碎裂,落入海浪里,生出无数个雨点。 井九从海里飞了出来,身上到处都是血。 那些血没有被海水冲淡,却被阳光涂上了一抹金色。 白真人一拳竟是把他击飞到了数百里外的一座海岛上! 他望向海那边的陆地,挥了挥手。 数道清冷至极的剑光,离开他的手指,须臾间穿过茫茫海面与数百里的距离,回到了果成寺里。 啪啪啪啪,数声闷响。 白真人的衣服上出现数道无形的下陷。 一些血水流了出来。 同样是金色的。 第七十六章浪花只开一时 青山弟子修至守一境,剑意渐实渐纯,飞剑可以断石切金,十丈之内,如臂使指,目光所及之处,便能杀人。 若修至承意境,结成剑丸结成,剑意森然,飞剑可在百丈之内来去自如。 由无彰入游野,则可御飞剑于十余里外杀人。 若修至破海境,剑意浩荡,飞剑能渡沧海,于百里外斩强者头颅。 若像当年的裴白发那般,修成通天大物,飞剑便能至于千里之外。 但就算像通天大物这般强大,他们的飞剑想要抵达目标所在,还是需要一段时间,而且需要知道目标在哪里。 井九挥手,剑光离体而出,便去了数百里外的果成寺,准确地落在了白真人的身上,这是怎样的境界与剑道修为? 数道剑光破浪而去,刚刚消失在岸上,他再次动了。 他伸出右手向下虚斩。 一道极其明亮的剑光从虚空里出现。 海面上出现一道笔直的白线。 白线的前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数百里外的果成寺而去。 …… …… 经声阵阵。 塔林一片光明,与黑暗的天空显成了鲜明的对照。 那道剑光破空而至,斩断寺墙,斩破塔林,落入光明深处,逼出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准备用天地遁法离开的白真人,竟是被这一剑直接斩了出来。 她望向远方的东海,眼神依然淡漠,又隐约多了些决然之意。 井九受了如此重的伤,居然还有如此强大的战力? 那道剑光起于数百里外,能够准确地击中她。 而她的道门玄功与仙箓,却没有这种精准程度。 她必须拉近与井九之间的距离。 塔林里忽然骤放光明,吞噬了她的身影,向着海上不停飘来的剑光,逆行而去。 十余息时间后,她便来到了大海之上,右手带着无限光明,镇向井九。 井九神情不变,再次挥手斩出。 剑光破开空气,在白真人的颈间与脚踝上留下两道清楚的剑痕。 拥有仙箓加持的她,这时候等于拥有金身,即便是万物一剑,也无法瞬间斩破。 啪啪啪啪,只听得无数声雷音响起。 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有数千道剑光离开了井九的手,来到了天地之间。 那些光撕扯下乌云,穿过树林,掠过被黑山遮住的太阳,飞过如蓝缎般的远海以及如雪绸般的近海。 在某个瞬间,那些光仿佛变成了无数道飞剑,穿过了天空里的某处。 白真人站在那里,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看着那些极其细密的剑洞,微微挑了挑眉。 当年在朝歌城,白刃仙人的那道分身被青山剑阵摧毁的时候,也曾经做过类似的动作。 那个画面一直被她记在心里,没想到时隔多年,会在自己的身上再次出现。 仙箓还在她的手里散发着光明,只是还来不及接触到井九的衣袂,那些剑光如雨般穿过了她的身体。。 那些剑光自然不是青山剑阵,只不过是那道剑太快,于是看着便像是万道剑光同时出现。 也可以说,那道剑把自己变成了一座青山剑阵。 数十里外的一朵云被撞碎,井九显现出身影。 他转身回头望向那处,看到白真人从天空里落下,落在了海水里。 啪的一声轻响,并没有太大的动静。 就算是能改天换地的大人物,在落入海里的时候与一颗石头也没有太大区别。 海风微动,井九来到了这片海面。 破烂的白布被海水打湿,就像是被风暴扯烂了的帆。 他站在海面上,静静地看着白真人。 这里的海水明明极深,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却极为清澈,看着就像是一条小溪。 更神奇的是,方圆数里的海水竟仿佛是静止的。 白真人飘在海水里,就像躺在水晶中。 无数道泛着金光的仙气从她的身体里散溢出来,慢慢进入大海里,很快便消失无踪。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空高处被尸狗遮住的太阳,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场战斗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她苍老了很多,脸上满是皱纹。 但这时候随着仙箓里的仙气流散,那些皱纹又再次消失,她的容颜复又清丽,眼神还是那样的清冷。 “原来夜哮比想象中更强。”她看着天空里的那座黑山说道。 在修行界的传闻里,中州派两大神兽麒麟与苍龙都是最强大的存在。青山四大镇守里只有尸狗勉强对抗。但今天尸狗竟是凭借着自己的神通挡住了那道仙箓从外界借来的原初之光,很明显境界层次早就已经超越了麒麟。 井九说道:“它常年在剑狱里守着,很少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强,它也不需要被人知道。” 战斗已经结束,那张仙箓已经毁灭,无数仙气正在进入大海,尸狗自然也不需要再挡着太阳。 天空里的那座黑山慢慢移开,边缘处骤然明亮,仿佛白日里的焰火,然后才渐渐回复如常,阳光重新降临大地。 “我总觉得这幕画面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白真人看着天空里的壮丽景象,有些不解说道。 井九说道:“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那座黑山还在天空里缓慢地移动,看来尸狗为了挡住来自外界的初始之光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白真人收回视线,望向井九说道:“大道之争其实不重要,我只不过想如太平与连三月那样有趣地活着。” 井九说道:“像他们那样活着,其实是很令人难过的事情。” 白真人说道:“你真是一个无趣的人。” 井九说道:“越有趣,便越悲凉,越令人难过。” 知道自己的生命必将终结,才会追求有趣、追求意义、直至将其视为唯一的追求。 白真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不确信问道:“难道你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哪怕一次都没有?” 飞升不是长生,只是追求长生的一个阶段。 而朝天大陆的修行者能够飞升的,放眼历史都没有几位。 井九究竟从哪里来的自信,坚信自己必将飞升,而且生命永远不会终结? “先前在果成寺里,我想过自己可能会死。” 井九说道:“所以我一直避免面临这样的选择,或者说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 白真人说道:“没有人能确保自己能够长生不死,你就这般无趣的活着,万一将来那天你忽然死了,那岂不是很亏?” 井九站在海面,望向这个世界,想着在岩浆里泡澡,想着在云端钓鱼,没有说什么。 白真人说道:“你还是解决不了那个问题,永生是无法被证明的。” “是的,这就像是一道题,永远没有答案。” 井九说道:“但我一直在解这道题,难道这不就是活着最大的乐趣?” “原来如此,确实极有道理,可惜只有你有资格享受这种乐趣。” 白真人很满意,甚至应该是很满足于这个解释,笑了笑,然后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清澈的、静水的如琉璃、如水晶的海水缓缓流动起来。 海水的磨擦与拥挤,生出了一个小气泡。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气泡在海水里生出,飘荡着来到海面,渐渐凝在一起便成了沫子,而白色的泡沫聚在一起便是浪花。 无数道浪花从海里平空生出,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不知何时才会散开。 …… …… 不管是一场春雨,满天晨光,又或是无尽暮色,都代表着一位真正大物的离去。 与前面几次不同的是,大海上的无数道浪花没有被人看到。 但整个朝天大陆还是都感知到了白真人的离开。 那座黑山回去了,给青山群峰带去大片的清凉。 山风微作,尸狗落在原先上德峰所在的地面,静静地趴在那块巨大的墨玉盘上,缓缓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无数道鲜血从黑色的皮毛里渗出,隐隐可以看到极其恐怖的伤口。 这个时候,青山里的人们才知道它竟是受了很重的伤。 数道剑光闪过,广元真人与南忘等人来到尸狗身前,却不知该如何替它治伤。 黑色山野里忽然生出一朵蒲公英。 阿大落在尸狗的身上,小心翼翼地开始给它舔伤口。 …… …… 南忘等人都去了尸狗那边,剑峰上的人便少了很多,现在大事已定,也不需要再紧张地盯着平咏佳。 平咏佳没有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地坐在崖洞里,手指依然指着东海的方向。 青儿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很担心这个家伙会不会被难以想象的海量推演计算烧坏脑子。 就在她的手落在他额头上的那一瞬间,山崖与天空里的无数道飞剑忽然动了起来,对准了她。 青儿明白这是为什么,对赵腊月的忌惮更多了些真切的认知,有些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挥动透明的翅膀飞出剑峰的云雾,来到了天空高处,向着东海那边望去,确认那道血色的剑光已经去了很远。 她这时候确实有些不高兴,原因很复杂,就连她自己都很说清楚是什么。 赵腊月现在最忌惮平咏佳,她这些年最忌惮的自然是白真人。 白真人死了她应该感到轻松才是,可为什么却觉得心里有些堵的发慌?就像昨天太平真人死的时候一样。 …… …… 海浪层出不穷,如千堆雪。 站在雪浪之间,井九沉默了会儿,换了件新的衣裳,踏浪而起,化作剑光去了大海的更远处。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大漩涡上方。 那位巨人浑身湿透,不停地挖着漩涡边的崖石,试图堵住那些下泻的海水,却是徒劳无功,看着极其狼狈。 井九示意自己来。 现在白真人死了,仙箓毁了,他感觉到就连萧皇帝都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化作了满地黄叶。 那么开始拯救这个世界吧。 …… …… (这个章节名被我用了太多次,但实在是忍不住,因为太适合今天了。) 第七十七章补天 就像白真人在果成寺里曾经说过的那样,这方天地并非绝对的自然。 比如大海上的三个大漩涡,从自然法则来看便极难解释。 无数的海水从漩涡里泻落,经由天地通道去往异大陆以及遥远北方的冰原底部? 哪怕用最朴素的眼光来看都有问题。 所谓的天地通道真是天地自然生成的吗? 这些问题不需要现在解答,现在井九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堵住大海入冥的通道。 太平真人用血魔教的通天杀阵强行改变了天地通道,白真人又用十方伏妖塔的真身对这座通天杀阵进行了补强,直接把海水入冥的通道变成了一个极大的洞口。就算是巨人这时候也没有任何办法,因为往冥间泻落的海水太多,不管他往里面怎么填东西,都会被冲走。修行者把山门大阵搬到大漩涡里也无法抵抗天地的伟力。除非能想到某种办法把海水泻落的速度减缓,才能在此基础上再作补救。这就像是大河决堤,想要堵住那个决口,你首先得想办法让洪水的速度慢下来。 井九准备怎么做? 一道剑光照亮了由无尽海水形成的巨大瀑布。 那些海水里面混着从海底与远处裹来的血与沙,瀑布看着极为浑浊,依然被这道剑光照亮甚至穿透。 那道剑光在满天海水之间快速飞行,很难确定具体的方位,也没有什么规律,时而深入海底的泥沙,留下无数个小孔,时而进入大漩涡的底部,甚至抵达了冥界的天空,甚至有时候就像是同时出现在几个地方。 海水里生出无数道气泡,看着就像是一道道白线。 那些白线弱不着力,却散发着极其精纯而凝结的剑意。 随着剑光的穿行,那些剑意越来越密,气泡消散之后依然停留在天海之间,停留在人间与冥界之间。 泻落的海水遇着那些剑意自然分开,变成透明的海水块,彼此撞击、摩擦,泛起更多的泡沫,下落之势稍有减缓。 但依然远远不足以达到填海的基础。 海底被泥沙覆盖着的坚硬石块被那道剑光削碎,随着海水跌落大漩涡,就如羽毛一般,根本无法有片刻停留。 于是那道剑光越来越快,数息之间便能绕着大漩涡无数圈,在海面与冥界天空之间来回十余次。 那些剑意构成的无形线条越来越密,渐渐要变成一张网,网眼也变得越来越小,剑意之间的吸力终于能够兜住一些海水。 然而随着海水下落的速度变慢,那张剑意织成的网承受的重量也越来越大,那道剑光想要维持现在的高速也变得更加困难。 巨人站在大漩涡外,看着那道仿佛牵引着无数重量的剑光,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担心。 擦的一声轻响,那道剑光在大漩涡畔的崖畔掠过,带落一些碎石,飞行痕迹明显有些失控。 巨人再也控制不住,喊了一声阿加。 如雷鸣般的呼喊声压过了大海瀑布的声音。 那是在劝井九放弃。 …… …… 一天一夜时间,井九做了太多事情。 与太平真人的隐峰之战,以洗剑溪为鞭困住白刃仙人,又与手执仙箓的白真人做了最终一战。 从冥界到人间,到处都能看到那道剑光。 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受了很重的伤。 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还想用自己的剑意把整个大海都挡住,真的会出事。 就算他的剑元再充沛,还有连三月给他的仙气,只怕也都会消耗一空。 到时候他会怎么样? …… …… 那道剑光没有停下。 井九就像是没有听到巨人朋友的呼喊,继续沉默地前行。 在天寿山陵墓里被白真人与萧皇帝偷袭后,他的剑光便有些不稳。这时候他承载着整个大海的重量,更是飞的歪歪扭扭,不时便会撞到某些地方,看着就像是喝醉酒一般,给人一种踉踉跄跄的感觉。 但不管多难看,他还是在继续飞,继续布着自己的剑阵,想要挡住落入冥界的大海。 巨人看着那道越来越慢、越来越不稳的剑光,眼里的忧色越来越重,而且还有很多不解。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 那根粗大的古树在他的两手之间不停换着。 好几次他都险些拿起古树向那道剑光砸去,想要阻止井九,最终还是没有动。 海水被刺穿了不知几十万次,崖底不知道被切落多少万块碎石,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直至夕阳西下,海水被照的红暖一片,就像是血一般的时候,那道剑光终于停了下来。 井九站在暮色最深处的一朵云上,向着海面望去。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不管是纸还是白城的雪都无法形容,只不过被落日照着,不怎么容易看出来。 大漩涡里的海面已经平静了很多,依然有很多海大在不停向冥界泻落,但已经不像先前那般狂暴。 那道由无形剑意织成的网,兜住了难以想象数量的海水。 如果这时候有人从冥界往天上看,或者能够看到一颗无比巨大的、蔚蓝色的水球。 这是一幕神奇的画面。 这是一件神奇的事。 巨人看着云上的井九,眼里满是佩服的神情。 这并不是结束,想要完全堵住这条大海入冥的通道,还需要做很多事情。 而现在他就要先完成一件事,那就是把这个无形的巨大剑网想办法系在天地之间。 不然海水便会带着剑网一道冲进冥界。 无形的巨大剑网是由剑意织成的,剑意便是线。 那根线的末端是一道极细的剑意,这时候正缠绕在他的右手尾指之上。 也就是说现在这道剑网里的无数海水的重量,都是被他提着的。 如此沉重的事物,他不可能一直提着,等到朝天大陆的人们赶过来。 事实上,他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 那道极细的剑意已经深深陷进了他的右手尾指,甚至破开了皮肤与血肉,把指骨都割裂了一部分。 能与万物一剑争锋的只有它的剑意。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办法把这道剑意系在海底的岩石上。 那些岩石遇着他的剑意便会被切碎。 他这时候需要寻找到一根稍微粗些的线,把这张巨大剑网与天地连在一起。 问题是有什么样的线能够承受得住万物一剑的剑意? …… ……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世间万物,都有因果。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都是巧合。 井九刚好知道有这样一种线,能够承受得住万物一剑的剑意,而且极其坚韧。 而且他不需要离开大海,便能找到这根线。 暮色越来越浓,真真如血。 他伸出左手食指落在腰间。 指尖落处,鲜血溢出,肌肤切开,血肉亦分,露出了玉般的白骨。 那些白骨里隐隐有些异物,好像是什么线。 井九用指尖把那些白色的线挑了出来,然后与左手尾指上的那道剑意相连。 …… …… 一百多年前,连三月在西海底偷袭西海剑神。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回复原本的境界与实力,反而落入西海剑神算中,被一剑重伤。 井九带着她从海底逃离,也中了西海剑神全力一剑,伤势甚至更重,整个人都险些断成了两截。 在那个满是树影星光的沙滩上,他用宇宙锋为针,用连三月的天蚕丝为线,把椎骨与内脏都缝了起来。 到今天那些天蚕丝在他的身体里已经存在了一百多年。 这便是深入骨髓的因果。 那些天蚕丝与他的剑意共生百年,当然不会被剑意所损,而且蕴养百年,坚韧程度更是难以想象。 轰的一声巨响,被海水泡了无数年的那根古树被巨人用尽力量插入了坚硬的海底。 剑光绕树而动。 井九把天蚕丝在那根古树上绕了无数圈,现在只需要最后打个结。 他打了一朵桃花。 水月庵前有一棵桃树。 很多年前,连三月沉睡不醒的时候,他去探望。 在棵桃树上摘了一朵花,然后放在了她的脸旁。 后来在朝歌城,连三月把那朵桃花插在了自己的鬓角,很好看。 今天,这朵天蚕丝结成的桃花在海水里轻轻飘着,也很好看。 井九看着那朵桃花,沉默了会儿。 然后他昏了过去,在海水里无力地飘着。 一道阴影遮住暮光,破开海水。 巨人准备用手把他从海底捞起来。 一道血色的剑光出现。 赵腊月把他抱在了怀里。 破损严重的弗思剑缓缓沉到海底。 第七十八章填海 剑网恢恢,那些如线如丝的剑意再如何凌厉紧密,也不可能挡住所有的海水。 大海落下的势头不复先前那般可怕,但就像被不断拧紧的湿毛巾,看着明明快要干了,却总还是在不停地淌水。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便是在这层数十里方圆的无形剑网之上,铺上石头与泥沙之类的事物,再用阵法或者符文将其凝结成块,等于是在大漩涡的底部重筑一片地壳。 巨人祖上负责疏浚天地通道,他自然也擅长这种事情,半跪在大海里,不停地从身后挖出大块的岩石与泥沙,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剑网的上面,从远处看去就像是海上的一座大山,却被风吹着不停地摇摆。 他的手掌很大,一捧岩石便是一座小山,如果按照这个速度,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便把能大海入冥的通道堵住,问题在于海底的岩石数量有限,挖了没多会儿便到了底,险些再次弄出一个洞来,只好另外选择一个地方。 暮色渐深,巨人缓慢在海面上移动着,带起无数巨浪,挖出无数巨石,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海填平。 在冥界里,那条绵延数百里的山川挡住了向冥河而去的海水,其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溃口,一座大佛坐在那里,任万重浪拍打,自巍然不动。 终究还是有些海水顺着石缝流向了远方,冥河里生起缕缕青烟,两岸到处都是没有呼吸的尸体,冥部两大势力的军士与无辜的民众,哭喊着向远处逃去,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躲过这场灾难。 世间最大以及最伟大的两个人正在沉默地、孤单地拯救着这个世界。 那个曾经最冷漠、最沉默却已经救了这个世界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暮色渐隐,夜色骤深,满天繁星露出面容,星光洒落在黑暗的海面上,让那些轰隆的水声变得更加令人心悸。 满天星光微折,终于有人赶了过来,来的是位圣人。 布秋霄昨日成圣,为了堵住罡风入冥的通道耗尽了心血,接着又被白真人偷袭重伤,但还是最快赶到了这里。 鲜血涂满了布衣,被星光一照,没有半点血腥味与煞气,反而显得圣洁无比。 巨人看了布秋霄一眼,心想这个人类还算强大,只是一个也解决不了问题。 布秋霄看着巨人有些吃惊,看着他在做的事情,顿时生出很多敬佩之意,只是心想就凭你我二人恐怕也填不平这海。 天边忽然出现了数道剑光。 来的是广元真人、南忘以及三名布秋霄不认识的老者,但从对方的剑意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也是青山宗的通天大物。 巨人对青山剑意很熟悉,而且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对着那些剑光喊了一声阿加。 数道剑光折转而回,没入数百里外的海底,开始进行切割。 本应是尖锐的飞剑切割声,被海水一隔显得有些发闷,轰隆作响。 布秋霄明白了巨人的意思,也向那边飞去,与青山宗的道友联手进行搬山填海。 …… …… 满天繁星,从不眨眼,只是平静或者说冷漠地注视着海面,仿佛在嘲笑那些生命徒劳的努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星星可能疲惫了,消失在了晨光里。 晨光渐盛,时间继续流逝,直至暮色再次来临,大海那边又来了数道剑光还有十余道法宝的光毫。 那边是朝天大陆。 各宗派的强者们陆续赶到了这里,甚至连风雨飘摇里的中州派也来了一位炼虚境的大长老。 这些修行强者们看着如山般的巨人,自然生出惊骇之意,下意识里便要进攻,被布秋霄拦了下来,让他们按照巨人的指挥,去大海各处搬运海底的山脉来此间填海。 那位中州派的炼虚境大长老与布秋霄低声说了几句话。 布秋霄这才知道中州派的内乱已经结束。 谈真人向来低调温和,却没有想到这次行事极其雷厉风行,不顾重伤之身,先是镇压住了麒麟,又请出了云梦后山的两名老人,处死了任千竹等几名长老,在最短的时间里稳定住了局面。 “掌门真人伤势颇重,可能要百日之后才能赶至此间。”那位炼虚境大长老低声说道。 布秋霄看着下方的大漩涡,眼里流露出忧虑的神情,心想景阳真人留下的这道剑网能撑住一百天吗? 暮色消失,夜色再至,星星继续出来嘲笑这个人间。 海底的山被飞剑与法宝断开,然后运到大漩涡处,由巨人小心翼翼地捏碎,散到剑网之上。 布秋霄不再与参与搬山填海,坐在大漩涡上空的云里,用圣人血不停写着符文,让剑网之上的那些碎石与泥沙凝为一体。 修行界的强者们继续沉默地拯救着这个世界,没有谁会看星星一眼,没有时间也是不屑。 晨光再次照亮海面,红暖一片,天边来了一朵更红的莲云,禅子终于从遥远的雪原那边赶了过来。 疲惫至极的布秋霄精神一振,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幕难以忘怀的画面。 无数道剑光与法宝豪光正从天边慢慢飞来,还有数十艘剑舟云船,当然也有一茅斋的苦舟。 在大海远处,数百艘来自蓬莱岛的宝船也在向着这边而来,在碧蓝的海面上留下数百道白色的浪花,画面看着壮观至极。 当这个世界将要毁灭的时候,所有的人族修行者都赶了过来,甚至还有一些大妖。 他们的能力手段可能远没有布秋霄与南忘等人强大,但人数够多。 只要他们不停地去做,相信总有能填平这片大海的一天。 …… …… 落入冥界的海水在两天前便已经漫过了那道山脉,那些绕到山脉两头的海水变成无数条细流向着冥河而去。 那座大佛提着巨大的铁刀行走在沼泽般的田野间,斑驳的脸上满是沉静,并没有太多的悲痛,可能是因为他在不停地呼吸,想要把那些青烟全部吞进肚子里的原因,无法做出太多表情。 远处的黑山里,难以计数的冥界子民躲在崖洞间,互相拥抱着哭泣,矮小的身躯瑟瑟发抖,不知道那些可怕的青烟什么时候能被风吹到这里来。 大祭司死了,冥师重伤不知道在哪里,冥部强者也是死伤惨重,各自逃散,根本没有人来理会这些可怜的普通冥众。 第二次落入冥界的海水与冥河接触的不多,青烟也大多停留在地面,只有很少的部分向着天空而去,随着微风穿过通天井。 一道身影从青烟里落下,五彩的衣饰在灰暗的世界里显得无比醒目。 阿飘闪亮登场。 无数道视线落在天空里的她的身上,包括那些在隐蔽处的很多情绪复杂的视线。 过去一百年里,她一直以冥皇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但除了冥师的那些部属,还有很多冥部子民不肯认同她的身份,尤其是大祭司那边的强者们,因为她没有冥皇之玺。 冥界里的风雨极少,此刻却忽然狂风呼啸,吹拂着她的黑发,像利箭一般向后方刺去。 因为她的手里多出了一件事物。 那件事物从形制上来看是件玉玺,通体幽暗,散发着难以想象的魔力。 这便是离开冥界数百年的冥皇之玺! 感受着那道绝对无法伪造的气息,很多冥界子民不顾青烟的威胁,纷纷从崖洞与树后跑了出来,跪在地面,对着天空里的阿飘连连叩首,哭喊着请求冥皇拯救她的子民。 阿飘看着黑山明水之间的世界,看着那些正在受苦的子民,眼里流露出愤怒的情绪,望向那些隐僻的地方,沉声喝道:“还不给我滚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个散发着幽冷气息的冥将从一间民居里走了出来,啪的一声跪到了地下。 紧接着,越来越多还活着的冥部强者们都走了出来,包括那些曾经忠于祭司的强者们。 “都随朕来。” 阿飘面无表情向着远处飞去。 数百名冥界强者赶紧跟上。 在路途中又有更多的冥界强者们现身,加入了这个队伍。 前方的田野已经变成了沼泽,海水不停向前而去。 那座大佛在其间行走,手持铁刀,不停起山。 看着那个身影,所有冥界强者的眼里都流露出恐惧与敬佩的神情。 “你们随刀圣大人修山为堤。”阿飘说道。 有位冥界强者说道:“就算山再长,终究也会被海水绕过去。” 阿飘说道:“白痴,难道你不会把这道山连成一个圆?” 那名冥界强者无奈说道:“陛下,就算连成了一个圆,海水若不停落下,终究还是会漫过山顶。” 阿飘抬头望向还在不停落着暴雨的天空,说道:“那就要看人族那边什么时候能堵住了。” …… …… 冥界没有太阳,也没有星辰,很难确定时间的流速。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天空里落下的暴雨忽然变小,然后某一刻、全无预兆的某一刻,就这样完全消失。 数千名冥界强者已经累到了极点,甚至活生生累死了好些,神思已经恍惚到了极点,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曹园收回铁刀,缓慢地抬头望向天空,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 大海入冥的通道堵住了。 直到很久之后,冥界的人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响起的不是欢呼声,而是哭声,冲天而起,那是劫后余生,是死里逃生,是活着。 落入冥界的海水被那道连起来的山脉围成了一座大湖。 这座大湖没有任何风景可言,只是浩瀚。 冥界称之为呼伦。 意思就是海一样的湖。 阿飘来到呼伦湖畔,看着碧蓝的海水,想起了心胸如大海一般宽广的先生。 先生,您究竟在哪里呢? …… …… (倒数第二句可以手动狗头一下。) 第七十九章道理我都懂 (本章说恢复了,有些心疼我用心写出来的前面几章是那样的孤独~) …… …… 冥界在痛哭,接着便是冲天而起的欢呼,人间亦如此。 只不过与冥界相比,人间没有那么惨,那些从通天井里冒出来的青烟绝大部分都被刀圣曹园给吞了,后来又被青帘小轿堵着。除了通天井畔的那些昆虫与无辜的野兽,人间受到的真实伤害相对较小,所以主要都是在欢呼。 那些欢呼声仿佛越过了辽阔的大海,来到了东海之畔。 人们望着大海深处的那抹金光,脸上满是喜乐的笑容,但当他们转身望向通天井所在的那片山崖时,场间的气氛顿时变得低沉起来,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如今看守通天井的除了那顶青帘小轿,绝大部分都是朝廷的军队与官员,清天司更是差不多全部搬了过来。 各宗派修行者的填海大业能够成功,与朝廷的全力配合、后援支持分不开干系。 要处理如此多的事务真是件极辛苦的事情,不过十余日时间,顾清便瘦了整整一圈,眼窝深陷,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东海畔的朝廷官员们都知道,顾清大人现在的状态如此糟糕与辛苦无关,而是因为另外那件事。 “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找不到。” 他看着跪在身前的清天司指挥使与卷帘人总管,平静说道:“如果再找不到,那我就只好请你们去死了。” 清天司指挥使已经不是当年的张遗爱,卷帘人总管却是位老熟人,正是当年井九在朝歌城白马湖畔找过的那位医师。 他们是朝廷地位最高、权势最大的两位官员,听着顾清的话却不敢有做任何辩解,恭恭敬敬地应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准备再次发动全部的力量去搜寻,同时准备好自己的后事。 “你不是一个喜欢迁怒的无趣人,到底为何如此紧张?” 童颜走了过来。 顾清看着海上面无表情说道:“我担心师父会出事。” 童颜说道:“听说他是被赵腊月带走的,为何还要担心?” 顾清说道:“他们没有回青山。” 童颜想着赵腊月的性情,也沉默了下来。 对赵腊月来说,天地之间只有两件事,那就是大道与井九。 既然她没有带井九回青山,甚至没有留下自己的行踪,这就说明她确定井九现在的问题就连青山都解决不了。 …… …… 大海是茫茫的,雪原亦如此。 与天崩地裂的世间各处相比,今年春天的雪原反而显得格外宁静,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禅子才敢离开白城小庙。 忽然有阵风在雪原表面生起,穿过数座黑山之间的峡口,带起一条雪龙,继续向着雪原深处而去。 赵腊月的衣袂上飘出数十道剑光,破开风雪,避开身后,消散于空中。 白刃仙人降临青山的时候,她的弗思剑便断了,刚勉强修好,便又带着她去了极其遥远的大海深处,再次断裂,这时候就像两截铁片一般插在她的腰带上,看着很是惨淡。 她的精神状态也很惨淡,因为那天受的重伤,也因为数万里的来回奔波,更重要的原因是道心深处的那抹恐惧。 现在的她是破海巅峰的真正剑道强者,而且是修成了后天无形剑体的厉害人物,就算没有弗思剑,世间也找不到多少对手,如果昆仑派想给何渭报仇,不过是一剑杀之。 她恐惧的也不是雪国女王。 她的恐惧全部来自于身后。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雪原的最深处。 上次她来的时候,井九在朝歌城里沉睡不醒。 这一次井九在她的身后沉睡不醒。 看着消散于眼前的剑光与雪花,她忽然觉得自己上次来雪原修道,可能就是为这次探路。 雪原真的很宁静,那种单调的美好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座孤高的冰峰已经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却依然没有遇到一只雪怪。 擦擦数声轻响,坚硬的冰块表面出现数十道清楚而笔直的裂缝,那都是剑意留下的痕迹。 赵腊月停下脚步。 冰川四周隐隐传来无数道强大的气息,应该是曾经险些杀死她的那些女王亲卫。 她没有理会那些隐匿着身形的雪国强者,望向百余里外的那座冰峰,说道:“请您为她治病。” 那些强大的气息渐渐远去,同时一道更加强大、强大无数倍的神识落在了冰川上。 轰隆的巨响里,那些剑意留下的裂缝瞬间扩大,冰川裂成了数百个巨大的冰块,在蓝天泛着幽异的光泽。 如此宏大的神识自然只能属于雪国女王。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的,女王始终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生命。 那道神识里充满了居高临下与嘲弄的意味——上次我没有杀你,希望你能活着走出雪原,只不过是基于对你的一丝好奇,难道你以为与我之间就有什么交情,居然敢来这里求我办事? 赵腊月对那座冰峰说道:“上次你说我们很相似,我们都不是替代品,我们会更加强大,然后真正战胜那些造就我们的人……但那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去恨那些造就我们的人,就像你现在应该知道你母亲为何会离开,你不应该恨她,而是替她感到高兴,同样我不恨他,我希望他能活着,而且他帮助你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也许将来某天我也可以帮助你。” 那道神识安静了很长时间,终于再次动了起来,落在她的背后。 片刻后,那道神识里传来意外的情绪,似乎想不明白景阳这种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 “他的剑元没了。” “他是剑。” “剑没有剑元,就像人没有血,自然就会死。” …… …… 最开始的那个白天,井九战太平,杀白刃,没有受伤,却是耗尽心力。 然后他想了整整一夜,离开了青山,飞过东海,下到冥界,在天地之间纵横穿行无数万里。 清晨的时候,他在天寿山被偷袭重伤,正午的时候,他在浪花里杀死了白真人。 接着他便去了大海深处,开始用自己的剑意缝补这个到处是伤的可怜世界。 就算他是景阳,也到了尽头,因为他把自己用到了极致。 赵腊月一直在剑峰里盯着平咏佳,知道发生在井九身上的所有事情,而且她很了解井九的身体,所以知道雪国女王的判断没有任何差错。 “道理我都懂。”她看着那座泛着淡蓝色光泽的冰峰,认真问道:“但是怎么让他活过来?” 那天在血般的暮色里,她在海底抱住了井九,那位巨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剑承大海,总要付出代价。 当时她的回应与今天一样,道理我都懂,但怎么救活他? 巨人说他做不到。 赵腊月心想那就只能去寻找一个比巨人更高的人。 不管是朝天大陆还是别的大陆,比那位巨人更高的便只有雪国女王。 于是她来到了雪原深处,来到了这座冰峰之前。 “你知道的,他没有死。” 赵腊月把井九放到身边的雪地上,看着他说道:“虽然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呼吸。” 通天大物离开这个世界,天地必然会生出极大征兆,比如春雨比如晨光比如暮色比如落叶。 不知道井九死去的时候,天地会以何物来纪念他。 赵腊月永远不想知道那个答案,但既然天地没有动静,她便认为他没有死。 雪国女王的神识再次落下,说道她也无法救活井九,但同意赵腊月的判断,井九肯定没有死。 听到她的回答,赵腊月精神放松了很多,疲惫涌入身躯,有些无力地低下了头。 是啊,他怎么会让自己死呢? 就算他再放不下那段因果,就算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开始热爱这个世界,他又怎么会为那些去死呢? …… …… 赵腊月带着井九离开了雪原。 她没有惊动白城那边的人,却在居叶城留了下来,然后让人召来了苏子叶。 苏子叶走进那家酒楼,看着坐在火锅旁边大口吃肉的赵腊月,心头微惊,神情却是没有任何变化,堆着笑说道:“大小姐怎么忽然到了这里?” 在青山宗赵腊月是神末峰主,是顾清等人的师姑,但在苏子叶心里,赵腊月其实是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景阳真人的真正首徒,于是,不知道从哪年开始,他在信里便时常以大小姐称呼她。 赵腊月没有什么表示,那便是默允。 默允便是喜欢。 苏子叶一心想坐实自己神末峰嫡系的身份,当然要挑着她喜欢的事情做。 赵腊月低头吃着肉,还在努力习惯麻酱的味道,没有空理他。 苏子叶说道:“居叶城的手把肉其实更好吃,您要不要……” 赵腊月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冷淡。 苏子叶的声音戛然而止,心情有些慌乱,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说错了。 赵腊月放下手里的碗筷,问道:“玄阴宗精通阴煞之气,你更是用毒的大行家,那你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弄醒一个怎么都弄不醒的人?” 苏子叶正想说怎么弄都弄不醒的人那是死人……忽然想着前些天朝天大陆的连番大事,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神情微变,用最严肃的语气询问了一番那个病人的情形。 火锅里的汤早已被不知何处来的寒意冻结,包厢里悄然无声,苏子叶低声提出很多种建议,都被赵腊月一一否决。 从大漩涡到雪原深处,一路上她不知道用了多少种方法,如果玄阴宗的阴煞道法与毒物无用,别的方法自然也无用。 苏子叶看着她苍白的脸,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抹怜惜,起身行礼准备离开,将要离开包厢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停下脚步问了一句:“真人他老人家……还好吗?” “你的药不会断。”赵腊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离开包厢,回到天字甲号房,她走到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摸了摸井九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现在井九都没有醒,也没有恢复呼吸,但她相信雪国女王和自己的判断,他肯定没有死,身体也没有朽坏的迹象。 问题是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最终会变成什么局面? 他当初在朝歌城沉睡百年,与现在的情形明显不同。 那时候的他有呼吸,有体温。 是的,道理她都懂。 她知道他没有死。 可是如果他永远都醒不过来,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 …… 当朝天大陆各宗派的修行者在大海深处搬山填海的时候,北方的海面上曾经有道剑光飞过。 那道剑光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就连布秋霄都没有感应到。 因为那道剑光太快,离得有些远,而且当时海上的局势太过杂乱。 当填海成功,人间与冥界到处都是欢呼声与喜悦的哭声之时,那道剑光抵达了朝天大陆,或者说回到了朝天大陆。 那道剑光微敛,在一棵松树下显出那位修行者的身影。 那个中年人背着一只手,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但没有什么冷漠的感觉,只是就像雕刻出来的石像一般。 离开松树便来到了官道之上,前方的食铺边挂着一个幌子,看着那个幌子上的文字,中年人的眼神有些了变化。 那些随处可见的文字,竟似乎比大漩涡处的填海伟业更加令他动容。 那间食铺里有几个行商正在吃饭,似在嫌弃菜色太过单调,不停骂着脏话,说东易道如何如何。 “喂!我说那个猎户,你手里这只山鸡瞅着倒是不错,多少钱?” “不错,炖锅汤也是好的。” “你们根本不懂吃食的道理!山鸡骨炸来吃最是美味不过,下酒!” 中年人怔了怔,望向手里提着的阴凤,才明白这些人在说什么。 第八十章打西边来了个中年人 阴凤是青山镇守,是通天境大物,是通天杀阵的主阵者,是很了不起的存在。 但再如何了不起的存在一旦死去,也就只剩下了一具尸骸。 如果它的尸骸还能保持住的话。 死去的阴凤浑身覆着冰霜,就像是一只刚从雪堆里拣出来的山鸡或者锦鸡,只不过尾巴长了些。 在那些食客的嘴里,现在的它只是可以用来炖汤或者油炸的食材。 中年人没有理会那些食客,继续向前走去,身后传来询价与不甘心的恼火的声音。 那些声音变成对当前世局的议论,从朝歌城里的国公联姻,说到商州城的新改建,甚至还提了几句修行界的事。 “我想打听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那名中年人走回了食铺门前,看着那几名行商问道。 一名行商打量了中年人一番,笑着说道:“拿你手里的山鸡来换?” 中年人说道:“你们吃不得,会死。” 那名行商气极而笑,说道:“果成寺的和尚也敢偷偷吃荤,为啥我们就吃不得?” 另外一位行商见那中年人气度不凡,明显不是普通猎户,打圆场说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要打听何事?” “我叫西来……” 不待中年人把话说完,前面那名行商嘲笑说道:“这是哪里来的假名字,这里是东易道,但凡来这里的人可不都是从西边来的?” …… …… 中年人确实叫西来。 是的,他就是离开朝天大陆一百多年的西海剑神。 在那个遥远的异大陆,他是教庭的首席剑圣。 他从来没有为教庭出过剑,因为不值得。 直到前些天,他发现那片隆起的海忽然向下落去,知道朝天大陆发生了大事,忽然动了归心。 在归途的一片海上,他遇到了刚刚死去的阴凤,不知因何原因动用极大神通,把阴凤的尸体封存了起来,没有让它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间。 令人不解的是,那间食铺里的几名行商都没有死。 他去了东易道的一家宗派,很轻易地打听清楚了朝天大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震动世间的大事,他都不感兴趣,不管是太平真人的野望、白真人的雄心还是被骗下来的仙人,又或者是最后修行者们的填海壮举。 他只关心井九去了哪里。 此次归来,他就是要与井九试剑,结果对方却忽然不见,这怎么可以? 他离开了东易道,开始在朝天大陆寻找井九,手里提着那只阴凤,看着就像是一个离井背乡的孤苦猎户。 …… …… 西海剑神当年便是朝天大陆最强大的修行者,便是与他的师父雾岛老祖南趋相较,也差相仿佛。 如果不是被柳词用万物一剑重伤,他又怎会如此轻易地离开朝天大陆。 时隔一百多年,他再次回到朝天大陆,不知道到了何等样的境界。 赵腊月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强者在寻找井九,她还在寻找让井九醒来的方法。 离开居叶城后,她便去了大原城外的三千院。 庵里的师太们看着她到来,赶紧撤了阵法,视线更是根本不敢往她看一眼。 来到晨光散去的廊下,走进那间圆窗禅室,她把井九放到了白早的身边。 那些天蚕丝快要散尽,白早的脸露了出来,还是像当年那样清丽动人。 赵腊月看着那张脸看了很长时间,心里生出些莫名的情绪,便是自己都想不分明。 离朝歌城之役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时间,对她来说却只是一瞬间吧? 她伸手抓了抓满是灰尘的凌乱短发,不再去想这些事情,有些粗暴地脱掉井九的衣裳,望向腰间那个伤口观察了片刻,伸手从白早脸边取了些天蚕丝。 …… …… 当天夜里,她结束了自己的工作,跨过圆窗来到湖边,把手伸到湖水里认真地洗了洗。 青儿挥动着透明的翅膀,停在了湖边一根树枝上,看着她说道:“你确定这样有用?”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若因果是线,也许能连上?” 青儿说道:“你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而且你是不是应该给他缝之前先洗手,而不是这时候来洗?” 赵腊月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我本来就不会女红这种东西,随便缝缝便是,难道还想指望我缝的多好看?” 青儿知道她的心情不好,说洗手的话也是想哄她开心,幽幽地叹了口气,飞进了禅室里。 井九的情况她已经看过,确实与在朝歌城沉睡那次不同,神魂无法被渡引到青天鉴里,而她在青天鉴里也没能找到什么方法。 窗外忽然传来落水的声音,青儿转头望去,看到赵腊月跳进了湖里。 她当然不是想自杀。 一名破海巅峰的剑道强者想被湖水淹死也做不到,就算那个湖是碧湖。 赵腊月在湖水里认真地洗了一个澡,尤其是头发洗的非常仔细。 然后她抱着双膝在湖边的石凳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她走进禅室,确认井九没有醒来的迹象,对青儿说道:“麻烦你通知青山,我们要回去,派人来接。” 青儿注意到她的眼睛有些红,明显哭过,不敢多说什么,振翅飞出了窗外。 …… …… 中年人提着死去的阴凤,在朝天大陆一边行走一边推算井九的行踪。 走到朝歌城外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满地野花,便明白了井九现在的情形。 能够解决问题的那位在雪原,他便往雪原而去,刚好路过了大原城。 天空里有青鸟飞过的痕迹,他抬头看了一眼,说道:“原来在这里。” 顺着溪水来到尽头,他走进了那间庵堂,看到了那座孤坟,有些不理解为何此地会葬着一个凡人。 三千院的大阵自然生出感应,从湖畔的花树直到桥前的青石散发出无数道气息。 然而那些气息根本未能接触到他的身体,便被尽数切碎。 赵腊月出现在桥那边,看着中年人的身影,神情微变,撕下一截袖子把头发扎了个小鬏,往桥上走去。 “你回来了?” 中年人说道:“是的。” 感受着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强大剑意,听着这两句简单的对话,庵堂里的师太们猜到了这个中年人的身份,震惊喊道:“西海剑神!你居然还活着!” “他还活着,你们喊我西来就好。” 中年人望向桥那边的禅室。 赵腊月有些意外他的反应,仔细看了他两眼,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忽然变得明亮起来,问道:“你的境界比以前更高了?” 西来看着她明亮如镜的眼睛,微微挑眉说道:“你的天赋确实极高,但远不是我的对手,这种情形下生出的战意近乎粗鲁。” “我不是想和你战。”赵腊月看着他满怀期望说道:“你现在境界这么高,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他醒过来?” 西来有些无语,想到东易道的那几名行商,心想一百多年没回来,朝天大陆的人都疯了吗? 第八十一章疯子也会害怕 青山宗与西海剑派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因为大家都是用剑的,更因为隐藏在云雾里的那个原因。 为了灭掉青山宗,西海剑派做了几百年的努力,奈何太平真人一直在更高的地方静静看着这一切。 于是柳十岁在浊水底吞了那颗妖丹,被接进不老林,在云台里看了好些年的卷宗。 于是云台覆灭、西王孙身死。 又过了些年,西海剑派也被灭了,雾岛老祖南趋死在万物一剑之下,西海剑神身受重伤,被迫离开朝天大陆。 结果,赵腊月看着他的第一句话,却是要他想办法把井九救醒……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明亮至极,热情至极,就像春天的太阳,足以融化一切的冰雪。 所有的热情都源自希望。 ——现在朝天大陆剑道境界最高的除了井九便是西来,雪国女王无法唤醒井九他却也许可以。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非常莫名其妙而且荒唐的请求,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西来沉默片刻后竟是应了下来。 一个敢请青山宗最强大的敌人替井九看病,一个居然没有动手杀了她与井九,反而答应了她的请求。 不得不说,痴于剑者与痴于情者一样,都是疯子。 …… …… 西来走过小桥来到了那间禅室里,只看了沉睡中的白早一眼,便在井九身边坐下。 他伸手握住井九的手腕,闭上眼睛。 只听得一阵极细微的轻响,圆窗外的那枝花树骤然分解,变成碎屑落在湖面之上,就像是皇宫外那些沟渠清晨时的画面。 西来松开手,走到圆窗畔,望向窗外的湖光树影,站了整整一夜时间。 当晨光照亮湖水时,他转过身来,对一直站在门外的赵腊月说道:“我想了十七种方法,但推演出来的结果都不好,唯有一种可以试试。” 赵腊月说道:“最后那种?” 西来说道:“不错,当他感知到自己要死亡的那一刻,强烈的求生欲望可能会让他醒过来。” 这方法很极端,用在井九身上却很合适,因为他真的很怕死,而且他有创造奇迹的能力与底蕴。 赵腊月走进禅室,看着井九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 如果是以前井九还没有受伤的时候,不要说是她,即便是西来想杀死他都很困难,但现在不一样了。 在青山的时候,他的耳垂已经崩落了一截,后来与白真人在人间冥界厮杀连连,更是受了极重的伤。 那张脸还是那样完美,别人看不出任何变化,但她清楚已经不再完美,因为他的左眼角被撕开了一道极小的口子。 那道口子比发丝都要细。 过往一百多年里,井九很多时间都在沉睡。 在朝歌城的时候,是柳十岁与顾清陪着他。 在果成寺的时候,她也看了他好几年,而且看的很认真。 “还是再等等。”她说道。 “好。”西来向禅室外走去。 赵腊月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为什么?” 西来说道:“你应该知道。” 他从遥远的异大陆归来,就是为了战胜那道剑光。 这与复仇有关,也与复仇无关,这是他大道前行必须要迈过的那道门槛。 如果井九无法醒来,那他的剑道生涯便不再完美。 赵腊月说道:“你果然是个剑疯子。” 西来转身看着她说道:“你不也一样?” 不痴于某物,便无法入极致。 剑与道都一样。 痴到极处自然疯。 可是在修行界看来,西海剑神当初只用了短短两三百年时间便把西海剑派发展到那般强大,是位实实在在的枭雄角色,与这种痴于剑道的形象并不相合。 赵腊月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西来望向沉睡中的井九,停顿片刻后又说道:“或者说和以前的景阳真人一样的人。” 为什么从异大陆归来的时候,看着举世填海的壮观画面,他没有片刻停留? 为什么在东易道的时候,他看一眼便能杀死那个出言不逊的行商却没有? 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个除了剑道什么都不关心的人。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很多年前雾岛老祖也不会选中他,把他送回大陆。 “我什么都不想做,不管是创建西海剑派,接手不老林,都不感兴趣。” 西来转身走到桥上,举起自己的右手,就像举起一把无形的剑,又像是在发誓。 问题是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淡漠,还是像块石头,于是本应该很有趣的画面顿时变得寡淡起来。 “只不过以我们现在的境界,始终无法跳出因果,因果在很多时候被名为责任。太平真人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最了不起的人,所以要对这个世界负责,我的一切来自雾岛,我也总要帮着做些事。” 他看着灰暗的天空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师父死了之后,其实我解脱了不少,不用再背负那些我原本不想背负的事情,雾岛就在雾里好了,与世隔绝,平静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当然,因为我早就已经离开了雾岛,所以这些事情我还是要做,我会战胜他,顺便证明云雾始终在青山之上。” 这个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云雾终究会散开,而青山始终都在。” 随着那道声音落下的还有数百道无形的剑弦。 那些剑弦极其细密,轻而易举地破开三千院的阵法,笼罩住了整片小湖以及湖畔的楼台桥溪。 伴着尖锐的破空声,如网般的剑弦疾速缩小范围,向着桥上而去,森然却又飘渺至极的剑意凝成一个圆。 擦的一声轻响,一道秀丽至极的细长飞剑从那个圆里破空而出! 紧接着,天空里的晨光变得无比明亮,显得炽烈无比,仿佛那轮太阳瞬间来到了中天之上。 一道极其明亮的飞剑从阳光里飞了出来,带着难以想象的剑势,斩向桥上的那道身影。 锦瑟剑! 回日剑! 广元真人与南忘自海上归来,得到青鸟传讯,便要来接井九回青山,哪里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西海剑神的身影,自然毫不犹豫,施出最强大的剑招! …… …… 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两道青山名剑,西来没有任何慌乱的神情,漠然挥手。 他的右手一直举着,这时候向下一挥,便像是握住了一把无形之剑凌空斩落。 桥下的溪水倒映的天空,仿佛都被他扯动了起来,带着呼啸的风声,迎向了锦瑟剑与回日剑。 如雷鸣般的撞击声,震得湖面上的花枝碎屑都飘了起来。 两道剑光与那把无形之剑同时消失。 三道剑意飘然而起,直至极高远的天空里,消失在云雾之后,阳光之中。 无数声剑鸣从高空里传向大原城四周,甚至就连远处的居叶城里的民众都听到了。 无数道剑光从阳光里迸射出来,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人们愕然地望向天空,心想如此晴朗的清晨,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电闪雷鸣? …… …… 风静。 三千院平静如常。 那些师太们坐在房间里,闭着眼睛,低声祝祷着什么。 那座孤坟依然沉默。 庵堂外却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 那条沿着山溪而至尽处的山路表面,出现了无数道裂缝。 那些裂缝深不见底,甚至有些地方甚至涌出了泉水。 崖壁上的裂缝更深,不时有沙石崩落。 山溪中段积着一片水潭,生着很多荷花,此时天时未至,没有花开,只有青叶如田。 南忘站在一片莲叶上,随风起伏,发丝微乱,脸色苍白。 广元真人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浑身湿透,唇角溢着鲜血,心想师妹真是要强,竟是宁肯伤重些,也不肯吐血。 …… …… 赵腊月看着桥上的那道身影,没有生出任何战意。 就像对方说的那样,境界实力相差太多,所谓战意只是徒劳,实在是粗鲁至极,毫无美感与意趣。 她只是有些隐隐担忧。 广元真人与南忘是通天境强者,联手竟也不是此人一剑之敌。 甚至此人还没有真正出剑。 这等境界实在是强的难以想象。 如果井九醒来,就一定能战胜此人吗? 西来看着十余里外的那片荷塘,面无表情说道:“你们本就不是我的对手,现在伤势未愈,剑亦有疾,何必自取其辱?” 听着这句话,南忘苍白的脸上生出一抹恼意,眼里生出一道狠意,骂了一句脏话:“我日……” 晨风拂动青色的荷叶,拂动她微湿的发还有身上的那些银铃,一道带着蛮荒意味的气息从她少女般的玲珑身躯里散发出来。 广元真人暗道不好,知道小师妹来了脾气,要起神与对方决生死,赶紧阻止道:“掌门安危为重!” 听到这句话,南忘冷静了些,慢慢平静气息,对着三千院方向哼了一声。 “你想挟掌门真人以令青山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广元真人说道。 “我没有这个想法,但我不会让你们带他回青山,因为我有种感觉,如果他回青山,可能便再也无法醒来。” 西来转身望向廊下的赵腊月,心想你带着井九在世间寻医问药却不肯回青山,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赵腊月微微用力抿着嘴唇,没有说话,脸色比南忘还要苍白,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扑楞,扑楞。 青鸟从天空里落到栏杆上,望向赵腊月,用不安的眼神说道——平咏佳已经醒了,他也很害怕。 …… …… (云雾青山那句,用的是巴萨皇马梗,顺手写的,请不要介意。) 第八十二章天才也会犯蠢 平咏佳的来历有些问题。 那些看似简单、没有任何奇怪地方的卷宗,就像曾经的井九一样干净,而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当他最开始进入青山的时候,那个问题自然不会被注意到,而当上德峰开始注意这个问题的时候,迟宴又不方便再继续查,因为他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他是神末峰的老幺,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现在更是有了一个极显赫的身份——剑峰之主。 有很多青山弟子觉得不服,觉得平咏佳完全是靠着掌门真人才坐上这个位置,天天在剑峰上睡觉又算什么本事? 能在满是凌厉剑意的剑峰里一睡便是几年,其实这真的就是极大的本事。 更不用说广元真人、南忘等人亲眼看到了他做了些什么。 组成青山剑阵的无数把飞剑现在只听从他的意志,就连那道纵横天地的剑光也随着他的指尖而行走。 当灭世危机解除,大海的缺口被填上之后,平咏佳再次开始沉睡。 人们以为他是疲惫到了极点,只有赵腊月与青儿知道他是在装睡。 暮色里的云行峰没有剑的模样,看着就像是一个有些别扭的盆景,通往峰里的通道已经被封住,更可怕的封禁是来自远处的那对漠然的目光。 尸狗一直盯着这里。 元曲来到峰下,看着云雾深处沉默了会,走了进去。 他的身份也有些特殊,云行峰的长老弟子自然不敢拦他,远处的尸狗也选择了无视。 穿过陡峭的山崖,掠过前些天崩塌的碎石,听着高处铁鹰的声音,他来到剑峰的最高处,望向那道崖壁。 那道崖壁里有三个洞,每个洞里能坐一个人。 到今天为止,青山宗只有三位无形剑体。 平咏佳睁开眼睛,看着他高兴说道:“师兄你来了?” 元曲说道:“既然装睡,就装的认真些,醒过来做什么?” 平咏佳说道:“我想了十几天,还是觉得不放心,师兄你的剑最适合做剑索,而且七梅剑诀修的极好,能不能麻烦你把我锁起来?” 元曲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喃喃说道:“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平咏佳看着他满怀期望说道:“师兄,你的剑呢?” 元曲说道:“我根本就没带剑,没看我是走上来的?” 平咏佳急了,说道:“你既然知道我要求你办事,怎么能不带剑?” 元曲冷笑说道:“明知道你要犯浑,我这个师兄还能由着你乱来?” 平咏佳抱着头痛苦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元曲上前两步,直接拉开他的手掌,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你到底在怕什么?” 平咏佳沉默了很长时间,低声说道:“小时候我以为自己就是个天赋平平的普通弟子,那年被师父与师姑指名带到神末峰也不过是因为运气好的关系。” 元曲很清楚那段往事,感慨说道:“你当年也真是心大。” 平咏佳抬起头来,看着他无辜说道:“我怎么会知道师父与师姑在想什么,直到在剑峰睡了几年,修成无形剑体,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天赋不错。” 元曲带着些复杂的情绪说道:“何止不错……” “后来在朝歌城里,那些剑围着我飞,我的心里便开始犯嘀咕……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古怪,我又不是傻子。” 平咏佳看着天边的晨光,脸上满是茫然的情绪,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直到前些天,师父与师伯把青山剑阵毁了,那一刻我又感觉到极强的古怪,仿佛能够知道这些剑在想什么,又接着,师父……你知道的……我当时又惊又喜,心想原来自己和师父一样是个剑妖啊……但……” 他收回视线,看着元曲可怜兮兮说道:“师兄,我不是剑妖,我好像是万……” 元曲闪电般伸手,捂住他的嘴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说道:“不要说出来。” 平咏佳连连点头,待元曲收回手后,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师父在想什么,我甚至能让师父去哪里,我与他老人家之间好像产生了某种联系,我真的很害怕……” 元曲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师父现在是什么情况。” 平咏佳想了半天,说道:“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醒不过来了。” 元曲拍了他的脑袋一下,说道:“说什么呢?” 平咏佳委屈说道:“可是真的是这样啊,所以我才害怕嘛。” 元曲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晨光下小师弟寻常无奇的脸,缓声说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平咏佳低着头说道:“我害怕……自己会占了师父的身体。”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赶紧抬起头来,连连摆动双手说道:“我不是说我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只是害怕离师父近了,那种联系会直接把我吸过去……” “这个念头哪里大逆不道了?” 一道灰色的飞剑歪歪扭扭地落在了崖间。 吞舟剑本就以形似落叶、无精打采著称,这次在仙人降世的过程里受到了重创,行动更是缓慢。 就像此刻的卓如岁,眼皮耷拉的比往年更加厉害,完全没有睡醒的样子。 他走到平咏佳身前,毫不在意地揭开了那个惊人的事实,说道:“如果你真是万物一剑的剑灵,那具身体本来就是你的,掌门真人死了,你拿回来只不过是物归原主。” 元曲很是无奈,心想这种事你想说便说吗?用眼神询问平咏佳,这个家伙怎么也来了? “我请卓师兄来帮忙出些主意,如果师兄你的剑索无法锁住我的话。”平咏佳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数道剑意自然飘出,在崖间留下几抹痕迹。 卓如岁看着崖间的那些剑意痕迹,说道:“如果你真是万物一剑的剑灵,什么剑索也不可能锁住你啊。” 元曲更加无奈,心想你还说起劲了? “那该怎么办?你不要说什么物归原主之类的混账话,我是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平咏佳苦着脸说道:“要不然……你们杀了我?” 卓如岁没好气说道:“这么血腥无情的事情,不要说我们,就连赵腊月都做不出来。” 平咏佳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加低沉,喃喃说道:“我知道师姑想杀死我。” 卓如岁说道:“赵腊月不会因为你没有做的事而杀你,她只是在观察你的弱点,确保你威胁到掌门的时候,能在第一时间里杀死你。” 如果平咏佳真的去了大原城,想必会看到一道血色的剑光,哪怕弗思剑这时候已经断成了两截。 这也就是赵腊月为何不肯带着井九回到青山的原因。 忽然满天晨光碎散,三艘巨大的剑舟离开洗剑溪畔的崖坪,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一封剑书破开云雾,来到崖前。 “掌门在大原城。”元曲收回视线,望向平咏佳说道:“你应该知道才是。” 平咏佳有些紧张说道:“师姑不带师父回来,我怎么敢说他在哪里?” “你呀……”卓如岁指了他两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踏上吞舟剑便准备离开。 元曲说道:“我把剑专门留在神末峰上了,还有些东西要带,你带我过去收拾一下。” 卓如岁伸手把他拉到了剑上,飘然而去。 平咏佳从崖洞里跳下来,对着天空里的剑光挥手,大声喊道:“我不敢过去,你们别忘了告诉师父他老人家,我很想他。” …… …… 三艘巨大的剑舟降临在大原城外,毫不客气地征收了群山里的庄园与别舍,还有那片秀丽的荷池。 朝廷的配合也极快,神卫军连夜封山,挡住了普通民众好奇的眼光与脚步。 紧接着,更多的建筑在三千院外的山溪两侧拔地而起,就像当年朝歌城的那条街。 广元真人与南忘在各自的院子里养伤,青山长老与弟子们把那座庵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红暖的暮色笼罩着小桥流水,让那座孤坟也少了些凄凉感。 赵腊月坐在湖畔,右手握着弗思剑慢慢炼养,视线落在燃烧的湖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松开双手,弗思剑依然还是两截。 她起身把两截断剑插回腰间,通过圆窗回到禅室里,确认井九没有醒来的迹象,白早也像过去的一百年那样。 走出禅室,踏上小桥,看着坐在暮光里的西来,她微微挑眉,说道:“你能不能讲究些?” 西来正抱着阴凤的尸体感受其间的刀意,听着这话微微一怔,问道:“何事?” 赵腊月指着他怀里的阴凤尸体,说道:“无论如何,它生前都是青山镇守,你让它死不得解脱,还用来悟剑……我倒是无所谓,但若让院外的青山弟子看见了,你们觉得他们不会发疯?” 青山弟子里有很多像她一样的疯子,不然也不会有那样一句著名的口头禅,若让他们看着桥上的画面,真的热血上脸,哪里还顾得上掌门真人的安危,肯定会直接冲进来。 就算是剑道第一的绝世强者,又如何挡得住整个青山宗发疯? 西来想了想,觉得此言有理,抱着阴凤的尸体下了小桥,穿过禅室,去湖边坐着继续悟剑。 这画面怎么看都有些诡异可怕。 三千院的木门忽然被敲响,然后被推开。 元曲提着一只铁壶和几个茶杯走了进来。 卓如岁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跟在后面,脸上满是生无可恋的表情。 第八十三章 唤 井九在禅室里沉睡不醒,不死不活。 西来在湖边抱着阴凤悟剑,不言不语。 在这样的背景下,元曲与卓如岁提着茶具、抱着火锅走了进来,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荒谬。 赵腊月却很淡定,问道:“怎么这么晚才来?” 青鸟报讯回来了,广元真人与南忘来了,青山剑舟来了,荷花池边的房子都修好了,这两个家伙才过来。 元曲提着铁壶,躬身行礼,看着就像茶楼里的伙计:“师父,我们去找了些东西。” 火锅正在沸腾,里面的煤炭散发着红光,可以想象抱着有多烫,卓如岁不怕,还是觉得有些别扭,说道:“等汤烧开也要点时间啊!” 赵腊月知道他们的想法,摆摆手示意他们自行去廊下摆桌。 元曲把铁壶与茶杯放到廊下的地板上,跑去寻师太们要了个小炉,便开始煮茶。 卓如岁放下火锅,便去借桌椅,一路唉声叹气。 西来听着动静,从湖边穿过禅室走到廊下,看着场间的热闹,微微挑眉,不知道众人在做什么。 卓如岁与元曲来的路上便知道西海剑神在这里,而且境界较当年更加深不可测,此时见着对方现身,顿时变成了两个木头人,站在廊下一动不动,满满的神末峰作派。 西来看了卓如岁一眼,说了声不错,然后又看了元曲一眼,说了声普通。 虽然对方是青山宗的敌人,但毕竟是西海剑神,举世公认的剑道大家,卓如岁得意地挑了眉,元曲则是神情不变,想来早已习惯了这种挫败感。 赵腊月说道:“汤要烧干了。” 卓如岁与元曲醒过神来,顾不得强敌在侧的压迫感与紧张感,赶紧继续手里的活儿。 不多时,茶香渐起,肉香四溢。 赵腊月吃了阵后,卓如岁与元曲便开始运筷如剑抢肉,廊下一时间剑光四起,切开暮色,好不热闹。 看似热闹,自有深意,他们一边吃着肉,一边注意着禅室里的动静。 很遗憾,井九还是没有醒。 忽然有数十道剑弦落下,凝结成丝,落在桥上。 伴着银铃的响声,南忘来到三千院,她看都没有看西来一眼,面无表情走到桌旁,接过卓如岁恭恭敬敬递过来的筷子开始吃肉。 片刻后,卓如岁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瓶酒,双手递到她的身前。 她打开酒壶,喝了两口,起身望向窗内,发现井九还是没有醒,不禁有些失望,转身就此离开。 赵腊月这时候已经吃完了,端着一杯茶,凑在唇间似饮非饮。 整个过程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廊下是那样的安静,只能听到红汤沸腾的声音、铁壶里茶水咕噜的声音。 西来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摇了摇头,抱着阴凤的尸体走回湖畔。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卓如岁与元曲终于放下了筷子,看着赵腊月说道:“我们真吃不动了。”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也不行吗?” 卓如岁说道:“是不是应该换成白汤?” …… …… 不管红汤还是白汤,只要能煮火锅就是好汤。 卓如岁与元曲在三千院里住了下来,当天夜里还用剩的火锅汤下了三大碗面条。 伴着满天星光,吃着红油素面,听着赵腊月的雪原之行,他们的心情不再那般焦虑,对湖畔那个抱鸡悟剑的可怕强者,也没了最初的警惕与恐惧。 隔了数日,雀娘来了。 她在镜宗知道了先生的消息,连夜赶了过来,镜宗离大原城不算太远,所以到的还算快。 听完元曲的话,她说道:“我也做了些准备。” 看着她拿出来的棋盘与两罐棋子,卓如岁忍不住唇角微翘,嘲笑说道:“我说师妹……你觉得一个昏了的人如何与你下棋?还是说你想让掌门听你扒拉棋子的声音?” 话音方落,三千院的木门再次被敲响,这次来的是童颜。 赵腊月知道他按照井九吩咐去了冥界,做了很多事情,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说道:“你伤太重,能行吗?” 童颜平静说道:“下棋下到吐血,那是故事里才会有的画面。”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心想一百多年前在朝歌城是谁下棋下的差点昏死过去? 叮叮当当,噼哩啪啦,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是多样的,也是好听的,就像势头大小不一的雨水落在廊前的缸里。 童颜与雀娘毫无疑问是朝天大陆的棋道第二人以及第三人,如果让世人知晓他们在这间圆窗禅室里对弈,必然会激动的无以复加,恨不得用数年寿命来换取观看的资格,然而能够看到这场对局的只有沉睡中的井九以及白早。 赵腊月、卓如岁与元曲对下棋这种事情毫无兴趣,坐在廊下,手里捧着茶杯,看着微雨静静地发着呆。 西来在对局刚开始的时候看过一眼,便抱着阴凤的尸体回了湖边。 赵腊月看着雨丝,忽然说道:“他们真的很像。” 卓如岁知道她说的是西海剑神与掌门真人,沉默片刻后说道:“是啊,有些麻烦。” 元曲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隐约明白了意思。 雨停的时候,对局也结束了,童颜站起身来,静静看着沉睡中的白早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走出禅室,对赵腊月说道:“要不然试试景云钟?” 西来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从圆窗外那边传了过来:“不行,他的神魂会散。” 童颜说道:“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除非他自己想醒。” 西来说道:“杀了他吧。” “不行!”赵腊月等人齐声说道。 正拿着湿毛巾准备给井九擦脸的雀娘盯着湖畔的那个背影,脸上写满了警惕。 “那我走了。”童颜向桥那边走过去,在桥上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赵腊月问道:“他让我回中州派……你知道吗?” 赵腊月说道:“你本来就是中州派弟子。” …… …… 童颜走后的第三天,顾清终于处理完了朝歌城里的一大堆子政务家务,赶到了大原城。 他走进圆窗禅室,盯着湖畔那个高大的背影看了半天,发现看不出任何问题,然后转身望向正在给井九擦脚的雀娘,一眼便看到了很多问题。 井九在朝歌城里睡了一百年,他与柳十岁每天都要做这个事,自然做的极为熟手,细心地告诉雀娘如何如何。 待他来到廊下,又看到了很多问题。 首先是元曲泡的茶太浓,而且用的君山银眉虽然名贵,却不是师父最喜欢的小雅。 其次是卓如岁的火锅味道太浓,牛油又放的太少,沸腾的汤汁没有油覆着,各种菜味冲天而起,混在一起,明显会令师父不喜。 说到泡茶、做火锅这种事情,神末峰有谁能比他做的更好。 于是铁壶被从里到外仔细地清洗了一遍,泡上了适越峰连夜送来的小雅茶,火锅也换了个样式,配上了顾家早就准备好的各色菜肴。 同样的事情又做了一遍,奈何屋子里的人还是没有醒。 顾清左手三根手指捉着碗底,看着白汤里不停浮沉的那几根青菜叶子,沉默了很长时间。 当年为了炼化仙箓里白刃留下的仙识,井九在果成寺里睡了六年。 后来强行越境用青山剑阵杀了白刃的分身,他在朝歌城又睡了一百多年。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早就已经习惯了,问题是他明确地感知到师父的这次沉睡与以往那几次有很大的不同。 没有呼吸,甚至没有心跳,连一丝暖气都没有,这与死人有什么区别?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顾清的脸上露出一抹决然的神情,啪的一声把碗放到桌上,转身又进了禅室。 又是啪的一声,他跪在了床前,对井九说道:“师父,我回去就对太后与桃子说清楚,让她们自己选,您看怎么样?” 卓如岁与元曲顿时变色,因为这句看似简单的话里隐藏着太多信息。 赵腊月挑出那根边缘被烤焦的青菜扔到桌上,面无表情说道:“继续吃。” 卓如岁与元曲对视一眼,没有说什么。 可惜就算是这样,井九也还是没有醒。 顾清走出禅室,卓如岁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说道:“你这真是尽力了。” “这本来就是我答应过师父的事。” 说完这句话,他走过小桥来到那座孤坟前,沉默地站了会儿,说道:“你家那幅画是我让人找回来的,我看过,应该就是连三月前辈,说起来,我们倒有些相像。” 他知道这座孤坟里葬的是大原城里的李公子。 他擦了擦眼睛,便离开了三千院。 宇宙锋在夜色里留下清冷的剑光。 卓如岁站在廊下,看着那道渐渐淡去的剑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西来的声音在湖畔响起:“他的天赋不如你。” 卓如岁挑眉得意说道:“那是当然。” 西来接着说道:“但若是掌门,我也选他。” 卓如岁的眉顿时落了下来。 …… …… 又过了几天,柳十岁终于赶到了三千院。 看着那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书生,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响起了同样的声音:该来的终于来了。 雀娘不该把心声吐露出来,惹来了卓如岁与元曲幽怨的目光,心想自己在这里冒着被西海剑神一眼斩杀的危险做了这么多顿火锅,泡了这么多壶茶,难道统统都是白搭? 就连赵腊月对柳十岁的期望都与众不同,直接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柳十岁到的最晚,因为离得最远。 这些天他一直与一茅斋的同窗们在大漩涡处用符文加固海底,消耗了极多精神与元气,脸色苍白至极,整个人都瘦了几圈。 听到赵腊月的话,他忽然转身离开了三千院。 第八十四章时间到了 顺着那条沿溪而成的山道,柳十岁疾速前掠,如一道尘龙,只用了数十息的时间,便来到了那片莲湖。 青山宗搬了几座殿宇在这里,看着景致颇美,他自然毫无兴趣,也没有去求见广元真人及南忘,而是直接找到了过南山。 过南山听到他的要求,忍不住看了一眼顾寒,说道:“居然还让你猜到了。” 顾寒让人去剑舟上搬下了一捆竹子。 看着那捆竹子,柳十岁很是惊喜,对着顾寒认真行礼致谢。 这些竹子是当年他种在天光峰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他曾经的师父白如镜也死在了剑狱里,那些竹子却还在,而且老竹死了再生新竹,几丛竹子已然快要变成一片竹海。 看着扛着那捆竹子离开的柳十岁,想着当年的那些时光,便是冷情如顾寒也不禁忍不住叹了口气。 柳十岁扛着竹子以更快的速度回到了三千院,取出管城笔,从上面削下细枝,开始制作竹椅。不二剑在他的手腕上嗡嗡颤动起来,表示自己乃是世间最锋利的仙剑——除了禅室里躺着的那个——你怎么用管城笔也不用自己? “笔端更柔软一些,不需要再次打磨。”柳十岁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停止。 很多年前在那个小山村里,他见公子做过一次竹椅后,便再没有忘记,手艺越来越好,便是连剑狱里的雪姬也对他的本事很是欣赏。没用多长时间,一把崭新的竹椅便做好了,与神末峰上经常看到的那把没有任何区别。 卓如岁下意识里便要躺上去,看到赵腊月与柳十岁的目光才停下脚步,一脸无辜解释道:“我就想替掌门试试躺感。” 柳十岁不理他,走进禅室把井九抱了起来,来到廊下,轻轻把他放到竹躺椅上。 雀娘看着他脚下裂开的地板,有些吃惊问道:“先生怎么变得这么重?” 卓如岁说道:“这说明他是真睡死过去了。” 元曲赶紧把他拉到一边,说道:“晚上宵夜吃啥?” …… …… 井九静静躺在竹椅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一般。 但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体温。 赵腊月与柳十岁站在竹椅两边,认真而专注地看着他的脸,没有片刻移开。 从清晨到日暮,阳光的颜色与亮度改变了数次,井九的睫毛都没有眨动一下。 其间元曲小心翼翼地建议师父要不要试着也坐到竹椅上去,赵腊月居然采纳了他的意见,然而井九还是没有醒来。 卓如岁忽然说道:“不过掌门好像真的很喜欢躺在竹椅上,你们看他的神态是不是比先前更放松了些?” 雀娘与元曲看了两眼,惊喜说道:“好像真是这样,眉都没有皱了。” 柳十岁听着也很高兴,只有赵腊月沉默不语,知道那不过是室内室外天光有差的原因。 井九没有醒,但有了这张竹椅,他不需要再继续与白早并排躺在榻上。 无论是起风的时候,还是落雨的时候,他都静静地躺在竹椅上,在廊下感受着这个天地。 又过了两天,春意渐尽,暑意渐生,阳光变得炽热无比,众人知道井九不喜欢,便把他搬回了幽静的禅室里。 天空里响起银铃清脆的声音,众人以为是南忘又来蹭火锅、看井九,不料落下的却是一道白光。 终于,这次是真的终于……阿大来了。 阿大落在竹椅上,警惕地望着圆窗外的西海剑神,浑身白毛竖起,就像是即将炸开的蒲公英,时刻准备着随风而逃。 西来转身望向那只白猫。 阿大轻轻的喵了一声,表示你要与他打架等他醒来再说,我就算了。 西来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青山镇守竟是如此怕死,微笑点头。 阿大才懒得理会这是嘲笑还是礼貌,确定对方不会一剑杀了自己,才慢慢走到井九的怀里,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 这画面看着很美、很令人心情宁静,就像夏天午后的皇宫里,一位睡着了的美丽贵妃抱着白猫在睡觉。 但对阿大来说,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式其实真的很无聊。 它有些想念自己曾经的佩饰、玩具、同伴,那个叫做寒蝉的奇特雪甲虫。 忽然,它看到了窗外枝头上的青鸟,眼睛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青鸟的眼神毫无波动,口吐人言道:“你试试。” 阿大与青鸟打过交道,知道对方是天宝真灵根本抓不住,心想你虽不会打架但又不会受伤,玩玩又怎么了? 暖和甚至微热的天气,幽暗而安静的禅室,容易令人犯困,也容易令人恹恹。 阿大恹恹地想着,忽然看到近在咫尺的白早的清丽的脸,眼睛再次亮起了起来,便想跳过去,忽又回头看了眼门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了无生趣地趴在了毫无生气的井九的身上。 门外支着一桌火锅。 赵腊月与元曲、卓如岁、柳十岁又在吃火锅,好在没有打麻将。 当年上德峰吃火锅、打麻将的风气到了这一代只保留了前者。 现在的三千院仿佛变成了神末峰。 神末峰的人们就有这样的本事。 在遥远的青山,平咏佳站在剑峰的崖壁上,听着铁鹰的声音,想象着此时三千院的画面,向往至极又难过至极,说道:“我也想吃火锅,我也想去看师父您老人家,可是我不敢啊。” 西来抱着阴凤的尸体离开湖畔,来到了廊下,看着理都不理自己,一个劲儿低头吃火锅的几个人,说道:“我想不明白,景阳真人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传人。” 从最开始元曲与卓如岁提着铁壶、抱着火锅来到这间庵堂开始,他一直在观察这些神末峰的弟子。 卓如岁用筷子在红汤里扒拉着,说道:“谁能想明白呢?” 元曲夹了一块肥肠扔进嘴里嚼着,说道:“我也想不明白呢。” 赵腊月伸出筷子挡住卓如岁的筷子,没有理会西来的问话。柳十岁放下筷子,擦干净嘴,指着他怀里的阴凤尸体说道:“前辈,我还是希望你能对我派镇守尊敬些,虽然我打不过你。” 西来望向禅室里竹椅上的井九,说道:“我与他是一类人,所以我不理解他会做救世这般无聊的事。”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因为他已经有了答案。 西来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因为连三月,现在看来是你们所有人。” 赵腊月等人都放下了筷子们,望向了他。 “我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我听说过景阳真人的这句话。” 西来收回视线,看着他们说道:“你们也是他们的因果,包括外面的那些人,所以他才会是现在这样的他。” …… …… 因果这种事情,有的可以试着推演计算,更多的时候根本无法算清楚,甚至有的甚至就连当事人自己都记不清楚。 比如卓如岁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跟着井九修行时天地灵气随风而至的快活,却早已忘了那份快活发生在一座雪山的峰顶,而在那座山下有一个名为玄天宗的小门派。 朝天大陆修行界有个很有趣的现象,越是出名的宗派名字越寻常低调,比如青山宗,比如中州派,再比如果成寺,而那些毫无底蕴的普通宗派却往往有一个了不得的名字,比如三清派、通天教、玄天宗。 只不过玄天宗百余年前出现一位天赋极佳的人物叫做周云暮,竟是凭着自家的功法修到了元婴期,其后为了再求突破闭关,把掌门传给了弟子卢今,卢今的修行天赋也颇为不错,师徒二人后来又有奇遇,百余年后竟都成了化神期的强者。 化神期便是破海初境,到了这等境界,便是在青山宗与中州派里也能成为长老级别的人物,对那些普通修行宗派来说,更是难以撼动的高山,故而玄天宗这些年逐渐发展壮大,成了豫北一带颇有影响力的宗派。 地位越高、能力越强,责任自然越大,即便担不起那些承任,关心的事情也要往高处走。 这个夏天玄天宗弟子们讨论最多的当然是修行界发生的这些大事。 “你们是没见到填海时的盛况,真是壮观,现在只是有些担心,如果冥部恢复实力,攻到地面怎么办?” “七百多年都没有交战过,何必担心这些。” “那是因为冥皇被关在镇魔狱的缘故,现在谁能控制住冥界?” “真是孤陋寡闻,难道你不知道新任冥皇是景阳真人的学生?青山宗不便说,但谁不知道?”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平真人与白真人给朝天大陆带来的动荡渐渐平息,各处的入冥通道重新稳定下来,冥界那边的灾难也正在解决当中,只是令人们感到震惊不安的是,那些重新稳定下来的入冥通道失去了屏障,竟变得畅通无阻。 “原来如此!现在雪原也很平静,真是难得的好日子。” “太平真人与玄阴老祖、萧皇帝……白真人都死了,当然太平。” “我看不然,听说冷山那边有股势力正在与昆仑派争夺地底灵脉。” “听说那个领头是百年前的玄阴宗少主,不明白为何掌门会要让我们选择无视,甚至……还暗中帮了对方几次。” “莫说我们,就连风刀教都在暗中帮那边……现在看起来,昆仑派真的撑不了几年了。” “这些都是小事,谁知道大原城那边如何了?难道青山宗就能一直忍下去?” “夜哮大人最后挡了白真人的那道仙箓,听说受了很重的伤。” 随着这场波及整个朝天大陆的大战,很多修行界的秘密都显露了出来。 比如青山宗的隐峰、剑狱,还有那位如山般不可撼动的镇守大人。 “待入冥通道全部稳定下来,只怕刀圣、斋主与禅子都要去大原城,朝天大陆好不容易才太平,怎能因为西海剑神归来就前功尽弃?” “关键是景阳真人还没有醒,不然哪有这么多事。” “景阳真人还没有醒吗?” …… …… 周云暮听着晚辈们的议论声,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转身望向卢今问道:“真人还没有醒?” 卢今说道:“听说这次情形与朝歌城那次不同,连呼吸与心跳都没有。” 周云暮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难道就是这次?” 卢今说道:“我无法确定。” 周云暮带着卢今走到了洞府的最深处,解开极严密的几道阵法,来到一幅画像前,恭敬地磕了几个头。 那幅画像上画着一位白衣仙人,脸却是空白的,不是因为没有见过,而是世间并无笔墨能画出那人的容颜。 周云暮取出一块黑牌,递到卢今身前。 卢今有些紧张,说道:“确认这次送过去?” 周云暮说道:“当年真人说,我们觉得该送回去的时候就送回去,我现在觉得就是这个时候。” 第八十五章高,真高 很多年前,承天剑自海外归来,柳词化作一场春雨,青山宗掌门之位空出来,井九说了声我来。谁能想到,方景天随后在满山野花之间通天,太平真人让阿飘做了一封信,直接把他逼出了青山。 在云集镇外的景园里井九住了一段时间,引来世间无数修行者朝圣,但能够进入景园、见到他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玄天宗的周云暮与卢今这对师徒,人们以为他们必然得了极大的好处——不管是功法还是丹药。 怀璧便是罪过,当他们离开景园之后便开始受到那种被嫉妒激红双眼的人们的追杀,好在被两忘峰弟子与苏子叶先后护了下来。其后的一百多年里,邪道势衰,修行界的局势渐趋平静,那些一直注视着玄天宗的视线,发现这对师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渐渐放松下来,直至忘记了这件事。但事实上,他们确实从景园带走了一样东西。 这件事情就连赵腊月都不知道。 那块黑色的牌子不是青山宗的掌门令牌,也不是那个翠绿色的阴凤命牌,不知道有何用途。 卢今接过那块黑牌,觉得好生沉重,说道:“那我们这就动身?” 周云暮说道:“如果这块牌子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只怕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你留在宗门里坐镇,我走一遭便是。” …… …… 某天清晨,朝霞染红了天。 东方的天空里忽然牵出了云线,比朝霞还要更红,但没有弗思剑的血腥意味,带着令人宁静的禅息味道。 三千院外的天空里传来剑鸣,朝霞被剑光照的更亮,想来是青山宗的强者正在往此间来。 莲云照亮荷池新开的花,也照亮了那座小桥,啪的一声轻响,一双洁白如莲的脚落在了桥上。 赵腊月与卓如岁、元曲、雀娘对着桥上那个依然如稚童般的僧人行礼:“见过禅子。” 禅子结束了大漩涡处的事情,回白城的路途中专程绕到了大原城,袈裟上满是被海风割开的口子还有盐花。 柳十岁问道:“那边没问题了吗?” “你老师在那边收尾。” 禅子走下木桥,来到禅室里,右手手指微张,便拢成了一道光镜。 天空里的晨光从门窗处漏进来,经由那道光镜的凝聚,映出数百个缓缓转动的经文,落在井九的身上。 赵腊月等人看着这幕画面,没有出言打扰,也没有抱太大希望。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禅子收回光镜,摇了摇头说道:“剑元俱无,就像是精血流尽,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已经死了。” 这与西来最初的判断相同。 禅子接着说道:“只不过真人有改天换地的能耐,也有切割生死的神通,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在最深处保留了一丝剑意。” “如果那丝剑意是掌门早就做好的准备,为何他一直没有醒来?”卓如岁不解问道。 “因为他受的伤太重,换句话说,此次救世一战,他比自己想象的更拼命。”禅子看着井九的脸,看着被晨风轻轻撩动的睫毛,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做,“现在他的神魂也在深眠,所以无法进入青天鉴。” 窗外传来清悦动听的鸟鸣,那是枝头的青鸟在表示赞同。 卓如岁有些无奈说道:“我们当然知道他是在沉眠,问的是他为何不能醒。” “你们想过没有,他的身体是万物一剑所化,那么对这具身体来说,他的神魂是什么?”禅子转身望向赵腊月问道。 赵腊月说道:“是……借住在此的客人。” 她很早便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才会如此警惕平咏佳,才会带着井九离开东海去了雪原,却不肯回青山。 对万物一剑所化的这具身体来说,此时在剑峰里不敢离开的平咏佳才是真正的主人。 “梦里不知身是客啊……” 禅子环视众人,说道:“真人当年曾经说他是所有因果的指向,那么现在的他还是以前的景阳吗?” 西来也曾经表达过相似的意思。 在他们看来,以往的景阳真人与现在的井九是一个人,但又不是完全相同的一个人。 他们不是两条一样的河流,而是一条河流的上下游。 现在的井九能够舍掉景阳的那些因果,成为真正的此刻的他吗? 如果可以,他便有可能醒来。 柳十岁听完禅子的讲述,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然后诚实地说道:“听不懂。” 他曾经在云台里读过无数卷宗,在果成寺里听了好些年的经,在一茅斋里更是博览群书,虽然看着还是那个肤色黝黑的农家青年,实则是这一代的修行者里学识最渊博之人,连他都听不懂禅子的话,卓如岁等人自然也听不懂。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懂,这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可能……只有他自己懂吧。” 禅子再次望向沉睡里的井九,说道:“不过我倒不担心他醒不过来,不管他是景阳还是井九,当然会给自己留后手。” 卓如岁说道:“您不是说掌门真人没想到自己会受这么重的伤,所以那道剑息无法醒来?” 禅子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说道:“像他这么怕死的人难道只会留一道后手?” “你的那些推论,或者说的是……今日方知我是我?” 西来的声音忽然在圆窗外响起。 “虽然我真的不懂,但确实有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这句话,禅子提起僧衣下摆跨过圆窗,来到湖边,与西来并排坐在了石凳上。 如白莲花般的赤足探入微凉的湖水里,一荡一荡,引来好些鱼儿嬉玩。 西来问道:“传闻里你前世是果成寺的那位德高望重、严肃方正的临谿大师,转世重生之后却像孩子一样贪玩,其间有何玄妙?” 禅子说道:“我与景阳真人探讨过这个问题,义父死后,我渐渐记得了前世的一些记忆,但那是否就能证明我是我?” 西来说道:“确实极难证明,就像他一样,他到底是景阳还是井九?或者说他愿意成为谁?” “我真的不懂,不过你那句话说的不错,这一世的我确实很贪玩。” 禅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细木棍,扔到两人间的石凳面上。 那些细木棍就这样随便的搭着,有些散落在外,但如果仔细望去,便能发现结构极为复杂,想要拆解开来非常困难。 这是孩童们最常玩的、也是最简单的游戏,西来再无心世事,一心修剑,也知道怎么玩。 他看了禅子一眼,发现对方的眼神非常清澈,却又是那样的认真。 他想了想,伸手从那些木棍里抽出了一根。 不是最上面、最简单的那根,也不是位置最艰难的那根,就是很随便的一根。 晨风轻拂湖面,微乱晨光,迎来了两道剑光。 广元真人与南忘落在了湖畔,赵腊月等人也来到了场间,视线落在石凳之上。 他们知道,这堆木棍就是禅子与西来之间的战局。 禅子伸手抽了根木棍。 西来接着忽然同时抽出了两根。 禅子看了他一眼。 湖畔异常安静,便是晨风来到石凳处都很自觉地停下,更没有人会出声打扰。 对孩童们来说都很简单的游戏,自然不可能难住西来与禅子这样的人。 没过多长时间,南忘等人便看出了这场游戏的真正意图。 禅子与西来每次抽木棍时的选择看似随意,实则不然。他们选择木棍的目的并非只是抽出那一根木棍,而是让那堆木棍变得更加复杂,更加脆弱,为对方增加无数困难。与其说这是抽木棍的小游戏,这更像是下棋,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棋局,已经有些接近当年井九在朝歌城棋盘山给人们演示过的立体棋局。 很明显,雀娘已经想起了当年的那幕画面,眼睛变得异常明亮,神情无比专注。 …… …… 随着时间的流逝,晨风依然温柔,晨光越来越浓,越来越红。 湖畔依然安静无声,二人抽出木棍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禅子的神情很凝重,西来也改了一次坐姿。单以境界实力论,禅子应该比西来略逊一筹,但他当年去青山向景阳真人问道百日后,便一直在苦心研究这堆木棍,还真不知道最后的胜负。 终于,绝大部分的木棍都已经被抽了出来,或者落在地上,或者飘在湖水表面。 石凳上只剩下三根孤伶伶的细木棍彼此搭着,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方式,呈现着稳定与平衡的美感。 看上去就像是篝火的架子,正在晨光里缓慢燃烧。 这时候只要再抽出一根木棍,剩下的两根木棍必然倒下,除非动用神通维持,但那有什么意思? 接下来轮到禅子的顺序。 他看着石凳上的三根木棍,沉默了很长时间,白莲花般的赤足在湖里轻轻拍着,把那些扰人的鱼儿赶到了远方。 “我输了。” 禅子微笑说道,就像一个投子认负的棋道高手。 这场对局的胜负关键,不在于他们的手法与选择,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只在于木棍的数量以及顺序。 禅子放下那堆木棍,除却那些散开的木棍,搭在一起的木棍数量,他们一眼便能数清楚。 “你的推演计算能力已经不在他之下。就算他醒过来,也无法以此胜你。” 说完这句话,禅子走到湖面上,湖水轻动,自然生出一道莲云。 南忘看着他说道:“就这么走了?” 禅子说道:“我打不过他,不走怎么办?回白城。” 晨风运力,送着莲云去了天上,在满天朝霞里向雪原而去。 众人收回视线,望向石凳上如雕像般的西来,生出强烈的挫败感。 这时,青鸟离开枝头飞了过来。 它用两只小爪各抓住一根细木棍,低头咬住另一根细木棍抽出,扔到了一旁。 它抬头望向西来,得意说道:“这算我赢了吧?你是不是应该离开?” 西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别丢人了。” 卓如岁认真说道:“你这是在踩高跷。” …… …… (写了一些话,想了想还是删了,祝大家都天天开心。我也会多写像今天这章一样开心的文字,都加油噢。) 第八十六章黑,真黑 夏天的味道越来越真切,天气越来越热,就连风都是闷闷的。 不知道大原城的人们会不会想念当年那场莫名其妙的风雪,反正那张竹椅越来越少会出现在廊下。 莲池里的花开到最盛之时,布秋霄终于结束了大海上的辛苦,乘着苦舟来到了三千院。 这位是真正的圣人,按道理来说,青山宗的欢迎应该更隆重些,但不知道是布秋霄自己的要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广元真人与南忘都没有在三千院里出现。 布秋霄比禅子还要更惨,布衣脏得完全不像话,就像是被染黑了一般。 柳十岁接着自家先生,以最快的速度准备了毛巾与热水,还备好了新的衣服。 布秋霄接过热毛巾随便擦了擦脸,换了衣裳,却不肯洗澡,先去看了看井九,然后像禅子一样,直接跨过圆窗来到了湖边,在石凳上坐下。 “我还本想试试圣人的洗澡水能不能养出些好药材来。”卓如岁看着窗外,带着些遗憾的情绪说道。 雀娘性喜洁净,听着这话忍不住皱了皱鼻尖。 布秋霄与西来的这一局更加简单,他取出一本书给了西来。 西来接过那本书开始观看。便是清风也能翻动的书页,在他的指下仿佛变得无比沉重,就像是一座大山般。 每翻动一页,湖面便会生起一场大风,尤其是翻到最后几页时,就连天地都生出了感应,阴云齐聚,挡住炽烈的阳光,洒下的却不止清凉,还有寒意。 没用多长时间,西来便看完了那本书,把书递了回去,揉了揉脸,显得有些疲惫。 布秋霄接过那本书,带着些感慨说道:“现在的朝天大陆还有谁是你对手?” 西来说道:“你受的伤太重,这些天又没有休息过,不算数。” 布秋霄摇头说道:“便是平时,我要读完这本书用的时间也要比你长。” 一茅斋的圣人要比通天境更要高出半个层次,连他都自承不是西来的对手,西来现在到底强到了什么程度? 那本书又是什么呢? 柳十岁感受到卓如岁与元曲投来的目光,摇了摇头,心想镇斋四宝里没有此物。 布秋霄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大海虽已平静,但千里风廊里的那座山还不稳定,冷山地底的破口也要处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柳十岁再次送上滚烫的热毛巾。 布秋霄用毛巾用力地搓了搓脸,看着他的神情,微笑问道:“你想知道这本书的内容?” 柳十岁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布秋霄想了想,把那本书取出来递给了他,说道:“不要强行往下翻阅,量力而行。” 柳十岁郑重接过那本书,说道:“先生放心。”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等人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想起修行界那些好事者给柳十岁取的外号。 当天夜里,卓如岁便找到了柳十岁,搓了搓手,问道:“多宝书生,那书里写的是些啥啊?” 搓手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有些兴奋,他明白既然布秋霄没有交待,柳十岁绝对不介意把那本书与神末峰的人们分享。至于他是不是神末峰的人……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他在需要这么认为的时候绝对就是这么认为的。 “书里是……江河湖海。” 柳十岁的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是看书的时候受了些伤。 他看着卓如岁毫无畏惧、灼热无比的眼睛,把书递了过去,提醒道:“如果难受,千万就别再继续看。” 卓如岁说道:“你觉得我是那么没数的人吗?” …… …… “卓如岁为什么会昏过去?” 南忘摘下一朵莲花扔给清容峰弟子去做菜,望向广元真人说道:“他是掌门师兄最疼的弟子,可不能出事。” 广元真人说道:“三千院派人传了话,没有说细节,想来应该没有大碍。” 没过多长时间,又有最新的消息传了过来,说卓如岁已经醒了,而且也知道他昏迷的真实原因。 南忘挑眉不悦说道:“柳十岁都说了让他小心,他还如此贪心……掌门师兄怎么就瞧中了这个家伙?” 广元真人说道:“他也是为了掌门师兄,想争下一任的掌门,才会如此着急,莫要怪他。” 南忘听着这话神情微霁,不过想着卓如岁与顾清日后又要争掌门便觉得不爽利,直接转了话题。 “下界没有什么消息?” 广元真人摇了摇头。 南忘说道:“禅子与布秋霄都不是他的对手,难道真没人能把他赶走?” 西来抱着阴凤的尸体在三千院里悟剑,守着沉睡里的井九,虽然没有做什么,但青山宗便是被雾岛一脉压住了,时间越长,青山宗越是丢脸,每每想到这点,她的脸都会变黑。 广元真人叹道:“他现在的剑道修为与境界只怕已经超过了当年的南趋,除非那人回来,谁都奈何不了他。” 他们这一代的修行者里,以柳词、谈白、刀圣曹园最强。 西海剑神离开之前,便已经在这个行列里, 现在谈真人受了重伤,尸狗也受了重伤,柳词与白真人都已死去,除了那座大佛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 …… 冥界没有风,浩瀚的呼伦湖就像是一面灰色的镜子,沉默地安放在群山之间。 那些山都是新的,不时还有崖石崩落,但在冥界强者与无数民夫的努力下已经变得很稳固,绝对没有塌陷的危险。 冥河里的异火已经消失,那些青烟也不知消失去了何处。 在极高远的天空里,那座大佛拿着满是缺口的铁刀正在修补着什么,腹部比往年更圆,想来青烟都在其间。 那些崩溃的河堤修好了,沼泽不知何时才会干涸,他这时候在做更重要的事情。 喀的一声轻响,坚硬的崖石裂开一道缝隙,然后迅速扩张,无数明亮的岩浆奔涌而下。 大佛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迎着岩浆河流飞了过去,把自己的身体锲进了那个缝里。 隐约可以看到,在裂缝的那头,在岩浆河流的来处,布秋霄正在施展咒符。 岩浆冲击在大佛的身上,四处溅射,看着就像满天火花。 想要破坏这个世界很难,想要修复更难,需要很长的时间,也不知道他还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冥界停留多少年。 一道五彩的光束从地面生起,看着就像是道彩虹。 彩虹敛没在满天岩浆花火的外围,露出阿飘的身影。她掀起如叶般的黑色刘海,看着堵在天空里的那座大佛,大声喊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去啊?我家先生被西来盯着,随时可能死!” 大佛说道:“西来是要找他试剑,他没醒,西来自然不会动手。” 阿飘心想是这个道理,苦着脸说道:“现在就担心先生再也醒不过来了。” 大佛说道:“如果是这样,我去杀西来做什么?他自己不肯醒,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 …… 三千院又迎来了访客。 不是刀圣曹园,也不是神皇陛下,而是一个很不出名的人。 玄天宗掌门卢今是破海境的强者,但哪里会被青山宗的大人物们放在眼里,又如何有资格与禅子、布秋霄相提并论? 在那片莲池处他们便被拦了下来,如果不是雷一惊等人记得很清楚他确实进过景园,南忘肯定不会放他们过去。 哪怕是再寻常的修行者,只要是当初景园唯一的客人便不寻常。 来到三千院里,卢今依然不肯说明来意,坚持要先拜见井九。 走进那间圆窗禅室,卢今看着竹椅上毫无气息的井九、在榻上已经沉睡百余年的白早,不禁想起当年的那次梅会,恍若隔世。那次梅会道战上,他曾经跟着井九、白早共同作战过一段时间,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后来的那番机缘。 周云暮担心此行危险,让他留在玄天宗里坐镇,他身为弟子哪里肯答应,只是没想到一路行来竟是如此顺利,根本没有遇到任何问题。现在他才想明白,世间有谁还能把百年前发生的事情记得那般清楚呢? “现在可以说了吧?”南忘面无表情说道。 卢今的视线在众人的脸上移过,最后落在赵腊月处,取出一块黑牌郑重地交了过去。 南忘觉得这块黑牌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隐约猜到了来历。 她看着卢今把这块黑牌给了赵腊月,不由眼神微寒,心想居然不是留给我的? 赵腊月接过那块黑牌,感受着里面的隐隐剑意,沉默片刻后分出一道剑意度了进去。 十余道光线从黑牌里射出,组成一个画面,从轮廓来看应该是朝天大陆的地图。 南忘当初与井九去寻找南趋的棺材时曾经见过相似的神通,看着地图上的那个光点挑眉说道:“这是哪里?” 那个光点在延绵不绝的山川外围,看那片山川在地图上的位置,应该就是青山。 不远处有道细线,应该是条河。 柳十岁觉得有些眼熟,片刻后终于想了起来,有些吃惊说道:“我……好像小时候去过。” 第八十七章人间最苦是无识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刻赵腊月忽然收了剑意,那些光线骤然碎散,地图与光点随之消失。 卓如岁抱怨道:“都还没看清楚。”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他咳了两声,心想前些天被那本书弄的如此之惨,今天就别多事了。 现在谁都已经猜到这块黑牌应该与井九有关,只是那个光点代表着什么意思?如果说是一个位置,那里藏着什么? 柳十岁对卢今说道:“卢掌门,请说。” 卢今说道:“当年我与师父曾经进过景园,在座几位应该还有印象。” 赵腊月等人点了点头。 卢今接着说道:“就是那次景阳真人把这块黑牌给了我们师徒,告诉我们如果将来他有事,就让我把这块黑牌送回来。” 他与周云暮离开景园后遭到了很多邪道中人的追杀,也是青山宗保下来的。 但直到今天,赵腊月才知道原来井九真的给了他们很重要的东西。 “这块黑牌在玄天宗保存了一百多年,从来没有任何变化。” 卢今知道他们想问什么,解释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这是幅地图,至于那个光点的位置有什么,更不知道。” 卓如岁心想难道是掌门师叔祖一百多年前在景园就算到自己现在要死,提前做了准备,那个位置藏着他的遗产?那接着便是分家产的节奏?思绪可以纷飞,可以放飞,但他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说出来。 南忘说道:“有什么好猜的,直接去看不就是了。” 赵腊月却不这样想,问道:“为何当年他在朝歌城沉睡的时候你们不送?” 在朝歌城里井九一睡便是百年,今次在三千院他才睡了没几天。 “真人当时说,我们何时觉得该送,那便送……”卢今望向竹椅上的井九,说道:“我想应该就是此时。” …… …… 青山剑阵毁了,隔绝仙凡的山门大阵还在,即便就连大阵也一道消失,青山终究还在。 群峰终年在云雾之中,偶有风起,那些云雾便会像水一样流淌出来,汇集在一个热闹的小镇里。云集镇还是像往年那般热闹,火锅店里人声鼎沸,游客远望着群山,镇外的景园还是隐藏在花树溪水之间,没有人能看到。 数十里外依然是深山,只不过是人间的深山,那里有个村庄,村子里有很多废弃的田地,还有一方池塘。池塘边的榕树被剑光照亮,南忘、赵腊月、柳十岁的身影先后出现,这是与景阳关系最深的几个人还有那只猫。 山村里极为寂静,听不到任何声音,连鸡鸣狗叫也没有,就像是一座坟墓。 事实上这里确实就是一座大墓。柳十岁望向那些带着阴沉味道的建筑,想着被太平真人尽数杀死的那些亲人,闭上眼睛沉默了会儿,然后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赵腊月的情绪也有些异样。 赵腊月抱着阿大,看着池塘水面的青萍,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多年前,柳十岁在果成寺外的菜园听经,井九在神末峰顶闭关十二年,出来后准备去果成寺,途中带着她与阿大来过这里一次。当时她就像现在这样,抱着阿大站在这个池塘边等着井九。 她不知道井九那段时间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但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就像今天这样。 南忘拿出那块黑牌,看了眼光点的位置,说道:“在那边。” 剑弦平空而生,发出微微的嗡鸣声,在池塘水面的青萍上留下数百道笔直的线条,看着就像是一方棋盘。 穿过死气沉沉的村庄,越过几座山与一片野林,便到了一条小河边。 很多年前,井九便是从这条河里走了出来,第一次点燃了火堆,烤干了那件白色的衣裳。 南忘、赵腊月与柳十岁要去的地方便在河水尽头的那座大山里。 对于普通人来说想要进入山腹深处是难如登天的事情,但对通天境的南忘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 银铃微动,她抬起右手指向那片陡峭而平滑的崖壁,准备强行打开一条通道。 “我小时候在这条河里玩过。”柳十岁说道:“那里面可以走进去。” 那片崖壁上有个洞口,一条银色的瀑布泻落而下,正是河水的来历。 三人穿过瀑布进了崖壁。崖壁里有一条幽暗无比的通道,河水不停涌出,湍流与坚硬石壁撞击的声音不停响起。不管是黑暗还是水流的冲击力对他们都没有任何影响,只是这条通道的长度有些超乎想象,竟似乎一直要通到山腹的最深处。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通道前方忽然有光线亮起,那是镶嵌在石壁上的明珠。 南忘看着石壁上的明珠,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脸色有些难看。 走在最前面的柳十岁说道:“有剑阵。” 赵腊月与南忘走了过去,感受着崖壁里透出来的寒冷的剑意,觉得有些奇怪。 那些寒冷的剑意与这座隐于山体里的剑阵本身明显带着青山的味道,但明显不是承天剑阵。 “是剑狱里的那种……”柳十岁想到上德峰底的那条通道、那间囚室以及囚室里的雪国女王,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赵腊月也见过那间囚室,感受过那条通道里的凌乱剑意,顿时想了起来。 “千里冰封……是他布的阵。” 南忘的声音比剑意还要寒冷:“看来我们没有找错地方。” …… …… 那座名为千里冰封的剑阵,可以把太平真人关几百年,他们自然也破解不了。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井九为何会把那块黑牌留给他们。 仿佛是感知到了剑阵里的气息,数道极飘渺的剑意从黑牌表面的繁复花纹里飘了出来。 那几道剑意如忘了熄灭的灯光融入窗外的第一缕晨光那般融进了剑阵。 千里冰封剑阵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启了,让石壁上的明珠光毫落入了黑暗里,照亮了那间洞府。 这是一间非常素净的洞府,只有着极简单的几样摆设,就像它曾经的主人那样无趣。 洞府靠着崖壁的地方有一方石榻,榻前有两个蒲团,早已破烂不堪,只要一阵风起便能消散。 阿大在赵腊月的怀里盯着那两张蒲团,忽然嗅了嗅,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旧年的味道,眼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石榻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的天蚕衣已经烂掉,浑身都是伤口,已经没有血迹,用冥蛟筯制成的腰带已经断成了好些截,散落在四周。那人看不清楚容颜,脸上覆着一层雾气,仿佛万年都不会消散,其间却仿佛隐藏着亿年的星光。 赵腊月与柳十岁看着石榻上的那具尸体,虽然心里有所预料,依然震惊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洞府里一片安静,忽然有水滴声响起。 赵腊月心想那人最是挑剔,洞府的崖壁怎么会渗水? 她转头望去,便看到了一个很难忘记的画面。 南忘在哭。 是那种无声的哭泣。 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悲伤,平静甚至漠然,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泪水却止不住地淌落。 “原来……你真的死了啊。” 南忘走到石榻前缓缓坐下,伸手隔着那层雾气摸了摸他的脸,泪水渐渐止了,声音里却多了很多伤心。 赵腊月与柳十岁对视一眼,走到石榻前跪下,对着那具尸骸磕了三个响头。 阿大早就已经从她怀里跳了出去,盯着石榻前的两个蒲团,显得异常专注。 ——哪怕化成灰也认得你。 这不是阿大的想法,而是南忘的心声。 她走进洞府,一眼便认出了石榻上的那个人是谁。 一百多年前,景阳真人一剑斩天,就此飞升。 可是那座烟消云散阵有问题,接着他又被白刃仙人偷袭,身受重伤,回到人间,藏进了这座洞府。 临死前他用早就准备好的雷魂木,把神魂引渡进了万物一剑里,就此转剑重生。 石榻上的便是景阳真人留下的尸骸,或者说遗蜕。 …… …… “公子……当时真是受苦了。” 柳十岁看着那人身上的伤口,声音微颤说道。 现在白刃仙人已死、太平真人也死了,与此事有关的恨已经随风而逝,但他还是觉得很难过。 赵腊月冷静下来后最先想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柳词等通天境大物离开的时候,天地都会生出征兆,自身也会散解成光点,化作春风或晨光。为何景阳真人的遗蜕能保存这么长时间?是因为他的神魂还存在,所以不算真的死去,还是说当时飞升的他已经到了藏天下的境界? “接着我们要做什么?”柳十岁望向她问道。 一百多年前,井九让那两个普通的修行者带走这块黑牌,明显便是准备好了后手。 他们现在跟着黑牌来到了这里,找到了他前世的身体,然后呢? 赵腊月说道:“还记得禅子在三千院里说的话吗?景阳与井九就像是一条河流的上游下游……” 柳十岁说道:“还有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我真的不是很懂。” 南忘忽然说道:“他想回来。” 赵腊月与柳十岁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南忘轻声说道:“他想回到这具身体里,虽然这一百多年里,他从来没有流露出来这种意思,但……他想回来,这次他受伤太重,神魂陷入深眠,再无意志能够束缚,于是便出了问题。” 赵腊月微微蹙眉说道:“你是说他的神魂抵触现在的身体,所以不想醒来?” 南忘说道:“也许是他不喜欢现在的身体,也许他只是不舍这具身体,谁知道呢?” 赵腊月不解问道:“他前世就算是世间最强,但就道身而言,肯定不如现在的剑身,为何会不喜欢?” “因为这具身体可以感受,可以痒,可以痛,可以醉,而现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南忘轻轻摸着石榻上景阳的脸,眼里满是怜惜与心疼。 赵腊月与柳十岁都懂了,再想起在三千院里沉睡的那个人,都像南忘一样,生出很多怜惜与心疼。 修道者寿元极长,见过太多生死别离,自然对很多事情都看得极淡。 但像井九这样的修道者依然极为少见。 他不吃火锅、不打麻将、不喝酒。 世间最美味的食物、最动情的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哪怕是那些绝情灭性的邪道妖人,也不会像他这般极端。 甚至当年的景阳真人也不像这一世的他这般清冷。 为何会如此?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哪怕是赵腊月与柳十岁,他们只会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明白,井九不喜欢那些事情,是因为……他无法感受到那些美好。 哪怕是再烈的酒,再热的茶,对他来说与水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只能在春雨里行走在白马湖畔的街巷里。 他只能在冬雪里倚在道殿边感受着落在脸上的霜粒。 他只能过着诗意而不自知的生活。 因为诗意不在文字之间,不是实物。 无识无觉,是禅宗追求的极高境界。 但如果被迫如此,那又会是怎样的痛苦? 第八十八章银铃叮当响,意思不一样 南忘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望向赵腊月与柳十岁,眼里的怜惜已经重新变回漠然,说道:“你们不用同情他,也许他反而觉得这样更好,能省很多麻烦。” 比如不需要洗澡,不需要吃饭,不需要满足自己的那些欲望,比如很多事情,但……那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那天禅子还说过,也许他只是舍不得断掉景阳的所有因果。” 南忘接着说道:“这具身体便是他与前世最后的联系,他的神魂本能里想要回来,自然不想在那边醒过来。” 不想前世的所有烟消云散,所以这一世才无法醒来? 这个说法怎么听都有些过于玄妙,但禅子曾经与景阳真人论道百日,对转世重生最为了解,他的看法理应最接近真相。 “可是……已经回不来了。”柳十岁看着石榻难过说道。 石榻上的那具遗蜕到处都是或深或浅的伤口,被仙气浸染多年,根本无法修复。 “这个洞府被他藏了这么多年,说明他一直没有真正死心,但他知道必然某天会面临最后的选择。” 南忘说道:“所以他才会留下那块黑牌,又不愿意直接交给我们,还要在玄天宗处过一道手……” 选择,是最困难的事情,哪怕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最信任的人,也不会变得轻松更多,只不过那份沉重会传递出去。 赵腊月与柳十岁这时候的心情便很沉重,他们应该怎么做? 幽静的洞府里忽然响起银铃的声音。 阿大一直盯着那张蒲团,不是它颈间银铃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南忘,那是银镯与银饰彼此撞击的清脆声。 洞府里没有风,她的衣裳却飘了起来。 一道难以形容的蛮荒气息从她的身体里散出,随之而出的是无数朵如花般的火焰。 那道蛮荒气息并不如何高妙,却仿佛来自远古,有种莫名的神圣感觉。 那些火焰散发的热浪也并不如何逼人,却有着岩浆般的厚重感。 她用的是南蛮神术。 赵腊月猜到她要做什么,神情微变,却没有阻止。 在柳十岁不可置信的眼神注视下,那些花般的火焰落在了石榻上,落在了景阳真人的遗蜕上。 嗤嗤嗤嗤。 在洞府里躺了一百多年,没有半点变化的那具蜕蜕,就这样熊熊燃烧起来,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了灰。 那些灰里没有半点杂质,也没有一点异色,竟是纯白的,如雪一般,更像是被青山剑阵磋磨下来的极细玉屑。 忽然有风从山里来,拂动石榻上的那些灰,变成了无数道轻烟,就此消散在空中。 看着眼前的这幕画面,赵腊月与柳十岁的心里充满了怅然的意味,仿佛与某位生命中最重要、却从来没有见过的存在就此告别。 南忘微嘲说道:“死就死了,就该灰飞烟灭,何必不舍,还要弄这么多玄虚。” 说完这句话,她便负起双手,向洞府外走去。 阿大嗅了嗅那张蒲团,摆了摆尾巴,转身跟了上去。 前面是银铃在响,后面也是银铃响,回荡在幽静而漫长的通道里,与不见天日的河水发出的声音混在一起,就像是召魂一般。 …… …… 青山一直有个传说,剑峰里有鬼。 因为那座山峰终年被云雾笼罩,因为那些凌厉的剑意,因为那些不时会自行飞出乱石的剑胚,这种传说的形成很好理解。 事实上,现在这座剑峰的主人确实是个鬼。 在青山宗的剑典里,剑鬼与剑灵是一个意思。 当景阳真人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联系烟消云散的那一刻,剑峰的云雾也散开了片刻,迎来了一道明丽的阳光。 阳光照亮崩塌的乱石与那道崖壁。 坐在崖洞里的平咏佳不知道去了哪里。 …… …… 阳光真的有些烈,平咏佳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推开了眼前的木门,迎面便看到了那座小桥。 作为真正的无形剑体,他从青山来到大原城用不了多长时间,便是像当年那般只会在地面奔跑,速度也只会比井九慢些。 至于溪谷里的青山弟子们更是没有感觉到他的到来。 他慢慢走上那座小桥,向着小溪对面而去,脚步非常轻,比风还要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禅室圆窗那边,西来正抱着阴凤尸体对着湖水悟剑,忽然转身望了过来。 平咏佳能够瞒过所有人的感知,却瞒不过他。 西来的视线落在平咏佳有些微白的脸上,微微挑眉,就像看到了世间最奇怪的东西。 听到西来的声音,元曲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禅室里,那道灰色的、曲折的怪剑随之而入,发出嗡嗡的声音,对准了平咏佳的后背。 卓如岁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廊下,吞舟剑静静地搁在膝上,承天剑意已经织成密阵,挡住了禅室的入口。 明明是同门,他们对平咏佳的到来却是如此警惕,甚至还在西来之上。 “你们果然一直在怀疑我。”平咏佳站在桥下,一脸委屈说道:“但你们想过没有,你们怀疑我的前提是怀疑师父?” 如果不是怀疑平咏佳会借机夺了井九现在的身体,赵腊月怎么会一直不肯回青山?三千院怎么会忽然变成青山宗的一间别院? 元曲没有说话,神情有些尴尬。 这件事情确实有些尴尬。 卓如岁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我们信你也没用,那两个师姑都不在,事后回来整治我,我怎么顶得住?” 平咏佳用了极大勇气才敢离开青山来到这里,怎么甘心就此离开,对着禅室里喊道:“师父,他们怀疑你是个坏人!” 卓如岁与元曲急了,心想就算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你怎么能说出来? 平咏佳不管他们,继续喊道:“他们总想着您飞升失败后,被迫转剑生,是强夺了我的身体……所以现在他们担心我历劫重来,就要把这具身体夺回来。” 卓如岁再也顾不得什么,站起身来喝斥道:“喊什么喊!还有外人在这儿!都听了去了!” 平咏佳还是不理他,继续喊道:“以前的事情我确实都忘了,刚开始知道自己来历的时候,甚至也有过这种怀疑,但是……但是……我觉得当时肯定不是这样的。” 卓如岁心想你觉得有个屁用!如果掌门真人当年不把你从万物一剑里打出来,怎么能转剑生? “反正肯定不是这样!”平咏佳越想越委屈,声音里也多了些哭腔。 …… …… “当然不是这样。” 一道平静的声音从禅室里传了出来。 三千院变得寂静无声,卓如岁与元曲震惊无语,平咏佳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是因为这句话里大有深意,虽然确实极有深意,而是因为这句话是井九说的。 井九从禅室里走了出来,如瀑般的黑发披散在身后,美不堪言,仿佛梦中之人。 不管在哪里活着,都是一场大梦。 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无法让一个不知身在梦境的人醒来,既然醒来,便是梦破了。 整个世界也都醒了过来。 不管是莲花池里的那些花朵还是变成冰雕的三个弟子。 卓如岁赶紧让开道路。 元曲用最快的速度递过去一条布带。 当年青天鉴里的那幕画面顾清记得很清楚,对他交待的也很清楚。 井九接过那根布带,把黑发随意束起,望向平咏佳说道:“瞎想什么呢?” 平咏佳从惊喜里醒过神来,听着师父的话更觉委屈,指着卓如岁与元曲半晌说不出话,心想是师兄们在想,关我什么事? 井九没有理他,转身便到了湖畔,向西来伸出右手。 西来把怀里的阴凤递了过去。 阴凤的尸体被他抱了好些天,犹有余温。 井九举手把阴凤的尸体扔进了天空里。 阴凤骤然散作无数道光粒,隐隐构成一只大鸟,尾羽变得短了很大,双翼却是更长,仿佛画里的凤凰一般。 光粒与空气磨擦,带起无数道火焰,渐渐消失在天空的极高处,就像是去了异世界的凤凰。 井九收回视线,看了眼身边那个中年男人,说道:“不错。” 西来说道:“还可以。” 井九说道:“来?” 西来说道:“等我三天。” 卓如岁与元曲、平咏佳也赶到了湖边,听到这番对话,心想难道你还要去沐浴焚香更衣? “我没有什么信心,给我三天时间准备后事。” 西来微笑说道:“不过,没有信心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能杀死你。” 井九眼里生出欣赏的神情,说道:“现在的你有些意思。” 卓如岁心想你们这两个世间最没意思的人知道意思是什么意思吗? 西来离开了三千院,剩下几道清风在湖面来回。 井九把手伸进风里,发现还是没有什么感觉,心想真没意思。 第八十九章醒来的世界到底是谁的? 井九醒来的时候,天地仿佛都随之一道醒来。 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几次,这次终究有些特别。 朝天大陆最上面的那些人,都很清楚这会是他最后一次沉睡,最后一次醒来。 接下来他或者死在西来的剑下,或者就此离开。 一道神识从雪原深处生出,像光线般扫过白城与那些庄园、营地,最后在红山前的那座小庙里消失。 “他活着你为何如此开心?” 禅子确认雪国女王不再注视这里,咕哝着从案下钻了出来。 他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向着南方的大原城方向望去,却不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满是欣慰的神情。 井九醒来的消息同样传到了冥界,自然不是通过人传信,而是那些如火花般散开的岩浆。 曹园堵在岩浆的出口处,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扛着天空的大佛。 他感知了三千院处的事情,转头望向人间的方向,与布秋霄的视线相接,露出一抹微笑。 阿飘不知道这两位正在帮她拯救冥界的大人物在做什么。 她看着皇宫里那株没有颜色的树,已经发呆了很长时间。 忽然,一片树叶变成了在冥界极其醒目的绿色,她猜到发生了什么,激动地喊了起来。 朝歌城的皇宫里到处都是青树,在盛夏的季节里,给宫里的贵人们带去阵阵阴凉,却不会让人生出什么惊喜的感觉。 ——某段城墙以及城外的一片原野忽然生出了很多野花。 听到清天司官员的汇报,顾清放下手里的笔,抬头望向窗外的那堵红墙。 那道红墙上写着很大的一个禅字。 随着风雨侵蚀,墙皮有些轻微的剥落。 今晨有风吹过,让一片墙皮翘了起来,刚好就是禅字右上方的那个点,斜斜指着天空,仿佛要飞起一般。 顾清缓慢而深长地呼吸了一次,终于放下心来,走到殿外对着大原城的方向磕了几个头,神情认真至极。 举世皆知他是个事师极谨、极孝之人,但怎么也不至于如此激动,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若让人看着,都会觉得你这是惺惺作态。” 胡太后端着盘青皮葡萄走了过来,仔细剥了一粒喂进他嘴里,脸上带着淡淡的嘲弄笑容。 她进宫已经数百年,是身份最尊贵的太后娘娘,可看着依然还像一个少女,神情娇憨天真可人。 顾清看着她微笑说道:“我们走吧。” 胡太后指尖微紧,一粒青皮葡萄被捏碎,睁大眼睛看着他,声音微颤说道:“你说什么?”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被她说出了极复杂的情绪起伏,从最开始的惘然到中间的惊喜直至最后的不安。 顾清说道:“景尧在去大原城的路上,整个朝天大陆都会盯着那里,这是我们离开最好的机会。” 胡太后的声音颤抖的更加厉害,说道:“可是……可是真人刚醒,还有西海剑神……我们怎么可以在这时候离开,你不担心吗?” 顾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看无知孩童一般宠溺又好笑地看着她,说道:“师父他怎么可能会输?” 胡太后吃惊说道:“那可是西海剑神!” 顾清说道:“所以?” 胡太后想了想,忽然把手里的那盘青皮葡萄放到顾清怀里,转身便进了宫殿,待再出来时已经换了身宫女打扮,竟没有半点违和感觉。 “走吧。” 她仰起小脸看着顾清,满是骄傲与勇气。 顾清笑了笑,牵起她的手便往殿外走去。 不管是朝歌城大阵还是皇城阵法,现在都在顾清的手里。 他就这样抱着一盘青皮葡萄,牵着太后的手离开了皇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直到暮色满天,宫女们端着太后最喜欢的糕点来到殿里,却发现怎样都找不到太后的身影,才开始慌乱起来。 紧接着,有人发现监国大人也不见了。 整座皇城变得死寂一片。 …… …… 哪怕已经做了一百年的神皇,景尧依然没有忘记师父的教诲,没有常年自困在朝歌城的皇宫里,出行的时候也不用飞辇,更多是驭剑而行。 当然在他的飞剑四周满是皇家的供奉与青山宗派来的弟子保护。 景尧现在的境界已经要破海,罡风落在脸上还是有些轻微的刺痛,不过他没有降低高度,师父教过他修道者便必须禁受这些,而且越多越多。 他的心情真的很不错,不是因为脚下的壮阔河山都是他的,而是因为刚刚知道叔祖醒来的消息。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收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初子剑停留在天空里,是那样的净明,就像是一道水痕。 白发苍苍的牛供奉微佝着身子,慢慢退到后方。 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景尧。 这时候的神皇陛下显得那样的孤单。 罡风呼啸,却给人一种异常死寂的感觉。 景尧抬头望向天空,那片被称为虚境的地方,沉默不语,只有微微颤动的皇袍衣袖,表明他这时候的心情是怎样的愤怒。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冷静了下来,回首望向来时的朝歌城,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说道:“朕知道了。” …… …… 是的,景尧知道了。 皇宫里的太监宫女们知道了。 大臣、一茅斋乃至整个朝天大陆很快也都会知道这件事情。 事实上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早就知道了,包括景尧自己。 太后与监国之间持续了数十年的私情怎么可能瞒得过天下人?只不过有人不敢说,有人不想问。 平咏佳的身份也有不少人知道了。 当那道剑光在人间与冥界追杀白真人的时候,守在剑峰四周的广元真人、南忘、赵腊月等人怎么可能还会不知道他是谁? 这件事情根本没有人敢问。 如果景阳真人的神魂寄在了万物一剑上,那万物一剑的剑灵去了哪里? 就连赵腊月都觉得这是一个很冷血无情的故事,觉得平咏佳有复仇的资格。直到今天,平咏佳隐隐记起了一些画面,勇敢地离开青山,来到了三千院里,委屈地说出自己的不解,然后听到了井九的声音——你们都在瞎想些什么呢?(手动加tm) …… …… 赵腊月与柳十岁什么都没有想。 至少当他们从青山连夜赶回来,看到井九的时候,绝对没有想他当年飞升失败之后是不是把万物一剑的剑灵打散、继而才能用万物一剑转生,那一瞬间他们想到的只是石榻上那个满身伤口的遗骸还有南忘说过的那些话。 当着所有人的面,赵腊月直接走到井九身前,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这里说的所有人包括心有戚戚焉的柳十岁、茫然无语的元曲、挑眉看戏的卓如岁、张嘴无语的广元真人、面寒如霜的南忘、以手遮脸的青儿、若有所感的平咏佳,还有快被挤死的阿大。 每年过年赵腊月都会对井九行弟子礼,然后与他拥抱,但那都是独处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见到。 井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为何她与柳十岁看着自己的视线里充满了同情,伸手摸了摸赵腊月的脑袋,又落在柳十岁的头上阻止他过来,把阿大抱到怀里,最后望向南忘,问道:“你烧的?” 在那间洞府里,赵腊月、柳十岁做出最后选择之前必然会犹豫,南忘则不然。 “不错,是我烧的,怎样?” “看来我没有算错,你果然很恨我,就算我死了也要把我挫骨扬灰。” 如果这是笑话,完全不好笑。 如果这不是笑话,那连人话都算不上。 南忘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三千院。 赵腊月与柳十岁这时候才注意到西海剑神不见了,而……平咏佳在这里,很是吃惊。 “你们想问什么,以后再说。”井九说道:“我要准备一下。” 听到这句话,众人很吃惊。过往百年间,不管是梅会道战,还是在云梦山里与卓如岁的满天火花一战,又或是与太平真人、与白真人战……井九向来说战就战,何时准备过? 难道西海剑神真的强到这种地步?还是说井九的心态发生了什么变化? 平咏佳有些紧张问道:“那我要准备些什么吗?” 只有被柳词或者他控制的时候,井九才会变成那道剑光在天地之间纵横。 井九说道:“这次我自己来。” 听到这句话众人很是意外,心想你在朝歌城醒来后通天才没有多少天,境界肯定不如对方。在青山的时候可以靠着青山剑阵与太平真人、白刃仙人相争,现在青山剑阵没了,你自己怎么能是西海剑神的对手? 青儿忽然说道:“恭喜。” 赵腊月等人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却有些无法确信。 洞府里的那具遗骸灰飞烟灭。 三千院里的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从此世间再无景阳真人,只有井九。 这意味着什么呢? …… …… 井九的准备很简单。 他在竹椅上躺了两天,在莲花的香气与蛙声里安静地睡着。 木门被推开,那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灰色的衣衫,面无表情的脸,真的很像一座石像。 井九睁开眼睛,问道:“后事准备好了?” 西来嗯了一声。 莲花骤乱,湖面生波,狂风大作。 两道剑光冲天而起,撕开云海,向着天边而去。 …… …… 一艘古意盎然、也可以说老旧异常的剑舟在碧蓝的天空里飞行着。 前方有一大片云海,挡住了地面的风景,只是在经过某些缺口处,隐隐能够看到大原城的轮廓。 “这艘剑舟已经一百多年没有用过了,速度太慢,竟是用了这么多天才到。这要换成青山宗的剑舟,七天前就应该到了!掌门啊,待开山大典之后可别忘记请青山宗适越峰的道友们过来帮着修修船。话说大原城都看见了,为何没有看到三千院?难道青山宗的道友们布了大阵?”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停地碎碎念着,显得极为唠叨。 这位老人姓孙名长修,是裴白发的师弟,在无恩门里算是资历最老的前辈。 年轻的掌门被念了一路,早就已经头昏脑胀,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 孙长老有些兴奋说道:“吾派封山百年,只怕早已被修行界忘记,重新登场必然要做件大事,而现在最大的事就在大原城了。天地于世人无恩,青山于吾派却是恩情极深,您要是能把西来从三千院里赶出去,那必然会一剑惊天下!” 无恩门暂时没有把开山的消息昭告天下,甚至连青山宗都没有通知,就是想给对方乃至整个正道修行界一个惊喜。 年轻的掌门听着一剑惊天下这五个字,反倒惊着了自己。 “您不是说布秋霄与禅子都打不过那位?我怎么能行?” “朝天大陆有谁能一剑杀了萧皇帝?掌门请自信些。”孙长老说道:“就算您不是西来那个贱种的对手,但他修道多少年?您才几载?只需要多撑几剑,便足以震惊天下。” 他非常自信,只要掌门能够展现出来自己的剑道修为,那些所谓的天才……赵腊月、柳十岁、卓如岁、童颜算什么? 忽然,两道极其明亮的剑光照亮了天空。 那两道剑光仿佛有数里之宽,如两条缎带,又像是两条大河横在了天地之间。 云海骤然裂开,出现两条笔直的空无区域,不要说雾气与微尘,甚至连空气都消失了。 如此强大的剑光究竟是谁的?而且怎么可能同时出现两道? 孙长老二人坐着旧船而来,一路没有与地面联系,根本不知道那位已经醒来的消息,但这时候看着如此可怕的两道剑光,怎么可能还猜不到? 两道剑光破天地而至,扑面而来,尚未触着无恩门的旧船,剑意便提前到来。 只听得无数道开裂的声音,那艘旧船上生出无数道裂缝,不管是阵法还是晶炉,尽数被切割成碎片,开始崩解。 孙长老看着被两道剑光照的一片苍白的世界,眼里满是惊恐的神情,知道下一刻自己便会与这艘旧船一道死去。 这个时候,一道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前,挡住了那片刺眼的剑光。 是那位年轻的掌门。 他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握住剑柄。 那两道剑光是如此的强大,让他恐惧的浑身颤抖。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双手却是那样的稳定。 第九十章前度彭郎今又来 前些天,白真人与萧皇帝在万寿山陵墓里设下陷阱重伤了井九,如此大的阵势自然惊醒了闭关的无恩门剑修。 看着满天枯黄的落叶与那个披着破布、手拿薄剑、神情惘然的年轻弟子,那些长老们先是震惊无语,然后涕泪直下。 无恩门有了一位新的通天境强者,终于可以结束百年封山。 那位年轻弟子自然成为了新任的掌门真人。 直到这个时候,无恩门的人们才知道他的姓名叫做彭郎。 以前在商州城的时候,彭郎是个寻常少年,进入无恩门后是个寻常弟子,拿着本寻常的入门剑经练了一百年,依然还是个寻常人。寻常人哪里承受得住如此不寻常的造化。直到现在,他依然很懵然,想不明白同门留在山里准备开山大典,为何孙长老要带着自己来这么远的地方。当然他更想不明白的还是自己怎么就成了掌门,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他想明白这一切之前,那两道足以毁天灭地的剑光便到了。 他想都没想,便站到了孙长老身前,抽出了鞘中的剑。 他很害怕,但他握着剑鞘与剑柄的手真的很稳定,因为这是一种本能里的行为,没有经过思考。 就像过去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他在那座孤寂的陵墓前,每时每刻都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拔剑,然后刺出。 …… …… 那两道如大河般的剑光,合在一处真的有毁天灭地之能,与当年那夜的刀剑相合差相仿佛。 当初的那道剑光与刀光合在一起,把整座烈阳峡都斩到了天空里,直接让玄阴宗灭门。 如此可怕的两道剑光,怎么可能挡得住? 孙长老看着仿佛要被刺眼光线吞没的年轻掌门的背影,心里生出绝望的情绪。 轰的一声巨响,整艘剑舟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无数碎片,在天空里崩解,向着地面落去。 …… …… 那两道剑光撕开了云海,照亮了整座朝天大陆,落在了所有人的眼里。 无论是朝歌城的贩夫走卒,还是商州城里的青楼姑娘,又或者是东海畔的渔夫,都看到了那两道剑光。 那两道剑光非常笔直,如缎带一般飘在天空里,让盛夏的太阳变得黯淡无比。 “快看天上!” “那是怎么回事?” “是神仙在打架吗!” 朝天大陆各处响起惊呼与孩童们兴奋的呼喊,甚至有很孩子向着剑光亮起的地方追逐而去。 三千院里与溪畔的青山弟子们一直盯着天空,忽然发现被割裂的云海那边,天空里出现了一艘破旧的剑舟。 紧接着,那艘剑舟非常不幸地遇到了那两道剑光,就此崩解,如落叶般洒向地面,看方向应该是会落在大原城方向。 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那两道剑光居然也消失了,化作无数道剑痕,随之落进了大原城。 莲花被剑光照亮,广元真人与南忘带着青山弟子向那边赶去,三千院里的那几人动作更快。 无数剑舟碎片落在了城里,发出啪啪的声音,好在那些碎片的体积都很小,只是砸坏了一些花草,没有带来更多的损伤。 受损毁最重要的地方是一间古董铺子,仿佛被天外的陨石击中,整个都塌了。 清天司官员及神卫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边,却发现无法靠近那间铺子。 甚至就连广元真人与南忘都无法进入那条长街。 井九站在街的这头,西来站在街的那头。 两位绝世强者的剑意太强,直接封住了整条长街。 长街中段,那间古董铺子烟尘弥漫,隐隐可以看到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 …… 孙长老坐在砖石里,浑身都是灰土,看着很是狼狈,眼神也有些焕散。 一个古鼎从陈列架上落下,砸中他的肩头,带着轻微的痛感,才让他醒过神来,知道自己还没有死。 自己居然没有死?那两道足以毁天灭地、如天河般不可阻拦的剑光……居然没有杀死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孙长老抬起头来,才发现满天烟尘里有道身影。 那位年轻的掌门一直站在他的身前。 孙长老很感动,不再像过去那些天一样,只是因为掌门的境界而尊敬他,生出了更多的情绪。 紧接着,他才发现掌门手里握着的剑断了,剑鞘也变形了,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 “掌门您没事吧!”孙长老担心地急声问道。 “我没事……”彭郎没有说完这句话,便喷出了一大口血。 那些如雾般的血,瞬间染红了还没有落下的灰尘。 “……只是他们太强了。”他的脸上满是敬畏与仰慕。 “你就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彭郎交待了一句,向街上走去。 他只是好奇,却不知道这幕画面落在广元真人等青山强者的眼里,会给他们带去怎样的震撼。 …… …… 走出古董铺的废墟,来到长街之上,彭郎看到了街头街尾的那两位绝世强者。 一位穿着白衣,一位穿着灰衫。 他们的气质还是神情都是那样的清冷而相似,就像是同一个人。 那两道剑光现在仿佛还在彭郎的眼里,让他震撼至极。 当今的朝天大陆,只有青山宗的景阳真人与西海剑神能够施出那样的剑光,难道说景阳真人已经醒了? 他没有见过景阳真人与西海剑神,按道理来说很难认出对方的身份,不过事实上很简单。 与白衣飘飘无关,只与脸有关。 井九的脸很好认,因为很好看。 彭郎转身对着井九认真行礼,然后回头看了西海剑神一眼,没有说什么。 无恩门与西海剑派是世敌,仇恨深不可解,更在青山宗与西海剑派之上。 裴白发便是死在西海剑神的手上,彭郎哪怕对西海剑神的剑道修为极为佩服,也不可能流露出半点情绪。 …… …… 长街安静无声。 井九没有说话,西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从古董店废墟里走出来的彭郎。 这条街只有数里长,对于他们这种境界的强者来说,等于彼此就在眼前。 但很明显,现在他们的眼里没有彼此,只有彭郎。 人们注意到了场间的异样,视线也落在了彭郎的身上。 “那人是谁?”卓如岁问道。 赵腊月看着那个年轻人手里的断剑,下意识里摸了摸腰间的弗思剑断片,情绪微有异样。 没有人知道这个浑身是血、看着很可怜的年轻人是谁,为何能够出现在这条长街上。 那个年轻人看着很寻常,没有任何特点,为何却能让井九与西海剑神同时停手,而且如此关注? 整个大原城都落了一场碎片雨,只有街上那间古董店被砸了个稀烂,很容易很推断出,那个年轻人应该是从那艘破旧的剑舟里落下来的。那艘破旧剑舟被井九与西来的剑光同时命中,这个年轻人居然没有死? 想到这里,卓如岁的眼神变了,盯着那个年轻人,仿佛要看穿对方一般。 其余人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广元真人觉得那艘破旧的剑舟有些眼熟,忽然走到那个年轻人身后的孙长老,神情微变,说道:“长修道友?” 孙长老担心掌门的安危,哪里可能留在废墟里,走出来后听到广元真人的声音,大喜喊道:“陆师弟。” 广元真人这时候的心里有无数疑惑,但还没有乱了分寸,提醒道:“且先见过掌门真人。” 孙长老的心里同样也有无数疑惑,被提醒了才稍微清醒了些,望向长街两头的两道身影,然后毫不犹豫对着井九认真行礼,说道:“无恩门孙长修,见过掌门真人。” 长街外一片哗然,很是吃惊,就连西海剑神的神情也有了些变化。 这百年来,无恩门在朝天大陆的修行界渐渐失去任何消息,甚至快要被人遗忘,现在封山解除了? 难道说无恩门又出了一位通天境大物?为何天地没有任何征兆? 广元真人也很吃惊,说道:“恭喜长修道友。” 孙长老连连摆手,把彭郎让了出来,说道:“这位便是吾派新任掌门彭郎。” 又是一片哗然,虽说修行者寿元绵长,很难通过容貌判断年龄,但是那个年轻人……明明就是个年轻人! 赵腊月与卓如岁天赋惊人,前些年抵达破海巅峰,便震惊了整个大陆。 那人如此年轻,怎么可能跨过通天境那道门槛? “那便是你杀了萧皇帝?” 就在这个时候,长街那边传来井九的声音。 彭郎现在自然知道那片落叶便是萧皇帝,想着那天发生的事情,神情无措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井九说道:“不错,难怪你能挡住西来的这一剑。” 就在这几句对话的时候,长街外的那些人们再次震惊无语。 朝天大陆修行界都知道萧皇帝死了,却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还以为是他是死于井九的剑下。 而且这个叫做彭郎的年轻无恩门掌门……居然挡住了西海剑神一剑? 这可不是普通的通天境强者能够做到的事情! 赵腊月与柳十岁对视一眼,听出了更多的东西。 当那两道剑光在天空里遇着那艘剑舟的最后时刻,井九收了剑。 井九走到古董店废墟之前,西来也走了过来。 他们看着彭郎摇了摇头,同时说道:“可惜了。” 第九十一章万物一剑(上) 不是所有人都懂井九与西来同时说“可惜了”的意思。 赵腊月隐约懂,柳十岁完全懂,于是他们两个人比卓如岁更早的感觉到了脸上的热气。 孙长老则是完全误会了意思,以为这两位剑道前辈与强者看出了自家掌门修行上的问题,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下一刻他与街外的那些人才真正明白了井九与西海剑神的意思。 “多大了?”井九看着彭郎问道。 那是青山弟子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温和声音。 彭郎不知道这位前辈真人为何会问这个,也不敢不回答,扳着手指数了半天,有些不确定说道:“一百四十五?” 就算前后差几年,问题也不大,井九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那时候他与白早被困雪原,自然遇不到这个小孩。 再往前些看,他飞升的时候,这个小孩还没有出生,那就不能怪他看漏。 井九望向街外的那些家伙,视线在赵腊月、柳十岁、卓如岁等人的脸上移过,最后落在平咏佳身上。 ——如果赵腊月的性子再清冷些、最开始那几年别总想着查自己飞升失败的事,如果柳十岁没有去西海剑派做卧底、而是专心修行,如果卓如岁的性情再沉稳些、把说俏皮话的精神多放几分在剑道上、腹里少些牢骚,或者可以差不多。不过要说到天赋,还真的只有平咏佳能够胜过这个叫彭郎的小孩儿。 想到这些事情,他叹了口气,心想真是可惜了,这个小孩儿怎么就不是青山弟子呢? 最麻烦的是,他现在已经成了无恩门掌门,青山总不好再抢过来。 这与他把柳十岁派到一茅斋去作斋主可不一样。 长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懂了井九眼神里的意思,听到了他的叹气。 赵腊月与柳十岁有了心理准备,只是脸有些微微发热,卓如岁则是羞愧难当,喊道:“还打不打了!” …… …… 井九与西来这时候的眼里只有彭郎,自然暂时不会继续。 井九相对好些,毕竟青山宗里有天赋的后辈极多,至不济还有个平咏佳,虽然性子有些过于柔弱。 西来的反应更大,因为西海剑派已经毁了,雾岛与世隔绝,他的一身剑道又能传给谁? 这三天时间里他准备自己的后事,便是想要确定自己当年挑选的十个传人备选现在如何,最终一无可取。 结果他今天看到了彭郎。 偏生对方是无恩门的。 “你可否愿意继承我的剑道?” 他的眼神幽静而专注,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认真。 “不。” 彭郎想都没想便拒绝了这个提议。 虽然他入门离封山的时间极短,但也知道西海剑派是无恩门的死敌,掌门便是死在这个人的剑下。 那还需要想什么呢?就像他提着那把剑向萧皇帝冲去的时候,先前站到孙长老身前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 正是因为他不想,他才会有如此可怕的剑道天赋,就连井九与西海剑神都觉得可惜。 西来听到他的回答,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会看到的。” 看到什么? 自然是看到他的剑道真义。 彭郎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但你没有剑。” 没有剑,何来剑道? “当年败给你后,我便弃了十二重楼剑。” 西来望向井九说道:“今天我也想请你看一下我新悟出来的剑道。” 话音落处,一道极淡而飘渺的气息从古董店的废墟里生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斩向井九。 那道气息淡到了极处,没有任何颜色,也没有带起一道风声,却是那样的锋利。 那是剑意。 这道剑意来自废墟里的那件古鼎。 一声剑鸣响彻长街。 一道剑光在井九身前出现,明亮至极。 井九掠退至数里之外。 白衣飘飘,落下一截。 又有一道极淡的剑意,从街边的墙壁里生出。 这道剑意并非来自任何实质,而是砖墙的缝隙。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剑意,从石缝里,从瓦片里,从檐下,从任何地方生出。 数百道剑光仿佛同时在井九身周出现,清脆的剑鸣声不绝于耳。 这些剑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无数的剑意由实质的事物与虚无的线条里生出,向着井九斩落,没有任何停歇。 比如门板以及门板的缝隙、风以及被风吹飞的花瓣飘行的痕迹。 这是怎样的剑道境界? 那些剑意与井九的剑意相遇,便会生出一道剑光。 无数道剑光就像是用明亮颜色画出的线条,遮住了他的容颜,隐约间只能看到白衣上的破口越来越多。 西来望向彭郎说道:“任何事物都可以是剑,比如雨水,比如冰川,甚至就是一根线。” 彭郎只练过无恩门入门剑典上最浅显的剑诀,但天赋极为惊人,自然能够感受到那些平空而生的剑意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这就是西海剑神想让自己继承、学习的剑道,他不想看,但如何止得住这种诱惑? 就连观战的青山众人,都专注地看着街上,关心掌门真人的情形,也是被西来展现出来的剑道境界震撼。 当他们发现西来竟然还有余暇与彭郎说话,如此轻松淡然,神情不由变得极为严峻,只有赵腊月与柳十岁很平静。 “数万年前,青山宗开派祖师在剑峰里遇到了万物一剑,就此悟出剑道真义,才有了今日的青山。” 西来望向井九说道:“青山剑典的第一页便写着万物一剑这四个字,说的便是万物皆可为剑,我可有说错?” 听到这句话,广元真人想到某种可能,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赵腊月看了平咏佳一眼,想到了很多年前井九对自己说过那段话——它有时候是个猴子,有时候是朵花,有时候是个蘑菇,有时候是块石头,当然,很多时候它是一把剑。 一剑可化万物。 万物皆可为剑。 青山宗开派祖师写在剑典第一页上的那四个字,便是青山剑道的真义。 谁能想到西来竟然悟出而且掌握了青山宗的剑道真义! 这是真的吗? …… …… 井九与西来落在了大原城的长街上,天空重新获得了平静,被那两道剑光撕开的云海渐渐合拢。 撕裂的伤口结疤之后,往往会变得更加坚韧,有着明显的隆起,云海也是如此。 渐厚的白云有着一张阴沉的脸,挡住了夏天的烈阳,为大原城带来一丝清凉与无数万滴雨水。 暴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废墟里,把那些灰尘打湿成泥,又溅成无数个点。 万物皆可为剑,雨水相连成丝,更是最好的剑意来源。 无数道剑光在井九身周亮起,然后消失。 被割出无数道口子的白衣,被雨水打湿,有些颓然无力地垂落着。 “不错,这确实就是祖师传下来的万物一剑。” 井九的声音从雨水与剑光里飘了出来。 听到这句话,人们再无怀疑,彭郎微微张着嘴,震惊的说不出话。 就连赵腊月与柳十岁的神情都变得极其凝重。 千余年前,南趋便是想要拜青山宗的道缘真人为师,却惨被逐走,才会有后面这么多的恩怨情仇。 谁能想到,千年之后他的徒弟西来居然自行悟出了青山宗的至高剑道! 不愧是绝世的剑道天才,西海剑神之名实至名归,甚至现在应该把西海二字去掉。 如果南趋知道这件事情,必然会极为欣慰。 如果西来能够用青山宗的剑道真义彻底战胜井九,那更是完美的胜利。 就在这个时候,雨忽然停了。 不是雨水就此停歇的意思,而是雨水停在了原地的意思。 就算是瓢泼般的大雨,也不是真的一瓢水,而是无数颗雨珠组成的,只不过看雨珠的大小以及落下的数量,来区分雨势。 有的雨珠如黄豆般大小,有的雨珠有些变形,就像是被压扁的金叶子。 有的雨珠刚刚离开云层,有的雨珠已经落在了青石板上正在绽裂成四瓣。 有的雨珠掠过彭郎的鼻尖,有的雨珠已经把一半的身体埋进了白衣的天蚕丝里。 所有的这些雨珠都停了下来。 停在自己的位置上。 或者说静止。 那些从雨丝里、石板缝里飘出来的剑意也渐渐消失了,因为一切归于静止。 那些剑光渐渐凋零,然后散去,如将要死去的烟花。 “但那不是我的万物一剑。” 井九走了出来。 烟花散尽。 …… …… (以前写的小说里面,经常一个章节分成上中下,偶尔还会再中再再中再三中,大道里面很少见,因为取章节名的能力又有加强,另外就是这个故事一直是刻意地往平静的路子上走,尽量节约笔墨,所以不会有特别大段的战斗情节,井九与西来的这一战也非常简单,但毕竟是正式拿出万物一剑这个章节名了,必须分个上下。上个月说到今天为止,保证日均三千以上,当时被嘲讽了一下,说难道这很多吗?对于一个四十二岁的中年男人来说,真的不少,好在完成了。) 第九十二章万物一剑(下) ——但那不是我的万物一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才承认西来领悟并且掌握的,就是青山宗开派祖师留下的万物一剑真义,为何这时候会说这样的话? 长街静寂无声,天空也没有声音,因为雨停了,云也没有动,人们甚至不敢呼吸。 难道说井九的剑道已经超越了青山宗的开派祖师?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就算他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这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那位孙长老下意识里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对方是景阳真人,因为彭郎的眼里满是敬畏的神情。 西来也没有笑,他看着静止在天地间的无数万颗雨珠,微微眯眼。 那些雨珠在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改变着角度与方位,却不知道最终要在何时停止。 “祖师领悟的万物一剑,简单但不浅,谁都能想到,要做到却是极难,可是我依然不满足。” 井九走回古董店的废墟前。 无数颗雨珠被撞碎,但依然静止在空中。 “我所追求的剑道境界,不是万物皆可为剑,而是万物为一剑。” 井九走到西来身前,举起右手。 随着他的动作,数十丈外一间酒楼二层桌下遗落的一双筷子飘了起来,对准了街上。 静止的风仿佛也有了方向,天上的云被雨水牵出的丝也有了方向。 满天的雨珠也停止了,那些金叶子与豆子都用自己最锐利的一面对准了长街上的西来。 甚至就连彭郎手里的断剑、赵腊月腰带里的两截断剑,场间所有的剑,没有动,却有了将要飞起的感觉。 所有的事物,如果有形状便会有相对锋锐的一面,那便是剑。 如果没有形状,没有存在,依然会有轨迹,那还是剑。 就像西来曾经做到过的那样,万物皆可为剑。 但这时候的世间万物并非只是变成了剑,彼此依然是分离的,而是仿佛形成了一个整体。 那些雨珠与剑、云丝与缝隙,没有剑意的抵触,是那样的协调。 世间万物便是天地。 皆为一剑。 你在天地之间。 便在这一剑里。 如果能躲开? …… …… 西来看着满天的雨,满天地的剑,沉默了很长时间,脸色略有些苍白。 “这不是剑。”他收回视线看着井九认真说道。 像这种境界的大修行者,自然不会像小孩子或者卓如岁那样耍赖皮,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剑阵。” 西来说道:“就像青山剑阵,只不过合了。” 井九说道:“有道理。” 那天夜里,雪姬带着青山群剑直接杀死了白刃仙人,用的就是承天剑法。 换句话说,她就是以自己超卓的境界,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实力,直接把群剑变成了一座青山剑阵。 井九这时候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只不过他带动的是世间万物,这座剑阵的范围大到难以想象。 西来带着些感慨的意味问道:“这座剑阵叫什么名字?” 井九不会取名字。 元曲以及他的剑便是明证。 而且他很懒。 他想了想,说道:“就叫万物剑阵吧。” …… …… 天地万物为一剑。 那么这座万物剑阵自然包容天地。 整个朝天大陆都是森然的剑意。 只不过这种剑意太过高远,很难被凡人以及那些生灵感知到。 禅子从门槛上站起身来,感受着红色山崖里隐而未发的剑意,头皮有些隐隐发麻。 紧接着,他感受到了雪原里的异象,那些终年不化的积雪竟仿佛也生出了剑意。 他带着几分不知因何而起的激动与期待,望向雪原最深处那座孤冷的冰峰,接触到了雪国女王的神识。 那道神识依然宏大、是整个大陆最高阶的存在,但不再像过往无数万年里那般霸道以及嚣张,而是多出了几分警惕与不安。 “我……”禅子说了句脏话,喃喃说道:“原来你也会害怕啊?” 冥界里也感受到了无所不在的剑意。 扛着满是岩浆的天空的那座大佛,闭着眼睛感受着。 岩浆上方的布秋霄,看着大原城的方向,唇角带着微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佛缓缓睁开眼睛,用浑厚而无缺的声音,像钟声般宣告。 “真人要走了啊。” 拥有冥皇之玺的阿飘,依然没有太多威严,每天都对着那棵没有颜色的树上生出来的青叶傻笑。 她忽然感受到了青叶里的那缕剑意,眼睛顿时变得明亮无比,毫不犹豫向着天空飞去。 冥宫里的大臣与强者们,以为陛下又是呆的无聊了,想去天上寻刀圣说话,忽然发现陛下飞去的方向是通天井,不由大惊失声,纷纷喊道:“陛下不可!” 虽然陛下说她是青山掌门真人最疼爱的关门弟子,但人族如此阴险狡诈,怎么能信? 就算景阳真人醒了,万一人族强者尽起来攻,他一个人又怎么能护得住陛下? 阿飘根本不理这些臣子,很快便消失在通天井里,只留下清脆而得意的声音在整个冥界回荡。 “我家先生举世无敌!” “不,我家先生古往今来剑道最强!” “谁敢对付我!” …… …… 是的,当年冥皇被太平真人请去人间,最终在朝歌城被关进镇魔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平真人不够强。 梅会之后,太平真人已经是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大人物,依然称不上举世无敌。 只有今天站在满天雨水里的井九,才配得上这个形容。 “我不相信你们青山祖师当年没有想到这样的画面,但他依然无法做到,因为他也在天地之间,为何你能不同?” 西来看着井九问道。 井九说道:“祖师把万物一剑视为工具,视为奴役,而我不同,他是我的玩伴,也是我的学生。”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与柳十岁想到那间洞府里的两张蒲团,再次看了平咏佳一眼。 当无恩门那艘破旧的剑舟被剑光摧毁的时候,西来其实便已经知道了这一战的结局。 因为井九那时候还有余力收剑。 但他还是想看看井九究竟怎样破掉自己的万物一剑。 现在他看到了,自然认输。 能够看到这样的剑道,得到了对方的解释,也算无憾。 他真正遗憾的,还是后事无着。 不知道很多年后的雾岛,会不会再出现一个像曾经的他一样的少年。 又或者像这个少年。 西来看着彭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十岁过来。” 井九忽然对街那边喊了一声。 把长街与人世间隔绝开来的剑意,随着这一战的结束已经消失。 柳十岁不知道公子为何要喊自己,摸了摸头,赶紧跑了过去。 井九说道:“他原名叫柳宝根,很小时候的险些被地河淹死,结果遇着了我。” 西来自然知道柳十岁。 这个青山弟子是令他师弟西王孙惨死以及云台覆灭的最大原因。 他隐约猜到井九的意思,微微挑眉说道:“那也算运气好。” “是的,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运气好,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给他的本事,与何霑有些像。” 井九接着说道:“他天赋不错,心性沉稳,所学极博,以前就学过你的潮来剑法,如何?” …… …… 这段对话穿过层层如珠帘般的雨滴,落在了所有人的耳里,带去了极大的震撼。 “这也太偏心了吧!”卓如岁用力一拍元曲的肩膀,说道:“你就不生气?” 元曲无奈说道:“我是师侄,怎么也轮不到我生气。” 井九把柳十岁介绍给西来为传人,这确实很令众人吃惊,但不至于震撼如此。 真正的原因是,西来要把剑道传给柳十岁,那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这也就意味着,井九没有杀死西来的意思。 “为何不杀我?”西来问道。 井九说道:“为何要杀?” 西来说道:“确实问的多余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很快便消失在了满天雨水里,只留下最后的一句交待。 “他走后,你再来寻我。” 这句话当然是对柳十岁说的,问题是……谁要走? “走了。” 井九向着天空里飞去,衣衫带起数道剑光。 一道剑光触着一滴雨珠。 啪的一声轻响。 那些静止了很长时间的雨珠,就这样落了下来。 哗哗哗哗! 第九十三章那些果儿(上) 数艘青山剑舟缓缓离开莲池,向着南方而去,那些道殿想来还会在这里留存很多年,变成人间传说里的仙境。 阿大不知因何心情有些不好,跟着南忘走了。 井九没有回,留在了三千院里。 没过多长时间,景尧与几位供奉来到了这里。 从朝歌城来这里用不了这么久,只不过先前他们被那两道浩荡的剑光逼退了千里。 顾清不在,烧水煮茶待客这种事情,自然是柳十岁来做。 铁壶里的小雅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落在他的脸上,有些微湿。 他在想西来离开前的那句话。 从那个小山村开始到现在,井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管是去果成寺听经,还是去一茅斋读书,他都很听话。 因为那时候他很清楚,大道漫漫,就算暂时与公子分开,总有一天会重聚,只要不死。 这次却是完全不同,公子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越想心情越乱,就像铁壶里的茶水般翻滚,直到被元曲提醒才醒过神来,拎起茶壶给井九与景尧分别倒了一杯。 景尧贵为神皇,却不敢对柳十岁失了礼数,道谢后才双手接过。 “我真要去吗?”柳十岁难得的、勇敢地提出了意见。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 井九端着茶杯轻轻嗅着,没有说话。 赵腊月又看了他一眼。 柳十岁知道事情已无商量的余地,对景尧说道:“烦请陛下告诉顾清一声,让他安排一下小荷,我十年后就回去。” 类似的安排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他说的很自然,景尧的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 尤其是想到那个小荷也是位狐妖,景尧的脸色更糟糕了。 廊下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小炉子里的银炭隔很长时间才会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异样,而且也发现了异样,因为那个异样太过明显。 三天前井九便醒了,景尧都赶了过来。 那个事师极谨、被卓如岁私下嘲笑过无数次的家伙为何却没有出现? “顾清呢?”卓如岁问道。 景尧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师父他走了……” 不待众人继续发问,他站起身来,对井九说道:“叔祖,到那天我去青山看您,我这时候急着回朝歌处理政务。”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三千院。 如果是往日,不管是何等样要紧的政务,景尧肯定都会丢到一边。 平咏佳感慨说道:“看来这政务真的是很急啊。” 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平咏佳有些不自知,说道:“怎么了?” “你就不能保持暂时被遗忘的状态?” 卓如岁转而望向柳十岁,说道:“你猜和顾清一起走的是谁?” 柳十岁想了想,说道:“应该是桃子,毕竟是正式成亲的道侣。” 赵腊月摇了摇头,心想十岁虽然聪慧,对这种事情却是想不明白,竟然会被卓如岁骗住。 卓如岁大笑说道:“真是个笨蛋!如果是桃子,他何必要走?景尧刚才脸色怎么会那么难看?” …… …… 顾清与太后的私情不少人都知道。 这里说的不包括皇宫里那些通过蛛丝马迹发现真相的太监与宫女。 那天顾清为了唤醒沉睡中的井九,直接在三千院里承认了这件事,赵腊月等人都听在了耳里。 平咏佳那时候在青山,今天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震惊地无法言语。 “师兄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走了?这真的很过分。” 元曲看了在竹椅上闭目养神的井九一眼,说道:“那掌门之位怎么办?” 卓如岁笑而不语,得意至极。 谁都知道顾清是井九为青山宗选择的下一任掌门。 现在他为了男女之事就这样跑了,难道就不怕井九伤心? …… …… 碧蓝的大海上没有一点浪花,安静的令人心悸。 一艘宝船从远处行来,把海面割开,带出一道透明水晶般的痕迹。 晶石炉的低沉声音并不难听,反而有些悦耳,引来了几只海鸟。 这艘宝船看着便知道不凡,即便没有水手,也可以自如地航行,速度奇快无比。 顾清与胡太后站在船首,海风拂动他们的头发与衣襟。 胡太后依偎在他怀里,有些不安地低声问道:“真人不会生气吧……” 如果井九真的生气了,他们就算逃到异大陆去也会被抓回来。 “师父……会希望我这么做吧?” 顾清想着那年在朝歌城里与师父的对话,微笑说道:“当然,就算他不希望我这么做,我也会这么做的。” 这与天赋不够、飞升无望,只能求个人生无憾没有任何关系。 他这一生循规蹈矩,唯一一次出格,便是听从柳十岁的意见从两忘峰搬去神末峰做了个租客。 便在这时,甄桃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盘紫葡萄,看着阳光下的碧蓝大海,问道:“还要多久呢?” 胡太后站直身体,接过那盘紫葡萄开始细心地剥皮。 顾清说道:“我也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在那边有个朋友,我们可以去问问。” 甄桃听着晶炉传来的悦耳声音,想着昨夜在蓬莱神岛发生的事情,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说道:“咱们又不是没钱,为何非得偷这船?” 顾清说道:“这可不是偷。” 胡太后斜了他一眼,嘲笑说道:“难道是借?” “是抢。”顾清笑着说道:“这是我们青山宗的传统,其实别看宝船王这般生气,其实心里高兴的厉害,因为青山抢一艘船便欠他一份人情,将来总有还的一天,如果我们真要用钱买,只怕他还会有些担心。” …… …… 数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担心他因为顾清的离开而生气。 “弟子也就是一段因果,你们都是我这一世的因果,只不过有些是从上一世开始了。” 井九睁开眼睛,看着赵腊月说道:“以前说过,飞升前我去了一趟朝歌城,看到了一个大腹便便却吵着要吃火锅的孕妇,我看了一眼便看到了她腹中的你。” 然后他望向柳十岁说道:“随后我在你们去的那个洞府里静修了数年,为飞升做准备,你有一次顽皮,爬进了那条地河,险些死去,被我遇着了。” 青儿在枝头听着,眼里满是不信,心想就这么随便地遇着了两个天生道种? “白刃给中州派留下的是几道仙箓,我为青山留下的就是你们这两个天生道种。” 井九说道:“飞升后才发现,外面仙气极多,做几道仙箓很简单,只是没有来得及。” 赵腊月想着洞府里的那两张蒲团,问道:“飞升前的最后几年你不在神末峰,一直在那个洞府里?和谁在一起?” 井九指着桥上的那道身影,说道:“既然准备一起飞升,那当然是和他在一起。” 赵腊月与柳十岁等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向桥上,看到了平咏佳。 …… …… (回家路上,这几天写的会少些。) 第九十四章那些果儿(下) 从大原城回到三千院后,平咏佳便一直坐在桥上,与所有人都隔了一段距离。 他抱着膝盖,在那里临风望远,模仿着孤独,直到说到顾清私奔,忍不住说了一句话,又被卓如岁训了一通。 那之后他更加自闭,一句话都没有说,众人仿佛都遗忘了他的存在。 所谓自闭以及被遗忘,其实大家都知道原因。 平咏佳就是万物一剑的剑灵,当年景阳真人转剑生,那他去了哪里? ——你们瞎想什么? 赵腊月与柳十岁没有听到井九说的那句话,卓如岁与元曲听着了却不怎么相信。就像平咏佳说的那样,他们都觉得井九应该是那样的人,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绝不会被什么道德与感情影响。 直到这时候,井九说起那段往事,他们才知道慢慢知道真相。 满天繁星照着小桥流水,三千院里是那样的安静,井九的声音还在溪水里飘着。 一百多年前,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准备带着万物一剑,就像太平真人承诺会带着阴凤与尸狗。 他要带着不二剑、弗思剑离开很简单,因为它们层阶虽高,却无灵识。他要带万物一剑离开,却必须让万物一剑也晋入到足够飞升的境界,因为它是活着的剑妖。 所以那间洞府里才会有两张蒲团。 想到景阳与万物一坐在蒲团上的画面,赵腊月与柳十岁的心情有些复杂,又有些神往。 赵腊月问道:“那为何后来却只有你一个人走了?” 井九看着桥上的平咏佳说道:“因为很快我们便发现,他无法飞升,于是我只好一个人离开。” 柳十岁不解问道:“既然万物一与青天鉴一样都是天宝真灵,那便是生而藏天下,为何还不能飞升?” 井九说道:“青儿是藏天下,她也无法离开,雪姬也是藏天下,以前同样无法离开,他们与人族修行者终究不同。” 听到井九的这些话,平咏佳隐约又想起来了一些画面,望着繁星下的群山远方,说道:“所以你一直在帮我想办法?” “不错,我用了几年时间让你离开了那把剑,你却像是失去了所有记忆,变回那个调皮的猴子就这么跑了。” 井九说道:“我当时已经到了飞升的关键时刻,只好先行离开,后来在青山与你重遇,却无法确定你就是你。” 想要让万物一得到真正的自由,便要让他离开器具的承载或者说束缚。 这听着很玄妙,其实很简单,而且已经发生过两次。 井九帮助青儿离开青天鉴,帮助雪姬离开这片大陆,都是相同的道理。 平咏佳有些不安问道:“那我还能喊你师父吗?” 井九说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更何况你前世也是我把你带进的修行门。” 平咏佳听到这个答案松了口气,从桥上跑了下来,坐在了他的身边。 青儿说道:“你飞升失败,被白刃偷袭,便用雷魂木转了剑生……还真是幸运。” 赵腊月与柳十岁下意识里望向井九,心想这是真的幸运吗? 从那座洞府回来后,他们对井九的态度便有了些很微妙的变化,敬慕之余多了很多同情。 井九用询问的眼神看了赵腊月一眼。 赵腊月把南忘在洞府里的说法重述了一遍。 卓如岁与元曲、平咏佳也明白了这个意思,望向井九的视线里也多了很多同情。 没有任何感知,无法体会那些美好,像活死人一样在世间行走,这真是最极致的痛苦。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还好。”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好。” 哪怕道心再如何深静,意志再如何坚强,那样活着必然很不好过。 “百多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神魂在青天鉴里能感知,真的还好,而且……总能从别处感受一些。” 井九走到桥上,望向星空下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风花雪月,有日落星移,有海水涨落。 那些都是能够看到,并且感受到的。 是的,他不喜欢吃火锅。 无论是骨汤还是牛油汤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放再多辣椒与花椒都一样。黑毛肚与千层肚的口感又能什么不同呢?不同部位的牛肉的口感又能有什么不同呢?乐浪郡的生蚝与东易道的寒水蚝又有什么不同呢? 但他喜欢看人吃火锅,看赵腊月斯文却不停地吃肉,看卓如岁与元曲抢肉,看柳十岁与顾清切肉。 就像他也不喜欢喝茶,不管小雅还是毛尖或者血袍他都品不出来,但他喜欢透过茶杯里的热气去看这个世界,喜欢听铁壶里的茶水轻声歌唱,喜欢看顾清盯着小炉子里的银炭时专注的神情。 同样,他也不喜欢喝酒,那种可以给太平真人与玄阴老祖带去些微感觉的绿色酒液对他来说真的就像是水。 唯一就是在冷山地底的岩浆河流里,他浸泡在里面,皮肤能够感到轻微的灼痛感,那确实有些舒服。 那个道理大概与他人喝酒、吃辣椒差不多。 是的,那些他都不喜欢,他都不在乎。 应该是这样吧。 只是难过的时候不会哭。 哪怕晨光再如何刺眼,也不会哭。 这有些烦。 想着这里,井九生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这件事情就到这里了。”他转身对弟子们说道。 三千院很安静。 弟子们看着桥上他的身影,忽然觉得他很孤单。 很多年前在朝歌城梅会,当连三月的琴声响起的时候,赵腊月看着他的脸也曾经生出相同的感受。 “万物互为因果,你们是我的因果,我也是你们的。”井九说道:“我会影响你们,你们也会影响我,我是你们生命的一部分,你们也是我的一部分,包括顾清……他去了海上,满足了自己,也就是完善了我,我怎么会不高兴?” 平咏佳说道:“是的,我能感受到师父你现在真的很高兴。” 井九对他说道:“回青山去。” 平咏佳怔住了,心想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误? 卓如岁叹了口气,心想被人感知自己的喜怒哀乐以至想法,甚至能被对方控制,换成谁也会觉得不舒服。你这时候不继续装自闭,非要开口说话,那不是让掌门真人不自在?那他怎么会让你自在? 平咏佳跑步离开,像阵风一样翻起莲池里的无数叶裙,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便消失在了夜色里,往青山而去。 在他离开之后,那位年轻的无恩门掌门被带进了三千院。 彭郎有些紧张,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在场的都是青山弟子,只有他一个外人。 井九示意他随自己走进禅室,关上了门。 赵腊月与卓如岁对视一眼,又看了眼柳十岁。 他们是天生道种,在青山宗乃至整个修行界里都是天赋最高的人。 直到世间忽然出了一个彭郎。 彭郎这个名字很寻常普通,看着也很寻常普通,却只用了百余年的时间便破境通天。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通天境界,是可以一剑杀死萧皇帝、能够挡住西来一剑的通天强者。 这太没道理。 井九这时候在与他说什么? 难道又是什么因果? 第九十五章两个问题 神末峰弟子私下对井九的评价里很出名的一条便是剑狠话不多。 他的话真的很少,所以当禅室的房门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启后,赵腊月等人都觉得有些奇怪,生出很多猜测。 难道他想把那位年轻的无恩门掌门骗成青山的人? 柳十岁忽然觉得公子让自己去跟西来学剑,就是为了把彭郎收到自己门下。 “不会吧?那位毕竟是掌门。”他望向赵腊月低声问道。 赵腊月说道:“想想禅子。” 柳十岁与其余几人恍然大悟。当年禅子曾经在神末峰问道景阳真人百日,从那之后修行界便认为景阳真人与禅子有半师之谊,果成寺与青山宗的关系普通,只对神末峰另眼相看便有这方面的原因。 “难道这次也要聊一百天?”卓如岁打了个呵欠,说道:“那我们要不要先去睡?” 繁星在天也在湖,夜晚是那样的宁静,禅室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正是大眠的好时刻。话是这般说,却哪里有人会离开,就这样随着时间流逝,星光渐淡,朝阳在东方的隐隐露出了脸,伴着吱呀一声,禅室的门被推开,彭郎走了出来。 元曲知道师父与卓如岁等人不便问什么,主动迎上前去,行了一礼,微笑打听井九与他说了些什么。 彭郎一脸感激说道:“真人指点了我很多剑道,允我日后去贵派剑峰自觅一剑。” 众人心想果然如此,井九要是去做生意,也必然是世间第一流人物。 彭郎想着对话的最后,有些茫然说道:“真人说我这名字有些问题,却不能改,不知道是何意思。” 这话确实有些费解,赵腊月等人也不懂。 …… …… 彭郎刚刚离开,一顶青帘小轿便在晨光里落了下来。 晨风带动青帘微飘,阿飘飘了出来,好奇问道:“刚才走的是谁,广元师叔居然亲自相送。” 说到辈份这种事情,现在青山宗最乱不过,罪魁祸首当然就是井九,完全看从哪一世来论。 听到阿飘的话,卓如岁再次想起那个年轻的无恩门掌门,觉得好没意思。 他转身便去了那座孤坟前,准备打套拳松散一下精神。 元曲解释了几句彭郎的身份,阿飘有些吃惊,很快便不再去想,对着禅室高兴喊道:“先生你怎么变得这么强了!” 她往禅室里冲去,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像片叶子般飘了起来。 “干嘛啊!” 她把如叶般的黑色刘海拂平,有些恼火地喊了一声,然后发现拦住自己去路的是赵腊月,赶紧收声,再不敢抱怨什么。 赵腊月说道:“他有些事情做,等会儿。” …… …… 晨光照着小桥流水,也照着平湖花树,照着禅室。 井九伸手在空气里凝了一些水,用剑火微微加热,打湿了手里的毛巾,走到榻前开始给白早洗脸。 冒着热气的毛巾在那张清丽而略有些苍白的脸上缓慢移动,擦去不多的灰尘与几丝没能完全化走的天蚕丝。 百年前被困雪原的时候,他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因为那时候她在天蚕茧里,当然也是他觉得做这种事情没有什么意义。 意义需要被赋予,仪式感便是这么回事,比如做大事之前会吃顿火锅,比如离别之前做些什么。 他细心地擦试着白早的脸与颈,包括双手,做完这些事情后便站起身来,走出了禅室。 晨光落在廊上,照的木地板闪闪发亮,就像连三月离开时那样。 他站在晨光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安静了很长时间。 “你们都回神末峰等我。”他望向阿飘说道:“你也去,不要急着回下界。” 阿飘知道要有大事发生,而且隐约猜到了是何大事,小脸变得有些苍白,光线里毫不遮掩的流露出不舍的意思。 …… …… 数十道剑光照亮了冷山。 那些剑光并不代表有很多飞剑。 井九与赵腊月落在地面,衣袂里带出的剑光渐渐消失。 荒原并不荒凉,生着很多绿色的灌木与杂草,被那些转瞬即逝的剑光照亮,在短暂的生命里终于迎来了一次高光。 在他们身前有一道极大的裂缝,伸向远方某片红色的原野,那里曾经是烈阳峡。 裂缝的崖上也生着很多株野草,这是因为地底的火脉渐息、岩浆流失不少的缘故,更多的是时光的力量。 柳词走了一百多年了。 井九想到这件事情,依然不高兴,不想在此地多作停留,带着赵腊月向裂缝深处飞去。 一路经过无数狭窄而幽深的通道、损毁严重的古战场、蜿蜒却平静的岩浆河流,他们来到了聚魂谷底的最深处。 中州派设在这里的禁制已经被白真人解除,那堵透明的巨墙消失无踪,岩浆却没有继续向深渊里坠落,因为有个书生在那里不停地忙碌,因为那座大佛在下面挡着。 布秋霄的布衣上到处都是破口,还有被岩浆烧焦的痕迹。 他在天空里拿着一枝毛笔正在不停地写着符,神情专注至极,竟是没有发现井九与赵腊月的到来。 无数道带着文字特有味道的气息从笔端生出,落在河流里,让岩浆渐渐凝固。神奇的是,那些凝固的岩浆并不像岩石一般光滑,表面有着极深刻的、无数仿佛用刀子刻出来的符文,远远看着就像写满了字的纸。 那枝笔不是管城笔,但在圣人的手里,随意一挥也能生花。 “好一篇天地大赋。” 井九看着这幕画面,带着欣赏意味说道。 布秋霄听着他的声音,有些意外,转身看着他微笑说道:“真人要走了?这是专程来与我们告别?” “走之前想知道两个问题的答案。” 井九问道:“与你有关的问题是,那个人究竟是你还是你老师?” 布秋霄望向他身边的赵腊月。 井九说道:“她知道。” 布秋霄声音微淡说道:“真人答应过我,不告诉任何人。” 井九说道:“我走之后,青山总要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不然怎么制衡你?” 明明是极无耻的算计,却被说的如此光明正大,布秋霄也是服了,但自然不会告诉井九答案。 “我不会说的。”他认真说道。 井九对赵腊月交待道:“何霑的亲生父亲是布斋主的老师。” 赵腊月点头说道:“我会记住。” 就在这个时候,深渊里传来一道浑厚无缺、如古钟般的声音:“问题我也听到了怎么办?” 井九说道:“真佛无言,他应该信得过你。” 圣人也有脾气,布秋霄不想再听井九乱说话,问道:“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井九飞到岩浆河流前方,望向深渊里。 这些天有无数岩浆向着深渊落下,此时已经尽数凝固,看着就像是一条连接冥界与人间的天梯。 在天梯的尽头可以看到一道极其宽广、稳如大地的双肩。 他问道:“三月说过你出生的故事,是真的吗?” 深渊那边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响起。 曹园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第九十六章同一片岩浆,不同的池塘 井九静静看着深渊。 不管深渊有没有看他,有没有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曹园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为何要问这个?” 井九说道:“那天我想讲讲你的故事,所以要先确认真假。” 那个故事是连三月讲给他听的,她肯定不会对他撒谎,但陷入爱恋里的小男生会不会替自己吹嘘出一个传奇的来历,他无法保证,所以专程来冷山地底问曹园一声。 “是真的。” 曹园的声音又消失了很长时间才再次响起。 “你走的时候,我来送你。” …… …… 井九与赵腊月从岩浆河流的下游来到了上游。 炽热的岩浆在岩石间缓慢地流淌着,表面覆着一层灰,并不如何明亮。 因为有不少岩浆流进了冥界,河面比当年要矮了些,露出了更多的缓坡,想来躺上去会更舒服。 井九脱下白衣递给赵腊月,走进了河里。 赵腊月把白衣很随便地搭在手臂上,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他一直在冥界不肯上来,为何要来送你?” 井九走到岩浆河流里,破开岩浆表面,带出明亮至极的光芒。 “大概是不想我瞎说。” 他把身体都淹进了岩浆里,只露出了脸,闭着眼睛,仿佛很享受的样子。 赵腊月不知道那个故事,所以不理解为何刀圣会如此紧张,走到河边蹲下,好奇地望向他的脸。 “看到没有?我能够感受,所以不用同情我。” 井九闭着眼睛说道。 赵腊月问道:“……这样舒服吗?” “很舒服的,你要不要试一下?” 继柳词离开那段时间之后,井九再次变得话多起来。 他的情绪弱点便是离开两个字? 赵腊月看着被他破开的岩浆表面迸出的火花,摇了摇头,说道:“我的身体承受不住。” 井九睁开眼睛,看着她说道:“不要忘记你是后天无形剑体。” 赵腊月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变得明亮起来,有些跃跃欲试。 井九说道:“来吧。” 赵腊月轻轻咬了咬嘴唇,把他的白衣放到坡上,解下自己的衣衫,把断成两截的弗思剑搁到上面,又想了想,把扎小辫的发带解了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向着炽热无比的岩浆河流里伸去。 绷紧的脚尖在快要接触到岩浆的那一瞬间生出一道剑意,然后如风般缭绕而上,在她的身体表面形成一道极薄的屏障。 岩浆被踩破,没有发出流水的哗哗声,更像是一脚踏进了泥里。 她适应了一下那种触感与微痛的灼热感,慢慢地向着岩浆里滑去,学井九一样躺了下来。 接下来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她的身体不像井九那般沉重紧密,竟在岩浆里慢慢地飘了起来。 明亮而炽热的岩浆,从她的曲线上滑落,泛起十余朵火花,画面看着极美。 井九看着这幕画面,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如果是别的女子,哪怕是南忘与白早,这时候也会生出一些羞意。 赵腊月却是毫不在意,伸出手指蘸了些岩浆涂在身上,就像贪玩的小姑娘。 只是无法完全泡在岩浆里,不免有些遗憾。 井九取出青天鉴递给她。 她把青天鉴抱在怀里,慢慢向着岩浆里沉去,感受着无所不在的压迫感与灼热感,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河流缓慢流淌,没有任何声音,便是那些被岩浆带走的石块,沉没的时候也悄然无息。 二人泡在岩浆里,闭着眼睛,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腊月忽然说道:“如果这时候能有一杯冰酒就好了。” 井九伸手在虚空里一抓,抓出一个黑色的盒子。 这是用来装冥皇之玺的盒子,在那个寒冷的世界里停留了很多年,寒冷至极。 即便在干燥的岩浆河流上方,也只用了很短的时间里,便凝出了很多颗水珠,汇在一起。 赵腊月接过黑盒,把盒角凑到唇边,缓缓饮了一口。 那些凝出来的清水自然没有什么味道,但路过唇舌、滑入咽喉的感觉却是无比美妙,仿佛仙宫里的玉液一般。 井九意念微动,唤来坡上的两截断剑,眼里剑光一现即隐,对准缺口,然后紧紧握在手中。 无数道剑火从指缝里喷涌而出,短短数十息,便让断剑缺口处变软,开始融化。 毕竟是弗思剑,想要重新修复需要很长时间,井九把手收回岩浆里,闭上眼睛,说道:“我歇会儿。” 剑火还在他的手指间喷涌,带动岩浆微微颤动,看着就像是快要沸腾的粥。 赵腊月看着他的脸,心情也是如此。 她知道他的神魂去了青天鉴里,一时不会醒来。 ——眉眼如画,美不能言。 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这张脸了,她好生不舍,想要做些什么。 …… …… 青天鉴里是秋天。 昨夜一场秋雨,叶落不知多少,寒意骤生,楚国故都的人们都换上了厚衣裳。 谁能想到,今天清晨的朝霞竟是那样的红,随后的天空又是那样的蓝,阳光白的令人心慌,整个世界都忽然变得热了起来,仿佛回到了夏天,就连那些消声匿迹多日的青蛙都活了过来,开始放声歌唱。 整个庭院里都是呱呱的声音,水面的青萍都在微微颤动。 “吵死人了!你也不说管管!赶紧喊人把这些青蛙都给我抓走!炖汤!红烧!再这么吵下去我怎么睡觉!” 那只红色的鲤鱼破开青萍,浮到水面,圆圆的鱼唇一张一合,如射箭般喷出无数脏话。 楚国故都的人们都知道,张老太爷这几年有些老糊涂,命人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极大的池塘,在里面养了一条怪鱼。 所谓怪鱼就是妖怪,因为很多人都听到过那只红色鲤鱼说话。 因为这个缘故,张府里根本没有人敢靠近这个池塘,只有老太爷每天都会在这里停留很长时间。 张老太爷颤颤巍巍地在石凳上坐下,拿拐杖指着那条红色鲤鱼说道:“你与我说话倒也罢了,不管来谁你都要和对方唠几句,把人吓死了怎么办?现在都说你是妖怪,我死了你怎么办?你就不能忍忍?” 这条红色鲤鱼自然便是中州派曾经的预备神兽火鲤大王,它被白真人以极残忍的手段杀死,以灵血献祭通天杀阵,只不过运气极好,被井九找到了一缕神魂,放进了青天鉴里。 听着张老太爷的话,火鲤很是生气,喊道:“能忍得住说话的我还是我吗?你们这儿的老天爷尽tm瞎来,昨儿是秋天,今儿是夏天,难道明天又要下雪?这么乱来怎么能行!” 张老太爷听着它对老天爷的不敬,神情微变,压低声音警告道:“小心你的嘴!仔细让他老人家听到!” 火鲤大声喝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就算他来……啊!” 风过青天,真有人来。 井九出现在池塘边。 火鲤带着哭腔喊道:“真人您终于来了!我好想你啊!” 第九十七章飞鸟与鱼,木柴与火 井九没有理它。 火鲤游到池塘边,停在他的影子里,讨好地摆动着尾巴。 这让他想到了阿大,心情柔软了些,对火鲤说道:“看到你在这里活的不错,我很欣慰。” 然后他望向张老太爷,有些意外说道:“你也比我想象的更能活。” 青天鉴与外界的时间流速越来越接近,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张大公子还没死。 他得意说道:“陛下洪福齐天,赐我一丝便够了。” 井九确认他已经年老体衰,但应该还能再活几年,没有再说什么,对火鲤说道:“想不想回去?” 这里说的回去自然是朝天大陆。 火鲤有些吃惊,嘟着圆圆的嘴巴,委屈说道:“我现在就是一缕幽魂,怎么回去?” 张大公子知道友人可以活着离开,很是惊喜,听着这话训斥道:“陛下既然让你回去,自然有解决的方法。” 火鲤想到井九把神魂寄到万物一剑上续命的事情,不禁好奇问道:“你要让我变成一条剑鱼?” 世间再不可能找出另一把万物一剑。 井九说道:“有人给了我一颗朱鸟玉卵,他一直想把这颗玉卵养化出来,事实上没有希望。” 扑楞扑楞,青鸟从天空里飞来,落在他的肩上,问道:“你想给这条笨鱼?” 火鲤知道她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却控制不住情绪,喊道:“你才是个傻鸟!” 如果卓如岁这时候在,肯定会说中州派的神兽都是这样式儿的,难怪现在这么惨。 井九对火鲤说道:“你与朱鸟的属性相近,应该能活转过来。” 火鲤问道:“那我会不会变成一个怪物?” 张老太爷忍不住说道:“你现在就是个怪物。” “不不不,我可不想变成一个鸟鱼,或者一个鱼鸟。” 火鲤连连摇头,带起阵阵水花。 “你确定留在这里?要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很容易出问题。”井九说道。 火鲤望向满脸担忧的张老太爷,圆嘴里吐出几个泡泡,泡泡露出水面便破了,声音传开。 “我在这里挺开心,虽然只是一缕神魂,嗯,以后如何先不管,等这个家伙死了再说吧。” 张老太爷听着这话,险些被口水呛着,咳了两声,说道:“我死之前,一定把你烤来吃了!说不定又能多活几十年!” 既然如此,井九自然不会再理会此事,也不想听这两个比卓如岁、柳十岁还唠叨的家伙说话,转身便进了那间祠堂。 祠堂里的那根香已经燃烧了很长时间,那道青烟也停留了很长时间,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就此离开。 “有什么古怪吗?”火鲤好奇问道。 张老太爷说道:“神仙的神情我怎么懂?” …… …… 井九向着天空高处飞去,青鸟在旁作伴。 他觉得这幕画面有些眼熟,不是想到当年问道大会里夺鼎破天,而是想起了一百多年前在青山飞升。 整个世界在远离他,却又以另外一种方式进入他的视野,让他看得更加真切。 赵国皇宫树下的鬼影,碧海上的那些海盗船也已经变成了鬼船,咸阳学宫里也在闹鬼,整个世界鬼影森森。 “是你弄的鬼?”他望向青鸟问道。 青鸟说道:“你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井九发现她确实不知道这些事,没有再说什么,直接与她告别,出了青天鉴。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干燥而乏味的崖壁,是一张很近的脸。 那张脸很好看,眉眼如画,线条却又如剑般将起,带着些凛冽的意味。 他当然很熟悉这张脸,却没有以这般近的距离看过,甚至能够看到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的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与她的唇是贴着的。 赵腊月坐了回去,抱着青天鉴看着岩浆河流的下游,神情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井九带着疑问嗯了一声。 赵腊月没有转身看他,直接问道:“你不喜欢?” 井九想了想,说道:“下次不用等我睡着。” 赵腊月说道:“那样我会不好意思,而且没有下次了。” 井九说道:“看你的意思。” 赵腊月忽然想到很多年前与他去商州城,在摘星楼上看着的青楼里的画面,摇头说道:“确实没什么意思。” …… …… 张老太爷说要把火鲤做成烤鱼吃,那是朋友之间的惯常打趣,绝不涉及到真正的生命威胁。 何霑就不同了,他说要做烤鱼便一定会杀死一条鱼,然后放到火上去烤,绝对不会像朝歌城夜市里的无良商贩那样做一条煎鱼出来。 “我以前有个绰号叫天下第二,但在烤鱼方面我绝对比你强,那些秘方我连童颜都没告诉过。” 他从溪里直接取了一竹筒清水,准备稍后用鱼骨熬汤。 密林里传来清脆的铃声,不知道瑟瑟在做什么。 井九与赵腊月坐在稍高些的草地上,听着铃声与何霑的自吹自擂,觉得这对道侣果然很和谐。 没过多长时间,瑟瑟从林子里高兴地跑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只被清心铃迷昏的獐子。 这几年雪原很安静,白城很温暖,盛夏时节冰雪化成溪水,让山间多了很多青树,也多了很多野兽,饭菜便多了很多口味。 两条烤鱼基本上让赵腊月一人给吃了,嘴巴油乎乎的,看着就像贪吃的顽童。 井九看了一眼。 赵腊月瞪了他一眼。 瑟瑟没有注意其间的气息流转,想着以后再也看不到井九,又是开心又是难过,分别的时候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何霑咳了两声,看着井九想说什么。 井九静静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最终何霑还是没有问。 想问是因为他聪明,早就察觉到自己的身世还有隐秘。 不问也是因为聪明。 …… …… 顺寒溪而下便到了一处崖畔,下方便是白城,从高处望过去,满城经幡,看着并没有什么神圣感,只让人觉得杂乱。 井九与赵腊月向崖下走去,来到那座小庙里。 那座大佛正在冥界救世,现在坐在莲花座上的是个小和尚。 在井九的眼里,禅子永远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和尚。 赵腊月坐到高高的门槛上,把还不算很长的辫子甩到身前,想起那年梨花落时,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听说在三千院里你对他们说了因果,我觉得那个形容不是很妥。” 井九对禅子说道:“与其说景阳与我是一条河的上下游,不如说是一团火。” 说完这句话,他取出一根细木棍点燃。 然后,他又取出一根细木棍,用前一根木棍上的火苗点燃了它。 接着他取出第三根细木棍。 禅子看出来这是自己落在三千院的那堆细木棍,赶紧伸手阻止。 “我懂我懂!这么简单的道理用得着这样吗?别烧了,别烧了!” 第九十八章那就今天吧 井九把那些细木棍递了过去,说道:“道理虽然简单,想到却不容易。” 禅子双手接过,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个道理的?” 井九走到门槛处,望向远方的雪原,说道:“某天忽然就想到了,应该是在镇魔狱与冥皇讨论魂火的时候。” 禅子问道:“因为魂火这个名字?” “你不觉得这个名字来的毫无道理?那必然有别种道理。” 井九说道:“我问过雪姬,她们不是这样的,不代表人族不是这样。” 听到雪姬的名字,禅子摇了摇头,问道:“你确定帮助她离开是好事?” 井九说道:“这是一件事,好坏并不重要。” 赵腊月站起身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雪原深处,问道:“你想杀了她?” 井九来到雪原开始,那座冰峰便很安静,那道神识没有出现说明了很多问题。 “她不如她母亲,也不是那么好杀的,而且为什么要杀呢?我和她妈关系不错。”井九说道。 赵腊月说道:“可是她与她妈关系不好,差点杀了她妈。” 井九说道:“她妈那时候刚刚生产,最是虚弱,而且也是趁机瞒过命势天道,离开雪原。” 禅子连连摇头,说道:“总觉得这段对话有些怪。” 井九对着雪原深处的那座冰峰微微点头致意,便准备离开。 禅子说道:“那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赵腊月有些意外,问道:“为何?” 禅子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说道:“第二次成亲有什么好看的?” …… …… 禅子不去为井九送行,自然不是嫌弃他春风二度,而是二人之间感情深重,与众不同。 朝歌城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不同的。 井九与赵腊月先去城外赵园住了几天,他看出赵父与赵母应该也没有几年了,然后他们进城去皇宫与景尧见了一面,又用了一天时间逛了逛新旧梅园,看了看那座摆着棋盘的亭子、那座有桥的小湖,接着便去了太常寺。 太常寺的黑檐被夏天的雨水冲洗的干干净净,显得十分精神,却没了当年的精魄。后院开遍了紫色的野花,地底的牢狱则是越来越空,听鹿国公说再过两百年,可能最后的那几个犯人便会死去。 鹿国公府的子孙很多已经离世,老国公却还挺着,不知道看着那些越来越陌生的后辈,他会不会偶尔想起更冷清的邻居。 井梨现在更多时间是在太学里抄经书,井宅大部分时间空无一人。 井九在那间书房里睡了一百多年,对这座宅子依然不是很熟悉。 他带着赵腊月在前庭后院里走了走,又在那间书房里坐了半夜,当晨光照亮朝歌城的时候,便起身离开了这里。 碧空之上的虚境就在不远处的眼前,像块琉璃一样,却给人一种无法打碎的感觉。 赵腊月在进入虚境之前问道:“要去果成寺吗?” 那座石塔还在果成寺里,既然是告别之旅,应该去一趟才对。 “人不在了,看塔有什么意思?”井九打趣说道:“我又不是卓如岁,非得抱着那座塔才能睡着。” 赵腊月再次确认,南忘烧掉那具遗骸、他从三千院里醒来后,与以前有了些不同。 当然,这也可能是卓如岁对他的影响。 就像禅子说过的那样,这是此世的因果。 南河州外的浊水被血色的剑光照亮。 井九与赵腊月停在一块礁石上,望向远处岸边赈济流民的草棚,看到一名中年僧人,正在忙碌地救治着伤员,根本没有时间说话——那名僧人是当年他们在南河州遇到的那对师徒里的弟子。 为了这对师徒,赵腊月杀了修行者,成为了清天司追缉的凶徒,继而才会引发后面的那些事。小荷、不老林、邹丰臣、王小明……那些故事当时是那般的惊心动魄、印象深刻,现在则早已被风吹散,偶尔想起,顿生隔世之感。 井九说道:“既然各有各的道,当年我就不该拘着你。”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确认我的道没有问题?” 井九说道:“那年我们说过,为何通天境修行者会被称为大物?因为生死之间有大物。” 赵腊月若有所思。 “通天境修行者再往前一步便是飞升,若踏不出这一步与凡人亦无区别,便是被困在生死之间。” 井九继续说道:“你选择向死而生,虽然危险,但会比别人快很多。” 赵腊月说道:“等我像彭郎那样进入通天境再说。” 井九说道:“并非难事。”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要走了吗?” 井九说道:“不急。” 赵腊月收回视线,望向浊水里无数道向东而去的浪头,说道:“你不要等我。” 井九的意思很清楚,要把她送入通天境才会离开。 她不想承受这些,与压力的沉重无关,只是不想牵扯住他。 井九没有接话,带着她去了云集镇,在那间酒楼里要了一个火锅。 红汤白汤先后沸腾,各色肉菜依序下锅,香气随着雾气扑面而至,溢窗而出,与镇子里的云雾混在一起。 包厢的门紧闭着,酒楼的门则是大开着,不知道是第几代的酒楼东家带着全家老小以及掌柜伙计,跪在一楼。 云集镇上的居民与百姓各自跪在街畔。 天空里的无数道剑光,已经昭显了酒楼里那对男女的身份。 可能是不喜欢在这种被注视的环境下用餐,赵腊月的食欲有些不好,只吃了三盘羊肉便放了筷子。 血色的剑光照亮从青山里流出来的云雾,逆流而上迅速消失在群峰之间,根本没有理那些前来迎接掌门的青山长老与弟子们,明确表明了自己的不悦。 南松亭已经没有故人,井九直接去了那幢小楼,观看了列代祖师的画像,最后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与玄天宗那幅画像不同,这幅画像里的景阳真人有着清楚的容颜,因为有人曾经看过。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小楼。 幽静的山林里响起银铃的声音。 五十道剑弦从阳光里收敛,形成一团云,落在他的身旁。 云里伸出一只裸着的脚,脚踝上系着一根银铃,白皙动人。 啪的一声轻响,南忘从云里走了出来,看着他问道:“我画的怎么样?” 井九静静看着画像里的自己,眼里的怀念渐渐淡去,平静说道:“我现在更好看。” 南忘哼了一声,说道:“大家已经等了很多天,结果你一直没回来,你到底准备哪天走?” 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井九要飞升了。 问题是没有人知道具体是哪一天,只能提前来青山宗老老实实等着。 飞升的日期不确定,整个世界便只能一直等下去,把所有别的事情都先放在一边,而且还没有人敢问,除了南忘。 井九想了想,说道:“那就今天吧。” …… …… (飞升肯定是要飞升的,大概会用两三章写完这个过程。完本肯定是还早的,至少还有一百万字。开书的时候就承诺过,一定会认真写飞升之后的故事,飞升之后会和大家聊聊天,向大家预告一下后面的大致情节。) 第九十九章漫长的等待 画像内外的景阳与井九对视着,很明显站在画外的更好看些。 井九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景阳,那个劲儿却与景阳没有什么样区别。 当南忘听到他说“那就今天吧”这句话之后,心里生出这样的想法,轻轻地摇了摇头,向小楼外走去。 阳光穿透山间的薄雾与树上的枝叶,落在一条无名的小溪上,散成微淡、微乱的微光,就像是她的剑弦与此时的心情。 洁白的赤足踏着溪畔的山石,带着她的身体快速向上,就像是美丽的山鬼。 银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是她从前的笑声。 从外表来看,她还是那个来自南蛮的少女,实则不然。 来到峰顶处,有块黑色的大石,石前生着一株花树,树下堆着好些精致可爱的小酒坛。 原来这是清容峰。 南忘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坛酒,向身后扔去。 啪的一声轻响,酒坛准确地落在了井九的手中。 过去了数百年,二人的配合还是这样的熟练,如行云流水。 井九看着手里的酒坛,想了想,还是打开坛塞喝了一口。 看着这画面,南忘的神情变得温和了些,走回他身前,接过酒坛饮了一大口,吐出一口微甜的酒气,声音微糯说道:“在那个洞府里烧掉你的遗蜕,不是因为恨你,想要把你挫骨扬灰……那两个孩子不懂你,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那就让我替你断了前世的所有因果吧。” 前世与景阳有着极深关系的人们绝大部分都死了,只有她还活着。 听完南忘的这些话,井九沉默了会儿,然后嗯了一声。 在三千院里,他说自己算准了南忘恨极自己……是故意那么说的。 他怎么会不懂她懂自己? 南忘面无表情说道:“不要学柳词嗯来嗯去的。” 井九说道:“嗯……好的。” 南忘接着说道:“今天在小楼迎你,本想对你说,我喜欢的是景阳不是现在的井九,然而仔细一想,这只不过是小女儿家害羞,怕男人不要,提前寻的逃避借口,我南忘为何要做这等事?我就是喜欢你,不管是以前的景阳,还是现在的井九……不过反正你要走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总不能让你留下来等我们。” 是的,当年景阳没有等连三月,他这次应该也不会等谁,似乎也包括赵腊月。 井九说道:“让他们都去上德峰。” 南忘摇了摇头,说道:“我就不去了。” 井九沉默了会儿,从她手里接过酒坛又饮了口,便算是做了告别。 …… …… 今天晴空万里,万里无云。 云只在群峰之间安静流淌。 正是适合飞升的好日子。 从井九战胜西海剑神之后,整个修行界乃至整个朝天大陆都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由于担心错过时辰,他们从很早便开始在青山里等着。 今天收到确定的消息,数千名修行者们纷纷从适越峰及昔来峰的道殿里走了出来。 与一百多年前的那一次飞升时相比,前来青山观礼的宾客已经换了很多,元骑鲸与柳词死了,裴白发死了,冥界那两位最厉害的人物死了,悬铃宗的老太君景淑也死了。 风起时,早已换了人间。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禅子这次没有来。(这两句抄的林天玄书友的本章说。) 不过依然热闹,甚至比上次更加热闹。 在这个故事里有名字的宗派都来到了青山,没有任何遗漏。 朝天大陆的大人物们也在陆续抵达,最先到的是神皇景尧,接着便是那顶青帘小轿。 当那些修行者依照青山弟子的指领来到上德峰时,才知道传说是真的……上德峰已经变成了平地。 往年间覆着白雪青松的上德峰,已经变成了一个方圆数十里的巨大黑色玉盘。 一只巨大的黑狗静静地趴在黑色玉盘中央,就像是一座山峰。 或者,它便是以后的上德峰。 各宗派修行者知道这位便是传说中的青山镇守——夜哮大人。 想着井九与白真人拼命一战时天狗食日的画面,想着传闻里这位的无上神通与冷酷,人们不禁感到好生畏惧,远远行礼,根本不敢靠近。 “见过斋主。” “晚辈参见圣人。” 群峰之间微起喧哗,各宗派修行者向着某处行礼,带着毫无虚假的敬意。 来的人是一茅斋斋主布秋霄与斋里的书生们。在这一次的灭世之战里,一茅斋就像过往无数次大事里一样,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就连布秋霄最欣赏的学生奚一云也死在了白真人的手下。 紧接着,悬铃宗与镜宗的人们也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悬铃宗主陈雪梢不耐烦与别家修行者寒喧,只是看着青山深处,眼有异彩,似在猜测哪座山峰是井九的居处。 重新开山的无恩门受到了最隆重的欢迎,因为他们是青山宗最坚定的盟友,自然也有井九与彭郎那夜长谈的影响。各宗派修行者看着那位走在最前方的年轻掌门,震惊至极,心想难道传说是真的? 如果说这位叫做彭郎的年轻掌门已经通天,那岂不是比景阳真人还要厉害? 更大的震惊来自中州派,没有人想到,没隔多长时间,与青山宗结下血海深仇的他们居然会派人前来观礼,更没有想到的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是童颜…… 连中州派都来了,昆仑派与北方的那些小宗派自然也不会落下,甚至还有很多散修也鼓起勇气闯了进来,令他们惊喜的是青山宗居然没有逐人。好在上德峰变成的那块黑色玉盘着实巨大,不管多少人站在上面,都只会像一些芝麻。 只不过青山终究还是变得热闹起来。 在这样的热闹里,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戴着笠帽的人走到了一棵大树下。 …… …… 平静如毡的云海里牵出了一道红线,那是弗思剑的光影。 井九落到了巨大的黑色玉盘上。 群峰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望向了他。 那件白衣轻飘,极为醒目。 在他的身后站着赵腊月、柳十岁、元曲、雀娘、平咏佳、阿飘、卓如岁。 更多道剑光落在了黑色玉盘上。有广元真人、梅里、迟宴等二代长老,也有过南山、顾寒、雷一惊、林无知、幺松杉等三代弟子,还有一些元曲都记不住名字的年轻弟子。就连方景天与那三位隐峰长老都来了。 井九抱着白猫走到尸狗身前,寻了个最舒服的地方坐下,摆了摆手。 广元真人明白他的意思,带着青山众人们各自散开。 赵腊月与柳十岁等人在不远处坐下。 数千名修行者恭敬行礼,然后坐下。 在无数道视线的注视下,井九低着头,右手缓缓地摸着猫,没有开口的意思,好像在等谁。 阿大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一边好奇着,现在这个世界还有谁有资格要你等? 有着与它同样疑问的人还很多,好在这个谜题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如毡般的云海里破开一个浑圆至极的大洞,带起一道沉闷如钟的风声。 那阵大风落在尸狗身上,让那些黑毛如麦浪般翻动,同时把黑色玉盘上的石砾与灰尘尽数洗净。 一座金漆斑驳的大佛出现在尸狗身前,就在井九的身旁不远,用浑圆无缺的声音说道:“抱歉,来晚了。” 与井九相比,这座大佛真的极大,极具庄严威压。 与尸狗相比,这座大佛却像凡人家里供着的佛龛里的像,有些可爱。 刚刚坐下的各宗派修行者们再次站起身来,对着那座大佛恭敬行礼。 太平真人与白真人发起的这场灭世之战后,修行界很多秘密都已经被揭开,包括刀圣曹园的金身,但终究这是很多修行者第一次亲眼目睹,不由觉得神奇异常,震撼无语。 不过再如何神奇,再如何震惊,他们也必须控制住情绪,因为今天所有的重点都在井九的身上。 童颜翻开手掌,景云钟从掌心里飞起,来到半空之中。 曹园隔空一指弹出,刀意化作一道劲风,准确无比地落在景云钟上。 嗡的一声轻响,然后变成无数道雷鸣,向着四面八方而去,迅速至极地穿过了青山群峰,来到了朝天大陆每个角落,甚至去往了大海深处以至异大陆的皇宫。 于是整个世界都知道时间到了。 第一百章井九说故事 如雷声般的钟鸣,穿过茅草屋、穿过道殿、穿过大户人家、穿过江上的小舟,穿过海上的宝船、穿过雪山,无远弗届。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记钟声。 海那边正在回家的巨人,回首望向朝天大陆的方向,唇角微咧,露出极憨厚而开心的笑容。 顾清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宝船的后方,望向钟声起处,眼眶微湿。 雪原深处那座孤单的冰峰里,崖壁仿佛琉璃一般,一个极其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那处,盯着南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把那座冰峰与青山之间画一道线,白城的那间小庙刚好就在线上,也就意味着雪国女王看着青山的时候,随时可能看到那座小庙。于是,禅子没有坐在莲花座、而是趴在香案下面玩细小木棍,便变得很好理解。 “还是不理解,今天真人飞升,为何您不去青山。”何霑蹲在地上说道。 禅子说道:“飞升会飞到最高的地方,无论你在哪里都能看到,何必专门跑一趟?” 何霑觉得似乎有道理,只是您趴在香案下面又能看到什么呢? 瑟瑟坐在门槛上,看着南边说道:“飞升前真人肯定会讲些东西,听不到是真是太可惜了。” 禅子微嘲说道:“以他的性情,不过就是一剑斩过去,哪有什么道理可讲,上次你看他讲过吗?” 瑟瑟生气道:“上次我才九岁!奶奶又没带我去,我怎么知道!” 禅子被怼的手指一颤,险些把木棍堆弄倒,没好气道:“总之那个家伙不会和人讲道理的!” 只有太平真人与他这样的景阳旧识才知道一剑杀之这四个字的来历。 何霑一脸不理解,说道:“当年禅子您曾经去神末峰问道真人,对坐百日,那真人当时讲的是啥?” 禅子心想还真是一对天成的道侣,冷笑道:“那一百天里,他就把我当个孩子,每天晚上讲个故事哄我睡觉,你们以为还能讲啥?” 说起当年,他脸上满是嘲弄的神情,眼底却有着深深的怀念与不舍。 …… …… 钟声渐渐远去,如风一般再无踪影,接着响起的便是井九的声音。 他的声音像以往那般清淡,没有什么寒意,也没有什么味道,还是像风一样,向着黑玉盘四周散去。 “我生于此间天地,你们亦在这方天地里,这便是我们之间的因果,今日我将离开,便与你们说些话。” 听到井九的话,各宗派的修行者们神情微凛,各自正襟危坐。 在他们想来,真人飞升之前要说的话必然极为重要,对修道会有极大的帮助,便是错过其中一个字都极不应该,只可惜离得太远,无法看清真人的神情,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不会讲什么道理,勉强能说些故事,今日要说的便是三个故事。” 井九说的随意,那几位隐约猜到些什么的人则是神情微变。 赵腊月想的是你只去问了两个问题,怎么却有三个故事?曹园想的是飞升的是你,为何偏要说我的故事?布秋霄想的是,如果你说的故事与我有关,即便你是要飞升的仙人我也要……你飞升之后还有这么多徒子徒孙,难道你就不担心一下? 远处那棵大树下,那个戴着笠帽的人站起身来,手掌轻抚粗糙的树皮,望向碧蓝的天空,脸上映着树叶的颜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余的修道者们没有多想。 世间无数道法与妙义便隐藏在那些看似简单的故事里,这是禅宗最擅长的本事。 原来真人今日是要说法。 …… …… 井九抓住阿大的颈放进赵腊月的怀里,拍掉手间的浮毛,看了那座大佛一眼,开始讲第一个故事。 “几百年前,居叶城有两大家族,其中一家姓时,一家姓曹,双方为了争夺利益拼斗多年,各有胜负,直到曹家出了位境界颇为厉害的家主,那位家主又娶了东易道的一位女散修,曹家才算是完全把时家压制住了,那对家主夫妻境界虽深,却无飞升之望,眼看着寿元将尽,便想要留下一个后代。” 这个故事的开头极为寻常,平铺直叙,听不出任何意思,众人却是极为认真。 过南山忽然发现顾寒的脸色有些不对,低声问道:“怎么了?” 顾寒脸色微白说道:“当年居叶城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天血案。” 顾家是依附于青山的世家大族,对朝天大陆的世家谱系非常清楚,过南山则是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问道:“那又如何?”” 顾寒没有再说那件血案,望向远处那座大佛压低声音说道:“刀圣姓什么?” 过南山神情微异道:“难道师叔祖要说的是刀圣的故事?” 二人对话的时候,井九讲述的那个故事还在继续。 曹家主事的那对夫妻自知行事手段过于强硬狠辣,尤其是时家被打压得极惨,待自己二人离世之后,时家必然会反扑。如果曹夫人怀着的孩子是个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也就罢了,就算曹家势衰,就这么平淡地熬过一生也罢。如果那个孩子的天赋高到不行,比如是个天生道种也好办,实在不行,他们直接送进中州派或者青山宗,难道时家还敢做什么手脚? 一时间,他们竟是不知道该希望怀着的孩子是个天才还是个庸人……就在这种充满复杂情绪的期待里,曹夫人怀孕了。 令他们非常茫然的是,那个孩子很寻常,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有些天赋,不算平庸,却不是那种令人眼前一亮的存在。 这是最麻烦的一种情形。 中州派与青山宗这种门派肯定瞧不上这个孩子。 时家却会因为这个孩子能修行而极为重视,甚至动杀心。 他们该怎样才能护住这个孩子? …… …… “那对夫妇只用了一夜时间便选定了应对的方法,那就是在自己离世之前把时家灭了。” 听到井九的这句话,有越来越多的修行者像顾寒那样想起了几百年前发生在居叶城的那件惨案,神情微变。 那件惨案实在是太有名气,因为那对夫妇做的实在是太绝。 世间经常说起灭门惨案,但当年时家遭受的才是真正的灭门。 从时家的嫡系子弟到管事到整个家族,在很短的时间里被曹家尽数杀死,一个人都没有留,甚至就连与时家交好的那些江湖豪强,也都被那对夫妻挑出来杀了,整座居叶城,仿佛被血洗了一遍。 要做成如此恶事,曹家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就此渐渐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直到今天被井九提及。 “曹氏夫妇做完这些事情,便去了墨丘,直接拜在果成寺住持身前,问了一句话。” “……我夫妻二人自知罪孽深重,但与这孩子有关吗?” “住持说孩子无罪,但你们这等做法实在是又邪恶又愚蠢……时家的朋友都被你们杀光了,但朋友还有朋友,亲人还有亲人,如何能够杀得干净?待你们死后,那些朋友的朋友、亲人的亲人难道不会把仇恨转移到那个孩子的身上?” 在场的人们先前听着这个故事便觉得有些问题,这时候心想果然如此。 “曹夫人听着果成寺住持的话,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曹家主却对住持说道,自己杀了这么多人本就是为了给他看的。” “住持不解,心想这是何意?曹家主说道,如果让世人知晓这个孩子的身世来历,他必然活不长久,住持您确定此点,便一定会替他瞒着。住持这才知道,曹氏夫妇竟是存着把那个孩子送入果成寺的念头。” 这个故事听到这里,人们哪里还猜不到是怎么回事,无数道带着极复杂情绪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大佛的身上。 那座大佛的脸上满是斑驳的漆皮,无悲无喜,只余沧桑。 “住持非常不理解,说道曹家因为你们的决定已然衰败,待你们离世之后,必然会受到反扑,那些亲人与下属的生死难道你们就不在乎?曹氏夫妇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不在乎。曹夫人怜爱地望向自己怀里的孩子,说道只要他能平安过这一世就好。说完这些事情之后,曹氏夫妇便自杀了,那个小孩自然留在了果成寺。” 这个故事的前半段讲完了,很简单,又很不简单。 曹氏夫妇的做法实在是太过血腥可怕,想法不知道是否正确,但至少那个孩子确实成功地活到了今天,而且成为了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人物。 人们望着那座大佛,才知道原来刀圣大人的身世竟是如此离奇,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 曹园说道:“这个故事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比如我母亲怜爱地看着我这一句……她当时的眼神你又如何知道?” 井九说道:“这是三月的原话。” 这个故事涉及到曹园的身世秘密,涉及一段血腥残酷至极的往事,对他的声誉乃至果成寺、风刀教的声誉都会有影响。 井九能够知道这个故事,当然是因为连三月。 很多年前的湖边,曹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她说着这个故事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刚刚离开寺门的小和尚。 连三月不喜欢文章事,也不会添油加醋,并且也懒,怜爱这个词肯定是曹园他自己的叙述,问题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怎么可能记得当时母亲的眼神?这或者是曹园长大后的想象,或者说他从出生开始就不是普通人,只不过他的天赋资质实在是太过殊异,便是曹氏夫妇也没有发现,不然也很难解释为何那个天赋普通的孩子日后会变得如此强大。 曹园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时家没有死绝,我父母想斩草除根,哪是这般简单的事。” 井九说道:“风刀教有不少姓时的。” 听到这句话,场间一片哗然。 很多年前,曹园离开果成寺开始蹈红尘行走,加入风刀教成为了一个普通弟子,并且以这个身份参加梅会,大放光采。之后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选择回果成寺,而是继续留在了风刀教里。 他艰难地带着这个小教派在凶险的北地一路成长,直到如今成为一方霸主。 修行界以为他是眷念旧情,不断因果,现在听到这个故事以及井九与曹园的对话,才知道原来另有隐情。 曹园说道:“不错。” 井九问道:“他们知道?” 曹园说道:“知道。” 井九说道:“他们恨你?” “打不过我,恨不恨我也就不那么重要。”曹园望向他说道:“只是你把我的这个故事讲出来,究竟是想说明什么呢?” “不是所有故事都一定要说明些什么……但你这个可以。”井九望向修行者们,指着那座大佛说道:“他的父母为了他的出生杀了几千人,行了无数恶事,所以他认为自己是带罪而生的人,从里到外都透着恶这个字,怎样都洗不干净,他甚至不奢望能够赎罪,只希望能够让那几千人死的更有价值一些,所以他去了雪原便再也没有离开过。” 孤刀镇风雪,这是世人对曹园的评价或者说感佩,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来由。 他在冥界做的也是相同的事情,而且相信他会一直做下去。 这确实不是赎罪,但何时才能解脱? “他为何无法飞升?因为他觉得这份债还不清。可是父母欠下的债,为何要他来还?前人的因,为何要后人来受果?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原因。”井九望向那座大佛,说道:“你想不开。” 曹园在白城守了数百年,除了前面说的这些,自然还有别的原因,比如连三月,但井九不想说。 这个故事说的不是恶因结善果,而就是那三个字——想不开。 你自己都想不开,这天又为何要为你而开? 第一百零一章不死万万年 青山群峰之间一片安静,人们还沉浸在刀圣身世带来的震惊以及井九的最后一句话里。 井九没有给众人太多时间,直接开始讲述第二个故事。 他望向某座峰前那棵大树,对那个戴着笠帽的男子说道:“过来。” 那名男子摘下笠帽,青色的脸上满是苦笑,正是苏子叶。 苏子叶向着黑玉盘深处的井九走了过去,吸引了无数视线,引发起阵阵骚动。这位曾经的玄阴宗少主现在可以说是邪道势力硕果仅存的厉害角色——硕果仅存这个词可能用的不是太恰当——总之他就是最后一个。 很多人知道他还活着,甚至与风刀教、玄天宗有着一些隐秘关系,不然怎么能把昆仑派打的节节败退?而他身后那个巨大的黑影人们也很清楚,那就是青山宗。 只是井九居然喊破了苏子叶的行藏,难道是想直接昭告天下? 飞升在即,真人行事果然更加随性。 “苏七歌是玄阴宗上一代的宗主,修行邪功年月太久,脑子出了些问题,信了些愚蠢至极的说法,偏又无情绝性至极,给怀孕的妻子种了剧毒,让她变成了一个半死人,又用鬼幡勾魂入体,如此行事,那个在死人腹中存活下来的胎儿便是所谓魔胎,直待魔胎降世,便会被他生吞入腹,以成魔婴,助其境界大成。” 苏子叶行走在黑色的地面上,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速度看似缓慢,实则很快,当井九说完这段话后,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说刚生下来的婴儿都能感受到母亲的怜爱,那这个魔胎呢?” 这句话的前半段说的是曹园,后半段说的自然是苏子叶。井九看着他问道:“魔胎生具灵识,知道自己生活在母亲的尸体里,知道自己一生下来就会成为父亲的丹药,那会是什么感觉?” 苏子叶想了想,平静说道:“绝望,而且愤怒。” 知道这段秘事的修行者不多,但很多人都知道,苏子叶在很年轻的时候便成功地暗算了自己的父亲,在长老们的帮助下获得了玄阴宗的实权。按照井九说的这个故事,他只是苏七歌放在妻子尸体里的魔胎,生下来便会被吞食,那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又如何能够暗算到自己的父亲? “那个魔胎在发育的过程里,吞噬了一些母亲的血肉,提前婴化,当苏七歌把那个魔婴吞进体内后,根本来不及炼化,便中了他的尸毒,继而那个魔婴破体而出,让苏七歌就此瘫痪,过了很多年生不如死的日子,直至被柳词一剑斩化。” 苏子叶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地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群峰之间一片哗然,不是因为苏七歌苦心孤诣、不惜牺牲妻与子也要谋求的魔宗大道一朝尽毁,也不是感叹于一个婴儿为了活下去也能拼命,而是因为这句话的前半句。 那个魔胎是靠着吞噬母亲尸体才提前婴化,并且有了尸毒这个保命的本事。 不要说是修行正道,就算是邪道中人也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 井九说道:“如果说这是他父亲种下的恶因,他就是恶果?那他母亲呢?为何又要承受这段因果?” 所以他讲的第二个故事也不是因果,而是一口气。 井九问道:“为何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叫做朝天大陆?” 人们心想这还用问吗? 当然是大道朝天,修道者苦求飞升的意思。 井九说道:“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我喜欢这个意思。” 众人震惊无语,心想难道朝天大陆的名字还能如此解释? 苏子叶有些想哭,却微笑着。 他慢慢弯腰,向井九认真行礼致谢。 …… …… “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人死……” 布秋霄念着这两句不雅至极的话,却越念越觉得颇有深意,说道:“想来这才是向死而生的意思吧。” 井九说道:“那句话太雅。” 布秋霄还是无法完全赞同这样的活法,说道:“如果这句话说的是只要能活着做什么都可以,岂不是也可以推论出另外一个结论,只要知道自己终将死去,那么活着的时候做什么也可以?继而又能推出我们每个人的存在都是一场泡影?” 井九讲的前两个故事,不管是曹园的身世还是苏子叶的出生都可谓是惨到了极点,难道他真是想说这个? “你的推论没有问题,但中间有个缺失,那就是我们为何要死去?”井九知道他想说什么,摆手说道:“永生确实无法证明,但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死去,会不会死,所以我生下来的时候,就确认这一切不是泡影。” 原来他最后说的是自己的故事。 很多小宗派的修行者以为自己早就猜到了,脸上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赵腊月等人却是没想到,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居然有兴趣说说自己。 …… …… “那些年没有梅会,朝廷统治极弱,天下极乱,隔上一阵便会死很多人,便是神皇也是隔些年会换一个,我就出生在最乱的朝歌城最乱的皇宫里。虽然很乱,毕竟是皇宫,锦衣玉食不会少,我也没有做过什么事,很小的时候便被发现修道天赋不错,几家大宗派争了好几年终究还是师祖赢了。那时候都说道缘真人天下第一,谁能想到飞升的时候会被南趋暗算呢?嗯……我上次也没想到,由此观之我确实继承了他的衣钵。” 对井九来说这是平铺直叙,却很令人发笑,尤其是青山弟子们第一次发现掌门真人居然也有有趣的一面。 接下来就是那个世人皆知的故事,就算今日青山群峰间的修道者们以及青山群峰自己有兴趣、有耐心听他本人讲一遍,他也没有那个耐心。总之就是他被道缘真人带回了青山,太平真人主动请求代师授徒,接着便是南趋偷袭、师祖与师父接连身亡、上德峰一脉被打压,太平真人到冥界做奸细,带回了冥皇,一顿火锅之后血洗群峰,又一顿火锅之后,太平真人闭了死关,又三百年后,景阳飞升失败,转世重生,太平真人越狱,师兄弟二人再续前怨…… 朝天大陆这几百年的历史,基本上就是这对师兄弟的争斗史。 前后两世,他们都是彼此最危险的对手与敌人,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现在太平真人死了,只有他还活着。 他生生把自己活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老、最无趣的传奇。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井九给这个世界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自问。 景阳真人或者说井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整个朝天大陆都没有明确的认知,所谓不理世事、性情冷淡、天赋绝高不过是些浅显而无用的形容。他的性情与形象始终是模糊的,脸上仿佛永远蒙着一层雾,比白真人身周的云雾还要难以看穿。 “不理世事是无所谓,不代表我不能,当年在那个小山村里的时候我就已经算到了现在的很多事情。” 听到这句话,柳十岁自然想起了那个池塘,池塘边的大树,树下的竹躺椅,躺在椅上的白衣少年。 他当时问井九你在做什么,井九说在推演今后的三千年。 现在离那天才过去一百多年,整个朝天大陆都已经变成了青山的,难怪他会毫不在乎地毁了承天剑。(这段就不抄本章说了,大家自己算的出来所有宗派与青山宗的关系。) 只是终究还是有很多事情算不出来,因为那些人都有自己的思考与坚持,于是他们离开。 先前他说自己很欣赏那句不死万万年,其实是在说欣赏苏子叶。 这也是算,想来再过几年,昆仑派就会老老实实地分一条灵脉出来。 那井九还算到了些什么呢?他看了彭郎一眼。 彭郎想着那天夜里在三千院的对话,真人对自己名字的点评,不知怎的有些不安。 “也有很多人说我性情冷淡,但那只不过是因为这具道身有些特殊,事实上这具道身很好用,所以不要同情我。” 井九看着赵腊月与柳十岁说道:“而且总有一天我会舍了这道身。”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与柳十岁有些安慰又有些不解,心想舍了这道身你用什么? 平咏佳的反应自然最大,心想师父你居然连万物一剑都瞧不上了? 第一百零二章一走了之 “为何要舍了这道身?我们需要弄清楚什么是我。” 井九的视线落在远方峰间的那条溪水上,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真的似极了一道金鞭。 “前生今生之我并非一条河的上下游,要形容这段因果,禅宗里有个比喻很有趣。” 他收回视线,举起了右手食指。 啪的一声,一抹剑火在指尖燃烧起来。 “就像是这团火,如果用它点燃一根木棍,然后再用那根木棍上的火点燃另一根木棍,就这样不停地烧下去,那么最后那根木棍上的火焰与我此时指尖的这团火焰,究竟是一个火焰还是不同的火焰?”(注:这段抄的和菜头公众号。) 群峰之间鸦雀无声。 阿大躺在赵腊月的怀里,看着井九指尖的火焰,微微眯眼。 禅宗的这个说法很好理解,但其实不是特别适合井九的情形。 果不其然,他接着问道:“如果这是有联系却不同的火焰,那么我现在是什么颜色的?” 不同的事物燃烧起来,火焰的颜色与亮度都会有所差别,比如木棍、煤炭、剑与纸燃烧的火焰自然不同。 井九不喜欢这样,或者说不喜欢这样的我的延续。 他对平咏佳说道:“所以要脱了衣服,舍了道身,扔了木棍。” 平咏佳明白了。 这就是他离了万物一。 这就是青儿飞出了青天鉴。 这就是雪姬舍了这个世界。 没有木棍也没有炭,没有剑也没有纸,只有火焰。 那就是井九追求的境界。 可是现在他还没有抵达那种境界,那么他是谁? “我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 井九再次说出了这句话。 他望向这个世界。 群峰间的修行者们都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青山群峰也感受到了。 远处云集镇里的酒楼老板感受到了。 朝歌城里的井梨感受到了。 某根树枝上的青鸟感受到了。 小庙里的禅子感受到了。 大海里的顾清感受到了。 “因缘际会,我们相逢于此,便有了我们。” 井九望向赵腊月,却像是在看着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无比安静。 所有人在等着他说出飞升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人知道他会说什么。 想来那必然是极美的。 他说道:“走了。” 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瞬息之间便到了极高远的天空。 下一刻便进入了虚境。 地面已经没有井九的身影。 看着那道快速离开的剑光,陈雪梢轻轻捶了捶轮椅的扶手,满怀遗憾说道:“居然就这么走了?” 她无法站起,只能坐在轮椅里,群峰间的所有人都已经站了起来。 人们神情专注地看着天空,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 朝天大陆的所有地方都能看到这道剑光,无数凡人走出家门,向着天空里望去,神情惘然或者激动。 如果不算雪姬的离开,这是时隔多年后人族再次迎来的一位飞升者,众人如何能不紧张?按道理来说,井九现在掌握了万物剑阵,境界高的难以想象,飞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问题在于天道至公,飞升者越强遇到的天劫也越厉害,雪姬是朝天大陆层阶最高的生命,于是也遇到了最厉害的天劫,如果不是有白刃仙人留下的通道,还真不见得能出去,现在井九号称古往今来的人族最强者,那他会遇到多么可怕的天劫?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忘记……他已经失败过一次。 天地感应,雷域里生出无数团雷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旋转着,靠拢着,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至极的雷暴漩涡,迎向那道剑光。从地面望去,那道巨大的雷暴漩涡看着就像是有只诡异的大眼睛,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压向着地面而来。 狂风呼啸,云集镇与相邻周郡里生起无数飞沙走石,凡人们奔走躲避,不敢再向天空望上一眼。 修行者的眼力极好,看到那些雷暴漩涡里的明亮细丝实则是粗得难以想象的闪电,不由震骇异常,心想就算是通天大物,遇着如此强大的闪电只怕也会灰飞烟灭,这团雷暴漩涡里的闪电只怕数千万道之多,井九如何闯得过去? 咔嚓!有闪电受到召引,从雷暴漩涡里落了下来,准确地砍中了那道剑光。 青山群峰里响起一阵惊呼。 赵腊月等人用最快的速度望向平咏佳。 平咏佳神情茫然,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感觉到。 那道闪电确实没有对那道剑光造成任何影响,瞬间便湮灭无踪,紧接着落下的数十道闪电,落在那道剑光上,也各自散去,没有给井九带去任何伤害。 看到这幕画面,青山群峰里的修行者终于放松了些,下一刻又看到了一幕更加恐怖的画面。 雷暴漩涡转的越来越快,仿佛整个天空都旋转起来,里面的数千万道闪电不停地交汇、融合,变得更加粗大,直至最后仿佛要变成了一座闪电凝聚的大山,发出明亮至极的光线! 当天空开始旋转的时候,那些境界稍低些的修行者便承受不住了,烦恶一片,想要呕吐,只得盘膝坐下静思回复。 当所有闪电凝聚在一起,散发出远超太阳的明亮光线后,绝大多数修行者也受不了,纷纷低头,不敢再看一眼。广元真人等强者盯着天空里的画面,神情凝重至极,这道闪电只怕能够把世间一切事物变成虚无,井九能够承受得住吗? …… …… 井九与那片明亮至极的闪电越来越近。 他的脸被照的明亮至极,仿佛也在发光。 那道难以想象的威压与炽烈的光线,似乎要把虚境都点燃一般。 这等恐怖的天劫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果然是最强的。” 在这样紧张万分的时刻,他忽然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这话从逻辑上来说当然没有问题,但太热血好强,就像他还是那个刚入青山的小孩子。 绝大多数飞升者在遇到天劫的时候,都会选择躲避或者苦苦支撑,直待最后天道考验结束,天劫自行散去。 井九不会这样做。 上次他就没有这样做。 问题是,他就算能够驭万物为一剑,现在虚境里什么都没有,怎么办? 嗖嗖风声,忽然出现在永远静寂的虚境。 那是被他从下方召来的空气,以及随空气而至的云雾。 无数团云雾被牵成细丝,如剑一般来到他的身周,向着上方那片明亮至极的闪电刺去! 上次飞升的时候,他一剑斩天。 这次飞升的时候,他万剑开天。 …… …… 天空里出现无数道电光以及比电光更亮的剑光,交错在一起,形成极密的光网。 世界变得明亮无比,就连幽深的大海都被变得透明起来。 令人震撼的是,那些从雷暴漩涡里生出的电光也有了锋芒,仿佛变成了剑,却不再斩向井九,而是回首向天而去! “用天劫战天劫……这也可以?”青帘小轿里传出水月庵主震惊至极的声音。 布秋霄感慨说道:“不管闪电还是雷暴,不也是万物一属?” 曹园若有所思道:“原来所谓天道也是我们这方天地的一部分。” 占据整个天空的雷暴漩涡就这样消失了,碧蓝的天空重新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但那些剑光还在。 那些剑光是电是云是空气,在天空里纵横着、闪烁着,就像是无数万颗永远不会坠落的流星,形成一幕极美的画面。 数千万道剑光渐渐淡去,消失在阿大幽冷的眼瞳里。 阿大在赵腊月的怀里。 当年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赵腊月提着阴三的身体向云集镇外走去,看都没有看一眼,今天则是一眼都没有错过。 看着被镀上了一道金边的万朵浮云,看着那些消失的剑光,她沉默不语。 就算你不会再回来,我也可以出去找你,可是如果找不到了呢? 飞升是生离,也是死别。 她静静体会着这种生死之间的感受。 一株野草在脚边生出。 …… ……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黑暗,就像是尸狗的身体。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寒冷,就像是雪姬的故乡。 千万道剑光消失在妖异猫瞳里的那瞬间,这个黑暗而寒冷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了一阵空间扭曲,出现一道破口。 一道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破口里飞了出来,然后骤然静止,显露出井九的身形。 他回首望向来处。 一片虚无。 第一百零三章飞升之后 占据整个天空的雷暴漩涡其实不可怕,对他来说那些闪电更像是灵气的补充,飞升后半段出现的那些闪电则有些麻烦,因为那并非真的闪电,而是空间的裂缝。 天地间自有一道宏大的力量,吸引着他无法离开,想要把他拉回地面,甚至把空间都撕裂了开来。 也就在那一刻,他用万物剑阵确认了空间以及这种力量,依然是朝天大陆所在天地的一部分,那就很简单了。 井九转身向着某处飞去,然后……发现自己的速度变得慢了很多。 这里说的很多是非常多的意思,很明显,这个世界与朝天大陆所在的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规则,与修真典籍里描述的仙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比雪原还要寒冷,比虚境还要空无,无边无际反而带来极可怕的压迫感。 任何有灵识的生命在这里都会感到孤单、渺小与恐惧。 极遥远的空间里悬浮着一颗很小的白色火球,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在他的身体轮廓上镀上了一道极淡的银边。 他背对着白色火球飞了片刻,前方隐约出现了几件事物,隐隐反射着光线。 黑暗而寒冷的无垠世界里没有棺材也没有如山大的墓碑,只有一把竹椅。 他飞到竹椅前,然后躺了上去。 …… …… 他没有准备飞升便离开,而是准备在这里看一段时间。 这与白刃不敢离开没有关系。 只是那个世界的屏障确实薄了,容易被看到。 这与他有关系。 他与谈真人都听到了雪姬飞升后的那声轻咦。 她遇到了什么? 域外飞魔还是那数万道燃烧的飞剑? 他需要慎重,而且也想要再次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远处那颗火球散发出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并不如何清楚,也没有任何温度。 他伸出手指在那些光线里挥过,仔细感受了一下,确认了白真人的说法,这些原初之光便是所谓仙气的来源。只不过白色火球离这里太远,想要飞过去要很长时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要吸收到足够炼成仙箓的数量也需要很长时间。 他的速度变慢了,这些光的速度似乎也变慢了,反而显得很活跃,在他的手指间像调皮的小鸟般跳来跳去,很难抓住。 他手指动了起来,连残影都看不到,与那些光线在极小的范围里追逐、勾搭。 他的视线却始终落在那片虚无处。 那片虚无并非绝对的黑暗,更接近于模糊或者说混沌,没有具体的颜色,甚至没有存在的感觉。 按道理来说,除非找到中州派的那座法阵,他根本无法看到里面的画面,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望向那处,那片虚无深处的画面便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还能看到那片沧海、青山群峰、那片雪原以及那座最高的冰峰,远悬海外的几片陆地以及那株野草。 那些画面变化的极快。 他上次飞升的时候曾经回头看过一眼,知道这里与朝天大陆的时间流速差大概是一天等于一年,所以并不惊奇,只是不明白白刃仙人为何能与白真人通话,大概是中州派的那件法宝真的很厉害。 …… …… 赵腊月的脚下生出一株野草,紧接着,黑色玉盘的所有缝隙里都生出了野草,就此通天。 白早在三千院里醒来,看着碧蓝的天空上留下的剑光残影,怅然不语。 曹园回了白城小庙,坐了三天三夜时间,然后转身离开,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蹈红尘。 禅子还没回到果成寺便被迫再次回来,唉声叹气地重新开始玩小木棍。 布秋霄开始著书立说,第一卷记录的却是他一个学生的语录,那个学生叫做奚一云。 苏子叶丹毒尽解,得到昆仑派分出的一条灵脉,在青山宗的帮助下再次开宗立派。 柳十岁学剑归来,带着小荷去异大陆游历,遇着顾清三人,苦劝无果,再次回到大陆时,已是数十年后。 卓如岁得偿所愿,从准备闭关的广元真人手里继承了掌门的位置。 南忘与赵腊月不与他抢,元曲打不过他,顾清不回来,柳十岁将来要做一茅斋主,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问题在于他这个掌门谁都管不了,不要说神末峰与清容峰,就连平咏佳的剑峰他都没法管,好在都是景阳真人一脉,没有什么好争,又有什么好管的呢?元曲你要替上德峰再觅个地方我能有什么意见?就算你想把天光峰抢了去,夜哮大人又会允许我有意见吗? 他站在天光峰顶,看着云海里的群峰自我开解道,忽然一场春雨落下,不禁叹了口气。 上德峰没有了,元龟背着的石碑也裂了,青山再没有隐峰,青天鉴不知道去了哪里。 青鸟在大陆上到处飞行,不知道在做什么,还是在看什么。 这些年里,朝天大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位年轻的无恩门掌门。 彭郎在那条长街上看了井九与西来的万物剑战,又在三千院里听井九说了一夜,又有增进,短短数十年时间便来到了剑道的最高处。柳十岁从海外归来后与他战了一场,输的有些惨,只好带着小荷回到千里风廊给自家先生磨墨。 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撺掇——人们只知道那夜的湖畔有烤鱼有酒,还有仙气蒸腾——彭郎去了青山。 卓如岁闭而不见,完全不在乎会丢了青山的颜面,反正他刚进青山就开始闭关,现在刚当掌门又开始闭关,似乎也说得过去。赵腊月破关而出,却发现彭郎已经走了。 彭郎带着平咏佳以及平咏佳替他在剑峰里挑的一把好剑去了雪原。 来到那座冰峰,彭郎与雪国女王大战一场,输的极惨,就连平咏佳回到青山后,都不忍心描述当时的情形。 彭郎留在了雪原里,没有回来。 禅子从香案里钻了出来,赤足踏着门槛,望着雪原深处,神情微变说道:“又来一次?” 整个朝天大陆很快便知道了这个消息。 女王又怀孕了。 湖畔的烤鱼与酒自然是何霑准备的,用的是当年连三月说服曹园的旧事,白早也曾经这样做过。 是的,这次劝说彭郎去杀雪国女王的就是她。 在她原先的计划里,就算彭郎不是雪国女王的对手,也能消耗对方不少,到时候她再凭着身体里的仙气,应该能与对方同归于尽。谁能想到彭郎会败的如此之惨,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与雪国女王生了个孩子。 现在她想与雪国女王同归于尽都做不到了,而且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 那一刻她再次确认自己没有井九算得清楚,哪怕他已经走了几十年。 她去了蓬莱岛,再也没有管过朝天大陆的事情。 海上的渔夫与船工在那之后经常会看到海面上有个踏波而行的白衣女子。 人们称她为蓬莱仙子。 就在白早离开的当天,谈真人宣布闭死关,把掌门之位传给了童颜。 童颜在那座只有一棵树、已经没有人的高台上做了一桌菜,算是为自己庆祝。 …… …… 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过,井九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彭郎去雪原的时候他挑了挑眉。 那个名字确实有些问题,不改是对的。 他的手指忽然停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的手指一直在捕捉着远方那颗白色火球散发出来的光线,没有片刻停顿。 随着他的手指停下,那些光线也停了下来,缠绕在了上面,然后渐渐凝结成实物,散发着飘渺至极的仙意。 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在这个寒冷而空旷的黑暗世界里遇到任何存在,但那不代表朝天大陆修道者们的警惕是没必要的。 不过他还是不同意那位谪仙、太平真人以及白真人的看法,更是觉得白刃愚蠢至极。 他轻弹手指,那团散发着仙意的光团无声而去,渐渐消失在那片虚无里。 那光团如叶般飘落到朝天大陆上空,自然变成一道仙箓,落在了青山剑峰上。 平咏佳走到那道石缝前,把那道仙箓取了出来,抬头向天上看了一眼,挥了挥手。 他知道井九的意思。 如果天地元气真的数量不够,与外界的屏障有消解的危险,他便会把这张仙箓撕开,让里面的仙气补充到天地之间。 这道仙箓里面只有仙气,没有仙识,谁都可以用,但既然落在他的手里,那谁都没办法抢过去。 他看过彭郎与雪国女王打架,知道他们打不过自己。 …… …… 井九向朝天大陆深深看了一眼,这才真的离开,化作一道剑光,消失在无比辽阔的宇宙里。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没有带走那把竹躺椅。 没有过多长时间,那片虚无里出现了一道裂口。 朝天大陆又有了一位飞升者。 谈真人来到那把竹椅前,坐了上去,开始制作自己的仙箓。 第一百零四章原来这就是星星 谈真人坐的时间要比井九长很多,直到他确认收集的仙气数量与自己带走的天地元气数量差不多,炼了一道仙箓投向朝天大陆,才真的离开,只不过方向与井九不同。 接着,西来也到了这里,坐到了那张竹椅上。 那张竹椅仿佛成了飞升者们离开朝天大陆之后必须要来的地方。 西来刚开始炼制仙箓,一座如山般的黑影便挡住了那颗遥远的白色火球。 来的是曹园,他的境界当然不比谈真人与西来差,只不过想开这种事情比别的任何事情都要更难。 “你要坐吗?”西来问道。 曹园看着那张竹椅摇了摇头。 这个黑暗而寒冷的世界里没有天地,也没有重量,他不用担心沉重的金身把竹椅压垮,问题是也坐不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们也先后离开了这里,与井九、谈真人的方向都不同。 …… …… 黑暗的宇宙空间里没有天地,自然也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方向便有无数种。 哪怕来自同一个地方,却很难走上同一条道路。 井九有自己的方向。 宇宙没有边际,没有任何存在,空旷到了极点,但依然残留着一些味道。 那是他熟悉的镇魔狱的味道、紫花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剑狱的味道以及神末峰的味道,准确来说是阿大的味道。 只有寒蝉与那些蚊子才会有这些味道。 那些味道已经极淡,就像是落入大海里的一滴墨水,依然被他捕捉到了,表明雪姬就是从这边离开的。 他没有什么感知能力,也没有什么嗅觉,这种捕捉更像是一种对微小事物的分析。 他在寻找雪姬,因为她飞升之后曾经轻噫了一声,明显是遇着了连她都有些吃惊的事情。她会不会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域外天魔——那些让朝天大陆修行界警惕了无数年、让太平真人这样的人物想出灭世这种主意的外界强敌? 他变成黑暗背景里极不起眼的一抹微光,向着遥远的宇宙深处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重新显现出身形。 那些味道就在这里消失了,或者说被另外一种味道取代。 宇宙的背景黑暗一片,远方有些隐隐的、极淡的暗沉色块,能够看到那里有个小黑点,要比四周的颜色更深。 剑火照亮他的脸,睫毛闪着微光。 他不需要光线也能看清楚那个事物,点燃剑火是想以更快的速度停下来。 火焰没有向上,变成了个火球。 那个小黑点越来越大,渐渐露出真实的模样,就像一个没有柄的黑色蒲公英。 这让他想起了阿大。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个黑色事物越来越大,占据了他视野里很大一部分,简直如一座小山。 随着体量的增加,任何事物都会显得恐怖起来,于是柔弱的黑色无柄蒲公英变成了冰冷而恐怖的黑色怪物。 那个怪物通体幽黑,体表生着数千支极细的触角。 宇宙里没有风,那些触角没有飘动,但应该是软的,活着的时候可以自如运动。 是的,这个生着无数触角的黑色球状怪物已经死了。 井九确认里面没有任何活动的痕迹、没有气息波动、而且极其寒冷,甚至比四周的宇宙还要寒冷。 他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怪物,触觉有些奇怪,就像是皮革与晶石的融合物,有些恶心。 令他有些吃惊的是,当他想要进入怪物体内时,发现怪物的表皮竟然无比坚韧,比雪国里的那些怪兽还要强大无数倍,手指破开时能感觉到明确的阻力。如果这是域外天魔的尸身,死后居然还能拥有如此强的防御,那它活着的时候该有多强大?再加上如此庞大的身躯,只怕能够轻而易举地一击摧毁一艘青山剑舟。 数道触手离开怪物尸体,缓慢向外飘去,怪物表面缓缓生出一道极大的裂口。 井九飞了进去,发现里面是半空的,看着就像是一个充满钟乳石的洞窟。 那些钟乳石应该是粘膜突起之类的事物,那些灰暗的系带可能是某种筋膜,用来传输能量。 怪物尸体里的景象就像外皮的触感一样令人感到恶心与不适应。 井九确认这种奇特的身体构造不存在于朝天大陆任何生命体的身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怪物没有能量传输的核心,用人类及动物妖族来比喻,那就是没有心脏,在中空处悬浮着数个如蚕茧般的事物,不知道是储藏器还是用来思考的器官。 他以很快的速度在怪物体内飞了一遍,记住了所有的形状与分布,然后来到那几个蚕茧般的事物前。 那几个蚕茧表面覆着一层冰霜,表明怪物体内只有这里有着类似水的事物存在。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一颗蚕茧,传来的触觉有些微麻,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气息残留。 无声无息,那颗蚕茧般的事物分崩离析,变成无数粒冰晶向着四周缓缓飘去。 他已经猜到这是雪姬的手段,这时候只不过是做确认,飞出怪物尸体,向着远处飞去了十余里,转身望去。 蚕茧般事物碎成的冰晶已经触到了怪物尸体的内壁,黑色怪物微微颤抖起来,表面的数千只触角缓缓飘动。 隔得远了,那个黑色怪物又变回了无柄的黑色蒲公英,仿佛在风里轻轻飘着。 井九再次生出那种熟悉的感觉。 …… …… 安静的宇宙空间里已经没有镇魔狱与阿大的味道。 雪姬杀死那个黑色怪物后,明显变得警惕小心起来,应该是收起了寒蝉。 现在井九应该往何处去? 如果那个黑色蒲公英般的怪物真的就是修行者想象中的域外天魔,必然不会只有一只。 他抬起手指,闻了闻指腹沾着的那点灰色冰晶味道,然后向着味道来处而去。 在随后的飞行里,他再次遇到了几个黑色蒲公英般的怪物,越发觉得那就是所谓的域外天魔。那些域外天魔都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他知道自己没有找错方向,雪姬就是从这边走的,于是加快了速度。 不知道飞了多长时间,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回首望向那颗白色火球。 那颗白色火球已经变得极小,在遥远的黑暗空间里散发着宁静而微暗的光线。 他心想,原来这就是星星。 …… …… 井九转身继续飞行。 前方还有一颗星星在等着他。 那颗星星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变成了另一颗太阳。 这颗太阳是红色的火球,非常巨大,表面不时喷出一些火舌。 他没有来得及欣赏这幕瑰丽的画面,画面便消失了。 一道巨大的阴影挡住了那颗火球。 就像那天尸狗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天空里的太阳。 那道阴影表面生着数十万根细细的触角,从形状上看就像他一路上看到的那些怪物一样,散发着极其寒冷而可怕的气息,给人一种能够吞噬一切的感觉。 井九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感觉。 这个域外天魔要比前面那些大数百倍,更麻烦的是那些触角正在缓缓飘动,就像水底的野草,却无法给人美景的享受,因为它是活的。 一道强大的气息波动从那片阴影里生出,向着宇宙的各处而去,明显是在搜索什么。 那道波动很快便要来到井九所在的那片空间。 在非常短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事情。 这个域外天魔应该是为了那些死去的部属或者后代来到这里,必然要强大很多。 从时间来算,雪姬应该刚离开不久。 以她的性情,没有杀死这个域外天魔只有一种可能,她无法确定自己能杀死对方。 那么自己应该往哪里逃? …… …… 当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那只域外天魔的气息波动已经扫过了他所在的空间。 他没有任何畏惧,静静地看着数百里外的那朵巨大的黑色蒲公英。 在宇宙里飞行的时候,他偶尔能够看到一些陨石,尤其是靠近前方那颗红色火球的时候,陨石的数量越来越多。 这时候的他没有呼吸,没有温度,没有心跳,没有气息,什么都没有。 相信再高阶的生命也无法把他与一颗陨石区别出来。 当年参加梅会道战的时候,他的境界实力还很低微,依然能够一个晚上杀死无数只雪国怪兽,靠的便是这个本事。 果不其然,那只域外天魔的气息波动扫过他所在的空间,没有任何停留,向着别处而去。 这时候他可以离开了,但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这里离朝天大陆已经很遥远,但对这个域外天魔等级的生命来说,顺着前面的痕迹找过去依然很有可能。 那颗白色火球是离这里最近的星星。 嗯。 井九望向那只域外天魔,举起右手打了个响指。 黑暗的宇宙里没有声音响起。 但他的指尖亮起了一团剑火。 火球非常醒目。 就像一颗星星。 第一百零五章不虚此行 在无限空旷的宇宙中,井九指尖的那团剑火,就像萤火虫一样微渺,但依然很醒目。 那片巨大阴影瞬间便查觉到了,那道强烈的波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扫回,确定了井九的存在以及位置。 无数根触手开始蠕动起来,在它身后那团红色火球的照耀下,生出一种极其邪恶的感觉。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再次生出熟悉的感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就在他准备把那些难看、而且明显带着危险感觉的触手切掉的时候,那道强烈的波动仿佛变成了某种无形的力量场,让整个空间都变得粘稠起来,不要说挥出剑光,就连身体都无法移动。 井九知道自己犯了错,低估了对方的强大,或者说没有算到对方的战斗方式。 那只域外天魔很明显不准备抓住他,而是准备直接毁灭他。 一道邪恶而强大的意识落在了井九的身上,抓住了他的神魂。 如果神魂是实际存在的事物,这时候已经蒙上了极厚的冰霜,下一刻便会被那道意识撕扯成碎片。 换作别的人族飞升者,在这一刻都没有任何办法对抗这道强大至极的精神意识。 但井九曾经感受过更强大的神识,而且他的神魂经历两世转修,比别的飞升者不知道坚韧多少倍。 他非但没有被那只域外天魔的邪恶意识抹杀,反而发起了反攻。 两道极其明亮的剑光在他的眼底深处,就像跃出海面的鱼儿,照亮了睫毛以及眼前的一切。 宇宙依然死寂一片,但在某个地方仿佛响起了轰的一声巨鸣。 域外天魔微微一震,体表的无数根触手以更快的速度颤抖起来,散发出无数烟尘,看着像是蘑菇弹出的孢子雾。 那道邪恶而可怕的意识退了回去,那道强烈的波动也消失无踪,仿佛变得粘稠的空间恢复了正常,井九可以动了。 在这里他无法使用万物剑阵,以对方的防御与庞大身躯,用剑光隔空去斩也很难形成真正的伤害,应该如何战? 一道剑光飞进了那片巨大的阴影。 …… …… 那片阴影不时被照亮,表皮某处偶尔会有些透明,隐隐可以看到井九在里面以最快的速度飞行。 无数道触手纷纷脱落,在黑暗的宇宙里无声绽成火花。 那道邪恶而强大的意识依然冰冷地追逐着他,没有任何意外的感觉,也没有任何畏惧。 那道宁静而森然的剑意,不时被碾压的仿佛消失,却总会再次出现。 没有过多长时间,一切变得静止。 那些触手不再乱动,像水草一般飘着。 域外天魔也没有了动静,静静地悬浮在宇宙里。 忽然,它震了一下。 域外天魔变成了无数碎片,向着四周喷散而去,再也没有任何气息。 那道邪恶而强大的意识也消失了。 …… …… 宇宙里飘浮着尘埃,向着各处远离。 有些像某个远古之初的画面。 井九看着以自己为中心离开的域外天魔的尸骸碎片,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疲惫的情绪。 那件白衣碎裂,随着那些碎片而去,他的身体上到处都是泛着灰暗气息的伤口,剑元已然消耗殆尽。 最麻烦的是,他的剑识被那道邪恶意识摧毁了太多,这时候头脑昏沉,随时有可能睡去或者死去。 这是他飞升之后的第一场战斗,没用多长时间,没有任何声音,却比他在朝天大陆遇到的任何一场战斗都困难。这也是他两世为人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因为对方真的很强大,也因为他连接发生了两次错判。 查看第一具域外天魔的尸体时,他便发现了,对方身体里的蚕茧样事物是储存能量的地方。 那些能量被雪姬冻成了冰块,无法确定与仙气、天地元气是否一属,但想来应该能用。 雪姬在寒冷至极的宇宙里飞行,根本不需要任何补充,他则不然。 在原先的推算里,他杀死对方后,便会用蚕茧样事物里的能量进行补充。 没想到的是,这只域外天魔居然在还没有必死的情况下,便提前选择了自爆。 那些蚕茧样的事物尽数变成了宇宙里的光与热,反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伤害。 “连这都没算到吗?”一个声音在井九的识海里响起。 一道青烟从他的身体里飘了出来,没有散去,而是渐渐扭曲变形,最终变成一个小人儿。 那个小人身着青衣,眉清止秀,笑容可亲,正是太平真人。 青天鉴里的张府祠堂里一直供着一柱香,没有人知道是祭什么的。 前些天井九去了青天鉴一趟,没有带走那柱香,但是带走了那道烟。 他看着太平真人一眼:“你怎么出来了?” 太平真人看着他的眼睛:“你剑识大伤,道心难守,我自然就出来了。” 井九心里说道:“我确实没算到它居然不怕死,而且好像很想死。” 太平真人微嘲一笑:“活了两辈子,难道你没见过那些自寻死路的所谓志士?” 井九摇了摇头:“那些人是自知必死,所以求活个痛快心安,但这只域外天魔极为强大,想来还能活很多年,甚至不比元龟差,为何毫不畏死?甚至主动求死?” 那只域外天魔错判了他的精神力量,他也错判了对方的冷酷意志,不然也不至于伤的如此之重。 太平真人若有所思:“可能这才是它们被称为天魔的原因。” “但终究证明了我是对的。” 井九看着青烟凝成的那个小人:“那么多人追随你,现在看来都是白死了。” 他在竹椅做仙箓修复了朝天大陆的屏障,与雪姬杀了这么多域外天魔,这些太平真人都看在眼里。 准确来说,井九带着他飞升就是要让他看到这些画面。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寒冷,还要离奇,也确实危险,但似乎并不是无法对抗。 数百年来的朝天大陆,包括白真人、渡海僧、各宗派的有德长老,无数人因为相信他的看法,而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现在看来,这真的都是错的吗? 太平真人看了他一眼:“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弱了很多?” 井九神情平静:“说明这个世界更低级。” 太平真人微微一笑:“可惜你要死了。” 那颗红色的火球离这里太过遥远,想要通过它来补充仙气、修复体内的伤势很难完成。 “我在这里再睡几百年就可以。” “什么是年呢?” 太平真人青衣忽然飘了起来,衣袂重新变成了青烟。 井九猜到他要做什么,眼神微冷。 “没必要,你还能再活几年。” “那到底什么是年呢?” 衣袂再飘,青烟动人。 太平真人伸出双手,轻轻推着他向红色火球那边飘去。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太平真人停了下来,腰部以下的身体都已经尽数虚化。 红色火球吐出的火焰在这里看着愈发真切,感受的也更加清楚,确实都是仙气。 在这个距离,只需要三千念,他便能恢复。 太平真人说的对,在这个静寂如巨墓的宇宙里,哪里有什么年呢? 只有念。 井九剑识渐宁,倦意渐生,准备入定,看着太平真人说道:“师兄,再见。” 那道青烟是太平真人的一缕神魂,无法复活,在青天鉴与万物一剑里大概能保存十年左右的时间。 现在他自然无法再活下去了。 太平真人笑了笑,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望向宇宙某处,微微失神片刻,喃喃道:“真美……” 井九的视线也望了过去,说道:“是啊。” “不虚此行。” 太平真人看着这幕壮观的画面,感慨万分,就此消散。 井九陷入了昏睡。 …… …… 宇宙里有无数颗星辰。 数万道燃烧的飞剑在其间飞行。 在很短的时间里,那些燃烧的飞剑便来到那颗红色火球之前,围住了这对师兄弟。 飞剑静止下来,火焰收回尾部,显现出真实的模样。 每道飞剑都是一艘长达十余里的战舰,表面覆着灰白色的金属,却不怎么反光。 数万道飞剑,便是数万艘战舰。 …… …… (第七卷终……太平看到了!看到战舰了!一定要让你们知道这一点!后面有个很短的感言。) 进入新世界之前的感言 二百万字,井九飞升。 我完美按照前年开书时候预定的节奏在走。 本来想写篇很长的感言与大家聊一聊这个故事,但因为明天那章写的太有趣,关于写作方面好像没有太多需要说的了。 简单说几句吧。 大道朝天前面这部分就是我想象里的修仙小说。 我的目标就是想写的清淡、再清淡点。 现在回头来看,虽然还是有很多装腔作势的地方没能完全抹掉,但基本上够清淡了。 很多读者反应,跟着看倒是挺好看的,就是经常会忘记前面出现的人物与事。 不要说你们,我自己回头写那些人与事的时候,都觉得好陌生。 很自信地说,这就是我故意的,就是我追求的效果。(这里不需要加狗头,因为这就是追求,人要勇于并且不怕害羞地坦诚自己还是有追求的。) 修道者的时间感与凡人不同,转身便是四季,闭关便是数年、数十年,一睡便是百年。 对他们来说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事,但对生活在那百年里的井宅旁边的、净觉寺旁边的我们来说,就应该是恍若隔世。 再说说我们的井九的事情,很多人觉得他的面目太模糊,做人太冷清,性格太冷淡。 面目模糊,是因为他生的太美,言语无法形容,包括我的言语……这里手动狗头。 他之所以如此的某些原因在书里已经解释过了,我还是很喜欢自己的写法啊,啊啊啊啊啊……回音。 如以往的故事一样,这个故事里还是在不停地送人走,柳词、三月、元骑鲸,直到刚才送走太平真人。 与间客、择天记那些故事最大区别,是井九的态度。 他真的很不喜欢,非常不赞同,怎样都接受不了,到现在为止,看着春雨便生气,看着晨光便难过,只是哭不出来。 井九对活着的追求,当然基于我对死亡的恐惧,但有更美好的理由。 那个理由前面提过一些,这本书结尾的时候会用两句对话继续点题。 修仙小说当然要写飞升成仙,但飞升之后怎么写向来是个难题,开书的时候我便说过……我不怕。 这里的语气大概与酱爆面对斧头帮假大哥威胁时说出这三个字时一样。 在小说写作里,飞升之后向来有两个问题不好解决,一是担心重复,这个我能解决。二是会与以往的下界断绝联系,这个在我的思维模式里永远不可能发生,所以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只不过接下来的故事会发展的有些古怪,不是说有什么创新,真的抱歉,这方面的能力我真的没有,我还是只能在旧瓶子里争取装点好喝的新酒,太平真人与玄阴老祖爱喝苦艾……是因为那段时间我也真的很喜欢啊! 必须要做提前示警,喜欢纯正修仙流的读者朋友们,看到这里就可以了。 真诚地说,把大道朝天前面两百万字单拿出来,相信也是部很不错的修仙小说。 大道朝天的最后一百万字我会完全按照开书前的想法来写。 我会写的非常认真、注重细节、有趣有调性、有姑娘——新的以及以前的。 现在看来这真的是我最后一部超级长篇的最后一百万字了,且容我放肆一下。 不管是写小说还是看故事,我们都是要花时间的,你们还要花钱,让我争取尽可能地让大家不虚此行吧。 就像太平真人看到数万艘战舰那样。 第一章低等文明 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么意义 开始了就不能重来,圆圈们一再扩散 有风景若鱼儿游弋,你可能是另一个你 当蝴蝶们逐一金属般爆炸,焚烧,死去 而所见之处仅仅遗留你的痕迹 ——节选自张枣《十月之水》 …… …… 数万艘战舰再次点火,变成数万道燃烧的飞剑,向着遥远宇宙深处而去。 那些泛着幽蓝光泽的火焰,并非是真实事物的燃烧,更像是某种光流。没用多长时间,那些燃烧的飞剑便消失无踪,不知道去往了什么地方,那颗巨大的红色火球四周,除了那只域外天魔的尸体尘埃,再没有任何事物。 …… …… “母巢!那是真正的母巢!防御力度极强,脉冲攻击的强度更是可以穿过最厚的合金板,想要消灭它至少需要一支分舰队,我才不相信它会被一个人杀死!” “我说过很多次了,他是一个液态金属机器人,并不是真实的人类。” “我也说过很多次这不可能!光谱分析表明他的身体根本不是金属,而是由一种未知的元素组成,而且你看他的皮肤头发……哪里有这么好的仿生材料?最大的逻辑问题在于,如果它是液态金属机器人,为何要模拟人类的外表乃至内脏分布?这没有道理。另外他的微处理器在哪里?你们已经扫描了七百多次,有看到过一个处理器,发现一条信息通道吗?” “科学院收到资料后认为他极有可能是远古文明的遗存。” “拜托,远古文明早就已经毁了多少年了?就算我们的先祖曾经达到过这种文明水准,又怎么可能把一个机器人保存的如此完好?” 碧蓝的天空在窗外散射着均匀的光线,有种非真实的感觉,但足以把空旷的实验室照的非常明亮。两名科学家站在透明防护罩的外面,看着里面不停地争论着什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其中那位男科学家忽然说道:“上次申请下来了吗?” 他们试过了行星基地里的所有类型的切割工具,然而实验目标的身体无比紧密坚硬,根本无法取样,迫不得已只好向科学院打报告,希望能调一台动力场分离仪过来。 之所以迫不得已,是因为科学院肯定会答应他们的要求,但随着动力场分离仪过来的肯定还有很多同行。 面对着如此惊人的发现,没有一个科学家愿意错过。 那位年龄稍长、容颜温婉的女科学家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意外的答案。 “院长担心会损害实验目标的内部构造,把申请打了回来……但你不要高兴的太早,院长会坐飞船过来,可能还需要二十天。” 那位男科学家叹了口气,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后怕,望着台上的实验目标说道:“说实话,就连切掉他一根头发我都有些不忍心。” 女科学家有些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这是艺术品。”男科学家收回视线,看着她非常认真地说道:“这是宇宙里最完美的艺术品,对他最微小的破坏——哪怕是剪掉他的指甲——都是犯罪。” 女科学家看着实验目标看了很长时间,默认了同伴的看法,说道:“所以他不可能是人类,就算做十次最贵的基因优化,再得到女祭司的祝福,也不可能如此完美。” “他是最完美的艺术品,但并非完美。真正的完美反而是残缺的,最精密的那次扫描发现了他的眼角有一条非常小的细纹,大概在原子层面,你不知道在电子显微镜的镜头下面,那道细纹是多么的好看。” 那位男科学家滔滔不绝说着,视线忍不住再次落在台上,感慨说道:“如果他是个活人,我一定会无可救药的爱上他。” 女科学家说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如果他活着,也应该是一位男性。” 男科学家摊开双手,一脸无辜问道:“这重要吗?” 实验室里到处都是金属,在窗外碧蓝天空投来的温暖光线之下,泛着炽白的颜色,却没有什么冰冷的感觉。 透明防护罩中间有一个金属台,台上躺着一个赤裸的男子,无论容颜还是身体都堪称完美。 忽然,那个男子睁开了眼睛,望向防护罩外的两名科学家,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说道:“嗯?” …… …… 新世学院的静修室就像名字一样安静。 十几名学生盘膝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很长时间都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式,只是眼皮不停微颤,明显是眼珠在不时转动,似乎在看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一名学生睁开眼睛,有些无趣地向后倒在地板上,翘着腿说道:“如果不是钟李子的书,我肯定是看不下去了。” 又有一名学生睁开眼睛,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说道:“但你别说,她一天居然能够更新十万字,至少能够看饱不是?” 先前那名学生切了一声,说道:“用意识捕捉,我一天能写六十万字!” “一个错别字与口头语都没有,也没有智能修改的痕迹,她明显是用的人工输入。” 陆续又有学生睁开眼睛,加入讨论当中。 “人工输入居然能写十万字?她什么时候破境了?不对啊,就算她的境界再提升三层,手速也不可能这么快。” “她家里情况不好,可能急着挣钱吧,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年轻便白了头……” “我与她是初班同学,据说她是第二次基因开发的时候出了问题。” “扯远了。不要说什么日更十万字,关键是要看故事的内容,这都什么年代,居然还在写修仙,真是老套陈腐无趣至极,就像那个书名一样。” “不错,大道朝天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书名与剧情倒还好说,那个巨人挺可爱的,十岁很招人疼,童颜真可怜……就是男主角太无聊,成天死着脸,人物扁平,毫无性格!” “呀!” 伴着一声清喝与摔门的声音,一个少女走进了静修室。 少女约摸十五六岁年龄,穿着件素色的道服,银发束在身后,看着极其飒爽,对着那些同窗恼火地喊道:“修仙哪里老套了!又哪里陈腐啦!十万字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吗!还有你,什么叫毫无性格?你自己往后看啊,会给出解释的,而且那个解释特别好,我差点看……写哭了。” 一位学生忍不住说道:“可是这个故事看到后面就容易忘了前面,就算你后面解释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 …… 银发少女钟李子行走着校园的小路上,有些垂头丧气,随风飘动的道服也少了很多精神。来到小路尽头的悬崖边缘,她抬头看了眼夜空里正在高速旋转的星辰,还有隐藏在云雾里那些高台,小脸上流露出羡慕与向往的神情。 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向往与羡慕尽数变成疲惫与无奈,她向着悬崖下跳去,道服随风而起,变成一朵蒲公英。 飘了很长时间后,天空里的光线渐渐变暗,她的速度也渐渐变慢,落在了地面上。 与学院所在的山崖与隐藏在云雾里的那些世界相比,这里的世界总是灰暗一片,建筑里的灯光是那样的昏黄,好在不像那些末世电影里描写的那样潮湿与肮脏还有危险。 她走进了一幢普通的公寓楼,通过扫描回到自己的家中,伸手取了杯清水一口饮尽,然后整个人瘫在了沙发上。 看着紧闭的卧室门,想着今天同学们对小说的评价,她忍不住恼火喊道:“所有人都说你这个小说没意思,就算花钱买权限放到网上去也不可能挣钱,你别指望我出钱!” 卧室里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那样安静,就像是没有人一般。她走到门前用力地敲了两下,说道:“现在学院网里已经更新到童颜去见井九与柳词让他们偷青天鉴,反响还是很普通,接下来怎么办?后面你写的我都已经看过了,一个高潮都没有!就连三月死的时候有些难过,偏生还哭不痛快,最后的飞升都那么平淡,你笔力不够啊!飞升后你可得认真写!” 门依然紧闭着,里面的人没有理她。 她忍不住了,用力地把门打开。 一个少年穿着运动服,戴着帽子坐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心想真是个怪人,居然在家里也戴帽子,说道:“我问你呢,你先告诉我,他飞升之后去了哪里?” 少年沉默了会儿,回答道:“就到这个世界来了。” 钟李子听到这个答案,怔了片刻,然后抱住脑袋尖叫了起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样就更没人看了!你以为修仙世界与星际时代联系在一起很新鲜吗!不知道多少人写过了!这种所谓题材融合是最糟的选择!就像畸形的怪胎一样!你怎么敢这么写呢!我不管!你必须给我改掉!” 说完这句话,她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名少年没有理会她的反应,依然静静看着窗外。 这里很低,离星空很远,只能看到极小的一角宇宙,窗外洒落的星光更是微渺至极。 那些星光落在他的脸上,变得灿烂了几分,很美。 井九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百六十万息了。 用这里的时间来算,应该是二十天。 他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与朝天大陆相比这是一个低等文明。 不过文明这个词,是他来到这里才学会的。 …… …… 第二章实验室里的囚徒 井九收回望向宇宙的视线,转身打开门走到客厅里,摘下帽子坐到了那张带着软垫的椅子上。 这个世界的文明确实相对低级,但也有些可取之处,比如这种椅子比他的那把竹躺椅还要舒服。 钟李子拿着梳子正在细心梳理自己银色的长发,看着他若无其事地走出来便是一肚子气,正准备嘲讽他几句,忽然看着他摘下帽子后露出的脸,顿时没了脾气,声音也变得温柔了很多。 “要到时间了吗?说起来你怎么对新闻这么感兴趣?难道你是从上面来的?被后妈害了?” 她对这张脸真的是毫无抵抗力,不然前些天也不会接受对方合租的请求。 要知道对方拿不出身份证明,什么都没有。 不过她并不害怕对方会做什么,这个少年实在是生的太好看了,不管是要去挣钱甚至是去往云里的上层与那些大人物结识都有的是方法,正所谓恃靓行凶,哪里还需要用什么暴力。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是新世学院的学生,拥有着超过普通人的战力,这个少年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张好看到了极点的脸,她也才会被对方欺骗,答应用自己的名义把那篇小说传到了学院网里,结果谁知道得到的评价竟然如此糟糕…… “现在的人类不像远古文明时那样强大,但掌握基因改造的方法后人人都能修行真气,像你写的这种传统修仙小说真的很难让人觉得有吸引力。”她看着井九语重心长劝说道:“就像你书里写的那些破海境剑修,听着很强大,很唬人,但飞剑的速度这么慢,连战舰都追不上,怎么打?就算他们确实比现在的人类强者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怎么可能让读者产生强烈的情绪冲击?除非你写的修行者能够一拳毁掉一颗恒星,那还差不多。” 井九现在知道恒星是什么,说道:“没有人可以。” 以他的境界实力都无法毁掉一颗恒星,朝天大陆别的修行者自然也不行,更不要说这个低等文明。 “听说现在一种最强大的恒星级武器……”钟李子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说道:“可以直接毁灭一颗恒星,只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无法收集到足够的能量,据说也是恒星级的。” 井九心想这真是毫无意义的一句话。 如果有法宝可以把那种燃烧的火球里的仙气尽数吸收,那还毁灭它做什么? 忽然有音乐声响起,他知道还有一分钟就要开始了,从软垫上坐直身体,望向前方的那道光幕。 每天晚上八点钟,那道光幕都会播放一种叫做新闻的东西,就是把这个世界发生的重要事情说一遍。虽然他不理解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但对他这个异乡来客而言,这是了解这个世界的重要信息来源,不愿意错过。 钟李子又倒了杯清水,吃了些药片,拿了份纤维素随意吃了几口便算是结束了晚饭,对他继续说道:“飞升前的内容要不要修改一下?反正还没有更新出去。咱们加强一下青山宗与中州派的矛盾,另外再弄些恩怨情仇出来,比如白真人与柳词当年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后来又是怎么形同陌路?再比如赵腊月与白早之间……” 井九心想顾清都已经那样了,难道还不够吗? 他写大道朝天这本小说,自然有其深意,需要尽可能让更多人看到,只能通过这个小女孩发表,但被说的多了难免还是有些烦,转身望向银发少女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话。毕竟是低等文明,能要求他们什么呢? 钟李子被他这样看着,不禁有些微羞,轻声说道:“书里面的井九就是你自己吧?真是自恋啊……不过……你确实挺好看的,你今年到底多大啊?” 这时候新闻已经开始了,井九不再理她,望向那道光幕。 钟李子看着他端正的坐姿、专注的神情,觉得好生无趣。 只有那些最上进的学生、最热情的民众才会每天晚上守着新闻,平民区的人谁会看这个? 这少年真是个怪人,或者真有可能是上面的人。 新闻上的画面经过几次变化,来到了一道巨大的金属门前,记者正在采访一位官员。那位官员说前些天的爆炸是一次意外事故,被及时地控制住了,无论对环境还是结构都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民众不用惊慌。 井九有些意外,按照这些天他学习到的相关常识,这里的朝廷或者说梅会应该早就发出了通缉令,为何始终没有在新闻上看到自己这张很容易被认出来的脸?难道说那个叫实验室的地方并不重要? 在这条新闻的最后,他在背景里远远看到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有着一头潦草的金发,有着一张很普通的脸,给他的印象却很深。 …… …… 井九在实验室里睁开眼睛之前,听到了一段对话。 他没有听说过这种语言,奇怪的是却能明白那些对话的意思。 有个男子表达了对他的爱慕,并且不在意性别。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有一头金发和一张普通的脸,穿着一件白色外衣。 他下意识里嗯了一声表示疑问,又觉得不是很礼貌,于是从台子上站起身来,向对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这种事情在朝天大陆也不鲜见,有段时间甚至在东易道那边很是盛行。 当然,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他不需要考虑礼貌这种事情,但这里有可能是传说中的仙界,他觉得应该表现的低调一些。 那两名科学家是这个世界最上层的人物,不知道见过多少星河尘埃、离奇的物事,并没有因为他的醒来而发出尖叫。 不过他们依然很吃惊,盯着井九,眼睛一眨不眨。 ——井九忘了自己没有穿衣服,就像当年在镇魔狱里一样。 他用剑识在四周扫过,在很短的时间里掌握了这个地方的环境以及所有细节,包括那些隐藏在金属墙壁后方的细节。 这个房间比神末峰的洞府要小些,但非常规整,充满着一种简单而又枯燥的美感或者说无趣感。 令他有些兴趣的是,放眼所见之处都是金属,看来仙界的矿产要比朝天大陆丰富很多。 至于那些光线闪烁、看着很精巧复杂的小法器,有些类似于那些器宗的手笔,只是里面的晶石太小,而且能量不纯。 相反,那些隐藏在墙壁后方的线状法器里的能量非常精纯,可是数量又有些不够。 最令他感到失望的是,无论是那些法器还是窗外的假光源,都表明这个世界对仙气的利用是间接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不如原先世界里那些异大陆的水准。 这里真的就是仙界吗? 怎么会如此落后? …… ……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便得出了结论,回复了平静,望向那两个人,注意到对方发工资样的视线,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与域外天魔的那一战如此可怕,那件白衣自然毁了,而他离开朝天大陆后也失去了与那个空间的联系,无法把那些衣服带在身边。 不然他怎么可能不把竹椅带走? 身为修道者,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 他举起双手,准备向对方行礼。 没想到对方吓了一跳,退后几步喊了起来。 那些语言他确实没有听过,却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放下手来!这里有六级的能量场,就算是战舰主炮都轰不开!” 井九沉默了会儿,收回双手向前走了几步,果然接触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能量场是什么意思? 他居然没有发现这道无形的屏障,这真的难以想象。 最大的问题在于,为何会有这道无形的屏障? 这些人是准备囚禁自己吗? 井九再次举起右手,按在了那道无形屏障上。 无数道剑光在他的手掌与空气之间生出,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 第三章当然不回头 当井九刚举起右手的时候,那两名科学家便紧张地喊了起来。 “住手!不要尝试!” “你疯了吗!就算你是最厉害的液态金属机器人,也不可能突破力场啊,会受伤的!” 井九听懂了这两个人说的话,但不是很明白那些词语的意思。 力场又是什么?与前面说的能量场有什么关联?机器人又是什么?那个力场不可能突破?这又是什么意思? 醒来的第一时间,他就用剑识做了一遍内观,确认体内的仙气数量恢复了一些。 在朝天大陆他都没有对手,这个落后的地方哪有法宝能挡住自己? 啪啪啪啪,无数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实验室里。 数百道剑光从他的手掌与空气之间生出,然后以极快的速度绕行一圈,最后又回到他的身边。 他居然没能打破这道无形的屏障! 感受着四周空间被扭曲的感觉,井九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能量场或者力场? 朝天大陆也没有什么法宝能够完全改变空间的结构。 这个仙界有些落后,但有些意思。 他退后两步,望向那些金属墙壁,眼眸深处亮起一抹剑光,很快便在金属墙后的数千种法器与元气流动里找到了相对薄弱的地方,也找到了中枢。 手指破空而出,一道冷艳至极的剑光向着金属墙壁射去,却在半途便被那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剑光倏地一声折回,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道无形屏障能拦住万物一剑,居然也能够拦住无实质的剑光,井九的脸色认真了些。 …… …… 看着那些绕着高台飞舞的剑光以及最后井九挥出的那抹剑光,那名男科学家蹲在仪器台下方,抱着脑袋,惊声喊着:“这是什么东西?是三型凝光吗!难道这是个人型激光武器!” 待他看到那抹剑光被能量场弹回落在井九身上后,更是大惊失色,挥舞着手臂紧张喊道:“小心点!小心点!别把自己弄伤了!” 女科学家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道:“请冷静下来,我们应该谈谈,我们对你没有恶意,不要再尝试了,没有人能突破能量场,这样只会伤害到你自己。” 井九能够听懂他们的语言只是不会说。 这不是他拒绝对话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在于那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了他的去路,就像是一道栅栏。 这里是一间囚室,他是囚徒。 在被囚禁的状态下谈判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望向那两名科学家。 视线相对。 男科学家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女科学家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忽然转身走到控制台前。 他们不是被井九的美色所惑,而是精神世界出现了一道强大的意志,无法抗拒。 那道叫做能量场的无形屏障可以扭曲空间,挡住物质以及剑光,意识却可以穿透过去。 井九命令那两个人放开自己,却发现这种精神控制无法做到绝对精确。 两名科学家坐在控制台前,神情茫然,不知道要做什么,手指在上面无目的移动着。 远处有人正在向这边走来,应该是那个叫做能量场的东西引发了注意。 井九望向墙壁后方先前发现的中枢,再次向那两个人传递过去自己的意志。 …… …… 一道淡蓝色的光罩显现然后消失,那道无形屏障被解除了。 井九离开时想到一件事情,转身走回已经昏迷的二人人身边,想了想脱掉那位女性的外衣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衣服自然不如神末峰洞府里的那十几件白衣,好在也是白的,而且女性的衣物总要洁净些。 室外是个更大的空间,不知道有多少层,无数条或明或暗的通道穿行其间,从墙壁到地板再到通风管,绝大多数事物都是金属的。 井九再次确认这里是一个矿产资源极丰富的世界。 行走在金属地面上很难不发出声音,就在这段时间里他便听到了至少数十个人的脚步声从各个地方传来。 他没有任何声音,也不担心被任何人发现。 域外天魔都做不到的事情,这里的人们又怎么能做到。 他走在一条很长的通道里,上方洒落的光线很自然,有些偏暗,自然地想到了青山剑狱下方那条通往师兄囚室的路。 忽然,他察觉到有两道气息波动从通道两头高速扫来。 在宇宙里他可以伪装成陨石,在这里他能扮演成什么?字纸篓吗?还是说变成一只蝴蝶飞走? 就在那两道气息波动快要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化作一道剑光,向着右侧闪去。 悄无声息,无比坚硬的金属墙壁上出现了一道极小而锋利至极的缝隙。 …… …… 金属墙壁的那头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放着一些杯子与他不认识的事物,从那些事物隐而未发的元气波动来看,应该是某种法器。 房门被推开,两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男人走了进来,看着他微微一怔,点头致意后便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看来这种白色衣服就是他们用来判别彼此身份的依凭。 井九心想大概就像修行界的那些宗派服饰一样,比如青山宗的剑衫。 嘀的一声轻响,沸腾的水倒进杯子里,升起淡淡的茶香。 井九其实没有嗅觉,但能分析出那些香味的细微区别,确认比顾清煮的茶差上三万三千多倍。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那个法器转换灵气的方式很巧妙,烧水要比神末峰的银炭炉与铁壶快多了。 一名男人端起一杯茶,问道:“要来一杯吗?” 井九注意到此人的手上戴着一个金属环,另外那人的手上也有,再想到先前被自己弄昏的二人也有,心想这大概便是令牌一类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向室外走去。 那人也没有怎么在意,端起茶杯到唇边吹了几口气,忽然怔住了,有些失神。 同伴问道:“怎么了?” “这两天实验可能有些辛苦,刚才有些眼花。” 那人喝了口茶,自嘲想着不然刚才眼前怎么可能出现那样好看的一张脸。 …… …… 井九想弄一个手环很简单,但如果那个手环需要与所有者的气息相配才能离开……那确实有些麻烦。 他来到一个偏僻而安静的房间里,看着屋顶那些繁如蛛网的管道,发现自己的心情竟有些罕见地乱了起来,就像这些管道一样。 不是对未知的恐惧,未知只会让他感到兴奋,也不是对危险的警惕,那只会让他有更明确的存在感,继而喜悦。 他只是觉得要做这些纯粹事务性、流程性、无意义的事情,比如躲避、换装、查看然后离开,真的很烦。 他这样做,是觉得仙界就算比想象中要落后很多,但毕竟是仙界,自己应该低调一些。 但这样真的很烦,而且很浪费时间。 他看着屋顶的那些管道,毫无来由地便决定改变做法。 房间里生起一道微风,带走了他的身影。 屋顶的管道上出现数十道裂口,然后纷纷倒塌,就像是被斩断成无数截的大蛇。 戒备森严的基地核心地带,出现了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 那道剑光向上飞去。 无论拦在前面的是最坚硬的合金夹层还是最耐高温的复合材料,遇到那道剑光便会破开。 最可怕的是那道剑光的速度非常快,基地的监控设备根本无法清楚地捕捉,只能模糊计算出速度应该已经超过了羽级战舰。 地底空间里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各层平台里的警示灯光开始快速闪动,机动护卫以最快的速度出动,实验室开始进行分区隔离,电脑里的绝密数据开始做深层备案。 在所有的这些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那道剑光便已经飞出了基地,来到了通往外界的唯一入口处。 这里的崖壁里有一个强大的自动武器基台,安置着威力极大的激光主炮,这时候已经开始调姿,对准了出口。 井九不知道是什么激光主炮,但感觉到前方隐隐有危险的感觉,想也未想便是一挥手。 数十道剑光从他的手上飞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落在崖壁之间。 那台激光主炮刚做好发射准备,便被削成了一堆废铁,剑光依然未止,深入自动武器基台,不知道砍中了什么,引发了一场爆炸。 轰轰轰轰!爆炸声不绝于耳,炽烈的火焰与气浪喷涌而出。 井九没有回头。 他发现自己的速度确实变慢了,不能与在朝天大陆的时候相提并论。 这个世界的层次看来确实有些低。 第四章第一次接触 朝天大陆能够拥有如此多金属矿产,并且愿意毫无审美地摆出来的地方,除了东易道王府便只有那几个器宗的山门。 井九以为这里也是仙界的某个器宗山门,在某座极深的大山里。 既然如此,剑光一直向上飞便应该从峰顶出来。 他准备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全貌,比如远方的山川以及近处的河流。 他没有想到的是,飞出来后却还是在地底。 头顶没有碧蓝的天空,只有极高处有一片很小的黑色空间,深深隐隐有些星辰。 那里可能是他曾经停留过的宇宙。 四周一片昏暗,竖着的高高的灯杆上散发着说不清楚明亮还是暗淡的光。 安静的街道上没有人,两侧的建筑里只有不多的房间里亮着灯。 那些灯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竟比夜明珠散发的光毫更加稳定,没有任何闪烁。 最近处的建筑是幢五层小楼,唯一亮着的房间光线有些闪烁,他有些好奇,飞了过去,很快便来到了窗外。 他看到一个银发少女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手指还落在一件法器上,应该是正在操作的时候睡了过去。 紧接着他注意到屋子里有道光幕,上面不停转换着画面,便是那些闪烁光线的源头。 他望向那道光幕,隐隐听到一些声音,也听懂了那些语言。 ——这个世界的军队正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与敌人做战,获得了极大的胜利。 看着光幕上那个飘浮在宇宙里的黑色怪物,他微微挑眉。 本来他准备直接离开这里,若有人敢拦他,他便像当年那样一剑杀之,反正这个落后的世界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他,这时候想法却有些变化。 那个死去的怪物,就像巨大的黑色无柄蒲公英,不正是他曾经遇到过的域外天魔? 那些对准域外天魔的剑舟模样的飞行器,不就是那些燃烧的飞剑? 域外天魔明显是一种以吞噬、死亡为目标的物种,是朝天大陆的威胁。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而且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个世界里的人类与朝天大陆的人们必然有着极深的渊源,甚至应该是同源。 他看了眼那个沉睡中的银发少女,心想那就注意一下,离开的时候不要杀死太多这里的人。 忽然,银发少女的脸被照亮,房间里的光线骤然变强,一片光明。 他回首望向那道光幕,只见上面的那些战舰集体发射出笔直的光线,向着远处的十余只域外天魔而去。 那些光线很粗,即便隔着窗户与光幕,也能感受到里面蕴藏着的威力。 天劫时最初遇到的那些闪电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忽然,那道光幕变得雪白一片。 黑暗宇宙空间里的某个点爆炸了。 难以想象的光向着四面八方涌去,瞬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那个火球的模样,让他很容易便联想到了朝天大陆外的那颗白色火球以及最后看到的那颗巨大的红色火球,难道那个火球里也都是仙气? 这个世界居然有这样的法宝,还真的有些可怕。 到底还是仙界啊……仙气的数量竟是如此之多,虽然这种方式极为笨拙,对仙气的利用非常浪费,效率极低,但朝天大陆的通天大物只怕也承受不住。 他对这个世界的评价提升了几个档次。 他抬头望向那片很小的夜空,视线穿越过云雾看到了建筑风格明显不一样的十几个平台,看到了衣着明显华丽很多、入夜也不肯睡去的人类,看到了宇宙深处。 那里缓缓飘浮着数艘战舰,与光幕里出现的那战舰几乎一模一样。 那些像天劫闪电般的光线,那个威力极大的仙气武器……都是从这种战舰上发出来的。 “嗯……先看看再说。” 井九没有什么心理挣扎,毫不犹豫做出了决定。 他伸手破坏了那个明显是用来警视的小法器,推开窗户走了进去。 不知道是因为窗外来了风,还是屋里来了个不速之客让气息有了些细微的变化,躺在椅子上的银发少女翻了个身,有醒来的征兆。 井九看了她一眼,她顿时放松下来,重新进入了深度睡眠。 光幕上的画面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些战舰与燃烧的火球,变成了室内的图景。 一个女子穿着极紧的衣服在那里跳舞,舞蹈的动作在他看来毫不优美,只是一些机械动作的重复,那女子似乎很累,不停地喘着气,却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不停地说话 井九想要了解这个世界,却发现这个世界有些费解,怔了片刻后从银发少女的怀里拿起那个法器研究了起来。 他试着送了一道剑元进去,屏幕上微微一亮,然后再次熄灭。 这个法器不如朝天大陆的法宝高阶,复杂程度犹有过之,里面还隐藏着很多精巧的小法器,所以极为脆弱,稍不注意便可能毁掉。 既然不能用剑元直接占取,那便试着找找开关吧。 他再次用剑意仔细地观察这件法器内部的构造,就像在实验室里一样再次找到了中枢,接着注意到法器下方的一个圆形按钮。 从圆形按扭的大小与形状来看应该与手指有关,他拉起那名银发少女的右手,把她的食指按了上去。 嗡的一声轻响,法器里的元气流动加快,光滑的那一面亮了起来,出现一个画面。 他下意识用手指点上画面里的某个图标,画面立刻变了。 然后他不停地点了起来。 光幕上的画面不知何时熄灭了,变成一片虚无。 屋子里的光线依然闪烁不停,来自他打开的那个法器。 …… …… 没过多长时间,屋子里忽然响起鸡叫的声音。 井九望向声音起处,发现没有鸡笼,而是一个很简陋的小器物,里面有某种弹膜一般的事物正在不停颤动,模拟出鸡叫的声音,上面的奇怪符号正在闪烁不停。 银发少女像行尸走肉一般慢慢起身,走到闹钟前关掉,又重新躺回椅上,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清醒过来。 整个过程里她都没有发现井九的存在。从她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井九便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怎么又睡着了…… 银发少女咕哝了一声,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然后发现电脑居然没有休眠。 她望向屏幕看了两眼,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片刻后惊声尖叫了起来:“啊!我的稿子!我的论文!是谁删了!我写了半个月啊!小黄你个王八蛋的!是不是你弄的!”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的猫前些天已经死了,看着前方的柜子,慢慢低头用双手抱住,沉默了很长时间, 井九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那个柜子上有张照片,照片里是这位银发少女,她怀里抱着一只黄猫。 同为养猫人,他很确定这个屋子里没有猫,也没有猫的味道。 原来是这样。 …… …… 银发少女没用多长时间便冷静下来,洗漱、喝水、吃药,然后坐到椅子上开始沉默地吃早餐。 井九就像个幽灵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洗漱、喝水、吃药、沉默地早餐,然后打开那个法器开始输入什么。 他把这个屋子所有的用具、她的所有动作细节都记在心里。 吃完早餐后,银发少女便出门去了,不知道要做什么。 井九没有跟着她离开,静静站在厕所里,听到房门被反锁的声音才走了出来。 他走到柜子前,看着那张照片里面的那只黄猫,沉默了会儿。 照片是立体的,里面的人与狗就像是真实存在,有一种极为鲜活的感觉,就像昨天夜里他看到的那道光幕。 对这些他并不惊讶,还天珠也能做到而且做的更好。 他坐到那把椅子上,有些意外于感觉很舒服,调整了一下躺姿,按照银发少女做的那样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光幕,准备看电视。 是的,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个东西叫电视。 光幕从虚无里生出,开始出现图面,还有声音。 他看了一段时间,开始学着说话:“据本台……” 嘀。 房间里忽然响起了刺耳的报警声。 第五章幽灵租客 井九隔空把报警器抓了过来,直接捏碎。 刺耳的报警声戛然而止。 这件法器应该是收集到陌生人的声音便会示警。 这个世界的人们活的未免也太紧张了些。 不过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宅院里居然有这么多的法器,看来此地的器宗地位相当高。 井九想着这些事情,走进厕所,把手里的那些粉末扔进了马桶,然后摁下按钮让水冲走。 清晨的时候他看过那个少女使用此物,知道是自动冲水的马桶,有些新奇,但没有更多感慨,反正他也用不着。 他走回客厅,把那几个垫子调整了一下高低,用更舒服的姿式躺下,再次开始看电视,继续学习这里的人说话。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发音还有些生涩,后来越来越熟练,同时把读音与意识里懂得的意识做对照,越来越清楚。 电视上也有文字,与朝天大陆的文字看着有些相似,却根本无法理解。 井九有些依依不舍地从椅子上爬起来,走进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的面积不是很大,三面墙壁上是直到屋顶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排满了纸质书,显得更加逼仄。 站在屋子中间,会有一种很强烈的被压迫感。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纸书。 他在地板上盘膝坐下,手指微动,书架上的所有书都飘了出来,无风而动。 当年在果成寺,他与禅子翻阅经书用的便是这种方法,最是方便快速。 他很快便发现自己犯了错,这些书里的文字他都看不懂,就算看的再快也没有任何用处。 他挑了两本看着应该最浅显、可能与文字入门相关的书籍开始阅读。 紧接着,他又开始看别的书。 房门与窗紧闭,窗帘挡住了街上的风景与极其狭小的那角宇宙。 没有风,飘在空中的书籍却在自行翻动。 没有光,他闭着眼睛看的非常认真。 忽然,一声极轻的撕裂声响起。 这些书都已经很旧,有些纸纸已经发黄发脆,就这样被无形的风快速翻动着,竟就这样破了。 …… …… 暮色对下面的街区来说,也是极奢侈的事情。 日夜之间的转换,在明亮的路灯干扰下总是那样的迅疾无声,令人措手不及。 房门被打开,银发少女疲惫地走了进来,把书包随意地扔到桌上,然后把自己扔到了长椅上。 她躺了很长时间,就在井九以为她会直接睡着的时候,她站起身来倒了杯清水,吃完药后又吃了晚餐,走进那个房间里,拉开窗帘,向着街区上方那片极小的夜空望去,眼里满是向往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收回视线,转身准备离开,忽然在书架下方看到一片碎纸,蹲下去拣了起来,神情骤变。 她用颤抖的手指在书架上寻找着,最后找到一本书打开,书里的某一页果然被撕破了一角。 在学院里的学习已经很累了,孤独的一个人的生活更是令人感到无力而疲惫,这时候回到家却看到自己最珍视的事物忽然受到了损伤,银发少女再也承受不住,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哭泣起来。 “爸爸……妈妈……小黄……我好想你们,我真是没用……这个世界怎么这么不公平呢?” 井九站在她的身后,没让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听着她哭泣着述说自己的悲伤故事。 银发少女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因为基因优化出了问题而死去。她的父亲是新世学院的教授,为了为她将来的基因优化筹备资金,听从一位大人物下属的建议,把毕生储蓄都投到了某个基金里,甚至还贷了款。谁知道那家基金担保的商船队伍,在回程的路上忽然遇到了某个人类强者与母巢之间的恐怖战斗,受到波及,三十余艘商船连同货物尽数化成了青烟。 那家基金就此倒闭,她的父亲欠了银行一大笔债务,只能宣布破产,从学院家属区搬到了不需要租金的下层街区。破产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债务,他再也无法给最疼爱的女儿完成昂贵的基因三级优化,只能看着她像她的母亲一样,渐渐被病魔吞噬……看似坚强的男人,在某些时刻总是那样的脆弱,他选择了自杀。可能在那位教授看来,这样做女儿不需要再和自己一道承担债务,那么在有限的生命里应该能轻松些,但他哪里想过,自己的死亡却会成为女儿最重的负担? 除了自己的死亡,教授给自己的女儿只留下了一屋子纸书还有一只猫。 现在那只大黄猫也死了。 银发少女抱着双膝不停地哭泣。 井九看着她,在心里说了声抱歉。 …… …… 不要说只是撕碎了一页纸,就算把承天剑毁了,井九也从来不会有什么歉意。会对那个银发少女产生那种情绪,被他归为照片里的那只大黄猫让他想起了可能再也见不到的阿大,心情有些异样。 总之他就像个幽灵一样地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下来,与银发少女一起看电视,看着她玩电脑,听她自言自语,待她睡着后便偷偷玩电脑,在她醒来之前用道法替电脑降温,等她去上学后便他便赖在椅子上看电视,实在闲极无聊才会进那个房间去看看书,动作变得小心很多。 只用了几天时间,他便知道了那个银发少女叫钟李子以及她从小到大的整个人生以及很多与这个世界相关的常识。 这是一个人类世界。 是的,与朝天大陆的人类一样的……人类。 无论身体构造、思维方式还是交流方式、情感、文字,二者都非常相近。 如果放在漫长的时间、无垠的宇宙范畴来考量,甚至应该说是一模一样。 得出这个结论,井九靠的是电视、电脑、书籍以及对银发少女的观察。 这个人类世界占据着宇宙里的一部分区域,大概有数百个恒星系,在行政方面自行其事,但拥有统一的、象征性的君王,而在军事与科学方面则要接受联盟的统一领导。 这个统一体叫做星河人类联盟,他现在在的地方是一颗叫做星门的行星,这颗行星早在很多年前便被完全掏空,是联盟一处重要的基地。 类似于星门行星这样的人类政权在星河联盟里有数十个,每个政权都有一位女祭司,女祭司最重要的任何便是传承古老的知识。 传闻里那些古老的知识来自于无数年前的远古文明。那个人类的远古文明据说极其发达,在宇宙里创造出了极其瑰丽壮观的图景,只可惜在后期遇到了宇宙里最可怕的敌人——暗物之海。 远古文明与暗物之海最终在一场残酷的大战里同归于尽,宇宙回复了最初的平静。 尘埃里终将生长出新的花朵。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类与敌人同时在虚无里复苏,然后又开始了近乎轮回一般的战争,现在就看谁能更早恢复到文明的鼎盛时期,将对方消灭。 在这场战争里,星河联盟一直处于守势或者弱势,即便是基因优化得到了长足的进步、武道修行开始普及,依然不是那些邪恶的黑暗力量的对手,眼看便要落败,直至被吞噬,从百余年前开始,联盟忽然陆续出现了数名拥有神明一般力量的强者、拥有难以想象的精神力量的领袖,带领着整个联盟苦苦支撑到了今天。 …… …… 井九很喜欢宇宙与恒星、行星这种词,对君王这种词也很习惯,只是对行政、基因、文明之类的词汇有些陌生,至于暗物之海这个词……未免也太随意了些,与他在书架上看的那些星河小说有什么区别? 他看过的书籍与电视新闻里,对暗物之海的描述非常含混,甚至明显有遮掩的痕迹。他不相信暗物之海只有那些像黑色无柄蒲公英一样的怪物,那些怪物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便表明一切不是那样简单。 那些百余年前忽然出现的神明一般的强者、英明至极的领袖也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与自恋无关,而与时间有关。 如果说星空的一天便是朝天大陆的一年,百余年对朝天大陆来说便是三万多年。 青山开派祖师飞升就是那时候。 中州派祖师飞升也是那时候。 随后朝天大陆的那些飞升者又去了哪里? 这两件事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即便在地下水道里也要仰望星空,思考人族的命运,这不是井九的做事习惯,他首先还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的本质。 那些被称为恒星的火球为何会释放最纯正的仙气? 他觉得自己需要认真而系统地学习一下各种知识,天文物理以及所有,就像当年在小山村里那样。 银发少女的电脑登入学院网需要她的虹膜认证,普通民用网有各种限制,屋里的书籍也不够深入,电视上面说的尽是废话,没有一点有用的东西,他应该怎么办?而且像幽灵一般在这个家里生活着,就算想要看电脑、看书也不是很方便,他觉得应该做些改变。 …… …… 某天夜里,钟李子从新世学院回到地底的街区,迈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家里。 她摘下发绳,银发流散看着就像星光一般好看。 接好一杯清水吃完药片,她正准备把自己像书包一样扔到软椅上,忽然心里生出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仿佛什么陪伴了自己很久的事物已经远离。 就像父亲悄无声息离开,就像小黄临死前偷偷溜出了家门。 她望向家里,确认没有任何变化,不由自嘲一笑,心想从来就没有人陪着你,你这是在想什么呢?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门铃声。 她有些意外,打开通话光幕,问道:“请问是谁?有什么事吗?” 通话光幕上出现一个穿着运动服、戴着帽子的少年。 “我在学院网上看到了合租招募通知。” 帽檐压的有些低,挡住了少年的脸,但没有挡住他的声音。 …… …… (今天是沙包姐姐和烽火的生日,也是陈长生的生日,明天是蝴蝶蓝生日,祝他们生日快乐,也祝大家天天快乐。) 第六章又一个九天 钟李子一直数着日子、数着钱在生活,因为父亲的缘故新世学院免了她的学杂费,但活着总是要吃东西的,更重要的是,治病的药不能停,而且她在心底深处还有一丝希冀,万一将来能够参加第三次基因改造,治好自己的病呢? 在学院里勤工俭学挣不着钱,昏暗的平民街区也找不到兼职,她更不敢去上面寻找什么冒险的机会,那便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把房子分租出去。 她很早便在学院网里挂出了合租招募通知,做好准备如果有人愿意来,自己就把卧室让出去、去书房住。但有资格在学院里读书的学生,没有谁愿意来最底层的街区,招募通知发出去了很多天始终没有回音。 今天却忽然来了一个,而且没有打电话,直接找上了门来。这不符合常理,让她有些警惕不安,尤其是对方戴着帽子、把帽檐压得极低,看着就像电影里的那些变态凶手……但是……这个人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呢? 戴帽子的少年就是井九。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几天学到的常识并不足够,也想不到房门之所以会被打开是因为自己的声音。 他的说话都是跟着新闻里的主持人、记者学的,可谓是字正腔圆、嗓音动人,正是传说中的播音腔。 播音腔不就是用来说服人、令人相信的吗?哪怕说的是假话。 “请进。” 钟李子把对方让进家里才觉得自己有些冒失,强自镇定请他在椅子上坐下,给他倒了杯清水。 井九从身下取出一个垫子放到左侧扶手下方,动作很是自然,然后指了指茶几示意放在那里就好。 钟李子微微一怔,心想这人倒是不见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想先看看你的身份证。” 这个常识井九还是知道的,但事发匆忙,更准确来说是因为懒所以他没有准备。 他直接摘下了帽子。 在朝天大陆,他的脸便是通行证,难道在这里也好使? 房间变得异常安静,钟李子看着他的脸,微张着嘴,震惊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井九说道:“我有不方便的地方。” 钟李子是个很聪明的少女,从震惊中醒来,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沉默片刻后咬牙说道:“那我要加钱。” 井九当年与赵腊月游历的时候有过极深刻的教训,知道金钱的重要性,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块金币放到了桌子上。 昨天夜里他在电脑里查了一下这片街的房租信息,去一家黑市游戏厅取了件运动服,顺便从那个大腹便便的老板的保险箱里拿了一块金币。 这块金币约摸有三指宽,上面用激光工艺镌刻着极复杂的图案,是星河联盟的通用货币。按照他查到的金属兑换信息,这块金币足以支撑这样的房子整整三年房租,他只打算在这里停留九天时间,应该绰绰有余。 钟李子再次震惊,不是因为数目太大,而是因为……不管是星门还是别的星系都是用信用点进行交易,谁还会用现金?更重要的是这种金币发行量不多,除了黑市上流通一部分,绝大多数都是被上面的人们当成收藏。 这个少年好看的不可思议,随便坐在椅子上,自有静贵之气,怎么也不可能是在黑市里打混的家伙。 钟李子再次确认自己的猜测,他肯定是上面的人,问道:“合租招募通知里的条件你都看了?” 井九嗯了一声。 钟李子心想大人物果然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沉默寡言,问道:“你有什么意见?” 井九像幽灵一样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好几天,知道这个小女孩不喜欢什么,直接说道:“每天晚上八点我要看一个小时新闻,我不做饭,你走后才会用厕所,家里保证每天原样。” 至于什么费用分担、保持清洁、不准带人回来之类的事情,他提都没有提。钟李子却是满意的不行,这种从上面跑下来的人想来不可能有什么朋友,洁癖肯定比自己还严重,那还有什么担心的,而且他还生的这般好看。 “成交。”她站起身来,准备带着井九去参观一下卧室,然后把自己的寝具搬到书房去。 井九站起身来,走到书房门口说道:“我睡这里。” 钟李子说道:“这是书房,地方太小。” 井九需要看书,而且那个小窗户可以看到遥远的宇宙一角,可以防备那种战舰用小恒星来轰自己。 他有些不礼貌地自行打开房门,假装审视了一番,说道:“就这里。” 钟李子见他不是客气,有些不安说道:“那……我给你减些房租?” “不用。”井九的视线落在茶几上,看着那台电脑说道:“如果你不介意,平时可以把电脑借我用用。” 那块金币足够够买几台最新型的民用电脑,钟李子自然不会介意,在书房里替他铺了个小床之后,便把电脑交给了他。 ——这个少年挺好的,虽然有些沉默寡言,而且拒绝了自己难得的共进晚餐的邀请。 钟李子看着书房紧闭的房门,在心里这样想着,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推开房门说道:“密码……” 电脑里没有什么隐私,也没有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只是她忘了把密码告诉井九。 井九回头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表示疑惑。 电脑屏幕已经亮了,上面有很多蓝色的数据字节快速滚动。 “没什么。” 钟李子快速摇头,就像个小狗一般,转身逃一般出了书房,没有忘记替他把门关上。来到软椅上,她抱着毛绒绒的玩具,望向柜子上的那张照片,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小黄……他还是个电脑高手呢。” 井九接触电脑才几天时间,他有可能是个高手,就算不是将来也必然会成为一个高手。 但他不需要密码就能打开钟李子的电脑,与云鬼破解之类的本事没有任何关系。 这几天他一直在用这台电脑,为了方便,早就在钟李子睡着的时候把她的指纹复制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他忽然想到最重要的那件事情,抱着电脑走出了书房,对钟李子说道:“你能帮我登入学院网吗?可以加钱。” 不待钟李子说话,他便把电脑举到了她的眼前,对准了她的眼睛。 钟李子有些茫然,心想说好的电脑高手呢? …… …… 井九不是没有想过,把钟李子的虹膜复制下来,那样他不介意继续在这个房间里继续做幽灵。问题是虹膜比较复杂,需要观察足够长的时间,他没办法盯着她眼睛看还不让她发觉,而把她弄睡着再翻开眼皮来看也有些不雅…… 好吧,本质上来说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要进入这个世界,才能掌握这个世界的所有,所以从幽灵变回人类是迟早的事情。 这个房间他比较熟悉,这个银发少女他也已经很熟悉,既然如此,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接下来的这些天里,他白天的时候看电视看书,晚上的时候等她回来便登陆学院网开始学习,除此之外什么事情都不做。 钟李子注意到配给的食物没有变少,而且他很少休息,不禁有些担心。 …… …… 第一天,井九学完了星河联盟标准教材里的语文、各行星方言细则的所有课程。 第二天,他学完了所有的天文地理课程。 第三天,他学完了所有的生物学、化学课程。 第四天,他开始学物理,觉得有些难。 第五天,他决定转换一下思路,看了看美术、音乐等艺术类相关教程,觉得没兴趣,看了几百本哲学与神学类书籍,发现与朝天大陆差不多。 第六天,他重新开始学习物理。 第七天,他继续学习物理。 第八天的晚上,钟李子终于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难看,问道:“遇着什么问题了?” 井九心想达者为师,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转动电脑对准她。 钟李子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问题,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这几天都在研究最小能量常数?” 井九嗯了一声,说道:“量子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但很难……”钟李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说道:“你确定我一个新世学院的普通学生能懂这个? 井九哪里知道这个世界的平均知识水准,说道:“我觉得天文物理更有意思,但有些问题暂时想不明白。” 钟李子心想遇事不决怪量子,那玩意儿我确实不懂,但天文这方面简单啊,兴致勃勃说道:“哪里想不明白?” 井九问道:“宇宙大爆炸之前是什么?” 钟李子默默起身,去接了杯清水。 井九接着说道:“按照你们的说法,宇宙产生之前就没有时间这个概念,所以问之前发生什么,本来就是一个不存在的问题。” 钟李子想着教授好像是这么说的,赶紧说道:“不错不错。” “也许这种说法是对的。”井九想了很长时间,最终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但我不喜欢。” 钟李子险些一口水喷了出来,心想难道物理规则会因为你不喜欢就会改变? 她越发担心这个少年的精神状态出问题,问道:“你为什么不看看武道修行、基因改造方面的教材?” 井九说道:“末道。” 他不再理她,重新望向电脑屏幕。 看到某位科学家的高弦理论假设时,他想到了南忘的剑弦,接着想起了朝天大陆。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高处的宇宙一角,心想算时间,老谈应该已经出来了吧? …… …… (老谈有没有出来是一回事,大道朝天的简体书是真的出来了,应该是十一月二十号在各地书店上架,但现在已经开始在网上预售了,出版社让我赶紧和大家说一下,因为双十一很多书店会有券,大家想买实体书的抓紧时间去预订,把券领了可以省钱……嗯,我是真没想到做为一个双十一下定决心什么都不买的人居然会在双十一开始卖东西……世界太奇妙了,相关链接我会发在今天的公众号里,谢谢大家。) 第七章在知识的海洋里迷路 离开朝天大陆之前,井九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也算到了很多事情。 比如谈真人应该是第二个飞升的人。 老谈看着木讷没用,被老婆欺负了几百年,又被白刃吓的一直不敢踏出那一步,实则极强。 他强在宽广的额头与胸怀,还有就是老实二字。 现在白刃与白真人都死了,老婆娘家的压力消失无踪,那抹情份被抹去,他当然能够很顺利的踏出那一步。 至于制作仙箓填补朝天大陆灵气流失,他把童颜卖回中州派的时候便与谈真人说好了此事。 同样的话他也对西来与曹园说过。 那么谈真人之后会是谁飞升呢?曹园自然极强,问题是想开不容易,西来什么时候出来得看十岁何时能够完全掌握万物一剑的真谛,至于雪原里的那个小雪姬……终究还是太小了些,虽然与彭郎生了孩子,她想要离开应该还要等很多年。 问题在那段岁月里,小小雪姬会快速长大,会学会打架,到时候和自己的母亲闹起来,彭郎应该站在哪边?这一家三口要是乱战起来,必然会惊天动地,甚至毁灭整个朝天大陆,幸亏平咏佳还在青山,便是安全的,他不需要太操心。 他真正在意的是数百年后,朝天大陆下一代修行者里有几个人能飞升。 小腊月肯定是会出来的,十岁有没有可能? 这个叫做星门的世界与宇宙里的时间流速也有些差别,也不知道朝天大陆的数百年等于这里的几年还是几十年。 想着这些事情,他难得生出一些怅然的情绪,收回望向那角宇宙的视线,走回客厅,拿起电脑继续开始学习大学物理。 今天是他开始系统学习的第八天,也是学习物理的第四天,依然艰难。 没过多长时间,他在人生里第一次选择了放弃,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开始看一部叫做星际浪子的电视剧。 从他没有动过的姿式与看着远方的视线,银发少女钟李子便猜到他的心思还在学习上,又是佩服又是觉得奇怪。 既然这少年是上面的人,肯定自幼接受的是极好的教育,而且应该完成了知识输入,为何还要像自己一样辛苦的学习? 她说道:“实在觉得太难,要不然换门课程吧。” 井九心想也对,嗯了一声,说道:“明天我先把最简单的数学看了再说。” 钟李子睁大眼睛,心想你莫不是疯了,重复道:“最简单的……数学?” 井九心想怎么了? 自己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 …… 第二天刚好是休息日,钟李子没有去上学,论文也写完了,于是井九有了全天使用电脑的权利。 他打开电脑,登录学院网,打开相关教案版块,进入了数学区。 既然是系统性学习,当然要从最开始的入门级教材开始,比如一加一等于二。 他现在对那种奇怪的符号已经非常熟悉,很顺利地连续读完了小学、初中以及高中的课程,双眉好看地挑起,然后越挑越高。当他开始学习大学数学时,双眉终于落了下来,沉默地看了很长时间。 钟李子出门领取救济券,顺便带回了一个星期的食物,回来的时候发现他还盯着电脑光幕,姿式都没有变过,安慰说道:“很难吧?我第二个学期就挂了科。” “想法确实有些古怪,但不算难。”井九说完这句话,继续开始学习。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他终于学到了数论。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他还在学习数论。 下午六钟的时候,他决定暂时换个方向转换一下思路,休息一下大脑,于是跳到了代数几何。 然后,他就再也没能跳出来。 夜深人静,电视已经关了,角落里忽然响起声音亢奋的鸡叫,那是上好的闹钟。 井九抬起头来,确认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这也就意味着九天已经结束。 他还没能学完物理,至于最简单的数学嘛……他暂时不想记起这个名字。 他关掉电脑,躺倒在椅子上,从身下抽出软垫抱在怀里,侧身卷起,看着衣柜上的那张照片发呆。钟李子被闹钟惊醒,揉着眼睛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面,觉得他好生柔弱可怜,担心问道:“没事吧?” “我的推算能力举世无双,我是绝无仅有的天才,想当年我只用了九天时间便学会了生活的一切,甚至连砍柴做饭插秧都学会了。”井九抱着软垫,看着照片上那只笑容可恶的黄猫,有些不理解说道:“为什么现在不行了呢?难道是因为这个世界层次太低,影响到了我的思维速度?” 钟李子隐约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这可不是死记硬背,就算你是星河联盟里最强大的电脑也不可能在九天时间里解决所有学科里的问题啊。 在科学领域里本来就有很多问题是无解的。 无论欢乐还是悲伤、怅然还是自责,对修道有成的仙人们来说都只是瞬间的情绪。 井九很快便不再想这件事情,起身在茶几上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两个词。 “年。” “机器人。” …… …… 太平真人死前连续问了井九两次:年是什么呢? 井九在那个实验室里醒来的时候,听到那两个科学家说自己是液态金属机器人,那么机器人又是什么呢? 这些天通过阅读与学习,他对年与机器人这两个概念有了非常深刻的认知,从词根源头到各星系文化特征、从三定律到人工智能苏醒……可是他还是无法回答这两个问题。 钟李子这时候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她凑过去看了一眼,问道:“纸很贵的……你为什么不记在电脑上?” 井九说道:“我还是习惯用纸笔。” 钟李子心想,果然是上层的有钱人啊,或者是那些喜欢复古风的老人。 井九忽然望向她的眼睛,眼神非常深,仿佛要看到她的心里。 钟李子有些害羞,下意识里想要转头避开。 井九用无比动人的声音说道:“不要动。” 钟李子紧张到了极点,双手微微用力抓着睡衣,心想我们认识才十天,这也太快了吧?十余息后,井九完成了对她虹膜的全部扫描,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怎样才能发出一条信息,让整个世界,不,整个宇宙的人看到?” 钟李子愣住了很长时间,两团红晕以肉眼呆见的速度出现在脸上,这次绝对不是害羞,而是恼怒。 很明显的证据就是她的满头银发飘了起来,明明房间里没有一缕风。但这种误会根本无法说出口,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又想着医生的叮嘱,强行冷静下来,面无表情说道:“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 井九心想这片街区虽然贫穷,但多去几家取些钱应该能凑不少,说道:“我可以解决。” 钟李子听到这句话,眼睛微亮,心情变得好了很多,开始认真地给他出主意:“就算有钱买广告让整个星河联盟的人都看到,也有人看不到,比如会员就可以免广告。” 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少女,很快便判断出井九把信息发出去是在寻找什么。 井九说道:“那什么东西最吸引人看?” 钟李子说道:“小说?” 井九想着电脑里某个极深的文件夹里的言情小说合集,生出了一些怀疑。 他最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有人会写小说,还有很多人愿意看小说,不管是在朝天大陆还是在这里。 如果想通过故事感受一下不同的人生,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意识里建筑新世界,创造人物,然后让他们按照你想要的情节走向彼此发生联系,打生打死,爱来爱去,继而产生无数种模式不同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而且这个世界的法器很发达,就像还天珠一样,既然可以生成拟真的人物形象,为何还要看文字? 钟李子说道:“故事是基础,在这个基础由光舱进行处理,人们便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成角色,让他们在故事里进行扮演,如同活过来一般,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个?” 井九心想故事里那些离开的人就算通过这种方式活过来,可他们还是死了,说道:“那我要写一个小说。” “那你应该先发布在学院网上,如果有足够的订阅,便可以用钱买资格,发布到星域网上。” 钟李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这个故事好看吗?” 井九说道:“这是一个关于景阳的人的故事,人物性格鲜明,情节曲折多变,文字清新准确。” 是的,他要写的就是朝天大陆这一千多年的故事。 如果这个世界里有朝天大陆的飞升者存在,比如青山宗的开派祖师,比如纯阳真人,他们看到这个故事后一定会找过来。 宇宙太大,人类的数量太多,他很难找到那些飞升的前辈与同道,而且外面有战舰,有那种用仙气引发爆炸的法宝,有危险。留在这个不起眼的街区里,等那些同道来找自己是最好的方法。 当然,他最希望来的是雪姬。 如果过段时间还是没有人来,他便会进入云雾里的高台、宇宙里别的地方去寻找新的线索。 “你到底在寻找什么?”钟李子问道。 井九说道:“我在寻找一个答案。” 钟李子有些好奇,问道:“什么答案?” 井九说道:“我是谁。” 钟李子看着他同情说道:“哲学书就别看了,看傻了怎么办?” 第八章在故事的世界里伤感 井九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就这个话题再深入探讨下去,问道:“小说怎么写?” 这当然不是问写作技巧之类的东西,钟李子解释道:“现在常见的写作有两种,一种是意识写作,直接采集你的意识波动,然后自动用文字呈现。这种方式最大的问题是人的思维不受控制,很容易出现一些乱七八糟的碎片,拿文学奖的严肃作家喜欢这么做,写商业小说的却很少用,因为修改起来太麻烦,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意识采集需要的设备太贵。” 井九说道:“另一种?” 钟李子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很小的、像指套似的东西,说道:“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用遥感笔。” 说完这句话,她给他做了一番演示,把指套套在右手食指上,然后开始快速颤动起来,电脑光幕上很快便出现了一排文字,而且没有什么错漏。 井九问道:“这与用纸笔有什么区别?” 钟李子摘下手套放在电脑旁边,认真说道:“比用纸笔更快,而且便宜。” 井九心想自己不需要理会的事情不代表这些凡人也不需要,抱着电脑回了自己的房间。 钟李子收回望向紧闭房门的视线,走进厨房开始今天的晚餐。 寡淡无味但是健康合理的营养块,哪怕用茶送,也是那样的难吃。 如果放在平时,她肯定会抱怨几句,但这时候有些走神,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营养块是怎么被自己吃下去的。 ——每个人的第一本小说其实写的都是自己。他这时候在房间里写的故事,背景肯定是上面那个美丽的世界,说的是上流社会的恩怨情仇,说不得还有什么世家豪族的秘辛往事,甚至有可能联系到祭司族里某个小姐…… 银发少女心想如果这小说能够大红,自己多少能分点钱吧? 美滋滋。 或者更好一些,他被家族接回上面,却不忍心与自己分离,所以带着自己回去,然后……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贪图富贵荣华的无知少女,谁让他生的那么好看! 想着这些事情,她拍掉手上的营养块残渣,取出茶包泡了杯茶,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 “最开始写肯定有些手生,我陪你写几天就能顺了。” 钟李子把茶杯搁到窗台上,转身望向坐在地板上的井九,一脸关切说道:“你可不要着急……噫……你写完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直至最后挑了起来,表成不可思议的疑问。 “第七卷终……他看到了那些战舰。” 井九写完这一行字便关了电脑,望向银发少女说道:“还没有写完,但暂时就到这里了。” 钟李子神情茫然至极,半晌后忽然醒过神来,说道:“你这个骗子,肯定是以前就写好的存稿!” 只是他提前写好的小说放在哪里的呢?肯定不可能是学院网,他又没有手环,看起来也没有植入芯片…… 井九不知道存稿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会理她,问道:“怎么发?” 钟李子还没有从震惊中醒过神来,说道:“学院网里有论坛,你注册后每天上传就行。” 井九知道注册的意思,说道:“我没有身份标识,无法注册。” 钟李子捂着脸,说道:“要不然……用我的?” 井九想了想,嗯了一声。 钟李子拿起电脑便是一通操作,很快便更新了两万字出去。 井九见她开始专心地刷击点数,没有再上传的意思,说道:“不继续?” 钟李子盯着光幕,想看看第一条评论是谁,随口应道:“一天两万字就够了。” 井九心想那自己岂不是要在这里等一百天?说道:“全部发出去。” 钟李子抬起头来,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然后发现这个白痴生的实在太好看,有些不自在地低头说道:“一次性发出去,会被淹在论坛下面,没人会注意。” 井九心想这是什么道理? “完本就没人看了。”钟李子很耐心地解释道。 井九说道:“没有完本,这个故事只是刚刚开始。” 钟李子见他坚持,说道:“那我们折中一下,每天……三万?” 井九说道:“五十万。” 钟李子说道:“五万……十万好了,成交?” 井九看着她伸到自己身前的手,和她像小动物一样无辜的眼神,想起神末峰上那几个家伙,伸出右手轻轻一拍。 钟李子指着电脑说道:“晚上我先看一遍?” 井九心想今天晚上自己还要消化一下数论方面的知识,点了点头。 钟李子抱起电脑,高兴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整个晚上,卧室门的缝隙里一直有光幕的微光溢出,偶尔还能听到抽泣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她抱着电脑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满头银发极其凌乱,双眼通红,面容憔悴,明显一夜未睡。 井九躺在椅子上看晨间新闻,看到她这副鬼样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写的还可以。”钟李子拿出纸巾擦了擦微红的鼻头,故作随意说道。 井九嗯了一声表示疑惑,问道:“只是还可以?” 钟李子坐到他身边,说道:“故事还算有趣,就是情感不浓烈,矛盾不激烈,最关键的还是笔力问题,连三月死的时候,看的好难过,却是哭不出来。” 井九心想那昨天夜里你哭了好几次,又是为了哪段情节?柳词化作春雨还是自己与南趋的那一战? “那位李公子太可怜了……” 钟李子想着三千院里那座孤坟,想着那首良宵引的曲子,越想越伤心,加上一夜未睡,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井九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什么安慰她,只是静静看着她哭。 她一个人哭的自然没意思,慢慢止了哭声,有些恼火地看了他一眼,拎起书包便去了学院。 …… …… 钟李子真觉得这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写的不错,却忘了自己是一口气读下来,不用承受追更的那种痛苦。 新世学院网的论坛风平浪静,这篇小说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只有寥寥几条评论,而且说的不是小说内容,而是与作者相关的流言。 她自然有些不服气,忍不住在课堂上主动提起了此事,要求平时关系好的那些同窗必须去看,去评论,最好能多点几个赞。 又是几天时间过去,她在教室外听到了同窗们的吐槽,再也忍不住,回到家里后把这些情绪尽数转给了井九。 新闻结束了,井九望向钟李子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代表读者在给你提意见!你的文笔不错,准确干净,但是前后情节之间拉的太远,写的太散漫,看到后面根本记不起来前面。”钟李子想了想又说道:“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景阳行事故意扮成风轻云淡的样子,太装,很让人讨厌。” 井九心想自己本就是个散淡的仙人,哪里装了? …… …… 生活就这样散淡的继续着,时光真的如水。 那篇放在新世学院网上的小说也继续随波逐流,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钟李子渐渐没了心气,井九则是完全不在意,他的时间与精神全部都用在了学习上。 某天,他终于看完了学院网上所有的物理与数学教材,按照他的要求算是基本掌握。 那些更深奥的物理与数学知识无法在学院网里找到。 至于房间里的三大书架书绝大多数都是经济学专著、金融小说以及会计常识。 是的,钟李子的父亲是一位经济学教授。 一位经济学教授居然会因为一个基金骗局自杀,井九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凡人真是一种有趣又可怜的存在,无论在宇宙里还是在朝天大陆。 傍晚时分,钟李子领取了一周的食物,带着似有若无的暮色回到了家里,看着他躺在椅子上看电视,不禁觉得好生奇怪,问道:“你也会休息?” 井九嗯了一声,想了想多解释了一句:“我看完了。” “看完了?那是学院四年的课程,你只用了十几天就看完了?” 钟李子哪里会相信他的话,打开茶几上的电脑,说道:“有本事你把毕业论文写出来给我看。” 井九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视光幕,说道:“不要。” 说不要就是不要,因为他不需要证明,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懒。 钟李子想了想,说道:“那你要不要做份试卷?不然你自己也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学会的啊。” 井九依然盯着电视光幕,随意说道:“做过了。” 钟李子有些吃惊,打开学院网里的题库,发现他果然做了七套卷子,而每套卷子……居然都是满分! 房间变得异常安静,只有新闻上播音员熟悉的腔调不停响着。 “你……抄了答案吗?” “嗯?” “那不然你怎么可能得这么多满分!” “我没得过别的分数。” 钟李子跪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看着井九的脸,眼里满是敬畏的神情。 下一刻,那些敬畏的情绪变成了同情与怜悯。 据说在上面,初级学习的时候都会选择直接知识输入,根本不需要死记硬背。 他这么天才却需要自己学习,明显在家族里很受轻视,甚至可能是受到了迫害,所以才会逃到下面来。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热血故事。 天才少年终将夺回那些应该属于他的东西! 而她就是那个天才少年最低谷时遇到的明灯,同伴,甚至……有可能是伴侣? “你……想上学吗?”钟李子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以你的天赋不该在这些初级知识上浪费时间,你应该学的东西都在学校的图书馆内部数据库里。” 井九知道她在上学,那个新世学院与别的学院是类似一茅斋的地方,说道:“好。” 钟李子仿佛看到一幕传奇即将上演,心神激荡下忍不住咳了起来。 井九看了她一眼。 她摆手示意没事,转身回到卧室里,没有发现他跟在自己身后也进了卧室。 井九就像前几天一样,变成了一个幽灵,站在卧室角落里静静看着床上的她。 她背对着房门,用被子包住头,轻声地咳嗽着,应该是怕吵着应该在客厅的他。 伴着她的咳嗽,床轻轻地颤抖着,散在被子外的银发也微颤着,看着好生可怜。 第九章在冷清的街区里抢钱 这间卧室要比书房大很多,但是没有窗。 那扇窗户是假的,外面的星空以及白天时的蓝天白云自然也是假的。 就像剑狱里的那间囚室,那片雪原与冰峰也是假的,用来让雪姬稍解烦闷。 每个人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各种各样的事物囚禁,雪姬是被囚于朝天大陆,这个银发少女则是囚于病。 卧室里的恒温器也不太好,钟李子发出低声呻吟,显得极其难受,出了好几身虚汗,打湿了被褥上沿与银发。 井九静静看着她,挥了挥手,让她进入深层睡眠。 房间里的咳嗽声消失了,床的颤抖声也消失了,呻吟声也消失了。 他走到床头,望向银发少女的脸。 纵使在睡梦里,她依然蹙着眉尖,脸色苍白如纸。 两道极其明亮的剑光在他的眼底深处生出,视线如剑一般扫过她的身体,隔着被子与衣物也清楚地看到了她身体里的情形。 第一天夜里来到这个房间,他便发现这个银发少女的身体有问题,这时候仔细一看,才知道问题很严重。 她的身体比外表看起来虚弱很多,肺部有几处毛玻璃样的痕迹,真正的问题则是在血液里。 那些顺着血管流动的血液里,有着非常不好的气息。 他的视线变得更加锋利了些,看到了更细微的画面,看到了那些不停游动的细胞。 按照他这些天学到的知识,这些血液细胞的比例有些不对,白细胞的数量太多。 这是很严重的白血病,如果不是靠着药物镇压,只怕她早就已经死了。他可以完全解决这种疾病,只是有些麻烦,而且需要比较长的时间,于是只是渡了一道剑意进入少女的体内,替她暂时稳住情形,以后再说。 …… …… 第二天也是休息日,钟李子起来后觉得精神不错,难得有兴致熬了一锅米粥,然后带着井九上街去办事。 要知道后者是比她自己做饭更罕见的事情。 他们两个人穿着连帽运动衫,罩着头,行走在街道上。 正午时分的街道依然那样的冷清,地底世界极难见到的太阳,从高空那抹角落里掠过,惊鸿一瞥。 生活在这片街区以及类似街区的无数人,平时都只会停留在家里,很少会出门。 反正出门也晒不到太阳。 越往深处去街道越是安静,就连建筑里的打骂孩子声也听不到了,这里的路灯也被人打碎了不少,光线更加幽暗。 帽子里的脸也很幽暗。 井九摸了摸运动服,觉得很满意,甚至有些喜欢。这种衣服很方便,这种叫做拉链的设计更是方便,最方便的还是衣服后面的帽子,可以完美地遮住完美的脸,不需要戴笠帽。 前方街边有个很不起眼的门脸,约摸只有一人半宽,满是锈迹的卷帘门应该比看着结实很多,上面还残留着铁棒留下的痕迹。钟李子带着他走过去,轻轻敲了敲卷帘门,低声喊道:“丹先生,是我。” 伴着电机的轻微嗡嗡声,卷帘门打开了,二人走了进去。在略有些昏暗的环境里,那盏稳定光源显得格外醒目。一个戴着放大镜、穿着粗布大褂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后,盯着光源上的事物正在操作什么,头也没抬问道:“做什么?” 钟李子摘下帽子,走到桌前说道:“我们想要做一个手环。” 那个叫做丹先生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取下头上戴着的放大镜,望向她身后的井九,似乎有些不满意对方不肯露出脸来,随口说道:“三万信用点,或者两个金币。” 这个价格真的很贵,但对于没有身份标识便寸步难行的星河联盟人类来说,又可以说真的很便宜。 钟李子不知道最近黑市的行情,也不怎么在乎,反正用的不是她的钱,转身望向了井九。 井九说道:“等我一会儿。” 说完这句话,他打开卷帘门走回街上。 出乎丹先生与钟李子的意料,他很快便回来了,把两块崭新、保存极好的金币放到了桌子上。 看着那两块金币,丹先生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转身端了一个凳子放到了井九的身前,说道:“您请坐。” 他先前说两个金币只是随口而已,根本没想到对方能拿得出来。 两个金币与三万信用点的价值差不多,意义却是截然不同。 会把金币当成货币来用的,除了上面的人便只有黑市里真正的大人物。 井九早已习惯他人的敬畏,平静地坐到了凳子上。 钟李子看了他一眼。 丹先生做好前期准备,从抽屉隐层里取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拿出一个虹膜镜片,不忘解释道:“这是全新的。” 井九不相信对方的说法,接过虹膜镜片假装放进眼睛里,实则直接捏成了粉末。 丹先生在做虹膜信息采集的时候,被灯光下的那张脸再次震惊,手都险些颤抖起来。 …… …… 制作身份标识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 井九觉得太长。 青山宗制作剑牌的时候,哪里会这么麻烦,直接让弟子放一道剑意进去就行了,绝对不会出问题。 而且这种手环与瞳孔相配的标识方法,实在是有些麻烦。 他有些不适应那个手环。 那个手环应该是用某种高分子复合材料制成,极耐高温腐蚀,而且重量极轻。 他还是不喜欢,他不喜欢自己的身上有任何东西,任何佩饰。 当年瑟瑟给他的清心铃,后来一直系在阿大的颈间。 “没有手怎么办?”他忽然问道。 钟李子说道:“有些人会选择做成项链,大部分人嫌麻烦会选择植入,听说远古文明的时候都是用这种方法。” 井九接着问道:“瞎子怎么办?” 钟李子心想你这几天上学院网难道被论坛上的风气带坏了? 她没好气说道:“自然有别的办法。” …… …… 街道深处更加昏暗,在这里存在着很多不见光的生意,比如那位丹先生的店铺,除此之外还有黑市肉交易市场以及被联盟禁制的私人网吧。这种网吧往往能够突破分层封锁,可以看到学院网甚至上层网络的全部内容,很受年轻人的欢迎。 这种网吧往往会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游戏厅。 能在地下街区经营游戏厅的,必然是黑市里的大人物。 这间游戏厅的老板也不例外,对他来说,这里的生意都只是障眼法以及黑钱的中转站而已。 “谁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游戏厅老板指着身后被打开的保险箱,看着面前的十几名黑道小弟,眼里仿佛有火,随时可能喷发出来。 那些小弟看着保险箱里的金币与晶卡,暗自咽了口唾沫,有人壮起胆子说道:“老大,钱不都在吗?” “少了两枚金币。” 游戏厅老板很高很胖,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便有着极强的压迫感,“不,加上前些天丢的那枚,就是三枚。” 三枚金币确实值很多钱,可以把隔壁最漂亮的姑娘包三个月,问题是保险箱里还有这么多金币,老大为何如此愤怒? “钱不是问题,不,钱是问题!因为这是我都不能用的金币!结果现在却不见了,而且是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游戏厅老板忽然暴发,喷着唾沫喊道:“这里一直有人!那贼是怎么偷走的?难道是他妈的鬼吗!” 一名擅长偷窃的下属已经在研究保险柜,看了半天后说道:“老大,您这保险柜是复古机械式的,不可能通过别的方式打开,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有人知道你的密码。” 游戏厅老板转身,一巴掌把他抽倒在地,说道:“这密码我老婆都不知道,还能有谁知道!” …… …… 井九不需要知道密码便能打开那个保险柜,因为他的手是世间最锋利的剑,同时也是可以打开所有锁的钥匙,就像他的脸一样。(忍一下) 钟李子以为他是上面哪个家族的私生子,逃下来的时候肯定随身带着不少钱,自然不会怀疑那些金币的来历。 顺着街道来到尽头,是一面看不到顶的山崖,山间有阶梯,更远处有泛着银光的一条线,可能是自动扶梯。 “跟着我来。” 钟李子吸了口气,银发微微飘散,整个人变得轻了很多,脚底慢慢离开地面。 除了电视上的那些比赛,这是井九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世界的人动用修为,有些好奇。 钟李子脚尖轻点地面,像片云般向着山道阶梯上飘去,很快便到了数十丈外。 她忽然想到井九还在后面,有些担心,回头望去才知道自己果然想多了。 他是从上面来的,怎么可能不懂修行。 井九背着手向山道走来,也没见如何用力,便到了她的身边。 “你这太像老人家了……” 钟李子嘲笑了一句,继续向着山上飘去。 没过多长时间,两个人便来到了山崖顶部。 这里的天光要比地底明亮很多,还能看到一些蓝天白云。 那些蓝天白云呈现着半透明的状态,如果朝天大陆的人来到这里,肯定会有些不适应,甚至可能眩晕。 井九想着这些事情,视线向蓝天白云的深处去,隐隐看到了一艘战舰的影子。 崖上是一大片草地,在远处有很多建筑,想来便是新世学院。 第十章怎样吃掉一座图书馆 钟李子注意到他神情如常,呼吸都没有任何变化,不禁有些羡慕,问道:“你现在几级了?” 这个世界的修行分成几个大境,新世学院这边绝大部分人都是初境,也就是观火境。 观火境被细分成十二级。 井九从电脑与书籍上知道这些,看着那艘若隐若现的战舰,心想还是要低调些,说道:“十一级?” 钟李子看着他羡慕说道:“新世学院里的教授也就十级左右,更不要说学生,想来不管在哪里你都是个天才。” 井九心想这是事实,无法否认。 她说的不管在哪里是指地下街区、新世学院以及上面。 他想的则是宇宙与朝天大陆。 进入新世学院,钟李子带他先去了校务处,以亲戚的名义替他申请旁听资格。 井九伸出手环做了身份登记,便拿到了校园旁听证明以及最重要的借书证。 有了借书证,他便可以去图书馆进入内部数据库,调取自己想学的教材与著作。 远方某幢建筑里传来铃声,钟李子带着他来到图书馆门前,交待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急着去上课。 刚跑出去没两步,她想到什么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说道:“你不要乱走,我中午过来带你去食堂吃饭。” 她跑的有些快,停下的有些快,转身有些快,银发便这样飘了起来。 就像宇宙里那些旋转的星辰。 …… …… 新世学院的图书馆比井九想象中小很多,至少比适越峰的藏书楼小不知道多少倍。 很快他便明白了原因。 图书馆的电脑以及可借阅终端都可以储藏很多书,这方面似乎要比朝天大陆更高级些,但里那些电子书籍只能展示立体构图,却无法留存作者的剑意、笔意与心意,终究还是不如。 井九这般想着,拿出借书证取了一个阅读终端,找到了一个清静而偏僻的阅读室,便坐了下来。 从进入图书馆到借阅终端再到走进这间阅读室,他经历了五次扫描。 那些扫描很难避开,如果他不想被扫描到,便只能破开墙壁。真正的问题在于这里的建筑太过规整,人们在固有的区域按照固有的线路行动生活,这里没有山川湖海,便是连树木顽石也很少,他能扮演成什么? 就像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在那个实验室里想的那样,难道要变成字纸篓吗? …… …… 阅读终端本身也是一个电脑,只不过与新世学院图书馆里的资料库相连,可以随时调取资料。 无数道光线从终端里生出,相互叠加变成一道光幕,散发出柔和而不伤眼的光线,形成图案与文字。 井九的手指在终端上快速移动,带出无数道残影,根本不知道在按什么。 光幕上的图案与文字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变化着,如果这时候有人在阅读室里盯着光幕看,只能看到无数道光带,就算是那些境界极高的修行者也无法看清上面的内容。 数据不停转换,画面连成光线,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便阅读完了几百本书籍与期刊。 他还是有些嫌慢,因为那些书籍与期刊上的内容有很多是重复的,更多的则是无用信息。 按照图书馆的自我介绍,这里的数据库里收藏着三千八百万本文册,换算成数据信息超过了一万t字节。 t是万亿字节的意思,他学过。 如果以这样的速度,想要把这里的数据全部看一遍,需要多长时间? 井九散开剑识,确认四周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扫描的波动还在前方,伸出手指向着阅读室门上的窗户隔空一点。一道剑意离指而出,在窗户上蒙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气息,如果这时候有人从外面往里看,只能看到他正对着光幕在做记录。 那道剑意触着窗户玻璃然后散开,于数息之间结成了一座剑阵,把外界隔绝在外,只给传递数据的高速光缆留了一个口子。 做完这些事情,他直接断掉了数据光缆与阅读终端的联接,然后握在了手里。 如果赵腊月这时候在,可能会发现他的手掌有些微小的变化。 井九闭上眼睛,开始读取光缆里传来的数据。 用读取其实不是很准确,应该是吸收。 用传来也不是很准确,应该是涌来。 难以计数的海量数据,就像潮水一般不停进入他的身体,即便他的意识如大海般深不可测,也生起了一些浪花。 浪花是白色的,他的脸色也微微变白了些。 …… …… “出什么事了?” 看着数据库显示的示警信号,新世学院图书馆的教师们面面相觑。 紧接着,图书馆各个阅读书室的门都被打开,学生们茫然无措地走了出来,询问为何终端出现了故障。 大厅里的灯光没有闪烁,也没有什么电火花产生,但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气氛渐渐弥漫开来。 不知道是哪个信息节点终于承受不住海量数据的冲击,就此断开。 数据库如果有灵魂的话,这时候必然暗中松了口气。 一间阅读室的门无风开启,不知道是谁离开了。 那根数据光缆垂落在地面,就像是条死蛇,没有任何气息。 井九走出图书馆,站在石阶上望向天空,看着蓝天白云后若隐若现的战舰身影,眼底深处现出一抹憾意。 吸收知识,尤其是没有接触过的知识,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当年他刚到青山,便被师兄带着去适越峰看了好几年的书,把青山所有典籍都看了一遍。 从那之后,他很少有今天这样的快乐。因为太过有趣,他竟沉浸其间,吸收的越来越快,数据光缆的通道容量还能支撑,数据库被读取的太厉害,运算核心竟是先撑不住了。 为了安全起见,他这时候应该先行离开,但他想着钟李子说要和自己一起吃中饭,便留在了原地。 没过多长时间,钟李子从教学楼那边跑了过来,来到石阶下,双手扶着膝盖喘了好会儿气,说道:“听说图书馆出事了?” 井九不理解为何她有如此严重的血液病,却要跑来跑去,平静说道:“不知道。” …… …… 新世学院的食堂就在图书馆不远的地方。钟李子说了会儿图书馆的事,发现他是真的不知道,觉得好生无趣,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问道:“要不要和我班上的同学见一面?如果他们知道你才是大道……” 井九没有等她把话说完,直接拒绝道:“不要。” 钟李子更觉无趣,说道:“好吧。” 二人走进食堂,很多人看了过来。 井九用运动服的帽子罩着头,吸引视线的自然是钟李子的一头银发。 这些天,新世学院很多人都知道她写了一本小说,也知道了她家的事情。 那些视线里有吃惊、同情,有嘲弄、轻蔑。学生们只知道她的父母都死了,而她二次基因改造没能成功,好像有什么病,只是基于隐私条例,没有人能打听到。之所以会吃惊,则是因为她以前从来不来食堂吃饭。 “本以为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看不起我们这些凡人的食物,原来……是穷啊。” 远处有个桌子,围坐着四个女生。一名女生看着这边嘲笑说道,其余三名女生都笑出声来,又有一名女生轻蔑说道:“以前看她那种清冷的模样,还以为她是要去做祭司呢。” 这些议论声不是很大,不会落在钟李子的耳里,但那些笑声与毫不遮掩的视线,自然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有任何反应,带着井九去了角落里坐下。 井九自然把所有的议论声都听的清清楚楚,也没有理会。 钟李子让他坐好,自己去打饭菜。 看着这幕画面,人们更加好奇,心想那个用帽子遮住脸的家伙是谁?居然会让钟李子替他做这些事? 饭盘里不是最便宜的营养块,而是真正的蔬菜与煎牛排。 井九吃什么都是一个样,吃不吃也一个样,想着她的善意,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这个时候,一个少女犹豫半晌后来到了桌前,看着钟李子欲言又止。 钟李子抬头看着她说道:“什么事?” 那个少女眼里含泪花,羞愧说道:“李子,对不起……我就在班上说了一下你小时候的事,没想到让那些人听到了。” 钟李子笑了笑,说道:“傻子,难道我还会怪你?” 少女听着这话,顿时放下心来,捂着胸口说了声抱歉,就这样离开了。 钟李子从手腕上取下发绳,把满头银发束好,问道:“陆水浅,小学初中同学,你怎么看?” 井九说道:“她在撒谎。” 第十一章可能成为物理学家的井九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他一眼便能看出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现在他也能做到。 因为人就是人。 从血液流动速度、呼吸频率、气息长短、眼瞳、身体姿式以及意识波动,可以很轻易地判断出结果。 钟李子低头开始吃饭,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事情。 井九没有动。 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是我半个月的伙食费,你确定不吃?” 井九说道:“不方便。” 钟李子以为他是说戴着帽子不方便,不解说道:“把帽子摘了啊。” 井九说道:“更不方便。” 钟李子想着他的那张脸,连连点头说道:“那就这样吧。” 如果他把脸露出来,食堂里必然会响起无数花痴的声音,所有人都过来看,那还怎么吃饭? 食堂里的议论声还在各自的桌上环绕着,然后清晰地进入井九的耳里。 那些女学生们谈论的是钟李子的样貌、猜测她与井九的关系,继而开嘲讽。 “你的相貌在这里不算好看?”井九问道。 钟李子把他的牛排拿到自己身前,说道:“我是最好看的。” 不要说在新世学院,就算在上层社会里,她也是最美的姑娘。 这句话是母亲在她小时候说的。 她的母亲也是位很出名的美人。如果不是身患重疾,基因优化失败,自知活不了多长时间,想燃烧生命追求爱情,母亲又怎么会下嫁给父亲这个穷老师?现在想来,父亲自杀也是爱极了母亲,母亲死后太过绝望的缘故。 钟李子一边微笑想着这些事情,一边用刀叉用力地切割着牛排,瓷盘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余温顿时被冰冻。 四周响起抱怨声与愤怒的骂声,那些喜欢发出刺耳声音的女学生们端着餐盘,去了更远的地方。 井九心想这个小孩子与自己还有几分相似,但越发不理解,为何生的好看还要被人说坏话? “我更好看,但没有人会说我坏话。”他对钟李子说道:“你的性格是不是有问题?” 钟李子把刀叉用力地拍到桌上,盯着他看了半天,说道:“花好看,容易被摘,也容易被嫉妒。”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朝天大陆没有人敢说井九坏话,不是因为他美,而是因为他强。 他看着钟李子说道:“所以花应该有刺。” 这句话里隐有深意。 钟李子现在还以为他是上面哪个家族逃下来的私生子,不然这时候肯定会直接跪到地上拜师。 井九不会对那些嘲讽她的人做什么。 他不擅长做那些事情。 也没必要。 一剑杀之? 罪不至死。 都是孩子。 最关键的是低调。 他在朝天大陆没有低调过,正在学习。 …… …… 吃完午饭,钟李子回了教学楼,井九自然去了图书馆,数据库里有好多东西还没看。 他没有想到的是,图书馆居然挂出了检修通知,下午不开门。 井九想自己去接上数据库,甚至还想去上面几层的图书馆看看,又担心被发现。 那艘战舰还在宇宙里飘着,透过蓝天白云留下令人心烦的身影。 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方,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去了,决定回家去看电视。 走过那片草地的时候,忽然一个少女拦住了他的去路。 井九记得她就是那个眼中含着泪花向钟李子道歉的孩子,叫陆水浅。 “你是谁?”陆水浅看着他满脸警惕问道。 井九自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继续向前走去。 陆水浅不肯放弃,跟在他的身边小跑着,说道:“李子从来没去过食堂,也没有和男孩子这么亲近过,你到底是谁?” 等不到井九的回答,她越来越急,急的眼里再次溢出泪花:“你是她男朋友吗?你可不准骗她!你根本不知道,她一定要越过五级才能有交流生的资格,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现在才四级,时间都应该用在学习和修行上……” 听着这些看似关心、实则打听的话,井九有些烦,停下脚步问道:“你想死吗?” 陆水浅同学顿时怔住了,感受着对方运动服帽子里散出来的寒意,吓的花容失色,向着远方跑去。 井九的视线落在草地某处,那里放着一台金属制成的仪器,应该就是电视与书上都提到过的分级测试仪。 轰轰轰轰!带着爆炸感的声音不停从那里响起。 十余名少年与少女在那里进行着测试。 气浪喷涌,卷起草屑。 成绩最好的那名少年打出来了几百公斤的力量。 这个世界的人类都可以进行武道修行,基因改造后更能把体内的真气催发到极高的程度,如果有幸能够得到女祭司的祝福,更是能够成为星空里的强者。 与朝天大陆的普通人相比这个世界的人类确实强很多,与朝天大陆的飞升者相比还是太弱。 ——武道修行练的是真气,不是仙气。 那天夜里钟李子让他看些修行方面的书籍,他说这是末道,便是这个道理。 这个世界明明拥有极其充沛的仙气,却不知道如何使用,只能借着法宝轰击,真的是比较差劲。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人类肉身太弱,不适合修行朝天大陆的那种功法。 …… …… 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人类肉身太弱呢? 井九跳下草地边缘的山崖,回到了公寓楼的那个家里,躺在舒服的椅子上,看着无聊的电视,想着这个问题。 他忽然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拿起餐刀在手臂上用力砍了下去。(想起易天行) 咔的一声脆响,那把餐刀断成了两截。 接着他用手指按在手臂上,轻轻一拉。 悄无声息,手臂表面出现了一道极浅的白痕,然后渐渐合拢。 时间。 光速降低。 电子。 基本粒子。 强作用力。 无数个词汇在他的意识里生出,然后彼此组合,经由推算得出结论。 “果然如此。” 井九拿出那张纸,望向自己写在上面的那两个词,看了很长时间。 纸上写着的词是年与机器人。 这两个词看着毫无联系,与他先前想到的那些词也没什么关系。 他自言自语说道:“平咏佳……原来你是个人工智能啊。” …… …… 第二天井九又去了新世学院的图书馆。这次他提前做好了准备,不再像昨天那般贪婪、把那些时间之前、空间之外的信息都尽数剔除出去,把重点放在了天文宇宙相关内容上。 这样数据传输不会太夸张,而且他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文明的来源以及暗物之海的真相,继而找到与朝天大陆相关的信息。 暗物之海,从这个名字便很容易联想到暗物质。 难道那个邪恶而充满死亡气息的文明属于暗物质的文明? 这个世界到现在为止对暗物质的研究依然很浅显,甚至没有直接发现过暗物质的存在。 更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那些像无柄黑色蒲公英般的怪物给他一种明确的熟悉感。 那些来自暗物之海的怪物……难道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却忘了? 光速差也是个问题。 如果时间流速源自于天文物体质量的大小不同,那朝天大陆就不可能是在一个黑洞里,而是在一片高速光域里。但他怎么算都算不出来,除非引入一个常数,可是历史早已证明,随意引入常数一定会后悔。 井九一边吸收着数据库里的知识,一边进行着运算,同时还在想着这些事情。 他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个世界与朝天大陆必然同源。 两个文明不是相似,而就是同一个。 只不过二者彼此隔绝了无数年,就在那张竹椅之前。 第十二章各走一边? 回到公寓楼里,井九还在想这个问题。 既然是同一个文明,为何会分成了两边? 究竟是这边丢出了那边,还是那边丢出了这边? 井九走到窗边,向着上方的天空望去。 天空里是淡淡的云,像极了青山,云里隐约有很多层极大的平台。 那些平台并非建构在太空里,事实上是在地幔的位置。 很多年前,那里的岩石与矿产都被运往了太空里的工厂,只剩下了工作面的平台,后来在上面修了很多建筑,做为人类的居住地。 新世学院所在的那片山崖已经处于地幔深处。 至于再往下去便是这片冷清的街区以及他逃出来的那座实验室。 原先那里应该是地核,据说在行星改造的时候被分离出了星门,成为了无数艘战舰的金属来源。 是的,这座行星被人类掏空了,只有地壳被保留了下来。 现在只有女祭司以及最高等的世家贵族及官员能有资格住在满是森林与湖泊的地面。 对钟李子来说,不管是住在地面的人还是那些高台上的人,都是上面的人。 对人类来说,对行星资源的全方面利用,必然会形成这样的局面。 井九看过星河联盟的历史,知道在暗物之海的数次入侵里,星门基地正是靠着这种怪异的结构才最终保存了下来。 大地不管在脚下还是在头顶,都能为人类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但他不认为星河联盟有这样的技术实力,觉得这颗行星应该是那个远古文明的遗留。 他的视线穿越最高处的地面,来到了宇宙的一角里,那里悬浮着几艘战舰,有无数颗星辰在远近不一的距离里散发着浓淡不一的光线。 那些恒星就是可以提供源源不绝仙气的火球。 这个世界对仙气的利用手段很落后,他再次确认这是一个相对低端的文明,朝天大陆的世界不可能是从这个文明里抛离出去的。 那么这个世界的人们有没有可能是飞升者的后代?从这个世界人类的身体构造以及各方面来看也不像。 他站在窗前,看着幽暗如井口的宇宙一角,沉默地推演计算了很长时间,得出了一个模糊的想法。 那个与暗物之海同归于尽的远古文明,既然能够在星辰的废墟里复苏,那么有没有毁灭之前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做了另一种准备? 这个叫做星河联盟的世界在科学与格物的道路上不停前进。 朝天大陆的的世界则依凭着高光速以及与世隔绝的条件,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条道路。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可惜不管是学院网还是图书馆里的数据库,都没有关于远古文明的记载,明显受到了某种封禁。 井九心想难道要去打昏一名女祭司,再用果成寺的两心通读取她的记忆? 不过据说星域网络里有隐藏网络,里面有很多秘密。 想到这里,他知道自己应该先学什么了。 …… …… 事实上,除了电视里那段短暂的、关于舰队消灭母巢的新闻,井九最先了解这个世界的的工具便是电脑,他最先学的也是如何操作电脑。但那时候他只需要学会电脑的基础知识与操作,懂得如何浏览、搜索自己想要的信息便可以了,但现在他需要学的是更高级的一些知识,包括但不限于硬件构造、基础核心搭建以及最重要的云鬼手段。 云鬼是星河联盟人类对某些网络破解高手的称呼,据说与远古时期某种名为云的计算模式有关,那些高手就像是生活在网络里的鬼魂,可以随意进出各种戒备森严的地方,而且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踪迹。 用手环换取终端,来到那间安静的阅读室里,他布下承天剑阵,隔绝了外界的窥视,再次握住那根数据光缆,然后闭上了眼睛。 细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表明他的意识正在高速运转,不停地搜索、吸收着什么数据。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便看完了学院网以及图书馆数据库里的相关知识,在更短的时间里,他便准备了三种方案,然后用了半分钟的时候获得了整个数据库的控制权。 紧接着,他开始进行强行破解,用了两分钟的时间成功地突破了屏障,进入了星门基地的上层网络。 ——就像一条小溪忽然流进了大海。 在那一瞬间,海量的数据向着他的识海里涌入。 如果说图书馆数据曾经在他的识海里掀起无数道浪花,那么今天这些数据则可以掀起一片惊天巨浪。 那可能会有些危险,更多的则是诱惑。 井九用强大的意志力抵挡住了这种诱惑,没有沉浸在那片数据的海洋里去寻找未知的、新奇的事物,而是专心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在那片数据海里,他找到了更多的、更高级的与电脑、网络相关的知识,然后像海绵一般不停地吸收。 大概三分钟后,星门基地上层网络里的相关数据,都进入了他的脑海。 这次他没有尝试获得上层网络的控制权,直接开始继续向上破解,然后用了相对较长一些时间,终于……进入了星域网。 即便是他,在这一刻也感到了某种满足感,睁开眼睛休息了会儿,然后注意到终端上的时间显示,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星域网里的数据更是已经超出了大海的范畴,简直就像宇宙一般浩瀚,万物万理皆在其间。 这些可以以后慢慢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闭上眼睛,在基地上层网络里做了几个虚假的数位标识,又做了三个信息跃桥,才继续搜索自己需要的那些东西,然后学习。 半个小时后,他觉得已经做好了准备,星河联盟里最厉害的云鬼应该也不会比自己强太多,于是他又做了些数位标识与信息跃桥,便开始寻找隐网。 …… …… 隐网是星域网里最底层、隐藏最深、最神秘也是最可怕的地方。 据说在这里有远古文明的残余,有暗物之海的详细介绍,有元老会的隐私,有科学院的建筑结构图,甚至有恒星级武器的相关论文。就算是星门基地实验室运算速度最强的实验室,配合最强大的数据分析软件,想要找到隐网的入口也至少需要三天的时间。而在这三天时间里,隐网必然早就已经感觉到窥视,改变了入口,甚至直接关闭入口。 ——这是星域网上的相关介绍。 所以当井九“看”到眼前如雪花般到处飘飞的数符时,怔了怔才想明白,原来自己已经进了隐网。 他是个很专一的人,这里说的不是用情是做事。 既然决定要先把电脑及网络知识完全掌握,任何事情都无法让他的方向有任何偏移。 隐网里的相关云鬼知识果然要深很多,也给他带来了很难得的某种乐趣,以至于当他看完之后,睁开眼睛时竟还有些依依不舍。 不过还有别的乐趣在等着他,比如那个远古文明的秘密。 他再次闭上眼睛,眼前如雪花般的数符与先前似乎没有任何区别,他却注意到右上角隐隐有些变化。 他静静看着那边,确认那里有一个数符移动。 数符移动在网络里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里是一个数据收集通道的界面,如此小而隐蔽的变化让他觉得有些不对。 他做好准备,然后把意识放到那个移动的数符上。 啪的一声轻响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那个移动的数符知道被他发现,直接撕破了伪装,向着他的意识追踪而来 井九毫不犹豫开始回退。 满天雪花般的数符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开始移动,如被狂风卷动,形成一道道屏障,试图减缓他的意识回撤速度,却被纷纷击破。 两道意识或者说数据流,在隐网里前后追逐,数念之间便破海而出,回到了星域网里。 井九布置好的虚假数位标识被那道数据流轻易识破,那数道信息跃桥还没有来得及断裂,便被那道数据流通过。 很快,那道数据流便追着他的意识来到了星门基地。 他最开始设的几个虚假数位标识,让那道数据流稍微用了一点时间,终于让他有时间断掉那三个信息跃桥。 啪啪啪,三声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断裂声在星门基地的上层网络里响起。 那道数据流来到基地第三层平台的某台电脑里,盘桓片刻,然后默默离去,竟生出一种落寞与不甘的情绪。 …… …… 井九睁开眼睛,看着右手握着的数据光缆,沉默了一段时间。 被那道数据流发现的时候,他松手放掉光缆,便不用担心对方能追查到自己。 问题是那样对方可以很轻松地查到新世学院,查到图书馆,然后查到这间阅读室。 他必须用意识激活那几个虚假数位标识,断掉那些信息跃桥,才能真正安全。 现在对方查到了星门基地也不用担心,这颗行星内外生活着数十亿人,有数十亿台终端,怎么可能找得到他。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他在数据库里取出了最近的记录盘,然后向着草地那边的悬崖走去。 他的手掌微微用力,记录盘被压成粉末,从指缝间洒落,落在绿色的草地上,就像球赛时画出的白线。 他在这边,那些打闹欢笑的学生们在那边。 第十三章我看你往哪儿走 新世学院的境界测试开展的越来越频繁,不知道是不是和即将到来的分级评测有关。可能是哪个学生在测试里获得了突破性的进步,草地远处的测试仪四周响起一阵欢呼声,又夹杂着几个不和谐的词汇。 隐隐有人提到了钟李子,嘲弄轻蔑至极,好在很快更被同窗制止了。 井九不关心这些事情,只觉得这些小孩子吵闹。 他把手心里最后一点银灰洒掉,拍了拍手,走到崖边便跳了下去。 这里的地势比整片草地要低些,而且恰好有一排树拦着,很难被人看到,所以学院里的那些同学才一直不知道钟李子住在下面。就算看到也无所谓,没有人会以为他是在自杀。 他今天需要想些事情,没有加快速度,就在空中飘着。 下方的风落在他的脸上,把运动衫的帽子掀了开来。 一只小鸟在不远处飞过,险些撞到山崖上。 如果那道数据流找到了他,甚至通过数据光缆进行他的身体,他真的会有些麻烦。没有人的精神力量比他更强大,那道数据流更是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可这个世界有人能用星域网里如宇宙般浩瀚的数据来攻击怎么办? 他的双脚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在空中飘浮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想好了,决定要弄一台电脑来做安全阀。 …… …… 新世学院里当然有很多电脑,图书馆的终端也是一种,配置不错,但和井九的需求差距大的不是一点半点。他需要的电脑要能够承担安全阀的重任,对硬件的要求相当高,更重要的硬件架构也要做出极大的改变,所以只能自己组装。 组机这种事情,最麻烦的就是选购很多种硬件,尤其是对他来说,需要把那些硬件系统分的更细,工作量也就要大很多,如果去黑市去取只怕也要找很长时间。 那么很自然的,他再次去了那间被称为游戏厅的网吧。 他从那些电脑里取出需要的硬件,又在库房里搜了一通,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那位又高又胖的游戏厅老板再次震怒,然后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这次保险柜里的金币没有丢,可是所有电脑都不亮了,库房里也少了很多东西。 要知道这可是白天,可无论是看店的下属还是监控,都没能拍到那个贼的身影,难道真是闹鬼了吗? …… …… 回到家里,井九开始组装电脑。 他的手指可以模拟成各种工具,而且功率肯定要大很多,没用多长时间便组装好了两台电脑。 用钟李子的话来说他这是完成了两件作品,因为这两台银色的电脑漂亮的不像话。 井九开机试了试,确认有一台调试的接近完美,便把另外那台递给了她。 钟李子接过电脑,惊喜问道:“这是送给我的?” 井九嗯了一声。钟李子发出一声快乐的喊声,抱着银色的电脑跑回卧室,把自己扔到了松软的床上,打开电脑开始设置初始密以及虹膜认证。没过多长时间,卧室里再次响起一声惊呼,她又抱着电脑冲了出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井九说道:“你……你……这电脑……能上……星域网?” 井九提醒道:“不要带去学校,不要让人知道。” 钟李子再次啊的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到软椅上,美滋滋地打开电脑,开始浏览星域网上的那些东西。 井九在电脑里做了很多手段,不担心普通的网络监控能查到这里,只觉得她坐下来有些挤,往另一头挪了挪,继续开始在星门基地上层网络里设置虚假数位标识与信息跃桥。 这次他做的准备相当充分,设计了三十几个信息传递环路,几千个虚假数位标识。 等他完成这些工作,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钟李子还靠在软椅那头,盯着电脑光幕傻笑。 “你在看什么?” 他想知道这里的普通人能够看到更大的世界后,第一时间会学习什么。 钟李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井九向光幕了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些时尚类的视频还有什么减肥小绝招,不由皱了皱眉。 钟李子可爱地苦着脸,双手并拢搓了搓,表示求饶。 井九敲了敲桌面,面无表情说道:“这是给你用来学习的。” 钟李子无可奈何,进入了第三层柳立大学的图书馆,开始搜索自己的论文相关材料。井九满意地点点头,走到书房里取出一本金融类书籍,开始学习股市相关的知识,看了半晌发现乱七八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 …… 之所以组装了自己的电脑,还要去新世学院图书馆里上网,是因为这里的数据库有专门的信息通道,比那片街区里的无线信息通道要好太多。 井九进入阅读室,依旧例用青山剑阵屏蔽内外,把数据光缆与那台银色电脑连结起来,然后把手指插进了电脑的数据输出口里。他闭上眼睛,开始在星门基地上层网络上寻找、联系自己提前设置好的那些数位标识与信息跃桥。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操作,银色电脑便变得滚烫无比,他才大概明白自己应该用怎样的速度去思考。 很快他便从基地网络连入了星域网,然后轻而易举地再次进入隐网。 换成别的云鬼,险些被人发现真实位置的情况下,肯定会变得极其谨慎,至少一段时间之内不会再冒险。 井九面对天劫都会迎难而上,更何况只是一道小小的数据流。 可是那天他为何会立刻转身就走呢? …… …… 井九的意识进入了隐网,看到了一大片雪花般的数符,然后顺着某条通道飘了进去。 在那条通道的尽头,有一个类似于房间的存在,已经有人在里面。 “居然来了一个新人?” 满天飘舞的雪花里,清楚地出现一行字迹。 紧接着,另一行字迹在旁边显现出来:“这是谁介绍的?” 很快,又一行字迹像从雪地里跳出来的兔子般来到井九的眼前。 “是你吗?是你吧?昨天就是你?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井九知道这个人应该就是昨天追踪自己的云鬼高手,意识在雪花里呈现出来:“为什么不敢。” 那人提出了一个前面已经出现过的问题:“那你昨天为什么见着我就跑?比兔子还快!哈哈哈哈!” 从他选择的词汇与惊叹号里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对井九的轻蔑与嘲弄。 “第一次,没经验,下意识反应。” 井九输入的文字就像他的人一样无趣。 那人当然不相信他的解释,继续用文字哈哈大笑,说道:“那今天你可别跑的太慢,我让你先走三秒!” 房间里的其余人这才知道原来昨天两个人已经见过面,听着对话的内容很是吃惊,心想这个新人到底是谁?这个新人居然能找到隐网最深的房间,甚至还能甩掉“野兔”的追踪,这可不是一般的技术水准。 “不,今天轮到你跑了。” 井九说完这句话,便向那道数据流冲了过去。 那道数据流消失了。 在消失之前,他在房间里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似乎想不到这个新人居然如此嚣张。 井九也离开了房间。 …… …… 在无形的网络里,一场追逐正在发生着。 留在房间里的那些人,过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 “我没有眼花吧……他想查野兔的位置?” “不可能,野兔这么狡猾,那个新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肯定会被他反过去摸了老巢。” “那个新人……我感觉有些奇特,你们不要做结论太早。” 没有过多长时间,房间的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打开。 回来的却不是那个叫做“野兔”的云鬼高手,而是井九。 房间里死寂一片。 片刻后,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你找到他了?” 井九嗯了一声。 “他在哪里?” “是不是达尔星球?” “不,他肯定是星核基地实验室的莫冲!” 很明显,这个房间里汇聚的星河联盟云鬼高手们,对“野兔”的真实身份也很感兴趣。 井九没有替那个小子保守秘密的想法,说道:“他在战舰上。” 房间里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片刻后,满天雪花像是炸开一般,洒的到处都是,都是这些云鬼高手们的震惊与怒火。 “这不是作弊吗!难怪从来没人能找到他。” “什么时候军用网络与星域网络可以畅通无阻了?他擅自利用权限,就不怕被军事法庭审判后扔进恒星里?” “太无耻了,到底是哪艘战舰?如果是第七星域军区,我找人整死他!” 这些话语里隐藏着很多信息,比如这些云鬼高手里有人在星河联盟中拥有很大的影响力。 井九知道星河联盟关于网络分界之间的规定,想了想没有把那艘战舰的具体位置报出来。 房间里的人们忽然想起另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野兔”藏在战舰里,居然也能被这个新人找到,意味着他完全无视军网与民网之间的隔绝……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 …… 第十四章新鬼与旧朋 无数字符像雪花一样在“房间”里飘舞着,看着异常杂乱,找不到任何规律的痕迹。 在井九的眼里,这些漫天雪花却能显现出来很多信息。 房间里的人都是星河联盟最了不起的云鬼,这时候却因为他这个新人陷入震惊的沉默。 没有人询问他的来历与名字,这是隐网的规矩。 除非你有本事自己找到他的位置。 现在房间里的这些人绝对不想这样做,他们担心会激怒对方,最终落到“野兔”一样的下场。 “野兔”是他们当中最擅于隐匿痕迹的人,但即便有军用网络的屏障依然被这个家伙抓住了,他们哪里敢冒险。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某片雪花微微涌动,显现出一行文字:“你的目的?” 没人知道知道这个新人是怎么进入隐网,又是怎么找到星域网最深处的这个房间。 最关键的问题是,这个新人为何会来这里? “有些问题想请教你们。” 这是井九的真实想法。 星域网与隐网确实有很多有用的信息与知识,数据库更是包罗万物,但总有些知识与经验留在人们的大脑里。 这些人都是星河联盟智商极高、知识极丰富的人物,是很好的学习对象。 满天雪花微微凝滞,然后再次飘舞起来,显得更加自由灵动,明显那些人的心情放松了很多。 “我很欣赏你的能力,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别把那些什么什么猜想扔出来就好。” “不错,我们彼此都不认识,但都是在各领域极不错的家伙,什么问题都应该能找到合适的解答者。” “看在你把野兔抓出来的份上,我愿意解答你的三个问题。” 看着雪花里的那些字符,想着那位银发少女,井九心想星河联盟的人类在热心方面倒是比朝天大陆要好不少。 他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直接提出了自己的问题,第一个问题便是他最不喜欢、也最不擅长的数论方面。 时间缓慢地流逝,他不停提着问题,房间里的那些人认真地思考,然后给出答案。 半个小时之后,那个房间再次变得安静无比,没有人再说话。 井九还有很多问题,问题是前面的几个问题都还没有人给出答案。 一,二,三,四……他默默数到二十,确认这些人无法解答,说了声谢谢,便退出了房间。 雪花仿佛凝固在了空中,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 片刻后,那些人不声不响地离开,雪花继续飘落。 …… …… 联盟主星有一个外表看着很普通的实验室。 实验室靠着厕所的地方有一个很普通的工作间,台面上摆着一台看似普通的电脑,还有一些普通的多肉。一名普通的中年研究员轻轻敲了敲键盘,隐藏在整屏数据里的一个小方块消失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离开大学时间太久,最前沿的学科研究都变得陌生了,那个问题竟找不到任何头绪,只是……他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疑惑的神情,那些人为什么也答不上来? …… …… 万山行星基地的地下街区深处,遍布着老鼠与蟑螂,这里的卫生条件明显要比星门基地差很多。被撕碎的募兵海报在地上飘着,遇着污水便被粘住,因为是用复合材料做成的纸,就连老鼠做窝都没兴趣,自然也没有人回收。 阴暗的小巷深处有一个极狭小的房间,昏暗的灯光还不如电脑屏幕明亮。 一个瘦子蹲坐在被速成食品、烟盒、药瓶以及激光放大器之类武器包围的椅子里,盯着电脑的桌面发呆,嘴唇不停微微动着,露出发黄的牙齿。 …… …… 类似的画面在星河联盟几处地方不停出现,同时也出现在宇宙里。 一艘银白色的飞船正在向着星空深处飞去,速度越来越快,引擎闪耀着幽蓝色的光芒,而不是真正的火焰。 星门行星在身后的宇宙里被恒星照耀出半边身影,就像是穿着缕空内衣的少女的臀。 头发苍白的老人从椅子上起身,根本不顾宇宙航行禁令,自顾自点燃了一根手工粗烟草。 他用力地拔了两口,房间里顿时弥漫着呛人的烟雾。 整艘飞船的烟雾报警器都做了最完美的分子采集分析系统调试,确保不会对烟草制品产生的烟雾发生误判,所以没有警报声响起。 房间门被推开,一名穿着星河联盟中校军装的男子走了进来,对那名老人说道:“院长,星辰奖候选名单需要您签字。” 那名被称为院长的老人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急什么?” 那名中校苦笑说道:“名单二十天前就出来了,当时您在星门基地实验室,不让我们打扰,现在……” “好了好了,一会儿就签。”老人把他赶出房间,走回光幕前看着那些不停流动的数据,说道:“这几道问题运算就需要很多时间,你二十秒就走了,现在人的性子都这么急吗?” …… …… 在宇宙的深处,悬浮着一艘战舰。 在肉眼可以看到的黑暗世界里,还能看到很多艘战舰。 这里是星河联盟最边缘的地方,离最近的恒星也有很多光年的距离。 前方那片幽暗无比的空间便是传说里的暗物之海。 人类到现在为止还没能发现真正的暗物质,也无法理解暗物之海里忽然生出来那些怪物是何原理。但现在他们已经掌握了某种方法——大概是用引力场形成一道锁链,将怪物出现频率最高的暗物之海封锁起来。 这些战舰便是用来布置引力场以及监视暗物之海的,与星河联盟里常见的银白色飞船不同,通体黑色,身型细长,表面坑洼不平,看着就像被风雨侵蚀多年的锈剑。 这是因为战舰外表需要用异型材料进行全封闭,才能抵抗住暗物之海怪物们的意识入侵。 全封闭的战舰想要与外界联系只有一条信息通道,位于正前方的舰长室里,是一个方形的金属盒,表面涂着醒目的红色。 为了确保信息通道的畅通以及防止意外,金属盒非常坚固,很难被破坏掉。 但这时候红色金属盒已经被劈成了两半,里面的线缆全部被拔了出来。 一个穿着军装的少女提着一把斧头站在旁边,气喘吁吁,小脸通红,鬓角的汗珠不停滴落。 轰的一声巨响,舰长室被人从外面砸开。 舰长带着下属们冲了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发疯了吗!”舰长冲到少女身前,愤怒地吼道:“就算你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些下属们默默地退出了舰长室,就当没有听到这句话。 那名少女把斧子递给舰长,取了一瓶水,大口地喝着,心想如果不做物理截断,那家伙就要跟着进来,到时候把战舰控制了怎么办? …… …… 井九的意识离开那个房间,然后人离开了图书馆。 站在图书馆的石阶上,他抬头向着天空望去。 这里与下面的街区终究是不同的,可以看到一些蓝天白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高处的那些平台,甚至隐隐能够看到一些别墅类的建筑。视线再往上去,穿过云雾便来到了太空里,那里像平日一样,悬浮着几艘战舰。 那人居然是战舰里的军官,用的是军用网络,难怪有些麻烦。 进入那艘战舰的网络消耗了他一段时间,眼看着便要形成有效控制,信息通道却断了。 他能想到对方是怎么做的,有些欣赏那个家伙的决断力。 他收回视线,走上草坪向着那边的树林走去。 不远处再次传来吵闹的声音,其间偶尔会响起几声口哨声与嘲笑声。 那头银发很是醒目,在暮色下仿佛正在燃烧。 银发少女的意志却没有燃烧起来,她低着头,站在人群前方接受着老师的教训。 井九看到她的唇角抿的很紧。 很倔强,不柔弱。 这让他想到了赵腊月与柳十岁。 “听说你最近在写小说?学业都不用心!修行更不用心!你到底准备怎么办?还是说你有破境的自信?来来来!你让同学们看看你现在几级了!” 那些无论在哪个世界都很常见的批评声在草坪上回荡着。 井九挥了挥手。 擦的一声轻响。 那台元气测试仪断成两截,然后轰的一声炸开。 草坪变得一片混乱,惊叫声连连响起,老师与学生们惊恐地四处散开。 火势开始不大,迅速变得极其猛烈,在暮光的照耀下,与偶尔出现在天空里的太阳看着很像。 井九来到树林那边,向着崖下飞去,没有回头看一眼。 …… …… 刺耳的磨擦声在公寓楼那个房间里不停地响着。 柜子上,照片里的黄猫睁大了眼睛,似乎不理解主人今天是怎么了。 钟李子低着头,用塑料勺刮弄着盒子里最后剩下的食物,声音要比那天食堂里弄出来的声音小些。 她忽然醒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 井九靠在椅子那头,已经睡着。 她以为他这些天写小说、学习教材太过辛苦,双手并拢,无声说了声抱歉,便进了屋子里。 井九睁开眼睛,望向紧闭的房门,若有所思。 第十五章打造一位元气少女 准确来说,从今天下午开始井九便可以回到神末峰的日子,继续每天躺在椅子上睡觉。 他在星域网与隐网里吸收了大量的数据,需要学习消化一段时间。 别人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他闭上眼睛便能看书。 钟李子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本物理学专著,作者是星河联盟科学院一位故去多年的大师。 草坪上的那幕画面都落在他的眼里,他知道银发少女心情不好的原因。 元气测试仪毁了,但她知道自己的境界。 星河联盟人类修行的初境共分为十二级,新世学院的学生只有进入第六级才有资格成为交换生,到上面的大学里接触到高级的修行功法。如果能够在大学里突破十二级,才有资格进入太空的无重力环境,向更高的境界发起冲击。 钟李子现在的境界是四级,距离六级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她自幼身体不好,患有严重的血液类疾病,小时候的基因改造又没有成功,修行本就极难,这段时间的境界提升甚至变得更慢。不是那台银色电脑为她打开的全新的星域网世界、也不是那些看不完的时尚期刊与彩妆购物信息耽误了她的修行,而是她根本就不曾抱有过希望。直到今天下午被那位老师当众批评了一番,她才醒过神来,开始正视这件事情。 就像快要被落入悬崖里的鱼,终于开始拼命地摆动尾巴,可是绝大多数鱼儿最终还不是变成了瀑布下面的残尸? 井九的视线落在木门,轻而易举地穿透过去,看到了里面的画面。 钟李子穿着一件蓝色的吊带衫,紧身裤,闭着眼睛,单脚站立着,左腿微微屈膝,摆着一个有些奇怪的姿式。 房间里的恒温器还是没有修好,出风一时大一时无,吹得她的银发一时飘舞,一时无力地垂落,大概就像她这时候的心情。 大概隔了十分钟左右,她放下左腿,有些辛苦地喘息了两声,接着摆出了另外一个姿式。 这是星河联盟最基础的入门修行功法,原理是由肉体上的极限刺激来激发潜能,继而养气。 这里说的气便是元气。 当元气积蓄到某个程度,人类的身体强度会得到极强的提升,如此才能在低重力甚至是太空环境这样的地方自如控制身体。如果进一步修行到了内气外放的阶段,也就是初境十二层的后半阶段,才能在那样的环境里学习战斗的本领。 对钟李子来说那会是很久以后甚至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井九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修行常识,因为不关心。 这些天他在网上看到与修行相关的知识时会直接选择无视,只是这些天听钟李子说过几句。 看着房间里银发少女辛苦疲惫的模样,他忍不住挑了挑眉,心想这比南松亭那些外门弟子练的拳法还不如。 但这明显不是功法的问题,而是这个世界的人类身体太孱弱。 不过蓝色吊带衫下单薄纤细的身体有些赏心悦目。 他收回视线,闭上眼睛继续学习那本物理学的专著,同时开始思考相关的论文应该从哪篇开始梳理。 没过多长时间,房门被推开,钟李子走了出来,打开冰箱,起开一瓶麦酒,咚咚咚咚灌下去半瓶,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脸上流露出愉快的神情。 酒嗝声在房间里至少回荡了一点七秒钟才完全散去。 钟李子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脸上生出两团好看的红晕,不知道是酒精还是羞意的作用。 井九睁开眼睛,看着她说道:“练完了?” 钟李子脸上的羞意顿时变成了沮丧,说道:“我现在连十个基本动作都无法完成,考核马上就要到了,我怎么过得了六级啊。” 井九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钟李子拿着麦酒坐到他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是怎么练的?” 他说过自己是初境十一级。 新世学院里与他同龄的学生们,基本上没有能过六级的。 就算上面的修行资源比这里强很多,他的天赋也过于夸张了些,说不定有什么世家的秘诀。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井九心想自己怎么练的告诉你你也学不会,反问道:“你怎么练的?” 钟李子见他愿意回答……不,是愿意搭自己的话,顿时来了精神,把手里的麦酒放到茶几下,凑近了些,把自己的修行说了一遍,最后问道:“都说观火境的妙意在于洞若观火四个字,真元运行于内,能够反照自观,才能进入到第六级,可我怎么都做不到。” “不是洞若观火。”井九往后退了退,说道:“是隔岸观火。” 钟李子怔住了,心想观火境的名字还能这么解释吗? 忽然间,她想到井九有可能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 ——隔岸观火可不就是看着你去死? 你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以为自己领悟到了井九的潜台词,有些无趣地站起身来,拿着那瓶麦酒回了房间。 井九看了眼再次紧闭的房门,决定不管了。他说的隔岸观火四字确实隐藏着深意,反照自观首先就需要冥想入定,内元沉静,如此才能分出神识查看身体。往深了说这是禅宗的入定法门,往剑道里走最后便会成为剑鬼之道。 若让当年的赵腊月与柳十岁听着这四个字,必然瞬间就明白,就连元曲也只需要想半天便能明白,这个银发少女却是完全不懂,资质真是差的出奇。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睁开眼睛,揉了揉眉心,起身推开房门,走到床边,望向裹着薄被正在咳嗽的银发少女。 看了片刻,确认她血液里的那些毒素没有继续繁殖扩张,他挥手让她进入深层睡眠。 听着假窗上出风口里传来的拉风箱一般难听的声音。 他把除尘罩拆了下来,用手指当作各种工具,用很短的时间便修好了恒温器。 然后他走到床头拿起湿纸巾擦掉手指上沾着的灰尘与油污,用指尖点向钟李子的眉心。 指尖亮着温润的光泽,不像荧火虫,更像是一颗珍珠。 珍珠里的光线渐渐透壁而出,经由眉心进入少女的体内。 钟李子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痛苦,但没有醒来。 他收回手指,拿起柜子上的麦酒瓶,转身离开了卧室。 把酒瓶扔进垃圾桶里,他准备躺回椅上继续看那本物理专著,忽然发现运动服有些脏了。 应该是修理恒温器的时候沾了些灰尘与油污,运动服胸前的商标文字就像是被人做了涂鸦,看着很不舒服。 最近这些天他的所有心神都用在学习上,有些疲惫,也很容易走神,下意识里点燃剑火,便想把运动服上的那些油污与灰尘烧干净。下一刻他才想起来,这里不是朝天大陆,这件运动服也不是天蚕丝做成的白色剑衫。 嗤的一声轻响,他变成了一个火人,照亮了房间以及窗外幽暗的街区。 如果这时候有人刚好在附近拿着望远镜偷窥,可能会被闪瞎了眼睛。 用化纤与人工棉混织的运动服,在剑火难以想象的高温下,瞬间被燃烧成青烟,没有剩下任何残余,就连灰烬都没有。 井九望向柜子里的照片,看着那只大黄猫眼睛里的自己,心想看来要去街上取件新衣服了。 …… …… 第二天清晨,钟李子在闹钟响之前就醒了过来,她起身走到门外,才发现有些奇怪。 今天她居然没有赖床,也没有觉得疲惫,甚至没有揉眼,也没有伸懒腰,就连呵欠与脏话都没有一声出口。 这是怎么回事? 当她发现自己昨天喝剩的麦酒瓶也被扔进了垃圾桶里,不禁觉得更加茫然。 这时候井九走出了书房。 她看着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运动服,好奇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新衣服?” 井九随口回答道:“前天。” 钟李子没有多想,用最快的速度洗漱,解决早餐,吃药,然后发现自己做事的速度很快,而且没有半点偷懒的想法。 “我现在浑身充满了一种未知的力量。” 她看着井九认真说道:“我觉得,这种力量就叫做希望。” 井九想了想,说道:“随便你。” …… …… 路灯当空照,照着幽暗的街区。鸟儿轻声叫,唤醒冷清的世界。二人带着银色电脑去学校。 钟李子的精神状态与前些天明显变得不一样,走路带风,银发飘舞。 掠上悬崖,走过树林与草坪,来到图书馆门前,她转身向他挥手告别,说道:“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成功!你也要努力噢!” 井九想到在网上偶尔看到的某种叫做漫画的东西里面的某类女性角色,心想自己昨天确实给她灌了些元气进去…… 难道这就是元气少女的来由? …… …… (祝大家每天开心,元气满满!进入新世界后,我每天都写的很开心……哈哈哈哈。) 第十六章关于流程这种事情…… 井九进了图书馆,没有像以前那样去那间阅读室,而是在大厅里坐了下来。 在厅里坐着,是因为他想要听一下四周的人的反应,坐在阅读室里虽然也能听到,但担心会遗漏什么。 昨天他在星门基地上层网络以及星域网里布置虚假数位座标以及信息跃桥的时候,顺便把那本小说也放到了很多论坛里。 让那本小说在星河联盟里流传开来,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按照钟李子的说法,想要在那些地方发表小说需要用信息点买权限,还需要审核。 既然如此麻烦,何必那么麻烦。 以他现在的技术手段,那些论坛的管理者根本无法发现后台操作的痕迹,自然也不会无中生事去删除。 时间过去了一天一夜,那本小说应该已经引起了很大的议论,如果真有飞升者藏身在星河联盟里,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找过来。 是的,他在思考里用的是藏身这个词。 在星域网里他没有找到任何与飞升者有关的记载,隐网里没有。 就连那些与飞升者相似的神话故事也没有。 在大厅里坐了会儿,他确认没有任何人在讨论那本小说,罕见地生出了一些失望的情绪。 回到阅读室,他把数据光缆与银色电脑相连,接着把手指插进电脑的数据口,闭上眼睛开始搜索。 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对数百个论坛的搜索,看完了所有的回复与评论,注意了一下点赞的情况,发现应者寥寥。 至于那些影视公司、动画公司、游戏公司的私信,更是一条都没有。 …… …… 时间缓慢地流逝。 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终于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在图书馆大厅里,他再次开始听到新世学院学生们的议论,这一次不再是议论钟李子的来历,而是讨论故事本身。有些学生则是很不理解,她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居然可以买到上级网络的权限,而且能发到那么多的论坛上。 井九心想这确实是个问题,走进阅读室,接上网络,开始修改各个论坛的版权声明,在标题上加注了转载二字,同时保留了原作者的名字以及私信联系方式。 他最后修改的是星门基地一个本土小说网站,上传完版权声明,随意地进行了一番数据分析,注意到有一个用户在小说页面停留的时间明显超出平均水平很多。 可能这个人看小说极其仔细,把这个故事当成拿星辰奖的超验意识流文学在看,或者这个人工作很累,每天刚打开小说页面便开始睡觉,直到第二天醒来。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人就是他要找的飞升者。 井九毫不犹豫,顺着那个用户留下的痕迹查了过去。 很快他便遇到了一道屏障,这没有让他觉得麻烦,反而更增加了信心。 如果不是有问题,普通的网络用户怎么会设置这种屏障? 只用了非常短的时间,甚至短到感觉不到,他便突破了那道屏障,来到了对方的局域网里,结果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是一家游戏公司的内部网络,难怪会设置着数据过滤屏障,而那名用户则是这家游戏公司某工作室策划部的一名普通员工。 井九在那名员工的电脑里查到了几份文件,明白了对方为何会对大道朝天这本小说如此关注。 这家游戏公司叫做漩雨,是这颗行星最大的游戏公司,对军方及政府还有相关机构、大学甚至祭司家族都提供了大量赞助,在整个联盟都很有名气。 这家工作室在公司内部很寻常,连续做出了两款失败的游戏,眼看着便要被裁撤,急须一个爆款游戏来挽救自己。 星域网里有数之不尽的小说、漫画以及电影、电视,其中那些拥有极大社会影响力以及改编基础的作品,早就被各大公司分割干净。漩雨公司的版权运营部自然也存着不少作品,但只会留给那些业绩优秀的工作室,怎么可能会给这家即将被裁撤的工作室。于是这家工作室的成员们只能自己到处去寻找,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便宜却又极好的改编作品。 什么叫做又便宜又极好? 那就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 或者是空想。 …… …… 那位员工在某个论坛里发现了《朝天大陆》这本小说,很喜欢,而且觉得很方便改编。 仙侠流虽然现在不像当年那样吃香,但还是有一批固定受众,这个故事清淡之余还有些味道,只要作者后面不崩,不要随便换地图、改设定,想来应该会受欢迎。 问题在于,他没有购买版权的权限,只有建议的权限,甚至就连工作室想买小说也需要向公司高层打报告申请预算。 如果公司能够通过申请,流程刚走起来,他便会代表工作室出面联系原著的作者。 能够扩大这个故事的影响力,让更多人知道朝天大陆上的那些风景与宗派及人,更容易被飞升的同道发现…… 井九当然愿意。 他一边继续看那本物理学专著,一边留意着私信,等着那个员工联系自己。 就这样到了中午,他走出图书馆看了眼天空里的战舰。 不知道是这种大道不能出的憋屈感,还是那本物理学专著带来的憋屈感,他忽然觉得很憋屈。 就这样等着对方联系自己,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我不应该停留在这里。 他转身回到图书馆里,连上网络,便开始入侵那家叫做漩雨的游戏公司。 在解除掉几道防火墙后,他轻而易举地进入漩雨公司内网的高序列数据平台,看到了那个工作室提交的报告。 如果用可视化的画面来形容,那份报告就像是被压在一堆如山般的报告下面,可能直到被压碎都没有人能看到。 井九把那份报告抽出来放在了最上面,想了想发现这样还是太慢,于是看了看漩雨公司的办公流程,确定至少需要经过七个部门这份报告才能被批下来。 走流程是最麻烦的事情,越大的公司越是如此,对公司员工来说简直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对井九来说这件事情很简单。他把那份文件依次送到七个部门,复制上七个部门负责人的电子签名,又用漩雨公司董事长的名义写了几句话,最后认真写下“同意”两个字。 从技术上来说他不担心会被人发现,也不担心事后会曝露。 这种小游戏、这种预算规模的项目,在这种级别的大公司里就像臭水沟的老鼠一样不引人注意。 过段时间,那些部门负责人与董事长看到这个项目,根本都不会记得自己没有看过这个报告。 当然,最本质的原因是就算被漩雨公司发现了问题,他也不在乎。 相信那个工作室很快便会收到申请批复,拿到钱后来联系作者,接着用最快的速度做成游戏,推向整个星河联盟。 井九想的很好,却不知道一件事。 ——漩雨公司的董事长现在是星河联盟委员会的委员,常年居住在主星系那边,很少过问公司的事情。 …… …… 想着再过一段时间便会有飞升同道过来找到自己,最有可能是雪姬,井九的心情便很好。 晚上回到公寓楼后,他罕见地打开一瓶麦酒饮了口,他尝了尝味道,发现还是没有味道,便递给了钟李子。 钟李子没有看到他饮酒,接过来便喝,还对他说了声谢谢。 井九摆摆手示意不用在意,躺回椅上继续闭着眼睛看书。 钟李子不想打扰他休息,提着酒瓶便进了房间,继续开始自己的修行。 半夜时分,公寓楼里响起一声惊呼,紧接着是房门被重重推开的声音。 钟李子像阵风般来到椅前,用力地摇“醒”井九,激动无比说道:“我……我……我过五级了!” 第十七章一瓶麦酒祝通关 这个家里没有元气测试仪,但每个人都应该清楚自己的情况。 井九担心她最近元气太足发生误判,还是向她看了一眼。 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小吊带,曲线很好看的紧身裤。 井九确定她确实成功了,收回视线说道:“恭喜。” 这声恭喜说的毫无情绪波动,更感受不到诚意,但钟李子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愿意说话就已经是很给面子,开心地跳了两下,沉浸在喜悦中说道:“我怎么就能过五级了呢?再过些天就考核了,这么短时间里我还可以破境吗?” 要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连续破境,从四级一跃而过六级,确实是很困难的事情,也不怪她没有什么自信。 井九无话可说。 他直接替她打通了一条经脉,还灌进去了一些元气,结果她这时候才过五级,还在怀疑自己不能过六级…… 钟李子从喜悦中冷静下来,一下就冷静过了头。 她坐到椅子上,看着柜子上照片里的那只大黄猫,沉默了很长时间。 事实上,她是看到了希望。 “别的女孩子好看,漂亮,所以冷傲,孤清,那是因为她们很自信,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很自卑。” 说完这句话,钟李子忽然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用手不停地擦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银色的发丝被泪水与汗水粘在了脸上,看着有些狼狈,非常可怜。 是的,她是一个很自卑的人,因为她的母亲很早就死了,因为她的父亲死的并不光彩,因为她连自己的小黄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因为她很穷,因为她有病,随时也可能会死去。 这个家庭曾经是幸福的,后来是紧张的,现在则是冷清的,哪怕多了一个井九也是如此。 她的满头银发也不是因为病情,而是染的,发根现在已经渐渐显出了黑色。 因为她需要这种与众不同来掩饰自己的弱小与脆弱,就像那些冷傲一样。 可她终究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早就已经绷不住了,今天就在突破五级的这一刻,她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井九靠在椅子上,静静看着不停哭泣的银发少女,没有说话,也没有去安慰她。 凡人的生命很短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他们足够清醒,那么每天都是在向死而生。 这个女孩子有病,知道自己的生命更短,这种无助的情绪便会越浓。 如此活着,确实有些辛苦。 “放心吧,你会成为交换生,去到上面的那座大学,也会有足够多的信用点去做基因优化。” 井九在心里想着。 当然这些也许并不需要。 他起身打开一瓶干净的啤酒递到她的面前, …… …… 考试定级的日子到了,井九终于离开了那把很舒服的椅子,跟着钟李子去了学院。 这些天他除了偶尔去图书馆搜集一些资料,看看那家叫漩雨的游戏公司审核流程,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家里,吸收消化掉脑海里的那些知识需要不少时间。 钟李子有些意外,很快便想到了原因,脸色微红,把运动服的帽子翻了过来,罩在了头上。 井九伸手把她的帽子掀到后面,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只要快就行。” 考试定级的地方在体育馆,而不是那个经常很热闹的草坪,这与那台测试仪的爆炸无关,而是因为定级需要进行全方面的审核,除了力量与元气值还有别的内容。 第一个考核内容是身体控制方面,除了钟李子在公寓里经常练的那十个姿式,更重要的是在低重力环境下的通过能力。 体育馆里有一个专门设置的低重力环境,参加分级考核的学生们依次进入,在考官的指引下完成各种动作。 那些动作看似简单,环境也不是很复杂,但在低重力的环境里,只有那些元气能稳定下行的考生才能做到。 新世学院的位置已经处于地幔深处,与地心的距离最近,本来就是轻重力环境,学生们日常行走都等于是在练习,所以表现的非常优秀。从上面来的那些考官对这种情形已经见怪不怪,只是机械地做着记录,没有流露出任何惊叹的情绪。 …… …… 参加定级考核的学生不少,还有很多学生因为各种原因不会参加,都在体育馆里看热闹。 他们看着自己的同窗们在悬崖环境下攀行、慢速骑车,不时发出惊呼与喝彩。 井九靠着体育馆的一个小门,用帽子遮住头脸,安静地看着那边。 那头银发今天被束的极紧,在轻重力的环境下以极慢的速度摆动着,看着就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 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会影响到平衡的存在都是麻烦。 辫子终究不是动物的尾巴,你无法控制它摆向哪边。 看着这幕画面,他想起腊月,心想剪短发果然是对的。 体育馆里忽然响起惊呼声与很零落的掌声,让他醒过神来。 钟李子通过最后也是最困难的一关,从那根绳子上跳了下来,与一个女同学高兴地抱在了一起。 井九记得那个女同学叫陆什么,是个很会撒谎的孩子。 钟李子明明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这时候却与她抱的极紧,脸上满是喜悦的神情。 井九才明白原来所有小孩子都很擅长撒谎。 七八名同班同学围着钟李子,高兴地祝贺着她,人群的氛围却并非如此,有人用吃惊的眼光看着她,有人则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与恼怒。不知道是谁嘲弄说道:“如果不是她爸自杀,她根本没资格进咱们学院。你们知道吗?她现在一直都住在地下街区里,那里的重力值你们知道的,那她当然擅长咯。” …… …… 第二个项目便是最常见、也是那些敌视钟李子的学生们最喜闻乐见的项目——元气测试。 新世学院的那个测试仪前些天炸了,警察过来查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任何人为破坏的痕迹,只好归为自然老化。 测试仪非常贵,打报告申请预算,肯定第一次批不下来,与政府来回折腾不知道要费多长时间,就在新世学院愁眉不展的时候,忽然有家大游戏公司主动找上门来,赞助了一个全新的、最高级的元气测试仪,学院方面自然极为惊喜,惊喜的不仅是测试仪本身,而是能与这家巨无霸游戏公司产生联系,那以后的赞助还用愁吗? 游戏公司赞助的测试仪确实高级,可以同时考核数名学生,所以流程进行的非常之快,就像这家公司内部的某个项目一样。 没用多长时间便轮到了钟李子,她在无数道轻蔑、嘲弄、同情、紧张的视线下走到了测试仪前,把手伸了进去。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人群里的那些议论,那些嘲弄,那些视线,对她仿佛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嗡的一声轻响。 银发飘舞。 满场惊呼。 …… …… 谁都没有想到,钟李子居然到了观火境六级! 要知道今天参加考核的学生里面,能够进入六级的只有七个人,而且那些都是向来被看好的优秀学生。 她生活在地底街区、请不起家教、更不可能有什么修行资源,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从四级升到了六级? 这时候再望向她的视线里嘲弄与轻蔑少了,震惊与疑惑却多了起来。 钟李子深吸了口气,走到最后的考核场里。 那些议论与视线对真的没有任何影响吗?当然不是这样。 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她可以躲进银色头发的壳子里,面无表情,假装什么都不在乎。 现在她看到了希望,自然会紧张。 最后的考核是实战,她没有任何经验。 走进用透明材料完全隔断的实战场地里,她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心却越来越慌,下意识里停下脚步,转身向人群望去。 她没有在人群里看到那张脸。 ——也对,他的脸永远都藏在帽子里,藏在阴影里,根本不给别人看的机会,只有自己在家才能看到。 想到这里,她竟然觉得有些骄傲与甜蜜,唇角微翘笑了起来。 就像她曾经说过的那样,她确实很美丽,这时候银发轻飘,笑容轻漾,人群里很多男生都看呆了。 那个叫做陆水浅的少女神情微变,然后立刻笑了起来,迎着她的目光用力地挥手。 钟李子这次没有理她,视线继续在人群里寻找,结果连带帽子的人也没有看到一个。 就在她有些失望的时候,忽然在远处的小门那里看到了一个身影。 因为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更看不到他的脸,或者遮着他脸的帽子,只能看到那人穿着件白色的衣服。 但她知道那就是他。 体育馆里人声鼎沸,他却在远处,还靠着门。 ——真懒。 …… …… (昨天那章发出来后有读者朋友发私信担心我是不是在自嘲自己的书没有卖出去什么的……这个……真的只是吐槽图个乐子,大道开始写之前就卖啦,我真的很红的,含羞比心~) 第十八章人生如酒,总会有点涩 钟李子转过身来,望向自己的对手,眼神平静而自信。 他好像是大二的一位学长,听说家里请了三个私教,元气值很高,实战技术也很强。 那又怎样,我也有私教,我的元气值才测过比你还高,至于实战技术…… 她忽然想到在崖下井九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只要快就行。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电影里那句常见的台词——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意思? 钟李子一边戴着护具,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那名男生看着她微笑说道:“我们应该快一点,后面至少还有三轮。” 从初赛到决出最后的胜负大概便要打这么多场,看来他很自信能够走到最后。 钟李子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井九的影响,现在的话比以前更少,似极了冰山美人,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 那名男生微微一怔,便冲了过去。 银发从护具的缝隙里飘了出来,化作了无数道光。 惊呼声被透明材料屏障一隔,显得有些沉闷,就像她只听说过但没有真正听过的雷。 戴着沉重护具摔在地上的声音则很是清楚。 她放下手里握着的半截木棍,有些茫然,下意识里转身望向那个小门。 那道身影已经不在了。 她的眼里没有失望的情绪,只是笑意。 …… …… 人类的智商差距不大,能力潜力差距也不会太大,更多时候需要的只不过是信心与希望这些东西而已。 井九知道她可以了,便没有再看下去的必要,离开体育馆去了空无一人的图书馆。 在阅读室里他接上网络,直接去了漩雨公司的内网。那天他用了几分钟的时间,走完了一个大公司可能要走几十天的流程,按道理来说,那个工作室的项目应该已经启动,为何现在还没有收到私信? 在漩雨公司内网里搜寻一番,找到了几份加了密码的备忘录,他才知道了原因,心想这次弄的动静好像有些大了。 …… …… 体育馆里响起惊呼声,然后变得异常安静。 大门被推开,钟李子走了出来,陆水浅追到她的身后,问道:“晚上大家说要聚餐给你庆祝,你这时候要去哪儿?” 钟李子微笑说道:“我要到上面去。” 说要去上面,她最终还是先去了下边的街区,因为井九不在图书馆,那一定在家里。 她带着他去了黑市里的一间烧烤摊,点了一大堆东西,包括两块上好的牛排,还有一瓶葡萄酒。 那是真正的葡萄酒,用真葡萄酿出来的,不是酒精加香精的廉价货,价格很昂贵,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生活费。 但她觉得很值得,自己拿到分级考核第一名、同时拿到了交换学生的名额,当然要请井九吃顿好的。 牛肉在烤板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摊子四周弥漫着诱人的香味,对常年吃配给食物的钟李子来说稍微有些腻。 井九的鼻子闻不到味道,只能对那些微粒进行分析,所以还好。 葡萄酒倒在塑料杯里,怎么都体现不出来自己的价值,微微晃着,就像是血一般。 钟李子喝了一口,皱紧了眉头,觉得好酸涩。 井九尝不出来味道,没有喝,所以还好。 “我真的很开心,等交换到星门大学后,我一定会努力学习,认真修行,争取能够留在那里继续深造,等攒够信用点,便再去试着做一次基因优化。” 钟李子也就是一瓶麦酒的酒量,没喝几口脸便红了,对着他不停说着话。 她本想说如果基因优化能够成功,自己的病肯定就能治好,但想着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便收了回去。 井九坐在椅子上安静听着,并不在意她在说什么。 在嘈杂的夜市里,在油烟味与吵闹声里,他依然在看书。 现在他脑海里有无数的书籍,够他看很长时间。 下一刻,他忽然望向钟李子,举起了手里的酒杯,说道:“确实值得庆贺一下。” 钟李子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有所回应,好生吃惊,赶紧端起酒杯,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从她的反应便能看出来,她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而且对这个社会以及自己的认知非常清楚。 果不其然,井九庆贺的是另一件事,他把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说道:“我解开了一道很难的物理题目。” 他说的那道题目是那本物理学专著最后一章里的内容。 其实那并不是一道物理题,是那位学者提出的一个猜想。 很多物理猜想可以通过实验手段进行验证,只要仪器足够先进,但有的也可以通过数学的方法解决。 他没有实验室,当然用的是最后一种。 钟李子不知道他说的那道物理题目有多大的来历,心想这也值得这么高兴吗?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么,回顾了一下这些天看过的那些物理学专著,非常确定地说道:“你们这个世界所有能解决的物理问题,我现在都解决了。” 如果钟李子不是知道他来历不凡,学习确实极其厉害,肯定会觉得他是个神经病。 她想了想,决定不嘲笑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夹起一个黑胡椒渍毛豆吃了。 吃完第十七颗黑胡椒渍毛豆后,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谢谢你。” 井九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钟李子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帮助我的,但我想肯定与你有关,不管如何,谢谢你。” 井九看着她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是在利用你。” “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 钟李子傻乎乎地一笑,向前一倒,脑袋重重地撞到了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 只喝了三小杯红酒,她居然便醉了。 井九看着银发在桌子边缘缓缓散开,心想明天醒后,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这番对话。 烧烤摊老板端着烤茄子走了过来,说道:“最贵的菜来了!噫……小姑娘这是喝醉了?” 井九嗯了一声。 烧烤摊老板身体微微后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过了会儿井九才明白他的意思,起身走到对面把她拎了起来,扛到了肩上。 老板脸色稍微好了些,说道:“我把剩的给你们打包。” 井九哪有这个耐心,但想着少女平时的生活习惯,还是停下了脚步。 他又想了想,指着那碗黑胡椒渍毛豆,摇了摇手指。 …… …… “不不不,按照学院的规章制度,校方这样做没有任何问题。” 一根粗胖而白的手指在钟李子的眼前不停地摇着,就像一道从粪里钻出来的蛆虫不停摆动。 她强行忍住呕吐的冲动,深呼吸了一口气,望向桌子后面的校长说道:“我的元气值最高,后面的三项考核也都是第一名,结果交换生名额不是我的,您确认这没有问题?” 新世学院网今天中午的时候便登出来了通知,今年交换到星门大学进修的人不是她,而是二年级的一个男学生。 教室里兴奋询问她修行秘笈、向她祝贺的同学们顿时变得没了声音,陆水浅牵着她的手,满脸同情,不停地安慰她。 换作别的女学生,这时候可能会跑到草坪上痛哭失声,换成男生可能会跑到草坪那边的树林不停捶树。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忽然面临如此大的挫折与打击,在学院与成年人的世界之前他们能做什么?他们敢做什么? 总有些孩子是不同的,比如钟李子,因为她已经没有后路,不可能放弃这次机会。在同学们震惊的视线注视下,她用力推开了教室的门,去了校长的办公室,然后很有礼貌地敲门,走了进去。 “你这次的考核确实非常出色,所有老师都看在眼里,今年的一等奖学金与飞跃奖学金肯定会是你的,但交换学生的名额却不是这么定的。” 新世学院校长站起身来,和蔼地看着她说道:“交换学生要在星门大学进修半年时间,我们是下级学院,当然要按照对方的指导办理……我就明说了吧,你平时的成绩太普通,各种社团活动也没有参加过,我想给你说好话都做不到,星门大学就是不收,我能有什么办法?” “从昨天到今天中午,一共才二十个小时不到,校长您就把我的资料传到了星门大学,对方居然看的这么快,你们还有时间来回说服?” 钟李子盯着胖校长的眼睛,在对方越来越不自在、准备发火的时候,忽然说道:“前年的交换生陈雪枫,他的平时成绩也很普通。七年前的交换生莫海,平时成绩甚至比我还差,那他们是怎么通过的星门大学的考核?” 胖校长哪里想到这个银发少女居然记得所有交换生的资料,终于忍不住了,用力一拍桌子,喊道:“你喊什么喊!星门大学的审核条件每年都不一样,我怎么知道!” 钟李子毫不退让,说道:“既然要打回申请,星门大学肯定有书面告知,告知在哪儿?我要看。” 胖校长被逼到了墙上,再也不想掩饰什么,扯开领结,骂道:“这是你想看就能看的东西吗!你怎么和老师说话的?” 他忽然闻到了什么,像狗一样地嗅了嗅,看着她冷笑说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喝酒了?浑身酒气!一个学生居然宿醉来学校!什么德性!给我出去!” 钟李子也不辩解,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胖校长忽然有些心慌,从桌子后走了过来,伸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几句。 钟李子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胖校长更加觉得尴尬,脸被憋的通红,眼看就要再次爆发。 她依然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我刚才少退一点,让你的手落在我的身上,我就可以告你性骚扰。” 胖校长看了眼角落里的监控,想着先前那一刻的错过,脸色微变,说道:“你想陷害我?” “不,因为我不能变成你这样的人。” 说完这句话,钟李子转身离开了校长室,这次她关门的时候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 整个学校都听到了轰的一声巨响。 …… …… 一艘灰白色的飞行器从天空里落下,带起了一阵大风,卷起了很多草屑。 听着动静的学生们从教室里跑了出来,趴在栏杆上看着草坪,眼里满是好奇。 有学生认出了飞行器上涂着的标识,震惊无比说道:“漩雨公司的人为什么会来我们学院?” 没有不知道漩雨公司的人,那是最大的游戏公司,同时也是包括星门大学在内很多机构的大赞助商,在社会里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钟李子走出办公楼,刚好看着那个灰白色的飞行器落下,听到了身边老师与同学的议论声。 如果自己认识漩雨公司的人,能不能改变这一切? 如果公寓里的那个少年是漩雨公司高层的私生子,那就好了。 她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向着草坪那边走去。 第十九章强者不需要表情 高树看着那个神情恭谨的校长,唇角微扬,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然后很快敛去,正色说道:“我不喝茶。” 胖校长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说道:“那您请坐。” 他是真不知道,漩雨公司的人为什么会来学院指名找自己。 高树是漩雨公司公关事业部的一名顾问,不管部门名称还是职位听着都很普通,但他实际上负责公司的应急事务处理,拥有极高的权限。今天他会出现在下面的这所普通学院,自然是因为发生了很严重的大事。 他没有坐下的意思,看着校长问道:“到星门大学的交换生名额是你定的?” 胖校长怔住了,心想这种事情与你们漩雨公司有什么关系,陪着笑脸说道:“是的。” 高树看他的神情便知道此人什么都不知道,直接说道:“为什么不是昨天考核评级的第一名?” 听着这话胖校长生出了一些警惕,问道:“自然有些原因,但不是很方便说……高顾问您到底有何贵干?” 高树面无表情想着:有何贵干?当然是干死你。 …… …… 一切都要从前些天说起。 那天高树忽然收到总裁办的通知,要求他立刻报到。 他带着七分警惕与三分期待去了总部大楼的最高一层,没有任何耽搁,便看到了平时很难见到一面的总裁大人。 总裁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把一个项目申请书放到了他的面前。 他当时就想到这肯定不是普通的项目申请书,看的非常认真,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所有的流程都很正常,嗯……就是速度有些太快了,公司的那些部门主管平时每天忙着打球和听歌剧,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勤奋? 当他看到最后一页的那几句话与那个签名之后,终于明白了这次考验的真正内容是什么。 “岳父大人现在正在为全联盟的民众福祉而奋斗,我都已经有两年时间没有看到他老人家,忽然来这么一出……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总裁大人非常直接的问话,高树思考了很长时间,才做出了回答:“董事长已经多年没有关心过具体业务,那几句批示看似具体、实则很含糊。这个项目肯定要做好,但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甚至不能让那个作者知道。” 总裁大人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就是这个意思。” 不管那个叫做钟李子的银发少女与董事长有什么关系,他们都不方便问,更不敢去查,但不妨碍他们在心里瞬间生出无数个故事——那个银发少女父母双亡,自幼生活在下层街区,这个故事真可以写的很精彩。 总裁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不管那本名叫《大道朝天》的小说写的有多烂,他们也要买下来,但要办的妥当,不能让对方发现。 项目依然由那个工作室负责推进,高树所在的公关部则要悄无声息地、不引起对方任何怀疑的拿到那本小说的版权。 如何才能说服一个小姑娘卖出自己的版权? 直接用钱砸当然最简单。 但董事长想要送钱给那个小姑娘都要绕这么多弯子,他们身为女婿与下属怎么敢直接就给? 高树最擅长做这种事情,当他知道那个小姑娘想要获得星门大学的交换生名额后,便准备从这方面接近对方。 新世学院的测试仪坏了后,他立刻让人赞助了一个新的,就是为了不推迟定级考核。 昨天夜里,当他准备直接给新世学院增加一个定向交换生名额的时候,忽然收到消息,那个小姑娘居然自己拿到了。 有些意外,有些惊喜,有些理所当然,高树给星门大学打了个电话,把那个定向交换生的名额留到了明年。 谁知道,今天中午传来的最新消息居然是……那个小女孩落选了! …… …… 高树非常确定,如果办不好这件事情,董事长什么都不会说,但总裁会直接飞到主星去请罪,而他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看着那个肥胖如猪的校长,强自镇定心神说道:“麻烦校长你把那个名单改一下,必有重谢。” 校长把交换生名额给了别人,自然是早受了请托,有些为难说道:“名单已经报上去了,实在没办法。” 高树面无表情说道:“名单我让教育部的朋友拦了下来,你可以查看一下,现在改还来得及。” 校长神情微变,打开电脑看了一眼,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高树面无表情说道:“公司希望钟李子同学能够拿到这个名额。” 他面无表情说着如此强硬的话,校长感受到了极大羞辱,愤怒地说道:“那是星门大学的交换生!你们漩雨再厉害,难道还能管到那边去!这是你们一家能定的事吗?” “我们公司是星门大学最大的赞助者,不过你说的对,这不是我们一家就能定的事,还有军方、政府、科学院都可以。” 高树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但你不要忘记,这终究是我们定的事,不是你们这些下面的老鼠能定的事!” 校长渐渐醒过神来,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高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你不想这个学院从明年开始一个交换生名额都没有,如果你不想你的子女再也没有上去的机会,你可以不接受我的建议。” 校长掏出手绢,胡乱地擦了擦脸上与颈上的汗,声音干涩说道:“您……那您等我一会儿。” 说完这句话,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校长室,看着草坪上正在远去的那道身影,拼命地挥动着湿答答的手绢,喊道:“钟同学!请留步!” 钟李子这时候已经要走到那片树林,穿过去便能顺着石阶走下悬崖,或者直接跳下去。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她回头望去,看到了那幕画面,不禁厌恶地挑了挑眉,又生出一些好奇。 …… …… 黑市与夜市听着有些相似,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不过在地底街区,夜市还真是黑市的一部分。 依然是那个烧烤摊子,依然点了极好的牛排与蔬菜,只不过酒换成了度数低、但也不便宜的米酒,茄子也第一个被端上来了。 钟李子不知道那是老板担心她再次喝醉,没办法尝到最贵的茄子刚烤出来的味道,盯着井九看了很长时间,说道:“谢谢你。” 依然是毫无新意的三个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写的那本小说被漩雨公司看上去,他们找到了学院,校长说这算社会成就,可以加分,所以把交换生的名额还给了我。” 她看了眼四周,继续低声说道:“其实我知道肯定是漩雨公司对他施加了压力。” 井九嗯了一声,他昨天才知道自己假冒的那个董事长的批示与签名居然引发了这么多事情。 “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那可是漩雨啊!难道就因为小说的游戏版权?” 钟李子用筷尖把茄子分成两半,咬了一口,含混不清楚说道:“我没答应他们。” 井九问道:“为什么?” 钟李子觉得好生莫名其妙,说道:“这是你写的小说,当然要听你的,不过他们开价确实不错。” 井九说道:“答应下来,他们是在讨好你。” 钟李子更是一头雾水,说道:“为什么要讨好我?” 井九说道:“那个小说本来就写的很好,只不过你不信。” 钟李子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个推论不靠谱,懒得再想,举起杯中的米酒,极其豪迈说道:“总之,非常谢谢你,我连干三杯!” 井九心想以你的酒量三杯必醉无疑,不过也懒得去劝。 那位烧烤摊老板端着盘烤香菇走了过来,正好看到钟李子喝酒的画面,缓缓转身,面无表情望向井九。 井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示与自己无关。 钟李子很快便喝完了三杯米酒,确实比那天表现的好很多,小脸微红,眼神微迷,但没有倒下。 井九确认她没有完全醉,以极大的耐心再次说道:“你不用谢我,我是在利用你。” 钟李子吃了一串肉筋,挥了挥手说道:“知道了知道了,总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说完这句话,她端起一杯米酒又灌进了肚子,然后砰的一声撞到到了桌子上。 ——这个世界的修行功法真的很没用,喝酒居然都会醉。 想着这句话,井九起身走到桌子对面,把她扛到了自己的肩上,然后面无表情望向烧烤摊老板。 烧烤摊老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井九面无表情转身,向昏暗的街道那头走去。 第二十章女祭司的初选 半夜时分,卧室里响起少女痛苦的呻吟声以及要水喝的声音。 井九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正在看科学院的数学论文集,听到她的声音没有理会。 当然,就算他这时候什么都没有做,也不会去照顾她。 他这辈子就没有照顾过人,除了当年喝的实在太醉的南忘、受了重伤的三月,就只有飞升前替白早擦了一把脸。 钟李子摇摇晃晃地出了门,从冰箱里拿出水灌了几大口,才稍微清醒了些,有些辛苦地说道:“怎么会醉的这么厉害?不是米酒吗?” 井九睁开眼睛,说道:“酒精度是啤酒的三倍。” 听到这句话,钟李子很是吃惊,说道:“这么高的度数?难怪会头疼。” 说着话,她坐到了椅子上,抱着软垫,占了很大的位置,把他的脚都挤了下去。 井九心想这小孩儿怎么比腊月还霸道呢? “喂!忽然想到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说,你才是小说作者,我得做个声明吧。” “嗯?” “漩雨会给很多钱的。” “我有钱。” “那署名权你也不要吗?” “如果作者是我,漩雨会帮你拿到交换生名额吗?” 钟李子抱着软垫,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很需要那个交换生名额,或者说想引起上面某些大人物的注意,把你接回去,不然你写小说做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去上面?”井九问道。 钟李子想着这些天自己想象的故事,有些紧张问道:“因为你要拿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比如家族,公司?” 井九看着她说道:“小说就别看了,会看傻的。” …… …… 绝大部分小说真的没什么营养,天天不停地看真可能变傻。 真正没有营养的还是电视,只有傻子才会天天不停地看。 最近这些天,除了新闻播出的时段,井九从来没有打开过电视,但这时候数学研究被钟李子打断,他又不爱听她编小说,便打开了电视。 他在心里想,就当是庆祝自己解决了这个世界所有能解决的物理问题。 光幕很快更稳定下来,高分辨率的画面与现实几乎没有区别,唯一的就是不够立体。 电视上在播放一个综艺节目,是在一个巨大的体育馆里举行的,黑压压的观众如山如海,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井九看了两眼,算出大概现场观众有十一万六千多名,不禁有些意外。 钟李子从厕所里走了出来,看着电视上的画面,不禁惊呼出声:“是初选!我真是喝多了!居然忘了今天是初选的日子!” 星河联盟的每个大区、行星基地都会有一位女祭司。 女祭司的地位极其崇高,据说负责传承远古文明的遗存。 今年是星门女祭司换选的年份,所谓换选其实就是女祭司年老将死的意思。 新的女祭司会在整个行星里征选出三位候选者,最后由前任女祭司直接指定。 那个盛大的仪式一般被安排在十月,称为水祭。 毫无疑问,新女祭司的征选,是这颗行星今年最重要的事情,从海选开始便已经吸引了无数人的视线。 这时候电视上面播放的是三层世界某个片区初选的深夜重播。 钟李子把软垫从屁股下抽出来,抱在怀里,兴奋说道:“交换学生要在星门大学留半年,我们说不定可以现场看十月水祭。” 她忽然想到一些问题,沮丧说道:“不过门票肯定很抢手,我们到哪里去弄呢?” 下一刻,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看着井九说道:“如果漩雨公司真用了你的小说,我们找他们要门票,他们应该能帮忙吧?” 在短短的时间里,少女的情绪便转换了三次,有可能是酒精带来的放松,更大原因是十月水祭的吸引力。 井九不在意十月水祭,却想起来了另外一件事,从茶几下面拿出笔纸,在那张纸上写了一个字。 钟李子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现纸上原来就有的“年”、“机器人”两个词下面多了一个“月”字。 “你到底想找什么?不要说什么我是谁……” “什么是一年?为什么一年是十二个月?为什么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为什么两边都差不多,虽然那边没有月。” 听到井九这些问题,钟李子怔住了,心想人类文明自复苏以来便是这样纪事,可能与远古文明有关? 这样复杂的问题,实在不适合酒后的她来思考,她晃了晃脑袋,把这些问题与纸上的那三个词忘掉,开始专注看电视。 …… …… 女祭司征选初赛的第一项内容……很老套,大概类似于小学知识竞赛这种,考题不涉及任何创新、思维发散,对智商也没有什么要求,主要就是文史类知识的储备。 钟李子盯着光幕,每当出现一道问题的时候便会皱紧眉头,在脑海里不停搜索答案,然后握着拳头大声喊出答案、或者不自信地轻声说出选项、或者继续皱着眉头。当答案出来后,她或者高兴地跳起来,或者满是遗憾的说我明明知道怎么就记错了呢?或者一脸傻笑地看着井九说自己读的是理科…… “这道题我会!”不等井九给出任何反应,她看着下一道题又叫了起来:“是平漠高原,在主星极北地区!” 井九没有关心她酒后呈现的表演型人格,对那些考题的内容却有些兴趣。可能是因为这是星门女祭司的征选,那些题目里有很多都是这颗行星的历史,而且是普通人都不怎么关心的一些很偏门的知识。 钟李子忽然想到那天看到七张满分试卷,看着他有些不确定问道:“这些题目你都会?” 井九嗯了一声。 …… …… 第二轮考核的题目则要难很多,看着就像是一个个游戏,有的需要极精确的操作能力,有的需要极平静的心态,但真正的基础则是空间解构能力与重构能力。 这些题目对候选者的智商、准确来说是大脑开发程度有极高的要求。 钟李子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不停散开、重组的色块,看着那几百个似乎一模一样的水杯,看了半天都没能找到任何头绪。 她是个好胜的女孩子,明知道那些题目超过了自己的能力,依然不肯放弃,甚至紧张地都屏住了呼息。 井九却觉得这还没有第一轮有意思,躺回椅子上,伸脚蹬了蹬,让她往那边坐远点,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学习。 “这你也能行?”钟李子看着他的神情,有些不可置信说道。 井九心想这么简单,不要说童颜和雀娘,就算何霑来也能轻松通关。 钟李子看着他的脸,忽然生出一种很荒唐的想法。 如果把他扮成一个少女去参加女祭司征选,他说不定最后真的能成功。 至于别人能不能看出来……谁会怀疑如此美丽的一个人? 要知道她也是用了好些天才习惯这张脸啊。 井九继续看那个论文集,无数个符号与数字在他的视野里飘着,就像是雪花一般,让他想到隐网里的那个房间,继而想到上德峰。那时候的火锅比后来神末峰的火锅要好吃,自然不是因为顾清做事不仔细,是因为他的味觉没了。 这个世界的人类比朝天大陆的人类要弱一些,自然不是因为他们懒惰而无能,而是因为世界规则不同。 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也是如此,强度以及能够施展出来的速度,都远不及从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脏话,下意识里睁开眼睛望了过去。 钟李子站在电视前面,像看仇人一样盯着里面的主持人,咬着牙齿说道:“黑幕!” 三层世界该片区的初选已经进行到了尾声,选出了即将最后最终决选的三名候选者,她最喜欢、最支持的那个女孩子落选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要问,一问就是黑幕。 井九的视线落在电视上,发现那几名候选者生的还算好看,特别是中间那个。 ——以他的眼光都觉得还算好看,放在人类社会里肯定就是极致的美人。 从十几万名观众如海浪般起伏的呼声以及主持人的关注程度来看,中间的那位黑发少女也确实最受欢迎。 第二十一章跃出海面的巨鲸 地下街区永远看不到真正的晨光,只能通过闹钟声来告诉自己清晨的到来。 在这样的环境下,整颗行星的人还能保持几乎一致的生物钟与社会秩序,真是件极难想象的事。 “喔!喔!喔!” 闹钟在柜子上不停响着,颇有半夜鸡叫的感觉。 照片里的大黄猫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珠,看着叫个不停的闹钟,大概是在想你藏在哪里的呢? 井九与钟李子同时推开房门走了出来。钟李子喊了一声早,井九说了一声嗯。接着便是像过去很多天里那样,钟李子开始洗漱、吃药、取早餐、煮茶,井九把几个软垫堆到一起,靠在椅子上开始看新闻。 如果不看他们的脸表现出来的年龄,如果不是井九从来不吃早餐,还真的很像一对结婚十年以上的夫妻。 但今天终究有些不一样。 钟李子将要离开这片阴暗的街区,去到遥远而高的第二层世界,去星门大学进修。 今后至少半年的时间里,她不会回到这座公寓楼。 “你确定会跟着我一起走对吧?”她端起红茶喝了一口,用热雾掩饰脸上的期待,故作平静说道。 井九看着电视上那道远星域舰队内部调令的新闻,嗯了一声,又补充道:“我安置好了去找你。” 钟李子有些失望,但想着过不了多久便会再见面,总比就此分别强三万三千倍,又开心了起来。 “那我今天就把租约挂出去。” 虽然是远离繁华与碧蓝天空的地下街区,政府的管理依然有效,有专门的部门负责委托出租以及代收租金。 既然要离开六个月,她当然想着要把公寓租出去挣笔钱。 “不要。”井九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反对。 他无法接受别的男人住进这个家里,想着那个男人会靠在自己的椅子上便更不自在。 当初他明明算到顾清可能会离开,依然不肯把掌门给卓如岁,就是这个原因。 钟李子心想那得少挣多少钱? 一句“你给我补啊”正要脱口而出,她忽然想着他的性情而且他已经帮了自己这么多,赶紧闭嘴。 “我给你补。”井九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两个金币。” 钟李子哪里肯收,说道:“你的租约本来就没到期,我还要退你钱,你补什么补?” 井九说道:“不用退了,出门在外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这依然是他和赵腊月那次游历人间得来的经验。不管是住客栈的天字甲号房,还是去拍卖行与人抢东西,不管是去吃最好的海鲜火锅,还是租最舒服的马车,都是要钱的。这还没有完,他继续说道:“我给你转了一些信用点。” 这些信用点是他从那个游戏厅老板账户里转出来的,相信整个星河联盟都没人能查到这笔钱的走向。之所以还是选择那个游戏厅老板,不是因为他早就发现那些钱的来路不干净,也不是因为他觉得那个老板脾气不好,只是习惯。 已经熟悉了那个游戏厅老板,何必再换别人? 就像青山宗,不管是太平真人还是柳词又或者是顾清,离开朝天大陆去海上的时候,总是习惯去蓬莱岛取一艘宝船。 这真是像顾清说的那样,是故意欠宝船王一个人情吗? 也许他是这样想的,太平真人、柳词与井九肯定不会这样想。 他们只是习惯了。 习惯是人类最难以克服的精神枷锁,哪怕对修道有成的高人也是如此。 反正宝船王有钱有船,不在乎这点。 当然,就算他在乎也没用。 …… …… 钟李子怔了怔,点开手环上的信息,发现账户里竟是多了一大笔钱。 她当然很在乎这一大笔钱,因为她要去上学,还要去基因优化,她想活着。 她没有再次尝试把这笔钱退回去,看着井九认真说道:“谢谢你。” 不管是在小学还是中学与新世学院里,她的性子看着都有些骄傲清冷,哪怕最开始是伪装,伪装久了也变成了习惯。 她很少接受他人的帮助,自然也没有什么说谢谢的机会。 自从家里多了这个少年租客之后,她说谢谢的次数已经超过了前面的十六年。 因为少年不停地在帮助她,而且不允许她拒绝。 “我说过,我是在利用你,这些是报酬。”井九看着她说道。 钟李子唇角微扬,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说道:“但至少现在你还没有利用到啊。” 说完这句话,她便走进了井九的怀里,用力地抱住了他,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很久都不肯离开。 房间里变得非常安静,闹钟没有不识趣地再次响起,新闻里的声音也渐渐变小。 对这种事情,井九非常有经验,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杵在那里,双手垂落在身侧,眼睛平视前方,刻意做出的呼吸非常平稳,心跳也没有任何变化。 这便是所谓你抱任你抱,我就不扶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应该不短,但也不是太长。 当井九开始看第四篇论文的时候,钟李子终于松开了手,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银发,转身回了卧室。 她回卧室是要收拾行李,也是要让脸上的红晕稍微褪些。 收拾行李很简单,星门大学提供食宿,还有寒暑各四套常服及校服,校园里有免费的电影院、游戏体验室、球场、健身室……总之社会有的,学校里都有,而且免费。 她只带了些贴身的衣物与私人的用品,便走出了卧室,来到柜子前,看着照片里的大黄猫,眼里露出不舍的情绪。 井九看着那把椅子,也有些不舍。 离开了朝天大陆,他的藏天下便失去了意义,无法再随时携带东西,就算他当时去云梦山取一件空间法器,在那场与域外天魔的战斗里,肯定也会碎了。难道就要把这个椅子留在这里? 钟李子取出一个双肩包给他,说道:“不管你把那些钱与东西藏在哪里,取的时候小心些,别让人看见。” 那个双肩包用工装布做的,外面有一层黑色的漆皮,还算结实,就是卖相不怎么好。 井九从来不在乎颜值这种事情,把银色电脑放进包里,又把一件没有出现过的蓝色运动服塞了进去,转身离开了公寓。 …… …… 灰白色的飞行器离开草坪,向着高空飞去。 那里有着无数重云雾,平台在其间若隐若现,如两道山崖相对而立,只留下了一道天空。 看着渐渐消失在云雾里的飞行器,新世学院的学生心情有些复杂,慢慢停下挥舞的手。 陆水浅看着草坪上那两道飞行器留下的模糊痕迹,不知道为什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掩面向着远方跑去。 学生们看着这幕画面有些吃惊,心想原来你与钟李子的感情这么好啊? …… …… 钟李子坐在窗边,有些紧张。 她不想被对面那个叫高树的中年男人看出来,用运动服的帽子遮住了头,转身望向窗外。离愁别绪已经在公寓里抒发过了,她知道井九不会来送自己,所以没有向下方草坪上已经变成蚂蚁的老师同学们看一眼。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地下街区,除了紧张当然也有很多新鲜的感觉。 她看着云雾里若隐若现的平台,看着那些平台上明显风格不同的建筑,视线非常专注。 高树坐在对面,专注而不易引起察觉地打量着她,越发觉得总裁与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有谁第一次离开地底会表现的如此平静?不要忘记她才十六岁。 这个小姑娘绝对不像资料里显示的那样简单,至少她的身世不可能那么简单。 是的,她的身世虽然很惨淡,但很常见。在星河联盟里,由政府提供的二次基因改造无效,又无钱进行自主基因优化、从而被疾病带走生命的人太多,至于被基金骗局逼到自杀的人则更多。 问题是她与远在主星的董事长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银灰色的飞行器在云雾里不停上升。 那些云雾比远处看的到要稀疏很多,比教材里写的地表云层更是淡很多,视线可以轻松地穿过去。 钟李子静静看着窗外,看着钢结构崖壁上涂着的那些旧时代标语,看着那些从缝隙里冒出来的废水,忽然想到地底街区里偶尔会下雨,难道就是这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云雾尽散,钢结构崖壁渐渐被更新式的悬浮式承重台取代,两边也分开的越来越远。 最明显的变化,便是上方的碧蓝天空面积越来越大,白云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像课本、电视上看到的那些画面。 忽然,飞行器跃出了地面。 太阳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窗外,出现在钟李子的眼前。 这一刻,她再也无法保持镇静,微微地张开了嘴,想到了曾经看过的一个纪录片。 一只深海的鲸鱼向上游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冲出了海面,来到了天空里,发出欢愉至极的低沉叫声。问题是那只鲸鱼在天空里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便再次落入海中,最后被那颗行星上的渔船拖回了港口,变成了食物以及蛋白粉的来源。 自己也会这样吗? 银灰色的飞行器忽然开始下降,在空中画出一道明显的弧线。 不知道是不是让她联想到了那只鲸鱼,还是她想到了即将踏入的陌生世界,她紧张地抓住了安全带,下意识里向四周望去,却没有看到那个令她心安的身影。 你这时候在哪里呢? …… …… 地下街区的人们久不见阳光,便觉得路灯也美了起来。 只是路灯不分昼夜地亮着,于是那份美很快也淡了。 井九站在一根坏了的路灯下,等着天空的那抹黯淡阳光闪过,然后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还有很多数学论文要看,等待对于他来说并不难熬。 路灯微闪,上方无比高险的钢铁崖壁变得漆黑一片。 他背着双肩包走到小巷子的尽头,沿着已经锈蚀的铁架飞了起来。 夜风把帽子掀开,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只是眨眼的功夫,便越过了新世学院所在的那道崖坪。 在这个过程里,他通过网络把飞行途中的所有监视器都调整了方向,同时关闭了各平台之间的十多个扫描仪。关掉扫描仪会引起警报,但只要关闭的时间足够短,便会被那些人浮于事的部门归结为强电流波动或者别的莫名其妙的原因。 新世学院那台爆炸的元气测试仪,让他对自己通过电视、书籍得出来的推论很有信心。 如果那些钢铁墙壁上有灯光,如果有人的眼力足够锐利,这时候便能看到一幕特别神奇的画面——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少年,背着双肩包,就像是要去上学,在那些钢铁巨梁之间穿行,脚尖轻点便能跨过数公里长的距离。 所有的扫描仪与监控设备都在他的脑海里,他设计的线路堪称完美,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如果他变成一道剑光那会更加简单,问题是黑暗的宇宙一角里始终悬浮着几艘战舰,任何超出常识速度的运动物体都会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他在钢铁巨梁之间跳升着,像钟李子一样看到了那些从缝隙里流出来的污水,看到了那些过往只能在下方仰望的生活平台,看到了那些建筑。在过程中他还经过了几层明显有些不一样的封闭式平台,用的是老式混凝土,上面到处都是豁口,有可能是远古时期战争的创伤遗留。 黑沉的天空渐渐有了些颜色,那是温暖的淡红,就像是赵腊月心情好时,弗思剑散发出来的光芒。 嗖的一声,一个黑影出现在巨大的悬浮式承重台边缘,悄无声息越过磁力护栏,向着远方的那座都市走去。 这个时候,朝阳从远方的山后跃了出来,照亮了整个世界。 第二十二章当你凝视的时候 远方的朝阳就像一颗小红球,看着有些可怜。 那颗恒星的距离稍微有些远,地表有些冷,如果不是上方的防护罩,普通人类想在这里生活比较困难。 井九收回视线向着前方的那座城市走去,然后发现了远处那座连绵大山的真相。 太阳升的更高了些,照亮了那座山脉数千米高的崖壁,里面不知道有些什么事物不停地闪着光,就像被埋在山里的星星一样——那是地壳的一部分,原来他还是在地下二层平台之上,那座山脉之上才是真正的地表。 很多信息在他的意识里浮现出来。 当暗物之海入侵的时候,那些隐藏在地壳侧壁里的机器便会启动,彼此相连,组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引力场。 那个引力场以及改造后的地壳,会给地底世界提供最强大而坚固的保护,地表上的那些建筑则会被完全放弃,如果那些居民来不及撤回地底,也会被放弃。 数十年前,暗物之海突破了联盟舰队的封锁,来到了星门基地,直接摧毁了地表百分之九十的建筑,杀死了数百万人,地底世界则是毫无损失。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很公平的办法,生活在地表的女祭司一族以及各大政府机构,拥有着最多的阳光与最好的风景,也理应承担最大的风险。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女祭司一族依然生活在地表,很多政府机构则是搬到了舒适程度并不差、却要安全很多的第二层,也就是井九现在行走的这片大地,甚至有些机构想要搬到接过地核位置的实验室附近。 星门大学也在数十年前的劫难后搬到第二层,美其名曰是建设分校,实际上绝大部分的管理者与教职员工还有学生如今都在分校,地表的主校只留下了有守土责任的修行研习生以及机甲系。 第二层的地面无比广阔,每天有十个小时以上的充足光照,也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可以说是这颗行星最好的地方。 井九迎着晨光向那座城市走去,在道路两旁看到很多独幢的建筑还有小院,小院里种着天然草坪,看着没有新世学院的人工草坪齐整,却要贵无数倍。 离城市越近,看到的人便越来越多,有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在路上晨跑,跑不了多远便会停下来,喘好一阵粗气,有孩子在草地上踢球,欢声笑语不停。 朝阳还在很远的山的上方,被厚厚的地壳挡住了很多,城市大部分区域还处于黑暗里,但自照明极其发达。 城市里的建筑比新世学院和地下街区要高很多,随处可以看到数十层甚至上百层的大厦,但与他在电视上曾经看过的联盟主星高达千层的高楼、那些通过太空电梯与地面相连的空间城相比,则显得很不起眼。 当年远古文明改造这颗行星的时候,掏空了地幔,在其间搭建了无数个工作平台,那些平台便是现在大部分人类生活的地方,受到空间的限制,建筑自然无法太高。 井九行走在安静的街道上,看着那些牵着狗的妇人,手在空中左右划动观看新闻的中年人,帽子罩住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这里与地下街区确实有些不同,但差别还是不大,与朝天大陆的城市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太阳终于完全越过了地壳,来到了城市的上方,照亮了所有的街道与窗户,整座城市也慢慢苏醒过来。 井九用手环搭乘悬浮列车往市中心去,看着微有起伏的大道与那些隐藏在树林里的民宅,决定了最先去哪里。 …… …… 伽贝歌剧院是星门行星最大、也是最著名的歌剧院,每天都有多场歌剧上演,还是上午,穿着得体的城市居民们便汇聚于此,穿过水池下方的那条通道向着歌剧院里鱼贯而入。 井九随着人群来到检票处,伸出手环到感应器前,只听得嘀的一声,一位穿着正装的男子走了过来,恭敬说道:“贵宾您好,请这边来。” 今天这场歌剧的观众很多,只剩下了几张贵宾票,他自然选了。 与赵腊月游历人间的时候,他懂得了金钱的重要性,也懂得了贵的总比便宜好的道理。 贵宾的座椅果然与众不同,他靠在柔软却又支撑力十足的仿皮座椅里,看着台上正慷慨激昂歌唱的演员,心想十岁如果能飞升的话,应该把这门手艺学一下。 这场歌剧是根据一部骑士小说改编的,故事本身也就是那种常见的套路——家国情仇、所爱别离——但据说这部骑士小说是女祭司们从远古文明重新挖掘出来的存在,于是在这个世界里自然多了很多些神圣的感觉,明明是很有趣的台词与情节,观众们都没有放声大笑,双手合什,脸上带着虔诚的感觉。 歌剧院的声学设计非常完美,比钟李子家的电视音响要好很多,他只听出了三处可以改进的地方。 …… …… 听了十分钟歌剧,他觉得收集了足够的知识与经验,便离开了伽贝歌剧院,再次从水池下方的通道里走回来,去到更加安静的街对面。 街对面是星门博物馆与别的几个颇有设计感的建筑。 想要体验一个文明,博物馆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虽然那些出土文物他已经在网上都看过了,亲眼所见自有不同。 那些机械枪枝上的油泥味道、那些老式汽车的汽油味道、那些纸质书籍上残留着的烟草味道……他闻不到但能感觉到。 当然他来这里有更重要的目的。 走进博物馆,他以超过普通参观者五倍的速度行走,很快便走过了近现代、星链等几个展览室,却没有错过任何展物的任何细节。没过多长时间,他来到占地面积最大、也是最空旷的一个大厅里。 这个大厅陈列的都是远古文明的展品……当然都是仿照的,更准确地来说,是被想象出来的。 远古文明的残留全部掌握在女祭司们的手里,不要说是博物馆,就连隐网里也没有多少记载。很明显,星河联盟的人类对远古时代的祖先没有任何认知,想象力也相当缺乏,那些展品基本都是当代科技水平的夸张化变形。 井九看出这一点,自然不会停留,走到大厅尽头,打开一扇木门,顺着楼梯向下方走去。 …… …… 博物馆地底三层,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库房,没有设计任何防盗措施,也没有电影里常见的厚如墙壁的合金门。 楼梯处的灯光很昏暗,向着黑暗的库房里伸出一截,刚好照亮井九的身影。 他站在原地,调出识海里的地图,与这间库房做对照,很快便确定了位置,身形微飘便飞了过去。 那是一个高约三米的杂物木架,就这样随便地横在角落里。 井九落在了木架的最高层,伸手抵住墙壁,感受了一下里面的构成细节。 这是一堵非常坚硬的合金墙,以他现在的强度,破开当然没有问题,但需要一点点时间,而且会惊动监控系统。 这个隐藏库房的监控系统与控制系统都是单独的,没有联网。 他没有想太长时间,嗤的一声轻响,指尖已经刺进了墙壁里。喀喀喀喀一阵轻响,监控系统在看不到的地方已经陷入泥沼,只会按照他的想法记录画面,同时合金墙里极为复杂的三十六轴锁密码被破解,开始解锁。 墙壁刚刚打开一条小缝他就飘了进去,然后让墙壁停止开启的动作。 合金墙后面是一个干燥而空旷的空间,炽白灯光照耀着所有角落,就像是医院的手术室一样。 里面还有一道金属门,四周是更加坚固的高聚复合材料墙,金属门上没有别的任何事物,没有虹膜、指纹以及身份认证的地方,只有一个钥匙孔。 生活在科技发达时代的人类,非常清楚这种看似简单的物理锁,才是真正安全的锁,不需要担心任何数据入侵,哪怕是联盟里最厉害的云鬼也打不开。 井九非常欢迎这种认识,把手指对准钥匙孔。 只听得一阵很柔润的声音响起,就像是水银灌进了极复杂的通道。 沉重的合金门里发出一声微闷的响声,锁被打开了。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迎面看到了一个高约十米的立方体。 那个立方体是由透明材料制成的,就像是一个很大的方型玻璃罐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事物。玻璃盒子里里盛放着无数的泥土,泥土里有一台古老而破旧的机甲,表面斑驳不堪,已经没有漆皮,看不出以前是什么颜色。 很明显,这台古老的机甲被发现的时候就是在这些泥土里,星门博物馆或者说政府担心保存不好,才会连着四周的泥土一起运到这里,然后密封保存。 ——这应该是那远古文明的遗存。 井九这样想着,走到了巨大的玻璃盒子前。 与玻璃盒子相比,他的身形显得特别小。 在空旷的库房里,这种反差更加明显。 他看着被半埋在泥土里的那个古老机甲,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台古老的机甲也这样沉默地看着他。 第二十三章嘀!嘀!嘀! 井九并不知道星门博物馆里藏着远古文明的遗留,虽然电影里经常是这样演的。 星域网与隐网里没有关于远古文明的任何记载,传承远古文明的女祭司不上网,科学院的资料库设着物理屏障。他都找不到任何线索,别的人更不行。电视与书籍里对远古文明的描述都只是猜想,没有任何考古实物证据。联盟里有很多人甚至怀疑,所谓远古文明是不是政府的一个大骗局,用来给民众提供安全感。 今天看到这台被埋葬在泥土里的机甲,他自然知道这不是骗局,那个远古文明确实存在过。 他能找到这间隐藏极深的库房,是因为他来博物馆之前查了一下网上的地图,把三百年前博物馆新建时的工程图拿来做了一下对比,发出了一些有些奇怪的地方。听歌剧的时候,他调出了更多的资料,包括当年修建博物馆时的高强度合金用量,最终确认这里肯定有隐藏库房,而且找到了那个库房的位置。 走出博物馆,来到广场上,他看着那些正在晒太阳的人与肥鸽子,想着那台永远难见天日的机甲,沉默了会儿,转身向不远处的美术馆走去。 与博物馆类似,实物与在电视里、网络上看的画面终究有很大区别。 那些电子书无法保留原作者的剑意与气息,但真迹可以。 电视与网上的图画都是平面的,无法看到那些颜料堆积起来的山脉,无法看到画家手颤抖的痕迹,你又如何区分他落笔的那一刻是因为看到了窗外的朝阳而激动,而是暮色来临感到哀老将至? 井九在那些画前走过,速度很正常,但在美术馆里这样的速度很是与众不同,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他也不在意,最终驻足在一幅画前,停留了相对长的一段时间。 那幅画画的是向日葵,至少十余枝向日葵把整张画布填的非常满,没有留下一点空隙,让人看着便觉得有些心里发堵。 从很多方面来说,这幅画都不符合美学的定义,很容易令观众感到生理上的不适。但在艺术史上这幅画的地位却很高,因为作者是主星的一位女祭司,据说她是临摹的远古时代留下来的一幅画。 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人们只知道在留下这幅画后,那位女祭司便溘目而逝。 向日葵前的观众越来越多,渐渐变成一个黑团,把井九围在了中间,那些窃窃私语也传到了他的耳中。 没有人敢对这位女祭司留下的名画发表任何不好的评价,只是谨慎地表示不甚明了,尝试着做出自己的理解。 井九静静看着那幅画,忽然觉得那些向日葵最开始应该是被一个东西束住的,可能是布带,可能是绳子,不然那十几枝明显缺水的向日葵应该向着四面八方倒下,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坚强地竖在那个矮瓶里。 原本束住这些向日葵的是什么?为何女祭司没有画出来,或者说她临摹的时候没有留下来? …… …… 漫步在广场四周的街道上,看着阳光在睫毛前折射成各种形状,井九的心情有些不错。 确实是漫步,他除了陪连三月在各州郡里游玩以及两次回青山巡视之外,就数今天速度最慢。 心情不错的原因不是因为看到了那台机甲与那幅向日葵,不是因为草地上晒太阳的民众、玩耍的孩子与狗,不是这个世界里弥漫着的幸福喜悦味道,是这里的网速让他很满意。 上层社会终究是上层社会,空气里除了幸福的味道便是各种无线信号,而且数据通道非常宽敞,他再不需要像在下面一样,还需要去新世学院图书馆上网,伸出手指便能感受到无限星空。 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不会直接与网络连接,但如果把手指插在那台银白色电脑里行走肯定会引起有些人的注意或者同情,于是他决定给自己做一个中继器兼过滤器。 这座城市叫做守二都市大区,位置在行星中部的地壳与大裂谷之间,行政上分成十一个区。 井九要去的押井区集中了这颗行星最大的几家电子公司,偏僻的街区里还有很多无名的电子元件公司。 微风轻拂,他从悬浮铁路押井站最偏僻的那个门里走了出来,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我要一个七层转全星域的,多少钱?” 井九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也没有理会,直接侧身绕了过去,消失在了街道那头。 当他行走在押井区的街道上,才明白了刚才是怎么回事——街道背阳的那面零零散散站着很多年轻人,都和他一样穿着连帽运动衫,遮着头脸,背着黑色双肩包,遇着游客或者是行人便会低声问对方要不要破解器。 星河联盟对网络分层的管制日渐松散,尤其是在上层社会里,破解网络屏障的手段有很多,政府也不怎么管。 井九不需要破解器,他抬起头望向前方那栋大楼,确认便是自己要寻找的某个网络安全公司,取出电脑,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攻破了那间公司的技术屏障,在核心区域里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全新的身份标识,把数据特征写进了手环里。 他走进了那间网络安全公司,前台的小姐看着他的打扮有些警惕,心想这些卖破解器的家伙怎么跑进这里来了,通知了保安,让他们注意一下这边。 井九不知道人靠衣装的道理,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走到屏蔽门前,举起手环在扫描仪上轻轻一触。伴着嘀的一声轻响,屏蔽门自动开启。那位前台小姐有些意外,不引人察觉地挥手示意保安退下,心想难道是网络部的哪位大佬连续熬夜公关发疯了,出去体验一下自己当年还是卖货小弟的生涯? 几分钟后,井九从这家网络安全公司的后门里走了出来,看着左手食指上的戒指,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只戒指便是他需要的中转过滤器,非常轻而且不引人注意,与皮肤保持不间断的接触,确保他与网络不会断开。 按照在网络上查到的图纸与情报,他轻而易举地那家网络安全公司里收集齐了需要的电子元件,花的几分钟的时间主要用在了组装方面。他做的很仔细,也相信星河联盟的民用范围里再也没有更好的同类产品。 站在建筑的阴影里,他与那些穿着相似服装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显得有些懒散。 他抬头看了眼天空,发现那颗红色的小火球已经快要到中间的位置,决定先去找钟李子。因为他想到一件事情,万一雪姬通过那本小说找了过来,没看到自己,以为是陷阱,直接把钟李子杀了怎么办? 如果是别的飞升者,可能还不会如此暴戾,一上来就要打要杀,会问清楚再说,但雪姬那个性情……这些人类在她眼里与蝼蚁也没什么区别,谁知道她会怎么做? 银发少女与他在一起厮混了段日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不合适。 一幅地图出现在他的眼前,上面清楚地标明了守二都市的各大学位置,其中星门大学分校占据了最东面一片极大的土地,背靠着地壳自然形成的雄伟山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座城市,包括大裂谷下面的地底世界。 他搭乘悬浮铁路往城西去,没用多长时间便到了星门大学的侧门,看到了钟李子给自己发的信息里标明的那栋楼。 那栋楼通体白色,每层楼都有极大的露台,露台下方是一片碧蓝色的泳池,每个露台都有一个矮门,方便住客直接从上面跳进泳池里,能住在这里的住客肯定都修行有成,不在乎这点高度。 这座酒店从外表看便极为奢华,与电视、小说里描写的那些大学附属酒店完全不同,更像是一个度假村。 行走在热带树木拥抱着的道路上,看着那些披着浴巾的男女,井九心里的这种感觉越发强烈,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了一颗大树,看了眼仿佛比城市里更低一些的蓝天白云,走进了酒店大堂。 就像那家网络安全公司一样,酒店的服务人员看着他的打扮也是微微一怔,态度却是要好很多,上前微笑询问有何需要帮忙的吗?井九不需要帮忙,也不愿意与人说话,理都没有理那人,直接走进电梯,把手环放到了感应器上。 又是嘀的一声轻响。 那位服务人员立刻露出满是歉意的笑容,微微躬身退到了一边。 磁浮电梯悄然无声,以极快的速度向上而去,却没有带给人任何不适感。 透明材料的外面是渐渐远去的树林与泳池,还有越来越近的蓝天白云,以及远处渐渐清晰可见的一片大湖。 很多守二都市的居民会在纪念日的时候花很贵的价钱,来这座酒店的顶楼用餐,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片美景。 井九看都没有看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知道在做什么。 电梯停在九十九层楼,他走到那间房的门前,首先把监控系统里的数据做了一遍覆盖,然后抬起右手。 他没有按门铃,直接把手环在感应器上靠了一下。 还是嘀的一声轻响。 房间门悄无声息开启,他走了进去。 钟李子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美景,身上就裹着一件浴巾,很明显刚洗完澡。 “把这个戴上。”井九走到她身后说道。 钟李子被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声,听着是他的声音,强行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井九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她面前,说道:“系在颈上,不要丢了。” 钟李子接过那个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井九在酒店外的时候拍了一下那颗大树,从里面取了一块木头,在悬浮电梯里做成了一个木雕。 “如果遇到危险,让对方看这个。”他说道。 钟李子知道他的身世来历很神秘,以为这可能是世家子弟的族徽或者信物,很是感动。 “我一定会保存好的。” 她看着那个木雕,有些不解问道:“只是……为什么会是一把椅子?” …… …… (嘀嘀嘀!警报!大家这时候可以转台到腾讯视频和爱奇艺视频了……庆余年电视剧这时候正在播出,今天朋友圈被朋友们刷屏了,非常感谢大家,为了庆祝,我这时候正在外面吃串串~) 第二十四章我就是神明 这个问题没法解释,一解释就是二百万字,虽然那二百万字现在名义上的作者就是她。 井九看着露台上的那个软椅似乎很好躺的样子,向屋外走了过去。 钟李子跟在他的身后,准备继续问些什么,忽然想起来自己这时候的模样,小脸微红,赶紧转身进了卧室。 很快她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换了一件睡衣,微湿的银色头发随意地散落着,眉眼细美,看着就像是一只白猫。 “你是怎么上来的?” 她坐到软椅的另一头看着井九问道,她知道这个少年来历神秘,还是很好奇。 井九在守二都市里走了一整天,虽然不会感到累,难免有些恹,闭着眼睛没有理她。 钟李子昨天来到这里,一直有些紧张不安,看到他后很是开心,也不在乎他不理自己。 她忽然问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露台上能够看到的风景真的很好,远处便能看到那片叫做里海的地湖,但她问的当然不是风景。 “没有。” 井九没有什么生活常识,但这种还是有,知道自己即便看到也不能说看到了。 其实在公寓楼里他什么没看过?他躺在那张软椅上,偶尔需要松散心神的时候,也会看她两眼解闷。 他看着她穿着那件蓝色的吊带衫与紧身裤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式,看着汗珠从她的颈间流下。 她生病的时候,他在床边站着,视线更是穿过了被子与衣服,深入到她的身体里。 调戏没有成功,钟李子有些失望,说道:“这间套房是漩雨公司订的,那个叫高树的人说,在游戏开发阶段,我可以随便住在这里,不用去学校宿舍。” 井九嗯了一声。 钟李子继续说道:“明天我要去星门大学报道,你……要不要陪我去?啊,不方便就算了。” 井九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坐的正是腊月最习惯坐的位置,想了想后嗯了一声。 “游戏公司那边……到底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自己签,那边不会有问题,你要让他们更快、更好,最关键的是推广范围要广,不能局限在星门这里。” 难得听到井九说这么长一句话,钟李子更加紧张,下意识里握紧了拳头,替自己打气。 井九正准备继续闭眼看论文,忽然感觉到什么,眉毛微挑,视线不易察觉地向露台外望去。 露台外除了蓝天白云便是那片地湖,城市在湖那边的远方。 远处有个建筑散发出来一种他不喜欢的气息,他问道:“那边是哪里?” “我看不清楚……”钟李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 井九发现自己的心神有些不稳,居然会问她这个问题,感觉更加不好,调出地图确认了那栋建筑的名称。 联盟驻星门管理局,行政级别与地位比星门基地更高,那道他不喜欢的气息难道是引力场? 可是旁边那栋建筑呢?为何也有些让他不舒服? 井九起身说道:“我出去办些事。” 钟李子有些吃惊,心想你刚刚过来就要离开? 接着她想到他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应该会有什么旧部属需要联系,没有挽留,认真说道:“小心安全。” 井九嗯了一声。 …… …… 联盟政府驻星门管理局里确实有引力场,但不好的感觉应该与此无关。 井九站在街的那边,看着对面那栋散发着庄严味道的大楼,做出以上的判断,转身去了不远处的另一栋建筑。 这栋建筑有种庄严而神圣的意味,叫做传火塔,分成六层,是教徒们祭拜远祖、祈求神明的地方。 星河联盟只有一个宗教,所以那个宗教没有名字。 同样的道理,那位神明也没有名字。 来传火塔的教徒很多,都跪在建筑四周的地面上,虔诚地叩拜,口里念念有辞,说着各种各样的愿望。 通过网上的信息,井九知道这里可以随便参观,用手环做了登记,走了进去。 街上的大树伸出枝丫与绿叶,半掩着建筑的窗户,洒落的阳光斑驳一片,很是好看。 建筑里的那些壁画上都是黑暗的云与灿烂而怪异的战舰及没有具体面容的神明。 在他的眼里,这些壁画要比美术馆里的那些画更好。 大概是因为美术馆里的那些画除了那幅向日葵都更倾于现代艺术。 井九心想自己可能真的老了。 走过满是壁画的穹顶长廊,来到传火塔的正厅,没有推门便能听到吟唱的声音从门缝里像流水般倾泻而出。 井九在门外静静地听着吟唱的内容,发现与那些壁画差不多,都是对神明及远古文明的赞美。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黑夜就在那边,准备吞噬世间一切的光明,但我们不用担心,因为神明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井九知道有人靠近才会想着离开,只是没想到对方开口如此之快。 这是很典型的布道,他没有理会,转身向建筑外走去。 大概是没有在传火塔里遇到如此冷漠的民众,那位主教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了上去。 …… …… 井九没有想到那位主教竟是一直从建筑里跟着自己走到了街上,一路不停地说着什么。 这个时候,街上的行人通道指示灯亮了起来,他停下了脚步。 那位主教追到他身边,气喘吁吁说道:“要信神,不是神明的需要,是我们的需要。” 井九看了眼指示灯,指示灯顿时熄灭。 有几辆悬浮车刚刚启动便发现指示灯变了,赶紧停下,险些撞在一起。 街对面的人群怔了怔,向着这边走了过来,就像潮水一般。 井九看了如潮的人群,说道:“我就是神。” 主教怔了怔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脸色变得极其古怪,说道:“不……神是唯一的。” 井九走进了人海里。 …… …… 巨鲸浮出海面。 井九走出人群。 他再次回到博物馆与美术馆之间的那片广场。 这里的地势足够开阔,人群变得稀疏了很多,三三两两在草地上、在长凳上坐着,喂着鸽子,玩着飞行器。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再次在他心头出现。 他走到草坪边缘,看着脚下踩中的那片鸽子屎,沉默了会儿,转身向着远处望去。 西方那道雄伟的山脉在恒星的照耀下泛着红暖的色泽,那些如星星般闪亮的引力场发生器反而不再那么显眼。 没用多长时间,他终于捕捉到了那道气息的源头,如剑般锋利的视线不停拉近,最终落在山脉深处的某个深陷处。 那里有一个穿着工布装的男子,随身带着工具箱,箱子上漆着相关部门的代号与名称。 如果有人看到,肯定会以为他是政府的维修人员。 工装布男子这时候正趴在地上,工具箱已经打开,里面的仪器零件组合成了一个金属事物。 那个金属事物至少有一米五长,前方的长管内径约有一点七厘米,外壁上有二十几个套环。 那些环路上闪耀着极暗的蓝色光芒,分不清楚是电流还是别的什么波动。 很明显,这是一个远程攻击的大威力枪械。 隔着七十公里之远,井九依然确定他瞄准的就是自己。 他能够清楚地看到黑洞洞的枪管,还有光学放大器后面的那个眼睛。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便从那个金属枪械上看到了很多特征,同时很多名词在他的识海里浮现出来。 “电磁、环加强、集束、非化学扩张。” …… …… 就在那些名词刚刚在脑海里闪现的时候,井九忽然举起右手,张开手指,用掌心对准了远方。 他的动作太快,带起一阵风,吹起一些草屑,惊得鸽子纷纷起飞。 草坪上的人们望了过去,心想这里哪里来的怪人,还是什么行为艺术家? 这个时候,草地上忽然响起极其剧烈的一声爆鸣! 轰! 草屑带着尘土到处飞舞,遮蔽了视线。 鸽子们咕咕乱叫着到处乱飞,弄的场间一片混乱。 人们震惊异常,纷纷起身向远处逃去。 草坪里的喷水机自动生出感应,开始喷洒水雾。 烟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浇熄。 站在如小雨般的水雾里,井九收回右手,张开掌心。 他的掌心里出现一团蓝黑色、如墨块般的事物。 那是高燃子弹爆炸后的残余物。 这种子弹是星河联盟的违禁物品,即便军方也只有极少数前线部队才会配备。 用电磁加强枪械发射的高燃子弹,一颗便能摧毁掉像先前那座传火塔般的建筑。 井九把那些粉末撒到草坪里,甩了甩手,觉得有些麻,心想隐网里的数据没错,这种远程枪械的威力确实非常大。 …… …… (庆余年电视剧相当可以,就像井九一样有力量,推荐大家去看。) 第二十五章第一次正式的较量 能隔着数十公里的距离准确击中目标,靠的当然不是人眼瞄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已经是破海初境修行者的能力。而且那枝枪械发射出来的子弹威力甚至更大一些,有些像飞剑与法宝的结合体。 运动服的袖子被震碎了,残余的布料不停地飘着,被水雾淋湿,就像是中年男人没有打伞行走在雨中。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的心情更加不好,从水雾里走了过去。 如果有人注意到细节,便够发现那些细微的水雾没有一点沾到他的身上。 走到草坪外,他再次望向数十公里外的那片山崖,看到了那个穿工装布的男人。 那个男人已经起身,正蹲在地上收拾着工具箱,想来很快便会离开。 …… …… 奔逃的人们停了脚步,望向那个穿着运动服的身影,脸上满是吃惊与不解的神情。 广场上警铃大作,穿着轻械套装的警察向这边高速奔来,远处能够看到清楚的几道白线,那应该是警察厅的高速悬浮警车。 井九向街那面的地下通道里走去,很快便从人们的视线与监控里消失。 地下通道里到处都是微小的风流,那是悬浮列车带来的空气变化。 他没有像别的民众那样站在转接间里等着上车,走进控电室,来到黑暗的地下通道里。 一道明亮的灯光照亮他的身影,然后越来越近。 那是以时速一千四百公里前行的悬浮列车。 嗡的一声,通道里再次刮起一阵风。 风落在他的身上,他变成了一片树叶,就这样飘了起来,消失在前方的黑暗里。 这趟悬浮列车的终点站叫做春原,是都市最靠近地壳山脉的一处高地,上面零散修建着一些木屋,更多的建筑隐藏在地底,都是政府序列的所有物,太阳被极高的崖壁挡住,光线幽暗至极,即便在白天也像是在黑夜里。 一座小木屋窗边挂着的风铃忽然响了起来,却看不到什么有经过。 崖壁上某处松动的岩石边滚下来几个石头。 …… …… 当井九走下地下通道,搭乘悬浮列车的风来到数十公里以外的春原时,那名穿着工装布的男人才把枪械拆解完毕,提着工具箱走到数十丈外的自行电梯前。 星河联盟政府沿着地壳崖壁修建了无数个贯通上下的自行电梯,大部分用来运送工人对引力场发生器进行日常维护,自然谈不上洁净,电梯里到处都是灰尘与黑色的油污,味道也不怎么好闻,甚至还隐隐散发着酒精的味道。 工装布男人站在高速下行的电梯里,想着先前看到的画面,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忽然很想喝一大瓶烈酒。 作为星河联盟里最高级的专家,他拥有难以想象的冷静与意志力,但他这时候真的快要崩溃了,显得很不专业。 暗杀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确定目标死亡,所以当电磁环上的蓝光消失后,他没有立刻离开那块石头,而是依然盯着数十公里外的广场。 先是漫天飞舞的烟尘,后是草坪里喷洒的水雾,都挡住了他的视线。 下一刻他看那个目标从水雾里走了出来,完好无损,还向自己看了一眼。 难道自己射偏了? 然而广场上没有爆炸发生,水雾里的草坪还是那样的青翠喜人,没有出现深达数百米的大坑。 ——七年前他在蓝兹星上执行任务时亲眼看到过那样的深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是自己的枪出了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目标的右手。 目标的运动服衣袖已经损坏,露出了小臂。 他想到某种可能。 他觉得这完全不可能。 怎么可能有人能够徒手挡住电磁加强枪械射出去的高燃子弹? 他这种列星境强者,可以在那些原始而险恶的行星表面与无重力的宇宙里战斗,却根本想象这样的画面。 就算是传说里那些沉夜上境的联盟大人物也不可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那个穿着运动服的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 …… 电梯与井壁发出轻微的磨擦声,然后发出喀的一声轻响,表明到了转接层。 工装布男子的脸色稍微好了些,汗珠却涌了出来。 他抬起袖子擦掉额上的汗水,提着工具箱走出电梯,穿过复杂的通道,极其熟悉地来到另外一个维修联通井,走进另外一台电梯。这台电梯通往春原地下维修点,那里有三个专用通道,可以前往地底多层世界。 他准备从那里转往第七层世界。 谁都不知道他三年前在那里就准备了一个安全屋。因为感觉到这次的任务太诡异,目标太可怕,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联系上级,甚至不准备归队,打算在那个安全屋里躲一年再说。 电梯门发出轻微的磨擦声,缓缓关闭。 喀的一声轻响,一只手臂伸了进来,挡住了正在关闭的电梯门。 那只手臂皮肤很白皙,光滑而完美。 只是卷在手臂上方的运动服衣袖有些破烂。 工装布男子的眼中闪过一抹震惊,紧接着便是绝望带来的平静。 纵使他是列星境的强者,这时候也没有与对方动手的勇气。 一个能够用手挡住超燃子弹的怪物,一个能在这么短时间里从四十公里外的广场来到自己身前的怪物,那不是人类能够抵挡的对手。既然如此,他何必与对方动手? 现在的时间与机会很珍贵,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杀死自己。 想着这些事情的同时,工装布男子微微用力,调动后背某块平时完全用不到、他经过长期针对性训练却能完全掌握的肌肉。 那块肌肉微微收缩,种植在皮肤下的一层薄膜就此碎裂,极微弱的生物电流开始通向某处。 啪的一声轻响,他的背上生出了一团很小的电火花。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薄膜下面的电路竟然出了问题。 那团电火花带来清楚的刺痛,工装布男子却是毫无所觉,因为他这时候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 按照训练教程所说,这种自杀方式绝对不会出问题,结果居然被对方阻止了! 工装布男子毫不犹豫抽出一个类似针管的小型枪械,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按下按钮。 啪的一声闷响。 他还是没有死。 …… …… 井九收回右手,看着指间那粒乳白色的子弹,确认应该是某种复合材料制成。 他望向那名工装布男子,说道:“你会死的。” 工装布男子看着眼前的画面,眼瞳微缩,却是说不出话来,他这时候浑身都已经变得僵硬,连手指都无法移动。 井九接着说道:“但要等会儿。” 说完这句话,他反手把那粒乳白色的子弹放进双肩包的前袋里,然后手掌落在了对方的头顶。 他不会刑讯逼供,也不是想像摸阿大那样收服对方,也不是想用果成寺的两心通。 为了省事,他准备用玄阴宗的搜魂手直接读取此人的意识。 一些若有若无的信息波动从工装布男子的大脑进入到他的掌心,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楚。 那些信息波动最初是情绪,比如恐惧与震惊。 工装布男子意识里残留的恐惧与震惊很快变成绝望,然后是平静。 井九有些意外地看了此人一眼。 接着那些信息波才是更准确的词语与数字。 他看到了两个可能是人名的词语,同时看到了十几个没有顺序的数字,可能是某种联系方法。 就在他准备继续往深入搜索的时候,工装布男子意识里的信息忽然消失了。 迸的一声闷响。 工装布男子的头直接爆炸开来。 鲜血与脑浆溅的整个电梯都是。 井九运动衣的前面也染了很多,有红的有白的。 …… …… 他没有想到这个刺客居然有直面死亡的勇气,更没想到在自己控制住对方心神的情况下,对方还能自行爆头而死。 看着满电梯的污迹与自己身上的那些脑浆,他有些心烦,然后想到在隐网某处看到的一些资料。 星河联盟军方的某些特殊部门,因为担心成员被俘后被敌人用手段入侵大脑收集情报,更担心暗物之海的怪物们意识入侵,会提前在成员的大脑里植入一个微型装置。那个装置可以监测成员的脑电波水平,一旦发现脑电波出现下行状态、同时监控到没有识别码的意识侵入,便会自行启动。 所谓启动,实际上就是起爆。 ——原来是联盟军方的人吗? 井九看着靠着电梯墙壁的无头尸体,视线快速地扫描了一遍,提起工具箱离开了电梯。 当电梯门关闭的那一刻,他手指轻弹,将一粒剑火扔了进去。 轰的一声,整个电梯开始燃烧起来,在很短的时间里,把那个工装布男子的尸体与那些血迹、脑浆尽数烧成了灰烬。 …… …… 守二都市郊区有一片非常大的水域。 水很深,整体泛着碧蓝的颜色,在夜里反耀着星光,黑的像墨一般,在清晨与傍晚的时候则像是一盆红汤火锅。 这片水域叫做里海,实际上是当年行星改造时留下的一个地湖。 里海极偏僻的角落里生长着很多野芦苇,其高过人,可以挡住外界的视线窥探。 哗啦水声响起,井九从湖水里站起身来,湖水从光滑的肌肤表面倾泻而下,闪耀着金光,就像是岩浆一般。 他在湖水里很认真地洗了一个澡,之所以没有用剑火是心理方面的原因。 就像当初赵腊月在三千院里做出回青山的决定之前,也去湖里洗了一个澡。 野芦苇群很安静,没有什么鸟叫。 想着广场草坪上的那些肥鸽子,他发现这个世界与朝天大陆最大的区别好像是生命的种类少了很多。 剑意微转,那些残留的湖水尽数化作雾气,随风而去,只剩下一片干爽。 他打开双肩背包,取出一件蓝色的运动服穿上,闻着淡淡的清洁剂味道,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在井底观天 井九的第一件连帽运动衫被他自己燃成了灰烬,后来那件今天也变成了青烟,好在前几天钟李子为了表达对他的感谢,除了黑市牛排还给他买了件新衣服。 当时他的反应很平淡,因为按照他的了解,地下街道黑市里的这些衣服极有可能是上层的死人衣服,至少不干净。 钟李子从他的眼神猜到了他的想法,有些生气地把这件蓝色运动衫仔细手洗了一遍,这样他才带在了身边。 他的视线穿过燃烧的野芦苇群,落在湖对面那座酒店上。 钟李子现在就住在那个酒店里。 在湖水里洗澡的过程中,他把今天的事情仔细梳理分析了一遍。 所有事情其实就是一件事:那个刺客为什么要来杀自己? 在地下街区生活的时候,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与钟李子一道上过街,吃过两顿烧烤。像漩雨这样的大游戏公司愿意的话,肯定会注意到自己。如果说漩雨游戏公司内部有什么权力斗争,继而牵连到他与钟李子,但烈度不会如此之强,至少不会动用军方的特殊部门。而今天他去了那家网络信息安全公司,在管理局对面的街边站了会儿,去了传火塔……虽然那个主教有些问题,但这些都是他临时起意的行为。最大的可能还是他在这个世界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实验室。也许他离开实验室之后,对方一直用某种手段一直跟踪着自己,监控自己。 …… …… 那颗红色的恒星已经到了大裂谷的对面,还没有落到那边的地壳后方,远远照耀着守二都市的另一面。 井九穿着蓝色运动服,帽子掀起在头上,随着人群走到了街道的另一面。 清晨的时候才刚刚上来,傍时的时候就要下去,这让他想到这个世界的小说里经常描写的那些被社会压的快要喘不过气来的中年工人。所以他不想原路返回,而且第三本论文集到现在还只看到十七篇……于是哪怕那座方正的建筑里满是他不喜欢的引力场味道,他还是决定从这里走。 走进星门管理局的大门,手环自动联系,发出嘀的一声轻响,穿着轻械套装的警察面无表情让开道路。 从管理局大门到直行通道的入口有一点四公里。 如果不用加速设备,也不动用体内的真气,人类大概需要走两千步,用十几分钟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的意识通过左手上的那枚戒指连上了无所不在的网络,进入管理局内网拿到了足够高的权限,剩下的时间还看了半篇论文。 手环再次发出嘀的一声轻响,工作人员很有礼貌地请他进入了通道内室。 房间的面积不小,有十三张可以调节姿式的软椅,还有很多新鲜的水果与饮料,甚至还有葡萄酒。 所谓的直行通道,就是从守二都市穿过各层世界,最终直达地底实验室的电梯。 这种旅程会有些漫长,所以无论座椅还是服务都比悬浮列车更加舒适。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有权限通过这个通道去往地底世界的人不是政府官员便是极有钱的富商,甚至是世家中人。 井九没有看那些水果与酒,走到角落里,躺上一张软椅,朝着窗外的方向闭上了眼睛。 陆续又有七八位乘客走进了通道内室,各自找到位置,或者休息,或者打开光幕开始看新闻。新闻的声音从那位乘客的耳内接收器里发出,有些响亮,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赶紧调低声音,然后向四周微微点头表示歉意。 通道开始启动,半透明的窗外传来轻微的嗡嗡声,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没过多长时间,下降的速度稳定下来,通风系统也把气压调整到最合适的数值,乘客们稍微适应了些,解开安全带,取了些食物与酒水开始轻声交流。 他们以为那个穿蓝色运动服的乘客在睡觉,没有上前打扰。 …… …… 通道在各层地下世界里会稍作停留,然后继续下行。 当井九看完又一本数学论文集后,地下实验室到了,房间里除了他还剩下两名乘客。 他起身跟在那两名乘客身后向外走去,脚步刚刚落在金属地面上,便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变化,那是人造重力带来的轻微失衡感——这间实验室的位置极其靠近地心,有几个重要的科学项目实验区甚至直接设在了地心里。 作为星河联盟二十五个重点实验室之一,这里的行政级别以及密级都非常高。 甚至有一种说法——星门基地本来就是为了这个实验室而存在的。 在金属栈桥上没有走多长时间,前方远处传来一道震动,紧接着是刺耳的磨擦声。 前面的两名乘客看了那边一眼,忍不住抱怨起来。 “那座激光炮还没有修好?” “据说还是武器自动平台的问题,你也知道,用飞船往下面运材料不是特别方便,而且现在资源都集中在星链项目上,实验室级别再高也高不过那边去。” “哪里是什么材料的问题,都说那个武器自动平台用了些远古文明的成果,只不过科学院从来不承认,现在一修就露了馅。” “这种没有证据的事情就不要说了,我更好奇的是那天究竟出了什么事,如果是暗物之海的那些怪物,新闻不可能封锁的这么严。” “没人知道,只知道大院长都来了,他在实验室里停留了七天时间,一个基地主官都没见,只是临行前代表主星的那位去地表探望了一下重病的女祭司。” 井九不知道他们说的大院长是谁,想了想,应该是星河联盟科学院的院长。 如果真是如此,那位可是联盟最高层的大人物。 这种大人物会来偏远的星门基地,当然只可能是为了他。 走过那条金属栈桥大概用了一分钟时间,便到了第一道扫描的地方。 井九刚好拿到实验室的某个初权限,跟着那两名乘客走了进去。 两道无形的波动从金属通道两头扫过,扫过他们三个人的身体,然后归于沉寂。 他确认没有发生任何问题,便开始通过戒指入侵实验室的核心网络,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得更高的权限。 …… …… 权限,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只要有相应、或者说足够高的权限,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比如说你可以随时要一艘战舰把自己送到暗物之海去看虚无的风景,你可以去主星拜访那位受人尊敬的女祭司,你可以在管理局的大会上脱下鞋子不停地敲桌。 在某些时候你甚至可以凭借权限无视法律,当然,你还需要利用权限的另一面把违反法律的事实加上密级锁进档案局里,只能你死后才能解开。 权限的获得方法有很多种,最主要的就是看你为星河人类联盟提供了多少贡献。比如你在军工厂里做出了怎样的创新发明,你在战舰上服役了多少年,你在近恒星区域杀死了几条母巢释放出来的触手,你为联盟纳了多少信息点的税。 是的,从本质上来说,获得权限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用钱购买。 井九现在随时可以把银行里的信息点调进自己的手环,等于拥有难以想象数量的财富,但他不喜欢这种间接的方法,就像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利用仙气的方法。他做事更习惯直接,比如一剑杀了,比如直接拿到权限。 通道里的扫描越来越仔细,区域的密级也越来越高,他渐渐靠近了实验室的核心。 嘀的一声轻响,一道自动门在他身前打开,露出房间里面的画面。 房间里有一个金属平台,金属地面上有几个微型引力场发生装置,正是他醒来时的那个房间。 他走到操作平台前,发现这里的电脑与外界做了物理隔断,心想难怪一直没有找到相关的资料。 戒指发出极淡的微光,他找到与自己相关的卷宗,看了两遍,记住了隐藏在里面的数位标识。 接着他通过实验室的网络连上联盟的军用网络,开始追寻那些卷宗的痕迹。 他在守二都市的时候,也可以通过星域网强行进入科学院网络进行查找,但那些数据肯定都经过了强加密,以他的运算能力也需要很多时间,很容易被人发现,还不如亲自来一趟实验室,从源头开始查找。 …… ……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 这句话就像很多故事里的情节一样,重复而且老套但确实是对的,这就是所谓颠扑不破的真理。 就连青鸟在自己的青天鉴里飞过,墨公都能看到天空里的掠影,更何况其余。 星门实验室对星锋舰队带回来的那个实验目标进行了很多研究,形成了几篇报告,然后那些报告很快便被进行了多重加密,发往了上级。 井九在星域网与军用网络之间来回搜寻那些最微小的痕迹,最终确定有七个终端或者说数据用户曾经阅读过这些报告。 他开始入侵那些终端,手段谨慎而小心,速度自然也比平时要慢很多。 星门实验室关于他的报告,最终从联盟科学院送到了军方,然后线索就此中断,不知道是军方还没有得出结论,还是那份报告变成了纸上的文字。 接着他把那个工装布刺客的所有身体数据、那颗微型子弹的型号数据,在这些终端里做数据连线,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不禁有些意外。 最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星门实验室与星河联盟的政府部门居然没有寻找他的任何计划,仿佛他离开了实验室,这件事情就结束了。 到底是谁要杀自己? 当实验室、游戏公司、以及地下街区那个游戏厅老板都被排除掉后,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他走到窗边,向外面望去。 窗外虚假的蓝天白云,自然遮不住他的眼。 他的视线向着天空而去。 实验室深在行星内部,天空就是遥远的一个小点。 很像在上德峰的井底向上望。 他心想,那个要杀自己的飞升者是哪个白痴呢? 第二十七章破茧 知道他的存在,并且想要抹掉他的存在,现在看来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以往的飞升者看到了《大道朝天》这本小说,通过钟李子查到了他。 他曾经想过宇宙里会不会有别的像朝天大陆一样的世界,那些世界是不是也会有飞升者。现在这个设想还没有答案,但既然对方是通过这个小说确定自己的身份,那就必然是朝天大陆的飞升者。 不知道那个飞升者为何不来与他相见,图个异乡重逢的幸福画面,却要来杀他。 反正朝天大陆自古以来的飞升者,都没有他强。 所以他觉得对方是个白痴。 这个逻辑链清楚而明确。 这个时候,实验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启,那个一头金色卷发的男性科学家走了进来,看到了井九。 井九想着此人曾经表示过数次对自己的赞美与爱慕,点头致意。那人看到他的眼睛,顿时认出他来,大大地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这种关键时刻,表现出了科学家应该具备的优秀素质。 井九的视线把他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那人觉得自己的衣服仿佛被剥干净了,生出一种极其羞耻的感觉。 确认对方身上没有那名工装布刺客的自毁装置,井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哪怕是果成寺的两心通,想要完全控制一个人的神识也比较麻烦,偶尔还会出现失控的情形。 但很明显,这名金发男子对井九没有任何抵抗力。 “我叫汤谷。” …… …… 阅读完这名叫做汤谷的科学家头脑里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与液态金属机器人相关的资料,井九挥手让他走到墙边休息。 他从双肩包前袋里取出那粒用复合材料制成的微型子弹,再次确认上面的条码编号,然后开始在军事网络里查找,却没有查到任何结果。 戒指散发着淡淡的热量,他的意识直接从军用网络找到一个通道,进入了星域网的最深层,来到那个飘满雪花的房间里。 数符变成的雪花微微一滞,紧接着开始迅速变化,应该房间里的人发现了他的到来,紧接着,雪花越来越密,应该是星河联盟最了不起的那些云鬼们都闻讯赶了过来。 对这个能把“野兔”追到慌不择路的新人,他们都非常好奇,而且也想知道他今天又想问什么。 “有件事情想请你们帮忙。”井九说道。 有人直接说道:“什么报酬?” 这个房间在星域网的地位就像是星河联盟的管理局,这些云鬼可能在现实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甚至过的很不如意,但只要他们愿意,随时能够获得难以想象的金钱。 以金钱为报酬自然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 井九想到当年自己与瑟瑟之间的协议,说道:“我可以帮他做一件事。” 雪花微动,又有一个人来到房间,问道:“什么事都可以?” 这句话的后面留着一个网络世界常见的嘲弄表情。 井九说道:“是的。” 房间里忽然变得非常安静。 因为最后进来的那个人是“野兔”。 “难道你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明吗?居然还什么都可以。”野兔说道。 井九说道:“只要是你们人类能做到的事情,我都可以。” 野兔说道:“比如夸夸其谈以及吹牛?” 井九说道:“比如追踪一名电脑高手,逼得他只能用某种金属锐器砍断了战舰上最重要的信息连接阀。” 说来也是有趣,房间里的雪花只能显示出数据及字符,而且这对段对话两个人都没有用表情符号,但所有人都仿佛看到了“野兔”脸上嘲讽的笑容,以及新人的面无表情。 野兔说道:“有本事你继续来追我啊!” “我不无聊。” 井九不再理这个人,在雪花里显现出那名工装布刺客的脸,说道:“谁能帮我找到这个人的来历,我就帮他办一件事,至于那件事能不能做,由我自己判断。” 依然还是当年在朝歌城旧梅园里的套路。按道理来说,这样的条件很苛刻,但房间里的那些云鬼们都没有提出异议,已经在认真地观看那张图,就连“野兔”都不例外。 …… …… 在遥远的宇宙那边,有一颗淡蓝色星球。 这里靠近星系核心,肉眼可以看到的恒星数量要比别的大区多很多,即便在夜里,都觉得有些刺眼。 在淡蓝色星球的同步轨道上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空间站。 这里便是星河联盟科学院的总部以及实验基地。 科学院院长迈着与他满头白发极不相符的矫健步伐,抵抗着他最厌恶的模拟重力,踏进房间,说道:“位置锁定了吗?” “确定在军网里。” 他最信任的数据助手没有回头,盯着光幕上快速闪动的数据河流,有些紧张说道:“现在已经查到左天星域,快到外境了。” 老院长没有想到那个云鬼新人居然也是个军人,听到对方在左天星域更加意外。 前些天,他为那个“破茧者”的事情去了左天星域,今天才刚回来。他对那名“破茧者”很有兴趣,对方的身体构造明显与别的“破茧者”不同,但那是他无法触碰的领域,所以只好把兴趣转向那个云鬼新人的身上。 是的,哪怕他是星河联盟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依然没有资格处理那些事情。 黑暗的宇宙隐藏的不止有暗物之海,也有很多别的禁忌。 他望向窗外那颗恒星,感受着真实、却没有什么温度的光线,无法抑止地再次想到了“破茧者”。 为什么他们可以直接利用恒星的光线,星河联盟的强者却不行? 得到将军的特批后,科学院从两百年前就开始暗中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却始终没有半点进展。 如果杨将军能够……就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数据助手忽然发出一声懊恼至极的喊声:“断了!” 院长微微皱眉,说道:“不是说了不要直接溯源?” 数据助手转过头来,看着他脸色苍白说道:“我们只是在房间外搜集了一些漫射数据,根本没有进去,他根本不应该发现……难道他是真的鬼吗?” …… …… 地下实验室。 井九睁开眼睛,断开了与网络的连接。 是的,房间里的那些云鬼都在认真地看工装布刺客的图像。 可能有人在偷偷关注他,但没有人敢像那天的“野兔”一样寻找他。 他还是感觉不对,总觉得有谁正在窥视自己。 他没有任何犹豫,离开房间。 来到房间外,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在这个房间外的信息海洋里,撒下了一些自生特征的数据尘埃。 任何进入这个房间的人,都会沾染一些尘埃。 那些尘埃极其微小,比最小的数据碎片还要小,相信房间里的那几个云鬼如果没有特别注意都无法发现。 不管是谁试图找到他,他都不想理会,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那名叫做汤谷的金发科学家醒了过来,隐隐有些头痛,用手指揉了两下,感觉记起来了些什么,望向操作台前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不知道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 …… 钟李子来到星门大学做交换生已经有好几天的时间。 这颗行星有几百间大学及学院,那些学校的学生都想交换来星门大学,她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个。 但她还是吸引了一些视线,因为新世学院是最下层的一家学院,而她的那头银发与美丽的脸都很醒目。那些视线有的灼热、有的同情,有的嘲弄,但没有太多的目的性,因为没有人看好这个来自地下的女生可以留在守二都市里。 她双手抱着文件包向校门里走去,没有理会偶尔投来的视线,如在新世学院那样神情漠然。 事实上她的内心绝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漠平静。 井九没有陪她来学校报道,就这样直接消失了,几天都没有音讯,这让她有些担心。 ——不要再想了。 钟李子摸了摸胸口的木雕,在心里这般想着。 这几天她担心他的时候时常会摸这个木雕,木雕已经变得极为光滑,就像神末峰顶最初那张被躺了无数年的竹椅。 那个少年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当然会回到他的人生里,与他的朋友相见。 自己?也许只是他人生里的一个过客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校门外的那道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微笑想着,你真是故事里的渣男啊。 就这样不辞而别,在女孩子准备用力忘记你的时候,你却忽然再次出现在她眼前,这不是渣男是什么呢? 那件蓝色的运动服很是耀眼,仿佛要与天空融化在一起。 他把衣领拉的很高,遮住了大半张脸,再加上帽子,便是完美的掩护。 这是她专门替他挑的款型。 她走到他的身前,瘪了瘪嘴,靠在他的怀里,抱住了他。 他还是像上次那样,双臂自然下垂,没有任何动作,就像个没有感情与生命的雕像。 这幕画面吸引了一些学生的视线,他们好奇地想着,那个少年是谁? 居然被这么漂亮的银发少女抱着也无动于衷,难道是个那啥? 那些视线忽然投向了别的地方,脚步声起,很多学生向着校门外涌去,隐隐有些骚动。 至少有三张空中滑板摔到了地上,那些学生也顾不得痛,夹起滑板也跑了过去。 一名黑发少女在人群的包围下走了过来,眉眼秀美至极,白色祭服随风微动,自有一种圣洁的美感。 钟李子靠在井九怀里,转头向那边望去,有些意外地发现对方居然就是那天夜里电视上放的女祭司征选三层初选的胜者。 ——神学院的江与夏。 在那天最后的决战里,她展现出了学生里极为罕见的流金境修为,而且听说家世不凡,与地面的祭司家族有远亲关系——当然她最出名的还是美丽,这让她成为这颗行星无数年轻男子的崇拜对象。 神学院是座很特殊的学院,地位不比星门大学低,她忽然主动提出来星门大学做交换生,让很多人感到吃惊,也让星门大学的学生们激动不已。 今天是她来星门大学正式报道的日子,整个学校都骚动起来。 只有井九与钟李子是例外,后者最支持的那个温婉的女孩子在第二轮便被淘汰了,她当然不会喜欢这个黑发少女。 至于美丽这种事情,她自己也生得很美,更何况她看了井九这么多天…… 井九没有反应则是理所当然。 在一片骚动不安里,那对抱着的少年少女便显得非常醒目。 黑发少女注意到了他们,忽然转身向他们走了过去。 无数道视线随着她的脚步而移动,气氛有些异样。 黑发少女看着钟李子,眼里满是好奇的神情:“请问……你就是大道朝天的作者吗?” …… …… (是的,就是我。) 第二十八章银杏大发 黑发少女的声音很正常,不是故意大到让四周人知道,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避着谁。 有些学生听到了这句话,不由怔住了。钟李子也怔了怔,看了井九一眼,轻轻的嗯了声。 “我叫江与夏,神学院的交换学生。”黑发少女看着她微笑说道:“我很喜欢这本小说。” 江与夏黑发顺直,带着微微的湿意,眼神平静,就像缓缓流动的湖水。 这个秀丽的女孩子就像是水做的一般,散发着令人舒服的气息。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钟李子同意与她交换了联系方式。 井九不喜欢热闹,说道:“走。” 说完这个字,他转身向着星门大学里走去。 钟李子对江与夏微微一笑,也赶紧跟了上去。 看着那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少年,江与夏眼里露出困惑的神情,心想这个人是谁,为什么钟李子这么听他的话? 在传闻里,她的家庭与地面的祭司家族有远亲关系,其实并不准确,她就是祭司家族重点培养的传人。 祭司家族并非是历代女祭司的后人,而是服侍女祭司的家族,整个家族都希望她能够打破成例,成为下一任的女祭司。她从神学院交换到星门大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获得更多人的支持,最终在女祭司征选里获胜。 与钟李子交好则是家里长辈的吩咐,长辈们从一些渠道得知,漩雨公司最近有一个特别重要的项目,这个来自地下学院的银发少女是原著以及策划,似乎还有些更重要的身份。 任何有可能的变数祭司家族都会很关注,漩雨公司这种体量的大公司更是他们想要得到的助力,所以要求她与钟李子保持好关系。但她没有撒谎,在怀着不解的心情看完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后,她已经变成了景阳真人的狂粉。 …… …… 星门大学是这颗行星最著名、也是最好的大学,学生数量大概在七千人左右,分到各个系、各个班上便更少,似乎只有这样才符合精英教育的标准。 全息授课教室里充满了讨论甚至是争论的声音,学生们大多在几年前便通过输入系统掌握了大量的基础知识,在大学里最主要的学习任务不再是记忆,而是分析推论。 伴着节奏明确的电子乐声,休息的时间到了,讨论的声音没有变低,反而变得更大,只不过这次学生们讨论的不再是那些深奥难解的学问,而是那个叫做江与夏的黑发少女。 来自神学院的女祭司侯选人,还有美丽而圣洁的外表加持,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因为与江与夏在校门口的对话,教室里也有很多人开始关注钟李子,一些视线若有若无投向窗边的银发少女,隐约能够听到有人压低声音在说着什么漩雨、小说、大陆之类的话。 钟李子没有理会这些视线与议论,望着窗外远处,表情淡漠,眼神里有很多不解与困惑。 教学楼是一片缓坡,被银杏树分隔出来的道路在其间像河流般纵横,更远处则是一片草坪。 星门大学占据着守二都市西边,占地极大,那片草坪面积大的出奇,简直就像是地表辽阔的草原。 那个少年躺在草地上,蓝色的身影非常醒目。 他似乎是在晒太阳。问题是草地上那些晒太阳的人都穿得极少,他却穿得极为整齐,甚至还用帽子与衣领把头脸都蒙着,看着真的很怪异,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些在草地上带孩子玩耍的人与遛狗的人也注意到了他,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变态? …… …… 傍晚时分,恒星落到了大裂谷对面的山脉下,世界变得一片黑暗,于是繁星便从夜穹里浮了起来。 现在是放学的时候,学校里所有建筑的自照明启动,那些银杏树显现出了一种幽魅的美丽。 钟李子顺着银杏树里的道路走到草坪边,井九在那里等着她,两个人并肩向校园外走去。 远处建筑的灯光穿过银杏树,变成无数个光斑,落在他们的身上,红色与蓝色的运动服都变成了黄色。 有学生在后面看到这幕画面,下意识里赞了一声,醒过神后却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称赞什么。 …… …… “你给我的木雕我没有忘记带,一直都带着的。” “嗯。” “洗澡都是带着的。” “嗯。” “这里比新世学院大好多,我前天走了一次,差点没迷路,你看到前面那个水塔没有?我就是靠它走回来的,厉害吧?” “嗯。” “从地底来到地面才知道,原来天这么蓝,云这么白,原来我们这个星系的太阳比电影里的太阳小很多,可为什么不冷呢?因为防护罩?对了,我还知道了原来火也有黄色的。” “嗯?” “这些银杏树啊!你看那些金黄的叶子被风拂动的时候,像不像一个火把?” “喔。” “漩雨公司那边说架构进度很顺利,过几天先把内测版本送过来,让我做一下角色想象。” “嗯。” “那位叫高树的人说,为了表示感谢,今天夜里会有一个晚宴,想让工作室的程序员见见我这个原著作者,我有些紧张,你要不要陪我去?” “不要。” “那……那我也不去了。” “好。” 这场对话进行的并不顺利,责任当然在井九一边。 钟李子在很努力地想话题,很长时间才问一句,然后被他一个字就简单地解决掉。 银杏树已经变成了远处的微渺黄色火苗,他们已经回到了酒店的房间里。 井九走到露台,脱掉蓝色的运动服,躺到了那把躺椅上。 钟李子洗完澡,用浴巾搓着湿漉的银发走了出来,看着星光下他赤裸的身体,怔了片刻才醒过神来,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声音微颤说道:“你在做什么呢?” 井九说道:“晒太阳。” 夜空里有繁星无数,每一颗都是一个太阳,散发出来的都是仙气,只不过太远遥远,想要吸收比较困难。 白天晒太阳的时候,隔着衣服还能试着吸收一些仙气,到了夜里还是脱掉衣服来的方便一些。 不管如何,这里总比地底那个阴暗的街区要好很多。 钟李子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哼哼了两声,把擦头发的毛巾扔了过去,刚好搭在他关键的部位上,小声说道:“真是个变态。” 井九不在意她说自己变态,只是觉得湿毛巾有些不舒服,顺手拿了下来,搭在了扶手上。 钟李子拿他没办法,只好转身回了屋里,眼不见为心净。 她看着地毯上的蓝色运动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吃惊问道:“……你都不穿内衣的吗?” 井九闭着眼睛说道:“麻烦。” 银色的星光照在他的身体上,比传火塔壁画里的神明还要更加完美。 钟李子沉默了会儿,有些犹豫问道:“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井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些天他去了太多地方,做了太多事情,仔细说一遍至少得是个万字大章。 那天夜里他就从地底实验室回到了守二都市,在工装布刺客伏击自己的悬崖上仔细搜索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然后把自己嵌进崖壁里等了一夜时间。 朝阳起来的时候,他便回到了湖边那片野芦苇里,开始关注酒店。 那个飞升者通过大道朝天这本小说发现了自己,那么有可能还有人在盯着钟李子。 他在暗中观察了好几天,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个人的耐心与谨慎程度完全不像一个朝天大陆的飞升者,与他倒有几分相似。 最终他决定回到钟李子身边,是因为他想通了一件事情。 那个飞升者为什么要杀自己?不,对方根本就没有想杀他。 那把远程电磁加强枪械足以摧毁一座大厦,却无法杀死飞升者——那个人是飞升者,自然清楚这个道理。 那天在广场上发生的暗杀事件是一次试探,也是警告。 对方想要确定他飞升者的身份,同时警告他,不要再试着用发行小说这种方式寻找自己,因为那样有可能暴露朝天大陆的秘密。 那个飞升者来到星河联盟不知道多少年,可能已经是某个星球的首富、某个学院娶了男学生的女教授、某个星际探险队的成员……总之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想被人揭穿真实的身份与来历,他就想以现在的身份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 对方还会继续试探自己、警告自己吗? 井九睁开眼睛,看着夜空里的无数颗星辰,眼神平静的甚至有些冷意。 不管那个飞升者究竟是什么想法,他都不会就此罢休,所以他重新回到了钟李子的身边。 ——有本事你就用战舰来轰我。 原来他看的不是星星,而是看着群星之间的那几艘战舰。 这个时候,他手指上的戒指发出了极淡的光线。 他收回视线,意识进入到星域网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下沉,直至来到那个房间里。 星门基地现在是晚上八点,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什么时间,房间有些冷清。 满天雪花以一种自有的规律不停散开然后聚拢,显现出一行字迹。 “你要查的那个人找到了。” …… …… (章节名是看的马伯庸的一句话~) 第二十九章在星海间飞舞的蝴蝶 雪花依然看似无规律、实则不然的飘着。 房间还是那样的安静。 井九退出房间,没有远离,平静地等着。 片刻后,那个蒙在雾里的人也离开了房间,跟在他身后向远处走去。 拟画面里的隐网像是一片虚空的宇宙,可以随着使用者的心意构造起屏障,瞬间便能搭成一座房子。 你如果喜欢甚至可以在这里搭一座宫殿,只不过这座宫殿建立在数据的沙砾之上,只需要一阵风便会垮塌。 井九推开虚空里的一扇门,示意对方跟着自己进去。 那个蒙在雾里的人明显有些不满意他建造的这座方方正正的屋子,摇了摇头,在不远处修了一座摩天轮。 ——这是一个女人。 井九得出这个结论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喜欢摩天轮,要知道在他草草浏览过的那些小说与电影里,喜欢摩天轮的男人也不少。问题在于,那个人同时还像白真人一样喜欢把自己的脸蒙在一团雾里。 除了他自己便只有女人会这样做。 他与那人刚走进去,摩天轮便开始转动起来,速度时快时慢,代表着算法的自动更新,这时候相信没有任何人能偷听到他们的对话。那人明显是想向井九炫耀自己的技术能力,可惜的是井九明显不在意。 “你要查的那个人叫陈信,曾经是联盟四军区的星际战士,十一年前死在了与暗物之海的战斗里。” 雾里人说道:“既然你要查他,说明他现在还活着,对吧?” 井九说道:“现在死了。” 雾里人猜到了他这句话的意思,沉默了会儿后继续问道:“那你到底要查什么?” 井九说道:“他是一名刺客,我想知道是谁收买的他,或者他属于哪个组织。” 现代人一般都会说杀手,那人有些不习惯刺客这种称呼,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蝴蝶?” 井九当然知道她问的不是那种鳞翅目的昆虫。 雾里人说道:“大概两百多年前,联盟军方曾经出现过一个特殊部门,没有番号也没有机构编码,在档案里也没有存在。你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个部门的,我只需要告诉你确实存在过,只是很快便被军方解散了。” 井九说道:“继续。” 雾里人说道:“那个特殊部门虽然没有任何代号,但在最开始的三次行动里,现场都发现了蝴蝶相关的痕迹。” 井九不习惯这种说话说一半等着对方接话的风格,但没有办法,只能问道:“嗯?” “第一个现场里出现的是两道弧线,可以看成蝴蝶翅膀的简笔画。第二个现场里三只死去的黄蝴蝶,第三个现场则是两只眼睛。”雾里人发现井九没有搭话的意思,有些无趣地继续说道:“你知道的,眼睛是蝴蝶翅膀上经常出现的画面。” 井九问道:“三次行动的内容?” 雾里人直接说道:“军方绝密档案里只有事后勘查,没有内容记载,但根据我的检索都是非常可怕的事情,第二次行动甚至直接导致了一颗行星的毁灭。” 井九问道:“这与我要找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有资格知道这个特殊部门的人很少,我也是小时候……机缘巧合看到了一些记载,在记载里这个部门已经被解散了,但我不这样认为。” 雾里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声音微低说道:“我觉得那只蝴蝶一直在星海之间飞舞。” 井九说道:“证据?” “我研究过两百年来星河联盟所有突发大事件,其中大概有百分之十一的事件都有难以解释的地方,在那些事件里我都看到了蝴蝶的痕迹。我相信那个组织一直存在,但不知道是好的还是坏的……” 雾里人说道:“比如三十年前联盟选举的时候,呼声最高的一位委员在戒备森严的主星被人悄无声息地暗杀,再比如七十年前与暗物之海的那次战争,星门基地陷落,眼看着亿万民众就要死去,忽然该星系的恒星爆发了一次超大型电子风暴,直接摧毁了那些暗物之海怪物的联系,才让星门基地地底的人们活了下来,那只蝴蝶到底想做什么?” 井九说道:“嗯?” 雾里人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那场电子风暴的成像就是蝴蝶的一双翅膀。” 井九说道:“你想多了。” 这是一个天文物理学家给出的准确判断。 雾里人说道:“如果陈信是个刺客,他只可能在为那只蝴蝶在卖命。” 井九说道:“一个死人活下来变成刺客,按照电影与小说里的说法更可能是联盟的意志。” 雾里人说道:“相信我,不是联盟。” 井九说道:“所以你怀疑他与那只蝴蝶有关?” 雾里人说道:“不然还有谁能够瞒过联盟让一名军方的星空战士假死逃走?” 不管是在地下街区还是新世学院又或者守二都市,井九都能感受到星河联盟看似松散,实则对社会各阶层的控制力度极强。那些无所不在的扫描,几乎完全堵死了所有跨星系的犯罪组织,电影小说里的那些画面只存在于想象当中。 那么这个推论看起来有些道理。 只是那名工装布刺客的身上没有任何蝴蝶的痕迹,井九想到对方低弱的修为,心想难道是这个组织的下级成员。 不管雾里人的猜测是否正确,总之他提供了工装布男子的准确信息,还提出了一种可能参考。 他说道:“交易完成,你想要什么?” 雾里人盯着他的脸,说道:“我要知道你是谁。” 前些天在那个房间里他向那些星河联盟最厉害的云鬼发出帮助请求的时候,承诺过办一件事,虽然究竟能不能办,最终要由他自己判断。谁能想到,那个雾里人竟是把这个条件用在了他的身上。 摩天轮这时候已经忽快忽慢地转了十几圈,两个人面对面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但他们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模样,声音当然也是假的。 那人的技术手段确实很高明,甚至过于炫技,摩天轮转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显得室内更加安静。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那人以为井九肯定会拒绝自己的要求,正准备出声嘲讽他几句,却不料听到了意想之外的答案。 “我是井九。井九不犯河水的井,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九。” 某人的售后服务做的非常到位,手指在虚空里画出一幅图像,说道:“我长这样。” 摩天轮里的气氛突然变冷。 如果这个由数据模拟成的世界里也有所谓气氛的话。 雾里人看着那张画像,沉默了会后问道:“你为什么叫井九这么怪个名字?” 井九说道:“野兔这个名字也很怪。” 气氛变得更冷。 是的,他早就已经看出来,雾里人就是被他追到战舰上的那个“野兔”。 真的有些出人意料,居然是这个与他有仇的家伙在用心地帮他查。 野兔冷笑一声说道:“我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就算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 …… 宇宙在星系之外更加黑暗,远处的无数万颗恒星仿佛永远无法靠近。 从战舰往回望去,可以看到整个星系的形状,就像孩子手里的玩具。 舰长站在被反锁的舰长室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头发凌乱至极,挥手赶走那些部属,无可奈何地在通话器里喊道:“战舰已经离网十几分钟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能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在喊什么骗子之类的话。 舰长室的门滑开,那个声音变得更加清楚:“骗子!男人都是骗子!” 舰长脸色骤变,用最快的速度掠进舰长室里,把房门反锁,来到角落里问道:“寒冬!出什么事了?” 一个穿着军装的少女抱着电脑,坐在红色金属盒前,小脸通红,正在生气。 她叫冉寒冬,是这艘前线战舰里的电脑维修官。 当然,她有着远超普通电脑维修官的技术能力以及家庭背景。 至于她的家庭背景到底是什么,整个舰队只有三个人知道。 “可恶!”冉寒冬没有理会舰长,看着电脑上那张完美至极的脸,冷笑说道:“我好心好意帮你的忙,结果你居然用一张游戏图来骗我!” 舰长凑过去,看着那张脸,微惊说道:“这是哪家公司做的游戏?雷霆?原画师是谁?真是艺术啊!” 冉寒冬听着这话微微一怔,手指在电脑上快速操作,开始搜索那个叫井九的名字。 “果然是个骗子!脸是假的,居然连名字也是个假的,要脸吗!” 她看着光幕上的搜索结果,险些骂出脏话。 那些搜索结果都是一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 舰长越听越是糊涂,又有些不安,心想难道大小姐在与人网恋?而且还被人骗了? “我要申请休假!” 冉寒冬站起身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舰长心想你要休假,难道我还敢不批,但总要有个理由吧,难道用治疗情伤的说法,这要传回主星,自己还要不要活? “我要回星门基地。” 冉寒冬转过身去望向黑暗宇宙的群星,“我有个远房表姨身体不好,我要代表母亲去看看她。” 舰长知道她的家世背景,自然想到了那位远房表姨是谁,神情微变。 第三十章夜观星象,昼望云气 漩雨公司的聚餐安排在星门大学酒店的顶楼餐厅里,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守二都市民众最喜欢的聚餐地点,更重要的原因是钟李子就住在这家酒店,只需要走出房门、坐电梯上三层楼便能到。 高树没想到的是,就算这样那位来自地底世界的大小姐还是拒绝了自己的邀请。 他走到台前,带着些遗憾向公司的同僚以及工作室的技术人员们宣布了这个消息。 漩雨公司内部因为资源调动的关系,早就已经开始关注《大道朝天》这个项目,至于工作室的技术人员们更是对那位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原著作者好奇到了极点,这时候听到高树的宣布不禁有些失望,也没有办法。 高树摆手拒绝了工作室主管恭敬递过来的香槟,走进了大厅侧方的休息室里,对着坐在高靠背软椅里的总裁大人鞠躬行礼,说道:“她不肯来。” 漩雨公司总裁摆摆手,示意与他无关,不用太紧张,说道:“看来今天是没有办法偶遇了……” 他忽然话锋一转,问道:“那个穿运动服的少年是谁?” 高树惭愧说道:“暂时还没有查到。” 总裁沉思片刻后说道:“不要查的太紧。” “是。” “按照她的要求加快世界架构速度,把角色涂抹的通道放大,给出更多自主度。” 高树有些不确定说道:“没有统一的形象设定,推广难度会增加很多。” 总裁站起身来说道:“请那位小姐自己做初设。” 高树明白了总裁先生的意思,微笑着点点头。 总裁向休息室外走去,忽然停下脚步问道:“照顾好那位小姐,至少在吃穿住行方面,不要让她受委屈。” 高树深深鞠躬,说道:“您放心。” …… …… 漩雨公司对钟李子的照顾真的是无微不至,用心程度主要就体现在这个微字上,既不会让她查觉到什么,又要保证让她愉快。他们给她订的虽然是间套房,但不是最贵的那种,只有一个卧室,风景却是最好不过。 露台在建筑外,完美隔绝四周的视线,面前更是一片清旷的夜空以及远处那片大湖,私密感极其优秀。 井九在这里脱光衣服晒星星,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看到。 “咳咳……”钟李子有些不自在地收回视线,假咳了两声,说道:“上面的空气要比下面好很多,而且可以晒太阳,我最近都很少咳嗽了。” 她忽然想到自己有件重要的事情一直瞒着他,沉默了会儿后说道:“其实……我有病。” 井九说道:“我有药。” 钟李子噗哧一笑,认真说道:“我是说真的……我这个病很麻烦,如果基因优化不成功……” 井九说道:“会治好的。” 他的语气很淡然很随便,就像上级对下级毫无诚意的虚假安慰。 但钟李子知道他不会安慰人,说出来的任何话都是真心话,那这就是最美好的关心与祝愿。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她也很关心他。 井九想了想自己的推算,再次确定那个用刺客来试探自己的幕后黑手就是从朝天大陆出来的飞升者,嗯了一声。 钟李子有些意外,也有些替他高兴,问道:“那……我们还需要继续做游戏吗?” 井九说道:“当然。” 《大道朝天》这本小说以及凭此改编的小说、电影应该在整个星河联盟里流传开来,如此才能确保让雪姬看到。 想对付战舰上的那些仙气流超能武器,雪姬是最合适的人选……选择。 她如果来了,他哪里还需要在这颗行星上藏身,早就已经去星核寻找那个远古文明的线索了。问题是她在哪里?她来这个世界比他早不了多久,以她的性情应该在哪颗殖民星球上大杀四方,在新闻里留下很多痕迹才对。 钟李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摸了摸微湿的银发,说道:“那……我去睡了?” 井九没有说话,继续对着星空发呆。 钟李子走进了卧室,片刻后传来悉悉窣窣的声音,然后变成了一片安静。 过了会儿,卧室里又传出她翻身的声音。 井九听着她的呼吸与心跳,知道她这时候在东想西想,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便挥了挥手。 露台上夜风轻送,钟李子看着窗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星光更加如水,就这样沉沉睡去。 …… …… 满天繁星,就这样静静地缀在黑色的幕布上。 对现在的他来说,星星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星河联盟所在的星系有一亿多颗恒星,联盟探查过的恒星有七百万颗,当然绝大多数都是远距离观察,没有探险队前往。 外面还有那么多星系。 这么多的星星里,哪一颗才是他想找的呢? 杀死那只充满毁灭意味的域外天魔后,他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在星门基地的实验室里。 那么朝天大陆的那颗太阳在哪里? 浩瀚的宇宙,难以计数的星辰,在没有任何线索与星位图的情形下,真的很难找到一颗特定的恒星。 今天他与那名“野兔”在隐网里对话的时候,悄无声息潜入对方所在的那艘战舰,找到了一些绝密的军事情报。 数万道燃烧的战舰在宇宙里穿行,必然是一次极大的军事行动,肯定会留下痕迹。 不出所料,他成功地找到了那次军事行动的日期以及所在星系。 他通过自己从竹椅上离开后的飞行速度与时间算出距离,确定那颗蓝色恒星与自己寻找的星星相邻甚近。 这下就很简单了。 那颗蓝色恒星的编号是“玛31”。 就在那边。 离“玛31”不远的地方确实有颗星星,有些黯淡,很不起眼。 井九看着那颗星星,在脑海里调出那边的星图,不停调整角度,最终在星图里找到了一颗恒星。 那颗恒星在他的意识里不停变大,最终变成肉眼可以清晰看到的画面。 那是一颗白色的火球。 无论体积还是光色都与他在竹椅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井九看着遥远夜空里的那颗星星,有些出神。 原来那里就是家乡。 可以看到,回去却是极远。 那颗星星所在的位置已经在这个星系最偏远的地方,再往外去便是通过扭率空洞也很难穿越的无尽虚空。 那片无尽虚空被称为宇宙黑域,暗物之海就在那里。 井九静静看着那颗星星,手指落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地敲打。 当年在小山村池塘边,他躺在竹椅上的时候,也经常看似无意识、实则有规律地敲打扶手。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是在思考很重要的事情。 ——如果飞升者离开朝天大陆,经过最初的震愕、平静下来后便要选择接下来的路。 他们可能会走不同的方向,但肯定会向着某颗星星而去。 对光明的向往与亲近感,人类与飞蛾没有太多区别,飞升者也是如此。 朝天大陆有记载的飞升者共计二十七人,都是境界高深无比、神通了得的大修行者。 比如青山宗的开派祖师,比如血魔教的前任教主,比如蓬莱岛上的那位散修,比如纯阳真人,再比如他。 这些飞升者或者道心通明,或者魔焰如海,不管遇着任何事情都不会惊慌失措,更不会出现什么心理方面的问题,他们可能会遇到那些域外天魔,惨被杀死,但应该还是会有很多人抵达了最近的恒星,与这个世界的人类文明接触。 那么这些人现在在哪里?那个试探然后警告他的飞升者又是谁? 井九转头望向夜空里更明亮的另一边。 星系的核心就在那里。 那里有无数颗星辰,据说主星的黑夜与白天都没有什么区别,光污染与辐射太强,人们只能生活在防护罩里。 传闻中远古文明就是发端于那处,但他不这样认为。 与星核相比,故乡的那颗太阳更适合一个弱小文明的产生以及成长。 因为那颗太阳很黯淡,不起眼,而且位置很偏。 乡村总是比城市里面好活些。 接着,他开始思考更深层的问题,伸出手指以那片明亮的星空为纸在上面写了几个词。 “年”。 “月”。 “标准日”。 “机器人”。 “天狗食月”。 “日食”。 …… …… 太阳是人类文明对宜居行星所在星系的恒星的统称。 月亮则是对宜居行星的卫星的统称。 白天的时候,因为太阳的光线太过明亮,哪怕月亮就在行星与太阳之间,人类也很难用肉眼看到,除非他的境界很高。只有当月亮刚好运行到行星与太阳的正中间,挡住了太阳的光芒,才会显露出身影,虽然是以阴影的方式。 最初的时候,星门大学的学生们没有谁太过注意钟李子,哪怕她有着美丽的容颜与银发。因为她是下层世界的人,没有足够多的信用点便会回去。星门大学以天才、冷静著称的学生们对她或者会有些怜悯,但不会分出太多的精神关心她。 这些天情况忽然发生了变化,因为那位叫做江与夏的黑发少女经常会来找钟李子。 当学生们想要看黑发少女的时候,视线偶尔会被钟李子挡住。 为什么神学院的女祭司候选者会对她如此在意?人们意外之余难免会对钟李子投注了更多的关心。 就像日食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来在大白天去看月亮。 那天校门口两个少女的对话以及别的一些消息陆续传进了校园,学生们这才知道原来钟李子居然写了一本反响不错的小说,更吃惊的是,那本小说居然被漩雨公司看中,将要改编成游戏,甚至更有人说漩雨公司对这个游戏的期望值非常高……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这个来自下层的少女应该能够轻松地挣到移籍需要的大量信用点。 有了这样的前景,在那些学生们的眼里,钟李子的银发以及美貌终于显现出了应有的模样。 两天时间,她便收到了七封情书。 当然,虽然在日食的时候月亮容易被看到,但当太阳出现之后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去赞美它。 穿着白色传统祀服的江与夏走进了教室,黑色柔顺的长发落到腰间,整齐的刘海刚好抵着平直却不呆板的眉,行走间自有一种圣洁平静的感觉。 这幕画面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直到她走到教室后方,坐到了钟李子的身边,那些视线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回去。 这两天她时常过来找她,聊些那个故事里的内容,今天更是忍不住询问她什么时候继续写下半部。 钟李子心想看那个家伙的样子,应该是不准备把那个故事继续往下瞎编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些含糊地避了过去。 江与夏注意到她有些神思不属,误会了些什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窗外那片银杏树,又看到了银杏树那边的大片草坪。 最后,她那个看到了躺在草坪上晒太阳、却全身都罩在衣服里的奇怪家伙。 …… …… 银杏树叶还是金黄的,校园里的风不大,几天时间都没有吹落多少。 黑皮鞋踩着树叶,发出松脆而诱人的声音,仿佛有香味一般。 黑发在微风里轻飘,还在抱在少女怀里少见的纸质书,仿佛也都释放着淡淡的香气。 有很多视线随着江与夏向着那银杏树那边走去,穿过了小半个校园,却没有人敢靠地,也没有与她说话。 她的美丽除了香气,还有一层圣洁的光辉,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好,我叫江与夏,是神学院的交换生。” 她走到草坪里面,站在那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少年身边,轻声说道:“那天在校门见过一面,你是钟李子的……朋友?” ——井九把衣领拉到最高遮着脸,用帽子罩着头,就像一个蚕蛹,有些可爱。 他知道这个黑发女生是谁,以为她是像新世学院那个……叫什么名字的女生一样,没有理她。 江与夏明显不是那样的女生,当然也可能是隐藏的更深,被如此冷漠地对待也没有生气。 她微微一笑在井九身边坐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往天空望去。 碧蓝的天空里飘着云,云的边缘被正在往裂谷那边沉落的恒星镶出了一道金边。 这些都是看惯了的风景,有什么值得看这么长时间? 第三十一章仙人抚顶 “你在看什么呢?”她好奇问道。 井九注意到她声音很干净透彻。 这种干净透彻不是训练出来的,是原初的天真。 天真如果除去蠢的那一面,剩下的就是好奇。 这说明她的好奇是真的。 于是他很难得地有了回答这个问题的愿望。 可问题就在于,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 …… 碧蓝的天空里除了那些被恒星光辉烤糊边缘的云,还有别的东西。 比如隐藏在云后面的那几艘战舰。 他在草坪上晒了几天的太阳,就是在看那几艘战舰。 通过在那个“野兔”上动的手脚,他进入了军用网络,找到了驻守星门基地的战舰分队,用了半天时间写了些程序进核心电脑。 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等待。 如果那个飞升者想要继续警告他,或者直接杀死他……那么你用战舰来轰我啊? ——你来啊。 他眯着眼睛看着那些战舰,心想不管你是用仙气流超能武器,还是用激光炮,只要你开始启动程序,我就杀过去,然后找到你在哪里。 …… …… 这种事情他能对这个叫江与夏的黑发少女说吗? 自然不能。 于是他还是不理她。 江与夏还是不生气,只是有些郁闷,无聊地用小手在脸边扇了扇风,似乎觉得有些热。 银杏树变成黄色火焰的季节不可能太热,更何况这颗行星的地表向来有些偏冷。 一道淡淡的清新气息随着她手掌的微风散开,落在草叶上,凝成极细碎的小水珠。 这大概便是神学院或者祭司家族秘传的生命功法。 如果是普通人感受到这种清新的气息往往觉得心旷神怡,非常舒服,但在井九看来这就是些初浅的水系气息,而且他很不喜欢,因为白真人的缘故。 “你坐远点。”他说道。 江与夏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小脸微红,尴尬至极,有些无奈地起身,坐到了后面的一棵银杏树下。 微风吹过,拂落几片金黄色的叶子,落在她的肩上,就像是设计最精巧、最有美感的金佩饰。 井九用神识看到了这幕画面,想起了朝歌城井宅里的海棠树,想起了白早。 他毫不犹豫做出决定,哪怕再不喜欢水系气息,以后也不与那个黑发少女再说半个字。 江与夏坐在银杏树下,抱着双膝、歪着头看着他,越想越是好奇。 这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少年究竟是谁?是钟李子的男朋友吗? 李子是从下面来的,刚来没几天,以她的清冷性情,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认识一位男朋友呢?难道说他们以前就认识?还是说这个少年是从下面逃上来的,所以才什么地方都不去,只敢在这片没有扫描的草坪上晒太阳? 这个世界的游戏只负责世界构造、很多小情节需要玩家自行设置,这种文化形态带来了某种影响极深远的变化。 那就是像钟李子、江与夏这样的少女更喜欢编故事,而且往往容易沉浸在自己编写的故事里无法自拔。 微风轻轻吹着,又落了一片金黄的树叶,这次落在了她的手里。 她用手指拈着叶柄,看着如小扇子般的叶片,有些出神。 银杏树叶确实很好看,那个少年的眼睛更好看。 对话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双眼睛,隔的很近,看的很清楚。 那双眼睛美的像水晶……不,像宝石……不,是琉璃……都不对。 他的眼睛比星星更闪耀,比湖水更清澈。 江与夏忽然惊醒,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心想你可是要做女祭司的人,在这里想什么呢? 井九知道黑发少女一直在盯着自己看,没有在意。 不管是朝天大陆还是这个世界的古典小说里,都有类似“看杀”的典故。 他不是很理解,只能归为那些公子太过柔弱的缘故。 如果被人盯着看就会觉得不自在,那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草坪上别的人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把自己的头脸都遮得极严实,就像个变态一样,难免会投来异样的眼光。 还是有很多存在完全不关心他,比如那些开心笑着、追逐玩耍的孩子与狗。 星河人类联盟是在远古文明的灰烬里生出的新花,正在茁壮成长的青少年期,各种殖民星球提供源源不绝的资源,暗物之海的威胁暂时被星链锁住,加上联盟的福利政策导向,民众非常愿意生孩子,他在守二都市里看到的小孩子简直要比他前面一千多年看到的都要多些。这个世界与朝天大陆相比,平民的生活确实要富庶幸福很多,哪怕是地下的阴暗街区也比商州城的贫民窟要好无数倍。想到这点,他把两个文明的高低评价做了些小小的修正。 暮色越来越浓,远方的恒星渐要落到大裂谷那边的山脉下,再过一会儿便是放学的时间。 戒指发出微暗的光线,把他的意识带去了星域网,与无数个虚假数位标识擦肩而过,穿过十几座信息跃桥,沉入网络海洋的最深处,来到了那个房间里。 房间里的雪花缓慢飘舞着,没有与那个工装布刺客相关的消息,却有“野兔”的几句留言。 那位战舰电脑维修女军官在留言里愤怒地指责他言而无信、恬不知耻,简直不配做一个云鬼。 他现在已经知道对方的名字叫做冉寒冬,是一位女生,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骂自己无耻,还说自己言而无信。 猜测他人的想法与情绪是比修行承天剑诀以及数论更困难的事情,他没有去想,直接退出了房间。 清新的电子乐声在校园里响起,就像几百股粗细不一的水流落在厚薄不一的冰块上,很是悦耳好听。 没过多长时间,钟李子来到了草地边,看着坐在银杏树下的江与夏,不禁有些吃惊。 江与夏向她挥了挥手,举起手里的那本纸质书,表示自己还要再坐会儿。 ——校园里建筑的自照明很发达,问题是银杏树的这边还是有些暗,难道看得清楚字吗? 钟李子没有来得及细想,因为井九走到了草坪边。 两个人像前些天一样,向着校园外走去。 江与夏收起手里的书,望向银杏树光影里的那对年轻男女,没人能看到她眼底深处的那抹落寞与向往。 …… …… 走出银杏树林,灯光更加明亮,天空里不时出现悬浮滑板带出的夜光,偶尔会让井九想起朝天大陆的剑光。 钟李子忽然叹了口气。 井九知道这是准备谈话的意思,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便算是做了开场白。 “我现在觉得压力好大。” “嗯?” “我说的不是游戏公司那边……反正他们现在也少来烦我……我是说的学业。” 钟李子把装着电脑的文件夹抱的更紧了些,说道:“同学们都是在上面几层长大的孩子,小的时候就做了基因优化,中学的时候就做了知识输入……” 知识输入就是通过人脑交互系统把一些基础知识灌输进人类的深层意识里,然后用针对性教学在日后的学习过程中唤醒。这些被强行灌输进意识里的基础知识,绝大部分都是一些可记忆知识,与其他方面的能力——比如逻辑、运算、分析之类无关。 井九最开始知道这种手段的时候确实有些吃惊,就在他准备把对这个文明的评价等级再提升一些的时候,发现这种手段有很大问题。 科学院里有无数篇知识输入可能会影响学生其他方面学习能力的论文。 人类的大脑在短时间里根本就承受不住太多的信息输入。 不是所有人都像井九这样可以在意识里存贮海量的数据。 那些接受知识输入的学生大脑没有变成烟花,是因为在进入知识输入之前他们要从大脑容量、灰质皮层细胞集群数量到大脑开发程度等各方面接受最为严苛的评估。 直到他们通过考查,才能选择学科进行知识输入,数量限制非常严格。 到了现在,知识输入的成功率已经非常高,基本上没有太大风险。 不管如何,有资格进入知识输入的学生必然都有不错的底子,是联盟培养的精英,就像星门大学里这些骄傲的学生。 钟李子曾经就读的新世学院非常普通,没有接受过知识输入,在课业上自然很难赶上这些同学。 井九对这些事情不关心,说道:“换话题。” 钟李子知道他的性格,今天他嗯了两声还主动要求换话题,已经让她非常高兴,开心说道:“我收到了七封情书!”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很自然,笑的很开心,就像与闺蜜分享趣事的少女,实际上余光一直注意着井九。 井九对这件事情更不关心,说道:“换。” 钟李子有些无趣地扁了扁嘴,说道:“我知道江与夏肯定不是在看书,她是去看你的。” 井九没有否认,因为这是事实,说道:“离她远些,就像以前那个……” 他忘了新世学院里那个女生的名字。 钟李子发现自己也忘了。 (我当然记得那个女生叫陆水浅!不要每次都嘲笑我的记忆力……) …… …… “江与夏与她不同。” 钟李子轻声说道:“我住酒店,她这个天之娇女却住宿舍,她知道这件事,也没有说那些话来劝我。” 如果是新世学院那个姓陆的女生,大概会劝说她:因为这样那样的道理,你应该与大家一起住在宿舍里,诸如此类的话。 这些话可能是有道理的,甚至听着是善意的,但终究是多余的,有别的目的。 “不用担心我,我能分辨出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生活,在那条街区里长大,识人的本事比你想象的要好。”她看着井九挑了挑眉,有些俏皮,“那天晚上我同意与你合租,就是知道你是个好人。” 井九伸出手指弹掉落到眼前的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说道:“白痴。” 没有人天生是好人或者坏人。 好人也可能做坏事,坏人也可能做好事。 任何以对方当时表现出来的好坏来判断对方今后行事的想法都是愚蠢的。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觉得每个人都会遇到有难处的时候,能帮帮就帮帮好了。” 钟李子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我愿意和陆水浅做朋友,是因为我没什么朋友,装着就装着呗,我也不在乎。” 两人来到了酒店下面的泳池边,大树的影子落在水面上,轻轻荡着。 树影与水面看似在一起,实则永远不会在一起。 这是怎样的孤单。 她忽然停下脚步,望向井九说道:“其实我真的有病。” 井九说道:“我真的有药。” …… …… 夜深人静的时候,云烟亦净,那几艘战舰的身影更加清楚。 井九躺在露台的椅子上,这时候没有看战舰,而是在看着那些星星。 忽然,他伸出手对准夜空虚抓了一把,似乎想要把那些星光抓到手里。 他不是在吸收仙气修行,也不是想起了元龟与阿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莫名其妙而多余的动作。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做这些莫名其妙而多余的事情。 粒子、强作用力、光速变慢、规则变化……还是那些词,再次浮现在他的意识里。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的身体强度变低了些,所以心也变软了? 想着这些,他起身来到房间里,带入一道清风,让钟李子陷入深沉的睡眠。 他坐到床边,手掌在她身体上方约半尺的地方缓慢移动。 一道淡渺而凌然至极的剑意,从他的掌心射出,把少女的身体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除了凌厉,那道剑意还极其寒冷,有些当初剑狱里千里冰封剑阵的感觉。 那些剑意无形无质,却仿佛能够扭转空间,让窗外透来的星光一时无法折射出去,房间稍微变亮了些。 咔的一声脆响,床头杯子里的水瞬间冻成了冰块,紧接着杯子也裂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离开了卧室,回到了露台的椅子上,闭上眼睛,开始真的睡觉。 第三十二章风吹雨散你没事 第二天清晨,酒店套房卧室里传来高亢至极的鸡叫声。 钟李子掀开薄被,像玩偶一样曲折身子,毫不困难地坐了起来。 她揉了揉凌乱的银发,下意识里伸手拍掉闹钟,伸手去摸水杯准备喝水,却摸了一个空。 她有些懵懂地睁开眼睛望了过去,发现床头柜上空无一物。 她望向另一边的床头柜,大黄猫还在照片里了无生趣地看着自己。 闹钟与照片,她当然没有忘记带到上面来。 可是水杯呢? 她起床走到客厅里,发垃圾桶里看到水杯还有渗出来的水渍,不禁怔住了,心想难道自己现在有梦游的习惯? 这时候她才发现,今天起床比平时还要更加轻松,竟没有半点倦意与起床气,身体里充满了一种鲜活的力量。 那是希望还是元气? 她一边刷牙一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手臂很酸痛,身体也到处是酸痛,不禁更加不安,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顾不得洗脸,把电动牙刷放进充电杯里,跑到露台上,对井九问道:“你昨天晚上对我做了什么?” 井九睁开眼睛,看着她说道:“嘴边有沫。” 钟李子这时候满脑子都是问号,哪里顾得了这么多,用手背擦掉唇角的泡沫,继续问道:“我说……” “还有眼屎。”井九闭上眼睛继续睡觉,明显不想理她。 钟李子轻轻叫了一声,赶紧冲完洗手间匆匆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确认干净后再次回到露台。 看着他略有些疲惫的脸,她忽然有些不忍心吵着他,犹豫了会儿,拿着装电脑的文件袋便去了学校。 …… …… 昨夜星星消失后,天空里落了一场小雨。 那些雨滴穿过大气层里的防护罩,落在了星门大学的银杏树上,带落了更多的树叶。 变得稀疏了些的银杏树,更容易让视线穿过,钟李子托着腮,看着窗外远处,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草地有些微湿,井九并不在意,把衣领向上拉到最高处,躺到平时的位置,望向天空。 微雨从天空里落下,落在他的脸上,却并未真的接触到肌肤,只带来一些微凉的感觉。 看着扑面而来的雨丝,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青山,想起每年的第一场春雨,想起那些雨丝穿过青山大阵的画面。 可能是这种相似的感觉,让他的心神极度放松,疲惫也变得更加真切,竟闭上眼睛开始真的睡觉。 秀气的黑色小皮鞋踩在被雨打湿的银杏树叶上,发出并不美妙的声音,江与夏撑着复古制式的布伞从草地边缘走过,看着那个在雨丝里香甜睡着的少年,微微偏头,眼里满是好奇与不解的神情。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何能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活着,就像个疯癫的诗人一样。 从草地边走过的人看到这幕画面都很吃惊,对着井九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 江与夏站在雨里看了会儿,转身离开。 钟李子看着远处的草地,根本听不进去课堂讨论的内容,心情越来越乱,最终站起身来,向教室外走去。 在新世学院的时候,她无数次幻想自己成为交换学生,当时她想如果有机会交换到星门大学就读,自己肯定会把全部的时间与精力都用在学习与修行上,绝对不会做出逃课这种事情。 现在她才知道,有时候逃课是不得已的。 “啪!啪!啪!啪!” 仿军方制式运动鞋踩在被雨打湿的银杏树叶上,发出极其干脆的声音,就像一只重拳不停击打着水面。 钟李子从教学楼一口气跑到草地上,来到井九的身边,撑起气流伞挡在了他的上方。 “你没事吧?” 如果让别人听着,肯定以为她是在嘲弄井九的脑子出了问题,居然在下雨天里躺在草地上,你这是晒太阳还是洗衣服呢? 不是的,她只是注意到井九有些疲惫,非常担心他,更担心他在这样的状态下淋雨,会让身体出问题。 井九睁开眼睛,看到了银发上的水珠、被气流吹散如烟雾般的雨,以及雨里那张满是关切的脸。 上次他醒来是在三千院,这次醒来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好在这两个世界都有比较舒服的人与景物。 “没事。” 他看着钟李子的神情,知道她不会相信,说道:“有些累,休息几天就好。” …… …… 确实只休息了几天,井九便恢复了正常,但什么样的事情需要他休息这么久,甚至还真的睡了几觉? 这些天雨就没有停过,他经常在校园的草地上睡觉,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 钟李子知道他的性情,没有理他,给他放了一把气流伞在身边,却也没有见他用过。 江与夏从草地边走过的时候,会看看他,没有做别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井九是在草地上等着阴云后的战舰随时来打自己,看着他成天躺在草地上淋雨,人们自然以为他是个变态的怪人。 变态的怪人最容易变成名人,没过多长时间,整个星门大学都知道了他的存在,甚至课间的时候,会有不少人专程到银杏树那边的草地来看他。 伴着清柔的电子乐声,校园的建筑逐渐开始发光,与夜空里刚出现的星辰争夺视线,钟李子用文件夹遮着头,顶着微雨跑到草地那边。 井九起身走到路上,把手里的气流伞递了过去。 这些天他没有用过这把伞,她却是坚持每天放在他的身边,直到晚上的时候才会像这样接回来。 嗡的一声轻响,钟李子轻触按钮,气流从顶端喷出,拂开了那些雨滴。 她的姿式看着就像举着一把剑。 如果说这颗行星的防护罩与青山大阵有些像,那么这伞与禁制小阵有些像。 感受着那些落在脸上的微风,井九忽然说道:“你想不想学一些……更有用的修行功法?” 朝天大陆与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则不同,人类的体质也有极大差异,哪怕再普通的修行功法、比如南松亭外门弟子们学的拳法,这里的人们都无法学会。 钟李子如果要学,他必然要对朝天大陆的功法进行全面修改,甚至是转变最基础的思路。 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除了那些开山立派的大修行者、大学问家,没有任何人敢尝试。 但他就是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修行者、学问家。 钟李子自然不知道这句话的份量,以为他是要把传说中世家的秘传功法教给自己,沉默很长时间后摇了摇头。 井九有些意外。 钟李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与井九的脚在积着浅浅一层水的路面上不停前后,没有说话。 井九见她不愿意说,自然不会再问。 来到酒店下方的泳池边,那棵被取了一块木头的大树被雨水疗好了伤,缺口处的木头颜色变深,渐要与树皮融为一体。 她停下了脚步。 气流从伞柄上端吹出,把雨水吹拂到空中,然后慢慢落下,就像喷泉一般。 “再过些天,我们要去地面参观本校。”她抬起头来,看着井九的眼睛认真说道。 星门大学的大部分院系都在守二都市,但名义上的本校还在地面,与军事相关的几个院系也留在那边,她们这些来自各地的交换学生,当然要去参观一次。 井九不明白她对自己说这个做什么。 “去地面需要做体检。”她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我有事情瞒着你,其实……我有病……学校不会因此开除我,但你想教我的东西,可能我现在还学不了。” 井九说道:“我也有些事情瞒着你,但那不重要,我对你说过,你的病不会有事。” 钟李了把发丝挽到耳后,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说道:“托你的福,我真有可能做基因优化,虽然当初医生说概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一,但也许真的会没事?” 井九说道:“我说你没事,你就没事。” …… …… 哪怕再如何发达,甚至是传说中如星河般璀璨的远古文明,医院都差不多,放再多吊兰变化也不大。 从某种意味上来说,这里是体验生命感受的最佳地点,而人类这种智慧生物极其害怕这种体验,尽量远离,所以医院里的生命味道反而极淡,只能看到冰冷的金属器械以及全自动操控的各种医疗舱。 “我是血液四型y类患者。” 钟李子的声音没有任何颤抖,脸却有些苍白。 那位医生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控制住情绪,没有流露出同情与怜悯,说道:“让我看看病历。” 伴着嘀的一声轻响,手环连上医疗终端,显现出她的公民医疗档案,看着档案里用最显眼字体写出来的重要备注事项,那位医生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躺上去吧。” 钟李子换上淡蓝色的体检服,躺进了医疗舱里,感觉有些微冷,待舱门缓缓关闭的时候,不禁想起了小时候被父母抱着在医院里奔走的画面,下意识里握紧了拳头。 伴着微小的嗡嗡声与若有若无的的扫描光线,她的身体越来越冷,拳头也握的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张,连扫描什么时候结束都没有注意到。 医疗舱的舱门打开,她在护工的帮助下走了出来,却发现那名医生看着终端显示光幕,神情有些奇怪,不禁更加紧张,心想难道自己病情恶化了? “你确认……好吧,病历上确实是这么写的。” 医生抬起头来看着她,有些恼火说道:“现在下面的社区医院也太不负责了!怎么有犯这种错误。” 钟李子微怔问道:“怎么了?” 医生心想也不能完全怪社区医院,下面的医院用的都是上面淘汰了十几年的医疗舱,出错也是难免,示意护士去取采血仪,又对她笑着解释道:“我做完确认再和你说,一定要保持镇定。” 这间医院是星门大学的附属医院,在整个行星的医疗界都能排进前三,各种设备非常先进,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用过手动采血仪,护士都找了半天才拿过来。 那名医生有些不熟练地把采血仪戴在了钟李子的手臂上,然后按下了按钮。 钟李子感觉到手臂内侧微微一痛,便看着自己的鲜血顺着极细的管道流进了采血仪里,很快便有了指甲盖大小。 那名医生把采集到的血样放进分析舱内,转身对她微笑着说道:“你不要激动,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可能是社区医院当年查错了,你可能不是血液四型y类患者。” 钟李子没有惊喜,更没有听到一声惊雷,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的情况,很明显是这位好心的医生犯了错。 “我在三个医院都查过。”她轻声说道:“社区医院只是最后一家。” 她刚出生的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还不错,生活在第五层里,医疗条件比地下街区要强很多,虽然不如星门大学附属医院,但也不会出这样的错误。 那位医生怔了怔,再次打开她的医疗档案,发现她说的没有错,三家医院的检查结果都很一致,就是血液四型y类……而且档案里还有她两次基因优化失败的记录。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医疗舱出了问题? 房间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血液分析舱转动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气氛变得极其低落。 血液直接检查需要一段时间,医生让她去了休息室。 可能是在医疗舱里停留的时间太长,钟李子有些冷,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颤抖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名医生带着结果走了出来,看着她震惊说道:“……我去那三家医院调了你的原始病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钟李子有些紧张问道。 “可能你需要再留在这里做几个检查,现在还没弄明白原因,但基本上我想对你说一声……” 医生看着她认真说道:“……恭喜。” 钟李子过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怔住了。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泪水开始不受控制的流下。 第三十三章神明不需要 这次要去星门大学院本校参观的除了来自各地的交换生,还有很多新生,医院难得变得热闹了很多。 体检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只需要在医院舱里躺一会儿就好,很快那些学生们都各自离开,医院重新回复了清静。 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廊尽头的层流专属病房门才打开,钟李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泪痕未消。 在层流病房的门关闭之前,里面传来激烈的讨论或者说争论声,还能看到几位白发苍苍的教授在那里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附属医院在星门大学那片湖的东侧,距离酒店有一段比较长的距离,但她没有坐车,就这样向着湖那边走了过去。 不知道是心理的因素影响,还是真的身体变好了,她的脚步要比平时轻快更多,便是眼里所见的湖面星光也要比平时清楚很多。 她想到一件事情,脚步越来越快,渐渐变成了奔跑,很快便到了酒店,路过泳池边的那些大树时,伸手拍打了一下,就像要与对方击掌。 嘀的一声轻响,电梯动了。 嘀的一声轻响,房门开了。 井九躺在露台的椅子上,正在晒星星,没有穿衣服。 她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亲了一口。 …… …… 井九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知道摆脱死亡阴影对一个人来说会形成怎样的精神冲击。 很多年前,他看完适越峰珍藏的所有修行典籍、确认自己应该能飞升的时候,也曾经这样高兴过。 所以他这时候给了银发少女极大的耐心与宽容,允许她坐到了自己的身上,甚至让她亲了自己一口,但这就已经是极限。 当钟李子抱着他准备继续亲的时候,他伸出一根手指抵着她的眉心,极其冷漠地把她推离了自己的身体。 钟李子没有挣扎,乖乖坐在他的身边,双手抓着他的手,看着他嘴巴一扁,便准备再痛快地哭一场。 井九说道:“不准哭,说。” 钟李子抽了抽发酸的鼻子,抓着他的手说道:“我的病好了。” 井九嗯了一声。 钟李子的心情依然在激动,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太过平静,说道:“我现在指标特别好,情况非常稳定,教授们说可能是前面有一次基因优化没有完全失败,这次因为什么事情被偶发激活,不过他们还要再研究。” 井九说道:“恭喜。” 钟李子越想越开心,又莫名的难过,看着他委屈说道:“这时候我想抱抱你不可以吗?” 井九说道:“这事与我没关系,抱我做什么,别想占我便宜。”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发现自己的话比在朝天大陆的时候确实多了不少。 不过准确来说,当南忘在洞府里烧掉那具尸骸之后,他的话就已经开始变多了。 钟李子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认识你之后,我的生活有了很多变化,越变越好,甚至发生了这样的奇迹……当然与你有关。” 她站起身来,望向夜空里的繁星,双手合十说道:“明天我要去传火塔还愿,感谢神明拯救了我。” 井九心想那你可谢错人了。 钟李子收回视线,对他说道:“你陪我去吧。” 井九说道:“不要。” …… …… 第二天。 井九靠着墙壁,看着对面的传火塔,感觉后背有些发痒。 有可能是心理因素,也有可能是管理局里的引力场的原因,要知道他对任何可以威胁到自己的东西,都有一种天生的敏感。 传火塔是一座多层建筑,与朝天大陆的佛塔并不相似,反而有些像南河州的那个拍卖行。 这座建筑每层都比下面那层的面积要小些,圆形的窗廊欢迎所有风与信徒的到来,可以看到斑驳的彩色玻璃,如果窗户开着,则可以远远看到那些满是神圣意味的壁画。 他看着传火塔三楼祭堂的正厅,钟李子与别的信徒一道坐在椅子上,双手合什,虔诚地被祷告着什么。 朝天大陆也有很多妇人会做还愿之类的事情,他对此并不陌生,只是想着小姑娘没什么钱,不想她被骗的太多,才会过来看看。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件别的事情要处理。 管理局的侧门开启,几名政府官员行色匆匆走了出来,有个人手里拿着一杯饮料。 井九记得很清楚,通往地底的直行通道里提供的便是这种饮料。 一个穿着薄风衣的中年男子低着头走了出来,帽沿下的金色头发看着就像杂乱的稻草。 中年男子走过井九身前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有些不确定地望向他,问道:“是你?” 井九嗯了一声。 这名金发中年男子便是地底实验室的著名材料科学家汤谷。他的眼神有些惘然,说道:“这些天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说要我在这个时候上来找一个人……我很感谢这是一种意识控制,但为什么我不抵触这种控制?” 井九说道:“既然你的意识被我控制,又怎么会抵触这种控制?” 这句话听着就是句废话,仔细品味依然是废话,但对两心通这种禅宗绝学来说是一种需要。 即便是他,想用两心通长时间控制一个智慧生命也是很困难的事情,隔一段时间便要做一次加强。 汤谷问道:“你要我上来做什么?” 井九说道:“我的卷宗材料,最近有没有谁接触过?” 那些卷宗材料放在专用网络里,如果他动用云鬼手段长时间监控,需要在里面写入代码,那样早晚会被发现。 就像他写在那艘战舰上的代码,现在就已经被清除了几条,不过他设置的是定时发送,并且中间做了足够多的信息跃桥,联盟军方没有顺着线索找到他,还在内部自查当中。 汤谷摇了摇头,说道:“本来就是绝密资料,院长来过一次之后,便再没有人问过这件事。” 井九心想等雪姬找到自己后,就带着她去趟主星的联盟科学院,从那个院长往后面挖一挖。 他摆摆手示意汤谷离开,看着就像一个不愿意接受家长关心的不良少年学生。 汤谷准备走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望向蓝色运动服没遮住的那双眼睛,犹豫了会儿后问道:“我能不能跟随您?” 井九说道:“那是你的需要,不是我。”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理此人,望向街对面的建筑。 钟李子在与一位主教说着什么。 正是曾经想对他传道的那位主教。 那天这位主教曾经说,追随神明不是神明的需要,是信徒的需要。 …… …… 夜深人静,星光如水。 井九躺在露台的椅子上,看着星海边缘处那颗不起眼的星星。 “你在看什么?” 钟李子确认他穿着衣服,端着两杯茶走了出来。 井九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确认不如顾清,但比井梨媳妇儿强——茶叶不行,水温合适。 “你相信真的有神明吗?” 白天那位主教与她的对话,他听得很清楚。 钟李子想了想,说道:“我信。” 井九说道:“为什么?” 钟李子看着他认真说道:“主教大人说,最近我身上发生了神迹,是因为我遇到了了不起的人。” 井九说道:“然后。” 钟李子说道:“你应该把神迹带给更多人。” 井九说道:“比如?” 钟李子说道:“比如你去参选女祭司?” 井九看了她一眼,说道:“女……祭司?” 钟李子调皮地笑了笑,端着茶杯在他手里的茶杯上轻轻撞了撞,说道:“你生的这么美,谁能看出来你的性别。” 井九说道:“但我知道自己的性别。” 钟李子现在摆脱了死亡的阴影,显露出了更多少女的性情,挑眉说道:“性别重要吗?” 井九想了想,说道:“不重要。” 对一位飞升成功、寿元绵长、一心大道的人来说,身体是什么都不重要,外貌也不重要,那性别有什么重要的呢? 当然,这不代表他会去参加什么女祭司的征选,因为那些事情更不重要。 “你还没说呢,那里到底有什么?你经常看那的那里……没什么星星啊。” 钟李子端着茶走到露台栏边,望向夜空某处。 井九说道:“那里有很多神明。” 钟李子觉得他在开玩笑,想着主教说的那些话又有些茫然。 难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真是神迹? 她的眼神渐渐变的坚定起来,说道:“既然你不去,那我去参加好了。” 这说的是女祭司的征选。 当初在地底街区公寓的时候,她想的是到星门大学当交换生,便有可能现场看到女祭司征选的结果。 现在,她决定参加女祭司征选。 对银发少女来说,毫无疑问这是她十六年来最有勇气、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 …… 钟李子会做出参选女祭司的决定,大部分是因为病情的忽然好转,生命活力来了一次全面爆发,当然与她与主教的那段对话也有关系。那位主教说的话看似随意,只是典籍上常能看到的对神明的赞美,实则极为巧妙地做了引导。 朝堂上的官员以及村子里的神棍最擅长这种事情,远比一茅斋的书生更强,对此井九有非常清楚的认知。 当天夜里,他让钟李子进入深层睡眠后,布下承天剑阵,从露台上跳了下去。 风落无声,悬浮列车隧道里的风则带着呼啸的裂响。 半分钟后,他到了守二都市最清静、最贵的庄园区,找到了那名主教的家。 吃饭的第一个动作是拿起筷子,他当然第一时间先控制了那栋别墅的网络,解除了所有的防御。 如这个世界里的那些小说情节一样,主教过着极为豪奢的生活,家里真可谓是金壁辉煌,如果是来自地下街区的孩子,看到这样的画面,必然会生出极大的愤怒。 井九是在皇宫里出生的孩子,过了千年的仙人生活,自然没有什么感觉,挥手让那名主教陷入沉睡,视线一扫确认此人的大脑里没有自毁装置,便开始读取他的记忆。 他不想让对方变成白痴,只把玄阴宗的搜魂秘法摧动到了第四层。 在搜魂秘法的感知里,对方的意识是一片迷雾,雾里不时会有画面出现,就像这个世界流行的超验意识流小说一样混乱,就算直接阅读,也很难看见客观的真实。 微风从恒温器缓缓地飘出,似极了草原里的微风,应该是加了某种香。 一道剑光从井九的眼里生出,那些信息碎片,在剑识与两心通的双重加持下,渐渐组合成完整的画面。 他没有去窥视主教童年阴影的想法,只是在看最近这些天,看到了枯燥而重复的颂经、开会以及布道,看到了很多信徒虔诚的脸,看到了一些私人方面的事情。 接着,他看到了有些模糊的自己的身影,正是主教试图向他传道的那天,也感受到了主教震惊与愤怒的情绪。 很明显,这位主教被他说的那句“我就是神明”惊呆了。 没有什么异常的东西,直到前些天,这位主教离开了守二都市,乘坐飞行器去了地面。 途中没有什么画面,他应该是在闭目睡觉或者冥想清心。 井九认为是后者,因为当主教离开飞行器,走进那座巨大的建筑时,情绪宁静而充满敬爱。 那座巨大的建筑就像一座大山,矗立在草原深处,塔尖仿佛要刺破这颗行星的防护罩,接触到那颗遥远的恒星。 建筑内部极为空旷,可以容纳无数信徒,当主教走进去的时候,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一道灰色的幕布垂悬在建筑最深处,看着就像是灰暗的天空竖着放到了这里,无比巨大,相信普通人根本看不到边缘在哪里。 主教跪到灰色幕布前,就像对着天空的蝼蚁。 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从幕布里传出,就像神明从天空里发出的谕旨:“去侍奉那个少年吧。” 主教身体微震,说道:“那位渎神者?” 那道声音说道:“神明能为万物,既然我们是在寻找他,又岂能在意他的外在?” 主教震惊说道:“您……在说什么?” 那道声音说道:“神明离开前留下的最后意志是什么?” 主教低头说道:“寻找新的神明。” 那道声音说道:“我觉得……就是他。” …… …… (十几天前,写完井九与钟李子在地下街区看女祭司初选,就有朋友发消息给我,说我肯定是想设计情节,让井九男扮女装,完成多年写作梦想……想看女装?门都没有……我喜欢看,不代表我喜欢写,那个真写不动。忽然想到魔法学徒,不知道蓝晶大人身体怎么样了,在这里真诚祝他一切安好。) 第三十四章参选 因为大气层上方的防护罩以及行星内部的气流通道,星门行星的温度相对稳定,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季节之分。 无论野草还是芦苇又或者是那些树木,都由着自己的心意生长。 这是个从远古文明尘埃里生出来的新文明,还没来得及形成自己的秩序。 这个世界里的动物与植物种类不多,显得有些单调,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星门大学的银杏树变黄与天气寒冷没有关系,只是因为雨水多了。 这颗行星对水资源的利用已经到了极致的程度,裸露水面不多,蒸发量不够,很少会有落雨。直到七八月份,地面唯一剩下的那片海洋随着洋流变化给三道大裂谷送来一些水汽,才会形成连绵的雨水,然后持续到十月末。 十月水祭便是由此而来,最后渐渐演化成了一种奉神的仪式。 今年的十月水祭非常特殊,因为女祭司将会挑选她的继承者。 在星河人类联盟里,女祭司是一种地位超然的存在。 她是神明的代言人,也是远古文明的传承者。 直到现在,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女祭司究竟传承了远古文明里的什么知识,但没有人敢对这种古老的传统有丝毫不敬。就连星河联盟管理委员会与军方也对此保持着长时间的、绝对的尊重。 新女祭司的产生,自然是星门行星今年最重要的事情。 各层生活区的初选早就已经开展起来,井九与钟李子看过的那次,获胜者便是江与夏。 随着雨丝落下,这件大事终于来到了最接近地面的第二层。守二都市会初选出一位候选者,与之相似的另外七个大城市也会选出各自的候选者,再与各区的候选者一道进入最后的决选。 女祭司征选考查的几个主要方面分别是学识、品德、武道修为以及意志力。 学识主要偏向于历史人文方面,其余的三项考核则围绕着一个“静”字开展。 为何要与“静”字有关,星河联盟的人类学家与历史学家已经发表过无数篇论文,但都没有确切的答案。 ——女祭司不会解释任何与她们有关的疑问。 …… …… 星门大学那栋灰色的建筑四周围满了人。 今天是女祭司初选的报名日,但大部分都是来看热闹的,真正有勇气报名的人是少数。 那些都是校园里极为出名的天才少女。 人群忽然变得安静起来,无数道视线向着草坪边的那条道路望去。 道路上的银杏树叶已经被自动清洁机器打扫干净,黑石砌成的道路表面干净至极,光可鉴人。 一个黑发少女与银发少女走了过来,同样的美丽,却是不同的气质。 人们有些不解,心想江与夏在神学院的时候已经拿到了第三层的候选资格,学识渊博、气质恬静,武道修为已经进入流金境,是今年女祭司征选最热门的人选,她这时候来这里做什么?想要看看谁是自己的对手? 来到建筑之前,江与夏停下脚步,望向钟李子问道:“你确定要参加女祭司的征选?” 钟李子嗯了一声。 井九话少,对身边人的影响却很大,不管是朝天大陆的赵腊月、卓如岁还是这里的她都不知不觉间有了些他的模样。 江与夏牵着她的手说道:“那你可要努力了,我不会让你。” 钟李子点点头,说道:“我也一样。” 江与夏松开手,说道:“祝你顺利。” 钟李子转身向建筑里走去。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知道原来她要参加女祭司征选,不由吃惊至极,望向她的背影,眼光很是异样。 这栋灰色的建筑是星门大学的主二楼,很多部门办公室都在这里,比如最重要的学生处。 女祭司征选报名,便是在学生处。 学生处主任是一位头发微白、气质温和的教师官员,他看着终端从钟李子手环上读取的资料,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看着她认真说道:“这不是下面的孩子第一次尝试,但没有人成功过,甚至……有些人的信心严重受挫,就此沉沦。” 钟李子说道:“我有心理准备,也有勇气。” 那位主任看着她认真劝说道:“在某些时刻,勇气没有意义,因为那需要奇迹,而这个世界是没有奇迹的。” “崔老师,这个世界有奇迹。” 钟李子看着他认真说道:“我非常确定这一点。” …… …… 数日后,大裂谷那边的天空被染红,没有落雨,也看不到朝阳——它还在山的那边。 百余名学生在星门大学校门处集合,准备去地表参观本校。 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从各院校来的交换学生,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十几名报名女祭司征选的女生也在队伍里。 那些女生容颜秀丽,各有可人之处,气息宁静如水,站在一处真是赏心悦目。 有几名男学生忍不住不停往那边偷看,只是不敢太过于明目张胆。 江与夏没有与那些女生站在一起,不是因为她已经是候选者,而是在等钟李子。 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穿蓝色运动服的少年也跟着钟李子一起过来了,好奇问道:“你居然真是星门大学的学生?” 井九没有理她,只要他愿意,不要说星门大学的学生身份,就算是联盟管理委员会的委员身份也没问题。 钟李子解释道:“他就是不爱说话,你不要误会。” 江与夏想着那天草坪的遭遇,自嘲一笑,不再理井九,低声与钟李子说着女祭司初选需要注意的事项。 这时候,那位姓崔的学生处主任官员与两名教师走了过来。 他的行政级别相当高,居然亲自带队参观,应该与那些参加女祭司征选的少女有关。 不知道是因为人有些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行人没有乘坐飞行器,而是搭乘悬浮列车去了春原。 从地下走出车站,看着像道巨墙般出现在眼前的崖壁,看着那些崖壁间穿行的高速电梯,有些来自下层世界的交换学生忍不住发出了轻呼,有两名参加女祭司征选的少女则是微微蹙眉,看来对学校的安排不是很满意。 看着这道崖壁与那些电梯,井九想到的自然是那个工装布刺客。他跟在钟李子身后不引人注意地走进电梯,心想隐网那边已经很久没有消息,那个家世背景不普通的“野兔”在做什么呢? 高速电梯的速度确实很快,甚至隔着极厚的玻璃也能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 没用多长时间,电梯便来到了山崖的最上方,也就是真正的地表。 参观的学生们走出通道,没有来得及说话,看到了眼前的风景,不由怔在了当场。 前方是一片如海般的草原,上面生着几棵孤伶伶的大树,远方一轮红彤彤的朝阳静静地悬在地平线上。 这幕画面他们在电视里见过,却没有亲眼看见过。 原来地平线真的就是一道线。 原来朝阳真的是从那道线下方跃出来的。 原来太阳可以这么低。 直到这时候,很多参观的学生们才明白了为何学校要自己这些人乘坐悬浮列车,而是不是坐飞行器。 因为需要这样一段在阴暗里的上行,才能记住这样一颗跃入眼帘的太阳。 …… …… 参观学生们在地面的交通工具还是悬浮列车,只不过这里的悬浮列车明显比守二都市的更加高级,没有任何轨道与连线,应该用的昂贵的反重力系统。 登上悬浮列车,学生们兴奋地看着窗外的草原、奔跑的兽群,议论不停。 毕竟是年轻人,缺少变化的风景终究无法长时间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很快他们便收回视线,开始低声议论今天的参观行程。 有些人的视线不时会落到车厢后方某个角落,尤其是那些参加女祭司征选的少女们,更是对那边非常关注。 井九与钟李子、江与夏坐在车厢最后方。 蓝色、银色与黑色是那样的醒目,却又是那样的和谐。 那些关注来自于对江与夏的好奇与警惕,对钟李子的不解,还有一些与井九有关。 现在星门大学谁不知道有个穿蓝色运动服的变态少年? 悬浮列车穿过茫茫的草原,又穿过了一片森林与十余片像珍珠般连起来的湖泊群,终于快要抵达旅程的终点。 前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建筑,那些建筑外墙由巨石砌成,看着颇有古意,有些地方则显得有些破烂,隐隐能够看到合金架构,想来是几十年前暗物之海怪物们入侵时留下的伤口,只是不知道为何还没有修好。更远处的天空里有一道极细的黑线,从地面一直通往天空高处,竟是根本看不到尽头,只能隐约看到线条末端有什么事物在闪闪发光。 “那就是七号太空电梯,上面连着的是天璇空间转接站,每天都有三艘以上的货船在那里卸货。” 一名教师对学生们解释道:“这个太空电梯专供我们学校的校办工厂,现在行星上大概百分之十四的食物由此供给。” 从远古文明里新生之后,人类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宇宙里扩张,现在星河联盟拥有很多颗资源星球,有无数艘货船在宇宙里航行,把那些星球上的资源运送到主星以及各个殖民星球上,食物供给的问题早就已经解决,只不过合成食品的味道很难解决…… 学生们走下悬浮列车,早有本校的老师与学生等着,带着他们开始参观。 星河大学在地面的本校现在只留下几个系,学生人数不多,显得有些冷清,那些建筑里散发出来的历史意味便显得更加真切。参观完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在学校历史展览厅里听了一个简单的讲座,学生们被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栋建筑看着很普通,非常方正,从结构来看,有些像厂房,有些人心想难道还要参观合成肉工厂? “这里是机甲系的三号实验室。” 一名本校学生面无表情说道:“大家进去之后不要随意触摸任何事物,也不要打扰里面的工作,明白了吗?” 参观的学生们听到这句话,不禁有些紧张。 井九望向那栋建筑,感受到了那道不喜欢的气息,知道里面肯定有很多引力场装置。 经过严格的检查与扫描,学生们被带进了那座像工厂一般的实验室。 实验室非常空旷而大,墙壁上有很多露在明处的线缆,还有很多学生们不认识的装置。 一道栏杆围在四周,里面是合金制成的地面,竟似要比星门大学的那片草地还要面积更大。 学生们本以为那道栏杆是参观者的通道,谁知道随着那名本校学生按动按钮,栏杆里的合金地面竟是缓缓打开了。 伴着嗡嗡的电流以及沉重的闷响,地底的世界出现在学生们的面前。 地底有一台巨型机甲。 这台巨型机甲有数十层楼高,与钟李子住的那家酒店差不多大小,哪怕学生们站在高处往下望去,也会觉得这台机甲无比高大,自然生出渺小之感。 有几十台小型机甲与飞行器围绕着巨型机甲,还有很多工程师模样的人,拿着终端与设备在做着什么。 “这是前年庭门之战里杀死了三个暗物之海怪物的雷神。” 那名本校学生介绍道:“那场战斗让它受损严重,经过两年的维修才完全修复,现在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参加维修的除了军部的工程师,还有大量的本校学生,如果你们将来能够有机会进入军事系,也有可能加入进来。” 学生们都看过两年前的新闻,知道庭门之战打的如何惨烈,对这台著名的巨型机甲更是闻名已久,听着这话很是激动。 井九静静看着那台巨型机甲,手上的那枚戒指散发出微光。 忽然,实验室里出现无数声惊呼,因为那台巨型机甲居然动了起来! 那台巨型机甲的头盔里射出数道淡绿色的光线,数千个构件发出沉重却毫无凝滞的转动声,巨大至极的左机械臂缓缓举起,对准了天空,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第三十五章远方的巨塔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谁在主控室里?” “没人啊!” “终端那边!老吴,快把安全阀关掉!快关掉!” 听着实验室回荡的惊呼声与杂乱的奔跑声,看着那台忽然动起来的巨型机甲,站在栏杆外的那些参观学生们都傻了,有名少女学生受到了极度的惊吓,直接昏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这台叫做雷神的巨型机甲在没有受到任何指令的时候会动了起来。 实验室里一片混乱,那名本校学生的脸上也满是震惊的神情,就连崔主任都有些慌乱。 钟李子也很紧张,左手抱着江与夏,不停地安慰她,右手则是下意识里抓住了井九的手。 井九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弄出的动静大了些。 一道剑光在他的眼底深处一现即逝,戒指上的微光消失,变成看似普通的饰物。 实验室电脑里的一段程序流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只有墙上那道线缆上的微小破口,可以证明有人做过些什么。 伴着嗡嗡的电流声,雷神巨型机甲头盔里的光线消失,巨大的左机械臂也停在了半空里,就像重新变回了一座金属雕像。 实验室里的所有声音在这一刻停止,所有人停下了奔走,保持着张嘴、抓头发的姿式,望向了它。 下一刻,所有声音又响了起来。 “停了!停了!安全阀还是要关!” “老吴你这个傻、逼!你愣着做什么!” “所有人都赶走!签保密协议!” …… …… 出着这么大的事情,参观自然无法再继续。 崔主任带着学生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实验室,严厉地叮嘱了很长时间,一定不能把今天看到的一切说出去。 钟李子注意到井九有些奇怪。 发生了如此奇怪而令人震惊的事情,他这时候却在走神。 他根本没有听崔主任的话,而是望着碧空里的白云,不知道在想什么。 ——井九在想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击毁那台名为雷神的巨型机甲。 这种巨型机甲拥有难以想象的威力,可以轻松地摧毁一艘羽级战舰,可以与暗物之海的怪物们正面战斗。 但对他来说,这种巨型机甲毫无威胁,因为这种机甲的防护强度不够,挡不住他的手指与剑光。 不过他还是觉得应该做些准备。 在隐网与军事网络里,他已经掌握了很多机甲相关知识,也包括这台雷神的某些数据。 纸上的数据与图纸终究不如实物来的直接,这大概就像网上的古董与博物馆里那些实物的区别。 他释出剑识割开了实验室墙上的线缆,通过戒指连接上了内部网络,悄无声息地控制住了那台巨型机甲,然后用视线对这台巨型机甲做了一次细致的扫描。 这样还不足以完全掌握这台巨型机甲的整体情况,因为太过庞大,各种系统太复杂。 如果让这台巨型机甲启动一下,展示一下各系统的运行情况,那样能够观察的更仔细。 于是这台巨型机甲便按照他的想法启动,举起右臂指向了天空,给实验室带来了一片混乱。 没有过多长时间,他收回了望向白云的视线,对巨型机甲的认知也从一片云雾里变得清晰了很多。 超压缩能源储藏方式,用的是核能,也就是这依然是一种仙气流武器。 攻击方式则主要是晶石激发的高能光束,威力巨大,几乎可以与白渊的光栅相提并论。 当然,如果白渊还活着,一个可以打十个这种巨型机甲。 这种巨型机甲在星河联盟人类的眼里,转向足够迅速,自动瞄准系统也极高级,但在朝天大陆的真正强者眼中,笨的就像一头巨猪。 现在井九完全掌握了这种机甲各系统的运行方式,更是只需要挥挥手,便能让对方变成一堆破铜烂铁。 确认这一点之后,他便不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收回视线,跟着参观的学生们向外面走去。 来到实验的时候,时间还早,恒星静静悬在天空的正上方,散发着白色的光线,把草地与树林都照耀的有些发白,好在不是很热。 崔主任再次重申了保密条例,宣布接下来是自由行程,学生们可以在星门大学本校随意参观,只需要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在东门处集合。 交换学生们有些意外,也觉得轻松了很多,接下来才发现这个行程安排原来与自己无关,不禁有些郁闷。 崔主任召集报名参加女祭司征选的女学生,说道:“接下来我会带你们去祭司家族拜访,你们注意一下礼仪。” 那些黑发少女们很是惊喜,才知道学校竟然安排了如此重要的拜访。 只有钟李子的头发是银色的,也只有她没有意识到这次拜访的意义,转身去看井九,却发现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 …… …… 悬浮列车离开星门大学没有多长时间,便在一片山谷前停了下来,远处隐隐可以看到很多样式古朴的建筑。 这座庄园的面积实在是有些令人震惊,不问而知便是祭司家族的所在地。在一位管家的带领下,众人来到庄园的主建筑里,一位穿着教士服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前等候,对崔主任微笑说道:“崔教授,好久不见。” “夏先生,今日打扰了。”崔主任笑着说道,看起来与对方十分相熟。 夏先生与崔主任分别落座,开始闲叙。 十几名少女学生安静地站在四处,表现的极为文雅淑静。 能在参加征选之前便接触到祭司家族,不说了解什么相关的信息,只求能让对方对自己有些印象,便是极难的机会。 通过对话,她们知道原来这位夏先生便是祭司家族的当家人,不禁更加紧张,又生出了更多的竞争心理。 有些少女学生注意到人群外围的钟李子与江与夏,心情有些不好。 钟李子的银发实在是太过醒目,如果让祭司家族觉得星门大学的学生都是这样的人怎么办? 还有江与夏,你已经是第三层的祭司候选者,为何要厚着脸皮跟着我们来这里? “不要理会她们,她们都是在嫉妒你。” 钟李子对江与夏轻声说道:“你长的比她们漂亮,各方面都比她们强,她们怕被你把风光都夺走了。” 江与夏微微一笑,整齐的刘海微微荡起,露出清秀的眉眼,说道:“既然如此,我还是离开吧,免得让她们心情不好。” 钟李子有些不解,问道:“你要去哪里?” “去喝杯茶,躺会儿……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江与夏对她发出邀请。 钟李子有些无语,心想这里可是祭司家族的庄园,你就算不喜欢那些人,也不能这么无礼吧? 江与夏知道她在想什么,带着歉意笑了笑,说道:“这里是我家。” 钟李子嘴唇微张,吃惊的说不出话来,心想你和井九都是些什么人啊? …… …… 星门行星位于星河联盟与暗物之海的最前方,每隔几年,都会有受到小型的侵袭,所以军事管制的风格很明显,尤其是地表,除了那些旧时代的建筑,看不到新修建的人类聚居地,大量的草原、沙漠与森林构成了画面的主体。 离开星门大学,从地表向赤道方向继续前行七千多公里,穿过第二道大裂缝,有一片更加原始荒蛮的草原。 草原看着是绿色的,但如果挖起泥土,便会发现沙化很严重,还能看到很多碎裂的晶状物。 那些都是数十年前暗海之海入侵时留下的战争痕迹,相信这片大地下甚至还有不少域外天魔的尸体碎片。 井九行走在草原上,没有翻开地面去寻找那些碎片的想法,走上了前方一座突起的沙丘。 在沙丘的远方,草原深处忽然出现一座极其宏伟的建筑。 那座建筑从形状上看与守二都市的传火塔有些相似,只不过要大了无数倍,正面由十七根巨大的石柱支撑,那些石柱上刻着一些很复杂的线条。 无边无际的草原里,忽然出现这样一座建筑,自然生出极其宏伟的感觉。 井九站在沙丘上静静看着那边。 这座建筑他曾经在那名主教的意识里看见过。 女祭司就在里面。 第三十六章女祭司 井九没有急着过去,认真地观察了一段时间。 防护罩在大气对流层的上方,所以才会遮不住雨,自然也挡不住风。 他伸出手指感受了一下风速,很快便计算出来,以这里的风雨侵蚀速度,那座建筑的表面应该破损的更严重才是。 这片草原的战争痕迹如此明显,说明那年暗海之海入侵时,这里是最为激烈的主战场,为何那座建筑还保留了下来? 那些石柱上的线条不是符文线条,也没有阵法波动。 他推翻了曾经的设想,看来女祭司的传承与飞升者无关。 ——沙丘渐渐流动,淹没了他的脚背,然后继续向上,最终吞噬了他的身体。 片刻后,沙粒停止滚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这片沙化严重的草原深处,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亮光。 那道亮光给人极其锋利的感觉,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止它的前行。 嗡的一声轻响,那道亮光消失了。 …… …… 那座宏伟的建筑被是星门行星的主祭堂,与各城市里的传火塔确实很相似,只不过规制要大数百倍。 可能是因为女祭司在这里生活的缘故,这座建筑里没有太多现代文明的味道,当然并不代表这里就很原始,只不过那些高科技的装置都隐藏在巨大的石块里,比如那些军方级别的引力场发生装置从外表来看就是几座石雕。 祭堂的东侧面有七间静思室,还有一个被四面墙包围的禅园,面积很小,里面有一口古井,角落里种着几丛青竹,迎着自天空落下的那道天光,幽美难言。 嗡的一声轻响,井水微动,一道身影飞了出来,落在那几丛青竹之间,竹枝顿时多了几分精神。 看着那几丛青竹,想着小山村里的竹子、天光峰白如镜洞府门口的竹子、被那孩子搬到三千院去的竹子…… 井九也多了些精神。 有剑气护体,哪怕在地底穿行了两百公里,他身上的蓝色运动衫也没有任何破损,只是黑色双肩包悬在外面的带子磨坏了。他伸手把磨坏的带子揉成一缕青烟,走到井边往下望去,看了会儿逐渐安静下来的水面,转身离开。 …… …… 祭堂的主厅大的难以想象,穹顶高约三百米,绘着远古文明与神明壁画的墙仿佛看不到尽头。 终究是有尽头的,哪怕是宇宙。 大厅尽头是片灰色的幕布,从穹顶垂落直到地面,不知是用何材料制成,表面平滑至极,竟是没有一丝皱起。 如果说这就是天空的具象化,没有人能提出反对意见。 灰色幕布的那边是间安静清旷的石室,石阶两侧燃着火烛,还有天光不知从何处洒落。 青石地面上有一张蒲团,边缘已经磨损严重。 一位黑发女子坐在蒲团上,穿着白色的祀服,腰间系着根代表尊贵身份的金色系带。 那根金色系带如幕布一般平滑,没有任何皱褶。 黑发如瀑布般洒落,却又是那般的规则,无比整齐,仿佛每根头发都有自己的位置,绝不逾越。 女子神情温和,眉眼静柔,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世无争、静水无波的感觉。 她便是这颗行星身份最尊贵、地位最高的女祭司。 这位女祭司不知多大年纪,不知为何,眉眼间有些思虑过多的痕迹。 如天空般的灰色幕布在前,这个房间仿佛没有穹顶,可以直接通往宇宙间的星海。 她静静坐在这里,仿佛已经坐了无数年。 房间里没有燃香,那些燃烧的火苗也没有任何异味。 这里也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是在她的身前放着一个青瓷制成的小钵。 青瓷钵里盛着清水,水面上飘着三片粉色的花瓣,纹丝不动,仿佛是假的一般。 不知何处来了一缕清风。 那风极其微渺,带不动她的发丝,带不动衣袂,甚至无法感知到。 青瓷钵水面的花瓣却缓缓飘动起来。 女祭司抬头望向前方的灰色幕布,宁静的视线里隐隐多了些激动的情绪,仿佛要从这片天空里看到历史的真相。 灰色幕布的那边没有真相显现,只是出现了一个人影。 “您相信神明的存在吗?” 女祭司看着幕布上的那个人影轻声问道。 “不。”那人说道。 女祭司想着对方与主教在守二都市里的那番对话,微微一笑说道:“那您今天为何会来这里呢?” “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天空幕布外的那个人自然就是井九,他的声音毫无情绪波动。 女祭司知道他不会进来,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说道:“远古文明与暗物之海同归于尽,却安排好了自己的复苏,准备好了无数手段,这样能知所有事,能算到所有事的存在,难道不就是神明?” 井九说道:“那个人确实存在过?” 女祭司说道:“神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但他确实在世间留下过自己的脚印,从主星到我们收复的每一颗殖民星,包括您站立的这颗,都有他的足迹。” 井九想到博物馆库房里那台被掩埋在泥土里的机甲,说道:“那台机甲很落后。” 女祭司并不意外他能找到神明留下的足迹,微笑说道:“您看,这就是所谓联系。” 井九说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他很确定实验室的资料没有外传,就算有飞升者通过《大道朝天》以及漩雨公司注意到自己,也不应该让这位女祭司得出那个结论——他是新的神明。 女祭司轻声说道:“我们在世间寻找或者说等待您的出现已经很多年了,自然会比较容易留意到一些痕迹。” 至于那些军方最绝密的资料……对处于星河联盟信仰链条最上层的女祭司们来说,想要了解并不是难事。 “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井九问道。 女祭司说道:“从您来到实验室的那一刻开始。” 井九心想那还真是极早,问道:“我离开之后,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女祭司微微一笑说道:“某个地下街区忽然出现了一个传闻……说有间游戏厅在闹鬼。您知道的,我们这些人最擅长装神弄鬼,自然对这些事情很注意……” 井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道:“女祭司是什么?” 女祭司轻声说道:“我们负责传承远古文明,最初的时候,人类并不相信我们的说法,甚至把我们当成女巫一样迫害追杀,直到文明渐渐复兴,各颗星球上通过考古发现了很多远古文明的遗迹,才接受了神明的存在。” 井九说道:“怎么传承?” 女祭司说道:“不留文字,每代祭司之间口口相传,然后每天脑海里颂读,务求不能忘记任何字句。” 这听着很简单,实际上非常困难。 人类的记忆力会减退,更麻烦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久远的记忆会自然消失。 就连他转剑重生之后,都忘了很多当年皇宫里的画面,更何况这些普通的女性人类。 这些女祭司想要记住前辈传给自己的知识,就必须每天不停地重复记忆,这等辛苦,难以想象。 井九才明白祭司征选为何对文史类知识如此看重,也大概明白了那个“静”字的意思。 “远古文明所有的遗留都在你的记忆里?” “我们只是普通人类,只不过比旁人更能耐得住寂寞,并非全知全能的神明,如何记得住如此浩翰的文明里的所有细节?” 女祭司耐心做着解释:“最初的时候,一共有三千名女祭司,到现在还剩下七百多名,每个女祭司传承只需要记住她们的那部分就好。” 井九说道:“你负责记住的是什么?” 女祭司轻声说道:“除了所有女祭司都必须记住的那段历史与通识,我负责的内容最没有用……是艺术方面。” 井九想到守二都市那座著名的美术馆,同意了她的自谦之词,确实很没用。 至于那段历史想必就是远古文明与暗物之海同归于尽的黑暗年代,那么通识呢? 井九问道:“新神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他今天来这里要做的事情。 他读取过那名主教的意识,知道这位女祭司在寻找新的神明,问题是为什么? 这种事情不需要思考,既然刚好要来地表一次,那就直接来找她问好了。 至于女祭司在这颗行星的超然地位及身份,不在他的考虑当中。 这是只有女祭司们及最信任的亲信才知道的秘密,这时候被他一言道破,女祭司非但没有吃惊,反而更加恭谨,对着幕外的那道身影拜了下去。 神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神明在离开之前留下的最后意志就是要人类等待新的神明出现。” 她伏在地上说道:“我已经等了很多年,直到您出现。” 井九说道:“为什么是我?” 女祭司说道:“因为您无所不能,而且您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第三十七章神明也有妹妹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很遗憾,我相信您就是新的神明,不代表别的女祭司也会相信,所以有些事情现在我还不能告诉您。” 女祭司直起身来,看着幕布外的那道身影平静说道:“当然,如果您是神明,应该能很容易知道我的一切想法。” 井九可以通过两心通或者搜魂术,掌握这名女祭司意识里的知识传承,但他通过扫描确认,对方修有某种被动的精神秘法,一旦被入侵便会出问题。 “这个世界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他问道。 女祭司没有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说道:“确实曾经出现过。” 井九说道:“他们的名字?” 女祭司带着歉意说道:“我只知道他们存在,但不知道他们是谁,而且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您。” 井九问道:“为何你不认为那些人是新的神明?” 女祭司谦卑说道:“因为他们不如您强,无法带领人类抵抗黑暗的入侵,而且他们没有得到认可。” 井九继续问道:“谁的认可?” 女祭司说道:“如果主星那位认为他们是新神,便会让我们这些女祭司知道,然而数百年来没有一次这样的事发生。” 井九知道从这名女祭司上无法再问出更多东西,转身准备离开。 女祭司看着幕布上的光影变化,知道他有了去意,再次低首拜倒,没有出言挽留。 井九忽然停下脚步,问道:“我在美术馆里看到了一幅向日葵。” 女祭司说道:“那是我的某位前任女祭司仿的,并非真迹。” 井九问道:“我觉得那幅图不对,那些花枝应该散开,原图里面束着花枝的是什么?” 女祭司再次认为他便是那位新的神明,恭敬说道:“真迹在主星,你可以去看。” 井九没想到居然没有得到答案,问道:“不便说?” 女祭司说道:“是的,因为那幅画的作者不是普通的远古文明艺术家,据说……是神的妹妹。” 井九转过身来,视线隔着幕布落在她的脸上,说道:“神有家人?” 女祭司说道:“神是人,自然也会有妻子,有妹妹,有家人。” 那片天空般的幕布后没有声音响起。 青瓷钵水面上的花瓣微微转动。 井九走了。 女祭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在花瓣水里轻轻蘸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揉着眉心。 她看似平静,实则紧张到了极点。 因为这是与神明的对谈。 …… ……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刚才那位夏先生是我的亲叔叔。” 江与夏带着钟李子来到庄园一栋单独建筑里,牵着她手来到三楼的卧室,坐到椅子上,流露出放松的情绪。 看着华丽的卧室与那些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昂贵事物,钟李子在心里赞叹了一声,想着学校的宿舍条件,莫名生出一些不好意思。江与夏是祭司家族的天才少女,在这颗行星几乎就是公主殿下般的存在,却像普通学生一样住在宿舍里,自己这个来自地下街区的普通少女却住着那么舒适的酒店……好吧,她想到了井九,跟着那家伙享受一下人生算什么。只是这时候要说些什么呢?她抱着双膝,看着坐在椅子里,就像坐在湖边的黑发少女,有些向往,又有些紧张。 房门被叩响,使女推着小车进来,端来茶点,然后询问道:“小姐,晚饭怎么安排?” “叔叔会与崔主任还有那些同学共进晚餐,你想与她们一道吗?”江与夏望向钟李子问道。 钟李子想着那些少女的眼光,说道:“你觉得呢?” 江与夏微微一笑,示意使女到时候把晚餐送到房里来。 使女离开房间,房间再次变得安静,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钟李子确认这次不是自己的问题。 江与夏这个女孩子就像春风一般,让每个人都觉得很舒服,绝不会让冷场这种事情发生。按道理来说,这时候她应该主动与钟李子说说庄园、说一说童年的生活、说一下自己瞒着她的不得已……为何保持了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我……不想再演了。”江与夏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钟李子身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声音里带着决然与坚定的意味。 钟李子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千万不要这样啊! 好吧,我知道你是知道我与漩雨公司的关系,知道我可能是你成为女祭司的对手,所以才来与我结识,打听我的底细。可是那又算什么呢?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朋友,结果才没两天你就说你不想演了……你连我的底细都没打听清楚,还不知道那个小说的真正作者,甚至没有骗到我的感情,你就不想演了?你再多演几天不行吗? ——就算是演出来的,也是朋友啊。 “我不想做女祭司!”江与夏看着她认真说道:“你能不能帮我?” 钟李子正准备说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忽然醒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 你要说的秘密原来是这个? 她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生出很多不解,心想你为什么不想做女祭司呢?她忽然想到那天江与夏在树下看着草坪上的井九的画面,强行压抑下心里的酸意,磕磕巴巴说道:“祭司……也是可以嫁人的。” 江与夏走到露台上,看着庄园里如茵的草坪,不知想到什么,微笑起来,轻声说道:“嫁人我当然是要嫁的,但与这个无关,我就是不想做女祭司。” 钟李子走到她身边,关心问道:“为什么呢?” 江与夏转身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因为我不想成为家族的傀儡。” 不等钟李子说话,她继续轻声说道:“我们家族是为了侍奉女祭司而存在,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一直陪伴着女祭司的身边,日子久了,难免会有些别的想法。” 钟李子想了想,觉得这是很自然而且应该被理解的事。 “出现一位女祭司,是我们家族十几世来的愿望,而我便是这一代最被看好的后代,我自小便接受相关的教育,现在看起来也最有可能成功。”江与夏说道:“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可能只是从小就被教育要准备成为下一任的女祭司,听的多了、练习的多了,自然生出了逆反心理?总之我不想接受他们的安排。” 钟李子又想了想,觉得这也是很自然而且应该被理解的事,说道:“你准备在征选里表现差些,不被选上?” “我自幼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做出如此无礼的事情,既然参加征选就要全力以赴,这样才是对所有人包括对手们的尊重。”江与夏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原先准备在征选之前直接离开,所以才争取到星门大学做交换学生。“ 钟李子心想这个想法实在是无法理解,难道逃走要比装输更好?接着又想到另一件事,说道:“刚才夏先生……就是你叔叔说过,成为女祭司后会去主星参观唯一的远古文明遗址,还要接受祭司相关培训,那时候再走不行吗?” “如果真的成了女祭司,身边自然会有祭司家族的人陪侍,你别忘了,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到时候想要离开更不方便。” 江与夏牵着她的手说道:“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你。” 钟李子睁大眼睛,问道:“所以?” 江与夏看着她认真说道:“既然你想成为女祭司,那就一定要成功。” 说完这句话,她递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存储器过去,说道:“我从小接受的祭司相关教育课程,都在里面。” 钟李子接过存储器,微怔说道:“课程?” “你能想到的一切都有,包括进餐的礼仪、接见政府不同级别官员时的态度、走路的姿式,甚至包括寝具的选择。” 钟李子很是无语,她只是在绝症神奇般地治好后,想寻找一个生命目标努力一下,哪里会想到居然这么麻烦。 江与夏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你那个朋友去哪里了?” 钟李子知道她问的是井九,说道:“那个家伙经常忽然消失,不用管他,过几个小时或者几天又会忽然回来。” 江与夏犹豫了会儿,问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家里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曾经暗中查过,但没有查到任何资料,而且受到了……来自某些地方的警告,没敢继续往下查。” 钟李子以为她说的警告来自井九的家里,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漠然的声音。 “不要查就行。” 二人吃惊回头望过去,发现井九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在喝茶。 钟李子不知基于怎样的心情,嗔道:“那杯子是我的。” 井九放下茶杯,看着江与夏说道:“人生的道路自己选,不想做什么就不要做,但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他人的身上。” 江与夏迎着他如剑般锋利的目光,声音微低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是真把她当成朋友。” 井九说道:“理由?” 江与夏小脸微红说道:“家里让我结识她是知道漩雨公司对她的重视,但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她。” 井九说道:“通过。” 钟李子呆住了,心想什么和什么啊,这怎么就通过了? 井九站起身来,带着钟李子向露台外走去,下一刻来到了庄园草地的那头。 江与夏跑到露台上,看着渐远的那对身影,好生羡慕。 那少年穿着蓝色的运动服,李子穿着深红色的校服,就这样并排走着,看着好和谐。 …… …… 回到守二都市的酒店里,夜已经极深,满天繁星极亮,井九自然不会错过,开始了今天的星光浴。钟李子对星光下的完美身体有了些抵抗力,端着茶杯坐到椅子那头,认真说道:“我是自己想做女祭司,与她无关,你不要怪她。” 井九想着今天与那位女祭司的谈话,收回望向星空的视线,看着她说道:“女祭司很苦。” 钟李子笑了笑,说道:“能有多苦?难道还比我这些年更苦?” 井九说道:“不能生孩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有后代。” 钟李子轻声说道:“我的病是遗传的,就算我运气好,可我的子女不见得会有这种运气。” 第三十八章真正的新生 要说女祭司苦不苦,问谁最清楚?当然是她自己。 女祭司拥有着星河联盟最高的地位、受到世人敬仰,不需要做任何祈福之类的事,只需要偶尔出席某些重要场合,甚至可以随意选择时间度假,除了不能做那些危险的活动——比如参加恒星风暴近距离观赏旅游团。 这听上去简直是最完美的生活。但事实上,女祭司需要学习很多远古文明的知识,然后每天不停地重复记忆,确保不会忘记,哪里有什么时间与精神享受人生? 在普遍基因优化的现在,星河联盟的普通人都可以活一百多岁,今天井九看到的那位女祭司可能四十不到,生命力便已经虚弱到了极点,需要挑选接班人,不就是因为常年要承受这种精神损耗? 钟李子想做女祭司,能不能承受这种压力?在漫长的岁月里,想必很多女祭司出了意外、或者选择了放弃,那一脉的远古文明知识便就此消失,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井九本以为最重要的问题是,女祭司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恋爱、结婚,只是依照规则不能留下血脉后代,却没有想到钟李子是这样想的,有些意外,不过不是太在意。 朝天大陆的修行者,如果不是确定无法飞升都不会想着留下血脉后代。 甚至在太平真人出现之前,修行者们收徒的欲望都不强烈。 钟李子去休息了,他再次望向星空,把今天与女祭司的对话重新梳理了一遍。 对方知道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应该是所谓神明的指示,也就是远古文明时期留下来的说法。 看来不管是星河联盟还是朝天大陆,都应该是远古文明与暗物之海同归于尽的时候留下的后手。 这就对了,不是这边扔出那边,也不是那边扔出这边,就是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如果这是远古文明里的某个人的安排,难怪会被那些女祭司以及星河联盟的人们视为神明。 如此手笔,确实近神。 井九难得地对那个人生出了一些佩服。 如果想要弄清楚这一切的原委,看来确实要去一趟主星,去看看被严格封锁的远古文明遗址,去见见女祭司说的那个她。只是雪姬还没有来,那个隐藏在星河联盟里的飞升者还不知道是谁,那些扭率空洞他还没有弄清楚路径…… 如果他只能跟着钟李子走,只怕会有些风险。 想着这些事情,他起身来到卧室里,拿起江与夏给她的存储器,用了几分钟时间完成了读取。 然后他运转剑元,默念两心通真言,把手放在了钟李子的头上。 …… …… 钟李子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见到了神。 神的脸看不清楚,就像传火塔里的那些壁画一样,看着就在眼前,转身便忘了该怎么形容。 但她知道那就是神。 神问她:“你愿意终生追随我,侍奉我……做女祭司吗?” 她嗯了一声,然后才发现这非常不敬,赶紧说了声我愿意。 神接着告诉她,祭司需要做的事情非常辛苦而且单调枯燥,虽然受世人崇敬,却是了无生趣。 神还告诉她,那种了无生趣他体验过很多,确实不好玩。 钟李子觉得神的言语很亲和,于是壮着胆子问了声,如果做了祭司后觉得受不了,能不能辞职? 在人类复兴的漫长历史里,承受不住责任、选择放弃甚至是想要把远古文明知识外传的女祭司不少,但当她们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就死了。钟李子不知道这些事情,睁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神。 神好像也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想了想后说道:“随便你。” 说完这句话后,神便离开了,整个空间变得非常温暖,散发着红色的光芒。 钟李子浸泡在红光里,感觉非常舒服,滚烫的触感甚至让她生出一个有些古怪的联想,觉得自己仿佛在用岩浆洗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梦里发生的事情仿佛还在眼前,但事实上她的眼前是酒房套房的天花板。 认识井九以后,她的睡眠质量便变得好了很多,前些天变得更好,但都没有今天这样好。 她感觉身体里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一种未知的力量,甚至隐隐觉得脑海里多了很多东西,却不知道那些是什么。 清水汨汨流出,冒出热雾,她站在浴室镜子前,看着自己微有红晕的脸,觉得真好看。 紧接着,她发现了些什么,伸手把银发拔开,有些愕然地发现发根处变黑了很多,看着有些斑驳。 电动牙刷发出嗡嗡的声音,她一边刷牙,一边想着自己身体的变化,觉得好生奇怪,匆匆洗漱完毕,对着水管喝了两大口水,便去了露台。 “我总觉得你一直都在对我做什么。”她看着躺在椅上的井九说道。 她当然知道井九有问题。一个从来不肯上床睡觉、只愿意在露台椅子上呆着的少年,一个哪怕落着雨,也要躺在草坪上的少年,如果不是极少见的变态,那就肯定不是普通人。 井九看着她的脸说道:“牙膏沫。” 钟李子下意识里伸手擦了擦,发现什么都没有。她知道他不是捉弄自己,而是不想对自己解释,有些无趣地扁了扁嘴,转身说道:“放学后我要去理发厅,你在草地上等我。” 井九有些不喜欢,说道:“怎么都要剪短发?” 钟李子美滋滋说道:“新头发长出来了,要去补染一下。” 因为生病以及基因优化失败的缘故,她的头发从小都有些偏灰,而且是斑驳的那种,很不好看,所以上初中后,她便用节约下来的钱给自己染了银发,一直到现在。 染发不属于政府福利,需要自己出钱,这些年一直是她最大的支出。 今天她的新发又生了出来,却是极其健康的黑色,她确认自己的病可能是真的好了,心情自然也极好。 井九说道:“换个颜色。” 钟李子有些意外,问道:“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井九说道:“红。” 钟李子忽然想起昨夜那个梦里的红光与岩浆,心里已经同意,却不想这么简单地答应下来,想要为难他一下,眼珠微转问道:“有很多种红呢。” 井九上一次网等于普通人上三年,不知看了多少有用没用的知识,随意回答道:“红色天鹅绒。” …… …… 那个家伙什么都不关心,居然会关心自己头发的颜色,难道……钟李子想着这些事情,视线望向窗外远处,看着濛濛细雨里的草坪,看着那个醒目的蓝点,浮想连翩,喜不自禁。 这节课是古代史,讲的是星河联盟初创时期的事情。 女教授面无表情地讲着,学生们面无表情地听着,整个教室都满溢着无聊的困意。 星门大学的学生都是极优秀的学生,家庭条件也都极好,绝大部分在小时候都接受过基础知识输入,对这些古代史可以倒背如流,自然没有听课的兴趣,女教授也没有讲课的兴趣,但当她注意到连钟李子这个来自地下街区的交换学生也如此心不在下焉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悦。 “纳美王朝在北固原的最后据点平野州拥有三台重型激光炮,联盟军方是用什么方法突破的防御?” 女教授的视线落在窗边,面无表情说道:“钟李子同学,你回答一下。” 教室里的沉闷气氛忽然变得活跃起来,十余道视线落在钟李子的身上。 换作以前,就算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人会在意,但现在情形有了变化。 所有人都知道她报名参加了女祭司的征选,私下议论过很多,很想知道这个地下街区的交换生从哪里来的信心。 那些视线里充满了质疑、好奇还有一些敌意。 钟李子怔了怔才醒过神来,心想怎么了? 江与夏在她身边轻声把老师的题目重复了一遍。 钟李子心想这难道不应该是军事历史系才学的内容吗?说道:“老师,教材上没有写到北固原战役的这些细节。” 那名女教授依然面无表情,说道:“如果只需要把教材上的东西背下来,你们还来星门大学做什么?比如你的这些同班同学,难道他们都可以不来上课了?” 钟李子有些无奈,正准备说声抱歉便坐下,忽然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出现了几行文字,下意识里跟着念道:“因为新m激光炮基台的承载式结构……” 第三十九章十月水祭开始 最开始的时候,钟李子看着那些文字复述,有些不适应,语句经常停顿,显得有些结巴,但随着时间继续,那些沉在意识深处的“记忆”不停地浮起,她说的越来越顺,声音越来越清楚。 教室里的气氛再次变化,学生们意外地看着她,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女教授也没有想到她居然记得如此偏门的历史知识,神情微霁,说道:“很好,坐下吧。” 钟李子根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坐下后依然是一头雾水,忍不住揉了揉头发。 江与夏看着她微笑说道:“看来这些天你真的是学的很用心……我越来越看好你了。” 钟李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学习确实很刻苦,可自己什么时候读过这段书? “昨天我给你的东西看了吗?内容很多,如果你要在十月水祭之前全部掌握,现在就要抓紧了。”江与夏轻声说道。 伴着悦耳的电子乐声,校园里的建筑再次发光,照亮了微雨里的树林及草地。 钟李子把装着电脑的文件夹顶在头上,向草地走去,想着刚才课间看到的那些存储器里的内容,越发困惑,甚至有些震惊。 江与夏给她的资料确实极多,而且非常细节,包涵了成为女祭司所需要的方方面面的东西…… 问题是,她怎么总觉得在哪里看到过,而且越看这种感觉越强烈,甚至觉得自己天生就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井九已经从草坪里走了出来,站在道边等她,没有打伞,只是用帽子遮着脸。 她走到他的身前,认真地看着他唯一能被看见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 井九嗯~了一声。 “没什么。”钟李子有些生硬的转了话题,“你以前说不要让我把这台电脑带到学校去,我给忘了,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井九说道:“我也忘了。” …… …… 微雨润物无声,持续不停,就这样到了十月。 在这段日子里,钟李子按照江与夏提供资料的要求,不停做着针对性的训练,也没有放松学业。 井九依然在草地上淋雨、等着战舰来打自己,晚上则晒着星光做数学题,或者看科学院的论文集。对他来说做数学题、看论文集与当年在朝天大陆玩堆沙子的游戏一样,都是放松,也是锻炼,同时是推演计算的过程,只是不知道他在算什么。 某天,雨势忽然稍微变的大了些,也乱了些,可能是因为同时离开守二都市的飞行器太多。 今天是十月水祭的正日子,将会选出新的女祭司。 数千台飞行器离开地面,逆着雨线而上,在交通飞船的指挥下,依循当场申请的临时飞行通道,向着雄壮的山脉那边飞去。 更多的民众则是清晨便已经出发,乘坐悬浮列车等公共交通工具,再由直行电梯送上地面,再通过赤道列车前去祭堂。 这颗行星像守二都市这样的大城市就有七个,更不要说还有那么多层生活区,白天的时候就已经有数十万人汇聚到了那片草原上。只是不知道那些民众在雨里漫步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们脚下沙化严重的土地里还有很多上一次战争的惨烈痕迹。 草原深处那座宏伟的祭堂建筑,更是已经被人的海洋所包围。 傍晚过后,一些高级的飞行器不停降落,画面很是壮观。 更壮观的画面在天空,数艘战舰来到离地面只有三千米的高度,射出数百道高强烈的光柱,照亮了这片草原。 那座祭堂更是处于十余道光柱的照耀下,分外清楚,更显庄严。 用战舰的灯光来进行照明,也只有女祭司的诞生才配得上如此大的排场。 井九随着学生们乘坐悬浮列车,经过数次扫描审查,来到了祭堂外,排队等待入场。 星门大学的校长、理事之类的大人物则在祭堂前方的广场上与人说着话。 平时很少有人会来祭堂,没有人敢随意打扰女祭司清修,这个时候则是聚集了这颗行星最重要的大人物。 军方基地主任、政府行政长官、世家家主、几大公司总裁,还有身份地位极高的十余名大主教,这时候都站在广场上,还有一些政府高官以及夏先生为代表的祭司家族高层人士,也在这里与他们说着什么。 今天有人比他们更加吸引民众的视线,那就是这时候站在祭台石阶的一百名少女。 参加女祭司征选有很严格的条件,虽然其中有些条件不便宣诸于众,比如都不能超过十八岁,比如…… 那些少女眉眼美丽,气质宁静,穿着白色的祀服,整齐的黑发垂在身后,自然生出一种圣洁的感觉。 她们静静站在石阶上,根本没有受到外界的喧哗以及天空里的那些战舰影响。 只有一个少女有些特别,那就是钟李子。 她的头发被染红了,在少女们的队列时极其醒目,看着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如此特别的她自然引来了一些视线的关注,有几位大主教微微皱眉,明显不喜,还有几位高官笑着议论了几句。 可能是因为这样,钟李子有些紧张,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落到下一个石阶去。 江与夏站在她的身边,不着痕迹的伸手搭了一把,让她重新站稳。 …… …… “为什么她会站在那里?” 夏先生看着这幕画面微微皱眉,对身边的下属问道。 江与夏的位置是他特意安排的,那里最为醒目,以她的恬静气质以及美丽的外表,绝对可以吸引很多人的视线。 那个叫做钟李子的少女为何会站在她的身边?而且还染了这样怪异的发色,这是谁安排的? 下属低声说道:“是小姐的要求。” 夏先生的眉皱的更紧了些,心想现在对方也是女祭司的候选者,怎么还能如此? 下一刻他看到远方的一幕画面,又生出极大不解,心想那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少年又是谁? …… …… 所有人都看着石阶上的那些少女们,那些高官、世家之主也不例外。 这些少女里只有三名可以进入最后的决选名单,然后再由女祭司指定继承人,被淘汰下来的那些人也是非常好的儿媳妇选择对象。那些来自各学院及各部门、各地区的男性代表更是眼睛都直了,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井九看了看江与夏,便一直在看钟李子,没有看别的黑发少女一眼。 他很满意自己给这个小姑娘挑的发色,红艳极了,就像是弗思剑的剑光。 星门大学的师生们开始入场,他不引人察觉地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第一次来到祭堂的那些学生们,看着无比空旷的大殿,忍不住发出了阵阵惊呼,心想这要走多久才能找到自己的座位。 那些惊呼声引起了祭堂前那些大人物的注意,知道是星门大学的年轻人,他们的脸上都流露出温和而宽容的笑容。 那名守二都市的主教看到了井九,神情微变,虽然看不到那个少年的脸,但那件蓝色运动服他怎么会忘记?教士服垂到地面,掩住快速移动的双脚,他来到井九身边,隐藏在石柱后的阴影里,用无比谦卑的语气说道:“您来了?” 井九没想到会被这人看到,嗯了一声。 主教低着头说道:“您想坐哪里?” 那几艘战舰离地面只有几千米,散发出来的引力场味道让井九有些不舒服,为了确保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发起反击,他指了指上面。 主教不敢有任何意见,赶紧带着他走进了石柱后的隐廊。 就是这幕画面落在了夏先生的眼里。 作为祭司家族的族长,他当然知道这位守二都市的主教是女祭司最信任的人,也知道穿蓝色运动服的少年与钟李子的关系……他忽然生出一些警惕与不安,家族准备了一百多年,终于出现了江与夏这样优秀的后代,今天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 …… 十月水祭白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这时候要举行的是女祭司征选。 伴着如泉水般的叮咚声响,一位主教站到空旷的大厅里,对所有的贵宾与民众表示了欢迎,接着由行政长官以及基地主管分别致辞。夏先生代表祭司家族也做了一个简短的说明。 十余名黑衣主教带着更多的教士以及女官从祭堂两侧的隐廊里走了出来,跪拜在地上。 包括行政长官及基地主管在内的高官达人、数千名民众代表也都各自离开了座位。 一道光柱照亮了祭堂最深处的那块灰色幕布。 那块灰色幕布从祭堂顶垂落到地面,无比巨大,哪怕在数千米外的祭堂门口都能清楚地看到。 这块幕布据说用的是二级纳米材料,表面没有任何细纹,平滑的仿佛梦境一般,又像是真实存在的天空。 一道纤细的身影在幕布上显现出来。 星门女祭司。 所有人对着灰色幕布后的那道身影跪倒行礼,教士们开始吟颂经典,歌颂神明把人类从毁灭的废墟里拯救出来。 与此同时,祭堂里的画面也被战舰实时投影到了夜空里。 数十万民众在草原上如潮水一般跪倒,看着极其壮观。 …… …… 整个世界都在跪拜神明以及神明的代言人。 井九当然没有,反正没有人会看到他。 他这时候在祭堂最高处,就在那道灰色幕布的边缘,不知什么时候拖了一把椅子,躺在上面。 这里是最高的位置,也是最好的位置,离真实的天空最近,也离如天空般的幕布最近。那道光照亮了幕布,天空便变成水般的事物,他转头向下方望去,看到幕布后面的石柱边跪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女子,不由微微一怔。 第四十章整颗星球都在看着这里 “花溪,十五岁,清槐女子学院,观火境十二层,来自太乙都市。” “陈之乔,十七岁,次阪大学,观火境十层,来自次阪特别市。” “莫衷,十八岁,基地附属大学,流金境,来自专属二区。” 随着一位主教的介绍,三名参加女祭司征选的少女从祭堂外走了进来,沿着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长台向正殿走去。表面上这些女祭司候选者的顺序是随机的,但谁都知道有问题,因为像花溪与莫衷这两位少女便是这次极被看好的人选。 “江与夏,十六岁,神学院就读,现为星门大学交换生,流金境,来自祭司家族。” 果不其然,第四个便介绍到了这次女祭司征选的最大热门人选。 无数道视线落在了那个气质宁静,行走无声的黑发少女身上。 很多人直到今天才知道她居然是祭司家族的直属血脉,神学院与星门大学的师生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随着主教的声音,候选少女们陆续进入祭堂,沿着长台向前行走。 无论四周的视线多么集中,她们都神情平静,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行星各区的初选一共选出了一百名女祭司征选的候选者。 这一百名少女的姓名、境界、教育背景以至家世来历早已被各个新闻媒体报道的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秘密。 钟李子的名字出现后,顿时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钟李子,十六岁,新世学院就读,现为星门大学交换生,观火境十一层,来自民生街区。” 很多年来,生活在阴暗而无趣的地下街区的人们都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与阶级,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 成为女祭司毫无疑问是最简单、也是最美好的方法,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很多勇敢的少女。 遗憾的是,梦想与现实比起来,总是那样的弱不堪击。 没有名师指导,没有知识输入,没有相关的礼仪培训,更没有任何帮助,那些来自地下街区的少女一个都没有通过初选。 直到今年终于出现了一位。 但她不是最受瞩目的候选者,江与夏、莫衷、花溪这三名少女才是所有人眼里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女祭司的人选。 莫衷与花溪也都家世不凡,前者是世家小姐,家里拥有这颗行星最大的资源转运公司。 后者更是了不起,据说是主星花家的远亲,虽然远的不能再远。 她们与江一夏的人生轨迹很相似,从表现出优秀的天赋与潜质之后,便开始被家族培养,争取成为新的女祭司。 …… …… 数千道视线看着祭堂里的长台。 数十万道视线看着夜空里的图像。 数亿道视线看着家里或者街边的光幕。 整个星球今天都关注在草原深处的祭堂,关注着这场女祭司的征选。 …… …… 在东侧裂谷下方的四层平台与五层平台间的合金架构崖壁上,悬吊着一名工人。 他右手快速地点击触屏,操控着一百多个无人机在崖壁上进行焊接修复。 污水从下方不远处的合金板裂缝里漏出,淌落到残留的岩浆壁上,相信应该不会落到以条件艰苦著称的朝阳地下街区去,臭味却弥漫了开来。 那名工人神情专注地看着左手腕上的光幕,根本没有在意这些臭味。当江与夏出现的时候,他的心脏微微一缩,觉得那飘动的黑发就在自己的眼前,那个美丽的少女正在向自己走来,右手下意识里抖了一下。 啪的一声闷响,一台无人机撞到了合金架构里,迸出无数火花,然后自行翻滚下去。 那名工人看了一眼,有些无奈地想着又要打报告了,然后继续开始看光幕上的现场转播。 …… …… 守二都市大裂谷下方也有七层社区。 新世学院就在第七层,甚至还要更低一些的崖壁上,准确来说这里应该是七层半。 今天学院放学后,学生们都没有离开,在那名胖校长的组织下在食堂里集体看电视。 电视里当然放的是女祭司征选的画面,当镜头对准钟李子,主教说出来自新世学院的时候,食堂里爆发出了欢呼。 “啊……钟同学什么时候染头发了?” “真漂亮!” “会不会有些太与众不同?” “你们懂什么?她是从咱们这儿上去的,肯定会被上面的人打压,不特殊点儿怎么能让人看见?” “别说,钟同学在星门大学几个月,感觉气质好多了。” “嗯,气质特别好。” 听着同学们的议论声,陆水浅的手握的越来越紧,心想以前我夸她气质好的时候,你们都说她就是个没感情的冰山,现在这算什么呢? 她的视线落在光幕上,看着钟李子的红发如火一般燃烧,心里的酸意也像火一般燃烧起来,再也控制不住流下了眼泪。 她不要说参加祭司征选,就连地表都没办法去,凭什么那个家伙就可以呢! …… …… 从新世学院的悬崖往下一千多米,便来到了最下层的地底的民生街区。 这里的条件确实要比朝阳地下街区好很多,很少会有污水形成的雨滴,也不会动不动就有无人机的残骸从天空里落下来。 街区最阴暗的地方有间不起眼的房子,铁门紧闭,没有窗户,只有灯光照着台上凌乱的事物。 在这里做假做了四十年的丹先生推开脸上的光学放大器,听着屋外传来的隐隐喧哗声,微微皱眉,心想发生了什么事? 他有些废力地打开铁门走了出去,来到已经十几天不见的街道上,顺着人声来到了夜市里。 平时很冷清的夜市今天显得特别热闹,原来是烧烤摊老板极其大方地把家里的电视光幕搬到了这里。 丹先生有些轻蔑地瘪了瘪嘴,心想真是一群没见过天光的耗子,看个电视都能激动成这样,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光幕上出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不由停下脚步,赶紧用衣服擦了擦镜片,又认真地看了几眼,确认果然是那个小姑娘,心想这是怎么了? “这位钟同学经常来我这里吃烤肉,喝葡萄酒!我当时就瞧出来这个小姑娘不得了!你们哪有这个品位!” 烧烤摊老板一边翻动着烤串,一面叨着烟激动地说着,那些烟灰都被吹了下来,落在了烤串上,也不知道会添些什么滋味。 围着烧烤摊的人们听着老板的话,忍不住大笑起来,说他就会说大话。 街区上的人谁不认识那个小姑娘?都知道她穷的厉害、也节约的厉害,怎么会来这里吃牛肉喝酒? 烧烤摊老板见他们不信,很是生气,涨红着脸说道:“你们知道个屁!她连茄子都点过!” …… …… 游戏厅大佬也在抽烟,右脚踩在凳子上,看着光幕上的画面,百感交集。 “这小姑娘我认识,人很乖,特别和气,别看她这时候表现的这么冷酷,那就是装出来的,装给上面那些傻逼看的。” 他忽然醒过神来,一巴掌便向对面抽了过去,骂道:“你居然敢偷老子的钱!想死吗!” 那个小混混被这一巴掌直接抽到了地上,抱着头哭着说道:“我再也不敢了老板。” 游戏厅大佬把烟头重重地扔到地上,又是一脚踹了过去,骂道:“敢偷我!你以为你是那只鬼啊!” …… …… 钟李子没有代表民生街区乃至地下街区千千万万贫民的意图,对那些看不到天光的日子、并不好吃的牛肉及茄子也没有什么怀念。但她很清楚,今夜在所有人的眼中自己就是那些人的代表。 从报名参加女祭司征选以来,她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看到了很多异样的眼光,那些都是源自于她的身份与来历。 她这时候当然很紧张,哪怕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希望进入最后的三人名单,也想表现的更好一些。 她参加过星门大学的初选,有过经验,知道祭司征选分成三个大项。除了最后那个项目,前面的两项考核内容都是固定的,分别是考察候选者的记忆力以及武道境界。关于前者她有些信心,但武道境界……她现在是观火境十一层,放在新世学院已经是教师的水平,可在这些天才少女里只能算作普通。 那位夏先生开始宣读流程,她越来越紧张,看着身前案几上的那个青瓷钵,忽然很想这个瓷钵忽然碎了,这样还能再延迟一些时间。 江与夏看出她的情绪,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钟李子艰难地笑了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开始按照她最舒服的频率进行呼吸。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种频率就是井九在露台椅子上看似无意识敲扶手的频率。 …… …… 现在的女祭司是二十几年前选出来的。 这颗星球已经有多年没有这样的事情。 很自然的,那些少女候选者就像钟李子一样感到紧张,但她们掩饰的特别好,依然神情平静,气质淡然。 只有真正自信的人才会完全不紧张,比如来自专属二区的莫衷。她是莫家的大小姐,流金境修为,经过三次基因优化,为了成为女祭司训练了十二年,她看不出任何自己进入不了最终名单的可能。 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钟李子身上,依然平静,带着得体的微笑,谁也看不出她内心的轻蔑。 “噫……” 听着身边传来的声音,莫衷生出皱眉的冲动,但又怕失了一个静字,强行压抑住情绪,心想这个花家小姑娘又怎么了,总是一惊一乍的,声音还这般娇嘀嘀的让人恶心! 花溪就在她的右手边,小脸微圆,眉眼如画,稚气犹存,看着很是可爱。 小姑娘指着教士放在案上的那本书,有些不确定说道:“莫姐姐,今天的考核比我们平时练的简单。” 莫衷有些不敢相信她的判断,望向自己案上的另一本书,确定是没有读过的神学典籍,说道:“临时记忆确实不难,但肯定不会就这么简单。” 对记忆力的考察有无数种方式,比如江与夏参加的第三层初选,那时候考的是色号辩认以及识水本事。与那些相比,在固定时间内背诵一本没有看过的书籍,对她们这些经过基因改造与知识输入的天才少女来说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除非给她们的时间非常少,但那对所有候选者来说也是公平的。 但今夜的女祭司征选真的很有意思,因为接下来宣布的规则就是这么简单。 ——所有少女都要在二十分钟之内背完这本书籍,不能做到的淘汰。 听到这个规则,那些没有什么自信的少女微微松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江与夏忽然轻声说道:“这本书我看过,请换一本。” 第四十一章能饮一杯无 听到这句话,不管是参加祭司征选的少女还是来前来观礼的宾客都有些意外。 祭堂放到她们身前的神学书籍都是不外传的典籍,即便是神学院也没有,她在哪里看过? 人们忽然想到她是祭司家族的人,以为明白了些什么,心想果然家学渊源。 夏先生自然知道不是这个原因,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让教士们再去取来一本新的神学典籍。 随着一声铃响,九十九名黑发少女与一位红发少女同时翻开了封面,竟是带起了一阵微风,画面颇为好看。 少女们看书的方式各自不同。 江与夏秀长的手指温柔地翻着书,速度不快也不慢,特别稳定。莫衷神情专注,翻动书页的动作最快,没用几分钟便看完了整本,然后闭上眼睛开始静思。花溪睁着大大的眼睛,像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好奇地翻着书页,一时快一时慢,不知道是不是根据她对书中内容的兴趣程度来定。 但不管怎么看书,少女们都很注意自己的姿态,充满了美感。 谁知道天空幕布后的女祭司是不是在看着自己? 只有钟李子与众不同,她翻动书页的动作不慢,问题是经常又回到前面重新看,漂亮的脸上写满了担心。 很多人都在想,难道她是看到后面就忘了前面? 随着时间的流逝,钟李子越来越着急,坐姿也渐渐变化,裙子下面的腿差点习惯性地盘了起来。 江与夏已经看完了整本书,余光注意到她的动静,伸出手指在青瓷钵上轻轻一敲。 钟李子得到她的提醒,赶紧重新跪坐好,继续看书。 …… …… “叮”的一声轻响。 二十分钟转瞬即逝,一百名教士与女官开始同时检查,避免因为时间顺序的差异对排在后面的人不公平。 江与夏及花溪、莫衷等少女自然是对答如流,无论教士、女官选择书中哪一页,都能准确地复述。 钟李子最开始时因为紧张有些卡,最终也还是有惊无险地过了关。 她都过关了,绝大多数少女自然也没有被难住,只有两名少女因为太过紧张被淘汰出局。 这样的考核真的很简单,不管是少女们自己还是祭堂里的观礼宾客、草原上参加水祭狂欢的民众以及电视机前的亿万观众,都觉得有些奇怪。时隔二十余年的女祭司征选,居然会这样随便? 接着夏先生宣布了第二项考核的内容。 少女们要与一位祭堂专门请来的军方高手进行对战,谁撑的时间久,名次便越靠前。 如果能够战胜那名军方高手,自然便是优胜者。 在所有人想来,那位军方高手肯定是将领级别的列星境强者,谁知道从幕布后面走出来的居然也是一位少女! 那位少女穿着军装,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表明她最多也就是二十岁左右。 二十岁左右的少女能够强到哪里去?她有资格做考官吗?她有能力战胜这九十八名天才少女吗? 莫衷这样骄傲的人更是生出了淡淡的怒意,觉得祭堂实在是太瞧不起己等,暗中下了决心,一定要击败对方! 行政长官忽然站起身来,看着那名少女军官神情温和说道:“冉少校,来了星门怎么也不和我说一下?” 哗哗哗哗,很多宾客都站了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这名少女军官是谁,但从行政长官的态度便能知道对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 伴着低声议论,那名少女军官的身份渐渐传开,知道她原来是第七军区舰队的一位军官,叫做冉寒冬。 只是祭堂为何会让她来主持接下来的武道修为考核?行政长官为何对她的态度如此温和? …… …… 坐在离灰色天幕最近的地方,井九看着下方那名少女军官,沉默不语。先前在石柱后看到她时,他就有些意外,没有想到这只“兔子”居然会离开舰队来到星门基地,看来应该是与那位女祭司有什么关系。 至于第二轮的武道考核,他没有任何兴趣。 事实也是如此,第二轮考核进行的非常平淡而快速。 祭堂大殿里最开始的时候还有不少倒吸冷气的声音以及惊呼,随便那些声音便尽数消失无踪,只剩下了安静与坠地的声音。 那些黑发少女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冉寒冬的面前撑住片刻,纷纷落到地上,看着很是可怜。 莫衷与江与夏也都没有任何抵抗力地败在了冉寒冬的手下。 她们是此次女祭司征选的最大热门,尤其是武道修为考核这一关,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已经晋入了流金境,居然如此轻易地败了,如此说来,这个少女军官的境界岂不是高的难以想象? 钟李子也没有创造奇迹,被冉寒冬一记简单至极的摆拳击出了十余丈外,疼的说不出话来,如果不是江与夏与花溪帮忙搀扶,只怕过很长时间都无法站起。 冉寒冬用奇怪的眼神看了钟李子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没有说什么话,直接退回了灰色天幕后方。 与被数十万民众占据的草原、数千名宾客云集的大殿里不同,灰色天幕后一片安静。 战舰洒露的灯光以及星光从天窗处露下,照亮了那钵清水及水面的花瓣,也显出了后方露台的模样。 女祭司坐在青瓷钵前,静静看着水面的花瓣随风而动,似乎并不关心这时候正在举行的征选。 “姨母……星门基地现在人才如此匮乏吗?除了那个叫江与夏的小姑娘,就没一个能打的。”冉寒冬走到女祭司身旁不远处,跪坐到地面上,带着些不解的意味说道:“你看好的那个红发丫头更是糟糕,连流金境都没过。” 女祭司抬起头来,望向灰色幕布外的大殿,眼神也有些意外。 …… …… 灰色幕布的画面再次变换,由先前的武道考核对战变成了一个字。 那个字很大,而且笔划清楚,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无论在祭堂何处,都能轻松地看到。 那是一个“静”字。 一位主教走了出来,轻声宣读女祭司的谕旨,也就是第三项考核的内容。 祭堂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认真听着主教的声音,生怕有什么遗漏。 哪怕是不信仰神明的星河联盟民众也对女祭司的传承有所了解,知道那个“静”字是所有的重点。 对这颗行星来说,前面两次女祭司征选,最后的考核也就是在这个字上,只不过方法有所不同。 其中一次是夜观昙花生出第一瓣。 还有一次则是等待春蚕吐出第一道丝。 今天的题目会是什么? 灰色幕布上的“静”字笔画缓缓拆解、变形,重新组成一个新字。 “酒”。 这幕画面清楚地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包括祭堂里的人、草原上的人以及整颗行星电视机前的人。 没有人会愚蠢到认为祭堂会用酒量的大小来决定女祭司的人选、必有深意,所以他们安静地等待着。 那位主教没有做任何解释与规则介绍,只是请依然留在场间的少女们随意饮酒。 伴着轻微的脚步声与偶尔响起的器具碰撞声,无数瓶酒被送到了这些少女们身前的案上。有谷物酿制的烈酒、有麦酒、有葡萄酒、有米酒,种类极其繁多,应有尽有,而且数量也极多,相信就算这些少女们修行有成,也不可能全部喝下去。 每瓶酒上标着酒的种类、产地以及标准酒精数,却没有品牌及标识。 少女们有些不知所措,心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观礼宾客们也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大概有那么几种猜测。有的人说是要看少女们饮酒后的仪态与自控能力,问题是那位主教没有说一定喝多少,有人反驳道那岂不是浅尝辄止便不会出错?有的人以为祭堂是要少女们判别这些酒的年份、品牌,以此表现深厚的底蕴,又受到了很多反对,这是选女祭司又不是选品酒师。有人则觉得祭堂这道考核根本没有一定之规,而是要进行各方面的综合评价,至于怎样才能拿到高分,稍后看看便能知晓。 漩雨公司总裁坐在第二排的位置上,从始至终保持着平静,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只是一直默默关注着钟李子。 他没有想到,钟李子居然能够来到第三关,而且今天的“静”字考核又是如此的奇怪,如果她表现的再好些……说不定还真有希望进入最后的三人名单。 他只知道那位红发少女与岳父有某种隐秘的联系,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生出这样的期望。 真正了解钟李子的人绝对不会这样想,比如井九,他这时候只希望那个小姑娘能够冷静一些,不能喝就别喝。 再比如地下民生街区的那位烧烤摊老板,他可是亲眼见过钟李子两次喝醉的场景,这时候看着电视上的画面,脸色不由变得极其难看,连烤架上的茄子快要糊了也没有理会。 “怎么了?”丹先生不是很理解他的恼怒,心想地面的考核越乱来才会对那个小姑娘有利,你急什么? 烧烤摊老板把半焦的茄子夹到他的盘子里,恼火说道:“你们知道个屁,这丫头就能喝一瓶麦酒。” 听到这句话,正津津有味看着电视的街区民众们不由面面相觑,心想那可完了。 …… …… 只有那些喝不醉的人才不了解自己的酒量,钟李子当然不是这种人,她知道自己就是个酒垃……看着身前桌子上如小山般的酒瓶,她的眼睛都快直了。 下意识的,她抬起头来向星门大学观礼宾客所在的位置望去,却没有发现那个身影。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左顾右盼,却始终没有找到他,最终只能放弃,神情有些沮丧。 这究竟是在考什么呢?就算不是考酒量,想必也是要喝的…… 就偷偷舔一口?不,这也太不老实了,可是就算是麦酒,自己喝一瓶半也得倒啊…… 反正怎么喝都会醉,不如来快点,争取在不省人事之前多喝些! 钟李子忽然想到这个方法,端起那瓶酒精度数最高的谷物烈酒,咕嘟咕嘟往大杯子里倒了整整一杯。 那一大杯约摸有半斤的样子。 她闭上眼睛,根本不敢去看,端起酒杯凑到嘴边,然后……开始灌自己! 观礼宾客的人群里响起了一片惊呼,因为她喝酒的样子实在是太过豪迈。 莫衷端着一杯红酒慢慢地摇晃,用带着嘲弄意味的视线看了钟李子一眼,心想用麦酒杯喝谷物烈酒,这些下面的孩子真是粗鲁极了。 …… …… (如果李子是桑桑,啧……吓不死这些人。) 第四十二章醉里挑灯背书 钟李子把那杯谷物烈酒灌进了肚子里,险些被呛着,咳了两声,小脸通红。 江与夏从桌上拿起手帕,准备替她擦掉唇角的酒渍。 宾客人群再次发出一声惊呼,甚至角落里某处传来了掌声,明显大家都震惊于这名红发少女的酒量。 钟李子看着江与夏甜甜地笑了笑,然后身体往前一倾,脑袋重重地撞到了酒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还是没有意外或者说奇迹发生。 就像井九曾经想过的那样,这个宇宙的修行功法不能让人无法喝醉,至少在观火境与流金境的时候。 从这方面来说,确实有些没用。 江与夏吓了一跳,赶紧去察看她的情况。 一名女官走了过来,检查了一下钟李子的身体,确认没有大碍,示意江与夏不要理会,继续参加考核。 祭堂大殿在钟李子醉倒的那一刻,发出嗡的无数声惊呼,紧接着是无数窃窃私语,某些地方还传来了抑制不住的笑声。 不同的人对同样的事自然有不同的看法。 夏先生收到那名女官确认无事的手式,继续面无表情地站着。 漩雨公司总裁看着那个醉倒的女孩,却想到了更多的事情——岳父大人的酒量也极差、妻子也极差,不然当年也不会被自己哄着拿了结婚证……难道这就是所谓遗传? 电视机前的惊呼声也有着不同的情绪,大部分都是意外与同情,地下街区烧烤摊上的惊呼声更是充满了震惊与担心。 “我就说吧!”烧烤摊老板愤怒地摘下帽子,砸到地上,指着电视说道:“就连醉倒的角度、力量、声音都一模一样!我说她明明不能喝酒,这次却要考什么喝酒,是不是上面的人故意针对我们?” …… …… “不止粗鲁,而且完全无自知之明,居然这样就被淘汰了。” 莫衷唇角微翘,一抹冷笑偶现即隐,端起手里的红酒杯缓缓饮着。 江与夏确认钟李子没有大问题,坐回自己的桌上,端起一个瓷杯认真地品味一种米酒。 花溪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那些酒瓶,每样都往玻璃杯里倒一些,也不知道是想调出什么味道的酒液来。 因为钟李子醉倒引发的混乱很快便平息,人们的视线再次落到这三位黑发少女的身上,心生赞叹,心想果然不愧是世家子女、这次征选的最大热门,便是喝酒如此简单的事情,也各有其美。 没过多长时间,莫衷换了三个杯子,喝了三个杯底的酒,便第一个停了下来,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 她觉得这次的考核就是要观察候选者的自控能力。 陆续又有一些少女放下手里的酒杯,表示到此为止。 江与夏还在喝,举杯的速度不快不慢,非常平稳,自然有一种美感,令人赏心悦目。 花溪还有些稚气的小脸已经变得通红,几种不同种类的酒水混在一起,味道不见得差,却是更容易让人醉。 她忽然举起衣袖,遮着小脸,打了个酒嗝,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众人,小脸变得更红。 观礼宾客人群里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 …… …… 大概半小时后,随着一位酒量最好的第三裂谷军事基地少女放下酒杯,今天的最后一项考核正式结束。 令莫衷与某些少女不满的是,直到最后,祭堂方面都没有宣布钟李子以及另外两名醉倒的少女被淘汰。 ——她们都已经醉成了那样,为什么还没有失格? 夏先生与一位主教低声说了几句话,走到大殿中间。 祭堂里的议论声就此消失,所有人都等着他宣布最后的结果,至少是这一轮考核的成绩。 令人意外的是,夏先生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宣布……考核正式开始! 随着这句话,那些教士与女官从大殿两侧的石柱后如潮水般涌来,以极快的速度把那些酒瓶与酒杯取走,同时拿回来了那些神学典籍放在了桌上。 每个桌上放着的神学典籍都是少女们先前曾经看过的,没有任何错乱,很明显祭堂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 看着这幕画面,人群再次发出惊呼,有些后面的人更是忍不住站了起来。第一项考核记忆力的时候,不管是祭堂里的人们还是电视机前的观众都觉得太过简单、没有任何意思,原来竟是在这里等着!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中间还有那位冉寒冬主持的武道考核,再加上这时候少女们喝了这么多酒……她们还能记得典籍里的语句内容吗? 少女们听清楚了夏先生的话,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冲击,加上先前的酒精影响,有好些人再无法保持恬静的模样,脸上流露出紧张的情绪。有些少女更是忍不住向看台望去,想要找到自己的家人或者学校,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信息。 莫衷看着四周的混乱景象,唇角再翘,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心想自己记忆力超群,而且刚才根本没有喝什么酒…… 就在她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站在她面前的那名教士面无表情问道:“浅理篇第四条第二行之东山教士解释,对神明的三定义为何?” …… …… 别的少女们也在接受这样的询问。 在第一项考核的时候,她们刚刚看完分给自己的那本神学典籍,记忆非常深刻,回答的毫无凝滞,这时候却纷纷卡住了。 冉寒冬的威压打击与酒精的双重作用,对她们的记忆唤醒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没过多长时间,便有几名少女因为连续答错了三次被宣布淘汰。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少女离开了座位,甚至在长道那边隐隐传来了一些哭声。 …… …… 江与夏微低着头,神情平静,睫毛不眨,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些人以为她像别的候选少女一样,忘了典籍里的内容,不禁觉得有些遗憾。 她抬起头来,望向身边还醉倒在案上的钟李子,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开始轻声回答身前教士提出的问题。 ——李子看来是不行了,那就还是自己来吧。 她自幼受的教育、唯一的理想便是成为女祭司,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出于某些方面的逆反心理,与这个理想渐行渐远,但依然视其为不容染尘的珍珠。 她不想当女祭司,但更不愿意这个圣洁而庄严的位置,落在那些人的手里——比如莫衷。 江与夏的答案非常准确,一个字都没有错,如泉水一般极其顺畅地从她唇齿之间流出,落在所有人的耳中。 那位考察她的教士,眼里流露出赞叹的神情。 花溪答的也很顺利,虽然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语速变得有些慢,声音有些奶声奶气,却也找不到任何错处。 负责考察考察她的女官,眼神越来越柔和。 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自信的莫衷反而一开始就错了一个字。 浅理篇东山教士的神明三定义本就极为偏门,她在之前的准备里也没有看过,这时候又过于放松,一开口便把“神明并非一切事物的源头,而是一切事物的对焦。”这句话的前后半段给背反了。 好在要错三次才会被淘汰,她收敛心神,认真回忆先前背好的内容,终于没有再犯什么错。 随着时间流逝,只剩下了十几名黑发少女通过了考核,留在了场间。 除此之外,便是那个一直还在醉着的红发少女。 那位守二都市的主教走了过来,看着站在红发少女桌前的教士面无表情说道:“怎么还不开始?” 那名教士无奈说道:“人都没醒,怎么考?” 那位主教走到钟李子身前,把手指伸到她的鼻前。 人们看着这幕画面,很是无语,心想难道还怕她醉死过去吗? 这个时候,钟李子悠悠醒了过来,一身酒气,满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主教把最后一项考核的内容告诉了她,转身向远处走去,悄无声息擦掉了右手上涂着的秘制膏药。 钟李子醉意稍减,头痛未去,捂着额头,愣了会儿才想起来主教说的内容,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那名教士也不能再拖时间,直接开始了询问。 钟李子哪里还顾得上江与夏提醒自己的那些仪态问题,盘膝而坐,高举右手,左手捂额,大声喊道:“等会儿!等会儿!”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整个星球的人们都在看着她。 漩雨公司总裁再也无法安坐,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流露出来紧张的神情。 无数电视机前,不知多少民众在给她加油。 地底街区的夜市烧烤摊旁,围满了人,人们紧张地握着拳头,不停地喊着:“醒醒!” 钟李子忽然深深地吸了口气,收回双手,从手腕上取下发绳把满头红发束起,然后伸手在青瓷钵里捧了一把水淋在脸上,用力地搓了两下。 水珠在青春的脸上滑落,就像刚刚闯过一场暴雨,一片花瓣留在上面,很是好看。 她看着那名教士,就像看着自己过去的人生,大声喊道:“来吧!” …… …… 看到这里的时候,井九就没有再看了,起身向着灰色幕布的那边走去。 他知道故事的走向会是怎样。 这与他曾经写过一本两百万字的小说无关,只不过是因为正在发生的这个故事与他有关。 他留在这里看了这么长时间,主要是担心钟李子喝的太醉,直接吐了出来,晚上回酒店不好处理。 祭堂里的宾客、候选的少女还有电视机前的观众不知道这个故事会怎样发展。 无数人怀着各种情绪看着那个红发少女。 钟李子的声音有些沙哑,明显是酒精的作用,开始的时候有些不顺,经常说几个字便会卡一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道是酒劲儿下去了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回答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竟是表现的非常出色。 江与夏在一旁看着她,眼睛明亮至极,满是惊喜与骄傲。 莫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花溪的大眼睛里则充满了佩服的情绪,在她看来,这位红发姐姐能背出这些难懂的句子倒不算什么,关键是她居然想着用青瓷钵里的花瓣水洗脸,真帅气啊…… 随着问答的进行,祭堂里的惊呼声越来越大,观礼的宾客们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来自地下街区的女孩居然真的做到了! 漩雨公司总裁微微点头,很是欣慰,心想果然不愧是董事长的……看中的孩子。 祭堂外的草原上传来阵阵欢呼声,无数个家庭里的电视机前,那些因为各种原因选择支持钟李子的人们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孩子们不停地跑来跑去。 新世学院的食堂更是乱了套,钟李子那些曾经的同学们不停地拍打着桌子,发出意味不明的喊声。 地下街区那位游戏厅老板盯着电视光幕,忽然一脚踹了过去,把那个小偷踹翻在地,吼道:“给我滚!” 夜市烧烤摊旁到处是麦酒瓶,烧烤摊老板拿着酒瓶不停与人碰着,就连不怎么喝酒的丹先生也拿了个小瓶蒸馏酒缓缓饮着。 他常年在不见天日的操作间里蹲着,身体不怎么好,没喝两口便已经有些眼神迷离,喃喃说道:“了不起啊了不起,不愧是教授的女儿,只是那个教授也太蠢了……” …… …… 确认自己答对了所有的提问,没有一处错漏,钟李子稍微放松些,被强行压下去的醉意再次上涌,被水浇冷的脸颊也再次开始发热。 考核至此似乎就结束了,那些祭司家族的女官与教士来做最后的问话,好像是要做什么登记。 那些女官与教士的声音很轻柔,却像是有某种魔力,可以让人觉得异常亲近,恨不得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他们。 现在场间还留下了十来名少女,大部分都是酒意未褪,在这些声音的引导下,便开始回答对方的问题。 莫衷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最后考核,不管女官问什么,她都只是微笑不语。 江与夏也在微笑,却是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说,那位女官没有得到任何想要的答案。 钟李子酒劲儿又上来了。 她不停地掐着大腿,强自保持着清醒,心想可不能倒在最后一步。 询问她的是一位教士,那位教士看着她温和问道:“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建议你回答。” 钟李子有些含混地嗯了一声。 那位教士轻声问道:“你最好的朋友是做什么的?” 钟李子心想井九有那么多秘密,说不定还背负着血海深仇,这怎么能说,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位教士接着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钟李子心想井九有那么多秘密,说不定还背负着血海深仇,这怎么能说,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位教士又问道:“你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钟李子心想井九有……噫……为什么自己好像刚刚才想过这句话。 那位守二都市主教给她用的药效渐过,她这时候醉意渐起,神智有些不清,傻笑着摇了摇头。 那个叫做花溪的小姑娘也喝多了,对着面前的女官傻笑。 观礼的宾客们看着这两个傻笑的少女,觉得好生有趣,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一时间,空旷而庄严的祭堂里充溢着欢馨愉快的气氛。 第四十三章李子红了 到了这个时候,新女祭司的征选考核才算是正式结束。 夏先生再次站到大殿中间,请各位宾客以及整个星球的人们暂时稍候,很快便会宣布最终三人名单的结果。 钟李子的精神已经不再紧张,酒意继续上涌,随之而涌上来的便是…… “哇!” 看着那个对着青瓷钵不停呕吐的红发少女,祭堂里的人们一片哗然。 电视台方面第一时间切换了画面,确保电视机前的观众没有看到这一幕,不然今天整个星球的食品销售都会受到影响,地下街区的夜市烧烤摊老板可能会再次骂娘。 江与夏赶紧过去照顾她,替她擦拭,抚摸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花溪的小脸上满是担心的神情,想要过去帮忙,自己却也酒意上涌,再也无法坐稳,直接倒在了地上,开始呼呼大睡。 莫衷自然不会动,看着这幕画面,唇角再次微翘,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本来她的心情有些不安,现在还留在场间的十余名少女里,江与夏、花溪、她和钟李子的综合成绩应该最好。 她前面的表现要比钟李子强不少,问题是最后一项考核里,她答错了那句神明三定义,万一祭堂方面…… 现在钟李子当众出了这么一个大丑,祭堂怎么会把她放到最后的三人名单里面去? 祭司家族的女官赶了过来,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残局,好在钟李子幸运值向来极高,全部都吐到了青瓷钵里,而青瓷钵的水被她洗脸的时候用了不少,竟没有一点溅到外面,收拾起来极为容易,至于那些本应难闻的味道,在祭堂极其高级的通风系统处理下,根本没有传远便消失无踪。 钟李子吐完之后好过了很多,也清醒了很多,歪在江与夏的怀里,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江与夏听着她的呼吸频率,知道她是因为觉得丢脸在装睡,莞尔一笑,却也不揭穿她,只是轻轻拍着她。 没过多长时间,夏先生便与十余名主教从廊柱后走了出来,对着前来观礼的宾客以及镜头那边的整个星球的民众做正式宣告。 “根据今天征选考核表现的结果,祭堂决定进入最后三人名单的是:江与夏、花溪……” 听到宣布的名字,江与夏把钟李子扶稳坐好,缓缓站起身来。 花溪被一名女官温柔地用秘药唤醒,有些懵懂地站起身来,身子还有些歪斜。 莫衷挺直腰身,臀部微微离开座垫,准备在听到名字的时候,用最端正的仪态站起来。 然后她听到了第三个名字,唇角的微笑瞬间冻裂。 “……还有钟李子。” …… …… 祭堂外的草原上爆发出今夜最大的欢呼声。 无数电视机前的孩子跑的更加快活,男女主人喝着麦酒,彼此碰杯,笑着庆祝这颗行星新历史的诞生。 新世学院食堂里的桌椅被砸坏了好些,胖校长激动而后怕地抹着脸上的汗,大声喊着事务处主任把食堂仓库里最好的食材都拿出来。 游戏厅老板看着电视光幕用力地吸着烟,不停地哇哦出声,完全说不出话来。 烧烤摊老板已经被食客们抬到了肩上,开始狭窄的人行道上游行。 丹先生将小瓶子蒸馏酒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抑止不住的喜悦,然后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完全没有受身边骚动的影响。 这不是地下街区的少女第一次参加女祭司的征选,但这是第一次进入正式考核、进入考核第三关,最后更是进入了最终的三人名单! 无数年来,这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 地下街区进入了狂欢,就连那些平时从来不会离开公寓楼的人们都来到了街上,加入了欢庆的人海。 从民生社区到朝阳社区再到乐园社区,就连那些上层的街区乃至地表的人们,都对此表示了极大的热情与祝贺。 至于钟李子能不能成为新的女祭司,那完全看女祭司的选择,也就是神明的意志。 对此大家与她都无法再做任何努力,自然也不会因为结果而感到任何失望。 她能走到这里,就已经是奇迹,甚至是神迹。 …… …… 那位女官唤醒花溪后没有离开,听到钟李子的名字便走到她身前,把秘药凑到了她的鼻子上。 钟李子再也无法装睡,只好“悠悠”醒来,发现鼻腔里一阵辛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时候整个星球的人都在看着她,电视台也没办法把镜头转走,于是这幕画面便落在了所有人的眼里,想必也会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乃至历史上。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完全清醒过来,顾不得害羞,不可置信地说道:“是我吗?” “就是你。”江与夏比她还要更加开心。 祭堂里忽然响起一道慌乱而生气的声音:“这不公平!” 莫衷站起身来,看着夏先生与那十几名主教,脸色苍白说道:“为什么是她进了最后的名单。” 夏先生面无表情说道:“对考核结果的判定由祭堂决定,任何人不得提出质疑,更不可干涉。” 莫衷毕竟只是个少女,这时候情绪快要崩溃,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带着哭腔说道:“第一轮我比她表现更好,第二轮我的境界更是远超于她,就算第三轮她比我强些,为何你们要选她?难道就因为她来自地下街区,你们要照顾那里的人们的情绪?难道这样就要牺牲我吗?” 很奇怪的是,电视台这时候并没有做任何应急处理,竟把她的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播到了所有的电视光幕上。 祭堂里的人们以及电视机前的观众们也渐渐冷静下来,发现似乎有些问题,至少在公平性上做的并不足够。 如果不去思考钟李子的地下街区身份,她表现的确实不比莫衷更优秀。 “还有……还有最后的身份登记,我知道这是在考核什么……可是……可是我也什么都没说啊。” 莫衷颤着声音说道,泪水在脸上不停流淌,看着极为委屈可怜。 夏先生依然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她。 所有人都想知道,他会代表祭堂以及祭司家族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钟李子有些紧张,江与夏牵起她的手微微用力,暗示她不用担心。 “道理很简单。” 夏先生看着莫衷平静说道:“最后考核的时候,她喝的酒比你多。” 听到这个答案,祭堂里异常安静,然后一片哗然。 人们哪里会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难道女祭司的征选真的要靠酒量取胜? 紧接着人们却发现夏先生给出的这个答案毫无问题,祭堂送上酒水来的时候,可没有说到底是要考什么。 可以是心性,可以是自控能力,可以是仪态,可以是喝醉之后的意识深层封锁,那么为什么不能是酒量? 莫衷为了保险,选择了最保守的方法,第一个放下了酒杯。 钟李子明显不能喝酒,也不知道考核的方法,结果选择了最激进冒险的做法,难道不也是一种优秀的品质? 在人们下意识里为祭堂以及钟李子寻找理由的时候,钟李子自己却是呆住了,心想这样也行? 她这辈子都没有想过,会因为……酒量而胜过某人。 “就算如此,这还是不公平,因为这位小姑娘那时候喝醉了,背诵典籍的时候,比别人要晚了很多。” 一名微胖的中年男子缓缓站了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有些冷酷的意味。 很多人都认识,他便是莫衷的父亲,也就是这一代莫家的家主,掌握着这颗行星最大的星际运输公司。 莫家家主看着夏先生冷漠说道:“既然她那时候醉了,没办法醒来参加考核,你们就应该取消她的资格。” “那是祭堂的流程问题,与钟李子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人们循着声音望了过去,发现竟然是漩雨公司的总裁先生,不由大感吃惊。 为什么漩雨公司的总裁会为这个来自地下街区的少女说话?甚至不惜与莫家作对?要知道漩雨公司是这颗行星最大的游戏公司,与莫家的影响力差相仿佛,这些年随着漩雨董事长在主星政坛的崛起,更是隐隐在莫家之上,可对方毕竟是莫家啊。 莫家家主也很意外,转身盯着漩雨公司的总裁,仿佛要看穿他到底在想什么。 坐在第一排的行政长官与基地主任对视一眼,其余的那些高官与各世家家主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他们这时候才知道莫家准备极不充分,竟连漩雨公司与那名叫钟李子的少女关系都不知道,那就必败无疑。 事情的发展便如那些真正大人物预料的一样,夏先生接着漩雨公司总裁的话便说了下去:“不错,这是流程的问题。” 莫家家主霍然转身,沉声说道:“不管是什么问题,总要有人做个交待。” 来自守二都市的那位主教平静说道:“刚才是谁负责考核钟李子小姐的最后诵读?” 一名教士满脸沉重地走了出来,说道:“下属当时处置失措,请主教大人惩罚。” “念你态度不错,去神学院思过两年吧。”主教说道。 神学院就是江与夏的母校,处于地下三层,环境却是极好,而且教士在那里任教授课积赏极快,这哪里是去思过的? 听到这句话,谁还不知道祭堂的态度?祭堂明显就是要硬保钟李子,莫家再如何了不起,又能如何?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夏先生今天晚上的情绪一直有些不高,甚至没有看过自家的侄女江与夏一眼。 他望着莫家家主面无表情说道:“你或者坐下,或者离开。” 这种时候莫家家主怎么还坐得住,上前牵起女儿的手便向祭堂外走去。 一场小风波就此告终。 江与夏、花溪以及钟李子,这三名进入最终名单的少女被女官引入内殿,准备沐浴更衣,拜见女祭司,等着最后的决定。 祭堂里终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尤其是星门大学代表师生们更是激动之极,今天进入最终名单的三名少女里有两个是星门大学的学生,真是荣耀至极的时刻。 当然,在这种时候他们自然不会去想,江与夏及钟李子都是别的学校来的交换生。 离开的时候,钟李子再次望向人群,想要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再次失望。 前来观礼的宾客向着那道如天空般的灰色幕布行礼,如潮水般退出祭堂。 接下来会是女祭司的选择,那是神明意志的体现,凡人不能在现场观看,必须退出祭堂等待结果。 沐浴后,钟李子、江与夏和花溪穿着全新的白色祀服,走进了灰色幕布的后方。 三位少女想着就要见到女祭司,难以抑止地变得紧张起来,钟李子与花溪的酒意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带领她们的女官走到入门口处便停了下来,安静的殿堂里只能听到她们的脚步声。 天空里的战舰已经离开,星光变得更加耀眼,如水一般笼罩在青石铺就的地板上。 看着那位坐在蒲团上的女子,她们猜到了她的身份,正准备跪下行礼,忽然发现不远处的露台上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件蓝色的运动服,在星光下熠熠生辉。 花溪不知道那人是谁,下意识里发出一声轻呼。 江与夏的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钟李子也很吃惊,她怎么也没想到井九居然会出现在这里,但下一刻,震惊的情绪便变成了温暖与感激。 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能够进入女祭司的最终候选名单。 可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 …… (在这里提前一天祝海棠丫头生日快乐,大红大紫~) 第四十四章女祭司的继承者 井九转身走回了祭堂里,在女祭司的身边坐下。 星光仿佛也随着他一道移了过来,祭堂里变得明亮了些。 女祭司身前青瓷钵里的水散发着微光,如将凝的琉璃,几片花瓣缓缓飘动,没有规律。 三位少女按捺下震惊与不安的情绪,按照女祭司的示意,跪在了她的身前。 女祭司的视线在她们的身上缓缓移动,深邃而充满智慧的眼神,仿佛能够看穿她们的一切。 三位少女知道,下一刻女祭司的继承者便会产生,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紧张着。 令她们吃惊的是,女祭司没有直接宣布人选,而是望向了井九。 井九对钟李子问道:“你确定想当女祭司?” 钟李子明白了他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再也无法控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 江与夏与花溪也明白了,女祭司选择继承者居然要听这个蓝衣少年的意思,也震惊地抬起了头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钟李子就像回答那道问题一样,深深地吸了口气,盯着井九问道:“你一定要生孩子吗?” 井九没有去细想这句话的意思,随意回答道:“不要。” 钟李子的心神顿时放松下来,表情如春日融冰、初花盛开,说道:“那我就要做。” 不管你是谁,肯定都是这片星空下最了不起的人物,如果我想要追随你,只有成为女祭司才有这个资格吧? 女祭司微笑说道:“那就这样吧。” 事实上,女祭司的继承者早就已经决定好了。 从钟李子决定参加征选的那一刻开始。 井九只是想做一下最后的确认,免得她将来反悔。 钟李子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女祭司的话,还是有些茫然,半晌没有回话。 花溪是很聪明的小姑娘,自然能明白女祭司的意思,但也有些茫然,心想就这么简单吗,看着钟李子羡慕说道:“姐姐真厉害。” 江与夏反而是最冷静、也最开心的那个人,对钟李子微笑说道:“恭喜。” …… …… 祭堂里面很安静,外面也很安静,就连在草原上狂欢了一整天的数十万民众也都保持着沉默,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座宏伟的建筑,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一名主教从祭堂里走了出来,双手捧着晶石为轴、夹金为布的卷轴,慢慢展开。 看着这幕画面,人群渐渐骚动起来,又很快再次平静。 以行政长官、基地主任为首的大人物们站在祭堂外的广场上,带着身后如海洋般的人群静静聆听着女祭司的谕令。 当人们听到那个已经不再陌生的名字后,依然忍不住产生了惊愕的情绪,真的是她? 地下街区终于出了一位女祭司! 片刻震惊之后是冲天而起的欢呼。 行政长官等大人物纷纷鼓起掌来,站在角落里的夏先生依然面无表情,只是鼓掌的动作明显有些僵硬。 莫家家主站在更远的地方,抱着怀里还在哭泣的女儿,脸色有些阴沉,眼底深处却有些犹豫。 已经飞离地表来到大气层边缘处的几艘战舰,同时射出光柱,然后不停闪动,按照古战场的礼仪表示庆祝。 紧接着,无数烟花从地表各处射出,照亮黑夜与白天,人们再次开始狂欢。 除了地表,其余的地下生活区严禁施放烟花,今天却无法阻止民众的热情,即便警察部门加大了管理力度,依然不时有烟花从那些钢铁崖壁里冒出头来。 守二都市的绝大部分街区都袒露在天空里,自然更不在意,到处都可以看到烟花冲天而起,最高的时候,甚至快要接近地壳山脉的高度。 新世学院的食堂闹翻了天,所有的桌椅都倒在了地上,好些男学生召唤着同窗要去生活部买些酒水来喝。 负责风纪的学生处主任很是恼怒,去找校长拿主意。胖校长拿着手帕不停擦着汗,不耐烦地摆手,训斥道:“这么开心的时候管什么管!你什么意思!” 那个叫陆水浅的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校园,沿着草坪间的小道向着树林那边走去,背影极其孤单而萧索,看她去的方向,难道……她也是生活在地下街区的孩子? 那个叫做民生的地下街区更是已经变成了欢腾的海洋,游戏厅老板大方地宣布今天所有上网免费,烧烤摊老板被人群扛着去了另一个街区,留在摊子上的食材自然成了大家共享的美味,几名难得离开公寓楼的中年男人站在烤箱处不停地招呼着邻居,丹先生抱着一大瓶谷物烈酒趴在桌子上,已经沉沉睡去,被压到一边的眼镜下是一脸的皱纹与笑容。 …… …… 整颗星球,这时候只有祭堂后方的露台是安静的。 井九站在露台栏边,看着草原上不时冲天而起的烟花,脸被不时照亮,没有任何情绪。 对这个结果他毫不意外,钟李子参加女祭司的征选就是受了那位守二都市主教的引导,而那位主教之所以会这样做……自然是因为钟李子是他身边的人,女祭司理所当然会选择她为继承者。 草原上的烟花忽然变得更密,战舰投下光柱闪动的更加厉害,祭堂正门那边的欢呼声冲天而起。 想来这时候钟李子正在高高的石阶上,接受那些大人物以及民众们的行礼。 女祭司走到露台上,不敢与他并肩,落后半步,轻声说道:“我选择她是因为她与您最接近,想来她是不同的。” 井九说道:“现在你有不同想法?” “那个孩子的天赋太普通,不管是修行还是学习,在跟随您的这些天里,即便进步神速,也算不得太突出,至少不如江与夏那个孩子。”女祭司的声音更加谦卑,说道:“我不敢怀疑您的眼光,只是她确实很普通。” 井九看着夜空里的那些烟花,心想不管哪朵烟花更亮、更美,终究不过是一场烟花罢了,何必在意这些。 女祭司接着说道:“祭堂前些天仔细查过,她与漩雨公司的董事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井九说道:“是的。” “现在她是我的继承者,即便被揭穿这一点也无所谓,但我的疑惑还是挥之不去。” 女祭司说道:“不管是容貌、气度、性情、资质,她都很普通,她的亲生父母,也没有任何故事,您却愿意在她的身上展露神迹,治好她的病……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井九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她确实很普通,那有什么关系?” 女祭司以为明白了他的意思,感慨说道:“是啊,如果是个真正的天才,又哪里需要神的指引。” 井九说道:“不,我只是刚好在这个世界遇见了她,不管她是天才还是普通人,我都不在乎。” 女祭司以为自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微微一笑,退了下去。 是的,神不需要在乎这些事情。 …… …… 烟花太过耀眼,那些战舰射来的灯光穿过大气层后,与草原狂欢的污烟瘴气混在一起,更加浑浊。 井九不喜欢那些战舰,也不喜欢这种感觉,转身离开了露台。 江与夏与花溪两位少女一直跪坐在后殿里,她们没能成为女祭司的继承者,但进入最终名单也会有相应的职司。整座祭堂这时候都在忙,没有人顾得上理她们,她们只能对着青瓷钵里的清水花瓣发呆,这时候看见他走了回来,不由紧张起来。 一个能够决定女祭司归属的少年,自然不是普通人,甚至肯定要比这颗行星上所有大人物都更有力量。 他到底是谁呢?花溪不敢问,江与夏今天终于放下了女祭司这个承受了十几年的重任,轻松之余也多了很多勇气,看着他认真说道:“你好。” 井九没有理她。 江与夏有过经验,不觉得受挫,继续说道:“我们在星门大学里见过几面。” 井九当然记得她是谁,只是因为白早的经验,在草坪上偶遇那天便已经做出了决定,今后不管任何情形都不会和这个黑发少女说半句话。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烟花的声音从露台那边不停传来。 花溪有些同情地看了江与夏一眼,上前牵起她的手,微微用力握了一下,表示安慰。 草原上的烟花声渐渐变得稀疏,直至消失,仿佛热闹远离了人间。 战舰回到了太空里,前来参加庆典的大人物们乘坐飞行器回到各自的庄园与官邸,狂欢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整个世界终于变得真正的清静下来,女祭司带着钟李子回到了后殿。 钟李子的脸上没有兴奋的残留,只有疲惫与茫然。 忽然从一名地下街区的穷困少女,变成这颗星球最受尊重的大人物,不管是谁都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种精神冲击。 看到井九,她的眼神变得明亮了很多,就在她准备与他说些什么的时候,灰色幕布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灰色幕布上出现一个人影,接着一道声音响起:“祭堂外有些问题。” 来人是那位守二都市的主教,也是女祭司最信任的下属。 有夜风从露台那边穿来,略带了些凉意,殿里变得异常安静。 谁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新的女祭司刚刚选出,便有人要横生枝节吗? 这颗星球上有谁居然敢对女祭司不敬? 花溪的眼里流露出害怕的神情,江与夏把她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 钟李子望向井九,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候,她们看到了一幕怎样都没想到的画面。 女祭司对着井九认真行礼,用最谦卑的态度说道:“世人愚痴,请您怜惜。” 井九说道:“我会少杀几个。” …… …… (女祭司与井九的那段对话是回答几位读者的不解。另外,给天上的母亲大人问个安。) 第四十五章夜色里的线 钟李子与花溪完全没有听懂这两句简单的对话。江与夏却是听懂了,知道井九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不简单,脸色变得苍白无比,跪拜于地,说道:“如果此事与家叔有关,请您饶……请您暂留下他问清楚。” 井九是个重视承诺的人,不管对人还是对己,所以还是没有理她。 女祭司看着她神情淡然说道:“我给你三分钟说服他,不然谁也无法留下他的生命。” 夜风轻拂着她的衣袂,也拂动了水面的花瓣,直到这时候,她才展现出来一位女祭司的威严。 她想着所余不多的生命,想着自己的人生,生出无限感慨,说道:“刚刚准备踏上新的道路,便会迎来一场内部的叛乱吗?” “不是叛乱,你也不用去了。”井九望向远方的草原。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江与夏,便不是对她在说话。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让她不用去了。 …… …… 可能是为了突显祭堂的宏伟,也可能是上一次暗物之海入侵造成的惨烈后果,祭堂方圆数百里的范围内再没有任何建筑,只有一望无垠的草原。 这片草原实际上土质沙化严重,之所以还能保持常年绿色,全靠政府用极昂贵的代价维持,土壤养分不足,自然也没有什么森林,要隔着很远的距离才会出现一棵树。 野旷天低树,从画面来说自然极美,对隐匿踪迹却极不方便。 所以莫家的高速飞行器的隐形装置一直处于启动状态,带来的后果便是那棵树不停地颤抖,树叶落了满地。 夏先生面无表情摘掉肩上的落叶,看着莫家家主说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莫家家主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要做的不是祭司家族想做了几百年的事吗?” “你把我骗到这里来,就是想用祭司家族的名义做这件事?”夏先生面无表情说道:“我要提醒你的是,就算我们再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对祭司大人有丝毫不敬,难道你真的不怕整个家族都被灭掉?” 在各行星,女祭司都拥有非常崇高的地位,会得到政府与军部的全力支持,拥有教士以及信徒的忠诚。 但真正能够让女祭司保持神圣性的力量,源自祭司一脉的整体。 任何试图挑衅女祭司尊严的势力,必然会受到星河联盟里所有女祭司的集体打击。 历史早已证明,无论那些势力看着如何强大,最终也只能迎来灰飞烟灭的下场。 以夏先生为代表的祭司家族,在星门行星侍奉女祭司无数代,确实有着自己的野心,但也仅限于让家族培养出一位女祭司,绝然不敢做出叛变之类的行为。 今夜他得知了女祭司的意图后,意志变得很消沉,却不敢做出反抗,就是这个原因。 “当然怕,所以我需要你,还要通过你把祭司家族的人以及你能影响的人都调离祭堂。” 莫家家主看着他微笑说道:“而且你放心,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对祭司大人有任何不敬,也不会动你女儿,但那几个人如果敢离开祭堂,那就一定要死。” 夏先生如木头般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说道:“你知道这时候祭堂里都有谁吗?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莫家家主微微一怔,说道:“你是说……那个军官?” 在女祭司征选现场,他看到了行政长官和基地主任对那名少女军官的态度,猜到对方应该来历不凡。 “对于祭司一脉的底蕴,你根本一无所知,居然敢随便伸手,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夏先生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理他,走到那棵树下,靠着树干闭上眼睛开始休息,明显就是等着他去死的态度。 莫家家主沉默了很长时间,望向夜空里的繁星,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说道:“问题是,有些人的力量……我是知道的啊,我又能怎么办呢?” …… …… 灰色幕布忽然被人掀开一角,然后近乎粗暴地放下。 真不知道这幕布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只是荡了两下便恢复了绝对的平整。 “我收到舰队的消息,有异常启动……” 冉寒冬揉了揉凌乱的头发,右手提着军帽向女祭司走去,忽然看到了井九,挑眉问道:“你是谁?” 她离开舰队休假,今天才来到了星门基地,便被女祭司请求主持第二项考核,谈不上累,但松动了一下身体反而更想睡,于是便睡了一觉——谁会成为星门下一任的女祭司,她不怎么在乎。 井九没有理她。 冉寒冬不再盯着他看,对女祭司说道:“姨母,我刚才看了一下,祭堂里很多人离开了。” 女祭司看了江与夏一眼。 江与夏知道,祭司家族肯定在里面扮演了某种角色,脸色更加苍白。 “不过无所谓,我们就在这里呆会儿,反正谁也攻不进祭堂。” 冉寒冬把军帽戴到头上,说道:“我已经通知了舰队,过会儿便会有战舰下来,到时候把那些家伙全部抓过去军事审判,真是一群白痴……居然敢打祭堂的主意。” 出乎她的意料,女祭司没有理她,望向井九轻声问道:“您的意思?” 女祭司刻意表现的淡然,冉寒冬还是看出了她隐藏极深的那份尊敬,很是吃惊,心想这个蓝衣少年到底是谁? 井九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小事上,起身说道:“走。” 这话自然是对钟李子说的,就像在那个世界里对神末峰的弟子说话一样。 钟李子想也没想,赶紧起身,提起祀服的下摆,踩着小碎步跟了上去,就像神末峰的那些弟子一样。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女祭司的继承者,应该留在祭堂里。 看着这幕画面,花溪捂着嘴,完全说不出话来。 冉寒冬嘴唇微动,看着消失在灰色幕布那边的两道身影,转身对女祭司说道:“这就是您挑的继承人?莫不是脑子有问……”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女祭司这时候已经拜伏在地,对着幕布外的那道身影告别。 江与夏醒过神来,赶紧起身追了出去。 井九与钟李子已经来到了祭堂的正殿里,顺着长长的石道向外面走去。 那位守二都市的主教躬着身子,在石道下方亦步亦趋,急的满额头的汗,想要劝劝二人,祭堂外的夜色里隐藏着无数凶险,为了安全起见……他忽然想到井九的身份,心想对啊,神明无所不能,又怎么会在意凡人的恶意? …… …… 祭堂外的夜色很深沉,仿佛即将吞噬这座宏伟的建筑。 十余名主教与江与夏跟着二人来到了祭堂的正门处,停下脚步。 长长的白色石阶就像从深渊到神国之间的通道,前方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风拂野草的声音,隐隐可以看到远方旷野里的那些零落的树。 夜空的最高处有几颗闪亮的星辰,那是准备归来的战舰。 宁静的深夜似乎很安全,事实上不知道有多少冷酷的视线正注视着这里。 井九示意钟李子跟在自己身后,没有任何犹豫向着石阶下走去。 一个小时前还在这里接受无数大人物与民众的行礼,这时候却要逃亡了吗? 想到这里,钟李子的情绪有些复杂,却没有停下脚步,紧紧跟在了井九的身后。 江与夏和那些主教们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的脚步,偶尔抬眼望向夜色,想要看到那些随时准备出击的野兽。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钟李子的脚步落在石阶上,发出清楚的声音。 直到走下最后一级石阶,井九忽然……停下了脚步。 不管风雨多大,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来没有任何人或事能让他的脚步停留,哪怕是世界毁灭在他的眼前。 是什么事情或者说东西拦住了他? 钟李子没想到他停的如此之急,反应不及,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擦的几声轻响。 蓝色运动服上出现了几道线。 裤子上也出现了几道线。 井九的脸上也出现了几道线。 夜风轻拂,那些线像水纹一样荡开,渐渐分离,形成破口。 当然,他脸上的那几道线只是微微下陷,便恢复了正常。 原来他身前的空中有很多道无形的线。 第四十六章洞穿一切 那些线并非真的无形,只是极细,就像镇魔狱里的蚊子一样,如果井九不用剑目仔细去看都很难发觉。 这些线并非主动的攻击手段,自然也没有什么杀意与敌意,只是等着目标自己撞上来。 就像很多年前,他在雪原杀雪国怪物时那样。 问题是什么线会如此之细,细到如此锋利,连他的皮肤都微生刺痛? 还有个问题就是,这种线如此锋利,那线头又是如何固定住的? 他是修剑之人,自然明白越细的事物越锋利,问题是越细的事物也越脆弱,除非这种事物的内在联系力量非常强大。 无数信息像流水般在他的意识里淌过。 有相关的物理学论文,有一篇很著名的小说,还有祭堂最深处那块灰色的天空幕布。 他望向夜色深处,感应到了数十处极微弱的气息波动,最终做出了判断。 这些线与那块灰色幕布都是相同的材料——超微颗粒材料。 超微颗粒材料是指以超微颗粒为基本单元构成的材料,随着制型不同,会呈现出不同的物理特征。 太空站、军事机甲以及太空电梯都经常会用到这种材料。 这种材料被研发到极致,自然可以用来杀人,而且会带着某种古典美感。 有人用超微颗粒材料线围住了祭堂。 但就像冉寒冬说的那样,只要不离开祭堂便是安全的,对方为何知道井九一定会选择离开? 自己的行事风格被猜到,他非但不惊讶,反而有些满意。 在大学草坪上等了那么多天的战舰,没有等到战舰,但终于等到了那个人。 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先离开再说。 他有很多方法可以破掉这些无形的线,比如化作一道剑光遁入地底。 但可能是见着锋利的东西便想与对方比一比,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他举起右手,向着看似空无一物的夜空里斩去。 啪啪啪啪!仿佛音乐厅里的竖琴的琴弦被同时斩断,夜空里出现无数线绷断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极其微弱的啸鸣声,呜咽如鬼泣一般。 嗤嗤声响里,有什么东西飘了起来,地面上出现了几道极小而深的洞口。 这时候再没什么能拦住他,他向前走了一步,裤子与衣服上裂口变得更大了。 他最喜欢这件蓝色运动服,眼神变得有些冷。 钟李子看不到他的眼睛,但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赶紧安慰道:“回头我给你买件新的。” 那些超微粒子材粒线非常准确地设置在石阶外,没有进入祭堂的绝对防御范围。 他带着钟李子走下石阶,等于来到了祭堂外,才会迎来敌人的袭击。 对方准备已久的袭击自然不可能就是那几十根细线而已。 一波流带走这种事情只存在于游戏里,很少会在现实中出现。 啪啪啪啪,非常远的夜色深处传来十几声枯燥单调的撞击声,声音并不大,但在安静的深夜里非常清楚。 而在那些撞击声传过来之前,更加尖锐的啸鸣声与真实的子弹已经到了二人的身前。 如暴雨般的子弹向着石阶前方倾泻而去。 轰!轰!轰! 数十团艳丽的火团在夜空里生出。 暴雨般的子弹,没有一颗落在井九的身上。 甚至连他身前五米的距离都无法进去。 一道无形的半圆屏障,把他与钟李子罩在中间,挡住了那些子弹。 那些子弹落在屏障上,便变成了火团,然后无力地垂落,就像撞击在礁石上的浪花。 井九看着那些绽开的弹火,确认用的是无壳弹,填充的是非制式化学药剂,那么袭击者应该与军方没有什么关系。 在这种时候,他还可以好整以暇地分析袭击者的身份,是因为他知道没有危险,钟李子却不知道。 她听着如雷般的轰鸣声,看着四周被弹火包围的夜空,吓的脸色苍白,却不敢伸手去抓井九的手,只好抓住他的衣服,整个人缩在他的背后,看着可怜极了。 井九感觉到身后的动静,说道:“走吧。” 祭堂前被无数弹火照亮,两道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慢慢向前走去。 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少年,脚步是那样的稳定,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江与夏与十几名主教站在石阶上方,看着这幕神奇的画面,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画面当然不可能持续太长时间,井九不喜欢被打不还手。 那些子弹如雨般袭来的同时,他便开始观察、计算那些枪手的位置。 一道剑意离体而去,借着弹火的遮掩,悄无声息去了远处。 他再没有理会这些枪手,放开剑识开始搜索,视线最终落在极远处的某个地方。 那个地方已经在草原深处,离祭堂有七十七公里,有一棵孤伶伶的大树。 近处有架很高级的飞行器,悬挂着几件重型武器,已经启动,随时可以飞走。 夏先生靠着那棵树坐着,眼睛已经睁开。 莫家家主走到了飞行器的下方,身上的轻械装甲泛着微光。 飞行器有一道清楚而平稳的气息,不知道是谁。 …… …… 今天执行祭堂任务的是莫家私军里的精锐部队。 莫家负责星门基地大部分的对外星际运输业务,要在浩瀚而危险的太空里挣钱,自然养着极其凶悍的武装力量。 那些精锐士兵最弱都是流金境的高手,用的枪械与装备也非常精良。 负责观察的士兵发现井九居然突破了超微粒子材料线的封锁,震惊之余报告稍微迟疑了零点几秒,井九便走下了台阶。 按照家主的指示,这些精锐士兵不等任何命令,便开始集火攻击。 三十五名战士几乎同时抠动扳机,把祭堂前的夜空变成了一片火海。 那些精锐士兵做好了完美的伪装,大部分隐藏在沙丘里,其余人则是借着稀疏的灌木与没有离开飞行器遮掩,相信就算是军部真正的特种部队前来,也很难在短时间里确定他们的方位。 夜空里的啪啪撞击声外忽然多了一道嗤嗤的声响,就像蛇在沙丘上爬行。 沙丘上确实出现一道痕迹。 那道痕迹从东向西而去,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穿越沙丘以及里面的那些精锐战士身体,然后破地而出,继续向着灌木丛与那些飞行器而去。 枪声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得稀疏起来。 瞬间便有二十几名莫家的精锐士兵死在了沙丘里。 如果明天没有后续调查,这片沙丘便是他们的坟墓。 隐藏在灌木丛里的几名士兵刚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便觉得脑内一凉,眼前一片黑暗,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具死尸。 他们的鬓畔有一道极其秀气的血洞,一些不多的血水慢慢流出。 躲在飞行器下方的那几名士兵也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变成了没有呼吸的尸体,同样的位置有着同样的血洞。 那些血洞的大小与位置非常精确,就像是最高明的外科医生用最好的手术器械做出来的一般。 …… …… 枪声很快便停止了。 弹火引发的轰鸣声也停止了。 祭堂前方的火海消失无踪。 那座宏伟的建筑在星光之下,恢复了肃穆的味道。 草原深处,莫家家主望向祭堂的方向,声音微颤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不是问夏先生的,而是在与另一个人对话,也就是井九感受到的飞行器里那道清楚而平稳的气息。 “我去看看。” 莫家家主的轻械装甲对话器里传来一道平静而自信的声音,紧接着飞行器里传来开启舱门的声音。 那人是莫家家主的贴身保镖兼司机,是一位列星初境的真正高手,从军方特种部队退役后,被莫家请了过去。 听到这句话,莫家家主稍微安心了些,说道:“目标有些古怪,你小心些。” 那名军方退伍高手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下来。 啪的一声轻响。 飞行器坚固无比的舱门上出现一个圆洞。 就像那些已经变成死尸的莫家私军士兵脑袋上的圆洞一样。 那名军方退伍高手倒在了飞行器的地面上,脑袋上也有一个洞,鲜血正慢慢地往外流。 莫家家主看不到飞行器里的画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声询问也没有得到答案。 他忽然觉得很寒冷,不是轻械装甲带来的触感,而是夜风传来的死神的味道。 为了驱散这种恐惧,他下意识里离开飞行器,向着不远处的那棵大树跑去。 夏先生在袭击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睁开了眼睛,看着着莫家家主狼狈的模样,眼里流露出一抹戏谑的神色。 莫家家主跑到他身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笑什么!你也会被杀死!” 夏先生说道:“神是公平的,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会死?” 莫家家主怔了怔,说道:“你说什么鬼话……什么神……”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轻械装甲的头盔上出现一个小圆洞。 血花喷浅而出,染红了头盔。 他看着夏先生,伸出双臂,像是溺水求救的孩子,最终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就这样缓缓跪倒。 他看着树下的野草。 被星光照亮的野草不是绿色的,而是黑色的。 他仿佛看到了最深的夜色,眼里满是恐惧,然后渐渐平静,仿佛得到了解脱。 一声闷响,他身体前倾,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夏先生一直表现的很沉稳平静,听着这声音,眼角却止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扶着树艰难地站起身来,望向祭堂那边,默默想着神确实是公平的,但也是无情的。 接下来,迎接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呢? 忽然,他的眼瞳微缩,脸上流露出震惊与不可思议的情绪。 远方的夜空忽然被数十道光柱照亮。 那些光柱落下的位置,便是祭堂。 …… …… 第四十七章逆光而行的男人 枪声俱静,弹火归寂,祭堂前除了淡淡飘着的化学药剂燃烧味道,再没有别的痕迹可以证明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 那些莫家私军的精锐在呼吸之间失去了生命,无法再呼吸,变成犹有余温的尸体。 那些尸体都在沙丘里等很隐蔽的地方,想要找到都很难。 井九答应女祭司少杀几个人。 除了远方那棵树边的两人,他只对想杀自己的人出了剑。 那些飞行器里的机师与后勤人员一个都没动,只是毁了引擎。 满天繁星照着祭堂,那几颗代表战舰的星辰越来越亮。 在夏先生看到那些光柱之前,井九便感觉到了异样,回手抓住钟李子的祀服衣领,把她推回祭堂。 呼啸破空声里,钟李子睁大眼睛,满脸惊恐地倒飞而去,却极其了不起地没有发出声音。 站在石阶上方的江与夏根本反应不过来,那十几名主教修行有成,却也不敢硬接,赶紧避开。 呼啸破空声持续,钟李子飞过祭堂正门,飞过祭堂里面长达数千米的广阔空间,飞到祭堂最深处,最终落在了那块如天空般的灰色幕布上,看上去就像一个落在蜘蛛网上的蝴蝶。 灰色幕布近乎绝对光滑,她根本无法伸手抓住,只能向着下面不停滑落,速度越来越快,眼看着便要落到地面的时候,被一道轻柔的力量托住。 女祭司缓缓收回右手,抬头望向夜空里的繁星,眼里流露出警惕与寒意。 花溪掀起灰色幕布跑了出来,扶起钟李子,不解问道:“姐姐你怎么又回来了?” …… …… 祭堂里起了一阵风。 冉寒冬出现在石阶上方,看着井九喝道:“快进来!” 井九理都没有理她,抬头望向夜空。 夜空里有繁星,繁星里有几颗相对明亮,正是准备回来的战舰。 那几颗星星忽然变得极其刺眼,射出数十道笔直的光柱,向着地面而来。 轻级战舰威力最大的重武器——高能激光炮! 数十道光柱瞬间抵达地面,没有带来任何声音与爆炸,只是带来了无可抵挡的毁灭感。 那艘战舰竟是做出了无差别攻击,祭堂都在攻击范围之内! 祭堂的引力场装置提前启动,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数十道激光遇着那道无形屏障,像水一般散开,呈现出不同颜色,画面看着极其诡异。 那些如水彩般的光浆落到地面,迅疾地燃烧起来,无论野草还是沙砾或者泥土,仿佛都成为了燃料。 在非常短的时间后,从夜空里落下的光柱便消失了,看着就像是被收回了战舰。 祭堂正门外的地面上出现一道半圆的弧形,那些线条泛着晶莹的颜色,应该是沙砾被融成了玻璃,可以想象那一刻的温度有多高。更远处的地面更加凄惨,到处都是能量震荡形成的裂缝,还有很多深不见底的洞以及融化的岩浆。 站在那里的井九消失无踪,不知道是变成了一道青烟,还是去了哪里。 “人呢?” 江与夏跑到了石阶下方,却无法穿过引力场,只能看着如地狱般的场间,脸色苍白至极。冉寒冬的脸色也很难看,她不在意那个蓝衫少年的死活,但在意有人居然敢用战舰轰击祭堂,什么势力居然敢把手伸进军部? 那些主教与女官从祭堂里跑了出来,看着眼前的画面,震惊的无法言语。 钟李子紧紧握着双手,身体不停颤抖,却倔强的不肯发出声音。 女祭司说道:“他不会有事。”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望向夜空,看着那几颗逐渐黯淡的星星,平静如水的眼眸里渐要凝出冰雪。 神明自然不会死,但那些渎神者必须死。 …… …… 从太空里望去,这颗被人类掏空了的行星没有太多自然的感觉,充满了人工雕琢的美感。 有人觉得它像穿着镂空蕾丝内裤的少女的臀,有人觉得它像内雕四层的象牙球,有人觉得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太空堡垒。 ——事实上这颗行星就是人类在最前线的堡垒。 除了深藏地底的实验室,星门基地还是联盟舰队最重要的中转站,战略地位极重要,常年有舰队驻守,更是有七艘战舰做近地防御。无论在新世学院还是在守二都市,都能清楚地看到那七艘战舰里的某几艘。 今天十月水祭,舰队派出了三艘战舰进入大气层。 当新的女祭司选出来后,那三艘战舰便回到了太空里,但它们没有来得及归队,又收到了回地面的命令。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飞回行星的途中,一艘战舰忽然启动功率最大的几门激光炮,向地面发起了攻击。 哪怕用肉眼都能看出来,那艘战舰攻击的目标是祭堂。 宇宙无比静寂,像是一个墓地。 大气层边缘散发着灰尘一般的茸光,在黑色的宇宙背景里显得有些脏。 三艘战舰静静悬浮在宇宙里,一艘战舰明显被另外两艘战舰夹住了。 战舰之间没有通讯、没有调姿,一种沉默而压抑的气氛渐渐弥漫开来。 这里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 被恒星照到的地方白的发亮,阴影处却比最深的夜还要更黑。那艘被夹住的战舰阴影区域里,有一个如尘埃般的小点,除非用最高级的扫描波进行靶向定位,便没有人能发现那粒尘埃是个人。 那人身上的蓝色运动衣在大气层里变成了灰烬。 从体积来说,井九身边的这艘战舰就像是一座大山。 他在那块草坪上躺了很多天,就是等着这些战舰来打自己,早就做足了准备。 今夜对方忽然发动攻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给了他很大的惊喜。 他没想过来这些战舰看看,一方面是保守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不确定能瞒过这些战舰的监控。 刚才那些激光炮造成了能量场的极度混乱,停止发射的时候,就像一道光被战舰收了回去。 就在那个时候,他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太空里。 联盟各类战舰的结构资料都是绝密,但对他来说不存在。 他的右手落在战舰外壁上,伴着极轻微的震动,一块约摸四十公分长的外盖被打开,露出了极复杂的线缆。 …… …… 第四十八章仿佛一切并未发生过 给物理学家一个杠杆与支点,他可以撬起一颗星球。 给井九一根线,他便可以控制这个世界。 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的意识便进入了战舰的内部控制系统,完整地调取了先前那一刻的资料。 这时候的他就像一个拿到钥匙的窃贼,随意地在别人的家里行走,走到每个房间门口便会驻足听一会儿。 战舰里的气氛很紧张,所有人都被严令留在各自的岗位上,如死一般的沉默,只有几个地方有声音响起。 在舰长室里,能够听到一道微微颤抖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如果找不出来,那就等着军事法庭来审判我们吧。” 说话的人是烈阳号战舰的舰长,很明显他也不知道刚才的那次激光集群攻击是怎么回事。 自查程序已经启动,还没有结果,一名参谋军官提到了冉寒冬的名字,引来了一些猜测,然后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井九的意识在数据通道里继续前行,收集了更多的信息,但没有找到那个人的痕迹。 所有的监控在激光主炮发射的那一瞬间便被抹灭。 战舰启动激光主炮,有一整套完备的程序,但那个人的权限相当高,竟是直接越过了那些程序。 思考推算了一段时间,他决定先把这艘战舰先控制住,再来慢慢查。 就在这个时候,在那条仿佛真实存在的、黑暗的数据通道深处,隐隐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声叹息就像来自井底深处,带着极深的寒意,有一种极为幽冷的感觉。 井九静静看着那边,最终什么都没有做,转身离开。 数据通道最深处好像有一个人。 那人是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 意识离开战舰的数据网络,回到了黑暗的宇宙里,井九睁开眼睛,望向眼前无比巨大的战舰,再次沉默了会儿。 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没有人试图离开战舰,那人这时候应该还在战舰里。 他可以把战舰里的所有人都杀了,但没必要。 …… …… 夜空里出现了一颗流星,很黯淡,如果不是专业的天文设备,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那颗流星落在数十公里外的草原上,就在那棵大树的旁边,然后显露出身形。 夏先生跪倒在大树下,不敢抬头看一眼。 井九走到死去的莫家家主身前,剑识落在他满是血污的头上,没有发现任何线索,然后他伸手剥下了对方的衣服,穿在了身上。夏先生的余光看到了他的脚与动作,更是心生惊恐,赶紧把头埋的更低了些。 …… …… 草原祭堂附近的空气中依然残留着激光炮的能量残余,蒸腾的雾气与岩浆散发的热量,让光线变得更加迷幻。 人们没有看到远方的那颗流星,以为井九已经死了,震惊异常。 那位守二都市的主教更是脸色苍白,心想祭司大人不是说……那是新神吗?怎么可能这么就死了? 江与夏紧紧地搂着钟李子的肩,脸色也很苍白,眼神有些茫然,心脏有些微痛。钟李子比她想象的要冷静,可能是因为震撼带来的麻木,就像个石头般看着满是热雾的草地,仿佛只要看的时间久了,便能看到井九的身影。 热雾渐散,一道身影渐渐出现。 井九走到石阶之前,感受到强大的引力场的存在,有些不悦地微微挑眉,说道:“走吧。” 看着这幕画面,江与夏紧紧地捂着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那些主教更像是见了鬼一般。 守二都市主教早就已经跪倒在地。 钟李子怔了怔才醒过神来,惊喜至极地叫了一声,从石阶上冲了下去,直接扑到他的怀里,说道:“你没事吧?” 井九嗯了一声。 钟李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出双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被他挡住了。 夜空里有颗星星亮了起来,那是一艘战舰。 井九看了一眼,带着钟李子消失在草原的夜色里。 战舰带起的狂风,将草坪上的热雾与残烟尽数吹散。 数百名身着轻械机甲的战士开始搜索,最终只能找到一地死人。 …… …… 井九与钟李子回到了星门大学外的酒店里。 星门大学与漩雨公司的上层收到了消息,派出了各自的保安队伍,把酒店四周封锁了起来。 经过一番商议之后,双方最终决定了人选,前去询问……尊敬的新女祭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树按响了门铃,听到请进的声音后,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下衣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电视开着的,光幕上还在播放上半夜的画面。 ——钟李子在数十名主教的簇拥下,来到祭堂的正前方,在无数道光柱的照耀下,显得圣洁至极,那头红发极其醒目。 在无数人的视线注视下,女祭司缓缓举起了她的手。 祭堂前的大人物们以及草原上的民众们发出欢呼,然后齐齐拜倒。 高树收回视线,望向钟李子,一时无法把她与电视光幕上的那位圣洁少女联系在一起。当初在新世学院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女的时候,她只是一个看着极普通的银发少女,现在,她已经成为这颗星球最重要的大人物…… “莫家的公司已经被政府接管,几个外空转运基地已经被舰队控制,调查正在进行当中。” 高树收敛心神,把最新的情况汇报了一番,接着说道:“在案件查清之前,您最好还是回祭堂。” 钟李子说道:“我就留在这里。” 高树接着说道:“新闻大概会在二十分钟之后出来,管理局准备把那些激光炮说成是舰队对您成为女祭司的庆祝,您看如何?” 这真是很荒谬、却又最现实的一种方法,钟李子有些想笑,向露台外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高树早就注意到露台的椅子上躺着一个少年,哪里敢说什么,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赶紧退了出去。 …… …… 离开房间,来到一楼的贵客间,高树与星门大学校长说了几句,便带着漩雨公司总裁去了角落,把钟李子的情形说了说,自然也说到了井九。漩雨公司总裁的脸色有些不好,听完他的汇报后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高树的心情越发紧张,问道:“出什么事了?” “刚刚联系了岳父。”总裁先生面无表情说道:“他不知道那个小……女祭司大人的存在。” 漩雨公司与钟李子之间的渊源是那部名为《大道朝天》的小说,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远在主星的董事长的亲笔批示。今天钟李子成为了星门基地未来的女祭司,如此大事,他自然不敢瞒着自己的岳父,也带着某种表功的心态,谁知道…… 听到岳父在电话那头的惊愕语气,总裁先生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极愚蠢的错误。 高树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苍白,要知道漩雨公司与钟李子之间的联系向来是由他负责,如果这一切只是个误会……不,这明显不是误会,而是有人做了手脚,那谁来负责? “那……接下来怎么办?”他颤着声音问道。 总裁先生渐渐冷静下来,漠然无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什么怎么办?” 高树正准备说些什么,接触到总裁先生的眼神,才明白自己问了一个极愚蠢的问题。 “把女祭司大人侍奉好,保护好。”总裁先生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因为这次是我们运气好。” 就算这件事情后面有什么隐情……现在那位少女已经成了这颗星球的女祭司,难道漩雨公司还要反悔那个小小的游戏改编合同?不,那个势力能够决定一颗星球的女祭司,能把漩雨公司玩弄于股掌之间,那就绝对不能招惹,更不能查! 高树擦掉额头上的冷汗,说道:“看祭司大人的意思,应该是不喜欢祭堂处的枯燥,在酒店停留久了,可能也会嫌烦,如果她要出去怎么办?” 总裁先生说道:“游戏舱尽快送过来,由原著作者做人物初设,最是完美不过,相信她也应该感兴趣。” 高树觉得这个提议简直是太荒唐了,现在那位少女已经是女祭司,你还准备把她当成游戏策划来用? 忽然,他再次想明白了总裁先生的用意,眼里不由流露出赞叹崇拜的神情。这个世界上还有哪款游戏是女祭司做的原著以及策划?漩雨公司的这款游戏,就算想不爆都不可能! …… …… 井九继续在露台上看星星,钟李子继续在客厅里看电视,就像过去的那些日夜一样,仿佛他们没有去过地表,没有参加十月水祭,没有遇到那场可怕的暗杀。 当然,还是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如现在不管她怎么换台,总是会在电视光幕上看到自己的脸,看的她都有些腻烦了。 整颗行星的电视台都在重播前半夜的女祭司征选,或者播放特别节目,还有很多专家在演播室里做评述以及分析。一位来自地底街区的少女成为了这颗星球最尊贵的女祭司,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又可能影响什么? 在文化方面以及社会层面,这样的讨论可以进行好些年,足以养活几千名专家。至于这些讨论的内容有什么意义,年轻的女祭司可能不在乎,那些专家与民众却是在意的。关于那场暗杀,新闻里自然没有半点痕迹,只是很自然、很随意地提了几句,联盟舰队为了庆祝新女祭司的诞生,用专门的灯光进行了庆祝,画面特别壮观…… 相反,在网络论坛上有几条与暗杀相关的小道消息在流传,但也很快便消失了。 网络论坛上关于这次女祭司征选的讨论非常多,简直可以说是刷版,其中对新任女祭司钟李子的讨论自然是最多的。短短半夜时间,她的家庭出生、教育背景、基因优化失败的过往、新世学院里的冰山美人称号,全部都被人翻了出来。 第四十九章神一样的待遇 论坛上关于新女祭司的帖子很多,内容很详尽,甚至有的帖子里还有照片,很明显少不了新世学院那些学生的贡献,应该也有那位游戏厅大佬、烧烤店老板以及民生社区居民们的手笔。 基于各种原因,没有一个帖子说钟李子的坏话。那些艰难的童年岁月、冷漠的性情,都成了她坚毅性情的佐证,就连她那位愚蠢的教授父亲,在那些帖子里都变成了一个为女儿前途搏尽一切的好爸爸。 看着这些帖子,钟李子渐渐从兴奋里冷静下来,觉得好生丢人,捂着发烫的脸颊,想要不看,却又忍不住好奇。 当她看到论坛里置顶的女祭司征选直播讨论帖,想起来当时的那些画面,才发现原来丢人的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讨论帖里面说的最多的不是那些考核的内容,也不是莫家大小姐有些失态的质询,而是她喝醉时的模样。 “那个小姑娘好可爱啊……” “她不会是真喝醉了吧?” “吐了!吐了!” “哈哈哈哈!女祭司征选居然有人会喝吐!” “这样的人如果也能当女祭司,那我岂不是可以当行政长官!我一杯就倒!” “我收回前面的话,她有资格!钟李子牛逼!~破音!” “是啊,新女祭司好可爱!好真实!比上面那些虚伪至极的大小姐强多了!” “上面的,你这算是地域攻击了,不妥。” …… …… 钟李子像喝醉酒一般来到露台上,看着井九说道:“我……当时真的很丢脸吗?” 井九心想如果让南忘看着,肯定会嘲笑死你,说道:“还好。” 钟李子有些茫然说道:“我真的……已经是女祭司了吗?” 井九想着那位女祭司的身体,说道:“还早。” 按照女祭司一脉的传承规矩,当上任女祭司死去,新女祭司便会继承。 这一任的星门女祭司精神已经衰竭,所以今年才会征选继承人。 井九不会让她这么早死。 钟李子以为他是说自己的学识、境界还差很远的意思,用力地握紧拳头,说道:“我会努力的。” 井九耳朵微动,转头望向侧方墙外那边,听到隔壁房间的声音,微微挑眉。 钟李子早就注意到他的耳垂缺了一小截,由此想过很多关于他的悲惨故事,同情说道:“疼吗?” 井九有些怀念那个经常捏自己耳朵的手,沉默了会儿,说道:“没事。” …… …… 确实没有事情发生,不远处的那些声音是漩雨公司与星门大学联合进行的酒店改造过程。 漩雨公司是家非常有分寸感的大公司,以往就算想要结好钟李子,也只给她安排了一间合适的套房。 现在钟李子的身份变了,那么相应的待遇自然也要改变。 在激光切割器下,十余间套房的墙壁被悄无声息切割开。 数百名穿着无声鞋套的工程人员走进施工现场,运进来各种设备,开始沉默地改造。 有钱,有足够好的专业技能,便能做成很多普通人想都想不到的事。 只用了半夜时间,酒店的这一层楼便被全部打通,设计成了数个区域。 有酒吧、健身房,还有专门的游戏室与私人影院,布置的非常合理。 最可怕的是,做了这么多事情,工程队竟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不是井九这样的人,根本不知道有几百号人在这里忙碌了几个小时。 至于酒店改造为何会由漩雨公司与星门大学联合进行,道理非常简单。 ——这座酒店是星门大学的。 第二天清晨,钟李子如常醒来,在镜子前闭着眼睛洗脸刷牙,来到客厅里,发现了高树从房门缝隙下塞进来的一封信,好奇地拆开看了两眼,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她强行把井九从露台椅子上拉了起来,在无人的楼层里走了一遍,最后来到了那个巨大的游戏舱前,不可置信说道:“这可是最新型的……比飞行器还要贵!” 井九了解过游戏舱,有些感兴趣,打量了两眼。 钟李子这时候再次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普通的银发少女,而已经是这颗星球的女祭司,紧张与茫然的情绪骤然生出,又生出无限感激……啪的一声轻响,她想抱住井九亲一口的举动,被他无情地阻止了。 “大道朝天的游戏要做人物初设,这是你的故事,你来吧。”钟李子撇了撇嘴。 换成别的事情,井九肯定会拒绝。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不管琴棋还是书画,他都觉得没意思。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沉默了会儿后竟是答应了下来。 …… …… 漩雨公司与星门大学与新任女祭司的关系最近,所以他们有资格最先表达自己的敬意与善意。这也是新世学院实在是够不着这里,而且那个胖校长担心女祭司会想起来自己当初的行为,根本不敢做任何尝试。接着便轮到了星门基地以及政府方面的人,用完早餐后,钟李子在想要不要继续回校园上课,便接到了两封来自基地与管理局的正式拜访信件。 “我没有与这种大人物打交道的经验。”她跪在露台的椅子上,看着井九紧张说道:“你要不要帮我?” 井九看都没看她一眼,说道:“你有。” 钟李子怔了怔才明白他说的意思,嘿嘿一笑说道:“你终于承认自己是个大人物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我以前猜你是上面哪个世家的公子哥,现在看起来身份地位可是远远不止,难道你来自主星?” 这个时候,客房的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钟李子有些意外,起身打开房门,发现来的是那位守二都市的主教,后面还跟着那位昨夜见过的少女军官。 他们是祭堂的人,当然要前来拜访女祭司,谁都不能阻止。 冉寒冬跟着主教走进套房,第一眼便注意到了露台上的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穿着件白色的棉质睡衣,如此见客,实在是无礼至极。 更无礼的是,他居然让新任女祭司去开门。 接着,又有一件令她感到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主教待房门关闭之后,直接跪了下去。 他跪的是井九,不是钟李子。 …… …… 在星河联盟里,跪拜是非常罕见的大礼,只有在宗教场所偶尔能见到。除了那位神明以及某些特定场合里的女祭司,没有人有资格承受这种大礼,自然也没有人能适应有人对着自己虔诚地跪倒。 钟李子现在就还不能适应,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避开,还是上前把这位主教扶起来。 井九很适应,淡然道:“起来,说事。” 他做过青山掌门,也做过太上皇,整个朝天大陆都要跪他。 主教起身对钟李子行了一礼,说道:“有些流程要与您确认一下。” 从进门到现在,冉寒冬一直在注意井九。 她今天来到守二都市,除了按照姨母的吩咐,来与新任女祭司说些什么,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想来看一看这个少年。 昨夜战舰的激光炮集群攻击,把祭堂的引力场都削弱了百分之三,这个少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莫家的那些精锐士兵,他又是怎么杀死的? 结果她又看到了这样几幕画面。 主教负责整个守二都市教区,在这颗行星拥有不低的地位,即便是她也不敢接受对方的跪拜。井九却表现的极为自然,而且不是伪装出来的自然,是那种极自然……的自然,仿佛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接受万民的敬仰与跪拜。 星河联盟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就算是最顶级的世家,也养不出这样的后代。 古时候的那些所谓皇族,早就已经死光了。 这个人究竟是谁? 在主教与钟李子说话的时候,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走到露台上,站到椅子旁边问道:“请问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井九抬起了头。 那件蓝色运动衣昨夜毁在了大气层里,但他穿着睡衣。 冉寒冬的震惊,不是因为看到了他的身体,而是因为看到了他的脸。 一时间,她有些恍神,觉得自己眼花了。 这张脸,她记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想了起来,那个神秘的云鬼在数据世界的摩天轮里,曾经给她看过一张图,说那就是他的脸。当时她愤怒至极,觉得男人都是骗子,因为那张脸实在是太过完美,就连舰长看到那张脸后都以为是游戏公司请最知名的大手绘出来的。 这时候,她居然真的看到了这张脸。 原来那不是图,不是幻想,是真人。 问题是,真人怎么可能长的如此完美? 主教与钟李子感受到了气氛的怪异,停止交谈,望向了露台。 露台上没有风,非常安静。 冉寒冬看着井九的脸,声音微颤说道:“你……你到底是谁?” 井九看着她说道:“我是追兔子的人。” 第五十章让战舰先下来 星河联盟里有一群极厉害的网络数据高手,被称为“云鬼”。 这些云鬼在隐网里有个房间用来互相交流,当然用的都是代号。 没有人知道家世背景极为不凡的战舰电脑维护军官冉寒冬就是这些人当中很出名的“野兔。” 直到今天她听到那句话,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暴露了。 与此同时,她自然也知道了井九的身份。 微风拂着她鬓角的发丝,拂过她有些苍白的脸,没有文艺腔调,只有震惊。 另外那边,钟李子与主教的对话也在继续。 启程前往主星的日期以及挑选随侍这两个重要事情,需要得到新任女祭司的确认。 钟李子想着自己那位不想当女祭司、想去主星散心的朋友,毫不犹豫说出了江与夏的名字,然后接受了主教的建议,把另一名随侍确定为花溪。 冉寒冬不再看井九一眼,转身回到房间里,把女祭司的交待低声转达给了钟李子。 离开房间后,主教忍不住看了冉寒冬一眼,问道:“您与那位认识?” 谁都看得出来,冉寒冬看到井九的脸上表现的很异常,就连与钟李子说话的时候,都有些魂不守舍。 主教知道她的身份,心想就算是神明现了真容,也不至于让你如此失态才对。 冉寒冬的心情很复杂,不想解释什么,说道:“以前见过。” 她没有乘坐飞行器回祭堂,跟着主教去了守二都市的传火塔。 站在传火塔最高的第六层,隔着透明玻璃望着都市里繁忙的人群、天空里如麻雀般的飞行器,她沉默了很长时间。 紧接着,她来到大殿深处,对着神明的画像跪下,闭目静思了很长时间,终于完全恢复了平静。 嘀的一声轻响,她手腕上的电脑终端弹出光幕,数据信号在上面以字符的方式快速流动,就像是瀑布一般。 这里是传火塔最重要的地方,教士与信徒未经批准不得踏足此间。 她不担心会被别人看到自己的电脑操作,从而猜到些什么。 如瀑布般泻落的数据字符,渐渐变慢,最终变成漫天雪花。 她进入了隐网最深处的那个房间。 今天房间里没有别的云鬼,只有井九在等她。 冉寒冬带着他离开房间,来到数据空间里,伸手搭建了一个摩天轮,坐进了房间。 那个房间的地板与椅子都是透明的,可以清楚地看到下方的画面,那是无尽的深渊。 “你到底是谁?”她盯着井九说道。 井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接传了一份数据过去。 冉寒冬接过那些数据,没有看几眼,便神情微变,说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井九说道:“取的。” 冉寒冬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烈阳七号战舰的绝密数据,而且是即时数据,就算你能潜进军网,也拿不到……除非你能打破战舰的物理屏障。” 井九嗯了一声。 冉寒冬忽然有些茫然。 不管是电脑还是修行,她都是星河联盟最有天赋的少女,如此年纪便是前线舰队的重要军官,有资格主持女祭司征选的武道考核。但和这个家伙比起来,她好像不管哪方面都要差一些,甚至……连容貌都不如对方! “你把这些数据给我做什么?” “帮我查一个人。” “昨夜战舰上那个发动攻击命令的人?舰队自查已经进行了一天,没有任何线索,我不认为你能找到。” “你在数据方面的直觉不错,帮我找出误差值。” “烈阳号战舰上有三千七百多名官兵,你觉得这种误差值能够显现出来?” “嗯。”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你也想查。” 说完这句话,井九直接退出了摩天轮,变成一场雪花,消失在了数据的海洋里。 这次冉寒冬没有再尝试去追踪他,有些心情复杂地关掉电脑光幕。 楼梯里传来声音,玻璃上隐隐可以看到一抹金色。 她知道,那是井九派过来的人。 …… …… 汤谷。 星门基地实验室某项目的负责人,同时也是基地舰队战舰维护的副总工程师。 他现在还有一个新的身份,那就是一个喜欢穿蓝色运动服的少年的追随者。 星门基地选出新女祭司的第二天,他通过专用通道从地底来到守二都市,走出管理局大楼,过街走进了传火塔。 作为一名还没有绝望到把宇宙真理寄托在神学之上的年轻物理学家,除了陪家人之后,他很少会进入这座建筑。 在那位主教的带领下,他来到了建筑的最高层,看到了那名少女军官。 随后的十几天时间里,他作为那名少女军官的副手,开始检索、对照烈阳号战舰的所有细节。 这里说的所有细节是真的所有细节,从太阳能板角度调整到后勤供应里的纤维素比例、从三千七百多名官兵的人事档案到人员分布,以及最关键的数据抹灭途径,什么都查了。 烈阳号战舰这时候在太空船坞里,正在接受舰队严格的自查。 祭堂在这时候开始发力了。 不管是基地还是政府,都不愿意承受女祭司的怒火,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了舰队方面。 舰队迫不得已,只好命令烈阳号战舰回到地面,接受多方的联合调查。 …… …… 这十几天的星门基地很平静,各都市以及各层社区还在庆祝新女祭司的诞生。据说因为钟李子来自地底街区的原因,管理局以及基地相关部门准备加强对地底社区的福利支援,相关法案已经在起草的过程里。 新的女祭司刚刚当选便受到战舰的激光炮暗杀,从军方到政府都震惊异常,把戒备工作做到了极致。 现在的她不要说回校园上学,就连走出酒店都做不到,每天只能留在房间里。 好在现在的楼层已经被全部打通,从私人电影院到健身房应有尽有,十几天的时间还至于太过难熬。 那个昂贵至极的、最新的游戏舱则被井九占了。 他这些天一直在做《大道朝天》各初始人物的形象初设,用玩家的话来说就是捏脸。 那个隐藏在星河联盟里的飞升者,已经向他发起了第二次攻击,这次可不像是试探。 他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只是把前期工作扔给了冉寒冬与汤谷。 他做过青山掌门,知道重要的不是管事,而是用人。 某天清晨,他从游戏舱里走了出来,来到窗边望向远方那片如海一般的湖,忽然有些想念顾清。 这种想念与晨光还有弗思剑自然是不同的。 如果顾清这时候在身边,哪里需要他来想这些事。 只可惜那个孽徒耽于儿女私情,就连飞升也不怎么在意,算他厉害…… 好吧,现在看来,这飞升也确实没什么意思。 远方的晨光落在芦苇里。 朝阳从雄壮的高山上露出一个小尖儿。 芦苇里出现一道亮光,同时他的手指上的戒指也亮了亮。 他的意识进入星域网,布置好各种跃桥与假的数据点,沉入隐网,来到了那座摩天轮里。 “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蝴蝶吗?” 冉寒冬传给他一份数据,说道:“我怀疑这次的事情与他们有关。” 井九接过那份数据快速看了一遍,知道她还是没有什么证据。 “烈阳号战舰三千七百多名官兵,其中有一百多名是最近这些天调过来的,这些调动有些古怪。我觉得是为了掩护那个关键人物。”冉寒冬查调令的时候,动用了自己在军部里的关系,但没有告诉他。 井九说道:“继续。” 冉寒冬说道:“通过数据分析,那个人应该做过整容手术,而且饭量很大。” 井九没有问她是通过什么数据得出的这个结论,在他看来,所谓大数据分析,有时候近乎玄学,有时候又像他玩的沙盘游戏,有时候正确,有时候乱七八糟,莫问理由。 “但除了这些,我再没分析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冉寒冬有些不好意思说道。 井九问道:“那艘战舰什么时候下来?” 冉寒冬说道:“明天。” 井九嗯了一声。 冉寒冬接着说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你是觉得战舰降落到行星上,那个人有离开的机会便会试着逃跑,你就可以确定他是谁……问题是,如果那人真的聪明,就绝对不会在这时候离开战舰。” 井九说道:“你想多了,我只是需要战舰下来一趟。” 最近这些天,星门基地的戒备格外森严,不知道有多少仪器对准着地面以及大气层还有星外的宇宙。这种时候去太空里比较麻烦,而他是最讨厌麻烦的人。 冉寒冬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完全说不出话来,心想祭堂方面给政府施加了如此大的压力,就只是因为你懒? …… …… 清晨时分,钟李子也起了床,把江与夏给自己的数据放进电脑里,一边听着一边开始洗漱。忽然,她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叹息,赶紧拿着电动牙刷走了出去,发现井九站在窗边,看着远方的晨光,不知道在感慨什么。 感慨这种情绪,对井九来说非常罕见,她有些紧张,看着他的背影,竟是忘了关掉电动牙刷,嘴里的沫子越积越多。 井九转身说道:“我出去一趟。” 钟李子咬着牙刷,含混不清问道:“你去做啥啊?” 井九说道:“杀个人。” 钟李子一口白沫子喷了出来。 第五十一章让你先飞会儿 远古文明确实极为发达,能够极高效地利用恒星能源,而且能对行星进行彻底的改造。 作为行星改造的产物,星门基地的表面地壳上有三道著名的大裂缝,看上去就像是三道伤疤,又像是三片花瓣。 其中一条裂缝,便是新世学院、守二都市所在的地方,那里也是通往地底实验室的唯一通道。 在赤道的南面还有一道裂缝,普通居民的数量相对较少,城市也很少,大部分都是星际舰队的相关部门。 尤其是地壳之下的第二层,是战舰停泊与维修的巨大船坞,被称为专属二区。 专属二区里生活着数千万人,有很多大学与技工学院,还有很多兼具军民双重身份的公司。其中最大的那家外转运公司曾经属于莫家,现在已经被政府征收。不知道那位莫家小姐还有没有机会回到基地附属大学深造。 烈阳号战舰停泊在巨大的船坞上,看着就像是一道雄伟至极的山脉。 到了星际时代,绝大多数时候,战舰都会选择在太空里进行检修,只有非常特殊的一些情况才会降落到地表。 即便是专属二区的居民,也很少有机会在如此近的距离里看到最新型的战舰,恰逢休息日,很多人携家带口来到维修基地附近观光,顺便在草地上野餐,显得非常热闹。 在人群的掩护下,井九穿着新买的蓝色运动衣,靠近了基地,通过几道检查的关卡,进入了维修船坞的建筑内部。 在安静的更衣间里,他把蓝色运动衣装进黑色双肩包里,换上冉冬寒提供的联盟校级军官军服,推开沉重的金属门,踏上如静海般的平地,向着烈阳号战舰走去。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侵入过几次军用网络,但还没有触及深层内核,只是按照本能里的意识,随意留下很多截程序,无法形成有效的控制。尤其是那天在战舰的网络深处,听到那声幽幽的叹息后,他变得更加谨慎。 既便如此,他通过手环里的权限,通过烈阳号战舰的扫描检查依然非常容易。 不管是在朝天大陆,还是在这个世界,能够拦住他的真的很少,到现在为止也就只有引力场。 …… …… 烈阳号战舰在宇宙里看着很寻常,在地表却显得无比巨大,进入内部后就像是进入了一座神明的宫殿,极容易产生自身渺小的感觉。 稳定的脚步声回荡在安静的通道里,然后渐渐与更多的脚步声合在一处,最终变成如鼓点般的声音。 战舰生活区变得有些吵闹,无论是军官还是普通士兵在吃饭的时候,总是会变得人性化一些。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味道,还有抱怨的声音。烈阳号战舰上的官兵已经被禁足了十几天,战舰降落到地表后,更是被管制的非常严格,不停接受各部门的调查,早就已经憋的不行。 井九坐在最角落里的位置上,军帽帽檐压的很低,戴着墨镜。 他闻不到那些饭菜的味道,从色泽推算应该很难吃,大概明白了这些怨言的来由。 “如果不是程序出了问题,那是怎么回事?再说了,这和我们这些下层机修兵能有什么关系?把我们关这里做什么?” “声音小些……啊,长官!” 几名靴子上染着油污的士兵端着餐盘过来,走到极近的地方才发现井九的存在,不由吓了一跳,赶紧立正行礼。 井九面无表情,没有理他们。 那几名机修士兵赶紧转身离开。有人余悸未消说道:“那个少校怎么像鬼一样?你们刚才谁看见他人在那里了?” “如果看见了我刚才敢抱怨吗?” “那个少校坐在那里做什么?” “你没看到肩章?那是内务部的人,说不定就是来查那件案子的。” 伴着议论声,越来越多士兵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井九,看着他的军装肩章,感受着如冰山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都以为他是内务部派来查案的上级,哪里敢去招惹。 越来越多的战舰官兵来到了生活区。现在是在地表,不需要值班常备,所有人都来到这里吃饭,事实上这也是舰队自查的要求——吃饭就是集合点名,确认所有人都在。 如黑夜般的墨镜片上闪过一道极微小的剑光。 井九的视线穿过镜片,在生活区的每张桌子上拂过。 在非常短的时间里,他便看完了所有人,经过一次过滤后开始第二次观察。 数百张脸在他的眼前如光影般掠过,偶有停留,然后再次移动。 他找到了十七名做过整容的军人,视线再次深入,穿过那些脸,落在里面的面骨之上。 这些军人里有些是面部受过重伤,需要医学整容,所以骨骼部分做的多是修补,混着很多合金材料。 剩下的那些人,则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容颜,做的大部分是削骨为主。 很快,他便确定了自己的怀疑对象。 在一张不起眼的小方桌旁坐着一名军官。 那名军官很沉默,也没有同伴,低着头不停吃饭,饭吃的不多。 真正的修行强者,本来就不需要吃饭。 井九在心里想着。 他的视线发现这名军官做了削骨手术,容貌依然很普通,而且在面骨几个关键地方,做了很高级的合金结构加强。 最关键的问题是,这名军官的身体里隐藏着强大的力量。 拥有这种力量的强者,不可能在战舰上做着如此普通的职位。 所以,这个人有问题。 …… …… 数百张图片在井九的眼前展开,接着又慢慢叠在一起。 他在意识里按照医学整容的常见手段,为那个做了整容的军官进行复原。 那些加强的合金结构被去掉。 按照削骨的痕迹填上一些白色的材料。 那些断裂的肌肉纤维重新连起来,然后加强。 那些面部皮肤薄厚不均的地方做平整些。 大概两分钟后,那数百张图片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张全新的脸。 戒指微亮,他进入隐网寻找到军部的死者数据库开始做对照。 很快,他便得到了答案。 …… …… 那名中年军官沉默地吃着饭。 忽然,他感觉到有人正在看自己,而且不是那种用眼睛的看。 他把手里的叉子放到餐盘上,拿起纸巾仔细地擦拭嘴角,抬起头来望向对面。 一个年轻军官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对面,戴着墨镜,压着帽檐,看不清容颜。 “周克勤?” “是。” “中枢室机要参谋军官?” “是。” “那天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轮休,在房间里睡觉。” “人证?” “没有。” “有人看到你去过线仓。” “那人在撒谎。”那名叫做周克勤的中年军官神情不变,看着对面平静说道:“我想问你是谁?你应该不是内务部的调查人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凭什么问我这些问题?” “你也不是周克勤。”坐在对面的年轻军官自然就是井九。 看过一些远程监控的照片,中年军官很容易便猜到了他的身份,沉声说道:“那你认为我是谁?” 井九说道:“方响,前星链舰队强袭营指挥官,列星上境,而且你死了。” 那名中年军官沉默了会儿,说道:“看来你与祭司一脉的关系真的不错,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我。” 井九说道:“你要杀我,就会死。” 方响眼神平静至极,没有半点畏惧。 “到底是谁会死?那天夜里你能靠引力场活下来,这时候面对面你怎么逃?” 话音方落,一道极其强大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战舰生活区里起了一场大风,无数餐盘被吹倒在地,残汤剩饭洒的到处都是,油腻的味道随风穿行。 舰队官兵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警报声也没有响起,下意识里望向风起的地方。 那个小方桌已经散成了碎片,随风舞动着,方响飘到了天空里,无数气息源源不断向着他的身体里涌入。 井九站在地面,视线穿过墨镜落在此人的身上。 方响来到天空里,展露威势,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却足够他杀死此人十几次。 但他没有动。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个文明的修行强者,而且对方极可能与那个飞升者有关系,他想观察一下。 大概零点七秒钟之后,观察结束。 他心念微动。 十余道剑光离体而出,向着天空里的那名军方强者斩去。 淡蓝色的幽光照亮生活区的一角。 锃!锃!锃!锃! 密集而清脆的切割声响起。 方响没有死。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体上覆盖了一层异种合金构成的机甲,胸口的位置上闪耀着蓝光,不知道是处理器还是能源中枢,散发出极其强大的气息波动。 机甲的表面有十几道非常清楚的痕迹。 那些剑光只是剑意,并非真实的飞剑,锋利程度有所欠缺,竟没能斩开机甲的坚硬外层。 不管怎么说,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能挡住这些剑光的人。 井九觉得有些意思,摘下墨镜,放进口袋里。 第五十二章画面太美不忍看 “你能这么快便找到我,很了不起,可惜的是你们这些小地方来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列星境强者配合这套战斗装甲会有多强大。” 方响低沉而充满杀意的声音,从头盔里传了出来:“从你找到我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死亡的结局。” 井九觉得这段话很没意思,太过老套。 嗡的一声,那件战斗装甲的能源中枢迸射出极其明亮的蓝色光芒,高能引擎瞬间启动,爆发出无数光与热。 气浪如狂风般向着生活区四周碾压而去,掀翻了固定在地面的桌椅,最近处的几名士兵直接被光焰烧死。 刺耳的警报声在战舰各处响起,内部防御系统立刻启动。 战斗装甲喷射出耀眼的光焰,在战舰武器反应过来之前,破开生活区的扫描门,瞬间飞到了战舰外十余里的天空里。 井九走到战舰外的广场上,望向十余里外的天空。 这个文明的人类因为基因优化的原因,大部分都有修行的潜质,这一点要比朝天大陆强。 这里的修行分成几个境界,分别是——观火、流金、列星以及承夜。 据说在承夜之上还有一种极其骇人的境界,名为沉日。 但那是远古神明的手段。 就像传说中联盟拥有毁灭恒星级别的武器一样,永远无法得到证明。 这名军方强者是列星上境,是真正的强者,再加上这件最新型的战斗装甲,大概等同于朝天大陆破海上境的实力。 破海上境,在这颗星球上单打独斗几乎是无敌的存在,也难怪对方如此自信。 就像朝天大陆的破海境剑修一样,这个人没有选择近身肉搏,而是本能里拉远了距离,看来也是拥有与飞剑差不多的远程攻击手段。这种攻击手段是那个工装布刺客用的电磁枪还是…… 井九没来得及想出答案,答案便出现了。 十余里外的天空里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就在那个战斗装甲所在的位置。 那个光点陡然变得更亮,仿佛瞬间来到他的身前,就要烧到他的睫毛。 这是一道激光。 …… …… 伴着低沉的嗡鸣声,沉重的战斗装甲静止在天空里。 方响隔着透明罩看着远方战舰边的小黑点,眼里满是杀意。 装甲右肩部的激光炮还残着微焦的味道,有些像厨房里火候稍过的甜甜圈边缘的味道。 那天夜里战舰离地表很遥远,你还来得及躲进祭堂的引力场里,现在只隔着十余里的距离你怎么躲?哪怕是最小的引力场发生装置体积也极大,而且无法超微粒子化。我可以随身带着战斗装甲,难道你还能随身带着一个引力场? 今天你必死无疑,我也将成为历史上第二个杀死破茧者的联盟修行者! 就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发现远方战舰旁边出现了一个光点。 那个光点瞬间变得明亮无比,就像一团被压缩至极的火,来到了他的眼前。 他的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那道光便落了下来。 …… …… 井九举着右手,对准了十余里外的天空。 那天被工装布刺客用电磁枪暗杀的时候,他也是同样的姿式。 只不过那一次他是直接把对方的特殊子弹握在了手里,让那场爆炸在掌心间变成了一道轻烟。 今天他无法这样做,再如何快的手速也不可能捉住光,于是他张开了五指,用掌心对准了那道光。 他的身体是万物一剑,只要他愿意,身体的任何地方都能变成剑的一部分,比如最平滑的剑面。 光,落在他手上。 一道青烟生出。 青烟里,那光回去了。 …… …… 嗤的一声轻响。 空中的战斗装甲也生出一道青烟,倒飞至数公里外,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续变姿,依然无法控制住,重重地摔到一座山头上。 方响的视线穿过透明的防护罩,望向有些高远的天空,带着震惊与愕然。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没有击中那个人?破茧者就算修行境界强大,怎么可能有如此快的远程攻击手段?书籍里看到的那些飞剑、法宝根本做不到,难道那个人也随身带着一座激光炮? 想着这些事情的同时,战斗装甲自检完毕,主引擎全力启动,喷射出耀眼的光流,向着高远的天空逃去。 这时候的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与对方做战的勇气。 微风轻拂,井九出现在那座山头,踩在微焦的草地上,抬头望向天空里已经变成小黑点的那台战斗装甲。 他双膝微弯,向着天空跳了起来。 嗡的一声,草屑被风拂动,再没有他的身影。 …… …… 因为前些天的那件事情,最近星门基地防御非常森严,七艘战舰与数量更多的卫星监控着这颗行星的每个角落。 很快,行星防御系统便做出了反应,向那台战斗装甲发去了警告信息。 战斗装甲物理屏蔽了所有信息通道,定位系统更是早就已经关闭了。 很快,战斗装甲便飞出了大气层,来到了宇宙里。 远方的恒星散发着微冷的光线。 方响平静了些。 就算那个破茧者不怕惊世骇俗地驭剑追来,速度也不可能这么快。 战斗装甲被那道莫名其妙的激光损伤了,无法长时间续航,他要在被战舰锁定之前,找到隐藏在小行星群里的备用飞船,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主星向将军报告这里发生的事情。 光线微微变幻,明亮互相转换,战斗装甲转过身来,他的视线穿过透明防罩,看到了……井九。 那身军装因为与大气层的高速磨擦,燃烧成了灰烬,这时候还蒸腾着热量。 那些热微粒如雾一般,被恒星的光线照着,就像壁画里的圣光。 圣光里的少年不着寸缕,完美如神明。 …… …… 太空里没有声音,安静至极。 方响深深地吸了口气,发出无声的、野兽般的呐喊,向着井九冲了过去。 激光照亮幽暗的宇宙,就连战斗装甲的飞行痕迹仿佛也变成了一道光。 无数道光仿佛同时产生,指向井九。 这台战斗装甲完美地展现了这个文明的机械水平以及能量运用水平。 但那些光全部都落空了,消失在了虚无的广阔空间里,显得那般虚无。 就在虚无的黑暗背景里,忽然又亮起了一道光。 这道光给人一种特别锋利的感觉,格外凌厉。 太空里依然是那样的安静,但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道光,可能脑海里都会生出擦的一声轻响。 那是切断的声音。 这台战斗装甲的机体由异种合金制成,强度难以想象,就连激光炮都很难在短时间里直接摧毁。 然而这个时候,战斗装甲的表面了出现了数十道深刻的痕迹。 微小的合金粒喷射而出,那些装甲眼看着便要分开。 透明防罩被照亮,井九来到战斗装甲身前,手掌落在战斗装甲泛着蓝色幽光的能量核心上。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爆裂引发的冲击波,让远方恒星的光线有些轻微变形。 无数合金碎片迸射而出。 战斗装甲就这样碎了,变成了一个不停扩张的合金碎片形成的球。 方响的身影出现在球的正中间,身体表面泛着一层银光,似乎是某种屏障。 不愧是列星上境的真正强者,他居然没有在这场无声的爆炸里死去。 “那么现在就让你看看我们这个世界修行者的实力吧!” 方响盯着远处的井九,在心里想着:如果你觉得我没了装甲,便没有战斗力,那就是大错特错。 宇宙里的合金碎片忽然静止,仿佛变成了雨。 忽然有一片合金碎片被无形的力量推开。 紧接着,更多的合金碎片被推开。 合金碎片里出现一条通道,从外围通向最深处。 一道光照亮宇宙,井九来到方响的身前,轻描淡写一掌落在他的头顶。 没有啪的一声轻响,但那颗头颅就这样碎了。 合金碎片雨重新动了起来,向着四面八方抛洒而去。 通道重新被填满。 井九的右手从那颗碎裂的头颅里穿过,同时抓住了那颗自爆的芯片。 那颗头继续碎裂成更细微的粒子,紧接着是颈部以及身体。 井九眼底闪过一道剑光,望向某处。 一道若有若无的虚影显现出来,大约一尺高,就像是个缩小版的方响。 难道这个星河联盟的修行者居然炼成了元婴? “果然是飞升者的弟子。” 井九用承天剑意困住那个元婴,传过去一道神识:“要不要自己说一下?” 方响元婴的眼里流露出惊恐与怨毒的神情,知道今天自己死定了。 井九不会浪费时间,直接施出了玄阴宗的搜魂手,辅以两心通,很快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那个元婴越发焕散,眼看着便要消失,对着他痛苦而愤怒地无声喊了一句话。 好像是——你这个大魔头? 井九对此人的遗言并不关心,意念微动,承天剑阵落下,直接把那个元婴斩成虚无。 远处传来战舰引擎的波动信号。 他转身向着行星飞过去,化作一道剑光,转瞬即逝,画面极美。 …… …… (联想到我对星门行星的比喻,还有他这时候的状态,这画面确实……啧啧。) 第五十三章破茧者 天光落在祭堂偏僻的角落里,照亮了那丛翠竹。井里的水就像是面黑色的镜子。 井九从竹墙里走出,水珠从身体上泻落,没有任何残留,顿时变得干爽无比。 他张开双臂。旁边有一双温柔的手伸了过来,细心地替他把衣服穿好。 “需要一双鞋子吗?”女祭司收回手指,低声温和说道。 井九把帽子翻了过来,罩住脑袋,说道:“走的时候再说。” 女祭司微微低头,引着他向祭堂深处走去。 赤裸的双足落在石块砌成的道路上,没有留下任何水迹。 他一边走着一边回顾今天的这场战斗。 对方是列星上境的强者,在战斗装甲的帮助下拥有不弱于破海上境的修为,攻击方式与防御能力比朝天大陆的修行者更强。即便如此,这种层次的人物还是挡不住他的随手一挥,这场战斗谈不上危险,只不过他的经验还不够丰富,对宇宙环境还需要再适应,所以结束的稍微慢了些。今后如果遇到这个世界真正的厉害人物,比如所谓承夜境强者,甚至是那个与星际文明结合紧密的飞升者,如何才能更高效地杀死对方? 所谓实力,就是速度与力量这两点,无论攻击还是防御都依赖于此。 他随着女祭司走过那条通道,已经想出了十几种战斗方式。 来到那间静室里,如天空般的幕布依然挡着人间民众的视线。 墙壁里的隐柜缓缓关闭,可以看到里面有一整排蓝色的连帽衫,就像神末峰的洞府一样,那里有一排白色剑衫。 井九对此很满意,离开朝天大陆后,最不方便的地方就是衣物易损,又无法像以前那样随身带着很多衣服。 他在青瓷钵前坐下,望向清水表面的三片花瓣。 女祭司奉上准备好的清茶。 茶的味道如何,他只能通过视线、唇舌的触感来分析,温度则可以清楚地感知。 这杯茶的温度非常合适,不冷不热,比朝歌城井宅的那个小姑娘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比顾清也只差了一点。 可能是因为这里没有铁壶的缘故? “有一种铁壶。” 井九意念微动,在静室空中拟出神末峰顶小炉、银炭、铁壶以及茶具的画面,说道:“这个煮茶喝不错。” 这样神奇的手段没让女祭司有任何惊讶,神明本就无所不能。 她恭声说道:“我这就让人安排。” “下次再说。”井九说道:“破茧者是什么?” 话题的突然转变,破茧者三个字,让女祭司的神情有了变化。 她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应该就是像您一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按照祭司一脉的规矩,这是非常绝密的事情,除非得到主星那位的承认,她也不能告诉井九。 但现在她认为井九就是这个世界期待已久的新神明,他主动问起时,她又如何愿意隐瞒他? 井九心想果然如此。 ——破茧者就是飞升者。 在战舰里,他就开始怀疑那个军方强者与朝天大陆的飞升者有关。根据他掌握的前沿科技知识,战斗装甲的超微粒子化现在离成功还有很遥远的距离。既然如此,那个军方强者是怎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变出了一台战斗装甲? 很明显,对方用的是朝天大陆的储物法宝。 杀死那个人的时候,他没有发现储物法宝,那就可能是道宝一体。 祭堂殿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冉寒冬掀开灰色幕布走了进来,对女祭司关心说道:“姨母,你没事吧?” 女祭司说道:“我没事,但有事找你。” 冉寒冬这才注意到,井九坐在青瓷钵前,而姨母……正在给他奉茶。 她猜到井九不是普通人,看着这幕画面还是有些怪,声音微冷说道:“什么事儿?” 井九举起一块极小的芯片。 当初那个工装布刺客的大脑里也有这样一块芯片,用来在遭受精神入侵的时候自爆。 井九有了经验,自然不会让那个军方强者照此办理,直接先把对方的大脑切开了,然后夺了那块芯片。 “这是什么?”冉寒冬往前凑了凑,借着天光认真地观察着那块芯片。 井九提醒道:“会爆。” 冉寒冬想到一种可能,神情微变问道:“刚才舰队警报……难道是你?” 井九嗯了一声。 “那个战斗装甲就是你要找的人?”冉寒冬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井九又嗯了一声。 冉寒冬赶紧问道:“人呢?” 井九说道:“死了。” 冉寒冬盯着他的脸,用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问道:“有没有痕迹?” 井九说道:“没有。” 冉寒冬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负责监控星球的舰队已经传回了当时的数据,她知道那个离开地表的战斗装甲多么强大、最后的结局多么凄惨。 承夜境的传说级别强者可能有这种能力,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更不要说没有在舰队的监控里留下任何痕迹。 井九没有回答她。 她看着他指间的芯片,想到以前帮他找过的那个杀手,说道:“前后都是一个组织,我觉得还是蝴蝶。” “不重要。” “那你喊我来做什么?” “我要军部权限。” 井九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曾经进入过军用网络,还在里面追逐过这个少女,但想深入网络核心区域拿到足够高的权限则很难做到。 与技术水平无关,他只是暂时还不想与网络深处那个幽灵相遇。 冉寒冬望向女祭司。 女祭司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说出她的家世背景。 冉寒冬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要先问过父亲。” …… …… 女祭司知道井九要去主星,要进科学院,是为了找一个人。 她不会窥探此事的真相,只会尽全力帮助他,就像选择钟李子做为继承者那样,“那孩子天赋差些,性情也不够沉稳,但此次去主星接受培训,一路与您同行,必然会得到很多祝福,一定能接好我的班。” 井九说道:“不用着急。” 女祭司露出一抹释然却带着些微涩意味的笑容,轻声说道:“我时间不多了。” 每天重复记忆当年背下来的那些经典与文字,对精神的损耗太大,她在祭堂里坐了二十余年,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所以才会开始挑选继承者。 钟李子结束在主星的一年进修后,必须尽快回到这里。 井九看伸手在青瓷钵里蘸了一些水,轻轻涂在女祭司的眉心。 女祭司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温顺地由他动作。 随着指尖的揉弄,一道极其清新的气息,随着渐散的清水,进入了她的眉心,然后继续深入。 这个过程绝不粗暴,轻柔至极,就如春雨润物一般,无声亦无息。 女祭司的心境变得更加平静,意识里的那些乱流也渐渐停息,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春风之中,无比清新舒适,渐渐闭上眼睛,就这样沉沉睡去。 井九收回手指,握住那块芯片,望向青瓷钵。 青瓷钵里的水面生出一些细纹,三片花瓣微微颤动,然后开始无规律地游走起来,就像是蝴蝶在慢慢舞动。 戒指上散发出极微弱的光线。 他通过芯片上的数位标识,进入了星域网里,开始搜寻自己需要的信息。 星域网里的数据浩瀚如星海,而且那些信息都隐藏在最深处的地方,他想找到那些痕迹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光被星光替代,照着青瓷钵水面的花瓣,更显幽美。 女祭司依然在沉睡,甚至隐隐发出鼾声,睡的极香甜。 井九看着青瓷钵的水面,终于看到了一些真切的画面。 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图案,蓝色的油漆经过岁月的侵伐后已经变黑,隐约还能看到一只蝴蝶的翅膀。 在黑暗的宇宙里,数百个星河联盟的强者穿着最新式的战斗装甲在飞行,反射着远处的恒星光芒,看着就像是无数道线。 某颗红色的巨行星表面,如斑块般的大风暴里忽然生出很多朵花,不知道是自然现象,还是有人在里面。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女祭司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眼神有些茫然。 她感觉到了自己精神世界与身体已经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多了很多清新的生命力量。 这些生命力量从何而来? 她对井九拜倒在地。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忽然拥有了新的时光,即便是心静如水的她,也难掩激动。 井九站起身来,向祭堂外走去。 女祭司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到了祭堂外的石阶上方,她接过侍女早已准备好的鞋子,跪在地下,替井九穿好。 那些侍女与主教,都低着头看着地面。 井九嗯了一声,忽然问道:“李将军是谁?” 听到这个名字,女祭司神情微变,起身示意所有人离开,低声说道:“当今军部统帅。” 第五十四章我不孤单,只是有些烦 (刚才把章节上传错了,把明天的传上去了,这时候把今天的补上,嗯,这下好了,我没存稿了,我想骂脏话。麻烦编辑把顺序调过来了,叹气。) …… …… 星河人类联盟的范围太大,各大区的行政基本上都各行其事,管理委员会又或者民众更习惯的管理局,主要负责制定规章以及进行宏观政策的调控。 从名义上来说,军部以及联盟科学院都应该受管理局管辖,问题在于因为暗物之海的入侵,人类文明曾经毁灭过一次,现在的人类社会发展方向一切以生存为前提,所以军部的地位非常特殊,甚至可以说超越在星河联盟的行政体系之上。好在现在的星河联盟科技水平发达,资源极其丰富,这几百年里倒没有出什么问题。 李将军这个名字是井九从那个列星境强者元婴涣散前的一刻捕捉到的。 星河联盟至少有几千个将军,姓李的也很多。 但女祭司听到他的问题,想都没想,便觉得他应该问的是那位。 只有这位李将军才是真正的将军,因为他是星河联盟军部的统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星河联盟权力最大的那个男人。 更神秘的是,直到今天为止没有人知道李将军的全名。 井九喜欢看电视新闻,在星域网里也掌握了很多常识,自然知道女祭司说的那位军部统帅。 他遇到的两次暗杀明显都有军方的影子,他算到那个飞升者应该是星河联盟里的大人物,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朝天大陆的飞升者里有谁姓李?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便想到了三个人。 血魔教的祖师。 蓬莱岛的散修。 陈屋山的石人。 究竟是哪个,到时候见到或者杀死对方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井九不再想这个问题,往石阶下走去,脚上的运动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双运动鞋看着普通,实际上是用真正的皮革手工制成,不说工艺与别的,只说材料便只有祭堂这种地方才能享用。 女祭司再次跪拜在地。 其余的主教与侍女这次反应极快,也都跟着她跪了下去。 祭堂前的平地上掀起一场微波。 看着向草原上走去的少年,女祭司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神明的背影为何如此孤单? …… …… 井九不觉得自己孤单,只是有些疲惫。 替女祭司清理掉精神世界里的那些碎片,比给钟李子治病简单很多,但终究也是涉及到了延寿的领域,消耗了他不少仙气。 之所以他愿意帮女祭司做这件事情,是因为他需要保持与女祭司一脉的关系。 他对远古文明很感兴趣,也需要通过女祭司从冉寒冬家里拿到军方的权限。 当然这些原因并不重要——女祭司是他的信徒,对他极为虔诚,他当然要对她好点。 好吧,疲惫的原因也不是因为给女祭司治病,而是他有些心烦。 烦,是他最讨厌的事情。 不管是飞升者还是什么破茧者,那个家伙隐藏在幕后,不时过来骚扰他一番,实在是让他心烦。 这个世界的秘密他已经推算到了很多,想来不会出太多错,但他还是很烦。 还是朝天大陆好。 还是青山美。 那时候有那么多的弟子、门徒替他做事,他多清静? 就算与师兄打杀了几百年,也是干脆利落。 哪像现在这样。 想着这些事情,他回到了星门大学外的那家酒店。 负责安全工作的警察、保安们正准备拦住他检查,便被夏先生赶到了一边。 夏先生是祭司家族的族长,今后要侍奉钟李子一生,自然一直在酒店里这里守着。 井九没有说话,他自然更不敢说话,恭恭敬敬地跟到电梯旁边,便退了出来。 嘀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开了。 嘀的再一声轻响,房门也开了。 钟李子看着他安然无事,终于放松下来,正准备问一下情况,忽然发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想了想去泡了一壶茶,放到了露台椅子的旁边,显得乖巧至极。 井九看着那壶茶,再次想到那个铁壶,沉默不语。 钟李子看着他的身影,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这时候有些孤单,有些不安说道:“这个……那个……游戏舱初设都做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井九根本不觉得自己孤单。 修道千载,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洞府里闭关静修,或者在朝歌城、三千院之类的地方沉睡,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现在飞升成功,来到了这个世界,看到了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景,还有这么多人,他怎么会孤单呢? 但听说游戏已经弄好了,想着前些天自己捏的那些脸……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生出一些期待,转身往隔壁走去。 …… …… 星河联盟还远远没有恢复到远古文明的发达程度,但在某些方面已经算得上非常先进,比如游戏开发方面。 游戏公司都有自己的超算游戏生成器,各种情节分线都可以随机生成,要做的主要是世界架构、人物设定以及情节线索。 最新型的游戏舱占据了半个房间,井九走了进去,躺在特制的感应椅上,很熟悉地连上交互系统,布置了一个承天剑阵,把自己的精神强度压制到九万分之一,然后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窗外的一缕晨光。 晨光照亮着黄色的明瓦。 这里是朝歌城的皇宫。 他知道肯定会有很多男***玩家会选择师兄太平,又或者是柳十岁、何霑。 但他选择的角色当然还是景阳。 因为他就是景阳。 有只大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脸。 一对中年夫妻正在看着襁褓里的他。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不确定父母是不是长这样。 有兴奋的喊声响起,一个少年从殿外跑了进来,显得特别阳光健康。 那个少年看着还是婴儿的景阳,确认他很健康,脸上流露出满意与喜悦的神情。 井九也很满意。 兄长的脸,他还没有忘记。 然后他再次望向窗外。 那里有个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正在看着自己。 师祖道缘真人守着他顺利出生,确认这个天生道种归了青山,难得地露出了喜色,感慨说道:“青山剑宗就要在你的手里发扬光大了。” 井九心想这台词是谁写的? 他极其自信,当然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这句话。 事实上他离开朝天大陆的时候,青山剑宗比历史上任何阶段都更加强大,根本没有任何挑战者。 他还是觉得很别扭,因为一心一意把青山宗发扬光大这种事情,完全不符他的人设。 他只不过是在追求大道的过程里,顺手做了些事情。 道缘真人离开了,过几年才会再来朝歌城把他带回青山。 也就是说,几年后他才会遇到师兄。 那么还要过多少年才能遇到三月? 要不要提前? 不行。 他不会尝试着改变师兄的想法,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做出改变,那么这个故事的走向就会完全不一样。 师兄也许不会再急着收徒弟,柳词天赋再好,遇着劣师,只怕也难以通天,三百多岁就死了。 柳词死的早,柳家的安排自然也不同,也许柳十岁就不会出生。 他也不想提前遇到连三月。 那时候的她太厉害,他不是对手,万一她非要绑着自己进雪国杀女王怎么办? 想这些的时候,他忘记了一件事情。 游戏里的那些重要人物是不会提前消失的。 就算在后来的故事里消失了,也可以再次重来一遍。 这和现实不一样。 …… …… 第一天,井九没有出来。 钟李子隔段时间便会去看一眼游戏舱,直到饿了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吃饭。 漩雨公司总裁亲自前来拜访,说公司技术部门远程监控到游戏舱的启动,询问具体事宜。 钟李子说开始了。 因为担心没有人陪着玩,漩雨公司当天晚上提前紧急启动了内测。 …… …… 第二天,井九没有出来。 钟李子端了把椅子,守在游戏舱外,抱着一大堆零食,一边学习着成为女祭司需要的知识,一边不停地吃着。 守二都市主教与夏先生联袂来访,与她再次确认前往主星的启程时间与相关流程。 钟李子看了眼没有任何声音与动静的游戏舱,犹豫片刻后说让他们过几天再来。 …… …… 又过了几天,井九还是没有出游戏舱。 如果不是游戏舱里有非常完备的身体监控系统,表明他现在一切如常,钟李子早就已经强行断掉电源,把游戏舱门打开。 纵然如此,她还是非常担心。 修行到了一定境界,确实可以很多天不吃饭、不喝水,可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游戏狂人啊! 她甚至就没见他玩过游戏,连消消乐都没有! …… …… 到第九天的时候,祭堂那边也开始小心翼翼地询问,钟李子终于受不了了。 井九进游戏舱的那天,她就发现他的精神有些不对劲。 就在她准备断掉游戏舱电源的时候,伴着滋的轻微电流声,游戏舱门缓缓开启,井九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起来他与九天前没有任何区别,就连衣服上的皱纹好像都没有变化。 她却觉得他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第五十五章再一次离开 (传错章节了,大家可以先把后一章看了再来看这一章。) (麻烦编辑调了顺序,上面那句作废了,啊……) …… …… 接下来,井九的表现证实了钟李子的猜想。 他站在窗前望向夜空里的星河,忽然说道:“我想睡会儿。” 哪怕是铁打的人,不眠不休地连续玩了九天游戏,肯定也会很累。 钟李子这般想着,却吃惊地发现井九走进了卧室,躺到了床上。 她吃惊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那是她的床,而是因为井九向来只躺在露台的椅子上,没有进过卧室一步。 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井九躺到床上没过多长时间,竟然真的睡着了。 没有鼾声,也没有磨牙声,但她知道他是真的睡着了。 这与在地下街区公寓里、在露台上,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并不一样。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钟李子打开游戏舱,有些庆幸地发现井九没有完全退出互动系统。 她按照说明书,选择了第三者体验模式连上系统,开始回放。 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青翠的山峰,无尽的云海,暮色中的海洋,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般真实,却又那般虚假。 之所以说虚假,那是因为比想象还要美。 说真实,是因为人类想象里的仙侠世界大概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可以想见漩雨公司为了《大道朝天》这款游戏投入了多少资源。 她当然看过原著,好奇看着眼前的画面,猜测那是书里的何处。 渐渐的,那些陌生的风景与书里的那些地名一一对应起来。 原来这里就是青山群峰。 原来这就是朝歌城。 原来这就是果成寺。 原来这就是三千院。 远方那片茫茫的白色就是雪原?为什么看不到那座孤峰呢? 除了风景,更重要的当然是人。 钟李子跟着井九的角色去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人。 她这时候才发现,井九居然选择的是单人模式,没有与内测玩家进行一次互动。 他去那些地方看到的那些人,全部都是游戏里的角色。 而且,他没有与那些角色说话。 按照游戏内测的程序设计,玩家不主动与游戏角色互动,游戏角色只会静静地看你几眼,便不会理你。 井九似乎不在意这些。 他只是要在这个世界里找到那些人,然后在他们的身边坐会儿。 这样就好。 他在三千院听琴。 他在果成寺听钟。 他在青山听了一夜的猴子叫。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身边都会有不同的人。 血色的飞剑染红了天空。 翠绿的青竹幽静了洞府。 云海之上,一双大长腿不停地荡着。 风雪不歇,道殿的窗户开着。 紫色的花也在太常寺里开着。 骨笛声声残。 这些时候,他的身边也有人。 钟李子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人。 她知道那些人是谁。 她生出一些不好的想法。 这个时候,晨光照亮了三千院。 …… …… 游戏舱门打开。 晨光落在远处的海子上,也照亮了酒店的窗户。 钟李子揉了揉眼睛,有些微红。 她用一夜时间看完了九天的回放,有些疲惫,也有些动情。 手环微微振动,弹出光幕,那是一封来自漩雨公司的邮件,由总裁先生亲自签发。 她看完那封邮件,走回套房时发现井九已经醒了。 他像往常一样,躺在露台的椅子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也没有在卧室里睡一觉。 “漩雨公司那边说你做的初设太完美了,内测玩家很激动,问你愿不愿授权给他们。”她轻声问道。 井九心想如果涉及肖像权,应该问那些人才对。 有些人已经死了,更多的人还活着,只是……离开朝天大陆已经一百多年,不知道又死了几个。 钟李子见他有些走神,轻轻嗯了一声。 井九醒过神来,说道:“随便用,将来有麻烦,别怪我。” 钟李子心想这有什么麻烦,你这几天真是怪怪的……犹豫片刻后说道:“你还好吗?” 井九看着快要跃出地壳的朝阳,嗯了一声。 钟李子鼓起勇气说道:“我知道那个故事是你写的,你对里面的人物都很有感情,但是……你也不要太过执着,入戏太深。” 井九回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担心你分不清楚真实与虚假。” 钟李子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就算再真、再有感情,那些人也是你想象出来的,不是真的。” 现在的游戏舱做的越来越好,尤其是新型的游戏舱,各种体验非常逼真。那些精神方面本就有缺陷的人,在游戏里停留的时间过长,很容易分不清楚现实与虚拟世界。 井九面无表情说道:“我又不是疯子。” “可是你在里面和那些角色坐着也不说话,看着好怪。”钟李子低声说道。 井九说道:“也许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是虚假的,但在别的世界里他们是真实存在。” 钟李子听不懂这句话,好奇问道:“你和前代神皇坐了一天,和柳词坐了一天,和元骑鲸坐了一天,和太平真人坐了一天,和禅子坐了半天,和神末峰的弟子们加上卓如岁坐了半天,还和一个不出名的老和尚坐了会儿,最后和连三月坐了三天……可是书里的井九与赵腊月关系最为亲近,你怎么不与她多坐会儿?” 井九心想小腊月肯定是要出来的,到时候在这个世界里自然会相遇,着什么急? 钟李子见他再次沉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转身去了洗手间开始洗漱。 热水带起的轻雾再次朦胧、美丽了那张脸。 她一边刷着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便出了房间。 “过些天我就要去主星了。” 刷牙的时候说话,总是会显得很含糊,不容易被听清楚。 很明显,她是想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些天,她的紧张与不安也与这件事情有关。 如果就此分别,不知何时再见。 想要问问你今后的打算,你却在玩游戏,唉。 井九说道:“一起。” 钟李子怔了怔才醒过神来,确认自己听的没有错,眼里满是惊喜,拿着牙刷说道:“你也要去主星?” 井九嗯了一声。 钟李子知道他去主星肯定不是为了陪自己……至少不可能全部是为了陪自己,好奇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找一个人。”井九说道。 钟李子知道他一直在寻找谁,吃惊说道:“那人居然在主星?你真找到他了?那接下来怎么办?” 井九想着在广场上的那一枪,祭堂前的暗杀,毫不犹豫说道:“杀了他。” 钟李子想到九天前的那场对话,险些又把嘴里的沫子喷了出去。 井九及时说道:“不要。” 钟李子赶紧闭嘴,竟是把那些沫子咽进了肚子里。 …… …… 守二都市的博物馆和美术馆今天忽然临时闭馆,所有参观的民众都被极有礼貌、却又不容拒绝地请了出去。 据说是管理局某个部门要做消防演习,所以没有提前通知。 看着广场上那些有气无力的泡沫,被赶出来的民众们纷纷摇头,满腹怨气,心想肯定是什么大人物来了。 有人听着四周的抱怨,说道:“能用消防演习做一下遮掩,表明他们也知道不妥,我们还能有什么不满呢?” 是的,不要说这些被浪费了半天时间的参观民众,就连博物馆和美术馆的馆长以及所有职员都被赶了出来,也不敢有任何不满。因为他们知道,今天来参观的是女祭司。 守二都市的博物馆与美术馆在星河人类联盟里拥有极重要地位,甚至不在主星之下。 因为星门女祭司负责传承的便是艺术。 这两家馆直到今天仍然属于祭司公共财团所有。 “与权力相对应的是义务,很多前贤都这么说。” 女祭司站在井九身边,轻声说道:“有时候我也会想,女祭司们为何不能把记得的远古文明知识都传出来,这是不是对人类的一种不负责任,毕竟在某些人看来,女祭司的这种行为更像是为了维护自身地位的一种要挟。” 这个话题并不深刻,但很深入。人类社会很多学者讨论了无数年,争论了无数年,女祭司一脉承受着极大的道德压力,却从来没有给出过解释。现在看来,甚至就连女祭司自己都不知道这条规则的来源。 她很想得到神明的教诲。 井九没有这种兴趣,从那幅向日葵的油画里收回视线,说道:“真迹在主星?” “是的。”女祭司很自觉地没有再问,说道:“应该是在某处远古文明遗址里,只有那位知道。” 不管是星门女祭司或者是别的任何星球的女祭司,提到主星的女祭司时都会用“那位”这个代称,听着有些奇怪。 井九转身向博物馆那边走去。 …… …… 博物馆比美术馆更加幽静,可能是因为这时候已经深在库房厚墙之后的缘故。 看着那台被装在巨大玻璃盒里、被泥土埋葬了一半身躯的远古机甲,女祭司的神情很平静。 她当然知道这件博物馆最重要的藏品,对井九能够找到它也不意外,轻声介绍道:“每个祭司传承都会有一个最重要的远古遗存,这台机甲便是星门祭司序列的。” 井九静静看着那台机甲,看了很长时间。 他觉得这台机甲很像一朵花,只要养在泥土里,某天给些水份便能重新盛放。 相反,美术馆里的那幅向日葵更像是一台机甲,带着一些蛮不在乎的狠劲儿。 “发现这台机甲的远古文明遗址在三凌星域,通过年代判定至少是二十三万年前的工业产品,机甲表面损毁严重,漆皮掉完了,在没有特别合适的保存方法之前,只好连同周边环境一起屏蔽,就是您现在看到的这个玻璃箱子。” 女祭司继续轻声说道。 井九问道:“就发现了一台机甲?” “远古文明与我们现在相隔太过遥远,再耐腐的合金也很难保存到现在。” 女祭司看着巨大玻璃箱子里沉睡的机甲,眼里流露出同情的神情。 井九有些不解。这台机甲损毁的确实很严重,但能看出外形,里面的构件也都还算完整,如果真是二十三万年前的产品,为何能够坚持到现在?要知道漫长的时光连聚魂谷底的大妖骨骼都能轻易地变成粉末。 女祭司说道:“发现这台机甲的远古文明遗址有些特殊,据猜测应该是一位皇帝陵墓,极其宏大,深在地底,与外界隔绝做的非常好。” 井九看着玻璃箱子里的机甲,更加不解。 远古文明比现在的星河联盟科技水平要高很多,这台机甲则非常落后,用的还是湍流多引擎设计。 要知道就算是星河联盟,也早在两千年前完全放弃了这种落后的设计。 为何远古文明的皇帝会让这台落后的机甲陪葬? 而且为何这台机甲会由传承艺术的星门女祭司一脉保存? “当年在主星的时候,那位对我解释过,她说……” 女祭司看出他的不解,想着三十年前的那段往事,轻声说道:“这台机甲本身就是艺术。” 第五十六章一舰西来 (昨天因为失误,被迫心疼地更了两章,很多朋友说,今天我肯定会断更,哼哼,我是……这样的人,但我也不断!从四月份坚持到现在,我容易嘛我~反正下个月肯定是要停更休息的,鬼脸~一会儿就去把前面两章里的那些说明删了。) …… …… 没人能从这台被埋在泥土里的破旧机甲上看到美与艺术,除非那人是从事相关行业的人。 女祭司不需要靠艺术品增值来获得利益,但毫无疑问是位真正的艺术家。她看着玻璃箱子里的那台机甲,轻声说道:“如果它能动起来肯定很漂亮,就是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井九转身向秘密库房外走去。 女祭司很吃惊,看着他的背影问道:“您真的确定是白色?” 话刚出口,她便觉得这对神明何其不敬。 井九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生气,说道:“确定。” 来到博物馆门口,到了分别的时刻,女祭司行礼相送。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那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少年已经走过街道,汇入了人群中。 …… …… 伴着轰隆的声音,烈阳号战舰离开地面,破开大气层向上而去。 最开始的天空是蓝色的,出去后便变成黑色的。 那是无边无际、空旷寒冷的宇宙。 虚拟重力需要引力场发生装置,昂贵而且没有必要,联盟舰队里绝大多数战舰采用的依然传统而廉价的方式。 如果从远处望去,烈阳号战舰就像一个不停转动的钻头,仿佛要把黑暗的宇宙钻出一个眼来。 无数颗燃烧的火球隔着极遥远的距离依次出现,成为视线里极小的光点。 这个空间太过广阔,超出任何智慧生命的想象边界,于是当他们身处其间、回望自身的时候,难免都会生出一种渺小的感觉,继而生出极度的空虚与恐惧。 对现在的人类来说,这种空虚的感觉会少一些,但恐惧感却会更加强烈而真切。 因为他们知道,在看似空无一切的宇宙空间的另一面里,有着难以计数的暗物质。 那片暗物之海的浪花随时有可能突然出现在宇宙里,把这个世界的光明浸染成黑暗,生出那些带着毁灭意味的怪物。上一代的人类文明发达到了那种程度,还是因此而毁灭,这个时代的人类又如何能够摆脱这份阴影,除了喝醉的时候? 晶态引擎的嗡鸣声消失了,地板的轻微颤动也消失了,战舰进入了平稳的飞行状态,三千多名官兵解开束缚带,或者开始休息,或者开始准备接班。 烈阳号战舰舰长离开控制室,向着通道深处的1区走去,神情有些凝重。 军靴落在地板上,发出响亮而清楚的声音,就像军队里的阶层与权限,十几名穿着全副轻型战斗装甲的战士,看到舰长纷纷行礼。来到某个房间外,他沉默站了会儿,轻轻地敲响了房门。 房门缓缓开启,露出一张可爱而懵懂的小脸,正是当初参加过女祭司征选的花溪小姑娘。 看到舰长的肩章,花溪睁着大眼睛,想了会儿才醒过神来,赶紧把他请了进去。 舰长有礼貌地点头致意,在花溪的指引下,来到套房的客厅处,走到那名红发少女身前站定,摘下军帽,躬身行礼,说道:“我是烈阳号舰长安善相,欢迎您乘坐我们的战舰前往主星,路线星图我稍后便会传给主教,您有什么要求请直接吩咐。” 钟李子还是很不适应一位舰长对自己如此尊敬,得到江与夏的提醒才流露出合适的微笑,说道:“辛苦了。” 安善相舰长没有做更多停留,向江与夏以及三位主教点头致意,便退了出去。 那天夜里向祭堂发起激光集群射击的便是烈阳号战舰。 新任女祭司乘坐这艘战舰去主星,这个安排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调查还没有结束,但那天的事件与烈阳号战舰本身没关系,而且那个嫌犯不是已经被处死了吗?不用太担心。”江与夏走到钟李子身边轻声说道。 那位守二都市主教也是如此看法,向套房最深处看了一眼,心想如果不是确定没有问题,那位也不会同意这个安排。 这间套房处于烈阳号战舰的舰首稳定区域,不会随着舰身转动而动,模拟重力堪称完美,与地面没有任何区别。 套房最深处是一个极大的空间,前方是一道如墙般的透明玻璃,窗的前方便是宇宙。 宇宙里有万千星辰,房间里有一把躺椅。 星门大学酒店露台上的那把躺椅。 井九躺在椅子上。 一身军装的冉寒冬站在他的身边,看上去就像一个秘书。 “烈阳号被调回主星接受调查,刚好顺路,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 她注意到井九看着窗外的宇宙,视线非常专注。 井九忽然说道:“如果对方直接摧毁这艘战舰,能有几个人活下来?” “没有可能……基本上。”冉寒冬想着对方的那些手段,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权限在摩天轮里,但我要提醒你小心一些,不然会被察觉。”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井九静静看着窗外,手指上的戒指散发出微光,拿到了军部的权限。 就算冉寒冬不提醒,他也不会尝试用这个权限进入军网的核心。 那个如幽灵般的存在,应该就在那里等着他。 他要做的事情是通过权限完全控制这艘烈阳号。 一个黑色双肩包静静搁在躺椅下。 他从里面取出一张纸与笔。 那张纸有些旧了,边缘微微发卷,上面写着几个词。 “年……机器人……标准时间……日食……人工智能……” 他看着纸上的这些词,沉默片刻后,用笔在上面又添了两个词。 “蝴蝶。” “有灵魂的超算核心。”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标准时间这个词上。 按照星河人类联盟的标准时间,他来到这个宇宙已经过了七十多天,在星门基地停留了一百多天。 这段时间足够西来与曹园出来了。 以谈真人的性情,肯定会往某处一躲,相信再难被谁发现。 这两个家伙呢? 雪姬没有消息,为何他们也没有半点消息? …… …… 人类所在的星系被称为星河。 星河系有着极常见的姿态,伸出了数根星臂。 盘参星臂的最前端极细,只有数颗恒星,其中最为偏远的那颗恒星拥有一颗叫做林登的行星。 这颗行星环境很是严酷,大气层很稀薄,按道理来说不适合人类长时间居住。 但最早期的探险队在林登行星上发现了十几种极其珍稀的矿产,于是轰轰烈烈的环境改造便开展了起来。 环境改造离成功还有非常遥远的距离,采矿则已经提前开始了很多年,行星表面到处都是采矿机械留下的巨洞,隔一段时间便会有巨型的运输舰落下。 矿区事业部是人类生活的地方,看上去就像一个倒扣的巨大玻璃碗,在里面的人们看着就像是培养棚里的蔬菜,脸上满是无所事事的麻木神情。 事业部的宿舍也像人们的表情一样无趣,方方正正的像无数个盒子堆在一起,因为恒星光线太弱的原因,窗户没有什么意义,所以都很小。 某个房间的窗户被油腻的机装布完全挡住。 房间的主人不是怕太阳,而是不想房间里太亮的光芒被外面的人看到,从而引起怀疑。 房间里有三面电视光幕,有七个电脑,屏幕都是亮着的。 无数的文字与画面在那些电视光幕与电脑屏幕上闪过。 一个穿着工装布的中年男人坐在角落里,身姿笔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就像是座石雕。 十道光幕上的文字与画面,尽数落在他的眼里。 就算有人这时候进来,可能都无法注意到他的存在。 通风恒温系统的风吹到了角落,拂起了衣袖。 断臂的中年男人自然就是西来。 像井九一样,飞升后来到这个世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学习。 清晨时分,一个电视光幕的画面变成了健美减肥操。 西来知道接下来别的电视也会变成类似的节目,站起身来,直接断掉了电源,走到窗前拉开油布,望向行星表面。 这颗行星的自转方向由西向东,远处那颗无精打采的恒星正在东面慢慢地爬起来。 这个世界真的很大,而且很奇怪,他认真学习了几十天时间还是没有完全理解。 比如电视上的那些女人都喜欢穿紧身衣服,明明那么不舒服。 那些工人很喜欢喝酒,明明那么穷。 那些军人很喜欢吹牛,明明那么弱。 他不知道这时候有一艘战舰正从林登行星的西方缓缓驶入大气层。 那艘战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引发任何警报,明明那么大。 第五十七章世人称我李将军 正如井九当初推算的那样,西来飞升后在竹椅上停留了一段时间,便与曹园分道而行。 朝天大陆外那颗恒星的位置比林登行星还要边缘,如果不想投身无尽的黑暗、向着光明而去,飞升者们总有一天会遇到星河联盟的文明——只要他们没有路上便被暗物之海的怪物干掉。 西来与星河人类联盟的第一次接触是一艘采矿飞船。 不得不说,那一刻他是真的很震撼,洗炼无数年的剑心都险些动摇。 他破开采矿飞船的货厢,跟着飞船来到了林登行星,便再也没有离开过。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对未知的警惕。 哪怕他是强大的飞升者,在掌握这个世界的所有细节、确认安全之前,他都不会暴露自己。 这颗远离星河联盟核心的孤单矿星,是最合适的地方。 …… …… 嘀的一声轻响。 西来收回左手,把手环放到袖子下面,与同事点头打了个招呼,走进了远程操作室。 数十天不眠不休地学习,他对这个世界、尤其是矿区的一切都了然于心,通过矿区人事部的电脑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还没有忘记办一张残疾免税证明。 他总有一天要进入这个文明,提前便在做准备,而且他需要做些事情。 在操作室里处理了一些日常工作,输入了几个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指令,西来喝了口热茶,放下茶杯往外走去。 离开房间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那个茶杯。 通过地下通道,他来到了防护罩外,慢慢向着东面走去。 矿区事业部的建筑在身后越来越远,他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没有穿防护服,也没有戴头罩,看着就像一个迷了路的残疾工人。 远处那颗恒星真的很小,就像隔壁的蜡烛,无论怎么走,都不见明亮几分。 林登行星的地表上没有高山河流,只有不停起伏的岩石,行走起来很是艰难。 尤其是到了矿区,地表到处都是深不见底的坑洞,很是危险,从视觉上也给人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 “真是满目疮痍。” 西来不喜欢这个地方,有些想念朝天大陆的青山绿水。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脆的鸣响,在矿坑里荡个不停,回声不断。 那是枪声。 一道光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前,上面隐隐有剑纹流动。 半透明的光镜里嵌着一个黑色的圆筒。 如果这时候井九在场,便能认出来这个黑色圆筒便是那天在博物馆外、在他手心里爆炸的那颗高燃子弹。 有一把电磁枪正从数十公里外瞄准着西来。 西来伸出右手从光镜上取下那个黑色圆筒,面无表情扔进身前的矿坑里。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矿坑深处传来轰隆的一声闷响,地面都颤动了一丝。 这个矿坑深达三点四公里,可以想象那把电磁枪的威力。 就在矿坑深处传来轰隆巨响的同时,无数颗子弹像暴雨般倾泻而至。 三座自动枪械平台从地底升起,开始狂暴的射击。 无数弹壳不停落在地面,发出叮叮的响声,灰暗的天空里到处都是明亮的光线。 ——看来对方已经控制了矿区的电脑系统,难怪刚才自己没能启动防空设备。 西来这般想着,伸出右手食指对准了一座自动枪械平台。 那道半透明的光镜早已变成了一个罩子,把他的身体笼在了里面,就像倒扣着的琉璃碗。 如暴雨般的子弹落在光面上,根本无法进入便落到了地上,弹头都变得扁平如纸。 剑光从他食指无声而出,瞬间摧毁了一座自动枪械平台,紧接着,在照亮的同时摧毁了另外两座自动枪械平台。 四周再次变得安静起来,远处的矿区事业部里隐隐有些骚动,但没有人出来。 西来转身望向西方。 在恒星极黯淡的光线照耀下,那艘巨大的战舰看着就像一只黑色的怪兽。 当这艘战舰破开大气层,自西而来的时候,他便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 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照常去上班,但没能启动林登行星的对空防御系统。 于是他离开了生活区,来到了这片荒芜而危险的矿坑里。 他知道前方的那个矿坑里有一艘矿区事业部高层藏着的紧急救生船。救生船肯定没有战舰速度快,所以他只会让救生船按照自动程序离开,然后他会从地底重新回到矿区事业部,躲进十三号矿仓里。 那个矿仓储备着放射性极强的矿石,很多仪器会失效,也没有人相信有人能藏身在矿石最深处。 七十天后,那些放射性矿石会被送往远望转运基地。 这就是他为自己早就准备好了的逃亡通道。 至于远方的那艘战舰,他不认为对方能够直接杀死自己。 那些被这个世界称为核弹的仙气流武器,爆炸的威力确实很大,但能够威胁到他的高温光热区域不过数十平方公里,至于什么冲击波,他完全不在乎。按照朝天大陆的说法,他现在是真正的仙人,仙人还怕罡风吹? 真正麻烦的是辐射,就像十三号矿仓里的矿石,会对他的仙躯带来一定影响。 如果对方选择中子弹,影响会更大。 好吧,这些暂时不需要考虑,就算是这个世界最快的核弹投放装置,与仙人的速度比起来依然慢的一塌糊涂,哪怕几万颗核弹同时在行星表面开出花来,他依然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当然,他没有忘记联盟战舰标配的激光炮。 那艘战舰离他还有一万多公里,以这个世界的光速,激光炮从发射到击中自己需要零点零三秒左右。这么长的时间,难道还不够躲开?当然,不能看到激光来了才躲,那时候就晚了,他需要不停地移动,确保战舰无法锁定自己。 那艘战舰如果想用激光炮攻击他,便必须离地表再近些,离他再近些。 但那艘战舰如果敢进入数百公里的距离,他就会发起反击。 他会破掉战舰的防护罩,侵入对方的电脑,然后从内部毁掉战舰的引擎系统。 是的,现在的他是位数据高手。 如果平静的生活还能持续,他已经准备再过些天便去寻找隐网,去看看那些传闻中的云鬼。 这个世界的人们会些奇技淫巧,便觉得那意味着强大,真是可笑至极。 自己要不要示弱……然后把这艘战舰夺了? 一道身影在满是矿坑的地表上疾掠着,工装布上带出无数道剑光,速度快的难以想象。 西来想着上面的那些话,平静而自信。 除非那艘战舰上拥有更高阶的武器,可以直接把林登行星毁了,那他有什么担心的? 还是稳妥为先。 他放弃了转身夺取那艘战舰的想法,继续向着前方疾掠。 藏着紧急救生船的矿坑就在前方不远处。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他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生出淡淡涟漪。 前方的虚空里走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笔挺的黑色军装,披着一件红色的大氅,容貌威严,气息深不可测。 有风拂过地表,微微牵起大氅。 西来静静看着那人,问道:“飞升者?” 他想过以前的飞升者可能还在这个世界里。 问题是西海剑派源自南海雾岛,上溯没有任何师门背景,没有飞升的长辈,他根本没想过去找那些飞升者。 那人说道:“这个世界称我们为破茧者。” 西来沉默了会儿,说道:“请教?” 那人说道:“这个世界都称我为李将军。” 像井九一样,西来开始思考朝天大陆的飞升者里有谁姓李,很快便找到了四个备选答案。 李将军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他在行星地表留下的那些痕迹。 那些剑光已经消散,只有些极淡的剑意留存。 “你的剑道修为不错。” 李将军收回视线,望向他说道:“希望你能通过我的考核。” 西来问道:“考核?” 李将军说道:“此间没有天劫。” 这便是把自己视作天道的意思,何其狂妄。 西来没有问如果通过考核会如何,看着对方面无表情说道:“你想死吗?”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地面的无数块矿石开始滚动,然后飘了起来,缓缓转动方向,以尖锐的那面对准李将军。 矿坑里的机械举起了吊臂,指向了李将军。 风都变得凌厉了很多,吹向了李将军。 这颗行星上的所有事物,仿佛都变成了剑,依照他的心意而行。 李将军淡然说道:“万物一剑,真是好久不见了。” 远方的战舰正在高速靠近。 大气层仿佛都要被撕裂一般。 西来毫不犹豫,发动了自己的最强一击。 无数矿石如剑雨般射向李将军。 那些采矿机械化作无数金属碎片,如箭般来袭。 那些寒冷的风也变成了剑。 甚至就连远方那些落地面的弹壳也跳了起来,伴着嗖嗖的厉响射向此间。 大氅微微飘动。 李将军举起右手。 那些带着棱角的矿石、那些机械碎片、那些寒冷的风与依然滚烫的子弹都静止在了空中。 第五十八章井里与井外 万物一是一把剑,也是一种境界。 这是青山剑宗的最高境界,以世间万物为剑,还在藏天下之上。 西来以难想象的剑道天赋,自行悟出了这种剑道至境,便从来没有想过会被人破掉。 就算在大原城里遇到井九的万物一剑,那也不是被破掉。 为何这个叫做李将军的人,只是随意伸手便破了万物一剑? 西来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情绪,说道:“你……您到底是谁?” 李将军笑了起来,说道:“好演技。” 话音落处,数百道激光从战舰那边射出,照亮了幽暗的林登行星地表。 同一时间,还有更多数量的各种武器开始向西来发起了进攻。 轰隆的巨响里夹杂着凄厉的啸鸣,坚硬的岩石地面仿佛被撕裂一般,无数烟尘喷溅而出。 在这混乱的天地里,有两道剑光般的身影非常醒目,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激光之间穿行,在爆炸里疾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激光炮集群攻击暂时停止,那些引发恐怖爆炸的远程导弹也不再发射。 黑色的地面上出现无数个洞,那些洞比矿坑还要更深,边缘散发着热气,迅速被微寒的风吹拂去了别处。 夜风被剑光切开,显出两个身影,隔着一个巨大的岩洞对立着。 嗤嗤嗤嗤,无数声轻响。 那件工作服已经千疮百孔,西来身上到处都是伤口,神情依旧漠然,仿佛感觉不到痛苦,只是有些不解。 “你不是青山宗的人?“他看着巨坑对面的李将军问道。 今天他一直在扮演一位青山弟子。所以当李将军说要代表天道来考核他的时候,他会问对方:“你想死吗?”。所以他毫不犹豫一出手便是万物一剑。因为他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想要借此降低对方的警惕,然后暴起发难,一举制敌。没有想到这位李将军竟是从一开始就看出了他的用意,反而借势而行,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将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西来也没有再问,面无表情说道:“就算如此,你以为就一定能胜过我?” 远方那颗黯淡的恒星刚好在他的身后,把他的身躯勾勒出了一道明确的线条。 话音落处,无数道如雾似露般的金色气息从他身体里散溢出来,散发出极其纯正的仙意。 李将军欣赏说道:“短短数十日,便能修练出如此多数量的仙气,你的修道天赋果然极强。” 西来说道:“修道终究是自己的事,就算你比我早飞升多年,也不见得是我的对手。” 李将军说道:“你们这些刚刚破茧的小家伙始终不明白一个道理,在朝天大陆修行是一个人的事,在这里却不同。” 安静的地表忽然出现嗡鸣声,那是某种事物在高速振动。 战舰已经离这边很近。 激光炮却没有再次发射的痕迹。 嗖的一声轻响。 西来从原地消息,瞬间来到李将军的身前,看似简单的一拳轰向他的面门。 那只拳头里握着的都是仙气,快的难以想象,带出数道凌厉至极的剑光。 事实上,这就是一把纯粹用仙气凝成的剑。 双方的剑道修为差相仿佛,对方还有战舰帮助,他如果想活着离开,便只能速战速决。 他要与对方比拼绝对的实力,那就是仙气的数量。 嗡鸣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 就在那道如拳的仙剑快要触及李将军面门的时候,声音忽然消失。 整颗林登行星仿佛都变得极度安静。 红色大氅轻飘。 隐约可以看到李将军腰间有一个极小的装置。 无数的光与热生出。 就像一轮太阳。 红色大氅被照的仿佛透明。 那些光与热进入李将军的身体。 他举起右手,轻而易举地握住了西来的拳头。 啪的一声轻响。 十几平方公里内的地面猛地震动起来,无数颗矿石被震到了天空里。 西来的眼里再次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情绪。 这一次是真的。 李将军看着他平静说道:“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话音落处,西来的工装布肩头处出现一道笔直的裂缝,其间隐有剑意浸润。 那道衣袖飘了下来。 那只手臂也离开了身体,还没有落到地上,便化作了无数道光点,如萤火虫一般离开,然后消散无踪。 当年在朝天大陆,西来被柳词与井九联手斩了一臂。 他飞升成仙后没有想过修复这条手臂,谁曾想到今天连剩下的那只手臂也断了。 他脸色苍白,问道:“就算你早飞升几千年,体内也不可能有如此多的仙气。” 红色大氅缓缓飘落。 “是核动力炉。” 李将军平静说道:“所以说你们只是一些井底之蛙,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真正的天人合一。” 西来沉默了会儿,说道:“看来我选的路确实有些问题。” 如果这段时间,他没有把时间放在控制林登行星的武装系统、尝试与此间的天地相通,而是用来学习那些更深层的知识,会不会想到用核动力炉提供仙气这种方法? 李将军说道:“还有什么遗言要交待吗?” 西来再次问出那个问题:“你知道我是谁?” 李将军说道:“见到万物一的时候,就确定了你的身份,考核也就没了意义,因为传闻里的西海剑神,冷傲,木讷,孤独,对我们的事业没有帮助。” 西来这才知道对方早就知道自己是谁,那冒充青山弟子自然行不通。 问题是对方为何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非常确定,朝天大陆是这个宇宙里极其特异的一处区域。 任何飞升者回到朝天大陆,想要再出来都是难上加难的事情,比如坠仙岛上的那位谪仙,比如白先人。 井九这样的家伙,从古至今也只有一个。 这个叫李将军的飞升者应该没有回过朝天大陆,那他如何能知道自己是谁? 他接着问出临死前第二想知道的问题:“你们怎么发现我的?” 跟随那个采矿船来到林登行星后,他一直非常低调,没有惹事生非,也没有做任何容易被怀疑的事,只是扮演着一个残疾工作人员。他相信自己的电脑水准,就算是传闻里的那些云鬼,也不可能发现自己伪造权限。 “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还能醒来的话。” 李将军说道:“不要上网,只要你上网便会被发现。” 西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这个世界很大。” 李将军说道:“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说完这句话,他反手一掌拍在了西来的头顶。 啪的一声轻响,西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起来,眼底深处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神情,无数道仙气从他的断臂处流出,又从口鼻处回去。 “都是修道中人,你应该直接杀了我。”他盯着李将军的眼睛,声音微颤说道:“何必如此。” “你的修道天赋与战力都很不错,就这样杀了当然很可惜。” 李将军轻声说道:“可惜的是我知道你的性格,你不会真心追随谁,所以只能如此。” 像西来这种境界的仙人,只需要意念微转,便能自如驭剑,可是没了双臂,也快要变成一个废人。但对李将军来说,这不是他考虑的问题。 “名门正派,也要炼傀儡吗?” 西来以难以想象的毅力压抑住身躯与灵魂里的痛苦,才没有崩溃,声音颤抖的更加厉害。 “不是傀儡术,也不是炼尸。”李将军说道:“……不过好像也差不多。” …… …… 战舰来到矿区上空,巨大舰身在大气层里穿行,挤走无数空气,带起一场飓风。 数名穿着军装的男子提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盒踏空而至,看着就像故事里提着棺材的索魂使者。 他们来到地面,看着眼前的画面,有些意外。 李将军的手掌落在目标人物的头顶,始终没有离开。 西来盘膝坐在地面,浑身是血,那些血里散发着如金似玉的光点,那是最纯正的仙气。 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身体的每道肌肉都在抽搐,明显在承受着最极致的痛苦,却没有放弃抵抗。 那几名军装男子不敢出声,沉默站在远处。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心情越来越震惊。 他们执行过几次类似的任务,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目标人物居然能撑这么长时间。 要知道今天可是李将军亲自出手,可以想象那种直刺灵魂最深处的痛苦何其惨烈,此人为何能撑得住?不,他为何要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将军的手终于离开了西来的头顶。 西来的身体不再颤抖,随着几根睫毛飘落,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平静了很多。 李将军静静看着西来,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才挥了挥手。 那几名军人松了口气,上前把西来放进金属盒里。 伴着轻微的加压声,一些液体被倾注了进去,顿时生起白烟。 金属盒外的矿石顿时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霜,显得酥脆很多。 不知道黑色金属盒里正在缓缓淹过西来身体的是液氮还是别的什么。 黑色金属盒被那个寒冷至极的液体填满后,被几名军人提着踏空回了战舰。几乎就在战舰通道关闭的同时,伴着轰隆的巨鸣,引擎喷射出幽冷的蓝色光焰,巨大的战舰破空而起,很快便消失在宇宙里。 行星表面的风持续了很长时间才停歇下来,只留下无数个新出现的孔洞与满地碎石。 相信再过几天,矿工事业部的人才会发现西来的失踪。 相信再过很多年,这颗星球上的矿工们都不会知道那个老实的残疾操作工究竟是谁,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 …… 第五十九章采矿船上的刀客 星河联盟标准时间一日后,李将军重新出现在战舰众人的面前。 红色大氅格外醒目,伴着他的脚步声,所有人都贴着墙壁站好,立正敬礼。 整个星河联盟的人类,都要向他行礼。 李将军来到实验室二楼,望向下方的金属台,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西来躺在金属台上,没有双臂的身体看着有些怪异,与他身上插着的那些管线比起来又算不得什么了。 他的神魂已经被李将军的强大手段击溃,现在实验室工作人员在做重启。 伴着滋滋的电流声,西来的身体再次抽搐起来,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数根插入他脑部的透明细管里流淌着金色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事物,但应该就是痛苦的来源。 实验室里的工作人员看着光幕上的数据显示,神情凝重而不安,他们不明白为何这个实验品还是如此抗拒外界的指令。 要知道这时候他的大脑已经死亡,不应该有任何反应才对,难道这是生命本能里的抵抗? “了不起。”李将军看着下方的画面,面无表情说道:“加大剂量,功率调整到三倍。” 实验室主管下意识里想要反对,心想如此一来就算实验品能醒,只怕也会变成一个疯子,然而还没有说出口,才想起来这是将军的指令,赶紧抹掉额头的冷汗,向楼下跑去。 没过多长时间,西来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有些茫然,又有很多挣扎。 忽然他的身体以反弓形弯了起来,张开毫无血色的双唇,对着天空发出一声凄厉的呐喊。 这声喊很痛苦,却不仅仅是痛苦。 就像是野兽要被关进铁笼,鲜花要被装进盆里,太阳要被人塞进金属匣子里之前那一刻…… 李将军面无表情看着这幕画面,知道这个灵魂终于被折磨的选择放弃,沉默片刻后说道:“给他安装最新式的、最好的战斗机械臂。” 这是他对西来的尊重。 …… …… 回到战舰最前方的指挥室里,李将军给自己倒了一杯绿茶,坐到椅子上,看着玻璃外的宇宙,沉默了很长时间。 待杯子里的茶都凉了,他才想了起来,喝了一口便放到了旁边。 宇宙里的星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疲惫。 西来的剑道境界再高,在没有准备的前提下,对他来说也构不成威胁。 击败此人不难,难的是彻底粉碎对方的神魂,西来的剑心之纯、意志之强,超出了他的想象。 没过多长时间,李将军便回复了绝对的平静,就像是窗外的宇宙一样深邃而且冰冷。 他从搁着茶杯的小方桌下拿出一本书。 纸质书在星河联盟里不多见,但也不算罕见,只不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放在家里做摆设,人们更愿意通过手环光幕阅读,尤其是在长途旅行的时候。 他更习惯读纸质书,这个从朝天大陆带过来的习惯,过了好些年还是没能改变。 最近这几十天他一直在看这本书。 这是一本小说,名字叫做《大道朝天》。 他随意翻开一页,刚好是白刃被骗回朝天大陆,然后被雪姬杀死的那段。 “既无勇气,也无智慧,也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云梦山惯常只会用药堆,果然只能堆出废物。” 李将军自言自语说道:“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这个雪姬为何没有出现?” 直到昨天为止,他才确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因为西来真的悟到了万物一剑的道理。 他又随意翻开了另外一页,正好是太平灭世的情节,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问道:“我们的小朋友如今在哪里?” “印海星云,33.13.1·7。” 一道声音在房间的角落里响起。 这个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明明与正常人一样,却又显得格外冰冷,就像是机械发出来的一般。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了一名少年军人,没有肩章,也没有戴军帽,容貌正常,脸色稍微有些苍白,没有血色,也没有什么温度。 李将军没有看他,说道:“让赤松接完那个刀客后去看一眼。” 少年军人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 李将军放下小说,拿起已经冷了的茶喝了口,沉默片刻后说道:“不准弄死井九。” 茶杯里的茶叶缓缓地飘浮着、旋转着,就像在宇宙里前行的战舰,又像是飞舞的蝴蝶。 …… …… 如果从星门基地向夜空里望去,夏天的时候在北方的天空里会有一个“王”字型的星座。 在那个星座第一横的右手边有颗星星,被命名为王右一恒星。 这颗恒星拥有六颗行星,其中第三颗行星有人类居住,但暂时还没有官方命名,被称为前进三号基地。 前进三号基地被星河联盟探险飞船发现的时间不长,还没有开始正式殖民,但与林登矿星比起来,环境要很多,短短数十年时间,便已经有了数百万的常驻人口。其余几颗行星不适宜人类居住,进行环境改造代价也太大,所以被划进了自由开采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爆炸发生,然后采矿船就会像飞鸟一般落下,像啄食一般带着数万吨矿石离开,回到前进三号基地进行清洗、分拣,最后再运回更大型的转运基地。 轰的一声巨响,行星表面上出现一朵烟花,看着可爱,实际上那团烟尘已经触到了几千米的高空。 数十艘采矿船不等烟尘完全平息,便向着那颗行星而去,没过多长时间便满载而归。 最前方的那艘采矿船经过几次调姿很快便稳住了身形,舷窗外不再有恒星的刺眼光芒,出现了一个绿色的星球。 那就是前进三号基地,地表覆盖着海一般的植物,却还没有来得及进化出更高级的生命,饶是如此,也惊动了整个星河联盟。科学院至少有几千名科学家现在常驻在那颗星球上,几个大星区的电视台也常年在这里做着直播。 对这艘采矿船上的工人们来说,那颗绿色星球没有那么重大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家的感觉。 “船长,这一趟之后,公司的年度计划就完成了,这你总可以跟我们去喝酒了吧?我给你找三个姑娘!” 一名工人对着操作台前大声喊道,顿时引来了很多同伴的响应。 “不错!凭头儿这块儿,一个姑娘不得被他压死?” “哈哈哈哈!那可不能让船长大人喝多,你们到时候悠着点儿。” 这艘采矿船的船主是个很高大的胖子,听着同伴们的嚷嚷,憨厚地笑了笑,说道:“我晚上还有事,你们去吧。” 听到船长的回答,大家很是不满。 胖子船长没有再说什么,从操作台里拿出一把半米长的大刀开始修指甲。 采矿船里顿时变得安静无比,充满了和平的味道。 …… …… (今天是二零一九年的最后一天,写了一个很短的年终总结,放在微信公众号那边了。这时候去和朋友们喝酒,工作方面就缓一点点吧,刚好写到曹园大人,让他给大家打个招呼,祝大家万事顺意,全家幸福。) 第六十章我叫曹园,我没事 胖子船长生的慈眉善目,脾气看着也极好,但很明显这艘采矿船上的人们都很怕他。 不是因为那把正在把指甲修剪的极为秀气的半米长的大刀。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他也很少杀人,甚至很少见人,但所有人都敬他,而且怕他,就像现在这样。 离开那张竹椅,曹园毫不犹豫,向着星辰最多的地方去了,于是他比西来更快接触到星河联盟的人类。 可能是因为宇宙里最多的便是采矿船,于是很巧的,他与星河联盟文明的第一次接触也是如此。 接下来的故事发展,他与西来那边则是完全不同。 他遇到那艘采矿船很破旧,由二十几名想发财的矿工们众筹购买,那些矿工却没有想到,他们用毕生积蓄采运的矿石,被太空海盗打劫一空。 矿工们陷入了绝境,甚至有好些人在愤怒与绝望之余准备也转行去做太空海盗。 曹园再也听不下去了,有些辛苦地从矿仓的门里挤了出来,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众人不要这样做。 采矿船上的人们很吃惊,心想这个胖子是从哪儿来的? 几个最狠的家伙以为他是小偷,拿着家伙便准备杀了他。 结果可想而知。 曹园没有动用武力,依然耐心地劝说众人,没用多长时间,居然说服了所有人。 当然,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他的武力。 采矿船回到某转运基地。 曹园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居然说服了某家采矿公司同意这艘破旧的采矿船挂靠。 从那天开始,这艘破旧的采矿船便开始了前进三号基地与相邻几颗矿星之前的往返。 采矿从来都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工作,哪怕前进三号基地吸引了整个星河联盟的视线,也无法阻止冲突的发生。矿星地表爆炸后的采矿顺序,比如离开时的顺序,比如遇到风暴时的避险坞位置,靠什么分出先后? 当然是武力。 曹园是一个很有武力的胖子。 他还有一把半米长的大刀。 渐渐的,再没有谁敢欺负这艘破旧的采矿船,他也得到了所有同伴的敬畏,威望高的一塌糊涂,想不当船长都不行。 …… …… 破旧的采矿船降落在前进三号基地,二十几名矿工规规矩矩地向曹园打了招呼,大呼小叫着向生活区跑去。 公司的年度任务已经完成,从明天开始这艘采矿船的所有收获都会是他们自己的,想着源源不尽的财富还有这时候在生活区等着自己的美酒与女人,他们如何能不高兴? 曹园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需要持戒律,不代表要去禁止别的人。 他提着那把刀围着采矿船转了一个圈,把需要修复的地方都修理了一遍。 那把铁刀可以用来剪指甲,也可以用来修船,在他的力量与眼光之下,比什么自动修理机械臂都要靠谱。 做完这些事情,他向着树林走去。 这颗行星真的有些奇特,绿色的大树参天而起,高达数百丈,而且遍布整颗行星,极为壮观。 除了这些绿色的大树,这颗行星竟没有太多种别的生命,也不知道如此单调的生物系统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维持。 联盟科学院直到今天也无法确认这颗星球是不是远古文明改造过的,科学家们有很多猜想,还没有定论。 曹园没有住在生活区,在树林里给自己搭了间屋子。 他习惯了独居,而且也有很多不方便让人看到的东西。 伴着发电机的嗡鸣声音,他洗了个澡,吃了两个水果,闭着眼睛休息了三分钟,开始了每夜的日常。 七台电脑同时打开,光幕都快要叠在一起,无数的文字与数据在上面闪过。 曹园盘膝坐在地板上,铁刀横在膝上,双手搭了个莲桥,平静地看着那些光幕,仿佛要入定一般。 离开朝天大陆的飞升者,来到这个世界后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学习。 然后,他们不停地学习。 与井九、西来有些不同的是,曹园只是在最开始的几天了解了一下这个文明的概况,便把注意力转到了别的方面。 不是军方的战舰与武器体系,不是如何更有效的杀人与防御,不是如何隐藏自己,而是……暗物之海。 这个世界的人类与朝天大陆的人类是一样的。 暗物之海的那些怪物,或者说域外天魔,是人类的敌人,也就是他的敌人。 在朝天大陆他孤刀镇风雪数百年,在这里他当然会做相同的选择。 掌握了网络方面的知识能力后,他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在了这方面,毫不夸张地说,现在他对暗物之海那些怪物的了解比对星河联盟的了解还要更多。 了解的越多,他越觉得奇怪,总觉得那些充满了毁灭意味的黑暗怪物有些熟悉。 某天,他忽然生出某种猜测,只是暂时还无法得到印证。 就在这时候,警报声忽然响了起来,穿透了他设置好的阵法,落入他的耳里。 他提着铁刀向外走去,一步出了小屋,又一步便来到了树林外。 夜空被大功率的指向灯照亮,出现一幕极其可怕的画面。 数千米的高空里,有无数只黑色的触手正在舞动,看着像海草,也像是皮鞭。 那些黑色触手要比世间任何事物都要可怕,仿佛连空间都能切割开来,极遥远处的星光都被斩成了碎片。 一艘从矿星归来的采矿飞船被那些触手缠住,瞬间崩裂,里面的船员尽数变成了血沫,从高空落下。 ——这就是暗物之海的侵染。 曹园踏空而起,在基地防御武器系统反应过来之前,来到了夜空里。 星光落在他的头顶,更加灿烂。 铁刀斩落。 擦的一声轻响。 …… …… 被杀死的怪物变成了僵死的皮革状的事物,从高空里落下,眼看着要砸坏一座建筑。 刀光再次显现,把怪物切成了碎片。 啪啪啪,生活区里落了一场恐怖的雨。 曹园落在一棵大树上,望向四周的林海,耳朵微动,听到远处的沙沙声,心想这颗星球果然有问题。 当初来到前进三号基地,发现这里的林海,他便觉得奇怪。 他说不出来原因,只是感觉不好。 果然,暗物之海的怪物在这里出现了。 就在他准备进入树林去斩杀那些怪物的时候,数百丈外的大树梢顶微微一亮,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个很斯文的中年男人,戴着银框眼镜,穿着合体的礼服,散发着某种感觉。 曹园很熟悉这种感觉,那叫做书生气,他曾经在一茅斋的书生身上看到过很多次。 “三级目标可以一刀斩杀,了不起,来到新世界后,不想着如何自保,却要想着救人,更了不起。” 那个中年人推了推眼镜,看着他微笑说道:“难怪你可以直接进入最后一次考核,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你的考核人。” 曹园当然能够想到星河联盟里有飞升者。 他没想过去找对方,因为知道对方应该能找过来。 他也大概明白所谓考核的意思,没有什么意见,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树林里的沙沙声越来越近,尤其是生活区那边已经响起了惊呼声还有武器的声音。 “先把那些怪物杀了再说。” 曹园提着铁刀便要入林,想着对方是这个世界的强者,应该对军方的防御系统更熟悉,准备把生活区那边留给他。 “慢着。” 中年人说道:“这次侵染规模不大,但这般慢慢杀只怕要整整一夜的时间,我还要去印海星云,没时间。” 曹园转身望向他,心想难道这位前辈高人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中年人再次扶了扶眼镜,说道:“我来吧。” 话音落处,数百个如指甲盖般大小的圆珠从他的身体里浮了出来,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带着凄厉的声响。 那些圆珠是半透明的,表面泛着淡淡的红色,没有什么血腥味道,反而有些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曹园看着这些红色的珠子觉得有些不舒服。 啪啪啪啪,树林里以及不远处的生活区里响起轻微的破裂声。 无数道雾气升起,迅速连在一起,覆盖了数十平方公里范围里的森林。 生活区也被笼罩在了里面。 这明显不是夜风的作用。 那些雾气遇着星光,忽然变得更加艳红,像极了刚流出来的血。 数十根参天巨树被黑暗浸染,正在变成怪物,遇着那些血雾,顿时失去了所有生机,变成了僵直的死物。 那么生活区里的那些人呢? 惊呼声消失声,惨叫声也消失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自动武器平台底座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声。 …… …… 街上到处都是死人。 酒吧里也到处都是死人。 一个衣服上满是油污的年轻人倒在一名妓女的身上,脸上满是茫然的情绪,身体已经变成石头一般,僵直至极。 “如果要死,我一定要死在女人身上。” 看着这幕画面,曹园想到几十天前在挖矿船里听到的那句话,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微笑。 在满是死人与残留血雾的街道里,这抹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 中年人走到茶座的桌上取了一张纸巾,一边擦试着眼镜一面问道:“怎么了?” “没事。”曹园一边摇头,一边握住了铁刀的刀柄。 …… …… (祝大家新年快乐,没有烦心事,不找事,事情来找时,也不怕事,当然能躲就躲,平安快落~) 第六十一章斩开战舰的神明 忽然,夜空里有颗星辰变得极其明亮。 一道笔直而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光柱破开云雾,向着生活区的街道落下,落在了一把铁刀上。 嗡的一声闷响,气浪喷溅,烟尘微作。 曹园的裤管尽数崩裂,变成丝缕,鞋子深深地陷入到地面里。 光压没有这样的力量。 这是铁刀的重量。 那道光落在铁刀表面,就像一道水落在了石头上,无数的光线向着四面八方溅射而去,瞬间照亮了整个街区。 血雾已经淡去,那些以各种各样姿式死去的人的脸被照的非常清楚,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脸…… 曹园收回铁刀,望向那个中年人,脸上再看不到平时的温和味道。 今夜来到前进三号基地执行任务的舰队,拥有星河联盟最先进、最尖端的战舰,这种战舰配备的主激光炮拥有极其的威力,却被曹园用一把看似寻常的铁刀挡住了。 中年人却没有任何畏惧的情绪,看着他微笑说道:“不要怪我,是你先对我动了杀念。” 曹园看着他没有说话。 中年人想到某种可能,指着街上的死人问道:“这里面有你的熟人?” 曹园说道:“是同伴。” “不管是飞升者还是破茧者,你也算是个仙人,居然……和这些蝼蚁一起挖矿,还称他们为同伴?” 中年人笑了起来,说道:“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你的同伴只有我们这些人。” 曹园摇了摇头,说道:“同伴不是看能力,而且就算我不认识他们,你杀了他们,也不行。” “我确实是不耐烦在这里浪费时间,不过你也可以把这理解为考核的一部分。” 中年人重新戴好眼镜,说道:“暗物之海的威胁太大,如果必要的牺牲是允许的,不要说今夜只死了几百个人,在某些关键时刻一整颗行星的人都可以牺牲,你必须接受这一点,才算是真正通过了考核。” 曹园说道:“一整颗行星?” “不错,这是确实发生过的事。不要这么看着,不是我的手笔,我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中年人微笑说道:“想开一些,这个世界最大的优势就是人多,比朝天大陆的人多很多,只要能杀干净那些怪物,死些人算什么?” “你是赤松真人?”曹园忽然问道。 中年人敛了笑容,问道:“你知道我?” 曹园说道:“在朝天大陆的时候,听过你的名字。” 中年人有些意外,说道:“朝天大陆只怕已经过去了几万年,我的姓名居然还在流传?” 曹园说道:“血魔教的开派老祖,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魔头,你的传人在大陆上无恶不作,谁能忘记你的名字?” 被当着面指责邪恶,中年人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微微一笑,显得很是得意,说道:“原来如此,血魔教现在如何了?” “一千多年前,血魔教被青山宗与中州派联手灭掉,你的徒子徒孙一个都没有活下来,就此断了传承。” 曹园看着他说道:“喔,不对,血魔教还有天赋极高的家伙活了下来,躲在云梦后山里,很多人都在猜测,如果让他参透天魔大法,有没有可能重建血魔教当年的辉煌,不过可惜的是,你这个传人像狗一样苟活了这么长时间,一百多年前还是在朝歌城被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杀了,他死的时候……真的很像条狗。”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神情非常认真,语速非常缓慢,真可以说是一字一句。 中年人沉默了会儿,再次笑了起来,说道:“你这时候很愤怒,所以想让我不舒服,问题是故事编的不好,既然是我的传人,天赋还极高,怎么会被一个女人杀死?” 曹园说道:“我说过,那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比我强,比你更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中年人敛了笑容,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你想通过我的考察,最好还是注意一下对前辈的礼数。” “没有考察,也没有前辈,就像没有仙界一样。” 曹园举起铁刀指着他说道:“今天我会杀了你,然后再去杀你所说的毁灭了那颗行星的人。” “真是个天真的孩子,当然……你确实很强。” 中年人看着那把寻常的铁刀,叹了口气说道:“我竟然没有自信能够战胜你,所以我不想冒险。” “你了解暗物之海吗?”他忽然问道:“这颗行星已经开始被黑暗浸染,如果任由其发展下去,便会成为一颗死星,继而变成一个母巢。” 曹园说道:“我知道。” 中年人接着问道:“那你算一下以现在的浸染速度,这个空间节点的暗物质溢出通道大概有多大?” 曹园沉默片刻,说道:“七十乘二乘6.99。” “相信我,舰队上面的工程师会比你算的更精确,定位也会更准确。” 中年人微笑说道:“不过你可以再算一下,想要封住这个暗物质溢出通道需要什么?” 曹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这个范围里还有两个生活区。” “所以说这条街区上的人,包括你所谓的同伴,今夜本来就是要死的。”中年人说道:“你不应该怪我。” 曹园说道:“我可以封住那个溢出通道,也可以不杀你,只要你取消命令。” “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但你的能力应该发挥在更重要的地方,而不是用来封住这么小的通道。” 中年人说道:“现在该你选择了,杀了我?救那些人?还是跟我走?” 随着这句话,三艘战舰灯光微亮,然后骤然熄灭。 星光照亮了夜空高处的十个小黑点。 每个黑点都是一颗核弹。 曹园想都没想,便向着那些核弹落下的地方狂掠而去。 中年人背起双手向夜空高处的战舰飞去,没有再理会他,只留下一句话在满是死人的街道上回荡着。 “如果今夜你没有因为自己的愚蠢而死去,跟上来。” 作为曹园的考察者,他已经观察了这个刀客很长时间,知道对方会怎么选择。 他非常不喜欢曹园的行事风格,如果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更愿意直接杀了,问题是那位不同意。 今夜曹园自寻死路,他反而觉得轻松了很多,不然今后想要与这样的好人做同伴,真是不自在啊。 …… …… 中年人回到了战舰里,转身望向地面。 这里离地面太远,哪怕再剧烈的爆炸声也听不到,不过画面倒还算清晰。 十朵蘑菇云不分先后地同时升起,看着就像是纪录片里的真蘑菇生长快放镜头。 过了会儿,那些光线才穿透厚重的黑云,来到了表面,看着很美,能够想象温度有多高。 核弹很难对飞升者带去致命的打击,因为施放装置的速度不够快,但如果那个人愚蠢到自己进入爆炸范围呢? 中年人直到今天也想不明白那些真正的正道修行者在想什么,摇了摇头便准备去休息,余光里忽然看到一幕画面,神情微异道:“什么鬼?” …… …… 在那些核弹落下之前,曹园来到了一个生活区里。 怎样才能拯救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船员与普通人? 因为先前的警报声,绝大多数人已经来到了街上,却不知道十个死神正在从天而降。 曹园只来得及做一件事,那就是出了四刀。 最开始的两刀沿长街两边而斩,直至地底深处。 接着的两刀横直而断,把地底的岩石、泥土尽数挤压到两侧。 于是,整条长街带着街上的人们都落到了地底。 核弹就要到了,就算在地底,没有遮蔽,那些人依然会被无尽的光与热杀死。 铁刀就算能变大,白城小庙也能放下,如何能够挡住这个大坑? 在最后的时刻,曹园躺了下去。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烟雾终于散去,恐怖的光热也渐渐减退。 伴着轰隆如山倒的声音,一个巨大的身影在薄烟里缓缓站了起来。 庞大的身躯表面到处都是黑灰,有着可怕的伤口,缓缓地流着血,看着就像一个风化严重的大佛。 那些血都是金色的。 如果不是金身,这时候的他已经化成了飞灰。 饶是如此,他也受了极可怕的重伤,面目全非。 街区已经面目全非。 不,这里已经没有街区。 所有的建筑都倒了,到处都可以看到融化的岩浆刚刚凝固的模样。那些如焦炭般模样的尸体更是惨不忍睹…… 他没有办法救下所有人。 那个生活区的所有人想必都死了。 他提着铁刀站在核弹爆炸后的余烬里,站在似乎美丽的星空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地底深处隐隐传来哭泣的声音。 他抬起头来,望向夜空里的三艘战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今夜你没有因为自己的愚蠢而死去,跟上来。” 他还记得那个中年人离开之前留下的那句话。 “好,我来了。”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然后跳到了夜空里。 这里没有蘑菇云的残留,星光格外明亮,无论是他斑驳变形的脸,还是那把铁刀。 刀光照亮了这颗行星表面的林海,如佛光一般。 铁刀刺入一艘战舰底部。 曹园低着头,握着刀柄,向前而去。 铁刀一往无前! 拿起铁刀,他便成佛。 没有怒喝,夜空里却有雷霆响起。 喀嚓巨响里,无数金属碎片在太空里向着四周喷溅。 一道恐怖的裂口在战舰表面出现,变得越来越长,最终从头到尾全部贯穿。 那艘战舰,就这样被斩成了两半。 …… …… 这艘战舰一直停留在大气层边缘,无论是启动激光炮的时候,还是施放核弹的时候。而当它完全断裂成两截的时候,已经飘回到了太空里,可以想见曹园的那一刀究竟拥有怎样的威势与力量。 黑暗的宇宙里没有任何声音,远处的恒星光线照耀成断成两截的战舰,照着如静止暴雨般的合金碎片,照着那些死去后依然保留着震惊神情的军人。 整个画面就像是一幅油画,明明画的是毁灭与死亡,却有着某种圣洁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战舰下方那个举着铁刀的大佛,真的像极了宗教里的神明。 第六十二章面向太阳的佛,不见星海的少年 恒星的光线在暴雨般的合金碎片、军人尸体间缓慢移动。 宇宙就像是一座安静的坟场。 那把巨大的铁刀切开了整艘战舰,就像是一块墓碑。 绝大多数人在铁刀到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死去,直接被那道沧桑的刀意震碎了心脉,不用承受冰冷太空带来的痛苦与绝望。 铁刀静止在破裂的战舰那边,没有继续向前,因为被挡住了。 与如山般的铁刀相比,中年人就是一个小黑点。 但铁刀静止,就是因为他。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铁刀的刀锋,脸上的神情与手指的动作都很慎重,小心翼翼,仿佛捏着宇宙里最珍稀的宝物。 满是碎片、死尸、尘埃的太空里,忽然出现一抹血红色。 那些艳丽的红渐渐凝成形状,竟是一棵松树。 中年人看着铁刀那边、远处的曹园微微一笑,拇指与食指的指节处微微发白,隐隐用力。 一道极小的波纹从他捏着铁刀的位置向前荡去,起伏越来越大。 铁刀表面起了一道波浪,继而成惊涛骇浪,发生严重的变形。 宇宙里没有声音,但那些没有被刀意震死的军方强者,还有正在赶来的两艘战舰上的人们都仿佛听到了啪的一声脆响。 铁刀再也承受不住,生出无数道裂缝,变成数十万块碎片,向着四面八方迸射而去!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这把铁刀曾经斩过天地、战过雪姬,曾经变形过,刀锋也曾经出现过破口,但从来没有发生过真正严重的损毁,真可以说得上是坚不可摧的至宝,谁能想到今夜居然被两根极细的手指捏碎了! 中年人不愧是血魔教的创教老祖、数万年的飞升者,境界实力强大得难以想象。 那颗血色的松树消散在黑暗的空间里,铁刀裂成的数十万块碎片也随之消散。 曹园从原先的位置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 数十名军方的列星境强者穿着战斗装甲疾速飞来,其余两艘战舰避开铁刀化作的弹雨后也在疾速赶来。 中年人微微挑眉,举起两根手指摆了摆。 数十台战斗装甲引擎全速启动,化作流光向着前进二号基地行星而去。 那两艘战舰也派了数千个监控飞行器与三百多艘飞船向着星系各处而去。 军方展现出了极高的行动力,在最短的时间里开始了追捕。 曹园受伤如此之重,又不惜耗尽真元斩出了那一刀,今夜还能逃出去吗? …… …… 中年人回到了另一艘战舰里,站在窗前望向前进二号基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数十台战斗装甲以及基地飞行器带起的流光,把行星黑暗的那面织出来无数道彩线。 时间缓慢流逝,没有找到曹园的踪迹。 紧接着,去往星系各处的飞船也发回消息,没有任何发现。 中年人坐回桌边。 桌上放着一杯清水。 他的手臂搁在扶手上,手指自然垂到桌面上方。 他的拇指与食指上有两道极细的裂痕。 那两道裂痕确实非常细,即便用显微镜都难以看到,感受却是那样真切……的痛。 刚才他用这两根手指捏住了曹园的铁刀,原来还是被刀意所伤,仙躯竟无法自动修复。 这种小破口真的很令人心烦,他这时候就很烦。 动用血魔大法杀死那些暗物之海的怪物,顺便杀死那些生活区里的人们,是他刻意为之。他本以为那个叫曹园的刀客,看着运矿船上的同伴尸体,会生出很多感慨,甚至流些眼泪,没想到对方什么都没想,就那般木讷地举起刀来。 如此淡定,你还来杀我做什么呢?看看,接着不就是自己要死了吗? 想着这些,他越来越烦,觉得手指上的小破口越来越痛,忽然动意,把两根手指伸进杯子里的清水中。 随着这个动作,中年人的镜片上出现了数道明亮的细光。 那是水里生出的极细刀光,看着就像是线。 下一刻,清水渐渐分离,如被切开的琉璃一般,却又是那般脆弱,颤巍巍地似是随时可能崩塌。 刀意断水? 中年人挑了挑眉。 只听得擦擦数声轻响,玻璃杯生出数道裂缝,就此裂开,清水浑着极淡的血色洒的桌上到处都是。 一个少年军官从房间阴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面无表情说道:“赤松将军,请注意时间。” 说话的同时,少年军官开始擦拭桌上的清水,也不知道他的抹布在哪里,很快便弄干净了。 中年人说道:“印海星云不远,再等三个小时。” 联盟标准时间三小时后,还是没有人能发现那座血佛的痕迹。 中年人走到窗前,望向远方那颗恒星,有些无趣地挑了挑眉,说道:“启程。” 两艘战舰离开了前进二号基地,向着印海星云而去,准备在那里迎接从星门基地过来的烈阳号战舰。 至于这次迎接会不会有核弹爆炸,会不会有无数死人,除了中年人便再没有谁知道。 …… …… 参天的绿树在风里摇晃不安,如海一般占据着这颗行星,地表上的弹坑是那样的显眼,就算在太空里也能看到。 事实上,这些都是远方那颗恒星的功劳。 如果离那颗恒星太近,反而什么都无法看到,比如最远方的那颗行星。 根据联盟科学院的探测,这颗行星上也有着极丰富的矿产储备,问题在于这里离恒星太近,无比炎热,最新型的飞船都无法靠近那个区域,更不要说降落到地表。 联盟只是试验性地在上面投放了几个炸弹,做了些远程观察。 行星面对着恒星的那面,明亮的难以想象,更是酷热的难以想象,岩石仿佛都已经液化,没有高山也没有低地,生命的痕迹更是完全没有。 在某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半液化的岩石里忽然冒出了一些气泡,其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刚才的画面只是幻觉。 岩浆缓慢地流淌着,隐隐形成某种形状,与那些被风化了数万年的石佛有些相似。 …… …… 烈阳号战舰在黑暗的宇宙里缓缓前行。 这里说的缓缓只是一种感觉。 在无比广阔的空间里没有参照物,任何事物都仿佛是静止的,包括那些恒星。 井九躺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仿佛永恒一般的星海,忽然想喝一杯花茶,准备喊钟李子去煮茶。 他想起来她现在身份特殊,大部分时间都带着江与夏、花溪两个随侍在学习那些神典,不在房间里。 房间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了一个少年军官,礼貌却又毫无情绪波动地询问道:“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来到战舰这个房间的那一刻,井九就发现了对方,觉得很有趣。 少年军官像他一样没有什么存在感,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根本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他看着少年有些苍白的脸与对称的五官,忽然不想喝茶了,问道:“生化人?” 少年军官面无表情说道:“是的。” 井九的视线把少年从头到尾扫描了一遍,没有说什么,摆摆手示意他退回去。 少年军官走到阴暗的角落里,变回雕像一般。 井九收回视线,很自然地想起那个像石雕一样的西来。 西来的剑道天赋极高,便是他也很欣赏。 可惜的是当年被他断了一臂,剑意难以圆融。 飞升的仙人有办法再生一臂,但不是原生仙躯,会有别的麻烦,想来那个家伙不会这样选择。 ——嗯,那给他安个机械臂好了。 ——弄台功率大些的激光炮,连飞剑都不需要用。 ——如果引力场发生装置能够超微粒子化,那就更厉害。 他想着这些事情,忽然听到了警报声,知道又要穿越扭率空洞了。 巨大的落地窗上出现了一层极薄的金属膜,挡住了前方的星海。 第六十三章我很期待你们的到来 这已经是烈阳号战舰第七次穿越扭率空洞。 前面的几次穿越时间有长有短,长的时候接近九十分钟,短的时候仿佛只是片刻。 经过扭率空洞的时候,整艘战舰都会进行复合材料全覆盖,战舰里的人无法看到通道里的画面,所有观察系统也会失效。本质上来说,这种空间穿越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文明水平,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拒绝人类的所有观察手段。 对井九来说,这段时间是漫长太空旅行里最难熬的阶段。 离开星门基地后他便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星海。 追求长生虽然有更重要的理由,但能看到更多的、不同的风景也有很大的意义。 没有风景可看,这几天他又不想做数学题,那该做些什么呢? 无聊的时光,往往会形成某种推动力,让他暂时变得不那么懒,终于走出了房间。 凭借冉寒冬提供的权限,他已经完全控制了这艘烈阳号战舰,不用担心舰长会把战舰开进一颗恒星里,也不用担心出什么问题,可以随意在战舰里行走,不会被人看见,不会留下记录。 他直接去了战舰最核心、也是戒备最森严的区域。 这是一个非常空旷的库房。 两边的墙上用密码与物理装置锁着数千颗金属球,那些金属球里散发着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气息。 那些气息不是很强,表明放射性很低,不会影响到战舰官兵的身体健康。 井九意念微动,锁死数千颗金属球的物理装置开启,伴着机械与电流的声音缓缓升出平台。 他挥了挥手,数千道剑光离指而出,来到那些金属球前开始切割。 “你在做什么?”他身后传来冉寒冬震惊与不安的声音。 井九转身望去,发现她的右手握着一把激光枪。 冉寒冬慢慢向他靠近,满是警惕与紧张说道:“立刻停止,不然……” 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为何姨母会建议自己听从井九的指挥,更不明白父亲为何真的会把如此高阶的权限给对方。 她越想越不安,这些天一直暗中注意着烈阳号战舰的所有系统。 她是星河联盟最高级的云鬼,不要说战舰方面,就连井九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前些天她什么都没有发现,正有些放松,刚才却忽然发现有人利用权限进入了核心区域。 她猜到是井九,赶紧追了过来,便看到了如此可怕的画面! 井九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冉寒冬望向平台上的那些金属球,看着那些微微闪亮的火花,越来越紧张,甚至腿都有些发软,声音干哑说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井九嗯了一声。 “嗯个屁!”冉寒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骂道:“这是威力最大的核弹,一颗便能摧毁一座城市!” 烈阳号战舰配备着数千颗新式核弹,如果这时候全部爆炸……不是还有谁能活下来的问题,而是这艘战舰还能不能有渣渣留下来的问题。 井九注意到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有些问题,为了避免麻烦,意念微动,深深看了她一眼。 冉寒冬与他的视线相接,忽然觉得他的眼神好生温柔,再也无法控制身体,就这样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在完全失去控制之前,她带着哭腔说道:“你不要乱来啊!” 井九没有理她,伸手收回数千道剑光,走到一颗核弹前,确认刻下来的那些线条没有丝毫偏倚,满意地点点头,用权限把这些核弹运回原先的位置,然后锁住。 他走到冉寒冬身前,抓住她的衣领提了起来,向库房外走去。 冉寒冬试图挣扎,无效。 井九说道:“你看没有问题,所以不要造成新的问题,不然我会杀了你。” 冉寒冬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喃喃问道:“你对那些核弹做了些什么手脚?” 井九说道:“写符。” 冉寒冬更加茫然,问道:“那是什么?” 井九说道:“不懂就不要问,看着就好。” 从核心区域库房回到战舰最前方,需要经过很多地方,他提着冉寒冬的画面被很多人看到了。 舰长、主教以及花溪都很吃惊,钟李子与江与夏除了吃惊,还有些吃味。 烈阳号战舰通过了扭率空洞,进入了海印星云的腹部区域,金属膜与复合材料板迅速打开,满天星光就这样映了进来。 冉寒冬被他放到地上,想着先前的画面,依然处于极度的紧张之中。 井九走到窗前,望着满天星辰,喝了口水,说道:“我不想杀你。” 她听着这句话,生出强烈的畏惧感觉——对方是真的敢杀自己,哪怕自己的父亲是星河联盟的大人物。 井九的戒指忽然发出微光,与窗外的星辰相映。 冉寒冬没有注意到这点。 井九低头看着自己的戒指沉默了会儿,举起右手。 冉寒冬明白了他的意思,哪里敢再停留,赶紧离开了房间。 星海很美。 他站在窗前,视线落在星辰间,实际上是在看别的画面。 在星门基地的时候,他在戒指里装了一个程序,负责搜索他感兴趣的新闻。 戒指散发微光的时候,说明那个程序寻找到了他最关注的新闻,也就是可能与飞升者相关的消息。 一条很不起眼的新闻,出现在他的意识里。 林登行星上发生了一次地动,据分析有可能是矿产公司用晶石爆扩弹开矿的时候出现了计算错误。 星河联盟的人类有无数颗殖民星与矿星,绝大多数民众根本都没有听说过这颗叫做林登的矿星,自然不会在意这条新闻。 那个程序之所以会向他示警必然有别的原因。 井九的意识进入了星域网,开始寻找更多的信息,很快便找到了几十张现场的照片,甚至还有两段视频。 那些以某种函数规则半匀分布的矿石碎片、那些不可能逃过他视线的弹壳、那些残留在风中的气息,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 有人在这里施展过万物一剑。 最大的可能自然是西来,只有新来的飞升者才会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与星河联盟的力量正面对撞。 第二条新闻比较轰动。 联盟民众密切关注的前进二号基地,出现了暗物之海的浸染,四千多名矿工及生活区服务人员死在那些怪物的手下。 第四舰队快速出动,投放了十颗超速大当量核弹,成功地封锁住了那个暗物质溢出通道,但也付出了一艘战舰以及三千多名英勇战士生命的代价。 看着新闻图片与视频上的恐怖弹坑、看着太空里战舰的残骸,井九沉默了会儿。 勇到核弹都敢挡,猛到战舰都能斩,自然是曹园。 西来出事了。 曹园出事了。 接下来会是谁? 井九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过了会儿他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谈真人。 不过以老谈的行事风格,他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找到。 那么就是自己了。 站在落地窗前,他静静看着窗外的星海,时隔多年,难得地生出了些期待。 …… …… (前方非高能预警:因为要去上海开会,接着要去接宝贝外甥女,再接着就要准备过年,要回重庆老家,不停奔波,这些天写的会少些,而且会粗糙些,强烈建议大家攒到十六号再看!) 第六十四章最后一次考察 印海星云很大,越往深处去,尘埃状的事物越密集,远方的星空便越模糊,甚至无法看到。 在这样的太空环境里,扭率通道很难保持绝对稳定,为了安全起见,人类的飞船除非特殊情况绝对不会进入,而且飞行的速度也会降缓很多。 换个说法就是,飞船在星云里航行的时候最容易被提前计算出飞行轨迹、最容易被攻击。 好在这里距离星河联盟最繁荣的星区很近,太空海盗早就被清剿一空,非常安全,而且烈阳号本来就是联盟最新式的战舰,谁敢来攻击它? 旅行一旦时间变长,而且风景无甚变化,就会苦闷起来。 井九沉默的时间再次变多,钟李子不知道他是在准备接下来的战争,以为他又陷入了那样的情绪,小心翼翼询问他要不要再去游戏舱里看看。 “我不玩游戏。”井九说道:“我在做数学题。” 钟李子想到当初在地下街区公寓里的生活,看着如墙般的落地窗以及窗外那些在远处发光的星空尘埃,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她的人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现在更是踏上了前往主星的旅途,真的让她有种做梦的感觉。 一切都源自于这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少年。 “我不会问你究竟是谁,你的身世来历,但我很想知道……” 她看着井九的眼睛,认真而诚挚地问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井九心想如果要说原因,只能说那时的自己对核弹这种仙气流武器有些警惕,而你家的电视光幕上刚好又在放那样的新闻画面? 那天夜里,星门女祭司曾经问过井九相似的问题,当时他的回答是——我不在乎。 神明本来就不需要在乎这些事情。 不管钟李子的天赋再如何寻常,再如何普通,甚至生的再难看些,也不会影响井九的决定。 他还是会治好她的病,帮助她修行,带她进入星门大学,直至最终成为新的女祭司。 但除了那个答案,还真有别的原因。 对这个世界来说,他是客人。 不管他自己承不承认,独在异乡为异客总是比较难熬的事情。 尤其是那个独字。 他写那本小说,让漩雨公司改成游戏向整个宇宙推广。除了不安全感,更多的是心灵层面的原因。他可能不需要、但愿意能够找到从朝天大陆出来的飞升者,尤其是那些认识的飞升者,比如谈真人、曹园以及西来。当然雪姬才是最好的选择。 钟李子是井九在这个世界里真正认识的第一个人,是最开始的因果。 如果说这个世界是片无尽的星辰大海,她就是那个锚点。 在精神层面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 …… …… 钟李子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但她注意到,在星光的照耀下,蓝色连帽衫遮着的那张脸变得明亮起来,绝美的眉眼也柔和了很多。 于是她懂了自己在他心里的重要性,欢喜地眯起了眼睛。 就在她准备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坐到躺椅上的时候,战舰里忽然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 没过多长时间,房门被粗暴地推开。 冉寒冬走在最前面,表情严肃。 江与夏、花溪还有几位主教跟在后面,稍微有些慌张。 “出……” 钟李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冉寒冬便越过了她的身体,来到躺椅前,看着井九用极快的语速说道:“前方出现了两艘战舰,拒绝通话,没有军方标识,武器系统预热已经结束,我舰已经收集到数位纵波。” 收集到数位纵波,表明烈阳号战舰已经被锁定,对方随时可能发起攻击。 井九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向外面的宇宙。 冉寒冬跟了过去,说道:“双方距离是一百三十万公里,减速转向避让极难,而且……那里是通道入口。” 井九看着窗外的宇宙,没有说话。 纵然是仙人剑目,也无法看到一百多万公里外的画面,但他仿佛看到了那两艘没有任何编号的战舰。 烈阳号战舰的警报声开始变调,远处响起微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沉重的机械声以及电磁机特有的滋鸣声。 在很短的时间里,战舰的防护罩等级被调到了最高,在黑暗的宇宙里就像一个散发着微光的钻头。 井九双手负在身后,戒指也开始散发微光。 冉寒冬想着那天在核心区域库房里看到的画面,声音微低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井九没有理她。 冉寒冬凑到他身前,压低声音咬着牙说道:“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提前告诉我们?” 井九说道:“这是我的问题,我自然会解决。” “怎么解决?就靠我给你的权限?还是那些不知道被你动了什么手脚的核聚弹?” 冉寒冬再也受不了了,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说道:“这是在宇宙里!核聚弹能有什么用?” 核弹最主要的危害是五个方面:冲击波、光辐射、贯穿辐射、放射性污染、电磁脉冲。 如果在地面投放,可以造成极大的、摧毁性的伤害。可如果在没有任何空气与存在的太空里,核弹的威力会减小很多,而光辐射、放射性、电磁脉冲这种伤害对战舰里的人们来说,更是没有任何作用。 能够穿过扭率空洞的战舰,就算有颗核弹在几百公里外爆炸,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甚至不需要放下复合材料隔板。 井九自然知道这些,依然没有理她。 冉寒冬急了,说道:“你不懂就不要乱来!如果你是要去轰暗物之海的怪物,你想怎么扔怎么扔,但这有什么用?” 忽然,战舰里的警报声消失了。 房间里的人们对视无语,心想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说那两艘战舰没有问题,刚才只不过是一场误会? 就在这个时候,冉寒冬听到手环里的声音,对井九说道:“你做了什么?” 井九说道:“太吵。” 钟李子听到这句话,猜到了些什么,下意识里惊呼了一声,然后赶紧捂住了嘴。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惊呼声从战舰各处响起。 战舰里的官兵忽然发现自己的操作台都被电脑接管了,就连舰长的权限都被暂时剥夺! 正在减速的烈阳号战舰微微一震,再次按照正常的速度向前航行。 冉寒冬脸色微变,跑到侧边的窗户向战舰外望去,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十几颗核弹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在星云的微暗光芒下无比幽冷。 忽然,那些核弹上出现数道清冷的蓝光,推动装置发出与平时明显有些不同的光焰,以远超正常数值的速度向前而去。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核弹离开战舰,带着光焰投向了深沉而黑暗的宇宙。 他真的改动了核弹的施放装置! “没用。”冉寒冬转身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就算你能改变导弹的速度,也改变不了宇宙的尺度。” 六万公里每小时与六十万公里每小时,对一场战舰之间的战争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战舰里的官兵也发现了这件事情,纷纷涌到两侧的观察窗望去,神情茫然而紧张。 数千颗核弹离开了舰身,向着前方的宇宙而去,就像是一片金属雨,渐渐要被黑暗吞没。 这画面看着很壮观,但是有什么用呢? 就在这个时候,战舰里响起了一道声音。 “烈阳号上的小朋友们不用紧张,这只是一个考察。” 烈阳号战舰的官兵包括舰长下意识里望向声音响起的地方,心想难道与对方的通话连接上了? 那道声音平静而温文,所有人眼前仿佛都浮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教授形象。 双方的战舰无法通话,是井九切断了网络。 现在能够通话,是因为他想听听对方说什么,但他不想听对方说废话,说道:“快些。” 那道声音带着笑意说道:“是不是有些烦?我也不喜欢,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 井九说道:“是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第六十五章点灯的人 钟李子听不懂这段对话,江与夏与花溪更是一头雾水。 三个少女看着窗前井九的身影,忽然觉得他似乎要离开了。 因为家庭的缘故,冉寒冬从小就对历史里的那些阴影极感兴趣,知道那个与“蝴蝶”有关的组织,这时候听到井九与那人的对话,很自然地想起来了前面两次针对他的暗杀,不由紧张起来,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看着窗外的宇宙,视线落在看不到的远处。 在宇宙的那头,隔着数十万公里的地方,星尘反耀着微光,让那两艘战舰的身影显得更加恐怖。 最前方的那艘战舰通体黑色,看着有些古旧,就像是一把多年未曾出鞘的巨剑。 舰首的指挥室里,数百名军人在各自的位置上观察、分析着数据,在更高的二层处,有一把极为巨大的椅子。 那个椅子是由一块巨大的血玉制成,扶手刻成两条龙的形状,极为华贵,有些夸张。 中年男子静静坐在椅子里,银框眼镜反射着窗外的淡光,看不出眼里的情绪。 警报声在战舰里响着,并不如何尖厉,人们脸上也看不到担心的情绪。 烈阳号战舰号称是联盟军方最新型、最高进的战舰,但与这艘战舰比较起来就像一个笨拙的孩子。 星河联盟真正最高级的科技结晶、最先进的武器,都隐藏在民众看不见的地方,比如这艘战舰。 “3566、i09、2278,斯图奇曲线逼近,动态失衡。” 战舰里响起一名军官沉稳的声音。 通过前期施放的十余枚太空探测器,这艘战舰完全掌握了烈阳号战舰的情况。 那几千枚载着核弹头的导弹刚刚离开烈阳号不久,这边便知道了。 战舰里的气氛依然平缓,毫不紧张,军官们平静地做着各自的工作,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笑,空气里满是轻松的味道。 那些笑声是嘲弄烈阳号指挥官的愚蠢。 在太空战争里动用核弹,确实是很可笑的事情。 就算他们的这艘战舰是普通的联盟战舰,也不可能被导弹击中,更何况他们的战舰绝不普通。 这些核弹不可能对战舰构成威胁,因为太慢。 “那些导弹的速度……好像有些问题。” 一名参谋军官看着三维光幕图上的那些光点变成的线,有些意外说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些光点连成的线向前伸长了一大截。 数十道视线落在了光幕上,响起了一些议论。 烈阳号战舰发射的导弹确实有些古怪,明显要超出正常的速度值。 “难道全部改用了晶态引擎?” “部里没有报告,不管哪个舰队都没有能力单独完成改装。” “那这速度是怎么回事?” “弹群分布也有问题,看看这个曲线,感觉是规律分布。” 战舰里参谋军官们不停分析、计算着,但依然不是很紧张。 不管那些核弹的推进装置做了什么程度的改造,就算速度快上十倍,也无法威胁到战舰。 就算那些核弹进入数万公里之内,战舰只需要来一次激光炮群齐射,便能提前引爆。 一名中校军官来到那个血玉椅前,请示道:“将军,要不要提前发射?” 中年人看着窗外的黑暗宇宙,仿佛看到了那些遥远的核弹,很是无趣说道:“着什么急呢?” …… …… 数千枚核弹离开了烈阳号战舰,消失在了黑暗的宇宙里。 当它们抵达对面的那两艘战舰时,不知道还要多长时间。 看起来似乎还需要耐心地等待,不需要着急。 烈阳号战舰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从舰长到普通机修兵都失去了自己的权限,只能无助地等着最后的结果。 钟李子端着茶杯走到井九身边,轻声说道:“喝口茶吧。” 井九接过茶杯喝了口,说道:“我出去一趟。” 钟李子神情微异,心想你不在战舰里指挥全局,这时候要去做什么? 巨大的落地窗前忽然起了一阵微风,掀起她的发丝。 井九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房间里响起江与夏和花溪的轻呼声。 窗外出现了一道她们很熟悉的身影。 井九在那里。 蓝色连帽衫无风微动。 星云的微暗光线照着他的身体,照亮他的侧脸,如梦似幻。 列星境强者可以在没有空气、重力的宇宙真空里行动自如,但绝对不会像他这般淡然随意。 看着这幕画面,房间里的人们震惊无语,心想他究竟要做什么? 井九静静看着远方的宇宙,计算着。 数千枚导弹就像数千个光点,在他的意识里不停前行,拉出数千道线条。 那些线条之间看似没有任何联系,也没有构成任何图形,但光点之间渐渐拉远,拖成了两列。 就像道路旁的树,就像铁轨边的野花,形成了一条通道,欢迎有人从中间走过。 他缓慢而极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才想起来这里没有空气,却依然有种火辣的感觉。 他微微后仰,然后向前飞去,就这样从战舰窗前消失。 黑暗的宇宙里顿时生出一道明丽的剑光。 …… …… 剑光闪过。 很快离开了烈阳号战舰数千公里。 那里有一颗孤伶伶的核弹,飞的最慢,拖在最后。 那道剑光就像是一道火焰,点燃了烟花的引线。 悄无声息。 那颗核弹爆了。 无数的光与热向着四面八方喷射而出,变成一个急剧扩张的圆球。 看着这幕清楚的画面,烈阳号战舰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提前爆了?” “对方发射了激光炮还是等离子束?” “等等!那道光是什么?” 烈阳号战舰上的很多人都看到了那道光。 只有舰首那个房间里的少女猜到了那道光是谁。 那道光是如此的笔直,如此的锋利,就像是那些故事里的剑光。 那道剑光穿透了一颗核弹,点燃了那颗核弹,非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变得更加明亮,速度更快。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数十颗核弹依次被那道剑光点亮。 黑暗的宇宙里出现了数百个明亮的光点。 就像道旁的路灯。 照着前行的人。 …… …… (阅文开大会,所有人都去,每年都这样,我也免不了,奔波苦,保更新,更新少,请见谅,让我们一起开心地唱起那首老歌吧:点起千灯万灯!点灯的人要把灯火传给人……) 第六十六章携万千灯火而至的一剑 钟李子、冉寒冬等人早已冲到了落地窗边,看着宇宙里这幕瑰丽而神奇的画面。 数百颗核弹依次爆炸,如烟花般四散。 那道剑光在其间穿行,越来越快,拖出一道长长的焰尾,看着就像一颗慧星。 少女们紧张到了极点。 就算那个家伙是比大家想象更强的列星境、甚至是承夜境强者,但就这样穿过核弹……难道不会死吗? 要知道核弹爆炸的核心区域里拥有与恒星内部相似的极端高温,还有恐怖的光辐射,人类根本无法承受。 …… …… 那艘没有编号的战舰里发出了警报声。 这次是真的警报,声音变得有些急促,人们的神情也稍微严肃了些,但也只是稍微严肃了些。 烈阳号战舰发射的核弹爆炸,只过了几秒钟便被确认,包括当量之类的数据也已经得出。 战舰在第一时间里启动了防护罩,然后开始进入预案准备。 参谋军官们站在光幕前,看着那些从远方依次爆炸的核弹,眉头紧皱,满是不可理解的情绪。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些核弹便炸了,对战舰也不可能造成任何影响,烈阳号的指挥官究竟在想什么? 数百颗核弹已经爆炸,还有更多的还在高速前行,仿佛是收到命令要赶去某个地方集合的士兵。 就算那些核弹飞的再快,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抵达这边。 战舰里的官兵们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分析烈阳号今天的作战为何如此乱七八糟。 那些爆炸的核弹就像是无数朵四面喷溅的焰火,在远处的宇宙像星辰般闪耀,遮住了隐在其间的那道剑光。 没有人发现那道剑光,除了坐在血玉椅上的那个中年人。 他是朝天大陆的飞升者,是开创血魔教的一代宗师,是真正的仙人,对天地气机的变化自有直觉。 一道血色的光泽蒙上他的眼瞳,显得有些妖异,紧接着,平滑的镜片上出现数道复杂至极的符文。 那道在爆炸的核弹之间穿行的剑光,就这样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沉默了会儿,唇角翘起,喃喃说道:“有些意思。” 任何从朝天大陆来到星河联盟的飞升者,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学习,学习如何对付这种仙气流武器。 这些飞升者都是真正的仙人,拥有难以破坏的仙躯。 核弹的光热能量威力极其巨大,但只要保持一定距离,接触的时间足够短,便能不受伤害。 但这需要对距离进行极精确的计算,而且极为冒险。 那道剑光为何要在爆炸的核弹之间穿行? 就为了遮掩自己的痕迹、防备战舰的远程武器,以求悄悄掩至舰前进行一次狙杀? 看着远方那些依次被点燃的核弹,中年人仿佛看到了一代剑仙,正化身为刺客,不择手段的赶赴远方,务求必杀。 果然有些意思,果然好手段。 可惜的是这些刚刚破茧的小朋友们永远不知道修道与星际科技文明结合起来会有怎样的威力。 中年人把眼镜扶正了些,唇角的笑意变得有些淡。 考察结束了。 既然那些家伙要求不把这个小家伙弄死,那么考察就只能结束了。 那道剑光这时候展现出来的威力与一往无前的气势,让他都没有信心在不动用最强大手段的前提下战胜对方。 “难道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 中年人想着两天前那个一刀斩断战舰的刀客,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无趣。 他准备发出信号,告诉对方考察已经结束,这次相遇可以和平结束。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局势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下。 战舰里响起了急促的警报声! 远程监控系统终于发现了那道剑光,因为那道剑光……变得更快了! “这怎么可能?” 中年人起身望向窗外的黑暗宇宙,看着越来越多被点亮的星辰,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他隐隐猜到了那道剑光想做什么,却怎么也想不通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 …… 核弹被刻了符文,威力不会变大,但速度能够快些,而且更加听话。 比如就像现在这样,老实而乖巧地排成两列,像路灯一般延伸向远方,伸向那艘看不见的战舰。 前方的两颗核弹爆炸了,变成两个明亮而苍白的火球,那道剑光从中穿行而过,速度变得更快了些。 井九在剑光的前端,看着余光里高速后退的火焰,想着这些事情和别的事情。 和那个世界比起来这个世界真的要大很多,只是两艘战舰之间的距离便要超过了当初从朝天大陆去异大陆的距离。 更麻烦的是,这个世界的光速要慢不少,相对应他的速度也慢了不少。 从烈阳号飞到那艘战舰至少需要几十秒的时间,这段时间足够他想很多事。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怎样确保自己是最强者。 激光类武器的速度够快,但输出功率不够,很难伤害到他。 核弹的速度太慢。 引力场是固定装置。 星河联盟军方可能还有些隐藏级别的武器,那遇到再说。 解决了防御的问题,接着便要解决攻击的问题。 这个世界太大,就算他用最快的速度,也很难像在朝天大陆那样随意往返,而且消耗太大。 比如想要攻击数十万公里之外的目标,就算他以最快的速度飞过去,也会消耗太大,变成强弩之末。 怎样才能保持速度,甚至让速度越来越快? 他想出了现在这个方法,那就是让核弹在道路上依次爆炸,为他增添动力。 那些核弹爆炸产生的仙气,只要没有伤害到他,便能成为他最好的能量来源。 这个方法有些简单粗暴,实际上需要极精确的计算,而且只对他有用。 只要有用就好。 核弹不停爆炸,仙气滚滚而来。 井九不停吸收着仙气,速度越来越快。 那是难以想象的速度。 星云在他的眼前变形、模糊。 核弹射出的光与热变成淡淡的线条。 那艘战舰越来越近。 嗡的一声轻响。 战舰巨大的落地窗微微摇动。 数十道剑光穿过空气,穿过那把血玉椅,穿过中年人的身体,在那边的地面上渐渐敛没,显出井九的身影。 咔嚓声响声里,巨大的落地窗出现一道裂缝。 坚硬的合金地面上出现数十道笔直的裂痕,就像被无形的怪兽挠过。 第六十七章我的剑说给你听 随着那道剑光的靠近,黑色战舰里的警报声变得越来越急促。 中年人的镜片掩不住凝重的眼神。 那道剑光在核弹烟花之间穿行,越来越亮。 星河联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过如此快的飞行器。 战舰里的人们看着光幕上的显示图,脸上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的情绪。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飞的如此之快? 就在人们不停猜想的时候,那道剑光的速度已经提升到超越想象边界的程度,甚至从光幕上消失了。 下一刻便是那幕画面。 落地窗上出现裂缝。 地面出现裂缝。 血玉石上出现裂缝。 数十道剑光穿过所有的事物,包括中年人的身体。 那些剑光缓缓敛没,凝成了井九的身形。 剑意犹存,随着去势而去,贯穿了整个战舰,所过之处,一切尽碎。 战舰引擎开始爆炸,蓝色的电弧如闪电般在舰尾不停亮起,然后是巨大的轰鸣声。 直至此时,战舰才发出了被入侵的警报。 所有人都呆住了,半晌后才醒过神来,用最快的速度开始警备。 只听得啪啪啪啪,沉重的机械组装声里,十余台战斗装甲成形。 中年人静静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缓缓转身,望向井九问道:“这是什么剑法?” 井九说道:“万物一剑。” 中年人皱着眉头说道:“我见过,没有你这一剑强。” 井九说道:“这是我的万物一。” 这说的不是他在朝天大陆领悟出来的剑道真义。 不是说的与青山祖师的万物一间的区别。 这说的是随着天地宽广而改变的剑道范围。 万物一剑。 数千枚核弹,也是他的剑。 前些天在那颗矿星上,李将军击败西来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 ——把朝天大陆的修道法门与这个世界的科技文明结合起来,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 井九就是这样做的。 中年人有些无法理解,说道:“你不是才出来吗?” 井九说道:“已经很久了。”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百多天,确实已经很久。 当年在朝天大陆的小山村里,他只用了九天时间便做好了所有准备。 中年人摇头说道:“不,这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井九承认他的说法,用出这一剑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这与学习切菜、做饭、打扫、种田、做竹椅不同。 为了这一剑他准备了很长时间。 星门地底实验室里的汤谷,给了他所有联盟战舰以及核弹分型的详细资料。 女祭司征选那天夜里,他在离那块灰色天幕最近的地方,看着夜空里的战舰,观察了很长时间。 在地底公寓的软椅上,在星门酒店露台的椅子上,他不知道计算了多少个夜晚。 最终他才拿出了现在这个方案。 …… …… “你确实很厉害,算法与做法也很出色。” 中年人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但如果不是我先受了伤,你也不可能杀死我。” 井九想着那颗行星上发生的事情,说道:“去杀曹园的也是你?” 中年人说道:“我是去接他的。” 井九说道:“喊你去接他的人想你死。” 他已经猜到了这个中年人的身份。 道不同可以各自为谋,但更多的情形是你死我活。 中年人是血魔教的赤松真人,在朝天大陆便是无恶不作,在这个世界可能稍微收敛了些,但杀起人来还是毫不眨眼。 曹园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是孤刀镇风雪的刀圣,虽说杀的人不少,却是悲天悯人的大善人。 他们遇到一起,自然天崩地裂。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看起来,中年人是真的很不解。 井九说道:“你要杀我。” 中年人叹道:“这只是考察。” 井九想着那颗在广场上抓住的子弹,想着那些自夜空而降的激光炮,沉默了会儿。 然后他说道:“死吧。” …… …… 说完这句话,中年人就死了。 赤松真人是朝天大陆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邪道魔头,一手创建血魔教,令得生灵涂炭,影响了修行界几万年,直到柳十岁……但今天他对那道剑光没有做出任何应对,就这样死了。 他拇指与食指上的那两道小伤口忽然变深,两截指头就这样落了下来。 紧接着,他的耳朵、鼻子、头发以及血肉都被切成了块,继而被切成了碎末。 就连他的三道神魂、万道魔念、以及九个纸尸,都被切成了最细的微粒,然后被剑火化作青烟。 只有几滴血珠溢了出来,带着极其邪恶的意味向着四周飘去,眼看着便要沾染那些军人,又被剑光斩为虚无。 任你魔道神通万千,我只一剑斩之。 那些军人并不知道井九救了他们一命,举起手里的武器开始攻击。 十余台战斗装甲发出低沉的嗡鸣声,高速扑了过来。 战舰内部到都是导弹的尾烟、乱射的激光。 井九举起右手。 那些导弹顿时失去了方向,斜斜射向别处。 战舰里发生了十余场猛烈的爆炸,本就已经受毁严重的舰身多出了好些大洞。 那些激光准确地落在他的身上,却无法造成有效的伤害。 他的身体表面太过紧密光滑,就像是超强作用力结合在一起的金属。 最关键的是,他动了起来。 战舰内部被剑光照亮。 那些战斗装甲的透明面罩上、那些被军人用来当作掩体的操作台表面、那些正在启动的逃生飞船引擎处,都出现了剑光。 数千道剑光仿佛同时出现战舰的各个地方。 然后便是无数声清脆的切割声。 擦擦擦擦!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除了战舰尾部还在爆炸的引擎。 井九收回右手。 淡淡的剑意在指间缭绕。 那个巨大的血玉座椅被切成了两截,两条栩栩如生的龙已经死去,断裂的玉石里有一副银边眼镜。 他拾起那副眼镜,握在了手里。 赤松真人的境界深不可测,比白刃要强很多。 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敌人,只有雪姬更强。 就算他在数千颗核弹的帮助下,施出了威力最大的一记万物一剑,按道理来说,也只能重伤此人,很难杀绝对方的所有生机——哪怕用元曲的脑子去想,也知道血魔老祖有无数保命的秘法。 但他在此之前已经受了极重的刀伤。 青山宗的万物一剑与白城小庙的刀上次相遇是什么时候? 柳词化作春雨之前,曾经向烈阳峡斩了一剑。 曹园一时兴起,以刀相和。 刀剑相遇。 烈阳峡就此消失,玄阴宗灭了满门。 今天,井九的剑与曹园的刀相遇在赤松真人的身体里。 赤松真人再强大,也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宇宙里,有谁能承受住这样的刀剑相逢? “既然你要杀他,何必说那句话来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一道平静、淡然而深远的声音响了起来。 黑色的战舰正在燃烧。 三大系统尽数毁坏,屏蔽门全部失效,到处都是空气泄露的呼啸声与爆炸声。 在这样混乱的环境里,这道声音却是那样的清楚,准确地落在井九的耳朵里。 那人不在战舰里,这是远程通话。 井九摸了摸有些破损的耳垂,说道:”那句话是说给你听的。” 第六十八章燃烧的蝴蝶 赤松真人死前,与井九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 其中有句话很重要。 井九说喊赤松真人去接曹园的人就是想他死。 这个推论有可能是正确的,有可能是错的,但不管是哪种,既然赤松真人要死在他的剑下,整个战舰的人也都会死去,那么他说出来有什么意义? 因为他知道有人一直与这艘黑色战舰保持着远程联系,正在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他杀死了赤松真人,杀死了整个战舰里的人,都可能无法让那人出来,但那句话可以。 那人如果还要保持自己的道,就需要给出解释,对井九也是对他自己。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当初赤松愿意加入我们的事业,我没有拒绝他的道理。” 那道平静的声音像钟声一般回荡在渐渐破碎的战舰里:“你不应该杀他。” 以前曹园说话的声音也像是钟声,只不过有些沙哑难听,就像一口破钟。 两者相较,井九还是更喜欢曹园的声音。 “很明显他的刀没有放下过,不然曹园不会举刀砍他。” 他望向战舰斜上方某处。 战舰受毁太过严重,早已无法自主调姿,所有事物都已经飞了起来,在空中到处飞舞着。 那里有一根线缆,连着振动式扩音阀,那个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他没有问对方是李将军还是谁,继续说道:“而且他想杀我。” 那人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们对你不可能有杀意,不然你怎么敢写那本小说?” 井九说道:“现在看来我错了。” 那人说道:“修道者的生命太过漫长,有时候为了寻找意义,有时候为了增强自己,总要迎接一次又一次的挑战。” 井九说道:“你也接受过考察?” 那人说道:“所有破茧者必须经过这个过程中,才能成为蝴蝶。” 井九说道:“只有小孩子才会说这样的台词。” 那人说道:“来主星吧,我们会见面的。” 井九说道:“如果见面……” 他的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通话结束了。 战舰受毁严重,所有的数据通道全部失效。 那个线览上的通话器到处乱甩着,不像是迷路的蝴蝶,更像是狂风里的风筝,随时可能会被撕碎。 井九飞出战舰外几百公里,转身望去。 黑色的战舰正在慢慢解体,变成数千万块碎片,看着就像是往四面八方缓慢飞去的暴雨。 在更远处的太空里,另一艘黑色战舰正在进入扭率空洞,大半舰身仿佛消失在虚空里,只有尾部留在外面,四周闪耀着深蓝色的光线,画面很是神奇。 他转身向烈阳号飞去。 数千枚核弹还在持续爆炸,有的已经烟消光散,有的还在迸发着强烈的光与热。 凭借着太空里没有消散的仙气,他没有费力便飞回到数十万公里之外。 看着那艘曾经参与过对自己暗杀的战舰,不知怎的,他竟然生出了一些亲切的感觉。 烈阳号的名字与烈阳峡一样,所以对他来说很吉利? 不,应该还是因为战舰上有亲近的人吧。 …… …… “解除警报。” “全舰人员注意,战舰待命状态维持中,三分钟后再次进入数据自检。” 烈阳号战舰里回荡着毫无情绪的机械电子合成声。 从舰长到参谋军官再到最普通的机修兵,都怔了会儿才醒过神来,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开始进行操作。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战舰会在星河联盟最安全的航道上、在印海星云的空间通道之前遇到两艘明显来意不善的黑色战舰。只说那两艘黑色战舰的存在便极不可思议——没有编号、没有数位标识的战舰,怎么可能瞒过联盟的眼睛? 烈阳号战舰官兵带着茫然与紧张的情绪准备迎战,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权限被剥夺,战舰不知道落在了谁的手上。 就在所有人准备迎接死亡到来的时候,却发现战舰的数千颗核弹被尽数投放了出去。 数千颗核弹依次爆炸,点亮了黑暗的宇宙,变成一条通往远方的道路。 接着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够看明白。 因为除了那个房间窗前的四个少女,没有人看到那道剑光。 一艘黑色战舰燃烧起火,就此解体。 另一艘黑色战舰仓惶逃走,就此消失。 …… …… “麻烦让开,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烈阳号舰长盯着那位主教的眼睛说道:“你在星门基地可能是大人物,但这是我的战舰!” “刚才发生的事情证明了,这并不是您的战舰。” 主教看着他平静说道:“至于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回到主星之后,祭堂与军部都会进行调查。” 舰长沉默了会儿,说道:“冉少校呢?我要找她问话。” 主教面无表情说道:“冉少校正在处理一些非常紧急的事务,我会转告您的话,待她结束后会去找您的。”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进入了房间,没有再说什么。 舰长看着紧闭的房门,想着先前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沉默了很长时间,也转身离开了。 套房最深处的卧室里,钟李子正在替井九穿衣服。 她看着他有些苍白的侧脸,犹豫了很长时间,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没事吧?” 井九嗯了一声说道:“有些累。” 钟李子知道以他的性情,如果说累那就是真累,而且是极累,不禁有些担心。 推开房门,她示意江与夏等人先离开,不要打扰他休息。 江与夏有些犹豫,终究没说什么,牵着花溪的小手出了房间。 冉寒冬没有走,盯着井九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你真的是……新神?” 井九没有理她,躺到了椅子上。 钟李子望向冉寒冬,毫不客气地说道:“麻烦你出去。” 冉寒冬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井九两眼,只得走了出去。 钟李子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井九已经睡着了。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她坐到椅子边,有些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 今天是她的生日,才会去与他说那些话,还想邀请他共进晚餐,像在公寓里那样,只是可惜遇到了这些事情。 她望向窗外,清秀的眉眼被照亮。 几千颗核弹有的熄灭了,有的还在燃烧。 黑暗的宇宙里仿佛生出无数朵烟花。 又像是燃烧的蝴蝶。 …… …… (第八卷结束) 附在最后的话:最近真是在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这一卷写的非常开心。谢谢看到这里的朋友,因为很明显我们的开心是一样的,后面还有三卷或者四卷内容,我也会开心地写的,下一卷的卷首词也很好看,请大家欣赏。再就是最后核弹放礼花的梗……记得好久以前有人嘲笑网络小说里的奇葩段子,说某公子为了讨小姐欢心放了几颗核弹庆祝她生日,何其可笑。我当时看着就不服。不就是放几颗核弹嘛,那算啥~想当年易天行是怎么用的? 第一章苟 当你望着我 我的眼睛是钥匙, 墙有秘密, 我的恐惧有词语,有诗。 只有你把我的记忆做成 一个沉迷的旅人, 一团不竭的火焰。 ——《启明人》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 …… …… 宇宙不是无限的,对生活在其间的智慧生命来说却近乎无限。 既然是无限广阔的世界,自然拥有很多不一样的风景,有的星球贫瘠,有的星球富庶,有的星球荒凉,有的星球则是美得如梦想中的田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风光,还是人类本能里就很喜欢的那种风光。 天普星就是这样一颗行星,经过远古文明的无数年改造之后,整颗星球的生态系统堪称完美,在远古文明灭绝之后,也自行维持了数万年之久,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在星河联盟甚至有这样一种说法,如果你想要观看远古文明的遗迹,不需要去主星苦苦等待,只需要来天普星旅游一次就好。 因为这些原因,星河联盟对该行星的保护也极为严格,禁止进行一切采矿、重工业开发,除了复古农业及旅游开发,在这颗行星上便只能看到那些私人财团建立的疗养院以及大学。 无数青色的田地如毡子一般在地表铺开,然后被自行农械道路分割成无数小块,随着农作物的品种不同与时光交替,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拼块。 作为天普星首屈一指、在星河联盟都极有名气的西北大学,便在无尽的田地包围之中。 带着旧式风格的堡垒式建筑格外醒目,就像苟教授宽广的额头。 苟教授是一名很不起眼的教授,唯一的特点便是高高突起的额头,不知道里面装满的是福气还是智慧。 不过能够成为西北大学核研究院的高权限成员,相信他的额头里应该是以智慧居多。 …… …… 谈真人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百多天了。 与西来、曹园颇有些传奇色彩的经历相比,他的故事实在是有些寻常无奇,或者说运气好到了极点。 离开朝天大陆之后,他没有遇到那些暗物之海的怪物,也没有遇到星河联盟的舰队,直接就落在了这颗美丽的星球上。 像所有飞升者那样,他开始学习。 不同的是,在初步掌握一些常识后,他什么事情都没做,首先便用云梦山的三乾卦法给自己改了个名字。 那个名字叫做苟不出。 然后他动用最基础的电脑手段、在没有联网的前提下修改了某个西北大学校外辅导班的档案库,开始扮演一名补习老师,继而通过一系列低调不起眼的手段进入了西北大学。 在西北大学里,他扮演着不会修行的普通学者,每天就在宿舍与研究院、图书馆之间来回,上网的时候也极为小心,绝对不会触碰敏感资料,没有像愚蠢的西来那样急着表现自己的电脑水平、更不会像曹园那样急着去拯救这个世界。 井九对他的欣赏自有道理,如果不是需要进入西北大学核研院,他绝对会在漫漫如海的农场里先藏六十年再说,不会有任何人能找到他。 在学生们的眼中,苟教授很无趣。 他的谈吐毫不风趣,学识毫无过人之处,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刚好就是一个普通教授的水准。 而且他没有任何业余爱好。 他们不知道,苟教授每天回到宿舍后一定会做两件事——看新闻以及看网络小说。 看新闻是了解这个世界最好的方法,看网络小说是了解这个世界的人的最好的方法。 星河联盟的新闻里每天都是与暗物之海的战争、殖民星遇到的危险,这让谈真人越发觉得天普星的宁静与美好。 网络小说里则充斥着近乎狂热的人类必胜主义、不切实际的武道幻想,这让他有些忧心忡忡。 尤其是某天他看到某本网络小说后,更是情绪糟糕透顶。 “景阳真人这是在想什么呢?” 谈真人看着光幕上的文字,叹息说道:“你把我云梦山写成反派倒也罢了,难道就不怕以前的飞升者过去找你?” 他明白井九为何要写、敢写这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 朝天大陆从古至今,二十几名飞升者里青山宗就占了六个,如果能与这些师门祖师联系上,井九还怕什么? 中州派的底蕴还是差些,最近这几千年又遇着白家掌权,他才不敢冒险。 曹园倒是可以期待一下果成寺的前代高僧大德,西海剑派就免了。 想着这些事情,谈真人摸了摸额头,很满意自己的决定,然后再次望向眼前的电视光幕。 教授的待遇自然要比矿工好很多,房间里被他安排了十七台电视,光幕东一块、西一块,看着就像乞丐衣服上的补丁。 几个新闻画面在电视上先后出现。 某个叫做林登的矿星遇到了强烈的地动,政府应急部门以及矿区事业部处理得当,只死亡了一人。 前进三号基地出现暗物之海侵染的迹象,某舰队动用核弹进入空间通道封锁,平民死伤惨重。 谈真人觉得有些不对劲,掐指一算,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管是谁出了事,他也只能暂时不管。 只有解决了核动力炉的微型化,才能有源源不断的仙气支撑,可以自由自在横渡星河。 到那时候才算得上是安全,他才会离开这里。 就在他准备关上电视,去进行研究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台电视的新闻里出现了熟悉的名词。 “星门祭司继任者钟李子小姐,已经随烈阳号战舰抵达主星,受到了主星政府官员以及祭司学院的热情欢迎……” 现在的新闻很多都是直播的,今天也是如此。 从主星到天普星的距离很遥远,通过微型扭率通道传送的信号却只需要很短时间便能过来。 谈真人看着电视上的热闹画面,心想千万不要看到那个人。 ——那个叫钟李子的小姑娘参加星门女祭司征选的时候,就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空港里到处都是人,数十台无人机盘旋在空中,把那艘战舰的画面传到宇宙各处。 红发少女走了出来,一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少年跟在后面。 谈真人喃喃道:“怎么能在这时候露面?就算露面,你也换件黑白灰啊,蓝色多么显眼!”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出乎他的意料。 那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少年,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了那张脸。 相信从今天开始,整个星河联盟都不会有人忘记这张脸。 谈真人看着电视光幕,沉默很长时间后才叹道:“景阳真人……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第二章秀 女祭司的精神损耗太大,衰老速度远超普通人类,寿命也较短暂,很容易便能计算出,每年都会有数名甚至十余名女祭司会回归星海,也就意味着会有数名乃至十余名女祭司的继承者来到主星接受祭堂的培训。 既然是一种常态,星河联盟的民众对女祭司继承者抵达主星应该不会太感兴趣。但星门女祭司在祭堂里的地位很高,只在不可言说的那位之下,与另外六个星区的女祭司平级,她的继承者终究是不同的。 更何况今年星门女祭司的继承者是一位来自地下街区的贫穷少女,那个富有传奇性的故事早已经从星门基地传到了无数颗星球上,所以才会有如此多的新闻媒体前来采访,有几家电视台更是选择了现场直播。 但那几家电视台也没有想到,直播开始后收视率很快便向上爬,紧接着陡然攀升出一道难以想象的曲线。 这是怎么回事? 新闻媒体的主管与记者对收视率的敏感非常可怕,简直如飞升的仙人对天地气机变化的感知一般,几乎同时,所有的新闻媒体都收到了指令、或者极其自觉地把镜头对准了那位红发少女祭司……身后的少年。 十余架无人机从高空降落,仿佛要怼着少年的那张脸拍摄,直到战舰发出低空警告,才不情不愿地上升了些。 那个少年穿着一件很普通的蓝色连帽衫,没有什么时尚感,也没有涂抹脂粉,连发型都没有做一个,黑发随便地系着。 没有人会在意这些,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张脸该怎样形容呢? 无法形容。 无论是空港处的官员、记者或者祭堂的主教们,又或者是电视光幕前的民众们,看到井九的脸后,都只能发出惊叹,或者极为简单地赞一声好美。 不要因为没有形容就觉得他美的不够充分,事实上面对美本身,除了如此称赞还能有什么方法? 沾着露珠的荷花?莲池外那棵孤清而美的树?树巅的那道彩虹?彩虹尽头指向的南十字星座? 不,任何落在实处的形容都会出问题,因为最终会被证明是错的,那些荷花与树、彩虹与星辰都不及他美。 春风十里什么的,别提。 …… …… 在江与夏、花溪的陪伴下,钟李子向着战舰外走去。 三位少女都生得极为美丽,而且都是不同的美,但与井九走在一处,她们的美便很难被看到了。 前来迎接的政府官员、新闻媒体的记者、电视前的民众都在猜测那个蓝衫少年的身份来历,很多好事者已经打开了星门基地相关的论坛,想要找到答案。 祭堂与祭司学院的主教、女官们眼里稍微流露出惊艳,很快便平静下来,想来已经知道井九的身份,也被人专门提醒过。 论坛上的刷屏,电视前的议论,女记者的失态,直到井九等人坐进车里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主星是一个非常传统保守的地方,当然更多是出于安全考虑,对飞行管控的极为严格。 民用飞行器需要经过政府与军部的双重批准才能在固定区域起降、按照固定线路飞行,非常不方便。民众大部分通过高速悬浮列车交通,哪怕是高级政府官员与世家之主们也更多的是乘坐悬浮车,而且悬浮车不准超过地面五米。 今天前来迎接钟李子一行人的车队阵势非常大,除了政府、祭堂以及祭司学院,就连联盟管理委员会的某位议员都派了自己的专车前来,只是很遗憾地被遗忘在了外围。 没有出现抢着接人的可笑画面,几方事先早就已经交流过,钟李子与井九、江与夏、花溪以及那位主教坐进了祭堂的礼宾车,其余的随行人员则上了政府的车。 新闻媒体的记者们注意到了车队的阵势,不禁觉得有些意外,紧接着他们发现今天的戒备要比平日森严很多。 高空里有一场大风刮过,吹散了一些浮云,露出了碧蓝近乎深紫的天空,还有数艘战舰……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精锐士兵围住了烈阳号,把那些记者与前来观礼的民众拦住,在最短的时间里清出了通往群山的道路。 十余最新式的机甲从天空里落下,引擎发出幽冷的光焰,伴着嗡鸣的声音在低空里飞行,随着车队向山里前进,激光炮对准外围,安全阀明显已经打开。 军方为何会如此警惕?难道说烈阳号来主星的太空旅程里遇到了什么事情? …… …… 与井九等人同车的那位大主教叫做泰洋。当初在守二都市传火塔,想对井九传道的人就是他。 “烈阳号遇袭的事情还是绝密,舰上的官兵应该会被封闭调查一段时间,军部承受的压力很大,但应该不会来骚扰祭司大人与您。”泰洋主教低声说道。 江与夏早就注意到星门女祭司与主教们对井九的态度都很谦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能假作不知。 花溪这个小姑娘非常聪慧,但对别的事情更感兴趣,比如这辆祭堂的礼宾车。 上车后她一直在打量四周,成套的起居室、舒服极了的几张软椅、还有那个专用的酒柜都让她想到了家里的庄园。 一辆车里居然有如此多的设施,可以想象内部空间有多大,何其豪奢。 钟李子离开星门的时候从女祭司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情,抵达主星之前泰主教把其余的事情也告诉了她。 从那天开始,她说的话便少了很多。 这时候坐在车里,她像平时那样给井九倒茶、整理衣领,还是没有说话。 …… …… 车队离开空港,没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七百公里外的西北群山里。 那片庄园是祭司学院的建筑,翻过前面两座大山便能看到祭堂,听说再往北去,便是被严密封锁的远古文明遗址。 泰洋主教带着教士们处理杂务,井九与三位少女去了二楼。 茶壶刚放到小炉上,水还没有沸腾,楼外便传来了严厉的质问声,还有自动枪械上膛的轻微电流声。 江与夏走到窗边望下去,看到了十余名全副武装的精锐战士,与一名军官站在建筑外。 那些护送车队前来祭司学院的军人,看着那名军官的肩章,根本不敢阻拦。 泰洋主教与祭司学院的官员面无表情站在石阶上,沉声喝道:“你们想做什么?” 那名军官说道:“军部调查烈阳号战舰遇袭一案,请不要阻拦。” 那名祭司学院官员冷笑说道:“你要弄清楚,这里是祭司学院!” 那名军官说道:“你也要弄清楚,这是内务处在办案。” 听到内务处这个名字,江与夏神情微变,花溪一脸懵懂。 钟李子走到井九身前,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道:“要不要逃?” 井九正在看铁壶上的纹路,忽然听着这话,疑惑地嗯了一声? 钟李子用更小的声音说道:“一起啊。” 第三章冉 星河联盟最有权力的地方不是管理委员会,不是各星区行政当局,而是军部。 军部里权限最高的部门就是内务处。按照星河联盟法规以及相关军事条例,只要能够拿到军部统帅的书面授权,内务处有权力调查任何人,甚至包括委员会的成员。 过往数百年里,内务处在某方面使用这种权力时极为谨慎。 ——宗教事宜。 也就是祭堂以及与祭堂相关的一切事务。 今天这个惯例似乎要被打破了。 星门祭司的继承者刚刚抵达主星,便要接受军部的调查甚至是审讯,这是祭司一脉无法接受的事情。 楼下的对峙在继续,楼上的对话也在继续。 钟李子说那句话的时候离井九很近,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脸有些红。 井九甚至能够感觉到她的体温,接着才想起来,应该是煮茶的小炉散发的热量。 “不要游戏玩多了总喜欢脑补。” 他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有人解决,不用管。” 说完这句话,铁壶里的水便开了。 钟李子哼哼了两声,从包里取出茶叶倒进了壶里。 井九还是觉得铁壶的纹路有些眼熟,懒得再想,取了本书靠在椅子上开始看。 军部内务处的人都要闯进来了,作为当事者的他却如此淡然。 花溪看着他,小脸上满是崇拜与好奇的神情。 江与夏看着他的脸,有些失神。那个在星门大学银杏树下淋雨的疯子少年竟是一位真正的修道天才,年纪轻轻便至少是承夜境界,而且还生得如此美丽……你到底是谁呢? …… …… 泰洋主教与祭司学院的官员们没能拦住内务处的军官。 从法规条例来说,他们确实没有道理拦对方,当然他们也没有真地试图拦住对方。 那十余名内务处的士兵穿着轻型机甲辅装,手里端着大火力枪械,就这样闯了进来。 这种物理枪械更适合在太空里使用,在行星表面则远不如激光枪方便,威力也有所不足。 他们没有选择激光枪,明显是知道了些什么。 但那些大火力物理枪械今天没能发挥作用,甚至都没办法举起来,因为有人已经在等着他们。那是一位肤色黝黑的中年将军,坐在一楼的软椅里,看着走进来的军人们,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不同意,你们是不是要毙了我?” …… …… 那些军人撤走的极快,就像是没有来过中,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闹剧。 那位肤色黝黑的中年将军看着从楼上走下来的井九挑了挑眉,似乎有些不适应他的脸,问道:“可以走了吗?” 井九看了泰洋主教一眼。 主教低声说道:“这位是冉将军。” 冉冉升起的冉。 冉寒冬的冉。 当然在星河联盟里冉这个姓代表的意义更多,比如某个传承千年的世家,比如某个真正的大人物。 井九随这位冉将军走到庄园里,顺着一道隐藏在花坛里的石阶走到了地底。 地底通道很大,足以容纳守二都市的那种悬浮列车,空气干燥,没有什么异味,通风系统非常完备。 “主星的地底工事很发达,足以抵挡最大当量核弹的攻击,问题在于,暗物之海的怪物可不会造核弹,所以这到底是在防谁呢?”冉将军嘲弄说道:“所以真正可怕的不是那些怪物,而是人类自己。” 来到地底通道里,没有别的人,就他们两个,他似乎放松了很多。 “刚才那些内务处的家伙只是过来表态,告诉你那件事情就是他们做的。” 冉将军拿出一根香烟点燃,示意井九要不要来一根。 井九摇了摇头,然后封闭了自己的呼吸。 他闻不到烟味,也不喜欢那些烟雾进入自己的身体。 “战舰遇袭事件极大,父亲不便出面,我也只能替你挡一时,至于随后如何,那就要看你与那位谈的如何了。” 冉将军听着通道深处传来的轻微嗡鸣声,深深地吸了口气,整根香烟顿时燃尽。 这个大到可以容纳悬浮列车通行的地下通道居然真的……开来了一列悬浮列车。 这列悬浮列车只有三个车厢,除了几名沉默寡言的工作人员,再没有别的乘客。 权限或者说特权不管在哪里都会存在,只不过在主星呈现的更加明显。 悬浮列车没有运行多长时间人便停了下来,井九与那位冉将军乘坐自行电梯向着地面而去,来到一个明显是军事堡垒的地方。 冉寒冬站在门外,接过井九向通道深处而去,低声说道:“那是我大哥。” 井九嗯了一声。 通道深处有一间办公室,铺着羊毛毯,软椅的包裹也是真皮,从各种细节都能看到复古的感觉,或者说昂贵。 书桌后坐着一位老者,满脸皱纹,颊有微斑,起身向井九伸出手去。 老者的气息很寻常,却无法瞒过井九。 井九知道对方境界极为深厚,按照这个世界的说法是承夜境的强者,在朝天大陆也就是一位通天大物。 星河联盟的大人物,本就应该是位大物。 按照官方记载,老者今年一百二十四岁,只修行了百余载便能通天,只能说这个世界的仙气太多。 井九不喜欢与他人的身体接触,伸出手与老者的手掌轻轻一沾便分开。 老者叫做冉东楼,是冉寒冬与先前那位冉将军的父亲。 他是主星行政长官兼星河联盟管理委员会的副议长,另外还有一个军部副统帅的职务,虽然后者更大程度上只是挂名。 双方各自在椅中坐下。 冉东楼的坐姿很放松,却自然生出一种领袖的感觉,声音平静而有力。 “政府方面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听到这句话,冉寒冬神情微变。 一路旅途同行,她知道井九心性,担心父亲的说法会激怒对方,赶紧泡了两杯茶过来。 看着这幕画面,冉东楼有些意外,要知道他这个女儿向来眼高于顶,很少做这种服侍人的事。 井九能够掌握烈阳号而不担心接触到数据网络深处那个幽灵,就是因为冉东楼给出的权限,所以他说话很直接。 “你猜到了我的来历?” 冉东楼示意女儿她先离开,才回应道:“不错。” 井九说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星河联盟的背后有个很神秘的势力,一直在影响着历史的进程。” 冉东楼说道:“有句古谚语叫:蝴蝶扇动翅膀,海洋的那边可能引发一场风暴,我很担心那只蝴蝶乱扇翅膀。” “你想多了。”井九毫不客气说道:“不是影响,而是你们这个世界一直处于他们的统治之下。” 第四章谈 无论是前面两次暗杀,还是对战舰的调动、对西来与曹园的手段,都证明那个以蝴蝶为图腾的组织在军方拥有超乎想象的影响力。刚才去祭司学院调查的内务处军官,可以说是表态,又何尝不是一种震慑。 冉东楼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是那个世界的人?” 井九说道:“你见过别的?” 冉东楼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缓声说道:“李将军。” 是的,现在星河联盟的军方统帅李将军就是一位朝天大陆的飞升者。 “冬儿小时候偶尔偷听到我与她母亲的一次对话,对那个组织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所以开始暗中调查,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在联盟上层这并不算什么秘密。” 冉东楼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说道:“破茧方能成蝶,既然有破茧者,自然便会有蝴蝶。” 井九问道:“你们不喜欢这些破茧者?” 冉东楼给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我是祭司派。” 井九说道:“他可以直接杀光你们。” 就算星河人类联盟里有很多原生的武道强者,甚至到了冉东楼这样境界,依然不可能是朝天大陆飞升者的对手。他非常清楚那位李将军的境界到了何等程度,还知道可能有更强的飞升者在这边,而且这些人已经与星际文明完全融合。 冉东楼再次给出明确的答案:“破茧者们想要统治这个世界,需要那位的帮助。” 主星的女祭司传承最为古老,境界最为高深,受到星河联盟亿万信徒的敬仰崇拜,无人敢窥视其名,只以那位称之。 井九接着问道:“为什么是我?” 如果说星河联盟的本土强者不喜欢飞升者,为何会选择他?为何会信任他? “神离开前说,会有新的神明来到这里。” 冉东楼说道:“既然星门女祭司认为可能是你,我为何不试一下?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你很强。” 井九说道:“好处?” 冉东楼说道:“你为什么拒绝他们的考察?” 井九说道:“有理。” 冉东楼说道:“权限是我的善意,交易是以后的事情,因为那位还没有看过你,如果她认为不是你,我们只能建立私人的友谊,小女会成为你最忠诚的侍者。” 井九想着冉寒冬的电脑水准,没有表示反对,问道:“什么时候见?” “就算你是候选的神明,也只能等待那位的召唤。” 冉东楼起身说道:“不要在祭司学院住了,你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会有报复发生。” 井九说道:“不会。” 那些破茧者,或者说前代飞升者不会因为那艘战舰里的死人来报复他。 在那些人眼里,星河联盟的这些军人与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至于别的报复,他不在意。 …… …… 回到祭司学院的建筑里,冉寒冬没有离开,很自觉地开始整理楼下的房间。 “这是怎么了?”钟李子问道。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我的秘书,那些杂事你交给她做就好。” 井九躺到椅子上,神情有些疲惫。 “你确定没有事情吗?”她有些担心问道。 离开印海星云后,烈阳号战舰用了七天的时间抵达主星,这七天里井九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是那种真正的睡觉。 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 “没事。”井九说道。 钟李子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你为什么要把帽子摘下来?” 井九摸了摸耳垂,说道:“有些闷。” 钟李子看着他手指的动作,说道:“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在地下街区公寓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他的耳垂有些缺损,看着不像是被利物所伤,更像是石雕崩落了一小块坚石的感觉。 她曾经问过他痛不痛。他说没有感觉。 既然没有感觉,为何这几天他会经常摸呢? 铁壶里的水沸腾了。 几片茶叶扔进去,很快便泛出淡淡的清香。 钟李子知道他喝茶就是喝个意思,不在意浓淡,但更喜欢淡些,因为那样好看。 井九喝了口茶,发现不知道她的手艺变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茶水有些顺口。 他再次注意到铁壶上的花纹有些眼熟,想了想才记起来,在星门祭堂里,自己曾经拟出过画面让那位女祭司看过。 “老师把花纹样式都记了下来,让主星这边铸的铁壶,就是不确定铁质是不是相同。” 钟李子现在称星门女祭司为老师,她看到井九终于注意到了这个铁壶还有小炉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井九想着那个坚定认为自己就是新神的女祭司,望向她问道:“你知道了?” 听到这个问题,钟李子变得有些紧张,犹豫片刻后轻声说道:“老师说……你是新的神明,让我好好地侍奉你。” “我不是,所以你不用如此谨小慎微,但也不要想着我带你私奔之类的戏码。” 井九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就像以前那样就好。” 红色的头发变得潦草起来,调皮的像首不安分的诗,又像是乱了痕迹的弗思剑。 以前那样就是在地底公寓那样,在星门酒店那样,在神末峰那样。 …… …… 接下来,井九一直在这座建筑里等着“那位”的召唤。 时间缓慢地流逝,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实际上才过去三天。 泰洋主教以及祭司学院的高层都知道那些隐情,服侍的非常用心。 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冉寒冬处,再转达给他。 军部对烈阳号战舰遇袭事件的调查正在深入,舰长被带去了内务处,战舰上的官兵被转移去了某个基地。 祭堂方面始终保持着沉默,冉家也没有说话。 第四天清晨天空落了一场雨,祭司学院四周的群山里生出极浓的雾气。 井九站在露台上,看着那些浓如**的雾气,想起了青山外的云集镇。 他忽然说道:“我要出去走走。” 冉寒冬像个秘书一样站在他身边,听到这句话后下意识里想要反对,然后记起来自己的身份,说道:“我立刻安排。” “不用安排。”井九回身把茶杯放到她的手里,向楼外走去。 所谓安排不过是通知祭堂方面,再通知冉家方面,安排相关的出行保障人员。 他不需要这些。 悬浮列车带起轻微的风,带着他与冉寒冬离开祭司学院,来到了首都特别行政区。 第五章游 首都市不愧是星河联盟最重要的城市,名字与守二都市只有一个字的差异,建设则有难以想象的差距。 从群山间流淌出来的雾气顺着拦海大坝来到了首都市的外围,然后沿着大街小巷向里面流入,画面有些神奇。 无数座高楼在云雾里若隐若现,通往太空的电梯在更远处变成了数十条细线,看着就像是琴弦。主星空中管制非常严格,与这些随处可见的太空电梯也有关系,不然人们极有可能每天都欣赏到飞船像虫子落入蛛网般的画面。 井九与冉寒冬在街道上随意行走,就像是普通的游客。 每天都有很多游客从别的州、别的城市、别的殖民星来到这座城市观光。 冉寒冬轻声介绍着首都市的风景与人文,还有那些著名的建筑,心想只要你不把帽子掀开,什么都好说。 人都是一样的,井九对不一样的风景更感兴趣。 只可惜现在雾气太浓,若隐若现的异星景物别有风情,却看不真切。 仿佛感知到他的想法,快要到中午的时候,首都市里的雾气瞬间消失无踪。 有些炽烈的光线从近乎透明的天空里落了下来,照亮了所有。 天空里有一轮很大的太阳,还有很多点光亮,西方还有一颗行星,星环肉眼可见。 ——白天的时候居然能看到星星,还能看到一颗行星。 这是朝天大陆与星门基地都看不到的画面,井九满意的嗯了一声。 天空里除了这些星辰还能看到很多空间站,反射着恒星的光芒,比真正的星辰还要明亮。主星有三层防护罩,不然就算星河联盟的人类做过基因优化、绝大部分都能修行,也无法在充斥着紫外线、宇宙射线的这里存活太长时间。 “环线正中那个最大的空间站是联盟科学院,再过去那个是军方的三号试验室,再往远处去是一个世家的太空度假基地。” 冉寒冬真的很像一位称职的导游,指着天空认真地讲解。 他的视线随着冉寒冬的指尖前移,最后回到地面,落在前方长街尽头一座建筑上。 那座建筑非常醒目,极其巨大,就像是一座山,看着又像是一座太空战舰来到了地面。 冉寒冬说道:“那是军部大楼,事实上就是一艘战舰,随时都能起飞,战时状态下甚至只需要二十分钟。” 井九看着那座巨大的建筑沉默了会儿,问道:“李将军在那里办公?” “那座建筑的最高处有间很大的办公室就是他的。不过他经常随舰队在外征战,而且行踪严格保密,没有人能确定他什么时候在这里。”冉寒冬紧接着补充道:“我父亲在这里也有一间办公室,不过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 井九知道她猜到了自己的意思,问道:“他现在有多大概率在这里?” 冉寒冬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确定要知道?” 井九嗯了一声。 冉寒冬带着他带到街边的一家茶馆坐下,要了两杯清水,打开手环里的光幕开始做信息收集。 不愧是星河联盟技术能力最好的几位云鬼之一,没用多长时间她便收集到了足够多的信息。 军部大楼地下车库有一个特别停车区,因为这栋大楼本就是一座战舰,所以每进一辆车都会计入一次承载重量。 通过重量分析,李将军的七辆座驾都在这里。 军部大楼餐厅十天前接到指令,采购了一批白松露,直到前天才消耗了三分之一。那是李将军春天的时候最喜欢的食材,为此他甚至曾经在几个殖民星之间不停往返,持续两个标准年时间,就为了一直停留在春天里。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信息,最终被冉寒冬汇总计算出来一个结果:“他这时候在的可能性大概是百分之七十二。” 井九不怎么想念顾清那个孽徒了,还是纠正道:“应该只有百分之四十三。” 冉寒冬不想争辩,但还是忍不住说道:“他知道你在主星,肯定会回来。” “八天前,他在林登。”井九说道。 冉寒冬怔了怔,说道:“就是那颗发生地动的矿星?” 林登矿星在星河联盟里没有任何名气,如果她不是看到井九曾经关心过那条新闻,也不会知道在哪里。 井九说道:“按照那颗矿星与这里的距离,就算连续跳跃,想这时候就赶回来也比较辛苦,他不会让自己太辛苦。” 这句话里隐藏着很多信息与某人的信心,只可惜冉寒冬没有听出来。 从这方面来说,她与顾清还有很远的差距。 “好吧,就算是百分之四十二的概率……”冉寒冬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要去见他?” 井九看着那座建筑说道:“我来主星就是为了见他。” 冉寒冬沉默了会儿,端起面前那杯清水一饮而尽,从胸前摘下墨镜递给他,起身向着军部大楼走去。 井九接过墨镜戴上,把帽子往下拉了拉,随之走了过去。 …… …… 军部大楼的一层大厅很空旷。 绝大部分军官都会从地下车库进入建筑,或者乘坐飞行器降落到战舰上层。 冉寒冬带着井九走在大厅里,忽然有些嫌弃自己的皮靴,不是来自牧星球的小牛皮不舒服,只是鞋跟落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实在是太过响亮。 作为冉东楼的女儿,加上出众的修道天赋以及美貌,她在军方很出名,有很多追求者。 以前她对此很淡然,今天却觉得特别糟心。 不过短短的数百米距离,她便被四名将军看到,进行了一番亲切的谈话,至于问好更是不绝于耳。 伴着嘀嘀两声轻响,电梯启动向上而去,她看着门上反照出来的井九,面无表情说道:“我是不是疯了?” 井九说道:“没有。” 冉寒冬说道:“如果我没有疯,怎么会带你进军部大楼,还要带你去见李将军?” 井九说道:“我和他约好了见面。” 听到这句话,冉寒冬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他,心想难道你说的是真的? 如果你与李将军暗中有联系,为何要告诉自己? “如果他真的在办公室里,你见到他……会做什么?” “见到了再说。” 电梯里变得非常安静。 没过多长时间,电梯门缓缓开启,两个人走了过去。 战舰顶层通道以及所有装置都是异种合金打造而成,光滑而且坚硬,就连墙角的绿植也是假的。 这是一个没有生命气息、也无法施展任何道法的地方。 通道前方有一个办公桌,也是金属制成的,一位中年女军官站起身来,看着冉寒冬微笑说道:“你好,冉少校。” 冉寒冬平静说道:“您好,陈中校。” 李将军是军部的统帅,也就是人类的最高领袖。 他的秘书官是位中校,这是很合理的事情。 那位姓陈的女中校望向井九。 冉寒冬正准备说些什么,陈中校已经微笑说道:“您好,井先生,请随我来。” …… …… (将夜第二季昨天已经开播了!大家赶紧随我来瞅瞅!腾讯视频正在独家播出……唉,最近营业真多,痛并得瑟着~) 第六章一 第六章一 军部大楼确实就是一艘战舰。 李将军的办公室在战舰的最高处,那里却不是战舰最重要的地方。 依循习惯,舰长指挥室一般都在舰首。 军部大楼的舰首也有一间特别大的办公室,与李将军办公室不同,到处都摆设着艺术品与各式各样的花枝、青树,看着就像是一座园林,根本看不到任何金属的痕迹。 如园林般的大厅深处,有小溪缓缓淌过。 溪水起处有个小榭,里面搁着一架古琴。 琴后是位穿着复古白袍的翩翩公子。 在军部大楼里会有这样的画面,这样的公子,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那位公子生得极美,眉眼如画,微抿着的双唇有些薄,却不显刻薄,很是迷人。 他的手指修长如葱,落在古琴的弦上,显得那般合适,仿佛天生就应该是位艺术家。 庭院里一片安静,数名穿着军装的下属站在溪水畔,看着小榭里的画面,紧张的不敢说话,生怕打扰了他弹琴的兴致。 但直到最后,那架古琴也没有发出声音,那位公子发出一声叹息,收回手指,说道:“去了三艘战舰,被刀砍了一艘,被剑刺了一艘……这听着哪里像是战舰,完全就是一头猪。” 那几名军人的肩章上缀着数量不一的金星,都是将军,被这个年轻公子训斥,却不敢做任何辩驳。 “远程监控修复了吗?”那位年轻公子取出一块软巾,仔细地擦了擦手,又对着窗外的天光比了比,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名将军赶紧上前调出视频,投放到光幕上。 印海星云的七号扭率通道离主星的距离比较远,而且当时战舰受毁太严重,修复出来的视频不是立体,也有些模糊,但足够看清楚很多事情。比如那数十道剑光透窗而入、穿过那名中年人身体的画面。 “真没想到赤松也有如此可怜的一天。“ 那位公子看着那些剑光凝成的人影,微微挑眉说道:“这个家伙确实很强啊。” “星门基地民生社区那些可能与他见过面的人都已经被逮捕,漩雨公司那边的调查也已经开始,暂时没有什么线索。” 那位将军请示道:“那个游戏要不要先叫停?” 那位公子没有理会,忽然问道:“你们说究竟是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这是一个送命的问题。 庭院里一片安静。 “真是无趣。”那位公子望向光幕,说道:“就像这张脸一样,美则美矣,却是个瓷偶。” 画面已经从远程监控变成了几天前的空港。 那个蓝衣少年站在战舰出口处,掀了帽子,露出了那张脸。 “用这张脸来换取在联盟里的名声,以为这样就能更安全,不好随意动你……这个家伙应该看过一些演义类的小说,就是天真了些。”那位公子说道:“不过谁让是自家人呢,不要理他,让他沉浸在自己想象的故事里吧。” 几位将军很意外,心想这个破茧者居然敢对抗考察、杀死了组织里的极重要人物,按道理必死无疑,公子居然会放过他?这可不符合他的性情,而且自家人又是什么意思? “至于调查……有什么好查的?” 那位公子抬起双腿,放到那架古琴上,琴弦承重,发出嗡的一声响。 几位将军被吓了一跳,赶紧站好。 “不就是祭司派又不老实了……历史总是这样单调的重复,真是无趣,抓的那些人都杀了吧。” 那位公子忽然听到了些什么,起身向庭院外走去。 …… …… 军部大楼每层都有几个餐厅,还有一间茶馆。 冉寒冬在茶馆里等人。 很多军官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想要与她说话,或者只是看看她。 通道那边忽然飘来了一朵白云。 那是一位穿着白袍的公子。 军官们赶紧起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冉寒冬看着来人,神情微变。 …… …… 沈云埋。 武道天赋当世第一。 学识第一。 美貌第一。 自恋也是第一。 十六岁的时候,他被联盟科学院特召进入前沿研究核心小组,但他只留了半年时间,便觉得无趣,转身去了第一舰队。 二十岁的时候,第一舰队在执行星链任务时遇到了暗潮暴发,险些全军覆没,全靠他才保留了大部分的实力。 二十二岁的时候,他率领第一舰队完成了星链闭环,立下特等功,受颁星河勋章。 在那次战争里,他受了重伤,在天普星疗养了十个月,期间闲的无聊,尝试着进行核动力炉的超微粒子化,并且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凭借这个研究成功,他毫无争议地拿到了星辰奖的特别大赏,那时候他才二十三岁。 现在他二十五岁,是星河联盟军部的最高级顾问,拥有统帅级别的权限。 很多人猜测他可能是李将军当年流失在外的幼弟,之所以不是私生子,是因为他对李将军的态度毫不恭敬。 沈云埋看着冉寒冬微笑说道:“在等人?” 冉寒冬说道:“是啊。” 沈云埋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脸。 冉寒冬也是军方年轻一代里的强者,有列星境的实力,这时候却根本避不开对方的手。 沈云埋慢慢揉着她的脸,就像在揉弄一团泥巴或是一个玩物,漂亮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等你父亲死后,我会来强奸你,到时候你一定要记得反抗噢。” 配合他此时说的话,这画面显得极为变态。 忽然,他的手指变得有些僵硬,然后慢慢地、一根一根地依次离开冉寒冬的脸。 他转身望向战舰上层。 那里有间办公室。 办公室有个窗子。 窗边站着一个蓝衣少年。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 …… 井九随着陈中校走进了长廊。金属长廊看似浑然一体,看不到任何缝隙,连焊点也没有,但他看了两眼,便看到了金属墙后的引力场发生器、高能激光栅、还有一些没有见过的武器系统。就算是他,想直接闯进这个地方也很麻烦。 “你们知道我会来?”他问道。 他与冉寒冬从电梯里走出来,陈中校便认出了他的身份,发出了邀请,明显早有准备。 陈中校说道:“将军日理万机,不确定能不能回主星与您相见,吩咐了我们几句。” 长廊尽头是一间看着有些普通的办公室,只是特别大,然后三面墙的书架上满满的陈列着书。纸质书在星河联盟不算罕见,但用这么多纸质书来装饰工作室,与一位人类领袖的地位并不契合,说明这些书是真用来看的。 “我想随便看看。”井九说道。 陈中校说道:“这也正是将军的意思。” 井九走到书架前开始看书。 他看书的速度很快,而且只看书的封皮,脚步没有停下过。 没过多长时间,他便看完了一整面墙,做出了判断。 这些书里没有修道法门与星河科技的结合,也没有基因优化与修道之间的辩析,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历史书籍以及大量的网络小说。 问题是,他非常熟悉这些书的摆设方式。 适越峰就是这样摆书的。 办公桌上也有本书。 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是《大道朝天》,书页翻在风过青山,说来就来那一章,压着书页的不是普通镇纸,而是两块圆形蓝色宝石连成的佩饰。 可以说是两个圆,生生不息。 也可以说是无限。 也很像蝴蝶的翅膀。 …… …… “不要查我。”井九忽然说道。 李将军应该不会查他,但不能保证这个组织不会查他。 他不怕被查,但那艘战里的几千名官兵还有星门行星上的那些人,没道理也被查。 如果今天能够见到那位李将军,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没有见到,他就顺手把这件事情办了。 陈中校没有想到他会直接提出这个要求,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我没有权限。” 井九问道:“谁有权限?” 这个时候,楼下传来了一些声音。 他走到窗边,便看到了那幕画面。 冉寒冬的脸被人捏着。 第七章轰 最上层的窗边站着位身穿蓝色卫衣的少年,下一层的栏边站着位穿着白色长衫的公子。 两个人的视线隔着数百米的距离,在空旷的军部大楼里相遇。 没有风起,也没有剑鸣声,更看不到什么火花,但有着无数多的内容。 如果是别的故事、在别的类似经典场景里,下一刻他们会收回各自的视线,就此转身离开,直至历尽无数风波、很多岁月才会再次相遇,时隔多年想起当初的那次视线交汇,然后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把情节推向高潮。 那样太麻烦,太浪费时间,井九不接受。 他从窗边消失,出现在沈云埋的身前。 这次有微风起,蓝色卫衣的帽子被掀到身后,露出了那张脸。 沈云埋的手指刚刚离开冉寒冬的脸颊,指尖残着余温。 他看着井九的脸,微微失神,然后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说道:“这么见面会不会太早了些?” 井九没有理会他这句话里隐着的意思,直接问道:“你有权限?” 先前在李将军的办公室里,他要求对方放了战舰上的那些军人,陈少校说自己没有权限,那么你有吗? 沈云埋看着他微笑说道:“我有啊。” 这位星河联盟最出色的公子确实生得极美,随意一笑便有颠倒众生的魅力。 井九看了他两眼,说道:“你是飞升者的后人?” 这句话准确的意思是,此人是朝天大陆的飞升者与星河联盟人类的血脉。 沈云埋说道:“这里不是仙界,也不是什么上界,你要改一下习惯,那叫破茧者。” 井九不在意这些,也没有与对方认半个老乡的想法,继续问道:“权限?” 沈云埋确认了他的来意,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与他们确实有些不同。” 冉寒冬这时候才醒过神来,看了井九一眼,沉默地退到了远处。 沈云埋继续说道:“放人不可能,那些知道你秘密、知道我们秘密的人都要死,战舰上的那些人已经死了。” 井九说道:“不会,如果他们死了,你也就死了。” 这不是威胁也不是恐吓,而是客观叙述,平静而有力量。 “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云埋的眉极好看地挑了挑,语气忽变说道:“这是不是很像反派常说的话?这种话确实没有什么力量,只能徒惹嘲笑,但……我很有力量。” 井九说道:“我大概知道你是谁。” 沈云埋抬手轻抚自己如瀑般的黑发,带着些无趣的意味说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又怎么敢动我呢?就算你与那些破茧者不同,可能有些莫名其妙的勇气,忽然想要动我,你又怎么动得了我呢?” 不待井九说话,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说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很没意思?” 无敌便会寂寞,寂寞便会如雪。 这话听着有些装腔作势,但如果真的一个人站在峰顶多年,确实会有些无聊,或者说孤单。 井九想了想自己这两世的人生,说道:“还好。” 他不会觉得无聊或者孤单,只是有时候会比较烦,能够省麻烦的事,他都很欢迎。 沈云埋流露出一抹有趣的神情,说道:“破茧者都很骄傲,我也见过,但他们都不如你这样……” 他想了想应该如何形容井九身上的气质,有些不确定说道:“浑然天成?” “他们输过。”井九说道:“我没有。” 沈云埋感慨说道:“我知道了,你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气息不是浑然天成的骄傲,而是天然就能让人不愉快。” 井九问道:“说完了?” “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不然会让我再次生出虚无的感觉,为了让你更认真一些,这样吧……” 沈云埋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你输了,钟李子、江与夏还有那个花家的小姑娘都会死。” 就在前一刻,他捏着冉寒冬的脸说,如果她父亲死了,他就会强奸她。 他当然不想强奸她,就像同样不屑去杀那个星门女祭司的继承者。 这些只是他往桌上扔的筹码。 人生对他来说是一场无趣的游戏。 井九没有被这句话激怒。 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平静,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右手已经举了起来,向着前方点去。 这个动作看似简单、轻描淡写,实际上却是极其可怕,因为太快。 军部大楼里有无数人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有无数监控设备对准着这边,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看清他的出手,没有一台监控设备能够捕捉到他的动作。 那根修长的手指就像是一道最锋利的剑,破开数十万个空气分子,摩擦出无数极细微的湍流。 那些湍流里有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光芒,看着就像被高温融化的玻离拉出的线。 只有沈云埋看清楚了井九的动作,看到那根手指,也只有他来得及做些什么。 衣袖轻飘,却还没有来得及真正飘起,只是边缘刚刚生出第一道皱纹,他的右手也抬了起来。 他的手指落在井九的肩头。 终究还是慢了一些。 井九的手指落在了他的眉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但准确来说,时间从这一刻才开始按照正常的流速前行。 这幕画面落在所有人的眼里,所有监控设备里,绝对的静止。 就像是复古电影里那些拿着火铳在极短距离内瞄准对方的枪手。 那两根手指就像是两把威力极其巨大的枪。 两个人仿佛同时抠动了扳机。 轰的一声巨响! 那件白衣真正地飘了起来,像乱旗一样卷动。 沈云埋就像块石头,呼啸破空,倒掠而去。 剧烈的撞击声不停响起,极其密集,数道坚固的墙壁被接连撞断,带起一道烟尘。 看到这幕画面的人们,震惊的连惊呼都忘了,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军部大楼里出现一条笔直的通道。 烟尘渐敛,露出一道身影。 沈云埋白衣微破,眼神略有惘然,很快平静下来。 他望向远方那道蓝色的身影,微微歪头,忽然笑了笑,似乎觉得这一切很有意思。 随着这个动作,一滴血珠从他眉心溢出。 那滴血被天光一照,带着淡淡的金光。 井九看了眼自己的左肩,蓝衣上出现一道极小的细口。 他抬头望向远处,心想有点意思。 想完这句话,他便来到了沈云埋的身前,再次伸出手指,点向对方的眉心。 第八章剑争 井九伸出的那根手指不是青山宗的剑法,也不是朝天大陆任何一种道法,只是简单的一剑。 因为他知道如果用青山宗的剑法,今天这一场会打的比较麻烦。 他是最嫌麻烦的人,只喜欢简单地完成某件事。 简单不意味着威力不够,极致的简单意味着极致的专注,极致的单纯。 有些像无恩门那个小孩在满天落叶间杀死萧皇帝的那一剑。 事实证明,井九的选择就像过往一千多年里每次战斗的选择一样正确,而且完美。 沈埋云没有别的方法应对他的简单一剑,只能选择与他硬拼。 硬拼这种事情,拼的是谁硬。 不管是朝天大陆还是星河联盟,有什么事物能比万物一剑更硬? 没有任何意外,沈云埋在这次对剑里败了。 井九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如此简单专注的一剑居然没能杀死对方。 那道剑光破体而入,却无法穿透,沈云埋只是受了些轻伤。 那么再来一剑试试。 剑光微闪。 他的手指落下。 一声极其清脆的剑鸣响起。 这一次他的手指没能落在沈云埋的眉心。 沈云埋的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举了起来,挡在了自己的眼前。 那声剑鸣,便是井九的手指与他的掌心相遇的声音。 井九的手指感觉到了缭绕不停的无数道剑意,感受到了非常熟悉的气息,同时也受到了无数的阻力。 那些从沈云埋手指间散发出来的剑意,就像是无数道丝絮,织成了世间最柔软又坚韧的布,如泥沼般挡住了他最专注的一剑。 ——天光峰的承天剑阵。 井九早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切,神情不变,手指继续向前。 清脆的剑鸣如暴雨般响起,瞬间响彻整座军部大楼。 那些办公桌瞬间粉碎,就连坚硬无比的合金墙壁上都出现了无数道深刻的痕迹。 无数道剑光正从指缝间穿过,落在沈云埋的眼里。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依然漠然,神情却变得慎重了很多。 白袖再次飘动,在满地废墟间落下一场毫无来由的雪。 数道低沉的滋鸣声里,一道难以想象的寒意出现,穿透雪花,向着井九而去。 这是雪流剑法,却比上德峰的雪流剑法威力更大,温度更低。 他用的不是剑,而是低温射线。 那些雪花的源头,是军部大楼西侧高处的一座低温射线枪。 井九没有转身,也没有闪避,挥了挥左手。 数十朵剑光如梅花般绽放,挡住了那道低温射线,接着曲折而上,毁掉了那台低温射线枪。 剑光飘落,在沈云埋的左手虎口处留下一道类似梅花般的痕迹。 昔来峰的七梅剑法,专克上德峰的雪流剑法。 沈云埋神情不变,左手轻握,雷声自起,轰散七梅剑意。 十余台自行激光炮来到天空里,伴着轰隆的雷声,再次发起攻击。 八方雷动,这是碧湖峰的主剑。 …… …… 无数道剑光在军部大楼深处亮起。 没有人知道这一场战斗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应该是青山宗开派数万年来,最精彩的一次剑道之争。 无数古老或者偏门的诸峰剑法在烟尘里彼此印证,相生相克、相爱相杀。 白衣在烟尘里飘动。 沈云埋伸手便是一道激光炮。 一眼望去便是数十台自行机甲前仆后继。 井九左手一挥便是雪流。 指尖一颤便有梅花绽放。 各有各的道,各有各的潇洒。 无数道剑光渐渐构成一座剑阵,阵眼竟是战舰内部的引力场发生装置。 不得不说沈云埋的剑道修为高的出奇,眼光也好的出奇,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判断出了井九的弱点。 如果能用引力场加持的承天剑阵困住井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沈云埋的左手忽然不能动了! 井九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下来,指间带着无数道极细的剑意,锁住了他的手。 “这是什么剑法?” 沈云埋的眼里流露出不解的情绪。 不管是天光峰的承天剑、还是上德峰、适越峰的剑法,他都很熟悉。 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剑法。 井九说道:“清容峰,无端剑法。” 沈云埋想起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有些恼火说道:“这算后发优势?” 清容峰出现的很晚,还是那次青山内乱、莫成峰被屠后的事情。 那时候,几位祖师还没有离开朝天大陆。 青山诸峰的剑法他与井九都学过,唯独无端剑法,他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井九看着他说道:“别用那些奇技淫巧,你应该比现在更强些。” 沈云埋说道:“但那样多无趣。” 井九说道:“死了更无趣。” 沈云埋说道:“那你去死?” 话音方落,他的右手一翻,带着无数道剑光握住了井九的手腕。 “这种剑法应该是脱胎于莫成峰的旧剑。” 他看着井九的眼睛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很好学。” 无数道剑光在两个人的手之间散发而出,就像是恒星的光线。 …… …… 警报声响彻军部大楼,无数武器平台开始自行扫描,却无法锁定目标。 烟尘乱作,渐渐遮蔽视线,却掩不住剑光从里面迸发出来。 那些剑光就像莲花一般,把四周的一切都斩碎。 如星云团般的剑光无视坚固的合金墙,无视各处屏蔽门,从军部大楼高处向着下方坠落,引发出数惊呼。 那些被沈云埋调出来的激光,不时射出,为那团剑光增添威势。 “那边是实验室!” “赶紧通知那边!” “来不及了!” 伴着无数声惊呼,数十名军方强者穿着战斗装甲向那边赶了过去。 军部大楼实验室的实验品是暗物之海的怪物,如果让它们逃了出来,只怕要在主星上引发极大的混乱。 撕啦一声轻响,实验室的大门被摧毁,一只散发着毁灭、寒冷意味的黑色云雾状的怪物从里面冲了出来。 但它没有引发任何动乱,便被那团剑光切成了最细微的粒子,如烟尘一般散去。 …… …… 这就是传说中承夜境的实力?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人都震惊无语。 沈公子果然不愧是星河联盟武道天赋第一的强者! 轰的一声巨响,军部大楼西侧的战舰结构再也承受不住这场强者的战争,直接垮塌。 烟尘冲天而起,仿佛要进入明亮的天空。 太空里有几艘战舰,激光主炮已经启动,随时可以发起攻击。 数百台战斗装甲飞到了天空里,用火力最强大的武器,对准了那片烟尘。 烟尘渐渐敛落,出现了两道身影。 沈云埋坐着废墟里,高举着双手。 不是投降,而是他的手被井九抓着,无法放下来。 他的双臂血肉尽溃,露出极其繁复的金属线条,应该是做过彻底的改造。 血水从那些金属线条向前流淌,然后滴落在尘埃里,嗒嗒作响。 第九章不愧青山 首都远处的街道隐隐传来警笛的声音,却没有一艘警察部门的飞行器敢靠近。 军部大楼的豁口里冒着残烟,偶尔会有合金门的碎片从高处落下,溅起一些石砾,发出一些闷响。 数百台武装机甲悬浮在天空里,看着就像密集的鸟群,引擎的低沉嗡鸣声与飞鸟振翅的声音很像。 那些枪管、发射器对准了薄烟里的井九,无论机甲如何移动,都没有丝毫的偏移,随时可以倾泻出难以想象的火力。 大气层外的几艘战舰也已经锁定住了井九,而真正最大的威胁来自地面这艘战舰——也就是军部大楼。 军部大楼受损有些严重,内部武器系统也一直没有真正发挥作用。 这时候引力场发生装置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将那片区域隔绝开来。 到时候不需要战舰的激光主炮,也不需要那些武装机甲、自动平台的轰击,只需要引力场内部的核弹,便足以在近距离内轰杀井九。只不过在当前的情形下,沈云埋必然要与他同归于尽。 没有人能够承受这样的代价,人们只能希望井九主动投降。 井九没有理会天空里的那些机甲以及能够威胁到他的那些重型武器,静静看着眼前的这名年轻公子。 太空里的数艘战舰以及无数星河联盟的军人在等着他的答案。 他在等着对方的答案。 沈云埋咳了两声,说道:“所有人都会放走,六十天里,我不会找你麻烦,所有麻烦。” 这是非常有诚意的条件,而且没有留任何言语上的口子,最关键的是他没有任何犹豫,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想法。 ——被破坏的极其严重的军部大楼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井九松开他的双手,转身向军部大楼外走去。 那些全副武装的军人们下意识里让开一条道路。 冉寒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递过一条洁白的湿毛巾。 井九接过湿毛巾擦掉手上的鲜血,虽然他不需要,还是很满意她的表现。 忽然遇到这样的大事件,这个少女军官除了脸色变得稍微苍白了些,还算镇静,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工作。 他想,顾清能不能飞升好像不是什么太紧要的事。 …… …… 军部大楼里没有任何声音,安静的就像一座坟墓。 无数道视线、至少数百道锁定激光,随着那对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街角,才收了回来,望向那片废墟。 沈云埋还坐在地上,保持着举着双手的姿式,就像一个投降的士兵。 但没有人敢流露出半点不敬,更没有轻蔑嘲弄的神情。 对星河联盟的军人来说,他就像是一位真正的神明,谁知道今天竟然跌落到了尘埃里,这是谁都很难接受的事实。 众人这时候的心情更多的是惘然以及无来由的愤怒。 冉寒冬谁都认识,那个穿着蓝色卫衣的少年究竟是谁? 有些人想起了前些天直播的空港画面。 沈云埋站起身来,不知道为什么,依然保持着举着双手的姿式。 这又是什么意思? 有些人心想,难道公子想要用自己的羞辱来激发大家的士气?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命令,要不要发起进攻。 时间不停流转,想来那个人已经走远了,沈云埋依然没有出声。 军部大楼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压抑。 沈云埋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军部大楼里,谁都能听得出来,这不是冷笑,也不是愤懑的笑,而是真正快意的笑。 没有愚蠢的人会上前询问公子因何发笑,几名秘书军官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准备查看他的伤势。 沈云埋问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要举着手吗?” 军官们哪里知道答案,也不敢随意猜测。 “笨蛋,因为很痛啊!” 沈云埋望着血肉模糊的双臂,沉默了会儿后说道:“不过这种感觉真好。” …… …… 天空里涌来无数乌云,遮住了恒星刺眼的光线以及那些战舰。 军部大楼这艘巨大的战舰也逐渐消失在二人的身后。 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冷清的不像是主星的首都,而像是一个被废弃的文明遗迹。 冷清的街道,那些建筑紧闭的窗户,随处可以感知到的引力波,都表明前方有危险在等待他们。 井九停下脚步,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副眼镜,仔细戴好。 冉寒冬看着这幕画面,有些奇怪,心想难道这时候你还想着遮掩自己的容颜? 井九抬头望向天空某处,说道:“如果再打一艘战舰,会不会更有效果一些?” 天空里阴云密布,不知道他为什么确定那里会有一艘战舰。 更重要的是,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冉寒冬明白他的意思,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低声说道:“政府方面正在施加压力,请……您再忍耐一下。” …… …… 她是真的明白井九的意思。 井九也是真的可以看到云层后面的那艘战舰,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艘战舰上面的引擎分层标记。 与剑目无关,只是因为他鼻梁上的那副银边眼镜。 赤松真人被他杀死后,这副眼镜便落在了他的手里,经过一番研究,他确认这眼镜与他的戒指一样都是数据终端。 这个数据终端可以通过某个隐秘通道进入军事网络,而不用担心被那个存在遇到。 现在很多数据通过网络进入眼镜,经过计算与较准,再以实时模拟的方式呈现出来。那些战舰、那些激光主炮平台,那些引力场发生装置,那些电磁枪的位置信号,那些机甲还有更多的军事设施,都出现在他的眼里。 很快他接受到了更多的数据信息流,表面有很多强力部门的机甲已经封锁了街道外围,紧接着远太空里有几艘战舰正在回归主星。想来那就是所谓政府的压力,或者说诚意。 井九没有再做什么,抬步继续向前。 冉寒冬赶紧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为了避免他再次生出那些匪夷所思的念头,开始介绍沈云埋。 在她想来井九应该对那人有些兴趣。 果不其然,当她开始说起沈云埋在舰队、科学院的辉煌过往时,井九听的很认真。 冉寒冬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有很多人猜测他是李将军的私生子,不过这个传闻很快便被证明是假的,因为很多人都看到过,他对李将军并不礼貌、也没有别的什么情绪,而且有个坚持这种猜测的政府高官,在某个酒会上被他当众杀了。” 法律这种东西,向来只会在平稳的文明阶段才会展现出自身的力量,现在星河人类联盟的文明水平不低,但在暗物之海的威胁之下,绝对谈不上平稳。最近这些年的平静,更像是某种大动荡之前的准备期。 “沈云埋一直在改造自己的身体,这在军方强者里很常见,奇怪的是他又对这些尖端科技很是反感,或者说嗤之以鼻。” 冉寒冬继续说道:“上层社会的人们都知道,他喜欢弹古琴,喜欢……你写的那种小说,喜欢传说里的仙侠世界。” 井九说道:“其来有自。” 冉寒冬没有听懂这句话。 井九有些欣赏那个叫沈云埋的家伙。 在先前的这场战斗里,沈云埋展现出了极为出色的修道天赋以及战斗能力,剑道方面的造诣非常高。不要说卓如岁与元曲这些年轻一代的弟子,就算与广元真人这样的人物相比,他的青山剑法也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那些看似杂乱的出手其实隐藏着明确的意图,谋略布局不逊童颜。剑心通明,杀意如石,不弱于腊月。更关键的是,这个朝天大陆飞升者与星河联盟人类的后代拥有两个世界的优点,把修道与现代科技结合的非常完美。 用低温射线施展雪流剑法,用激光炮施展八方雷动,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此简单。 非对两个文明都研究到极深,根本无法做到。 而按照冉寒冬所说,他只有二十六岁…… 不愧是青山的人。 井九心想。 …… …… 冉寒冬继续说道:“这个人行事极其随心所欲,看着有些疯狂变态,其实只是觉得什么事情都很无聊。“ 刚才在军部大楼里,沈云埋捏着她的脸说要强奸她,那一刻她真的感觉到了恐惧。但她清楚对方这样说以及这样做的原因绝对不是因为欲望——不管是男女方面的、暴力方面的,还是权力方面的。 沈云埋只是觉得活着很没意思。 “没人能想明白,像他这样的人为何会觉得生命很虚无。”冉寒冬说道。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沈云埋都是这个宇宙里最完美的人类,拥有着最美好的前景,还有伟大的事业在前,这样的人为何会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沼? “没有目标。”这是井九给出的答案。 冉寒冬说道:“他确实在很小的时候,便走到了巅峰,可是……不是还有暗物之海吗?” 井九说道:“因为暗物之海也在这个宇宙里。” 冉寒冬睁大眼睛,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井九有些遗憾,说道:“他不够自信。” 冉寒冬更听不懂了,心想难道任何男人只要戴上眼镜,都会变成哲学家? 第十章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钓鱼煮茶 不管哲学家还是什么家,做工结束后总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不见得所有人都有妈,家总是会有的,哪怕是临时的居所,比如祭司庄园。 呼啸远离的悬浮列车带走了隧道里的空气,引来了满是野草味的新鲜空气,那便是一场风。 井九与冉寒冬回到小楼里,主教等人如风一般扑了过来,想要问些什么,被冉寒冬拦在了楼下。 “首都特区那边戒严了,舰队发出了三级警告,祭堂那边不停来人。” 钟李子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看着井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无聊,走走。” 井九躺到竹椅上,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无聊的时候,人们确实喜欢出去走走,在河边、在公园之类的地方。 问题是他带着冉寒冬出去走了走,首都便开始戒严,整颗星球都响起了警报,你究竟走到哪里去了? 钟李子有很多疑问,但看出来他是真的很疲惫,把铁壶里的茶倒了一杯,轻轻搁在椅边的茶几上,便向房间外走去。 她临出门前忽然说道:“你戴眼镜……挺好看的。” 房门缓缓关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井九睁开眼睛,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打开电视光幕,没有摘下眼镜。 来到房间外,江与夏与花溪迎了上来,着道:“出什么事了?” 钟李子轻轻摇头,望向靠着墙壁发呆的冉寒冬。 冉寒冬转身进了旁边的会客厅,坐到了椅上。 直到这时候她才真正的冷静下来。 ——冷静往往意味着真实的回归,刻意不去想的那些恐惧涌入心头。 她想着军部大楼里的那些画面,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钟李子等人看到这幕画面,很是吃惊。 “姐姐你没事吧?”花溪一脸担心问道。 冉寒冬摆了摆手,用颤抖的手指摸出一根烟草点燃,用力吸了两口。 烟雾进入身体,带来轻微的辛辣痛感,稍微缓解了一下她的情绪,但依然远不足够。 如果这时候能有一杯烈酒就好了。 她这样想着。 那份恐惧来自沈云埋的疯狂,更来自于井九的表现。 在那一刻,她真的以为井九会杀死对方,就像在印海星云摧毁那艘战舰一样。 如果沈云埋死了,有多少人会为他陪葬? 可能是整个星河联盟。 …… …… 无数个家庭里的电视光幕上出现了紧急新闻的字样。 很快,整颗星球都知道了今天首都特区发生的事情。 联盟军部大楼遇到了投降派的恐怖袭击,那些像疯子一样的黑暗势力狂信徒,动用了威力极其巨大的武器。 军方在很短的时间里消灭了所有的恐怖分子,但军部大楼依然遭受了很大的破坏,不过按照新闻里的说法,没有一名英勇的军人或者职员在这次恐怖袭击里牺牲,只有十余名被爆炸飞砾波及的伤员。 井九知道有些人类是暗物之海的崇拜者,认为星河联盟应该放弃抵抗,接受那些黑暗的侵染,就此成为永恒里的一部分。 他很理解那些人为何会产生这种思想,但不会接受,所以他对当局的反应速度以及做法表示赞赏。 他收回视线,端起茶杯喝了口,再次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这一战没有消耗他太多仙气,但还是用了些精神。 他确实很欣赏沈云埋,大概类似于看到一颗近乎完美的珍珠、一块成色极好的原石。 但这不会影响他对此人的态度。 珍珠在耳垂下摆来摆去太烦人,原石有棱角在路上会硌着脚,那应该怎么做? 当然是直接扯掉,或者扔掉,如果对方不听话,那就捏成粉末。 这就是一剑杀之的道理。 那他为什么没有杀死沈云埋? 可能是因为很多人会因此而死,比如烈阳号战舰里的人,比如民生社区里的那些人。 可能是因为沈云埋不好杀,他经过仙气淬炼的骨骼里融进了异种合金,比井九也弱不到哪里去。想要彻底破掉防御,井九需要至少三千多剑,那段时间足够星河联盟军方用大型引力场完成屏蔽,然后……烟花盛开于内。 同归于尽这种事情,井九应该不会接受,哪怕只有一点风险都不行。 可能是因为沈云埋后面有人。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麻烦,不管是从辈份、从情分,还是从道理与能力上来说都是麻烦。 以前他藏身在星门地底街区,想等着找到雪姬再来主星,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里有一些能够威胁到自己的武器与人。他不想过早与那些人打交道,虽然按照推算,就像李将军在通话里说过的那样,他们对他没有杀意。 那些都只是可能,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传来争吵的声音,表明又来了些新的麻烦。 …… …… 数名祭堂主教与冉将军来了。 这里说的冉将军不是军部副统帅冉东楼,是他的儿子,也就是冉寒冬的大哥。 冉将军的神情非常严肃,那几名主教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看着泰洋主教问道:“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泰洋主教一路侍奉井九,视其为神明,哪里会由人对他不敬,声音微冷说道:“诸位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冉将军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他应该在这里等待那位的召见,为何会忽然去了首都特区?” “他等的太无聊,所以要我陪他去那边看看。” 冉寒冬走到楼上的栏边,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与淡漠的声音一道从她唇间出来的还有淡淡烟草。 看着她现在的模样,想着刚刚收到的消息,冉将军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寒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人能压下去,整个联盟很快便会知道真相,他难道想挑起军方与祭堂之间的战争,让整个联盟毁灭吗?我希望他能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冉寒冬说道:“他累了,这时候需要休息。” 冉将军更加愤怒,喝道:“你又想闹什么?” 冉寒冬把手里的烟草在墙上碾熄,淡然说道:“父亲让我协助他的所有事务,现在我是他的秘书。” 冉将军强自压抑住情绪,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他这是在逼我们表态!” 是的,不管是军部大楼的事情,还是准备打下一艘战舰,都是井九在向联盟政府以及政府背后的祭司一脉施加压力。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政府与那位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是站在他这边还是如何。 冉寒冬知道井九的想法,才会在首都特区请求他再给政府一些耐心,面无表情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冉将军觉得好生荒唐,说道:“他再强也只是一个人。” 只要那些舰队不回到星系内部,至少在名义上所有的星区以及民众都处于政府的管辖之下。 虽然前提条件与定语稍多了些,可事实上除了军部,政府就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 祭堂就更不用说了,身为远古文明的唯一合法继承者以及传播者,拥有无数信徒,集亿万星辰信仰之力于一身。 政府与祭堂,就是人类文明的一面。 一个人类居然要逼迫整个文明的一面做出表态,何其狂妄。 冉寒冬对此做出的回应非常简单而明确:“沈云埋今天差点死了。” 听到这句话,不管是冉将军还是那些祭堂的主教都陷入了震惊,僵立当场。 今天军部大楼发生的事情,当然瞒不过整个世界,但楼里那些具体细节则被严格的保密,就连冉家都不知道。 沈云埋是军部最高级别的顾问,是星河联盟最了不起的人物,是这个世界最强的数人之一,结果差点被那个人打死? “你知道,我当时就在现场。”冉寒冬捏着变形的烟草,盯着兄长的眼睛说道:“所以我非常明确他就是这个意思,那么现在就应该由你们,或者说那位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了。” 冉将军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喃喃说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他这样也太过冒进。” “这些话没有意义,现在他就是需要一个答案,那位究竟什么时候才肯见他,我给你们……” 冉寒冬停顿了会儿,说道:“三天时间,不然我想他会自己去见那位。” 听到这句话,那几名祭堂主教脸色微变,匆匆离开了小楼。 冉寒冬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庄园那边,转身回到房间,对井九说道:“应该很快便会有回音。” 井九看着茶杯里淡至不可见的茶水,说道:“你说的不错,这就是我的意思,但三天时间太长。” 冉寒冬想着他在首都特区的街上说要再打落一艘战舰,脸色苍白说道:“请你冷静一些,再多些耐心。” 井九说道:“又不是钓鱼,我为何要有耐心?” 冉寒冬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给你煮些新茶喝。” 第十一章那位 钓鱼需要耐心,煮茶也需要耐心。 喝茶倒未必,但总要等着茶煮好了才能喝进嘴里。 小炉里的银炭慢慢变红,铁壶里的水离沸腾还有一段时间。 井九走到露台上,望向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里白天都能看到星星,夜晚能看到的星星更是特别多,比朝天大陆多,比星门也要多很多,仿佛要缀满整个天空,对密集恐惧症患者很不礼貌——如果不是有防护罩,主星的夜晚真不适合人类入睡。 纵然有防护罩过滤掉大部分星光,庄园以及远处的群山依然很清楚。 钟李子、江与夏、花溪在草地上坐着。 花溪伸出手指玩着如实质般的星光,很是开心。 钟李子轻声说道:“我知道他肯定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但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这么了不起。” 被星门女祭司认为是新的神明,直接破掉军部大楼,还完好无损地回来,这已经超越了她想象的范畴。 江与夏看着露台上的那道身影,叹息说道:“我也没有想到。” 花溪不知道在这样美好的夜晚、这样的星光下,两个姐姐为何还如此心事重重,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们。 “没想到这辈子刚刚喜欢一个男孩子,便发现在他面前连说喜欢的资格都没有。”江与夏继续说道。 钟李子摸了摸她的头,安慰说道:“就算说了也没用,他肯定会说什么激素分泌、生殖、低等之类无趣的词。” 花溪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 ……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这里说的是军部大楼遇袭事件。 当然知道真相的人只有星河联盟上层的大人物以及当时在大楼里的那些军官。 看到新闻的民众们生出强烈的不安,继而被激发出极大的愤怒与勇气,就连与世无争的天普星都发生了几次游行,要求政府加强对那些投降派的打击。 各星球上的传火塔则是迎来了无数的祈福者,祭堂收到了更多的供奉,不知道算不算意外之喜。 不管是为了缓解民众的愤怒,还是做出表面的交待,军部都必须做些事情。 军部内务处联同强力警察部门,在各星区打大了对投降派的打击力度。 星锋舰队里勇敢突进加里星域深处,开始清剿那些残留在寒冷行星表面的暗物之海怪物。 军部最高级别顾问沈公子是这支舰队的指挥者,自然也离开了主星。 新闻不会播出,那些普通民众也看不到,在某些地方有着远超加里星域怪物残留以及投降派恐怖袭击的真正危险。 星锋舰队的调动与驻第二前进基地舰队的回归有什么关系? 政府各要害部门、祭司庄园以及各地的祭堂为何会忽然同时开启引力场装置,而且不顾能量损耗直接开到了最大? 联盟管理委员会凌晨忽然召开的紧急会议,难道讨论的只是舰队预算? 最重要的是,为何联盟最新型、最高级的指挥战舰云集号会离开星链舰队,独自穿越印海星云,向着主星而来? 就在那艘名为云集号的指挥战舰穿越印海星云三天后,来自祭堂的请柬终于穿过了庄园的引力场,落在了那张茶几上。 离茶几不远有个小炉上,铁壶里的水汨汨响着,仿佛是嘲笑的声音,至少在几位祭堂主教的耳朵里。 井九没有看那封请柬,也没有为难这几名主教,起身说道:“走吧。” …… …… 星河联盟每个星区都有一位女祭司,负责传承文明的火种,同时凝聚民众的信仰。 这些女祭司都以所在的星球为名,比如井九最熟悉的星门女祭司。 只有主星的那位女祭司是特殊的,因为她本来就是特殊的。 她是人类文明重生过程里出现的第一位女祭司,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远古文明的传承。 有了远古文明的火种,在主星重新出现的人类才再次开启智识,以飞跃式的速度进入了星际年代。 她是这个世界与那个已经消失了十几万年的文明之间的唯一联系,是真正的启明人。 所有的女祭司都是她的学生,也必须经过她的任命,所以钟李子才会从星门基地来到这里。 人类世界都感激她的存在,赞美她的存在。 不管是管理委员会的议员、千世之家的家主还是那些野心勃勃的将军,看到她都必须跪下,然后亲吻她的脚背。 没有人敢称呼她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甚至不知道她传承了多少代。 她也没有尊号,所有人都称呼她为:那位。 星门女祭司认为井九就是预言里新的神明,这需要得到那位的认可。 这就是井九来主星的三个目的之一。 祭司庄园的引力场开启一条通道,一艘银色的流线型飞船离开地面,向着雄峻的群山北方飞去。 现在人类文明已经进入星际时代,拥有无尽的能源,像这种流线型飞船已经非常少见,自然有一种古典的美感。 美丽的银色飞船越过群山,来到一片更加美丽的草原。 井九坐在窗边向下望去,看到草原上散落着很多建筑,到处都可以闻到他不喜欢的引力场的味道。接着他注意到草原地底有很多热源,不知道是激光炮还是导弹列阵平台,又或者是军方秘密研发的重型离子炮还是什么。 这些建筑便是主星的祭堂。 银色飞船没有在此降落,继续向北而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便来到了极北方的平漠高原。 高原地表覆盖着白雪,偶尔可以看到一些成片的苔藓,就像某些先锋派画家掷到画布上的颜料。 与大地相比,天空里的画面则更加神奇。 无数雪花从阴云里飘落,却无法落到地上,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束缚,沿着一个曲面缓慢飘动,或者说流淌,远远望去,就像个巨大的雪球被某位天神用力地砸进了地面。 井九的视线落在那半截巨大的雪球表面,想起了在钟李子公寓里曾经见过的某个小玩具。飞船里的祭堂主教们看惯了这幕画面,很是平静,冉寒冬却是第一次看到,震惊至极,喃喃说道:“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卫星图上从来没有?” 井九说道:“引力场。” 从那些雪花流淌的轨迹与雪球的曲面,很容易便能推算出是引力场的作用。 冉寒冬学识水平很高,很快便确认了这一点,但还是无法相信,说道:“行星表面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引力场?”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祭堂主教们也没有做解释,过了会儿她自己才醒悟过来。 ——那位生活在这里,那什么样的神迹都可能发生。 银色飞船飞到巨大的雪球前,合金板的间隙发出频率极高的振动,如果时间持续再长一些,甚至可能解体,好在没过多长时间,巨大的雪球表面生出一个洞口,银色飞船悄无声息地飞了进去,窗外的风景顿时变得不同。 巨大的引力场带来的雪花,就像柳条在湖水里粘起的柳絮,遮住了整个天空,却不会挡住所有光线,只是稍微显得有些暗,就像是普通的阴天。 这个世界有很多座山,不算太高,森林密布,偶见雪踪,有种寒冷的美感。 群山之间有座碧湖,水波不兴,平静光滑,就像是青天鉴。 如果往极远处望去,甚至能够看到一些冰川的痕迹。 画面真是极美。 湖边有座灰色的建筑,表面材料应该是水泥,在森林边缘却不显突兀,至少比那十余艘飞船好多了。 数十人站在灰色建筑前方,分成几拨,低声议论着什么。 “左边那些穿着深色正装的中年男女,都是管理委员会的议员,最前面那几个穿着便装的老人都是军方的上将,你应该看到我父亲了。”冉寒冬随着他向湖边走去,低声快速介绍那些人的身份。 星河联盟的议员们以及各星区政府,对军部以及隐藏在阴影里的那个组织自然极为警惕。 军方也并非铁板一块、都听从李将军的命令,也有不少像冉东楼这样忠诚于女祭司的力量。 这些大人物今天来到这片极北方的高原,就是想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如果那位真的认同井九是新的神明,不管这是祭司一脉的宣传手法还是别的什么手段,他们都会做好配合。 看着银色飞船落下,大人物们向这边望了过来,但没有移动脚步。 井九也没有理会他们,在祭堂主教的引领下来到湖边,登上一艘用原始汽油驱动的渔船,向着湖心而去。 如镜般的湖面被切割开了一条笔直的裂痕,湖心深处的雾气受到扰动,非但没有变薄,反而更浓。 看着那艘渔船消失在湖面的雾气里,冉寒冬下意识里抱住了双臂,眼里满是忧色。 “如果他是新的神明,自然会得到那位的认可,不会有事,如果他是那位选中的神明,就更不会有事。” 冉东楼走到她的身后。 冉寒冬转身望向父亲,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冉东楼注意到她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冉寒冬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觉得他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得到那位的认可。” …… …… 渔船进入雾里,很快便到了彼岸。 井九弃船登岸,越过一片森林,更看到了一座城市。 他的直觉没有错,那片被群山笼罩的碧湖里,还有一个巨大的引力场发生装置以及非常高级的防护罩。 这座城市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就像是一座坟墓。 这里的建筑都很高,普遍都在数十层左右,建筑表面都很奇怪地覆盖着玻璃面板,完全没有节省能耗的意图。 建筑之间的街道也很宽,比守二都市、甚至首都特区的街道都要宽很多,足以容纳一百个人并肩行走。 很快他便明白了原因,因为他看到了街道两侧停着的那些车辆。 那些车辆都已经锈迹斑斑,仿佛伸手摸一下都会散架,但里面散发出来的分子还是可以捕捉到。 这些车辆就像那艘渔船一样,用的是最低等的生物能源。 问题在于十几万年的时光足以让聚魂谷底的大妖骨骸变成粉末,为何这些车辆还能保持原有的形状? 整座城市笼罩在淡雾中,他行走在城市中。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确定了这里便是传说中的远古文明遗址的一部分。 这座遗址里没有引力场发生装置,没有核动力装置,没有太空电梯。从无数细节里可以看出应该处于远古文明早期,比现在的星河联盟要落后很多,那位为何会选择在这里生活? “因为这是我最初感受的世界,也是我最怀念的时光。” 街道旁一辆黑车的车门缓缓开启。 一名少女走了下来。 第十二章如画的少女 黑色并不显眼,尤其是在薄雾里。 这辆黑车却极容易被注意到,因为它与街道边那些废弃多年的车不同,显得格外新,想来日常接受的保护极好。 那位从黑车里走下来的少女也很新——无论是那件缀着碎花的衣裙,还是她手里撑着的那把伞。 甚至她自己都像是刚刚出厂一般,透着股新鲜而诡异的气息。 “这处遗址被隔绝在高原地壳之下,保存的比较好,当然也经过了很多年的修复,这些车辆都是新做的。” 少女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手里的伞,在微风里纹丝不动。 伞,遮住了她的脸。 井九的视线落在她的脚上,发现她穿着一双很普通的黑色皮鞋,毛茸茸的袜子堆在脚踝处,看着很可爱。 风大了些,把雾气吹的散了些,原来街道前方不远处有一条河。 那位少女撑着伞,走上了那道桥,越过了那条河。 井九跟在她的后边。 下桥之后,城市里的雾气渐渐变浓,遮住了那些死气沉沉的建筑,前方的山景变得清楚了很多。 山间有片庭院,黑檐白墙,间有花树,亦有残雪,与云集镇外的景园倒有几分相似。 庭院深处有温泉,散着淡淡的热雾,水边有方矮几,矮几两侧各有一把椅子。 那位少女走到温泉边,坐到椅子上,收起手里的伞,搁在地上。 那件碎花裙子很薄,看着就像是某种浴衣,如风般飘起,如云般落下。 裙子上的碎花是向日葵,让井九想起了星门美术馆里的那幅油画。 他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望向对面。 少女黑发柔顺,剪裁的非常整齐,就像帘子般遮在眉上,被风轻轻掀动时,看着就像一块西瓜皮。 她的眉毛非常细,就像是画出来的一般,鼻子很小巧,嘴唇非常红艳,就像是樱桃。 她的脸非常白皙光滑,就像是新剥的鸡蛋,更准确地说,像是完美的白瓷,没有任何瑕疵。 …… …… 沈云埋曾经在军部大楼曾经评价井九像一个瓷偶。 这位少女才是真正如此。 如画的眉眼,不代表美丽,因为画不见得都好看。 完美的皮肤也不见得代表美丽,因为那有可能是虚假的。 那张雪白的脸没有什么生气,那两道细眉与樱桃般的红唇,也没有什么生气。 看到这张脸,井九便想到了烈阳号战舰上的那名少年军官。 少女从温泉里取出两个小瓷瓶与两个半透明的小酒盏放到矮几上,开始倒酒。 一只玉手从袖子里伸出的画面很好看。 手指拈杯、倒酒的动作很自然。 琥珀色的烈酒被温泉浸泡过也不再刺鼻。 所有的细节都透着自然而动人的气息。 井九觉得这些动作与细节自然的太过刻意。 他知道这时候坐在面前的少女不是真正的人类,也不是那位的本体。 更准确来说,今天要与他对话的那位并不在这里,应该是在别处,甚至有可能是在另一颗行星。 换成一般人可能会很不适应,但他很习惯这种对话的模式。 当年在雪原,他与雪姬的远距离神识交流与今天这种情形,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任何对话的开始首先需要的是明确对方的身份。 井九非常确定对方肯定看过自己写的那本小说,但还是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那位少女轻声说道:“飞。” 井九不知道该对这个名字做出怎样的应对。 少女问道:“你有什么想问的?” 在很多人想来,井九想要得到少女的认可,成为那位新的神明,便要接受她的考察,事实却并非如此。 负责提问的人不是那位少女,而是他。 他首先提出了一个问题。 “标准时间是哪里的标准?” …… …… 在地底公寓的那张纸上,他写过一些词。 后来在星门大学,他又在纸上添了两个词。 那些词里有:年、月、标准日。 还有一些别的。 人类现在拥有很多颗行星,每颗行星的公转用时、自转用时都不相同,自然有各自的时间模式。 但星河联盟在纪年以及太空旅行的时候则有一套标准模式。 井九确认过很多次,没有一颗人类居住行星的天文规则符合这套标准。 少女的声音毫无情绪波动,似乎并不意外于会听到这个问题。 “远古文明起源于一颗行星,标准时间便是那里的规则。” 听到这个答案,井九也没有意外,继续问道:“月?” 少女说道:“那颗行星有颗伴星。” 井九接着问道:“我在一些典籍里看到过天狗食月,或者食日这种词,在那里也见到过。” 少女说道:“就像你在你们那里看到过的那样。” 井九望向温泉上的那些热雾,视线穿透而去,仿佛要看到引力场外的巨大雪球、雪球外的天空、天空外的宇宙、宇宙那边。 他问道:“我们那里是哪里呢?” 少女用两根手指拈起小酒盏,凑到樱桃般的唇边浅浅饮了一口,轻声说道:“神明也无法创造世界,最多只能发现一些新世界。” 井九收回视线,看着她雪白的脸说道:“你不想给我准确的答案?” “每个从你们那里出来的人都会来问我这些问题,你并不特殊,也不特别聪明,与他们也并无两样。” 少女说道:“那你凭什么从我这里得到特殊的对待?” 井九把脚伸到了温泉里。 在这种时刻他做这样的动作,自然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犹有闲情逸志,必有深意。 至于具体深意为何,暂时不得而知,此时也无人发问,毕竟卓如岁与顾清都还没飞升。 少女的视线落在温泉里,看着他的脚问道:“有感觉吗?” 井九没有回头,反问道:“你喝酒有感觉吗?” 少女说道:“这具身体有足够多的感知细胞,感觉比人类更加丰富。” 井九说道:“我没有。” 少女说道:“有些惨。” 井九说道:“岩浆浴不错。” 少女想了想,说道:“有理。” 井九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看,我与那些飞升者终究是不一样的。” 少女的唇角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牵起,露出一抹有些诡异的笑容,说道:“你想说服我,你与我是一样的?” 第十三章浓雾乍破 井九说道:“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少女面无表情说道:“为了得到我的认可,你竟愿意放弃以前的执念,承认自己不是人?” 很明显,她看过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 “既然可以成神,为何还要做人?”井九的回答很有意思。 “那只是某些人的看法,不代表我同意。” 少女唇角再次向上牵起,露出一抹笑。 那笑容因为机械,所以有些诡异。 井九望向天空里落下的微雪,说道:“无所谓。” 随着他的动作,蓝色连帽衫的帽子落了下来,露出了那张脸,承了几片雪。 他没有做过神,但扮演过类似的角色。 在朝天大陆修行界后辈与凡人的眼里,景阳真人就是神仙。 “既然无所谓,你为什么要来主星,要做那些事来见我?”少女问道。 井九说道:“成为新的神明对我实现自己的目的有帮助,或者说这是一种便利条件。” 少女说道:“你想利用我?” 井九说道:“善假于物。” 这句话同样很有深意。 深在那个物字。 少女没有动怒,淡然问道:“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井九收回视线,望向她那张雪白而无生机的脸,说道:“当然是修行。” 少女问道:“你们在朝天大陆修行是为了飞升,现在已经来到了这里,为何还要修行?” “飞升是为了出来,修行是为了存在。” 这个答案与他在青天鉴幻境里的说法一样。 少女说道:“低速光子也许就是你们需要的仙气,可以让你们更加强大,但那与本质的存在无关。” 井九说道:“我觉得这个世界也不是本质。” “空间之外没有空间,时间之外也没有时间。” 少女轻声说道:“从时间开始之后,到时间终结为止,这个世界始终都会是这样。” 井九说道:“暗物之海呢?” 少女说道:“暗物质的溢出是因为次维空间撕裂,那个黑暗的世界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雪花落在温泉水面,瞬间消逝无踪,落在两人的身上却没有融化,很快便积了浅浅的一层。 不管落在哪里,雪花都没有声音,庭院里异常幽静,微寒的风给人一种绝望而冷漠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给出了回应。 “我不相信时间会有终点,存在没有意义。” …… …… 少女端起那杯琥珀色的烈酒,静静看了很长时间,说道:“沈云埋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来见我,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井九把双脚从温泉里收回来,踩在地板上,很稳。 “十八岁的时候他又来过一次,在这个位置坐了整整一夜,然后痛哭失声,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少女继续说道。 井九能够明白那种绝望。 宇宙没有边界,却有开始与结束。 开始的没有道理,结束……也就意味着这一切都没有道理,那么不管是自身的存在还是万物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 “你喜欢那个小孩儿?”他问道。 “我喜欢愿意思考,并且有能力思考的人。” 少女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井九说道:“可能因为他思考这些事情的样子与以前的我有些相似。” “你不杀了他,我怎么能相信你?” 少女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淡漠说道:“那艘战舰里的军人与赤松真人是不够的。” 井九说道:“你知道我与那些破茧者不一样,我也没有什么野心,这不是一个局。” “很久以前有个破茧者,应该与你来自同样的地方,他拒绝了前代破茧者的招募,甚至帮我杀了不少人。” 少女说道:“事实上,他只是想借此得到我的认可,继而控制我,但被我识破了。” 井九问道:“然后?” 少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道:“你想要我相信你,不管是沈云埋还是李将军,你总要拿一个人头给我。” “开始我确实有这个想法。” 井九说道:“但最后那一刻,我忽然想到,我为什么要得到你的认可?” 少女说道:“你不喜欢那些破茧者的行事风格,你与他们已经结仇……至少表面上,而且按照你的说法,你需要这个文明帮助你达成你的目的。” 井九说道:“但你们的文明也需要我来抵制那些飞升者的控制,更准确来说你需要我来保证你的独立存在。” 少女轻轻放下酒杯,随着这个动作,雪花簌簌落下,露出浴衣上的碎花。 这就是真相。 雪花继续无声地落下,如柳絮一般蘸湿,瞬间消失。 庭院进入绝对的安静。 他看着天空落下的雪。 她看着雪落入的湖。 静静对坐。 时间缓慢流走。 湖面的热雾渐散。 天光变幻。 不知道过了多久。 少女说道:“有时间再来喝杯酒。” 井九说了声好,起身向庭院外走去。 …… …… 温泉庭院在山里,山外有条河,河那边是座远古文明遗留下来的城市,城市那边有片大湖,湖上满是雾气,真实的世界在雾的那边。那些散落在湖畔的建筑有着历史的味道,散乱站在其间的那些大人物则是历史的一部分。 这些大人物们看着湖上的浓雾,心情有些紧张,或者说非常复杂。 那位是这个世界最神秘的存在,从来没有人见到她的真身,井九可以看到吗? 今天这场谈话的结果又是什么呢? 浓雾乍破,那艘旧船从里面驶了出来。 数十道视线随着那艘船来到岸边,落在那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少年身上。 井九没有理那些人,直接走向远处的那艘银色流线型飞船。 冉寒冬看了父亲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寒风呼啸,拂动湖畔的一些碎草屑,飞船向着天空飞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极高处天空的雪层里。 看着这幕画面,那些大人物们很是吃惊,心想就这么走了? “东楼兄,这算怎么回事?” 一位世家家主走到冉老将军身边,说道:“到底是什么结果?” “没有结果,就代表一切尚未定论。” 冉东楼面无表情说道,然后望向随这名家主一道走过来的那名议员,说道:“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那名议员挑眉说道:“还有意义吗?” “那篇小说,那些文件,还有这个游戏,都只是一个巧合。” 冉东楼说道:“所谓巧合,有时候就是机缘,哪怕只是一时的。” 那名议员沉默不语,那名世家家主挑了挑眉,明显不是很赞同这个说法。 冉东楼望向在不远处那些议员与军方大佬的身上,声音毫无起伏说道:“人们的态度是什么?” “不理解。”那名世家家主毫不犹豫说道:“这些年军部确实过于强硬,但局势还在可控的范围里,就因为那个人的到来,我们忽然需要选边……他们不理解,我也不理解,祭堂那边的消息终究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 神明,这是超乎俗世范畴的名词。 那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少年究竟是谁? 祭堂以及政府把那片庄园隔绝的很好,没有人能够接近井九,更不要说打听出什么。不管是这位世家家主还是别的大人物都不知道井九的来历,为什么大家要为了这个人冒如此大的风险、打破星河联盟的平静? 那位议员知道一些星门基地的故事,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我不清楚他的身份,也不清楚那篇小说意味着什么,但游戏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推广开来。” “看看他究竟有怎样的反应,最主要的是看看那些人进入这个游戏后会有怎样的反应,把数据做好。”冉东楼的视线随着那艘已经消失的银色飞船进入雪云的最深处,说道:“知道那些人的优点与问题,这是最好的机会。” “沈公子承诺六十天里不动他,现在只剩下五十天,而几天后……云集号就会抵达主星。” 那位世家家主皱眉说道:“如果他就这么死了,我们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 …… …… (大家多注意身体,记得戴口罩,少出门,莫轻视噢,不管做什么事情,健康活着都是前提呢。) 第十四章像流星划过天际 银色飞船破开雪球,回到主星的天地间,没用多长时间便穿越莽莽群山以及祭堂里无数道视线,回到了庄园。 炉里的银灰散着温暖的红光,铁壶里的清茶倒入玻璃杯,生出一些热雾,雾里带着轻香。 井九端起茶杯喝了口,抬头望向露台外的草地以及更远处的那些花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花溪睁大眼睛看着他,刚想问些什么,便被江与夏拉出了房间。 “那位是什么样的人?”钟李子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好奇,问出了那个问题。 井九收回视线,望向杯里的茶水,沉默了会儿后说道:“和我一样的人。” 那个穿着碎花浴衣、有着黑直长发、坐在温泉边喝烈酒的少女是个生化人,或者说是个机器人。 那么隐藏在她后面的那位,便是与他一样的人。 冉寒冬站在他的身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唇绷的极紧,像极了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秘书官。她知道井九不会在意那位的看法——如果是真的神明,又怎么会需要别人的认可——那么他急着去见那位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这是一个被飞升者,也就是你知道的破茧者控制的世界。” 井九对冉寒冬说道:“女祭司们以及你父亲为代表的星河联盟的人们,不是很喜欢现在这种局面,他们需要我。” 他没有瞒着钟李子的意思,但钟李子不能完全听懂,嘴唇微张,小脸上满是茫然的神情。 冉寒冬声音微紧说道:“父亲他们可能没有想过如此快打破这种局面,那位可能也没有,是你逼他们在做选择。” 井九说道:“时间是最珍贵的东西,不应该浪费在猜疑与摇摆上,既然有想法,就应该尽快实现。” 冉寒冬说道:“因为云集号要回来了,你有压力?” 井九说道:“我随时可以改变方向,” 冉寒冬已经猜到他与那些破茧者来自同一个地方,但没有想过,他居然真的在考虑这个事情,不可思议说道:“你毁了那艘战舰,杀死了那么多人,还险些杀了沈云埋……你觉得他们会接受你?” 井九说道:“我能毁了那艘战舰,杀死那么多人,随时可以杀死沈云埋,那就比这一切加起来更有价值。” …… ……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只穿蓝色连帽衫的少年很有价值。 他的来历很神秘,仿佛平空出现一般,拥有这个宇宙难以想象的境界与实力。 他去了军部大楼,在无数道视线与无数重型武器的注视下,重伤了联盟军方最大的骄傲沈云埋。 他去了那片被浓雾笼罩的远古文明遗址,与那位进行了一番没有人知道内容的谈话,然后全身而归。 但这不代表没有人敢来杀他。 那位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正式表态,祭堂没有承认他的身份,亿万信徒不知道他的存在。 联盟军方因为沈云埋的承诺在六十天的时间里不会对他做什么,但云集号战舰正在归来的途中。 那位军方最高统帅会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他? 当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些问题、紧张无比的时候,井九则在想着别的问题。 即便有亿万颗星辰照耀,宇宙的深处依然是黑暗无比,就像时间尽头那个暗淡的将来。 按照联盟科学院的推算,就算把暗物质与反物质都加进来,整个宇宙的质量依然是不够的,哪怕看似单调的重复轮回都不可能发生,一切都将归于寂灭。 那么所有事情都将毫无意义,因为短暂而且必将终结——哪怕几万亿年,对于永恒来说依然短暂。 人生也是如此。 这是智慧生命最大的悲哀,是沈云埋疯狂的源头,是井九一直想解决的终极命题。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井九并不是在祭司庄园的躺椅上,而是在一颗卫星上。 那是一颗军事卫星,所有的仪器设备都安置在半透明的罩子里,表面非常光滑。 如果不是这里没有重力,即便是他想要安静地躺在上面,也会很困难。 他看着远方那颗恒星,眯了眯眼睛。 那颗恒星应该还有一百一十亿年的生命,可那依然不够。 恒星的光辉带来了一些温度,很快更被宇宙里的寒意带走,这让他想到了朝天大陆的雪原。 他闭上眼睛,沉默地运行功法。 那些明亮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与身上,变成了极其细微的、肉眼无法看到的金色微粒,悄无声息地渗进他的皮肤,然后渐深。没有折射、也没有抗拒,与实验室里的物理现象截然不同,那些光线碎片就像流水一般被他吸进了身体。 整个过程很平静淡然则美。 像是那句诗。 润物细无声。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睁开了眼睛,眼眸深处闪过一道金光,然后迅速敛没。 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又像是透明的琉璃里开过一朵昙花。 那些光线碎片不再像水晶屑一样闪光,消失在他的身体里,变成了修道者需要的仙气。 太空里没有大气层的隔绝,也没有保护罩,离恒星的距离相对较近,吸收仙气的速度要快很多。 只用了两个小时不到,他便吸收了足够数量的仙气。 斩杀赤松真人、摧毁那艘战舰、与沈云埋一场恶战,他消耗的仙气都恢复了。 云集号战舰即将抵达主星,他需要以最好的状态去面对李将军,无论精神还是仙气方面。 他转身向主星飞去。 那颗卫星被留在了原处。 不远处能够看到那些空间站的身影,更远处还能看到很多细线,那都是太空电梯。 有很多观察设备正对着这颗看似普通的卫星,因为井九在这里躺了很长时间——星河联盟的列星境强者,可以在太空以及没有大气层的行星表面长时间停留,但没有人会愿意这样做,那些看不到的宇宙射线终究是一种威胁。 不管是联盟政府太空署还是那些负责整个星域防卫的战舰,想必都在分析刚才的画面。 他究竟在做什么? 主星对着恒星的那面很明亮,正是白昼,另一边很黑暗,还在夜里。 黑暗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明亮的光线,就像游戏里的剑光,又像是一颗流星。 这幕画面出现在无数光幕上,甚至有几家民间电视台都注意到了,开始临时直播。 那些战舰以及太空署的官员自然知道这道如流星般的光是什么。 没有警报响起。 更没有太空武器的启动声。 世界还是那样的安静。 看着那颗流星落在行星北方某处,无数人心头生出异样的感觉。 这是科技爆炸、基因优化与武道修行相映生晖的年代,强者层出不穷,但依然只是星际文明的组成部分。 那颗流星、那道剑光代表的那个人,明显不止如此。 …… …… 草地被照亮了一瞬,然后回归寻常,院子外的议论声骤然一停,然后再次生出,只是明显要小了些。 钟李子替他把衣服穿好,又整理了一下衣领,转身给他倒了杯温度刚刚好的清茶。 她这位星门女祭司的继承者像女佣一样侍候着井九,最开始的时候着实让祭司庄园的很多人都感到震惊甚至愤怒,现在则没有人再理会。冉寒冬仿佛没有看到这幕画面,走到椅边调出光幕,对照着上面的数据开始汇报工作。 “主星所有城市的信徒开始进行烛光游行,没有人提到您的名字,不过暗中应该都知道了。”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那位正式表态,祭堂方面应该能在二十个标准日内让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信徒接受。” 这里说的是关于新的神明的预言。 井九嗯了一声。 “这里有份名单,你看看。” 最近有很多人想要拜见井九,当然都是星河联盟里的大人物,比如那些世家之主,那些议员,那些将军,都被她拦了下来,只是有些人她无法做主。所以哪怕明知道井九会拒绝,还是坚持要让他亲自看一眼。 井九看了看那份名单,正准备像前两天一样表示谁都不见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那个名字之所以熟悉,不是因为他在哪里看过,而是因为他亲自签过。 …… …… 来到祭司庄园拜访井九的人,必然都是自认有资格拜访他的人,有资格通过冉寒冬的审查,把名字送到他眼前的那些人,必然都是更重要的大人物。比如从某个重要星区赶来的女祭司,比如星核舰队的三号指挥官。 沙喻是联盟管理委员会的议员,并不资深,他是一家大型游戏公司的所有者,拥有大量的财富,但在战略上没有什么重要性,按道理来说他的名字没有资格出现在这张名单上,好在冉寒冬知道他是谁以及一些别的信息。 ——那家大型游戏公司叫做漩雨。 钟李子递上一杯清茶,看了对方一眼,发现对方看不出任何出奇的地方。那他怎么会一眼便看中那篇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付出了如此多的金钱与资源改编成了现在的游戏? 如果井九真是预言中新的神明,这毫无疑问会是人类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一次风险投资。 沙喻知道钟李子的身份,双手接过茶杯,望向井九轻声说道:“按照东楼先生的要求,我们做了一些数据采集。” 井九知道那些数据采集是什么,心想雪姬会在里面吗? …… …… (大家都好好的噢。) 第十五章又见青山 听到沙喻的话,冉寒冬有些意外,心想究竟是什么事情,居然与父亲有关? 如果这些数据采集是父亲的意思,为何这位沙董事长按照正常流程拜访,而不是直接通过家里的关系来找自己? 沙喻没有解释,冉寒冬也没有询问,因为这说明这件事情非常重要而且隐秘,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辛苦了。”井九说道。 沙喻从手环里取出芯片放在了茶几上,起身准备离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请问……您当初为何会选择漩雨?” 漩雨确实是星门基地最大的游戏公司,但放在整个星河联盟的范围里,至少还有三家同等层级的游戏公司,而且那几家游戏公司的背后都是些千世之家,如果井九是想要在星河联盟里做些事情,那几家游戏公司是比漩雨公司更好的选择。 井九没有给出答案,沙喻有些遗憾地离开。 冉寒冬望向茶几上的那个芯片问道:“这是什么?” “网上见。”井九起身去了隔壁的房间。 房间有一台最新型的游戏舱,他走进游戏舱,登陆上了《大道朝天》的游戏。 除了最开始在星门大学酒店里做初设的那几天,他再没有登陆过这个游戏。 他连网进了游戏,做了数据过滤与针对性屏蔽,让那些普通玩家从眼前消失,顿时觉得景物清爽了很多。 芯片被安置进戒指里,与漩雨公司的核心服务器相连,无数条数据信息像瀑布一般,在青山群峰为背景上的画面上落下。 这些数据信息都是玩家的基础信息,经过漩雨公司的大数据分析,挑选出了数千条可疑的玩家账号。 所谓可疑就是符合冉东楼给出的条件,就连沙喻和漩雨公司的技术部门都不知道那件条件是什么意思。 ——那些玩家账号可能在青山里停留的时间过长,在某个洞府外发过呆,可能像疯子一样驭着剑在云海里不停往上飞。 是的,井九想要通过这款游戏找到别的朝天大陆飞升者。 修道者再如何无情,忽然有机会能够看看生活了无数年的朝天大陆,谁会错过? 他只是没想到冉东楼居然猜到了自己的隐藏意图。 当然这几千个玩家账号不可能都是飞升者。 按照他的推算,现在的星河联盟里应该还有十个飞升者,会被这个游戏吸引的大概刚好过半数。 云雾从群峰间流出,在那个镇子外溪边的庭院里积成一团,遮避了外面的视线。 忽有微风起,一架水车在溪上缓缓转动。 冉寒冬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上面,溪水哗哗落下,画面非常可笑。 “我还以为是摩天轮。”少女军官脸有些红,强行压抑着恼意说道。 “我们那里没有摩天轮。”井九挥手把那些数据瀑布召唤至雾气里,说道:“开始吧。” …… …… 冉寒冬是星河联盟最出色的云鬼,井九更不用说。 没用多长时间,他们便从几千个玩家账号里找到了三十几个重点怀疑对象。 井九毫不客气把冉寒冬从游戏里踢了出去,拿着那三十几个账号开始对照。 那些玩家分布在星河联盟的很多地方,有的甚至在最蛮荒、原始的初级行星上。 游戏舱里很安静,井九戴着交互系统,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手指上的戒指散发着微光。 他的意识随着数据流在星域网里不停地漂流,穿过那些小型扭率空洞,比光更快的在无数个星系间来回,侵入那些玩家的终端,寻找对方是飞升者的证据。 有些玩家看着很特殊,甚至如变态的天才,但那是星河联盟的人,他不在意。 有些玩家看着很普通,毫不起眼,却被他默默地记下了位置,并且做好了数位标识。 遗憾的是,他没能找到谈真人,也没有找到雪姬。 …… …… 游戏里的景园有常年不败的花,但没有经久不衰的火锅,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雾气无法持久,味道有些欠缺。 井九没有去云集镇吃火锅,直接驭剑而起,逆云而上,回到青山,落在了云雾最浓的那座峰里。 云行峰,也就是剑峰,这里是万物一剑最开始出现的地方,也是青山宗的根基。 就算没有信息屏蔽,这里的玩家数量也不多,因为这里的生活太过枯燥,而且感知反馈非常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的感知反馈,便是剑峰的现实,或者说日常。 赵腊月能在这里苦修数年,是因为意志坚定,井九能在这里停留,是因为那些凌厉的剑意根本伤害不了他,正常玩家可受不了这些。于是那个穿着碎花白裙的少女,在荒凉而肃杀的山崖间便显得非常醒目。 偶有山风拂过,带来铁鹰的鸣叫,拂起她的黑发,露出那张雪白的、仿佛并非真实存在的如画脸庞。 井九走到她的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崖壁上有三个洞,离地约两尺左右,能够很方便地坐进去。 一个是他的,一个是赵腊月的,还有一个是平咏佳的。 这时候,游戏里的平咏佳正在那个崖洞里闭着眼睛睡觉,或者说静修。 少女认真地看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他长的真难看。” 井九能算尽青山百年事,却怎么也算不到她对万物一剑剑灵的第一次评价是这个,嗯了一声表示疑惑。 “我们的存在,不管外显还是精神世界,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对人类的学习与模仿。” 少女说道:“所以你很美,我也很美,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变成一个难看的胖子?” 井九说道:“也许他没有想过是在学习与模仿人类,他觉得自己就是人类,所以对外表没有什么要求。” 少女看着崖洞里的平咏佳,说道:“我不认同你的看法,因为你是人,而我与他才是一样的。” 井九说道:“要不要我喊他出来与你见一面?” 少女没有接这个话,问道:“你对冉寒冬说,如果我不支持你,你就去投靠那边?” 井九说道:“不是投靠,是回归。” 少女说道:“你杀了他们很重要的成员,还觉得他们会接纳你?” 井九转身走到崖壁边,视线穿过云雾,望向在外界飞翔的铁鹰还有远处那些游戏设计出来的剑光。 少女走到他身边向外望去,视线所及之处,云雾尽散,露出蓝色的碧蓝以及赏心悦目的青青山野。 《大道朝天》游采用的还是数据分区中心制,关键数据都在漩雨公司的储存器上,普通玩家无法私自修改,但不管是储存器还是数据分区,终究都是在数据的世界里,都是星域网的一部分。 在这里她是真正的神明,自然无所不能,想要看到怎样的风景便能看到。 “这里就是青山。” 井九说道:“我与他们同一个师门,他们没有道理因为一个血魔教的奸人而不要我。” 少女说道:“那我又有什么道理相信你会背叛他们?” 井九没有说话,伸出右手指向远方。 一只青鸟自远方飞来,落在他的掌心。 少女看着那只青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合作成功,青天鉴给我。” 这只青鸟不是真正的青儿,睁着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少女,根本不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被井九卖掉。 井九说道:“好。” 青鸟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 …… 游戏里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确实很相似,尤其是青山群峰,可能是因为井九在这里生活了太多年的缘故。 神末峰在远方孤单的指着天空。 上德峰到处都是雪。 适越峰与昔来峰相对无言。 清容峰上隐隐传来歌声。 天光峰的云海还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看着就在眼前,坐在崖边,脚却落不到上面。 井九在崖边坐了会,等到了那个人。 “风景如昨。” 李将军从庐里走了出来。 按照游戏里的设计,他没有穿军装,也没有披着那件红色大氅,只是穿着件素净的剑袍,看着与柳词有几分相似。 都是青山宗的掌门,有些相似不足为奇。 井九起身,对他行了一礼。 …… …… (大年三十,给大家行礼了,祝大家身体健康,阖家欢乐,万事无忧,青山依旧。依旧例明天开始休息啦,正月十六恢复更新,真的很爱你们,给你们比心~) 第十六章弗思 井九很多年没有行过礼了。 他的师祖道缘真人走的很早,师父沉舟真人很快也跟着离开。 青山里的那些师伯师叔或者被他与师兄杀死,或者关进了剑狱。 那之后他就成了整个朝天大陆辈份最高的人,自然不需要向谁行礼。 但李将军的辈份比他高,而且要高很多。 李将军全名是李纯阳。 他在朝天大陆的时候,道号便是纯阳真人。 就是那位与某代神皇联手在大泽击败冥界大军,就此让人间与冥界之间平静了两千年的纯阳真人。 纯阳真人是青山宗第十四代掌门,是最后一位飞升的剑仙,是道缘真人的师父。 李是大姓,朝天大陆飞升者里有五位都姓李,井九最开始的时候只想到那四个,没想到纯阳真人。与别的任何道理无关,他只是不想这件事情与青山的飞升者有关,更不希望自己要面对的是自己的太师祖。 不管他想不想,这时候在天光峰看到李将军的那一刻,他就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道缘真人把他从朝歌城皇宫带回青山的时候,纯阳真人早就已经飞升了。 他没有见过这位太师祖,但在那栋小楼里见过对方的画像,自然不会认错。 纯阳真人的剑道自然强大至极,深若渊海,绝不在井九之下,飞升后成为星河联盟的统治者,想必境界更有提升。 更关键的是,这是太师祖……还要争什么? 天光峰顶的草庐下穿过一阵微风,来到崖畔,牵起二人的衣袂。 崖下的云海被微微扰乱,不知道保持着行礼姿式的井九此时的心情是否也是如此。 风里没有声音,没有呼吸,也没有游戏里的旁白。 好在这样的沉默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李将军走到崖边,负手望向阳光下的群峰。 他修道之后叫纯阳真人,飞升之后叫李将军,有些阴阳分割的意味,就像此时的天光与夜色。 “我一直以为小道能够飞升,但在这里等了好几年也没有等到他。” 李纯阳感慨说道:“看了你写的那本小说才知道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青山长辈里,井九最熟悉的不是自己的师父,而是自己的师祖道缘真人。 以道缘真人的境界修为以及天赋,飞升成仙并不是难事,只可惜……想着一千多年前的那些故事,他也有些感慨。 “那个南海的奸人确实被你杀了?”李纯阳转身望向他。 井九说道:“我与柳词联手所杀。” 李纯阳说道:“柳词这个晚辈也不错,可惜了。” 确实很可惜,以青山宗的底蕴,如果不是出了这么多事,除了井九至少还能出现三名飞升的剑仙。 井九说道:“可惜的事情一直都有。” 很明显,两个人说的可惜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李纯阳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与她见面,有没有什么结果?” 井九说道:“没有。” “你是青山弟子,就算赤松与那艘战舰毁在你的剑下,她也不会相信你。” 李纯阳说道:“除非你在故事里把我们写成莫成峰一脉,或者还可以改变这片星海。” 这句话看似淡然,实则气态壮阔,就像突然跃出海面的鲸鱼,仿佛要吞掉天地间的一切。 在《大道朝天》那个故事里,在真实的世界里,从青山祖师到李纯阳再到道缘、沉舟、太平直至景阳,道统不断。 如果道缘之前的飞升者,都是莫成峰一脉,那么与井九之间自然会有化不开的深仇。 看似无头无尾的这句话,隐藏着很多意思与推算的可能,井九自然懂,说道:“我不说谎。” 不说谎是自信,因为不需要。 当然,如果哪天他需要说谎,肯定也能说的特别好。 “如此说来,云梦山真的被你收服了?”李纯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井九心想以童颜的手段,必然能在赵腊月等人的帮助下,把云梦山控制的极好,说道:“应该如此。” 李纯阳想着两千多年前白家的强势,欣慰说道:“想不到我们这些长辈没做到的事,都让你这个晚辈完成了。” 井九不想说谦虚的话,那太虚伪,但也不想说太多得意的话,那太得瑟,于是没有接话。 漩雨公司的游戏场景做的极好,随着太阳的移动,天光的浓淡也自然转化,群峰的影子与云海的颜色也有着微妙的变化,很是好看。看着如画般的风景,李纯阳生出一些淡淡的怀念,说道:“有些意思,我们怎么就没想到?” 井九说道:“我比较闲。” “我明天到,具体的事情见面聊。”李纯阳说完这句话,转身向草庐里走去,很快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 这里不是真的青山,是游戏里的青山,是网络世界里的一部分,在这里说的话很难瞒过那个少女。 看着空无一人的草庐,井九沉默了会儿,走到那座石碑前,轻轻拍了拍石龟的厚壳,也退出了游戏。 …… …… 游戏舱的舱门打开,井九走了出来。 冉寒冬在做相关的推演计算,钟李子与江与夏、花溪在隔壁房间里看着什么,可能是祭司学院的功课。听着舱门开启的声音,钟李子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迎接。江与夏起身,准备用铁壶煮茶。花溪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井九看了花溪一眼。 花溪有些羞涩、有些紧张地蹲了蹲,向他行礼问好。 井九没有说什么,带着钟李子离开小楼,穿过草坪,来到庄园里。 草坪深处有台阶通往地下,安静的地下通道里没有风,也没有悬浮列车过来。 “你要去哪里?”钟李子接过他的黑色双肩包,好奇问道。 “找个地方安静一下。” 井九说完这句话便走了。 悬浮轨道边有收集雨水的小孔,缭绕其间的剑意很快变成寒意。 …… …… 对人类或者别的智慧生命来说,行星就是他们的家园。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适宜人类生活的星球也大同小异。主星、星门基地乃至朝天大陆都有着相似的地质构造,只不过朝天大陆的世界被完全不同的空间法则扭曲成了一个不间断的平面,而星门基地则被远古文明变成了一颗中空的象牙雕球,只有主星依然保持着大部分行星的原始模样,越往地底深处去,压力便越大,物质便越紧密,温度越高。 这里到处都是岩浆,红暖的就像铁匠铺里的铁水。 岩浆是滚烫,不,这个形容词并不准确,应该是极其高温而炽热的。 井九浸泡在岩浆里,只有头露在外面,感受着皮肤上清楚的压力与温度,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在这个陌生的宇宙里生活了一百多天,遇着了一些不好处理的事情,他真的有些烦了,才会随钟李子一起来主星。 这里的环境对他来说,有些熟悉甚至亲近的感觉,很容易让他想到聚魂谷底,甚至有种回到胎儿时期的错觉。 远处的岩浆迸出花朵般的浆液,就像是夜空里的烟花,又像是在宇宙里爆炸的核弹. 他静静看着这些画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第几朵火焰如花般绽放后,他闭上眼睛,整个人沉进了岩浆里。 微暗的表面薄壳破裂,涌出新鲜的岩浆,红艳如火,就像是弗思剑的剑光。 …… …… (春节算是结束了,希望一切都能过去,祝大家平安健康,祝大家不用想任何不愿意想的事情,比井九幸福。别的话就不想说什么了,如果一切好转,很多天后,当我们开始要忘记的时候,我们再来聊几句吧。) 第十七章不一样 钟李子蹲在地下通道里,盯着那个残留着淡淡剑意的雨水收集孔,就像蹲在树下看蚂蚁的无聊少女。 祭司庄园的主教以及政府的人们都被留在了外面,有人小意地问了她几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不知道井九去了哪里,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等多长时间。 她只知道他的情绪有些问题,与那位见面之后也没有任何好转,所以很担心。 “你在看什么?” 出乎她意料的是,没有隔多长时间井九的声音便在她的身后响了起来。 钟李子被吓了一跳,转身看了他两眼,又看了看轨道旁边的积雨孔,张了张嘴,问道:“怎么这么快?” “有就行了,不需要在意时间。”井九对她向来比较有耐心。 时间是相对的,他只是需要一个绝对安静与隔离的环境想些事情,顺便放松一下心神。 几分钟与几十年,没有什么区别。 钟李子拿出准备好的衣服,替他仔细穿好。 两个人从地底回到草坪上,那些祭堂主教与政府的官员早就已经散走,仿佛不曾在这里紧张地等待过。巨大的恒星悬挂在地平线上,本应极为炽烈的光线被防护罩过滤后有些偏蓝,照着庄园里的建筑与草地,更像是明亮了几百倍的星光。 “这几天的学习如何?”井九问道。 这句询问看似寻常随意,就像是朋友间的常见关心,却让钟李子吃了一惊。 不管在地底民生社区还是星门大学,这样的对话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对井九来说这是很罕见的事情,要知道他对世界的关心或者有,但绝对不会体现在言语上。 “呃……很难。” 钟李子想着这几天的课程,便觉得有些头疼。江与夏、花溪作为她的近侍,需要学习的内容比她少很多,而且都是经过基因优化的天才,即便如此也非常辛苦,更不要说她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也许有的传承需要保密,可为什么艺术之类的知识也都需要背?” 她一脸茫然说道:“只是年代列表我都背不下来,更不要说那些具体的内容。” 井九问道:“你是怎么学习的?” 钟李子说道:“学院里面有间静室,只需要坐在里面入定,便会有很多知识碎片进入脑海。” 按道理来说,这是女祭司们的绝对秘密,她不能对任何人说。但井九问了,她当然不会不说。 女祭司的传承向来是口口相传,不落文字,这一点受到过无数非议与质疑。 早些年女祭司无法得到人类大众的信任,便与此有关。 就算到了近现代,包括投降派在内的很多人依然用这一点来攻击女祭司们。远古文明既有无比瑰丽的文化以及极高端的科技水平,为什么女祭司们不全部说出来,帮助新世纪的人类更好的发展,更好的与暗物之海战斗?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没有任何道理,而且很容易推断出对女祭司们不利的指责。 “她不相信人类。” 这是井九给出的解释。 钟李子猜到他说的她是谁,有些震惊地停下了脚步。 井九接着说道:“包括你们。” 钟李子望向草地深处的一棵孤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巨日沉入了地平线下,夜空里的繁星瞬间变得明亮起来,光线的亮度与先前没有太多明显的变化。 那棵沐浴着星光的树变得有些神圣,更加孤单。 她轻声说道:“所以……你与那位谈的不好?” 井九说道:“不,我也不相信。” 那位叫做“飞”的少女不信任从朝天大陆出来的飞升者,但他终究是不一样的。 在那个叫做《大道朝天》的故事里,青天鉴与万物一、青儿与平咏佳,还有雪姬,都在不停地证明这一点。 钟李子怔了怔才明白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忽然觉得他的身影变得孤单起来,就像草地里的那棵树。 很多年前在朝歌城的梅会上,他听到了连三月的琴声,当时赵腊月看着他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 她的视线落在井九的耳垂上,注意到那个缺口已经变得极为光滑,如果不与另一只招风耳做对比,甚至很难注意到。 应该是因为最近这段时间,他经常用手摸的缘故。 他为什么会经常用手摸自己的耳垂?因为有些心烦。 何以解忧,某人的手指不在。 “你……还好吗?”钟李子问道。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取出一个东西递给钟李子,说道:“如果出事,就把它烧了。” 那是一个用黄纸叠成的纸鹤,无论是材料还是形态又或者说烧了这句话,都有些不吉利。 钟李子看着他,声音有些颤抖说道:“能出什么事?” 井九说道:“不是你的事,不要问。” 从那间公寓楼到星门大学酒店,再到这个庄园,他给她带去了很多改变,但没有想过完全改变她。 比如他用仙气洗炼了一番她的身体,但没有想过教她修道。 这个世界的人类不适合修行朝天大陆的道法,钟李子的天赋也普通,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他不愿意她知道太多事情,与自己的联系太深。 这样当自己出事的时候,她才有机会离开。 是的。 他第一次开始考虑自己会不会出事。 这不意味着他不再自信。 他依然认为离开朝天大陆的飞升者里自己最强,除了雪姬。 但这次终究不一样。 …… …… 第二天清晨。 太阳还没有出来。 星星不再像前半夜那么亮。 庄园里一片安静。 草地里的昆虫在做今天最后的鸣叫。 熬夜结束的冉寒冬洗了一把冷水脸,运转了一下体内的真气,强行振作精神,敲响了房间的门。 井九从椅子上起身,拎起黑色双肩包,向门外走去。 昨夜钟李子想着井九说的出事,怎样都无法安睡,直到凌晨时分才浅浅睡着,很容易便被敲门声惊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他的身影,瞬间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问道:“你又要去哪里?” “见个人。”井九没有做更多的解释,背好双肩包,把蓝色连帽衫的帽子掀了过来,挡住了眉眼。 冉寒冬看着钟李子笑笑,把房门关上,戴好军帽,加快脚步跟了过去。 微寒的风从台阶深处吹来,拂动草屑轻轻飘舞着,悬浮列车已经开走了。 钟李子站在露台上,看着远处的这幕画面,下意识里紧了紧身上的睡衣。 江与夏与花溪听着动静走进房间,钟李子摆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事。江一夏有些担心地看了她一眼。花溪走到栏杆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那些随风轻舞的草屑,小脸上满是无辜的神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 …… 那辆悬浮列车不知道停在了哪里,反正服务人员们不知道井九与冉寒冬是在哪一站离开的。 标准时间两小时后,一艘黑色飞船落在了星球极南方的冰原上。 “你不应该带着我来。”冉寒冬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这件事情我不可能不告诉父亲。” 少女军官的呼吸有些急促,在寒冷的原野上变成很浓的白雾。 井九说道:“你怎么猜到的?” “远太空里有十几艘战舰、大气层外有无数颗卫星,更不要说地表那么多的监控台,结果我们飞到了星球最南方,没有受到任何监控。”冉寒冬脸色苍白说道:“我父亲做不到,那位也做不到。” 她以为要见井九的是那位,没想到竟是来了极南方的冰原,而且整个过程里,她没有发现任何监控。 想要做到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控制住整个军方。 整个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井九说道:“我是要见他。” 冉寒冬声音微颤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几天前在黑暗的宇宙里,那艘战舰正在燃烧起火,那道平静而深远的声音在球状的火焰里飘着。 井九说如果我们见面…… 刚说到这里,战舰便毁灭,没有人知道他的下半句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见面后会发生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第十八章最长的一段话 “什么都不会发生。”井九向着冰原深处走去。 普通靴子的鞋底与冻坚的冰雪接触,就像是花瓣落在水面上,带起微波,没有任何声音。 冉寒冬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说道:“我会告诉我父亲。” 这是她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井九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理她,继续往前走去。 冉寒冬沉默了会儿,加快脚步跟了上去,没有再说什么。 只要她的父亲与星河联盟当局没有做出决定,她就还是井九的秘书军官,便应该做应该做的事。 这也是井九对她最满意的地方。 在冰原上没有走多远,便看到了入口。 手环靠上去,发出令人厌烦的嘀嘀声,通道开启,两个人便来到了地底。 地底不是什么绝密的军事基地,是一条很普通的长廊。 长廊两边的墙上挂着一些名人画像,还有一些名人名言,每幅画像旁边都有简介。 看起来这里迎接的最多观光客应该是小学生。 “这里是星河艺术馆,今天是一号,封馆日。”冉寒冬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约在这里见面,可能与星门祭司的传承有关,不过这里确实有很多珍贵的遗存。” 这座艺术馆是星河联盟最高级、藏品最丰富的地方,就连守二都市的博物馆、美术馆也不及此地。今天是封馆日,平日里连绵不绝的参观者以及成群结队的学生都没有踪影,空旷的通道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枯燥地不停响起。 没用多长时间,他们便来到了当代艺术馆。 这里的建筑空间变得更加空旷而巨大,如小山般的玻璃窗外是单调的冰原,远方的天空泛着黑一般的深蓝。 这里陈列的艺术品与前面几个馆相比更加形式多样,更不直观,难以理解,对普通人来说甚至有些诡异。 冉寒冬介绍着那些艺术品的来历以及评论家的惯常说法,完美地履行着秘书的职责,顺带做着导游。 井九没有在那些艺术品前停下脚步稍作欣赏,对这个少女军官越发欣赏。 顾清能不能飞升,真的不重要了。 …… …… 从一千多年前开始,星河联盟迎来了科技与文明的爆炸期。 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成果。 每隔一段时间便能重新发现一颗新的矿星。 能源枯竭的问题早就得到了根本性的解决。 星际航行的困难早已经被扭率空洞线路的再发现以及引力场的全方位运用克服。 毫无夸张地说,现在的人类社会虽然还不及远古文明的辉煌时期,但已经有资格称得上高度发达。 做为社会本体的附属品,艺术自然也迎来了高速发展,加上暗物之海在宇宙那边的压力,当代社会的艺术形式变得更加极端而深沉。如果舍去那些艺术形式,或者能够发现隐藏在里面的丰富与绝望、生命与死亡的激烈对撞。 当代艺术馆的尽头有一个深蓝色的游泳池,看着像极了干净的天空。 向游泳池里灌水的管通倾泻出来的却是黑色的油污。伴着低沉的声音,那些油污不断冲击着泳池的地底,吞噬着那些蓝色的瓷砖,最后从远方的一个洞里慢慢陷落,如同黑洞吞噬一切的画面。 那些黑色的油污指向非常简单而明确,就代表着死亡或者说寂灭的暗物之海。 这些来自某颗行星的原始石油据说是由亿万年前的植物在地质变动里天然生成,是远古文明早期的重要能量来源,没有肮脏的感觉,不停地堆积然后淌落,反而隐藏着某种秩序或者规律。 “这件艺术装置是三十一年前安装在这里的,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冉寒冬介绍道。 井九示意她不用再说。 冉寒冬明白了些什么,看了眼外面,转身向当代艺术馆里走去。 井九转身向另一边走去。 …… …… 整个星河艺术馆都在南极冰盖的下方,当代艺术馆则是在最外围,走出去便是一道悬崖。 悬崖下方是南极冰盖著名的低谷地带,放眼望去是无尽的冰雪,悬崖本身则是黑色的,就像先前游泳池里的那些油污。 在主星别的地方,比如首都市,比如祭司庄园,比如群山后的草地,天空都被群星的光线占据,看不出明确的蓝色。这里的天空明显不一样,是碧蓝色的,与那个游泳池的瓷砖颜色非常接近。有些古典的美感,更像是朝天大陆。 在能够轻易看到繁星的地方,人们夜里会看看星星,但没有人会震惊的大呼小叫。 习以为常,自然不以为然。 在看惯了碧海蓝天的井九眼里,眼前的世界仍然只有白色的雪以及黑色的山。 黑白两色构成一种完美的平衡,就像他不喜欢的棋盘上的那些棋子,给他一种过于稳定的感觉,让他不喜欢。 就在这个时候,一抹鲜艳至极的红色出现在黑色的世界里。 那抹红色不像弗思剑的剑光,有种血腥的意味。 也不像地底的岩浆,有种温暖的感觉。 井九想了会儿,才想起来应该是天光峰崖畔的野花的颜色。 就在他想这些事情的时候,那抹红色来到了近处,随风飘起,发出呼啸的声音,仿佛变成了一面旗。 艺术馆的防护罩把风雪都挡在外面,红色大氅飘落,静止不动。 李将军望向崖外的世界,眼神深远而平静。 他没有说话。 井九也没有说话。 崖外是那样的安静。 风雪声在外面。 石油落入游泳池的声音在里面。 这里是南极冰盖的横断截面,恒星在黑色山崖的那边,根本看不到它的身影,但能看到它洒落出来的光线的变化。 天光渐渐转移,恒星升的越来越高。 正午时分到了,整颗星球都迎来了最明亮的时刻。 赤道附近的城市,哪怕有防护罩也会变得酷热无比。可能是因为热气流的原因,崖外的冰雪变得更加狂暴,天空的颜色也逐渐变淡,神奇的是,碧蓝的天空变得透明,反而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他们站在崖畔,看着透明天空那边黑暗的宇宙,看着那些仿佛就在眼前的空间战与卫星,看着那些战舰,甚至能够看到最近的那颗行星…… “来了这么久,你应该清楚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了。” 李将军的声音平静而深沉,就像他的眼神,如完美的钟声。 井九说道:“按照科幻小说与游戏里的定义,这里是主宇宙,朝天大陆是飘流在同一轨道、却独立于外的一个时间域。” 李将军说道:“有些人喜欢用泡这种空间域概念,我更赞同你的说法,这与时间流速不同无关,原因在于二者之间没有明确的空间边界。” 井九说道:“我关心的问题是,朝天大陆是远古文明那个神明发现的,还是他创造的?” “以我们对远古文明的认识来看,那位神明没有创造世界的能力,所以应该是他在宇宙里发现的。” 李将军说道:“但既然两个世界的人类同源同种,那么朝天大陆肯定出自他的设计。” 井九说道:“两个世界的边界无法打破,他怎么做到的这一切?” 李将军说道:“女祭司没有透露任何这方面的信息。” 井九知道他说的女祭司不是散布在星河联盟一百多颗星球上的祭司们,而是专指的那位。 李将军收回视线,看着他平静说道:“我想知道这段时间你得出了怎样的结论。” “十几万年前,因为引力场武器或者更高级别武器的滥用以及扭率空洞的变形,宇宙空间的次元壁垒被撕裂,暗物质来到了主物质世界。人类文明面临着毁灭,那位神明面临着选择,或者离开这个星系,或者与暗物之海决一死战。大星系群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那个距离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空旷,最终那位神明选择了后者,但他没有信心,所以想要为人类文明留下火种,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朝天大陆所在的那个时间域,便着手进行改造。他把人类以及别的某些生命投放到那个世界里,而且……还放了一些被黑暗之海浸染的生物复制品到里面,也就是雪国的那些怪物。一方面他是觉得人类以及别的生命在那个世界里可能进化成更加强大的种族,也是希望那些人类能够找到完全战胜黑暗之海的方法。” 这是一千多年来,井九说的最长一段话。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听着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在做着最无趣的叙述,讲着最无聊的事情。 但事实上,这些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秘密,是最隐秘的真相。 至少是对事实的一种接近。 李将军沉默了会儿,说道:“大概就是这样。” 井九看着远方。 那里有暗沉的宇宙,行星、恒星、星云、战舰之类的万物。 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睛,说道:“换句话说,我们都是实验品。” 第十九章我们的道理 十几万年前,因为暗物之海入侵,人类文明面临灭顶之灾。 那时候摆在人类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 既然无法投降,那就只有逃离或者死拼到底。 有不少人类离开了这个星系,去往遥远而危险的远方。 他们也许找到了新的天堂,也许悄然无声消失在浩瀚的宇宙里。 因为某些原因,绝大多数人类无法离开自己的家园,最终在那位神明的带领下与暗物之海同归于尽。 既然是神明,想必事先便推算出来了这个令人悲伤的结局。 那么他必然要为人类文明留下火种,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生物学上的。 除了现在发现的那些远古文明遗存,除了在宇宙里像野草般重新生长出来的人类,他还做了些别的准备。 在决战开始之前、甚至有可能是很多年前,他在星系边缘某处发现了一个空间。 那个空间在真实世界之外,边界难以逾越,里面的天地法则有些特殊,时间流速也不同。 那位神明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把人类以及很多生命放到了那个世界里,还复制了一些被暗物之海浸染的生命体。 在那里重新出现的人类,凭借着漫长的时光以及与众不同的规则走上了一条与真实宇宙完全不同的道路。 那个世界可以说是远古文明最后的避难所,也可以说是人类进化的催化器。 按照那位神明的判断,总有一天,那里的人类能够进化、成为真正的超级战士,从而打破边界,回到真实的宇宙里。 对那个世界来说,这叫做飞升。 对这个世界来说,这叫做回归。 …… …… 井九没有证据,只是凭借现在掌握的信息做出的推论,但这有可能就是历史的真相。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朝天大陆的很多事情便失去了意义。 对很多人来说,这会形成极其强烈的精神冲击,失落至极,甚至可能绝望。 因为过往他们相信的一切都是假的。 在烈火里永生的朱雀,飞升之后的仙界,所有的神话传说都只是……神话与传说。 众生的存在、奋斗的目的都是被安排好的。 就像井九说的那样:他们都只是实验品。 不过他与李将军都很平静。 飞升者是真正的仙人。 他们拥有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强大意志与精神。 “可以说是实验,也可以说是炼蛊。”李将军说道。 朝天大陆的雪国怪物就是暗物之海怪物的复制品。 井九一直对暗物之海的怪物有些熟悉的感觉,原因便在这里。 那位神明的意图非常明显,他希望新人类能够找到解决暗物之海的方法。 “也可能是想让我们出来之前先适应一下。” 井九不是想替那位神明说好话,只不过这确实也是一种可能。 “神已经死了,过去的事情现在再来复盘没有意义。” 李将军看着大气层外的那几艘战舰,淡然说道:“这个世界称我们为破茧者,我很喜欢,因为我们是进化后的新人类,比这里的人类更强大、更高级。那么我们就有责任带领整个人类继续向前。” 破茧为蝶,在很多文艺作品里被用来形容蜕化、进化,用在飞升者的身上确实比较合适。 井九觉得这说法太幼稚, 也许那位死去的神明确实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在遗言里说会有新的神明到来。 但他不觉得飞升者们自己应该这样想。 任何自认为神明的想法,在他看来都有些神经病。 他说道:“我唯一愿意承担的责任就是活着。” 这句话听着自私,其实颇有深意,李将军沉默了很长时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井九没有避开他的手。 李将军的手停留在他的肩头,看着他的眼睛,笑容渐渐敛去。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进化后的新人类必须毫不动摇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带领人类继续向前,要勇敢地承认我们就是人类的先锋、明灯,不过有一点要明确,我们可以战斗,去死,但与那位神明无关,是我们的自由意志。” 井九明白他的道理,觉得很有道理。 李将军收回手,转身走进了艺术馆里,没有再看他一眼。 井九在原地站了会儿,跟着走了回去。 黑色的油污还在往蓝色的游泳池里不停灌注,然后慢慢陷入洞里。 李将军走到一幅画前,停下了脚步。 那幅画的大部分都是蓝色的,像那个游泳池一样,代表着大海。 海水表面飘着些油污,一只鸟在里面浮沉,浑身被油污裹满,显得虚弱至极,却又极其狰狞。画家的笔触看似狂野却极细腻,从那些潦乱羽毛与鸟的姿态便能判断出,这只鸟已经无法振翅飞走,眼看着就要沉进海里。蓝色的大海与天空是人类喜欢的天地,那些黑色的油污代表着暗物之海,那只鸟便是被暗物质浸染的生命,随时可能变成怪物。 “你应该了解一下这些黑色的东西。”李将军说道。 井九明白这个道理。 在这个世界醒来后,他便再没有接触过暗物之海,如果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当然要了解对方。 “被浸染的生命也是生命,但真正关键是浸染它们的黑色,那些能量只知道吞噬、感染,没有情绪,没有智识,也不需要。”李将军看着画里痛苦挣扎的那只鸟,说道:“如果要用这个世界的事物来形容,病毒应该是最合适的对象。” 井九说道:“不是一个世界的事物,便不会有特效药。” 李将军说道:“所以到现在为止,只能用高强度的光热能量进行清除,那么要解决暗物之海的威胁,最关键的就是把那些黑色隔离起来。就像这片海上的油污,我们需要用泡沫围栏把它们拦住,让它们无法污染更多的海面,浸染更多的生命。” 井九说道:“这就是星链计划。” 李将军说道:“星链计划开始了两百多年,直到最近二十年才见到一些成效,因为这个计划消耗的资源太大,以星河联盟的整体资源开发能力都难以承受这种压力,但这个计划必须进行,所以我们必须把星河联盟完全地控制在手里。” 想要拯救一个文明,那就需要有整个文明级别的能力,首先便需要把这个文明控制在手里。 这依然很有道理。 以李将军为代表的飞升者与祭司一脉代表的远古文明遗存之间最大的分歧,也就是这一点。 两边都是神明的安排,大家都有着相同的目的,但具体怎么做,以谁为主来做,却已经暗争了很多年。 不得不说,不管是在星河联盟还是朝天大陆,不管是远古文明还是星际时代,人类总是这样毫无新意。 李将军说道:“从祖师开始,只要来到这里的飞升者,她都想要控制住,因为她觉得自己才是神明的唯一继承者,是人类社会的主宰,而我们……只是那位神明留给她的武器,那么你觉得我们能怎么做?” 井九回想起温泉边的画面,沉默不语。 “你应该已经猜到那个女祭司的来历,她不过就是远古文明留下的一个人工智能,有什么资格带领整个人类?” 李将军说道:“她必须服从我们的命令,这是不可谈判的问题。” “我觉得你们都很幼稚。”井九的评价很不客气。 在他看来,飞升者与那位之间的所谓大道之争与青天鉴里的小儿辩日没有什么区别。 何霑与那名姜姓散修彼此伤害,哪里是因为太阳的原因,不过是智慧生命多余的情绪罢了。 “难道你愿意成为谁手里的剑?”李将军静静看着他,眼神有些深。 井九说道:“谁都不行。” 李将军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信任我们。” 井九没有客气,嗯了一声。 李将军说道:“因为那两次暗杀?还是海印星云发生的事?你应该清楚这些是例行考察。” 井九说道:“我不接受。” 李将军转身向艺术馆外的崖边走去,好像只是专门带井九过来看看这幅画,看似随意问道:“那天在战舰上你的话没有说完……今天你见到我了,然后呢?” 崖外的风雪忽然变得有些狂暴。 第二十章彼此的想法 被风卷起的雪,遮住了大气层外的景象,变得与朝天大陆有些相似。 井九站在原地,看着李将军的背影说道:“我要个说法。” 广场上的枪声,向着祭堂落下的激光炮,黑暗宇宙里的战舰,在李将军等人看来可能是考察。 但他刚才说过,他不接受。 李将军说道:“赤松已经被你杀死了。” “你让血魔老祖先去找曹园,然后去接我,这就是想他死。” 在那艘战舰毁灭之前,在赤松真人死去之前,井九说过类似的话。 赤松真人在朝天大陆修行界的地位极高,修为境界也是极高,想让他死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算是李将军也不见得能做到。 如果井九的推算是正确的,那么他与曹园联手杀了此人就是在替李将军做事,这自然算不得什么说法。 “我的看法与祖师不同,我不喜欢这些邪派妖人,但这次我只是想他受些教训,没想到你会直接杀了他。” 李将军说道:“朝天大陆的飞升者不多,我们应该珍惜些。” “既然要珍惜,为何会有这些考察,为何你们会对西来动手?”井九问道。 “就像远古文明最后的逃亡派一样,那些飞升者不见得会加入我们的事业,他们可能会离开。” 李将军看着崖外的风雪说道:“如果他们走掉,对这个世界就没有意义,这是一种浪费。” 井九说道:“我相信曹园与西来不会表现出离开的意图。” 李将军说道:“但我要保证他们能听话,不然若让他们进入星河联盟,极有可能影响大局。” 井九说道:“为何白刃与那位谪仙没有接受考察?” 李将军说道:“他们连离开的勇气都没有,便没有接受考察的资格。” 井九说道:“看来你们需要一些听话的打手,抱歉,我不是这样的人。” 李将军说道:“你错了,是青山需要一些听话的打手。” 井九说道:“如果这样,为何还要来烦我?” 李将军说道:“我说过,这是例行公事。” 人类的本质不是复读机,是循环机,而且是死循环。 日升日落,星海旋转,历史规律,晚上吃啥。 所有的事情,不管是日常的还是精神层面的,总是会不停重复,直至终结。 飞升者能够破茧而出,便是他们至少能在某个时间段内,打破某个固定的屏障,摆脱这种无趣的循环。 李将军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等井九说话便说道:“你没有杀云埋,这一点要感谢你。” 他与星河联盟各处的破茧者,都没有想到井九离开星门基地、来到主星后,竟会直接去了首都市,然后闯进了军部大楼,弄出了如此大的一件事来。 井九说道:“我不想祖师绝后。” 李将军不意外他能算到沈云埋的身世,说道:“他的脑子有些问题,你多让让。” “不要。”井九说道。 李将军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是弄不明白了。” 井九问道:“祖师现在什么情况?还有多长时间?为什么?” 按照朝天大陆修行界的隐规则,除非确定无法飞升、寿元将尽,修行者都不会收徒弟,或者留下血脉后代。 前者被太平真人改变了很多,后者则一直延续至今。 四万年前青山祖师飞升,换成星河联盟的标准时间,他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数百年,为何便有了沈云埋? 李将军看着满天风雪,有些忧愁说道:“祖师情况不是很好,没多长时间了,走之前会见你的。” 井九沉默了会儿,转而问道:“曹园在哪里?” 李将军说道:“他应该还在前进基地那边藏着养伤。” 井九说道:“西来?” 李将军说道:“我亲自出的手,他受了些轻伤,这时候在特训,应该隔段时间便能出来。” 井九面无表情说道:“没死就好。” 李将军问道:“谈真人在哪里?” 井九反问道:“你们没找到他?” 李将军说道:“没有。” “那也许他还没出来。”井九说道。 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既然是他自己的故事,准确性就只能维持到他飞升离开。他飞升之后朝天大陆发生了什么事情,谈真人有没有飞升,曹园与西来在想什么,经历了什么,他不知道,也应该不知道。 李将军问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井九说道:“没有了。” 李将军说道:“一会儿我派人来接你。” 井九嗯了一声,轻弹手指,一缕剑火离开指尖,飘到了那个蓝色的游泳池里。 漆黑粘稠的油污,遇着剑火便开始熊熊燃烧起来,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道。 艺术馆里的自动防火装置监控到热度变化,自动喷洒出泡沫,却无法熄灭那些火焰。 那些泡沫落向井九与李将军的身体,无法触到便自行分开,堆积在地板上,如云海一般。 没过多长时间,游泳池里的那些黑色油污便都烧没了,管道也因为高温导致的变形就此堵住。 李将军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向着崖外飞去,瞬间便消失在风雪之中。 红色大氅的线条残留在天空里,就像是一道血线。 …… …… 那道血线渐渐淡去的时候,线条的前端早已突破大气层,掠过那些空间站与战舰,去往了宇宙深处。 一艘黑色的战舰在寂静无声的太空里缓慢调整着姿态,战舰下方一个扁形的合金装置悄无声息收回内部,那个合金装置不是引力场发生器,也不是激光主炮,与星河联盟军方常见的大威力武器装置都不相似,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舰首指挥室里,一根稳定而修长的手指离开了红色的按钮。这根手指的主人是位中年军官,戴着银边眼镜,窗外的恒星光线穿过镜片,落在他的眼眸上,照出无限深邃的意味,竟似乎变得慢了很多。 最大的那座空间站是联盟科学院的空间实验室,看着就像一个毫无规律的、巨大的、拼凑起来的金属建筑,在恒星的照耀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老院长在空间站边缘的通道里缓步向上行走,白发被窗外的光线照着,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来到一个很不起眼的房间前,他推门走了进去,适应了一下重力方向的变化,取出一个芯片替了过去。 一名约摸三十多岁、极其文雅的中年教授接过那个芯片,礼貌说道:“辛苦了。” 科学院在星河联盟的地位极高,院长更是权高位重,不知道那个芯片里究竟是什么资料,居然要他亲自送过来。 那位中年教授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院长对他表现的很尊敬,说道:“还有什么需要你随时说。”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房间,揉了揉被光线刺痛的眼睛,挥手让空间站的光线进入率降低下来,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唇角露出自嘲的笑容。 房间里,那位中年教授通过终端开始阅读芯片里的资料。 这些是整个星河联盟里与核聚炉超微粒子化相关的所有大学及学术机构的具体名单以及人员资料。 没用多长时间,他的视线便落到了天普星,注意到了西北大学那名姓苟的教授。 只用了几十天时间,便从培训班讲师变成大学教授,终究有些引人注目。 遗憾的是,那位苟教授好些天前便离开了西北大学,据说回主星探亲,但谁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位中年教授看着资料那张照片,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说道:“不愧是白家的女婿。” 他起身走到书架上,取出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翻到与一茅斋有关的内容开始阅读。 片刻后,他自言自语道:“再去看一次就好。” 话音方落,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写了一个符。 那个符文进入信号收集器,迅速放大至实验室尽头的大型数据处理设备,连上了星域网的民用网络,进入了那个游戏。 那些战舰与空间站就像主星的装饰,静静地悬浮在太空里。 更遥远的地方一颗小行星,行星表面密布着很多亿年前被撞击形成的环形山。 其中一座不起眼的环形山深处阴暗至极,恒星的光线很难来到这里,气温非常低。 一名神情阴冷的老者闭着眼睛坐在阴影里,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 忽然,他睁开眼睛抬头望去,看着天空里的那抹红色,说道:“你真的相信他?” 这颗行星的大气层非常稀薄,声音很难传播。 老者的嘴唇有些干枯,发出的声音却以另外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来到环形山的最高处。 李将军站在环形山的顶峰,回首望向远方像颗雪球般的主星,说道:“他是青山弟子,而且这是整个人类的大事,为何不信他?” …… …… 黑色的飞船离开南极冰原,穿过炽烈的阳光向着北半球的祭司庄园飞去。 飞船始终没有离开大气层,速度无法太快,窗外的风景清楚可见。 井九没有看风景的心情,闭着眼睛坐在椅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纯白色的冰原被碧蓝的海洋替代的那一刻,他忽然睁开眼睛,问道:“来了几个?” “你要我监控的那些目标,这段时间有十七次异常移动……” 冉寒冬盯着终端光幕上的数据流,说道:“有两个人来了主星,应该就在大气层外。” …… …… (今天是二月十三号,宁缺的日子,愿早日胜天。另外,瑞根大大出新书了,《数风流人物》,历史官场小说,晚明+红楼半架空,喜欢这一类的朋友可以去收藏看看哈,谢谢。) 第二十一章离开前的一声轻嗯 那个叫做《大道朝天》的游戏,是井九向整个星河联盟的一次喊话。 ——他是真的很想见雪姬。 但其实这个游戏也是他挖的一个鱼塘、种的一棵梧桐树。 他想看看有哪条鱼愿意游过来吃吃熟悉的水草,哪只鸟愿意飞过来站在枝头看看熟悉的风景。 漩雨公司提供的数据里有数千个可疑的账号,所谓可疑便是符号。井九给冉东楼的条件,他与冉寒冬计算分析,把范围缩小到一百多个账号。最终他确定了三十几个重点怀疑对象,然后交给冉寒冬暗中监控。 这些人里肯定有朝天大陆的飞升者。 今天他与李将军见面,有两个人的数位标识出现在主星,明显有问题。 他望向窗外,戒指散发出微光,开始追踪那两个数位标识,他的视线随之移动,最终落在大气层外的一艘战舰上。 …… …… 那艘战舰上的中年军官扶了扶鼻梁上的银边眼镜,神情专注地看着光幕。 光幕上是一艘缓慢前行的黑色飞船,在海洋的背景上仿佛一动不动。 井九就在那艘黑色飞船上。 他不知道井九这时候也在看着自己。 时间慢慢流逝,玻璃杯里的水生出极小的漩涡。 中年军官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飞升者是真正的仙人,对天地气机的变化感知极为敏锐,对危险有极强大的直觉,甚至近乎玄学。 他感觉不对,那就是真的不对,说明有危险。 玻璃杯里的清水骤然静止,就像他重新平静的道心,也像他修长的手指。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指再次落在红色按钮,平稳至极,仿佛永远不会落下,又似乎下一刻便会随便落下。 伴着低鸣的电磁干扰声,巨大的战舰再次调整姿态,下方那个神秘而奇怪的武器装置悄无声息探出,对准了那颗星球。 …… …… 井九的视线离开了那艘战舰,望向天空里最亮的星星。 不是那颗恒星,而是联盟科学院的空间站。 那位中年教授还在大道朝天的游戏里,正在千里风廊欣赏湖面的那些莲花。 久不见莲花,他还是觉得莲花美。 旧时风景让他有些放松,如果这时候忽然遇到攻击,还真不见得能反应过来。 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只是摆在桌上的那本小说无风而动,翻了几页。 …… …… “原来是位圣人。” 井九收回视线,注意到冉寒冬一直盯着自己的脸。 冉寒冬的脸很苍白,比猜到他今天是与李将军见面时更加苍白。 她的眼里满是紧张的情绪,嘴唇抿的很紧,因为她猜到了刚才那刻他想要做什么。 今天李将军做好了谈崩的准备。 如果双方真的谈崩,接下来便是战争。 这也可以视作一种威胁。 井九不会接受,所以他也提前做了准备,随时准备反杀。 他会用神识通过大道朝天的游戏向那名教授发起进攻。 然后他会在那艘战舰启动武器的那一刻化作剑光进入引力场范围,杀入舰首的指挥室。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因为他不确定那艘战舰的秘密武器到底是什么。很明显那不是激光炮基台,也不是核弹,按道理来说也不可能是传说中的中子质量炮,如果李将军不想毁掉主星的话。而且他不知道李将军在哪里,不知道李将军还有没有准备什么后手。 没有飞升者比他更强大,他还是像在朝天大陆时那样自信,但不代表他愿意面对如此凶险的局面。 最重要的是双方没有谈崩,他为什么要和自己的太师祖打? “你决定……接受他们的条件?”冉寒冬声音微颤问道。 井九嗯了一声。 冉寒冬沉默了会儿,慢慢靠到椅背上,显得很放松,也可以理解为放弃了所有希望。 “那你为何要带着我过来?”她有些恼火问道。 井九说道:“你是秘书。”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很懒,由你负责通知政府与祭堂那边我的决定,解释工作以及打交道这些杂事当然也还是由你来做。 冉寒冬也懒得再说什么,把整个身体缩在椅子里,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飞船里开始加速,很快便飞出了大气层,变得无比安静,就像一抹纸烧成的灰慢慢向前飘着,实际却非常迅速,十几分钟后便直接降落在了庄园的草坪上,与离开时不同,没有任何遮掩,吸引了很多道视线。 泰洋主教以及祭堂里的人们惊讶地看着从飞船上走下来的井九,心想你去了哪里? 回到小楼里,结束了祭司学院课程的钟李子开心地迎了过来,有些意外地发现冉寒冬不在。 井九说道:“我走了。” 没有任何前文,也没有任何预兆,直接就是这样一句话。 钟李子很吃惊。 她早就想到了这天,却没想到来的如此突然。 从地底公寓到星门大学,再到这片满是草坪青树的庄园,她总觉得一切都并非真实。 他总有离开的一天,梦总有醒的一天。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能讲讲你的故事吗?” 那个晚上这个少年敲响她的家门,说看到了她在网上写的合租招募通知,问自己可不可以住进来。她知道他在撒谎,但她没有揭穿他,不是因为他的脸很好看,只是因为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与不得已。 她没有问过他的难处,没有打听过他的来历,今天却想听他亲口说一说。 井九说道:“大道朝天就是我的故事。” 钟李子低着头,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早就隐约猜到了些真相,只不过不愿意那样想。 因为那个真相太过令人震惊。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遥远、更令人绝望的事实呢? “所以……你就是那个飞升的……景阳真人……”她勇敢地仰起小脸,看着井九的眼睛,声音微微颤抖说道:“你来我们这个世界就是想找到那些同伴?” 井九嗯了一声。 钟李子有些紧张问道:“现在你找到了?” 井九嗯了一声。 钟李子说道:“今天……你就是去见那些人?” 井九嗯了一声。 …… …… 李将军是纯阳真人。 破茧者的组织或者说那个蝴蝶会这个飞升者的自治同盟,处于他的控制之下。 所有这一切都是祖师的意志。 青山宗统治着星河联盟。 他是青山弟子。 最出色、最了不起的那一个。 他已经证明了沈云埋不如自己。 换句话说,这片浩瀚的宇宙、这个文明以后就是他的。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嗯,应该就是这样。 “去那边……”钟李子看着他认真问道:“安全吗?” 井九忽然有些感动,唇角缓缓扬起,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嗯了一声。 …… …… (祝天下有情人终在一起,哪怕暂时分别,心也要在一起噢,不拘什么方式噢,希望大家能开心一点。) 第二十二章井九的选择 钟李子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她现在知道了大道朝天的故事是真的,自然很快便想通了很多事情,比如为什么老师认为井九是新的神明,为什么祭司庄园这些天会有这么多大人物出现,为什么首都市那天会戒严,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事。 ——祭堂在与那些飞升者争夺井九,现在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与那些飞升者来自同一个地方,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老乡。 井九对她说过异乡为客、锚点的道理。 她理解他的决定,但还是有些担心,说道:“不要相信那些人。” 井九说道:“我不会相信任何人。” 钟李子没有因为这句话失望,看着他有些紧张问道:“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不能。把我给你的纸鹤收好,遇到危险就撕掉,或者烧掉。” 井九说完这句话,走到了露台上。 钟李子知道无法改变他的决定,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 下一刻,她端着一杯茶走到他身边,递了过去。 井九接过茶杯喝了口,望向庭院里的那棵树。 钟李子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江与夏和花溪正在树下坐着。 江与夏的情绪有些低落,轻声说着什么。 花溪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神无辜,应该是没能听懂。 庭院外草坪如毯,青树成林。 忽然有风从深处穿起,拂动树梢,想来是地底来了一趟悬浮列车。 紧接着,数辆悬浮汽车、甚至有两艘飞船来到了庄园。 冉寒冬从一艘飞船上走了下来,站到草地上,迎接那些从各处赶来的大人物们。 祭堂的主教们、政府里的高官、管理委员会的议员、各世家的家主,甚至连冉东楼都亲自来了。 “带着冉少校走吧,她能帮到你,你也需要有人打理你的生活。”钟李子说道。 井九没有理会赶来庄园的那些大人物,依然看着树下的那两个少女,说道:“我带花溪。” 钟李子很吃惊,心想怎么会是花溪? 如果说冉寒冬的身份确实有些不方便,江与夏也是很好的选择。 花溪是个可爱而懵懂的孩子,就算是花家的远亲,又能帮到你什么? ……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今天究竟去见了谁?” “李将军?这不可能!” “那位前些天才接见了他,难道他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这是背叛!” 那些大人物来到祭司庄园,自然是因为冉寒冬告诉了他们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们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想改变这个故事的走向。 井九没有见他们,甚至包括冉东楼。 但没有人敢往楼上闯,甚至就连质问与喝斥的声音都很低。那天在军部大楼里,连沈云埋都差点被打废了,由此而产生的震慑,让所有人都不敢对井九有任何动作,就连试探都不敢有。 面对着一堵没有情绪的合金墙壁,拳头不敢接触到便只能收回。 大厅里的议论声越来越低,直至变成绝对的安静,气氛非常压抑。 数十道视线落在冉东楼的身上,人们寄希望于这位老者能说些什么。 冉东楼什么都没有说,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里。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啊,女祭司那天和他见面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始终没有表态,他能怎么办。” 花溪看了眼楼下的画面,对江与夏轻声说道。 江与夏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这个时候房门被推开了,钟李子示意她们进来。 房间里正在进行的不是告别仪式,而是临行前的准备,比如收拾行李。 井九没有什么行李,收拾起来很简单。 他喜欢那个铁壶煮的茶,也不可能把铁壶随身带着,真正需要的不过是几件衣服罢了。 没用多长时间,冉寒冬便把那几件蓝色连帽卫衣叠的整整齐齐、放进了黑色双肩包里。 到这时候,她依然完美地扮演着一位秘书官的角色。 她犹豫了会儿,问道:“需要我跟着你去吗?” 井九看了眼刚走进房间的花溪,说道:“我带她就行。” 冉寒冬有些意外,江与夏非常意外,心想你为什么要带她? 花溪自己更吃惊,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神无辜说道:“我?” 井九没有解释原因。 花溪可怜兮兮地望向钟李子。 她是钟李子的随侍。 钟李子带着歉意说道:“他说会保证你的安全。” 花溪紧张说道:“我不想可以吗?我……我……我要问问家里人的意见。” 井九说道:“我会去问。” 这句话隐藏着别的意思,钟李子、江与夏和冉寒冬都没有听出来。 花溪有些恼火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生气的原因,不再像先前那般害怕。 她哼了一声,接过黑色双肩包背在了身上,用力地把两根肩带系在了一起,转身便出了房门。 …… …… 井九乘坐烈阳号战舰来到主星的时候,举世瞩目。 整个星河联盟、数百颗星球上的人类都在震叹于他的美貌,猜测着他的来历。 今天他离开主星的时候,却是那样的低调。 没有电视直播,没有民众知道。 他与钟李子向草坪那头走去,花溪背着双肩包跟在后面。 只有数十人看到这幕画面,当然这些人都是星河联盟的大人物。 在南极冰原分开的时候,李将军说过会儿就派人来接他。 作为人类的领袖,他果然没有撒谎,而且非常准时。 十余辆带着军方徽记的悬浮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草坪那边,数十名全副武装、穿着机械装甲的特种兵在等待着他。 草坪中间有很多树,有的成林,有的独立。 井九与钟李子停下脚步,刚好是在一棵树下。 花溪小姑娘似乎还有些脾气,没有理他们,直接走进悬浮车里,解下双肩包,随意地扔在了座椅尽头。 树荫洒落在井九与钟李子的身上,有微风拂过,很是清凉。 只可惜这时候没有下雨,不然与星门大学就更像了。 所有人的视线,无论是那些政府大人物还是来接井九的军人们,都落在这对年轻男女的身上。 第一个平民女祭司以及那个身世神秘、却被那位与李将军同时寄予厚望的绝美少年,无论怎么看都很般配。 如果这个世界应该有故事,故事的男女主角就应该是这样的。 “其实……我很喜欢你写的那本小说。” 钟李子仰着头,看着井九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喜欢连三月,也喜欢赵腊月,我也喜欢景阳真人。” “我知道。” 井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 …… 十余辆悬浮车离开草坪,悄无声息向着庄园外驶去,很快便没有了踪影,看方向应该是去首都市。那些大人物们的情绪有些复杂,不知为何又觉得放松了很多。 局面还是像从前那样,至少有一样好处,那就是和平。 很多人甚至在想,井九接受了李将军的邀请,或者也是因为这两个字。 泰洋主教以及从星门基地来的那些教士,还有沙喻议员保持着行礼的姿式。 他们的想法与那些人又不同,依然相信井九,觉得这是神明对自己的考验。 人生的道路很漫长,就像星辰海洋之间的通道,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 …… 十余辆悬浮车从低空进入了首都市,街道早就被清空,到处都能看到负责戒严的士兵。 越进入首都市核心区域,戒备便越森严,气氛越发凝重。 大气层外的战舰身影清楚可见,甚至可以看到激光主炮平台。 数百台战斗机甲在天空里静静悬浮着,武器对准着军部大楼。 军部大楼内部结构已经修复,外墙还残留着那天战斗留下的痕迹。 直到那十余辆悬浮车依次进入大楼地下停车场,首都市的气氛才稍微变得轻松了些。 电梯从地底停车场直接来到大楼最顶层。 嘀的一声轻响,门被打开。 那位姓陈的中年女军官就在外面等着,轻声说道:“李将军在等您。” 她比那天更加礼貌。 井九示意花溪在外面等自己,向着金属长廊尽头的办公室走去。 花溪有些坐立不安,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不知道是椅子的金属表面太光滑冰冷,还是紧张的缘故。 办公室里到处都是书,就像适越峰的藏经楼一般。 李将军站在书架前,正在看一本书。 他听到井九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直接问道:“花家的娃娃?” 井九嗯了一声。 李将军说道:“很有意思的选择。” 第二十三花家的娃娃 很多人都不理解,井九选择与军方合作,为什么要带着花溪离开,而不是冉寒冬。 他没有接李将军的话,因为接话就是解释,解释就是撒谎,而他懒得撒谎。 好吧,主要原因是,他其实很擅长撒谎,但在李将军这种人的面前说话多了总会出问题。 事实证明他的应对是正确的,李将军想到了别的方面:“花家与别的世家不同,很低调,不怎么理事,只有很少人知道,他们与女祭司很亲近。” 井九很没有诚意地嗯了一声。 李将军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上,问道:“听说你对那幅向日葵很感兴趣?” 星门基地发生的事情,不可能瞒过他,哪怕是井九与星门祭司之间私密的对话。 井九又嗯了一声。 “那幅画不在艺术馆,也不在北面,现在就在花家。” 李将军说道:“你带着花家的娃娃,难道就是想看那幅画?” 很明显,他不相信井九带着花溪的原因如此简单而且荒唐。 他认为井九还是没能完全信任自己,想保持与女祭司之间的联系。 井九还是没有接话,说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话题:“暗物质不是已知或未知的任何微粒。” 李将刚才看的那本书是《低速中微子的七种散解方式》。 他叹了口气,说道:“现在科学界有种悲观的推论,暗物质或者暗能量的存在方式超过了人类的想象范围。” 井九说道:“所以人类需要进化。” 李将军看着他说道:“我们都是进化后的人类。” 井九说道:“不够。” 李将军说道:“希望你去过那颗星球后,还能有现在这样的乐观。” 井九问道:“一定要去?” 李将军说道:“如果你需要这个文明帮助你做些什么,那么你也应该帮这个文明做些什么。”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先去一趟花家。” 李将军说道:“舰队会等你。” …… …… 李将军派车去祭司庄园把井九接到军部大楼是一种宣告。 他要用这种方式让整个星河联盟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被解决了。 今后的星河联盟还是会按照以前的规则运行——祭司做祭司的事,政府做政府的事,别想管其它的事。 宣告已经发出,就不需要再做更多的动作。 井九带着花溪离开办公室,坐着电梯直接下到军部大楼的大厅,然后向楼外走去。 整个过程里,无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那些视线里有警惕、有敌意,也有敬畏。 数天前,沈云埋在这里差点被他打废。 走出军部大楼,天空里如鸟群般的战斗装甲已经四散飞走,带来极大压迫感的、大气层边缘的那几艘战舰也已经远离,街道上又有了行人。 花溪背着黑色双肩包,加快脚步跟上井九,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井九说道:“花家。” 花溪睁着大大的眼睛,说道:“我都没去过,怎么带你去?” 远房亲戚这种关系在星际时代真的就是极为遥远,甚至会隔着几百光年,她在星门基地长大,与主星花家没有打过交道是很正常的事情。 井九说道:“你不好奇?” 花溪一脸天真说道:“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 …… …… 群山环绕之间有片湖,与北方那个湖很像。 湖的那边没有旧时光里的城市,没有那个穿浴衣的少女,只有一座城堡。城堡是由石块砌成,不是远古文明的遗存,而是某种仿制品,不知道是因为很少有人拜访的缘故,还是爬满墙壁的青藤,透着股阴森的感觉。 井九与花溪来到城堡前,大门自然开启,一位穿着黑色礼服的老管家行礼道:“欢迎。” 这位穿着黑礼服的老管家头发花白,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文雅气质,而且动作非常标准。 花溪双手抓着背包的肩带,好奇地看着对方。 老管家微笑说道:“我确实是生化人。” 花溪吐了吐舌头,抱歉说道:“不好意思。” 老管家举起右手,微笑说道:“因为某些原因,主人不方便出面,请二位贵客自便。” 花家是底蕴最深厚的世家之一,自然知道井九的身份。 井九选择了军方,不再等待祭堂的消息,花家既然与那位亲近,自然不方便见他。但很明显,花家也不愿意得罪军方与他,所以没有拒绝他的到访。 这座城堡是仿建的,里面陈设的艺术品却是真的,而且不是当现代的画作,绝大部分都是……来自远古文明的油画。 没用多长时间,井九便找到那幅画。 这幅画里的十余枝向日葵非常满,没有留下一点空隙,给人一种感觉,哪怕对面有一盏灯,光线也无法穿过来。 更特别的是,这些向日葵明显缺水,枝叶有些发软。 井九曾经在守二都市的美术馆里见过这幅画的仿制品。 那幅仿制品在星河联盟的艺术史上的地位非常高,而这幅画是真迹。 当时看到那幅仿制品的时候,井九便觉得这些向日葵应该是被某个东西束住的,不然应该会向着四面八方倒下。 今天看到了这幅向日葵的真迹后,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答案。 束住这些向日葵的是一条布带,布带的边缘处绣着花边,染着一些血。 盛放的葵花,无力的枝茎,带血的蕾丝布带……这幅画的感觉很少女,却又血腥,合在一处有一种奇特的美感。 …… …… 太空电梯看似缓慢、实则迅速地上升。 大地被渐渐抛离,远处的地平线呈现出清楚的弧形。 大气层被突破,留下一层雾般的视界。 井九与花溪走出电梯门,进入空间站,穿过一条笔直的通道,便进入了战舰内部。 嘀的一声轻响,二人身份得到了确认,数百名军官从座位上站起,投来关注的视线,然后纷纷敬礼。 井九注意到有几名军官的脸比较熟悉,才发现这艘战舰居然是“烈阳号”。 烈阳号舰长走到他的身前,带着复杂的情绪说道:“调查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前天重新集合,没有一个人掉队。” 舰长的脸色有些苍白,比以前瘦了很多,明显是在调查里吃了不少苦。 “你的名字。”井九问道。 舰长啪的一声立正,敬了一个军礼,沉声说道:“烈阳号二级战舰舰长姜知星,请顾问指示。” 烈阳号战舰隶属于星巡舰队,姜知星是军校出身,没有什么派系背景。 军部大楼的事情早就已经传开,他以及烈阳号的官兵都知道,如果没有井九,也许他们这些人会在军事监狱里呆一辈子,甚至可能会悄无声息死去。 他们对井九非常感谢,而且敬畏。 能战胜沈云埋的人,有资格得到整个宇宙的敬意。 井九问道:“顾问?” 姜知星才知道原来他还不清楚这件事情,说道:“您现在是军部首席顾问,拥有最高权限。” 无论烈阳号战舰还是军部权限,都是李将军对他表达的诚意。 这些同样是责任或者说因果。 就像青山这两个字。 井九沉默了会儿,问道:“沈云埋呢?” 姜知星说道:“他被降级了,现在是星核舰队的总指挥。” 他注意到井九身后的小姑娘,赶紧挥了挥手。 花溪背着黑色双肩包,显得有些辛苦。 一名秘书官上前,想要替她接过来,却被她拒绝了。 …… …… 烈阳号战舰离开空间站,与远方的几艘战舰会合,形成一个简单编队,向着幽暗的宇宙深处而去。 舰队的目标是加里星域,唯一的任务就是护送军部首席顾问井九前去观察暗物之海。 井九站在窗前,看着黑暗宇宙里的星辰,沉默不语。 当初从星门基地到主星的旅途里,他也时常站在窗前,看着这片宇宙。 战舰还是烈阳号,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的宇宙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黑色的幕布上缀着无数的星辰。但终究有些事情改变了,这些星星是他未曾看过的,暗物之海又究竟是什么模样?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变化。 花溪走到他的身边,看着窗外的星空问道:“既然你要投靠李将军,当初为什么要与他对着干?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李将军又为什么敢用你?有时候真弄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大人是怎么想的,前一刻还是敌人,现在却忽然成了同伴,这与扮家家酒有什么区别?” 井九没有理她。 花溪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就算你有别的想法,也没必要去那边。” 井九说道:“我想看看。” 当初连三月与他说,来人间一趟,总要看看太阳。 他对赵腊月说,修行的目的是为了永生,但永生的目的不是为了享乐,能看到更多的风景是意义之一。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经常看星星、看战舰、上网,就是因为这些对他来说是新的风景。 暗物之海同样是风景。 那些截然不同的行星也是风景。 比如前方那颗行星,体积很小,表面上到处都是环形山。 他看着一座环形山问道:“你能杀人吗?” 花溪睁着大大的眼睛,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井九说道:“我是说,你自己能不能杀人?” 花溪一脸懵懂说道:“那是犯法的。” 井九说道:“复制人也犯法。” 花溪睁着大大的眼睛,无辜极了。 第二十四章犯法的事情不做 当烈阳号战舰消失在宇宙里的时候,行星上的那座环形山已经转到了背对恒星的那一面。 环形山底部没有光照,本就极其寒冷,这时候的温度更是低的难以想象。 那位神情阴冷的老者缓缓睁开眼睛,望向上方幽暗的宇宙,泛着灰白的眼眸里出现极深的不解与震撼。 先前他感受到了一道极其强大而锋利的神识,里面有着非常清楚的警告意味。 他想不明白对方如何发现的自己,更想不明白对方明明刚刚飞升不久,剑意为何如此强大,竟让自己生出了不敌的念头。 …… …… 那颗行星其实离烈阳号很远,就算是战舰上的成像系统也无法拍摄出清楚的图像。 井九能看到那座环形山有别的原因。 他的视线没有在那座环形山上停留更长时间,因为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处理,比如从花溪处得到回答。 花溪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问道:“要喝茶不?” 井九说道:“没有铁壶。” 花溪撇了撇嘴,说道:“你都不知道她们有多爱你。” 说来有趣,钟李子与冉寒冬收拾行李的时候,还真把那个铁壶塞进了双肩包里,难怪小姑娘背的那么吃力。 铁壶被搁到电磁盘上,清水倾注进去,等着被烧沸,几片青翠的茶叶静静放在瓷盘上。 井九静静看着她。 花溪是星门基地的世家小姐,主星花家的远亲,是极具天赋的少女,放在整个人类社会来看天资也极不错。参加星门祭司征选的时候,电视上的她得到了很多民众的喜欢,因为她天真可爱,有种憨拙劲儿。如果去游乐场玩耍或是带在身边铺床叠被,这个小姑娘确实是极好的选择,但井九这次是要去暗物之海,旅途可能有很多风险,为什么要带着她? 铁壶里的水声渐起,房间里则显得更加安静。 花溪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人?” 井九说道:“那人的境界很高,杀机天发,被我感觉到了他的杀意。” 花溪有些不理解,说道:“杀意这种东西只在小说里见过,难道是真实的存在?那是一种信息波还是微粒子流?” 井九说道:“我倾向于是观察者效应。” 花溪撇了撇嘴,说道:“宏观世界的故事用量子物理来解释,都是耍流氓。” 井九说道:“那就没有解释。” 花溪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既然你知道他在那里,而且对你有杀意,为什么不反杀?” 无论是那艘战舰与赤松真人,或者是军部大楼与沈云埋,都证明了井九是一个看似冷静、其实极度疯狂的人。 为了保证安全,当他感受到危险的时候,绝对会在第一时间里进行反杀,不管对方是谁,不管当时是怎样的局面。 井九说道:“你说过,杀人犯法。” 那道极其寒冷而“坚硬”的杀机,清楚地表明了环形山底那个强者的身份。 陈屋山的那位石人得道飞升,已经是九千年前的事情。 那人境界很高、杀机浑然天成,修的道法也很特殊,在极度寒冷的宇宙里更加强大。 但那人的脑袋也是石头做的,有些笨且慢,很难威胁到他。 他感受到对方的杀意,警告对方不要跟过来是嫌麻烦,也是不愿意烈阳号战舰出事。 当然,如果花溪愿意帮他,他也不介意把此人杀了。 花溪听到他的回答,觉得好生幼稚,撇了撇嘴。 这时,铁壶里的水沸腾了,她拈起那几片茶叶扔了进去。 水雾升腾。 几片树叶在水面沉浮不定,雾气偶然被风吹散,露出檐角与石像,还有一株被修剪的极好看的矮板。 冉东楼跪坐在温泉对面的蒲团上,沉声说道:“李将军应该是井九的师长,我们不应该对他抱有期望。” 从山林里穿行而出的清风,吹散了更多的雾,轻轻拂动那件碎花浴衣与整齐的黑色刘海。 少女祭司用两根手指举起瓷杯,凑到唇边,慢慢将杯中的烈酒饮尽,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说道:“他终究是个破茧者。” 冉东楼低头说道:“破茧者确实强大,但如果您……只要无视规则,我们还是可以试着把他们杀干净。” 少女放下手里的瓷酒杯,看着温泉上空的雾气,眼神有些放空,说道:“规则不是我定的,我又怎么能无视?” 冉东楼的头更低了些,声音也更低了些,说道:“神明……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少女的眼神渐渐凝拢,变得冷酷无比,说道:“规则也不是他定的,他死了又有什么用?退下吧。” 冉东楼不敢再作停留,从蒲团上起身,躬着身体慢慢退出了庭院。 风不再继续吹,温泉热雾渐浓,如牛乳一般到处流淌。 少女望向天空,撇了撇嘴,有些无趣说道:“这么快就猜到了,真没意思。” …… …… 其后的这些天,井九躺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宇宙风景,不睡觉也不怎么说话。 他再没有与花溪提过杀人、复制人这些“违法”的事。 某天,他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散发出微光。 他的意识进入了星域网,来到隐网深处,坐进了摩天轮里的那个房间。 冉寒冬坐在椅子上等他,把几段数据传给了他,说道:“监控的三十七个目标,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科学院空间站里的那个人昨夜离开,目的地可能与你相同,另外那个就在你们的舰队里。” 井九把数据复制了一份,便退出了星域网。 从科学院空间站离开的飞升者应该就是一茅斋的第七代斋主曾举。 他的视线落在窗外极遥远的宇宙一角。 那艘战舰在广阔无比的宇宙就像一根小木杆。 不知道藏在上面的那个飞升者是谁,应该不是中州派的人。 以祖师与李将军的行事风格,云梦山出来的飞升者只怕早就被他们杀光了。 那名陈屋山的石人被他震慑住,没有跟着过来。 到暗物之海的时候,他最多需要同时面对那名飞升者、曾举、沈云埋,还有李将军三人。 忽然,远方那根小木杆燃烧起来。 紧接着,黑暗宇宙里的星辰变得黯淡了很多。 数万道燃烧的飞剑在遥远的天幕间穿行而过,那是数万艘战舰。 这就是最庞大、最强大的星核舰队。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飞升的时候,曾经远远看过这幕壮观的画面。 今天他终于再次看到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静静看着那些战舰,神情凝重。 不是畏惧,而是尊敬。 远古文明陨落之后,人类社会按照那位神明的安排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如果说他代表着朝天大陆那条道路的最高峰,这支气势恢宏的舰队便代表着星际文明的最高峰。 数万艘战舰合在一起,可以轻松地摧毁掉数十个行星系的联合体,可以在这片宇宙横行。 人类文明的根本已经从行星表面来到了太空。 拥有这些战舰,便不用理会星河联盟的那些大人物与官员们在想什么。 所以星河联盟真正的领袖是李将军。 控制这个文明的是飞升者。 “是不是觉得很壮观?”花溪走到他身边问道。 井九嗯了一声。 花溪微笑说道:“以前没见过吧?” 井九说道:“见过。” 花溪有些意外。 井九说道:“你应该看过那本书,那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花溪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不解问道:“有时候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来这里真的只是为了多看些风景?” “当年我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数万道燃烧起火的飞剑,那些剑流可以轻而易举地消灭一个文明,现在才知道这并非真实。” 井九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我们修道无数年,就想着飞升,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也非真实。” 花溪说道:“会有某种虚妄的感觉?” 井九说道:“确实虚妄,但也有趣。” 花溪问道:“你喜欢这个世界?” 井九说道:“这里有很大的宇宙,有无数真实的星辰,有仿佛无穷无尽的仙气,但……我还是不喜欢。” 花溪想了想,说道:“因为没有你喜欢的人?你还是怀念那个世界?” 井九说道:“不,因为按照现在的物理规则推算,这个世界也有尽头。” 宇宙终将寂灭。 一切都有尽头。 存在也如此。 类似的对话其实发生过,在那片温泉边。 小时候的沈云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那个温泉边痛哭失声。 烈阳号战舰里忽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 花溪望向窗外。 井九转身不知去了何处。 没过多长时间,警报声便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琴声。 星际时代的人类社会,很少会有这种带着古意、如淙淙流水般的琴音。 战舰上的官兵来到窗边,循着琴音向外望去。 黑暗的宇宙里,飘浮着一架古琴。 沈云埋盘膝坐在琴后,手指轻拔琴弦,白衣映着远处的星光,如仙人一般。 宇宙里没有空气,琴声因何而起? 星光不知因何而动,井九出现在琴前。 他穿着蓝色连帽运动衫,如普通少年,却顿时夺走了对方所有光彩。 第二十五章别拦路 那道琴声穿透虚无的真空,穿过战舰的合金舰身,落在所有人的耳里,也落在了井九耳里。 琴声很动人,不是这个世界的曲子,节奏舒服又明丽,透着股春雨夜的喜庆,淡如水,珍如油。 “我不知道良宵引那首曲子是怎么样的,自己写了一首,你听着有几分相似?” 沈云埋抬起头来,望向井九问道。 宇宙里没有空气,他的声音却像琴声一样,能够无视介质,直接让人听到,或者是让对方的意识听到。 井九说道:“不清楚。” 当初在朝天大陆的三千院里李公子弹过很多次良宵引,连三月听的很用心,他只是随便听听,没往心里去。 “那次梅会你听连三月的琴曲大概也是如此,真是不解风情。” 沈云埋感慨说道:“李公子可怜,连三月也可怜。”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懂个屁。” 沈云埋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疯,轻抚鬓角,悠悠说道:“大道朝天我认真看了几遍,故事没有新意,但有些意思,那是因为你们那边本身就很有意思。” 包括冉寒冬在内,很多上流社会的人们都知道这位身份尊贵的公子最喜欢古风那套东西。他行事也颇有古风,只不过是偏疯狂、随性、乱七八糟、杀伐决断、无耻混蛋那些方面。他对朝天大陆感兴趣,是很自然的事情。 井九说道:“地质构造问题。” 这说的是朝天大陆与星河联盟本质无甚差别,只是风景人物有些不同罢了。 沈云埋挑了挑眉,说道:“你们对外界的原始想象与畏惧有些愚蠢,不过自我封闭的世界带来的安全感却是这边没有的。” 井九不喜欢说话,除了对赵腊月等寥寥数人,但他比较欣赏沈云埋,愿意多说几句。 “那边有青山,这边也有青山,视线不往边界外去,感觉差不多。” 听到这句话,沈云埋来了兴趣,眼睛微亮问道:“老家伙们说朝天大陆至少还有两三家与青山差不多厉害的宗派,比如云梦山与果成寺,可按照你书里的说法,你都摆平了?” 井九嗯了一声。 沈云埋有些感慨,说道:“老家伙们没做到的事情被你做到了,你确实比他们强不少。” 井九说道:“嗯,我是最强的。” 无比寒冷的宇宙也冷不过这句话,换成别的人可能会张着嘴不知道该作如何反应,沈云埋却是一脸理所当然——军部大楼那场战斗他被井九全面压制,从始至终都没有找到半点机会,井九当然宇宙最强。 “难怪老家伙决定把这个世界交给你。不过你应该清楚,他们把权限给了你,是希望你能做事,未来的人类领袖总要为人类付出一些什么,和做生意没什么区别。” 沈云埋的手离开了古琴,琴弦却依然不停地跳动,发出悦耳的声音。 远方恒星微暗的光线,落在琴弦上,散成更淡的碎光。 井九说道:“我只是去看看。” “加里星域不是目的地,暗物之海那边才是真正需要你的地方,那里很危险……可能会死噢。” 沈云埋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些奇怪,像是涂了口红的小丑,却没有诅咒的意味,只是充满了欢愉的期待。 井九知道他听到了自己与花溪的对话,想起前些天在温泉边那位少女祭司说过的话。——沈云埋五岁的时候便开始思考生死的问题,一直没有找到出口,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看着沈云埋认真说道:“我不会。” 沈云埋更加认真说道:“每个人都会死。” 井九不想重复那些无意义的讨论,问道:“有事?” 加里星域残留的域外天魔已经被清剿干净,星核舰队为何没有回主星域,却在这里等自己? “舰队会带着你去执行新任务,有些暗物之海的资料要提前给你。” 沈云埋取出一个东西给了他,说道:“星河联盟有资格看到这些资料的不到五人,要小心些。” …… …… 烈阳号战舰开始加速,没用多长时间便与另外几艘战舰一道汇入到了星核舰队。 在山中无法看到群山的风貌,当人们来到舰队里,那数万道燃烧的飞剑便变成了数万颗明亮的星辰,宇宙则成了不停向后行走的背景。 静穆而稳定的星海容易令人生腻,井九没有再看窗外的风景,开始观看沈云埋给他的东西。 海量的数据如瀑布般在光幕上倾泻而下,无数极其复杂的立体图案以及微观画面不停闪现,都是与暗物之海相关的资料。 星河联盟对这方面的资料保管极为严密,哪怕是隐网里也没有太多,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这些。 暗物之海就是暗物质的海洋,在宇宙里出现已经有十几万年的历史。 那些黑暗的能量缓慢地吞噬着星系,把遇到的所有生命浸染成怪物。 远古文明便是毁灭在这场灾难里。 现在文明重新复苏,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这个。 说来荒唐或者说绝望的是,人类对暗物质的研究已经多年,依然了解极少。 关于暗物质,现在有两个猜测的方向。 其中一种认为认为暗物质是某种弱作用力粒子,又或者是慢速中微子。问题是不管是远古文明,还是现在的星河联盟,都始终没有捕捉到或者观测到这些微粒子。十几年前星河联盟耗费大量资源搭建的环星云强磁束缚加速器正式落成,至今也没有任何发现,令科学家与民众们极度失望。 还有一种推论则认为暗物质或者说暗能量本身是一种与主宇宙物理规则完全无关的存在,人类的大脑结构与逻辑基础都是建立在主宇宙的物理规则之上,所以永远无法理解暗物质或者暗能量,但这种说法就像科幻小说里经常出现的主题一样,看似有道理,却虚无至极,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直到现在,人类还是只能通过那些被浸染的生命体怪物来间接了解暗物之海。 沈云埋给他的那些资料里除了暗物之海的历史,科学界的相关研究成果,便是那些怪物。 那些奇形怪状、黑暗而阴森可怕的怪物们拥有着一些颇有些意思的名字,很像是从经典上截取下来的字词。 井九没用多长时间便看完了这些资料。 他的视线落在资料最后的加密卷宗上,沉默不语。 整个星河联盟只有五个人有资格知道的秘密就在这里。 那个秘密是一座城市。 …… …… 井九走到窗边望向满天繁星。 星核舰队已经来到本星系群的边缘地带,正在向着更远处而去。 这里没有扭率通道,漫长的加速过程需要耗费十七天的时间。 战舰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时候能够被看清楚的星辰都是战舰的尾光,真正的星辰已经消失在了身后。 警报声忽然响起,然后很快消失,光幕上出现舰队前方的画面以及几行文字提示。 刚才有三艘矿船出现在舰队前方。 数百道激光炮齐射,发出一道明亮的光柱。 那三艘矿船不知隶属哪家矿业公司,就这样变成了青烟消散在了空旷的宇宙里。 矿船上的人自然都死了。 舰队路线有全星域广播,那些矿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没有提前避开,那么就只能迎来这样的结局。 数万艘战舰在加速,想改变航向或者减速都是做不到的事情,或者说需要浪费极大资源。 出现在星核舰队航行通道前的所有事物都会被摧毁。 整体文明在前行,任何拦路的个体都会被碾压过去。 面对着数万艘战舰,就算是星河联盟里的承夜境强者,甚至是他都只能选择避开,更不要说那几艘矿船。 井九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想到了钟李子的父亲。 那位教授投资的矿船可能也是因为这种原因消失的。 对宇宙来说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那个身患绝症的少女来说则不同。 …… …… 标准时间二十七天后,星核舰队抵达了本星系群的边缘。 据说这里是远古文明兴起的地方,现在则是一座空旷的坟墓,黑暗的令人感到无比压抑。 黑暗的宇宙里,有数万艘战舰在等待,那是星链舰队。 两支舰队汇合,变成了无数颗星辰,代表着人类文明在宇宙里闪烁着光芒。 星河联盟没有与暗物之海决战的意图,这只是封锁暗物之海计划的一次预演。 烈阳号舰队随舰队一起减速,标准时间四个小时三十七分钟之后,变成了相对静止状态。 远方的宇宙里静静悬着一颗黑暗的恒星,隐隐可以看到一些火光,表面是凝固的灰层,似乎随时可能熄灭。 这里是本星系群的边缘,也是暗物之海的边缘,那颗恒星便是证据。 那颗黑暗恒星有颗行星,行星上有一座远古文明的城市。 井九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第二十六章一座城市 星链舰队与星核舰队继续向着暗物之海前进。 十余万艘燃烧的战舰没有在意这颗黑色的、似乎将要死去的恒星。 恒星就像宇宙里的万物一样,也会经历出生、生长、进化的过程,直至最终死亡。与人类以及别的生命相比,恒星的死亡方式相对多样。但这颗恒星的死亡方式明显很特别,很不自然,更像是被某种外部力量强行熄灭。 因为距离太远,井九无法看清楚覆盖那颗恒星表面的凝固灰层究竟是些什么事物,猜测可能与暗物质有关。 这里是暗物之海的边缘,黑暗与光明在这里进行着最后的绞杀,空旷的宇宙里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却满是令人窒息的味道。 窒息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外界事物的压力太大,而是源自什么都没有。 烈阳号战舰黑色恒星系的外层太空里停下,把宇宙照亮了一些,可以观测到一些空间裂缝与粒子湍流。这可能是数千万颗巨型核弹爆炸后的残留,从辐射背景的强度来看,应该发生在十几万年前的远古文明时期。 他的戒指发出极淡的微光,与战舰保持着联系,接收着各种数据。 转运飞船里的光线柔和而明亮,不管是花溪还是那名生化人军官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井九才知道窗外这片如坟墓般的宇宙就是远古文明的重点星域。 有意思的是,朝天大陆在这片坟墓的另一头。 那颗黑色的星球越来越近,气氛越来越压抑,飞船外渐渐能够看到一些如花般凋零的文明景象。 如透明薄翼般的事物被染成了黑色,仿佛飞蛾,不知道是远古文明的什么系统。 还有很多像科幻小说里的星空之门般的存在,飘浮在黑色星球大气层外。 那些构建空间门的灰色材料表面生着无数黑斑,就像腐坏的蘑菇。 大气层里也飘着很多像孢子般的事物,就像是烟雾一般。 普通人类无法看到那些微小的孢子,却瞒不过飞船的监控设备和井九的眼睛。 飞船承受着烟雾的冲击,发出细碎的声音,表面没有出现被污染的迹象,看来那些孢子已经失去了活力。 呼啸的风声替代了细碎的撞击声,表明大气密度越来越大,离地面也越来越近。 山川河谷与原野被黑暗侵染多年,又被风雨侵蚀了十几万年时间,添了很多荒凉的味道。 远远望去,那些森林与草原在暗淡的光线下泛着黑色,就像是一幅水墨画。 大气层被飞船割开一条通道,狂风呼啸而远,黑色森林摇晃起来,抛洒出无数黑色的粉末。 星球表面看不到什么高楼大厦,只有细带般的管道连通着无数座悬浮在空中的建筑群,就像血管与肌肉的关系。那些管道绝大多数已经断裂、坍塌,建筑群也破败不堪,看不出当年的模样。 没过多长时间,飞船来到星球北极的荒原里。 这里的地表覆盖着灰色的事物,建着一座环形基地。 这座环形基地的周长至少有四百多公里,无比巨大,从天空里望去就像是一座被小行星轰击出来的环形山。 环形基地拥有最高能量等级的引力场,哪怕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清晰地感觉到。 花溪看了井九一眼,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情绪变化。 飞船降落在环形基地里,就像一粒尘埃落在了瓷盘中,悄无声息,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两名军官从环形基地里走出来,迎接井九一行人, 这时候又有艘飞船破开大气层飞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琴声。 花溪忍不住皱了皱眉。 沈云埋从飞船上走了下来,两个像小道童一般打扮着的少年,抱着一架古琴与一把剑跟在他的身后。 在远古文明遗落的星球上、在环形基地里、在引力场的保护下,忽然看到这样的画面,实在是有些荒谬。 “沈顾问你好。” 那两名军官向沈云埋立正敬礼,有些激动。 沈云埋面无表情道:“现在他才是军方的首席顾问,级别比我高。” 那两名军官这才醒过神来,对井九说道:“顾问先生您好。” 也就是这一句话,他们再次朝向沈云埋,用更大的声音说道:“司令好!” 现在沈云埋是星核舰队的司令,但他的权限还是没有井九高。 他有些无趣地摆摆手,带着那两个童儿向基地里走去,说道:“先让他们带你参观一下。” …… …… 这个星系可能是远古文明的发源地,至少也曾经是远古文明人类的重要居住地。 星河联盟的普通人不知道这里的一切存在,包括这颗行星、这座环形基地。 就连隐网里都只有很少的一些痕迹。 那份绝密资料记载的城市就是环形基地外面。 这颗行星是远古文明最早被暗物之海占据的地方,那座城市更是黑夜最早出现的地方。被黑夜浸染的生命变成了暗物之海的怪物,开始屠杀、吞噬活着的人类以及别的生命,整个城市乃至整个星球都变成了地狱。 不知道远古文明用了什么方法,直接把这颗行星隔绝了起来,封死了那些怪物以及还活着的人类。 十几万年后,新人类按照女祭司提供的线索找到了这颗行星。 他们降落在这座城市,意外地发现这里还维持着十几万年前的模样。 那些暗物之海的怪物、那些浸染的过程、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仿佛正在发生。 对人类来说这是最珍贵的第一手资料、通过对这颗行星的观察研究,他们对暗物之海、对那些怪物有了更深的认识,对如何消灭这些怪物、隔绝浸染也有了更多的方法。 为了避免造成恐慌,星河联盟当局对这颗星球进行了严密的看管,只有经过严格审查的军人才能进入基地。基地下方的研究所更是戒备森严,很多研究人员来到这里之后,便再没有回过家乡。 研究所的前任所长便是现在的联盟科学院院长,沈云埋当年也在这里工作过半年时间。从道理上来说,这颗星球现在应该是安全的,但军方以及研究所的观察及实验依然很小心地停留在基地四周,不敢太过深入。 暗物之海的怪物不需要能量便能生存,远古文明的手段再如何强大,也不能保证它们会不会藏在地底深处,等着苏醒的一天。 井九看过那些资料,不需要军官的介绍,但他没有阻止对方说话,不然通道里的脚步声会过于单调。 数百名研究人员在地底的实验室,基地里很空旷,脚步声与说话的声音传的极远,隐隐有些回响。 落地窗外是黑色的原野、街道、建筑、空间门还有尸体。 那些黑色是尘埃,或者说是粉末,有的地方则是黑色的油膏,不知道是不是腐烂的树叶。 井九停下脚步向窗外望去,想起了主星南极冰盖下的那个艺术装置。 ——满是黑色油污的海面上,一只飞鸟在徒劳的挣扎。 军官以为他是对落地窗感兴趣,说道:“高复合材料的抗冲击性非常好,安全没有问题。” 花溪睁大眼睛说道:“既然怪物都死光了,谁来冲击?” 那名军官怔了怔,望向井九解释道:“表面光滑的金属与玻璃都可以隔绝浸染,但强度还是需要考虑。” 井九没有去想花溪那句话里隐藏的意思,没有在意军官的解释,只是静静看着窗外。 那座城市就在窗外,没有任何声音。 风拂过树林,带落的枝叶都是黑色的。 死寂一片。 …… …… 第二十七章生命本身 井九明白李将军为什么要自己来这里。 这些画面亲眼看到与在资料里看到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前者更真切,也就更真实。 他继续向前走去,脚步声与解说声再次在安静空旷的通道里响起。 那两名军官一个对基地、外界的环境非常熟悉,另一位则是研究人员,对暗物之海的资料掌握更多。 “直到现在为止研究所还是只能进行间接观测计算,那些黑色的尘埃与粉末通过分析可知依然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物质,只是被某种力量从微粒子层面进行了改造,物理规则在超微粒子态下本就混沌,现在只能总结出一些规律。” “暗物质的存在还是基于数学工具的计算,无法捕捉更无法收集,现在能够确定的是没有静质量。” “所谓浸染不是对神经系统的入侵,也不是改造,无法理解。” “远古文明很快便判断出这种浸染不可逆,所以只能选择隔离。” “想要阻止暗物之海的入侵,关键是截断源头,也就是抹平那些次维空间裂缝,现在联盟超算核心已经能够实现部分星域实时监控,在这些区域基本上是在与时间赛跑,但那些空间裂缝的产生悄无声息,有时候还是会浸染到某些星球。” “殖民星球与矿星的数量在本星系里比率非常低,按照侵染现象的出现频率,可以判断出暗物之海……比早年想象的范围更广,甚至有可能包围了本星系。” …… …… 两名军官在另一处的落地窗前停了下来,说道:“外面是那座城市的核心区域。” 井九与花溪向窗外望去,没有看到什么高层的建筑,只能看到黑色的树林与灌木丛。 在黑色树林的那边隐约能够看到一些街道,街道上有很多裂口,里面隐隐有黑色的烟雾升出。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场风,那些黑色烟雾被吹散,却没有消失在空气里,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黑色的树梢洒落无数微粒,街道两边的野草缓慢飘着,仿佛要活过来一般,却又是那样的死气沉沉。 那些烟雾里的微粒就是飞船进入大气层后曾经看到过的那些孢子样事物。 研究所的教授们确定那些黑色孢子应该都是被暗物质浸染后的细胞。 这颗星球上所有被侵染的生物都死了,至少地表的都死了。 那些孢子没有活力,无法再继续感染别的事物,但看着依然非常可怕。 是的,暗物之海侵染的都是生命体,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有机生命。 如果一颗星球没有生命体存在,暗物之海就算将其吞噬,也不会带去任何的变化。 而且没有生命体存在,暗物之海的扩张速度也会变慢,远远不及星系之间的彼此远离速度。 换句话说,暗物之海最多只能影响到本星系的空间,对浩瀚的宇宙无法带来任何危胁。 就像一个钉子事实上并不可能让草原对面的帝国毁灭。 问题在于,人类不是宇宙本身,却是生命本身。 暗物之海所过之处,星海变成深渊,生命就此终结,人间变成地狱。 当年入侵星门基地的域外天魔数量其实不多,却造成了如此惨重的损失,便是因为这些原因。 窗外的城市就是第一座地狱。 黑色烟雾的那边,城市被隔离在无形的屏障里,保持着十几万年前的模样。 远古文明比现在的星河联盟要发达很多,但想法差不多。 很明显,当时的执政者也想把这座地狱留下来,作为研究对策、寻找消灭暗物之海方法的实验室。 …… …… 街道上、建筑里还有那些空间传送通道里,有着很多尸体。 槐树的尸体、玫瑰花的尸体,蟑螂的尸体,老鼠的尸体,狗的尸体,猫的尸体,人的尸体。 远古文明的发达程度有些难以想象,居然能够把这个丑陋的世界保存的如此完美。 “防护罩的能量还能维持几万年。联盟只是通过对这个防护罩的研究,很多方面都得到了提升,新型战舰现在的防护罩,包括很多行星级别的防护,都是由此而来,当然我们现在还做不到这种程度。” 一名军官对井九调出光幕,点击屏幕里一个极小的黑点,说道:“被浸染的生命体会失去所有理智,但会保有死亡前的智力水平,按照我们收集到的一点远古文明资料以及当代科学家的建议,我们将这些生命力分成五个大类。” 那个小黑点在光幕上快速放大,变成一小截灰黑色的树枝,不知道是什么生命。 “这是一种叫做竹节虫的昆虫,被浸染后可以拥有近乎无限的生命,就像别的生命体一样。但它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只是被杀死后的标准时间半分钟内,散发出来的孢子还拥有继续浸染的能力。”那名军官以为井九不懂这些,耐心而详细地解释道:“对形态进行完全破坏就能杀死这些东西,但在战场上尽量不要使用这种方法。” 井九没有说话。 军官继续说道:“昆虫被浸染后变成的怪物被称为介鳞,被浸染的动物叫作半尾,植物叫灰木,微生物那些比较麻烦,有个怪名字叫血拇。至于被浸染的人类……被称为代序。” …… …… 光幕上的那些黑点被依次放大,显现出形状。 那些便是传说中的暗物之海怪物。 哪怕被远古文明以及科学家们起了一些很有古意的名字,依然是怪物。虽然它们被浸染之前是雪中高拔挺直的大树,是风里轻轻摇摆的花朵,是夏夜鸣唱的昆虫,是人们膝上的猫、脚下的狗,是人们。 对照着依次出现的各种怪物,光幕上出现详细的三维解剖图以及详细的文字说明,那是两个文明积累下来的研究成果,非常翔尽。包括那些怪物的行进速度、攻击方式、弱点以及消灭它们的最快速、简单、有效而经济的方法。 那些怪物有的只是一粒灰尘,有的像一只野兽,有的则像是电影游戏里的那些丧尸。 对这些怪物的形象,井九有些熟悉,就像他飞升后遇到那些域外天魔一样。 朝天大陆雪原上的那些妖兽,明显就是这些怪物的复制品,或者说仿制品,只不过一个是黑色的,一个是白色的。 只不过那位神明并非无所不能,雪国妖兽明显不如这些怪物可怕,最关键的没有再次浸染的能力。 低温严寒与绝对死寂,终究不同。 井九望向窗外那座城市,眼睛越来越亮,视线越来越锋利,看到了很多“血拇”的尸骸,却还是无法看到暗物之海本身。 这一刻,他想到了镇魔狱里的蚊子,想到了寒蝉,然后不知第几次想到了雪姬。 …… …… 环形基地占地面积很大,大到中间有一座山。与这颗行星赤道那几座诡异的高山比起来,这座山的高度很不显眼,但在北极附近,这却是最高的山峰,高到可以看到那座城市的全貌。 井九站在崖边,看着远方的城市沉默不语,阳光照着他的脸,不像平时那般动人,可能是因为眉眼间的情绪有些淡的原因。 琴声响起,沈云埋踏空而至,落在他的身旁。 “远古文明那时候用的是什么武器?”井九问道。 那种武器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同时杀死地表所有怪物乃至所有生命,还能封闭次元空间裂缝,当然很不简单。 现在的星河联盟,不管是中子弹还是超集束电磁弹,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据说是某种次恒星级武器,科学院找到的资料里没有线索。” 沈云埋望向暗淡光线里的那座城市,说道:“可惜的是,不管多么高级的文明,终究也会进入坟墓。” 井九说道:“去看看。” 他从崖边飞起,化作一道剑光穿过环形基地的防护罩,向着远方的城市而去。 环形基地里响起警报声,紧接着是无数声惊呼。 没有人能够确保安全。 如果他被那些黑暗的气息感染了怎么办? 第二十八章看看太阳 在远古文明超乎想象的技术手段之下,这颗行星肯定已经没有暗物质存在,那些孢子也不可能隔了这么多年还能保持活性,问题在于行星地底深处的某些极端环境里可能还有一些沉睡中的怪物,最麻烦的是那些被称为血拇的黑暗细菌与病毒,极可能还在存活在某些地方。 那些血拇极其微小、很难用肉眼看到,就算是星河联盟的列星境强者,如果没有高级防护设备,也很难抵御其浸染。 军部大楼事件后,所有人都知道井九是位可怕的强者,但他是军方首席顾问,拥有最高权限,自然也要受到最严密的保护。 他没有穿戴防护措施,向着不远处的那座城市飞去,把环形基地里的军官们吓了一跳,警报声没有响多长时间,便有数台配备特殊套装的武装机甲配升空,伴着气浪与飞舞的尘埃准备去追他。 沈云埋看着这幕画面微微挑眉,示意不用担心。 琴声再起时,他踏空而起,化作一阵风穿过防护罩,很快便消失在了远方的那座城市里。 …… …… 城市里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霓虹灯。 那些悬浮岛一般的建筑群里,只有昏暗的街道以及随处可见的黑色尸骸。 那些黑色尸骸依然保持着无数年前的形状,看着有些惊心动魄,映着遥远而黯淡的恒星光芒,就像是地狱里的真实画面。 井九没有看这些,也没有看那些建筑群里留下的远古文明遗存,抬头看着天空。 十余道剑光穿过昏暗的街道,来到他身边,光线凝成身影。 沈云埋说道:“研究所的人都不知道,这颗星球还有不少数量的血拇存在,但基地的军官知道。” 井九嗯了一声。 他来到这座城市后,很快便感受到了那些黑暗而寒冷的微小生命的存在,知道应该就是所谓血拇。 那些生命确实小的难以看见,更难被发现,却无法躲过他的剑识感知。 “我第一次来857的时候像你现在这样自信,却被浸染了,右手开始黑化,只好用剑斩断,换了一个机械臂,后来与这些鬼东西打交道越来越多,我觉得有些麻烦,干脆把身体都换了一遍,所以我现在不用在乎这些,别说还真令人满意。” 沈云埋举起美丽的双手,伸到暗淡的恒星光线里欣赏了片刻,接着问道:“你呢?为什么也不担心?” 井九想着军部大楼里的那场对战,心想原来如此。 沈云望向井九的脸,看了会儿后叹道:“也对,你这身体必然也是特别的。” 这颗行星没有暗物质,那些孢子没有活力,就算有,井九也不担心会被黑暗浸染。 先前有血拇混在尘埃里飘来,他刻意让其落在手上、感受了片刻,才用剑意将其震碎。 以血拇的穿刺、浸染能力,根本无法破开他的皮肤。 谈真人、曹园这样的朝天大陆飞升者,身体经过仙气改造后,也不用担心这些问题。 那位神明如果真是想把朝天大陆设计成实验室,那至少在这方面成功了。 有些难以理解的是,沈云埋是青山祖师的儿子,在星河联盟的地位就像太子,他知道很多事情,比如赤松真人带着战舰去接自己,却不知道星门基地实验室对他的身体进行过的那些观测研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沈云埋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天空,问道:“你在看什么?” 井九想着连三月的那句话,说道:“看太阳。” 从战舰上望过去,那颗恒星的颜色接近全黑。 这时候从行星地表望过去,恒星反而要稍微亮些,更像是某种灰色。 灰是光明与黑暗的交会。 光明是恒星的本身,黑色则是覆在恒星表面的那些孢子。 恒星表面温度不够高,那些黑暗孢子没有被烧掉,失去活力后依然停留在那里,已经十几万年。那些黑暗孢子失去活力,飘离行星与战舰,被恒星的引力带去,渐渐覆盖住了恒星的表面,十几万年前这个星系究竟死了多少人? 几亿还是几十亿? 大部分的恒星光热辐射都被挡住,这颗行星为什么还能坚持到现在,地表的温度依然适宜,那些遗址依然保留完好,不要说没有变成严寒熄灭的冰雪世界,就连那些毫无生命气息的湖水也没有结冰? 对地热接近完美级别利用只是一方面,远古文明留下来的巨型能源炉才是最重要的原因。联盟科学院在这颗行星的研究所,无论级别还是规模都要远超星门基地的实验室,那些科学家与工程人员要做的事情,便是了解、分析、学习、模仿远古文明留下来的这些成果,然后将其转化为新人类的技术成果,比如战舰防护罩,比如军方的神秘武器还有很多。 星河联盟的科技实力突飞猛进,只用了短短几千年时间便发展到了今天这种程度,就是因为当年发现了这颗行星。 这颗行星的标号是857,就是新人类发现的第八百五十七颗有远古文明遗存的行星。 十几万年前,857号行星最先被暗物之海吞噬。 城市与地底里出现了无数次元空间裂缝,暗物质悄然无声涌出,改变了整个世界。 花草树木与飞禽走兽还有人类都变成了可怕的怪物。 人类死伤惨重,前来支援的舰队也被浸染,整颗行星乃至近太空都成了恐怖的地狱。 远古文明最终只能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动用某种武器,消灭了857号行星上的所有生命。 远古文明封锁这颗行星、动用秘密武器的时候,星球表面与地底应该还有很多人类存活。 那些人类也都死了,就像虫子一样。 接着,这颗行星被完全封闭了起来。 这些年星河联盟发现过很多颗远古文明的居住星球,只有857号行星保存的如此完整,尤其是这座城市的核心区域。 那时候的人类还有希望,想要通过研究,找到战胜暗物之海的方法。 后来,人类不再继续抱有希望,被暗物之海吞噬的行星都会被直接放弃,根本不会动用如此多的资源进行拯救。 井九收回视线,望向这座城市。 整座城市都被防护罩笼罩着,空气绝对静止,再过多少年都不会有风,只是今天随着他与沈云埋的到来,起了一阵微风。 微风将街道与建筑里的那些黑色孢子吹了起来,慢慢飘舞。 城市的建筑风格很难用语言形容,不知道应该说是古风还是星际风,更像是现代文艺馆里的那些陈列品。事实上这颗行星以及这座城市就是远古文明留给后人的陈列品,当然也包括那些黑色的尸骸。 随着微风拂过,有一颗树木倒塌在地,变成了一蓬黑色轻烟,化作无数粒死去的孢子飘向四周。 井九的视线随着那些孢子远去,忽然说道:“少了些品种。” 昆虫变成的怪物是介鳞,被浸染的动物是半尾,植物是灰木,微生物是血拇,人类是代序。 在朝天大陆的雪原上可以看到类似的东西,比如雪甲虫,雪虫,以及雪姬的那些人形亲卫,那么雪姬是什么呢? 他飞升后遇到的很多域外天魔,那些挥舞着黑色触角的怪物又是什么? 更重要的是,那种极其强大可怕、被星河联盟称为母巢的怪物,又是什么东西变的? 难道宇宙里还有别的生命? 那些生命非常强大,被暗物之海浸染后就会变成母巢? 井九对这种事情很有兴趣,对他来说这是很难得的事。 沈云埋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小时候刚刚接触这些知识的时候,也有相同的想法。 “很遗憾,人类还是孤独的。本星系群可以确定没有我们这样的智慧生命,至于异星系群会不会有……”沈云埋望向夜空:“十几万年前那些逃亡派选择的目的地就在那边,但那些家伙肯定早就死在没有希望的漫长旅途里。” 这里是本星系群的边缘,857号行星能够看到的夜空星星不是很密,难称星辰大海。 尤其是背对本星系群的时候,一片漆黑。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还是该去看看。” 第二十九章太阳下没有新鲜故事 十几万年前,远古文明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就像很多小说里曾经描写过的那样分成了几个派别。 最主流的两个派别自然就是死守派以及逃亡派。 历史证明,死守派真的死守到底,全军覆没。 但他们也成功地让暗物之海停止了扩张,归于沉寂。 这片宇宙在十几万年后再次迎来新的人类文明,那么就不能说他们是失败者。 至于那些逃亡派的结局是什么,有很多种猜想,绝大多数种猜想里他们的结局都很绝望甚至可以说凄惨。 这不是带着恨意的诅咒,而是通过多种数学模型进行无数次推算后得到的结果。 井九也做过简单的几次推算,发现那些逃亡派的结局确实不好。 宇宙的边界难以抵达,别的星系群同样难以抵达,就像神话里的彼岸。 就算从本星系群边缘处直接离开,想去往最近的星系群,那也会是一趟漫长到足以让文明灭绝的过程。 本星系群里有数万亿颗恒星,横跨着超越千万光年的距离,那为何远古文明以及现在的星河联盟人类可以抵达本星系群的绝大多数地方?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远古文明以及现在的人类掌握了本星系群的星图。 这里说的星图不是星域分布、相对位置之类的信息,而是星辰间那些看不到的扭率空洞。 扭率空洞就像泥土里的蚯蚓洞,出入口都在这片原野里,内部无法观测,只要弄清楚这些信息便能自由穿行。 因为某种暂时没有答案的原因又或者是造物主的恶意,人类发现的所有扭率空洞都在本星系群里。 就算有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未知的凶险,也无法通过扭率空洞离开。 人类的飞行器想要去往更遥远的宇宙,便只能依靠常规动力前行。 就算引力场装置越来越发达、曲率飞行早就成为了现实,人类的飞行器依然无法逾越光速。 无法逾越光速,星系群之间的距离便成了一个难以想象的时间概念。不管那些飞行器携带多少晶石与能源供给,与无比广阔的真正宇宙相比都远远不够,最终只能因为耗尽能源而死去,就像我们这个宇宙本身的命运一样。 山可以开,海可以平,爱人可以相见,这件事情别想。 寂灭这种结局只与熵有关,与努力奋斗没有任何关系。 又有人提出一种科幻小说里常见的假说——乘坐巨型飞船离开的逃亡派人类,有可能在漫长的太空航行里建立起完全不同的社会模式,生成不同的道德法律,激发更多的生命潜质,进化成更强大的新人类,从而有希望能够抵达彼岸。 这种假说曾经盛行过数十年时间,直到花家按照那位女祭司意思发表了一篇极短的文章。 那篇文章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人类即便经过数十万年的进化,从草原来到星空,也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而且就算有了改变又如何?神族也不能超越这个宇宙的物理规则,所有生命的进化本身就是在现有物理规则之下发生的事情,当年离开的那些人早已经死去,对他们的任何期望都是对死者的羞辱以及对自己的不责任。” …… …… 井九从绝密资料上知道很多远古文明逃亡派的信息,也看过那篇浴衣少女写的文章,但他还是认为人类应该去更遥远的地方看看。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平静,语气很淡然,就像在说,天亮了该起床了。 沈云埋看着他微微皱眉,似乎想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为何也会像那些优秀矿工一样说出如此无谓的话语来。 井九也没有穿越星系群的方法,不再讨论这个话题,问道:“本星系群没有别的智慧生命,那域外天魔是什么?” 沈云埋听破茧者们说过朝天大陆的事,仔细看过井九的小说,知道域外天魔的意思。 “暗物质造就的怪物、孢子的二次浸染……你可以理解为彼此吞噬融合产生的新怪物,按照现在的分析,血拇在这个过程里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还有一些很少见的怪物,甚至有可能与修道者的神念有关,如果你遇到后要小心一些。” 井九想着离开朝天大陆之后遇着的那些域外天魔,心想被雪姬杀死的那些算不上强,但最后遇着的那个确实有些麻烦。 杀死那个母巢让他都耗尽了仙气,如果出现的频率太高,他只能想办法去造个超光速飞船离开。 沈云埋接着说道:“那些鬼东西融合的最高阶怪物被我们称为母巢,可以释放出很多孢子生成器,自体更是强大至极,就算是承夜境强者……也就是你们那边说的通天大物也不是对手,你虽然很强也不要与它单打独打,让舰队上。” 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杀过一只母巢?井九想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星门实验室的经历,越发觉得古怪,心想那些老家伙真是把这个孩子当宝宝一样在照顾着,只让他知道一些需要知道的事,真正可能带来危险的那些秘密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想着这些事情,他的视线落在街道旁边的一堆黑色落叶上——他与沈云埋带来的那阵微风带起了很多死去的孢子,也把很多落叶摧毁成了粉末,这堆黑色落叶变得稀疏了些,露出了下面的东西。 那个人类的尸骸分不清男女,怀里抱着的不是宝宝,是一只猫。 人与猫都还保留着当初的形状,表面覆着一层极薄的黑色,仔细望去是由无数粒极微小的黑色晶粒组成。 十几万年前,远古文明究竟用的是什么武器? 井九走了过去,蹲下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只死去的猫,没有感知到什么气息残留,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一种熟悉而亲近的感觉从指尖传来。 他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强的难以想象,这应该是宇宙里最温柔的一次触摸,那只猫以及抱猫的人还是瞬间崩塌,簌簌而落变成了灰。 这幕画面让他想到聚魂谷底的远古战场,那些巨兽骸骨被风吹成沙的场景。 …… …… 环形基地的代号与这颗行星相同,都是857。基地生活设施相当完备,甚至显得有些过于豪奢,为他这个军方首席顾问提供的套房简直可以与那些度假星球上的豪华别墅相提并论。 花溪坐在窗前,看着基地另一面的广阔沙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名少年军官静静站在角落里,唇角慢慢平敛,好像刚刚说了一句话。 按照星河联盟法律,像他这样的生化人,因为没有人工智能所以没有基本人权。 根据星河联盟法律,禁止人工智能领域的一切开发。 所以前一条法律基本上就是几段废话。 不管是在烈阳号战舰还是这里,这名少年军官都没有任何存在感。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井九与花溪说话做事都没有避着他。 花溪听到脚步声,转身对井九问道:“你看到了些什么?” 井九反问道:”你觉得李将军要我看这些是为了什么?” 花溪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希望你看到问题,然后帮着解决问题?” 井九看着她的眼睛问道:“那你是什么想法?” 那些资料以及这颗星球已经告诉了他很多事情,与沈云埋的谈话又让他确定了另一些事实。 朝天大陆的飞升者除了人类修行者还有远古的神兽、海里的巨人,还有雪姬,这些强大的生命去了哪里? 沈云埋知道的事情真的很少。 青山祖师与李将军真是把解决暗物之海问题的希望放在自己身上了。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或者说,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坏。 听到他的问题,花溪再次望向窗外的荒原,小脸上不再有笑意,眼神不再天真,平静的令人心悸。 “如果你是人类的领袖,十几万年前遇到暗物之海时会怎么选择?” …… …… (封面的简介前些天就改了噢,可能很多朋友不知道,大家可以去看一下。简介是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就像今天这章的章节名一样。) 第三十章大道不同 “那是人类自祖星诞生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寿命、健康、武道修为、基因优化、科技水平、社会结构、治理、能源、甚至包括娱乐,各方面都接近完美的程度,然而……就在那时遇着了暗物之海。” 花溪站在窗边轻声说道:“如果是战乱连连的悲惨时代,如果是文明第一次受劫、离开祖星的那个时代,遇着暗物之海都无所谓,地狱被毁灭,不会让人感到难过与伤心,可为什么偏偏是最好的时代却遇着了最大的灾难?如果说宇宙里没有什么道理可言,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运?那我们为什么运气这么不好?” 井九说道:“赵腊月说过一句话,世间好听的声音很多,溪水悦耳,听着就是了,难道还要鼓掌?” 花溪转身望向他,面无表情,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时候说一句完全不相关的话。 “溪水自己在那里流淌,与石头相遇发出声音,好听或者难听,都与人无关,不管是溪水还是石头都没想过要给你听。” 井九说道:“同样的道理,暗物之海出现,与生命相遇带来死亡,也与我们无关,那些黑暗的力量与那些被浸染的生命没有情绪,没有爱憎,甚至没有主观的目的,只是刚好出现在这个星系里。” 花溪说道:“这还是命运。” 井九说道:“你可以说这就是命运,事实上还是个概率问题。而且我一直以为,人类或者说生命这种东西能够出现就是命好,因为死寂与不存在才是常态,既然如此,人类就算灭绝了也不是命不好,只是回归常态。” 花溪安静了会儿,说道:“有本书里说没有命运,只有选择,那么你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如果换成别的人第一个反应肯定是:自己不是人类的领袖,为什么要承担如此重任? 用自己一个人的选择来决定人类的命运,会把人逼疯的…… 井九不这样想,他知道自己有资格承担这个责任,有能力承担这个责任,问题只在于他愿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李将军让他来这颗行星,看这座城市,花溪的这个问题,事实上都是对他的一种期望或者说考察。 考察是他最不喜欢的事,不过他还是决定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花溪的态度对他的计划很重要。 井九说道:“我会像那位神明一样,先试着能不能彻底解决暗物之海的问题。” 这就是要打的意思。 花溪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留下后,你会怎么处理这颗星球?” 这问的当然还是十几万年前的事情。 井九在那座城市里就已经得出了答案,说道:“如果数学模型最后的结果如此,我会做同样的事情。” 花溪转身望向窗外。 窗外的荒原还是那样的荒凉,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但不知道为什么,能够感觉到她的气息变得柔和了些。 “你不是最怕死吗?”她继续问道。 井九说道:“所以要解决问题。” “先前你不是说死寂与不存在才是常态?” “修道追求的就是跳出常态。” “如果暗物之海的问题解决不了,你会不会试着离开?” “当然。”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要你牺牲自己,换取更多人活着,你会愿意吗?” “不愿意。” “为什么?” “我活着,便是人类活着。” 听到井九的答案,花溪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颗黑色的恒星没有光明,环形基地的阳光是人造的,窗外的荒原因此变得有些像油画上的风景,并不真实。 她用有些怀念与遗憾的语气说道:“如果当年他像你这么混蛋就好了。” 井九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谁,罕见地生出一些感慨,说道:“道不同,但都是大道。” “说起大道,就想起你的小说,修道者们的生活真的这么无聊?你们不听音乐,也不跳舞?” 花溪回复了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模样,仿佛在这一瞬间有个苍老的灵魂离开了她的身体。 这幕画面真的有些诡异,井九却没有任何反应,说道:“有,我不喜欢。” 花溪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问道:“那你喜欢什么呢?我刚才问过了,这里什么都有。” 857环形基地是星河联盟最重要的秘密基地,戒备森严,保密严格,不管是军官还是研究所的人员,来到这里便很难再离开,所以这里的生活设施非常完备。就像她说的那样,这里什么都有。 在这里能看到最新的电影,听到最新的音乐,还有三大游戏公司最新的游戏,当然游戏舱也是最好的那种,还有各种武道修行装备,在权限足够的前提下甚至还有一些特殊享受。 “我什么都不喜欢。”井九说道。 花溪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就像看着一个被父母逼着每天学习、没有时间娱乐以至以为自己不喜欢娱乐的好学生。 当井九还是景阳真人的时候,活的就很清淡,最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加上南忘喜欢喝酒、喝酒后喜欢唱小曲的怪癖,他习惯在洞府里闭关。但那时候的他还是有些喜欢做的事情,比如火锅相关以及麻将相关。 当他成为井九后,五识俱失,只能采集信息然后通过推算模拟一二,对吃喝玩乐这种事情更是没有任何兴趣。 因为没有手感,他连麻将也不爱玩了,这大概就像现实麻将与游戏麻将的区别。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样的他确实有些值得同情。 当初在三千院赵腊月、柳十岁、顾清等人发现这一点后,都想抱抱他,举高高,就是因为心疼。 井九不觉得这是值得心疼的事情,为了活着,这样微小的代价算什么?而且他不喜欢这种被人同情的感觉。 他不再理花溪,连上环形基地专用网络,开始继续阅读暗物之海相关的资料。 花溪也不想再理他,转身带着少年军官向屋外走去,说道:“晚上的酒会好玩吗?酒怎么样?我喜欢烈酒。” 少年军官说道:“依据联盟法规,您还没有到合法饮酒的年龄。” 花溪撇了撇嘴,说道:“那我去跳舞。” 少年军官说道:“根据数据分析,基地主持最喜欢的音乐类型是迷幻摇滚,与您喜欢的舞蹈类型不合适。” 花溪停下脚步,说道:“换个喜欢摇摆舞的主持。” 井九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 …… 时间,随着数据瀑布一道流泻,很快便到了深夜,857基地的酒会进入到高潮,隔着厚重的合金门与很远的距离,井九都能听到越来越大的声浪,看来花溪的想法得到了满足,酒会上的歌曲节奏确实很摇摆。 在他准备关闭六识、屏蔽掉外界声音的时候,忽然听到夜空里传来一道微小的破空声。 基地没有响起警报,那道破空声起始极为尖锐,然后骤然消失,说明对方的移动速度奇快无比,甚至远超那些战斗装甲。 井九很轻易便算出那个人是沈云埋,想了想,推开窗户也飞了出去。 这个星系的太阳很暗,这时候是夜里,环境更加黑暗,于本星系以及别的星系群里很显眼。 在满天繁星之下一,两道剑光离开环形基地,没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南方的荒原。 这里没有隔绝城市的屏障,荒原是真的很荒凉,没有生命的气息,到处都是黑色的尘土。 井九落在一座极高的山峰,望向黑色的原野。 原野上沙尘滚滚,仿佛一条巨龙。 沈云埋在跑步。 他没有飞行,双腿踏着原野的地面,不停奔跑,偶尔会发出几声喊。 夜奔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什么道理。 这片黑色的荒原,是死亡的地狱。 在地狱里奔行,感受死亡的味道,这是他想做的事。 问题在于,这是别人不敢做的事。 所以在别人看来,这个举动很疯狂,无法理解。 谁知道没有防护罩的黑色荒原里藏着多少危险,有没有血拇或者还残留活力的孢子,甚至有可能存在什么怪物。 井九站在崖边,看着这幕画面生出了一些欣赏。 没过多长时间,沈云埋从黑色荒原远方跑了回来。 大气层外的那几艘战舰,都同时监控到了地表上多出来的一道直线,大概有七百多公里。 伴着碎石滚落的声音,沈云埋爬到了峰顶,看了眼满天繁星,深吸了一口带着特有的、死亡孢子味道的稀薄空气,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像平时那样梳着个简单的道髻,穿着白衣。 夜奔之后,发髻散落在肩头,白衣上到处都是破口,甚至还有些焦糊,可以用衣不蔽体来形容。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衣服不行啊。” (久违的微信答疑开始啦,请朋友们移步公众号参与……) 第三十一章聪明的脑袋不长毛? 沈云埋的脑子确实有些问题。 他的智商太高。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远离了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这个世界认为他无情残忍,无理取闹,只不过是因为他早就看透了那些情,那些理。 他的爱憎与普通人没有太多相近之处,但同样也有争强好胜的一面,冷笑道:“你懂什么?我十四岁的时候就用超微粒子材料给自己做了一件白衣,别说像今夜这样的风与尘埃,就算是宇宙射线与普通火焰都不会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问题是那有什么意思?一点都不自然,没劲儿。” 井九问道:“棉麻?” 沈云埋说道:“我对你说的那种天蚕丝倒比较感兴趣。” 井九心想白早应该不会飞升,你想要天蚕丝也没处找去,建议道:“不穿衣服最舒服。” 没有比风更轻柔的衣料,没有比真空更舒服的衣服。 沈云埋明白这个道理,解释道:“我还没有确定选择什么性征,不穿衣服看着有些怪。” 他的身体是改造过的,从肌肉、骨骼直至内脏、毛发、牙齿,所有一切都是最新型的材料、最尖端的科技与最高明的道法相结合的产物。生殖器自然也在改造的范围里,只不过他一直有些犹豫,是应该继续做个男人还是去做个女人。 无论是他的想法还是实际操作,这都是极为惊世骇俗的事情,换成别人绝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井九却很淡定,就像他说的是今天晚饭应该吃啥,继续建议道:“怎么方便怎么来。” 沈云埋认真说道:“各有各的不方便。” 不管是男是女,都有各自的优势,各自的不便,各自的累赘。 井九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说道:“古宗教里的天使没有性别,不难看。” 沈云埋摇头说道:“看着太变态,非人。” 井九说道:“你本来就是个变态。” 听着这句话,沈云埋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舒服,甚至比在春风里裸奔还要更舒服。 ——不是因为他有自虐的倾向,不是因为这辈子他没有听过别人骂自己变态,而是因为井九说他是个变态的时候语气很平静,神情很自然,明显是个叙述句,没有任何情感色彩。 有谁能和他如此平静地讨论那个惊世骇俗的问题?有哪个变态能和他一起说变态的事情? 他看着井九认真说道:“等我决定了,第一个通知你。对了,毛要不要留着?” 井九说道:“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沈云埋看了眼他的黑发。 井九说道:“美。” …… …… 夜奔无事,井九回到环形基地时,酒会也结束了。 花溪小脸微红,没有什么汗,看着还是那样清爽,只是身上有淡淡的酒味。 看着面无表情的井九,她才想起来自己是有工作的,吐了吐舌头,取出铁壶开始煮茶。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井九端起茶杯喝了口冷茶,向房间外走去。 走了没几步,他便想起了井梨媳妇,发现自己可能真的老了。 昨天那两名军官早就等在门外,带着他乘电梯去了地底。 电梯运行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才抵达了研究所,应该在地下七公里处。 远古文明也改造了这颗行星,但不像星门基地那样彻底,应该没有完全掏空。 研究所的风格都是相似的,平滑而冰冷的合金墙壁保证了建筑强度与洁净程度,各种通风系统与门禁可以保证安全。但这里的能源供给系统与星河联盟别的地方不一样,采用的是无线传输,应该是远古文明的能源传输技术标准。 井九的到来引起了研究所里很多工作人员的注意,不管是那些佩戴着将星的技术官员,还是那些性情古怪的教授,纷纷起身,或者行军礼,或者行注目礼。 这些技术官员与教授们的年龄都有些偏大,井九想起了昨天的介绍。 857行星基地的研究所,因为需要绝对保密,从设计之初便考虑到了尽可能减少人员调动,绝大多数参与者事先都签了终身服役协议,从各星区来到这里后便再也没有出去过,偶尔的异星休假也是在军方的严密看管之下。 经过基因优化的人类可以活到二百多岁,现在研究所里有几名老教授甚至在这颗星球上生活了一百多年。朝闻道夕死可,远古文明的瑰宝遗存对这些教授学者有着极大的吸引力,长年的研究生活不觉苦闷,但难免会产生一些副作用,尤其是那些男性研究人员大部分都精神情况不佳、脱发严重、审美能力以及生活能力下降、衣柜里只有三十件格子衬衣。 井九对最后这点没有意见,神末峰的洞府里也摆着数十件一模一样的白衣。 他只是觉得这些研究人员的秃头比例太高了些,又节省不了多少照明的灯光,何必。 研究所的学者们哪怕再忙,受到周遭气氛的影响都纷纷起身,向这位军方新任首席顾问致以问好。 那些真的痴于研究、神游物外的学者便有些显眼。 井九注意到了一位教授。 那位教授穿着件洗至脱色的格子布衬衣,头发稀疏的像千里风廊湖边的柳树,很不显眼。 他没有对着重力透镜的电子成像流口水,也没有对着中微子收集器的最新成果拍大腿,而是像大部分研究人员那样,带着礼貌而不乏无趣的微笑,对他点了点头,便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好像在阅读一份文件。 没有人能够注意到这位教授的异样,哪怕是冉寒冬用大数据采集分析也发现不了,因为他确实没有任何异样。 井九却发现了这位教授的问题,因为修道者的直觉,因为那件格子衬衣、稀疏的头发、疏离的眼神太寻常,在研究所的众人里就像海里的一滴水,怎样都无法把他分出来,当然,最关键的问题是他认识这个人。 857研究所最近签下了一位来自高能物理所的教授,这位教授姓龙。 审查最严格的军方也没有查到,这位龙教授以前曾经在西北大学任教,当时他姓苟。 以这个世界的标准时间来算,去年的时候他还在朝天大陆,那时候他是中州派掌门谈真人。 …… …… 井九当然没有与谈真人交谈,也没有询问军官那位龙教授的情况,甚至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都与在别的教授脸上停留的时间差不多,只是在那个光亮的额头上多停了很短的一点时间——如果不多看一眼那才是刻意。 今天的会议其实就一个目的,那就是给军方新任首席顾问上课。 环形基地乃至整个军方资历最深、学识最渊博的十一位专家学者,出任教师。 沈云埋给他的那些资料是秘密,不是知识。 人类与暗物之海之间这场延续了十几万年的战争有很多信息,涉及到很多方面的知识,他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全部教给井九。昨天参观环形基地与那座城市的时候,军官给他做过一些初步介绍,比如暗物之海怪物的分类。但在今天的课堂上,暗物之海怪物的分类被细化成了三百多种,这还不包括那些因为资料缺失暂时没有提及的亚种分类。 人类用来消灭怪物的武器以及战术更是多种多样,仅是纲目都在光幕上滚动了半分钟时间。 至于这场战争的历史沿袭以及与之相关的文明复苏历史、暗物之海重新出现的前后细节……更是海量的资料。 在这些专家学者看来,就算这位军方首席顾问可能拥有不弱于沈公子的智慧与学识、记忆能力以及精神强度,但至少也需要六十天时间才能完全掌握这些。 现在的问题是先从哪个领域的知识开始学起?井九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听着会议室里各领域专家的争执声,说道:“一起来吧。” 第三十二章学习班 会议室里的专家们的争吵声顿时消失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大家的心里充满不解、疑惑,心想这是怎么个意思,你是准备打架?一个打三十个? 有几名专家听着这话有些不悦,眼里流露出嘲讽与不屑的神情,但也没有说什么。 井九不在意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对军官说道:“把他们分开。” 军人的动作向来很快,没用多长时间会议室便被隔成了十一个小格间,保证每位专家一个。 井九坐在舒服的软椅上,看着如巨幕般的终端显示。 各领域、多学科的数据资料在光幕上如流水一般淌过,然后进入他的眼帘。 对他来说这种学习方式更有效率,就像当初在果成寺以及后来在公寓里那样。 在这些资料遇到疑难点或者有不同看法时,他就会向相关领域的专家提出来,然后那位专家在第一时间里进行回答。 他提出问题以及专家的回答都是通过数据进行、显示在彼此的光幕上,不需要声音这种慢且低端的交流方式。 “孢子的特殊性在于分子结构不同,特别能够承受高温,但又像别的亚种一样极度耐寒,接近绝对零度时也能保持活力,只随时间流逝而自然死亡,所以一代孢子在宇宙里的传染范围是确定的,现有的最远记录是九十二个主星天文单位,当然这没有计算它依附在战舰上穿越扭率空洞的距离。” “是的,最令人遗憾的就在于这些黑暗怪物能够穿过扭率空洞,没有人知道原因,可能是因为次元裂缝本就与扭率空洞有关,物理学界有种猜想,暗物质的世界里,扭率空洞本就是它们的正常空间。” “绝对零度以上零点三度是这些怪物的生存底限,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玄学,与暗物之海那边的宇宙背景辐射强度相同。” “依照傅氏变换计算的结果,增殖系数在二点六与三点四之间。” “引力透镜微型化在四年前完成,但三大舰队至今还是无法直接发现暗物质,更无法捕捉。” “间接观测的中间宿主用成丘星的大镰没有任何问题,根据现有的案例统计,它们的孢子产出率是最低的,也就最为安全。” “母巢的防御强度在于材料,最近三十年发现了四种新型元素以及更多的异型合金,但没有找到比母巢本体材料强度更高的存在,根据远古文明资料以及现在的三百多次案卷分析,超强激光集束以及中微子武器有一定概率破防。” “没有社会结构但有阶层,没有智识但有本能,而智识与本能之间的分野从哲学意义来看本就不存在。” “好好好,咱们不说哲学,代序的情绪波动应该视为某种波动的指向。” “舰队百分之九十四的核弹都已经换装成七相弹。” “科学院把次元空间裂缝散解的过程称为融蚀,因为这有需要大量的光热,画面比较相似。” “具体温度要求大概在七百万度左右。” “没有生命或者暗生命能够承受这种温度,所以哪怕能量溢出浪费很大,军方仍然坚持把核弹作为首选武器,激光及微波类武器备选,物理型武器放弃。” “逃亡舰队初始阶段有七种模型,其中六种模型会导致舰队在标准时一百年以内完全毁灭。” “思想烙印在精神控制方面的成就涉及一些绝密资料,会议室里的这些人应该都没有接触过,包括我。” 戒指不停散发着肉眼不可见的微光,光幕上的数据不停流淌,不时显现出新的问题与专家们的解答。 井九看资料的速度非常快,问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那些专家神情渐渐变化,没有了开始看热闹的心情,查阅资料以及回答时认真了很多。 会议室里非常安静,只有轻微的光幕静电声以及椅子不停挪动的声音。 椅子不停挪动,说明有些专家开始紧张起来,他们在格子间里盯着光幕,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导致回答出了错漏。 负责处理事务的几位军官,看着眼前的画面,觉得非常神奇,心想这哪里是在给顾问上课,倒像是顾问在考较这些专家的学问——要知道这些专家是环形基地、乃至整个星河联盟各领域里最顶尖的学者。 随着问答的持续,专家们进入了最认真的研究状态,也就是回复了平时在实验室里的状态。 有人粗暴地摘下了领结,有人不停地用衫衣下摆擦着眼镜,有人把腿搁到办公桌上,有人不停的抓着头发。 三百多个问题后,时间来到了正午,却没有一个人感觉到饥饿,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井九感觉到了那些专家们的精神状态,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说道:“还有问题吗?” 按常理来说,这句话应该是专家们问他,现在却是他在问对方。 不知道是哪位专家有些不确定说道:“好像……没什么了,你们还有问题吗?” “我没什么问题,只是刚才顾问先生说的那种可能,让我产生了一些新的思路,我想回实验室计算一下。” “我也有新的启发,如果顾问先生下午需要自己温习,我可以请假吗?” “这时候我脑子有些乱,我想去喝杯酒,谁要?” “同去,同去。” 会议室里响起专家们七嘴八舌的声音。 井九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外面青翠的草地与颜色更深些的森林,还有远处那方像珍珠般散落的湖泊群。 这里是环形基地的地底深处,窗是假的,窗外的风景自然也是假的。 这样的画面让他想到了剑狱里的那个囚室,想到了雪姬。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看着这个美好世界,他又想到了地面的悲惨世界,在那座城市里无声无息死去的人类。 “当年远古文明用在这颗行星上的武器是什么?反物质枪?” 会议室忽然变得非常安静,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位专家的声音响了起来。 “研究所一直把那种武器定位为次恒星级武器,但根据能量波动残余计算,那种武器当年启动时留有极大余量,甚至可能用的是最低量级,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远古文明当时愿意的话,可以直接摧毁这颗行星甚至更大的天体。” 另外一位专家带着遗憾说道:“我们研究这颗星球的战争遗存多年,遗憾的是逆分析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反物质枪确实也是猜想中的一种,但没有证据,就我看来可能性不大,主要是资料缺失太严重,我甚至怀疑当年有人抹掉了这些资料。” 他说的是远古文明的执政当局。 井九沉默片刻,说道:“辛苦了。” …… …… 当天下午开始,井九便没有去过那间会议室。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窗边,看着黑色的荒原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那间会议室还是保留了下来,那十几名各领域的专家也没有离开。 在窗边看着黑色荒原的时候,井九在想很多事情。 无数的数字、符号、公式、函数在他的意识里不停出现,然后重新组合排列。 人类与暗物之海的这场战争持续了十几万年时间,比最长的史诗还要壮阔,有着海量的信息以及相关的知识。 即便是他,也需要时间进行整理、分析、消化。 在这个过程里他会遇到一些新的问题,那时候便需要这些专家提供帮助。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 花溪没有忘记自己的工作,每天早晚会给他各煮一铁壶热茶,其余的时间不知道去了哪里,深夜回来的时候总是浑身酒气。 沈云埋回到了星核舰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任务,这些天也没有踪影。 某天,学习结束了。 在那些专家教授们看来,最少也需要六十天才能完成的浩大工程只用了九天。专家们已经知道井九的学习能力多么变态,很容易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带着有些唏嘘的情绪各自散去,重新投入到自己的研究当中。 当天夜里,井九通过戒指与远方的冉寒冬联系,打听了一下星核舰队最近的去向。冉寒冬只知道星核舰队在暗物之海边缘,没有更多的信息,然后不等他发问,把钟李子最近的情形以及整个星河联盟的局势汇报了一番。 都很好。 房间门开启,花溪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把铁壶搁到炉子上。 铁壶里的茶水开始翻滚,泛出因为熬的时间太久、有些生腻的味道。 花溪对他说了声晚安,躺到床上睡觉。 井九挥了挥手,用剑火把空气里弥漫的酒精分子与味道相关的分子烧成虚无,走到窗边便看到了夜空里的那道剑光。 透明的窗户微微震动,他的身影就此消失,也化作了夜空里的一道剑光。 花溪睁开眼睛,看着窗前的位置,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没过多长时间,井九便来到了星球南方的那座高峰。 沈云埋坐在崖畔,怀里抱着一壶酒,手里拿着一只鸡腿,看着有些别扭。 因为他的左袖空空荡荡,在暗夜里飘着,就像一道白绫。 井九看了一眼,问道:“断了?” 沈云埋嗯了一声。 第三十三章第二次夜奔 很明显,沈云埋的这声轻嗯是在学井九。 井九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如果说了,沈云埋肯定要说他学的是柳词。 直到今天,他还是很恼火于柳词在西海畔挡了那记天劫,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他的视线落在沈云埋抱着的那壶酒上。 那个酒壶用的是老泥烧成的陶制品,极可能是古董。 最重要的是,壶里的酒水散发出的分子有着他熟悉的某种味道。 不是麦酒也不是大麦酿的烈酒,没有泥煤,没有甘蔗的甜腻,没有八角、桂皮香。 是很清冽干净又烈极的白酒。 “闻出来了?看来后勤部仿制的不错。” 沈云埋看着他的神情,浑然忘了自己身受重伤的事实,得意说道:“我给他们记功。” 井九说道:“南蛮有种小金花,这个世界没有,味道稍微有些不同。” 这就是南忘喜欢喝的酒。 也是他喝过最多的酒。 “我们不能要求世事如己,都那么完美。”沈云埋揭开泥封喝了一口,回味片刻后接着说道:“看过你写的小说后,我就想仿造一下,召集了一个技术攻关小组,还去烦了李纯阳几次。” 那个小组的成员,极有可能是星河联盟各大酒厂视若珍宝的高级技师,也可能会有那些度假星球上的品酒大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井九这些天的学习也是相同的路数。 井九心想道缘祖师当年好像是说过纯阳真人很喜欢喝酒。 看来那时候的南蛮就已经出现这种酒了。 沈云埋把酒壶递到他身前。 井九说道:“不要。” 沈云埋也不在意,又喝了两口,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断了一臂?” 井九心想不就是断了只手臂,有什么好问的? 他最擅长切断,所以千余年来不知道看过多少断臂人,比如西来。 “好吧,断只手臂确实算不得什么,我在舰队里有十二套备用配件,再装个新的就是,还能做一下技术升级。” 沈云埋放拿起鸡腿撕了一片,嚼了几下便吞了下去,说道:“只是有些贵,过预算会议的时候比较麻烦,又要去吵架,威胁人。” 井九听过很多次故事,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毫无情绪波动问道:“多贵?” 沈云埋想了想,说道:“七艘最新式战舰?” 井九懂很多事情,但对资源与价值还是没有什么概念,想了想才明白那确实挺贵。 “贵不是问题。”沈云埋看着手里的鸡腿,忽然觉得没有什么胃口。 当然他的身体对食物的需要本就是一种模拟程序。 他把鸡腿往崖下扔去,鼓着腮说道:“主要是觉得打起来挺没意思。” 这次星核舰队在暗物之海边缘进行了一场演习,名义上是为将来的星链计划做准备,实际上是让舰队上的军人们习惯一下这种战斗方式。谁也没有想到、或者说想到了但没预判到,有十七艘战舰莫名其妙地被暗物之海侵袭。 两万名军人变成了怪物,向自己的舰队发起了攻击。 很简单的几句话,现实里是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 混乱变得越来越狂暴,舰队受损严重,为了避免这场风暴波及更大的范围,沈云埋不得不亲自出手,带着数百名穿着战斗装甲的军方强者在太空里与那些怪物作战,最后付出的代价是一百多名强者的陨落以及他的一只手臂。 手臂确实可以修复,就像他身体的任何部分,问题在于这种损害确实发生过,在他的精神世界里。 …… …… 857星球的高峰都集中在赤道附近。 这座山很高,井九与沈云埋所坐的崖边距离地面大概在七千米左右。 米是星河联盟的标准距离衡量单位。 为什么叫米,没有人知道。 知道的人可能早就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那根鸡腿离开沈云埋修长而好看的手指,穿过寒冷的空气,用了很长时间才落到地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颗星球的重力相对于主星来说要弱一些。 隔着七千多米,还能听到一根鸡腿落地的声音,那是因为井九与沈云埋是最强的人类。 如果他们还能算作人类的话。 “如果……这颗星球还有保持活力的孢子……你说这根鸡腿会在多少时间里变成怪物?” 沈云埋忽然提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甚至有些荒唐的问题。 井九这些天的课不是白上的,知道所谓浸染并不单单针对生命体,更准确来说应该是有机物,说道:“孢子大多数状态下以小菌群形式存在,一个活着就是都活着,数量在几百到几万个不等,最快的话只需要两个小时。” “不错,所以很多时候我也在想,幸亏浸染的速度够快,不然按照人类的道德理念,肯定会出现很多悲剧。” 沈云埋说完这句话,望向夜空里的繁星,面无表情,似乎觉得很多事情都非常无趣。 这句话很好理解。比如女儿被浸染,家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变成怪物,她自己也知道死亡、甚至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在等待着自己。她的精神会崩溃,会发疯,会从三楼沿着数据线缆爬到地上,穿着睡衣在街上大喊大叫,哭泣,大笑。当然,也可能她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便被自己的兄弟拿西餐刀割开了咽喉,然后警车与医疗车破空而至,兄弟高举着双手,呼喊着自己的无辜与英勇,不停使眼色让父母证明自己的说法。 井九理解但不是太在意,因为这样的事情在生命群体里的每个时刻都在发生,只不过因为一些突发事件导致发生的频率过于密集,从而吸引了更多视线,继而变成了一个值得讨论的伦理问题、道德问题以至社会问题。 沈云埋说道:“我喜欢与你说话,因为你懂我的意思,不像和那些人总要说太多废话,最后还是鸡同鸭讲。” 井九嗯了一声。 沈云埋想到今天这场谈话最开始的时候自己的那声嗯,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笑声里,他离开崖边,向着夜空高处飞去,拖出一道蓝色的光芒,那些光芒里带着浓郁的、仿佛实质一般的能量波动。 井九算了算,觉得那应该是个超微粒子化的核动力炉。 “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还有一些星星。” 那团蓝光飞出了大气层,向着一艘战舰而去。 沈云埋的声音还回荡在天地之间。 声音物体振动产生的声波,需要介质才能传播,他的声音能够穿透真空,必然是真空里有某种粒子,或者这种声波异化成了别的形式。 有很多需要破解的问题,比如这个以及别的。 很多问题可能直到最后都找不到答案,所以有前人认为宇宙里没有道理这种东西。 井九不接受这种看法。 他的道不接受这种虚无主义。 …… …… 第二天清晨,天迟迟未亮。 当然857行星的日与夜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很难明确看到天亮的那一瞬。 井九没有等花溪,自己动手煮了一铁壶茶,不浓但是极符合他的口味,完美至极,远胜顾清。 喝了半杯茶,出了房门,便看到了沈云埋靠在墙臂上,左臂已经修复如初。 井九看了一眼,确认这只新手臂的机械构造、微电感应、材料强度与以前一样,看来时间太急,没有来得及改造。 真正的强者不在于会不会回头看爆炸,主要是看他需要不需要睡觉。 他与沈云埋都不需要睡觉,研究所里的那些专家学者也是些怪物,睡觉的时候很少。 伴着嘀嘀轻响,权限确认,他们走进研究所,看到的便是灯火通明的各间实验室,以及那些脑门比灯光更明亮的学者们。 龙教授的脑门也很明亮,井九看都没看他一眼,跟在沈云埋的身后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有人在等他们。 那是一位中年教授,眼神沉静,有若春风,睹之可亲。 但如果看的仔细些,就会发现一些特别的地方。 这位中年教授明显最近才受了重伤,精神药剂与基因重组材料的味道非常刺鼻,比花溪身上的酒味还刺鼻。 井九说道:“没想到这么早便见面了,曾先生。” 第三十四章地心游记 井九没有在意这位中年教授身上难闻的味道,也没有屏蔽六识。 不管是对一茅斋还是这个人,他都比较尊敬。 曾举,一茅斋第七代斋主。 他是朝天大陆历史上最受尊敬的一位圣人,品德高洁、气度非凡、心怀天下,更胜布秋霄,于七千余年前飞升。 据说果成寺的首代祖师,便是得到了他的指点,才创建了禅宗一脉。 井九能够认出他是谁,是因为大道朝天的游戏。 在那个游戏中,曾举停留在千里风廊的时间太长,触发了他设置的运算程序,被大数据处理系统选中。 井九与李将军在主星南极冰盖艺术馆里对话的时候,冉寒冬确定曾举与另外一名飞升者在大气层外监视。然后他跟着舰队一道离开,应该也是来了暗物之海这边。 井九有些意外,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简单地出现在自己身前。 曾举没有想到他居然认识自己,看了沈云埋一眼。 沈云埋挑眉说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是你学生!我什么都没说!” 他是青山祖师的儿子,境界修为也不比这些飞升者差,即便对李将军以及曾举这样的圣人都不怎么客气。 曾举笑了笑,望向井九问道:“真人说早,原以为何时能见到我?” “打架的时候。” 井九确实没有撒谎的习惯,在没有必要撒谎的时候——这次的857之行,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没想到准备的很多东西还没有派上用场,准备中的对手便有一个站在了自己的身前。 曾举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任何道路分歧导致的阴谋及斗争,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都是对资源的愚蠢浪费。” 圣人及飞升的仙人又或者是那位都是世间最智慧、最了不起的生命。 这种道理他们当然能想明白,然后保证整个人类社会不会走偏。问题在于道路分歧这种事情,在人类历史上的很多时候会被强行加赋予一些精神层面的神圣意义,继而引发难以想象的愚蠢后果。 “祭司一脉、联盟政府,与我们这些人的目标是一致的。” 曾举说道:“暗物之海以及那些怪物没有自主意识,不会接受人类投降,这是最大的幸运。” 这句话非常现实,所以很真实。 如果暗物之海是文艺小说里的那种邪恶帝国,人类文明只怕在远古时期就已经陷入内乱,不等敌人到来便四分五裂,自我灭绝。 井九在温泉边的时候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才会接受李将军的邀请来这里看看。 这一趟旅程以及前些天的学习还有随后的考察工作,其实也是李将军、曾举这些前代飞升者对他的考察。 依然是考察。 他不喜欢。 曾举看出他的不悦,说道:“这是最后一次。” 井九问道:“为什么要有。” 曾举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听到这两句对话,沈云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井九毁了那艘战舰、杀了赤松真人,在军部大楼把他打成重伤,与李将军对南极对峙,都是为了考察这件事。就这么点小事,你又没吃亏,像个啰嗦的大婶那样不停提,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井九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这次学习过程里,他向人类文明各领域最了不起的专家们提出了很多问题,最后提出的问题是,远古文明毁灭857行星用的是什么武器。曾举知道这件事,说道:“这个问题应该有答案,到时候将军会亲自对你说。” 井九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这位圣人刚与沈云埋联手在星核舰队处作战,身受重伤不及救治,便来到857基地见他,必然有极重要的事情。 “虽然你不喜欢这种说法,但这场对你的考察终究是结束了。” 曾举看着他说道:“接下来你会看到真正的秘密,也可能是人类唯一的答案。” …… …… 秘密也分很多层级,真正的秘密需要更多的手段保护,当他们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时,研究所已经清场,通道两侧的实验室被物理手段从外封死,通道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监控设备也已经失效。 沈云埋脸上依然是漫不在乎的神情,看来对那个秘密并不兴趣,或者说并不看好飞升者们苦心孤诣多年的谋划。 合金通道的尽头是一面墙,墙后没有电梯,也没有飞船,只有幽深不知底的洞,通往这颗星球的更深处。 曾举向洞里跳了进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老家伙们觉得这是最简单而有效的安全措施,除了他们自己没人可以穿越数千公里的地底通道,你知道的越往地心去越热,本土强者的身体没有被仙气焠炼过,承受不住,而且通道里还有些只有飞升者明白的机关。” 沈云埋嘲弄说道:“但我总觉得他们是把这当成了童话书里的兔子洞,以为跳下去便能找到一个美丽新世界。” 井九不喜欢这种吐槽向的说话风格,因为卓如岁太烦人,直接说道:“你先。” 沈云埋抱怨道:“你简直像我父亲一样无趣,难道青山宗的人都这么无聊?” 井九说道:“走。” 沈云埋觉得自己对他的欣赏少了很多,直接跳进了那个洞里。 井九跟着走了下去。 …… …… 通道里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光线,但没过多长时间,便有了光。 无形屏障形成一个透明的圆柱,无数岩浆如潮水般涌来,拍打在圆柱外面,声势极为惊人。 井九看到火红的岩浆海洋,感受着那边的暖意,觉得有些亲切。 地幔里的岩浆段很快便过去,光线再次消失。 井九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依循着重力的指引,向着下方不停坠落,坠向仿佛永无止尽的黑暗里。 构成透明洞壁的无形屏障明显源自道门法宝,通道里则到处都是剑意以及符道气息,有些符文还处于散解的过程里,应该是曾举在前面开道时的手段。 至于那些剑意自然是沈云埋所解,从残留如粉雨般的剑息碎片来看,解的非常完美。 井九承认这个小孩儿的承天剑比自己好。 这不算什么。 从柳词到墨池再到过南山、卓如岁,还有柳十岁,很多青山弟子的承天剑都比他练的更好。 前方忽然再次传来光明。 他的视线穿过透明屏障,向着远方的光源望去,隐隐看到一个半圆形的超大型建筑,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能够轻松对抗此间的高温与高压,无数能量节点在紧密的地质结构里闪现,就像是星星一样,其间隐隐传来能量波动。 看来这便是远古文明留下来的超级能源炉,那些能量节点表明无线传输果然是当年的主流技术规范。 光线再次消失,他继续向下坠落,渐渐看到了沈云埋的那袭白衣。 没有像科幻小说里写的那样如钟摆般来回摆动,凭借着阵法,他停在了某处崖上。 这里是地心,却感受不到应该有的温度与压力,甚至视线所及之处都没有什么特别,唯一奇特的画面,大概就是崖外那些悬浮着的石头。 崖上有座大门,曾举把手掌按到门旁的青铜镜上,微微下陷。 伴着沉重却又平滑的摩擦声,大门缓缓开启,露出又一条幽深的通道。 幽深通道的两侧也有很多间囚室,石壁与超强合金门上附着电流、粒子湍流网以及很强大的阵法。 有些阵法甚至连他都没有见过。 井九想起了上德峰底的剑狱。 这些囚室里关押着的犯人应该比剑狱里的那些魔头、冥界妖人更可怕。 曾举向通道那头走去,没有理会那些合金门后散发出来的死寂、毁灭意味,也没有给井九做介绍,知道他应该能猜到里面是什么——毫无疑问,这里关押的是被黑暗浸染的生命体,也就是那些可怕的怪物。 井九心想尸狗应该喜欢在这里生活,因为它应该没有吃过这些新种类。 而且这条通道非常宽大,在其间行走不会有钻狗洞的感觉。 通道两侧的囚室里关押着如此危险的怪物,那么通道尽头又是什么? 他跟在二人身后向通道尽头走去,没用多长时间便走了出去,来到另外一道崖台上。 崖台前方是一个极大的空间,弥漫着淡淡的灰色雾气。 雾气里没有若隐若现的山峰。 不知何处吹来了一阵风,驱散淡雾,现出一片星空。 (微信答疑的问题收集截止到明晚,大家抓紧了,过期……就等下期了哈) 第三十五章蓝色的蝴蝶 这里是地心。 那些平崖、通道还有这个空间都是人工开出来的,很难自然生出这样一场带着明确目的性的风。 井九知道是曾举的神通,没有看他便推算了一番,确认这位圣人很强,比自己只稍差一线。 雾气尽散,星空耀眼,无数颗星辰出现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 这自然不是真的,而是某种模拟的手段。 井九觉得这片星辰海洋有些眼熟,很快便确认这是自己看过很多次的本星系群星图。 繁星难以计数,至少有数千亿颗,如真实的画面一般,呈现在三人眼前。 人类或者别的智慧生命在仰望星空的时候,很容易产生类似敬畏的情感,更多的时候会选择无视。 星空与人间太遥远,影响不到他们繁忙而辛苦的现世生活。 沈云埋与曾举不是普通人,是最高级的人类,自然会经常思考自身与宇宙之间的关系。宇宙不会因为这种思考而笑出声来,只是平静而漠然地看着他们,从而让他们越发感觉到生命的脆弱与渺小,继而生出强烈的虚无。 “当年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被这片星辰海洋震撼了很长时间,然后难过了很长时间。” 沈云埋看着崖外的星空,眼神复杂说道:“就像小时候在温泉那次一样。” 井九说道:“没有目的地的征途确实容易累。” “这是远古文明留下来的本星系群星图,根据那位的说法以及考古发现,远古文明里的每颗居住行星地心都有这样一份星图,只不过绝大部分居住行星都在那场战争里毁灭,而星门基地那些地方的星图也都消散了。” 曾举介绍道:“这些星图是真实宇宙的实时映射,换句话说这里更应该称为一座大型观测站。” 这颗行星的秘密真的很多,包括他在烈阳号战舰上阅读过的那些资料,井九问道:“答案在哪里?” 在研究所会议室里,曾举说他通过了考察,可以知道最大的秘密,也就是人类真正的答案。 曾举抬起手臂,指向崖外一处偏远的地方,随着他的指尖所向,那里的宇宙变得明亮了些,更方便被观察。 这片星空是真实宇宙的实时映射,自然不会只有恒星,还有各种各样的天文物体,比如黑洞、行星之类的事物。 横跨一千万光年距离的本星系群变成了地心空间里的星图,自然缩小了无数倍,不管是那些巨恒星还是黑洞,都只是数学意义上的一个亮点或暗点,更不可能看到任何行星的存在,按道理来说,星云因为稀薄也很难看到,只不过这时候变得有些显眼——那处空间变亮,星云遮挡住后方恒星的光线,于是核心部分变得更暗,边缘就像燃烧的火焰。 那团星云是淡蓝色的,当然这是可见光的一种模拟涂染,最大的特点是极其巨大,难以想象最初是怎样形成的。 井九知道那处星云,当初在星域网上收集数据知识的时候,也曾经对那团星云产生过不少疑问。 今天通过857行星的视角望向那团星云,他生出了更多的疑问,同时也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那团星云有两个极大的抛射面,大概有数千光年之长,不知道有多少尘埃与碎片静静悬浮在其间。 淡蓝色的光线从抛射面上射出,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只蓝色的蝴蝶。 …… …… 井九在很多地方看到过这只蝴蝶,比如那个工装布杀手处,比如李将军办公室的书签。 像李将军这样的飞升者觉得自己是进化后的人类,被选择的救世主。 朝天大陆可能是那位神明安排的避难所、实验室,也就是茧。 他们把自己称为破茧者,用蝴蝶做为自己的徽记。 现在想来,应该还与这片蓝色的星云有关。 曾举问道:“来到这个世界后你应该了解了很多事情,这些天也学习了很多历史、掌握了很多资料,那么你有没有想到战胜暗物之海的方法?” 井九与花溪说过这个问题,说道:“没有。” 如果到最后依然想不出来方法,那就只有逃,哪怕那个征途确实没有目的地,令人绝望。 “只靠防御,人类文明永远无法解除掉暗物之海的威胁。因为黑暗的侵袭无声无息,根本不知该从何防起。远古文明尝试过类似坚壁清野之类的星际大迁移,但结局证明这依然不行,因为暗物之海的扩张速度在那里。那应该怎么办?想要彻底解决暗物之海的问题,就要从根本处着手,把那些次元空间裂缝重新堵上。现在我们都知道在七百万度以上的那些空间裂缝能够被烧蚀,核弹的中心温度可以满足这个条件。可是次元空间裂缝一旦出现便是横跨整个行星系的长度,用核弹去轰击烧蚀需要的数量太大,就算远古文明拥有近乎无限的资源也无法做到。” 曾举说道:“不过幸运的是,我们这个宇宙里本来就有无数颗核弹正在不停爆炸。” 井九知道他说的是那些星星。 无数颗恒星在宇宙里燃烧,燃烧了亿万年,而且这个过程应该会继续持续下去,直至自然死亡。 那些燃烧的恒星里,就像有无数颗核弹正在不停爆炸。 问题在于,这是两回事。 他说道:“稳定状态下的星体可以吸收表面能量,却无法利用内核能量,而绝大多数恒星表面温度远远不够空间裂缝烧蚀需要的温度。” 曾举看着他平静而认真地说道:“所以我们需要要让恒星变得不稳定起来,直至最后崩裂,或者说爆炸。” 井九说道:“恒星级别武器?” 恒星级别武器,就是能够消灭一颗恒星的武器,或者能够以恒星为武器。 这个定义简单甚至粗暴,却令人望而生畏。 曾举说道:“不错。” 井九说道:“狂妄而疯狂的想法。” 是的,这个想法确实很疯狂。 让宇宙里的很多颗恒星爆炸,抹掉那些二次元空间裂缝,这怎么看都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故事。 换作星河联盟的任何人听着这个计划,都会被震惊的无以复加,甚至直接昏过去。 井九说道:“就算有恒星级别的武器,也很难成功。” “远古文明做到了,更准确来说是那位神明做到了,虽然最后整个文明与暗物之海同归于尽,但至少十几万年的时间里,黑暗没有重临宇宙。”曾举说道:“在那位的帮助下,我们修复了一些资料,大概明白了那位神明是怎么做的。” “那片星云不是一颗超新星爆炸留下的痕迹,也不是通过别的任何正常途径诞生的。” “那里也曾经有一片星空。” “有无数颗恒星在那里静静地燃烧,散放着光与热,照亮美好的人类世界。” 随着他的缓缓叙述,那片蓝色的星云变得更加明亮,仿佛里面有无数颗恒星正在重生。 “那里是远古文明最繁华、也是最集中的星域。” “也是被暗物之海最先出现的地方。” “在远古文明的最后时刻,那位神明点燃了所有的恒星。” “暗物之海消失,文明中断。” “宇宙的一角恢复了宁静,只是多了一只蓝色的蝴蝶。” …… …… (这不是科幻小说,是仙侠小说,大家看个热闹就是,别太认真啊……就像间客不是科幻,是武侠,话说关禁闭这一个月里,实在无聊开始重新下抖音,看间客,发现……嘿,还真好看!) 第三十六章怎么点燃那些星星? 数万颗恒星同时爆炸,那会是怎样的壮观的画面? 如果宇宙边缘有智慧生命,想来都能看到那一刻的光明,虽然那可能会是很多亿年后的事情。 看着那片渐渐重新暗下来的星云,井九安静了很长时间。 857行星在本星系群的边缘地带,距离暗物之海很近,离那片蓝色的星云也很近。 数万颗恒星爆炸喷射出的光热与辐射,居然没有摧毁防护罩。 星门基地这样的星球又是怎样撑下来的呢? 如果那时候还有人类藏身在这些星球上,必然都在那一刻死了。 不,应该会在几年或者几十年后死去。 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得到了神明的通知,或者观测到了电磁暴发,于是乘坐舰队向着浩瀚无垠而绝望的宇宙里去。 井九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这些事情,静静看着那片巨大的星云,忽然嗯了一声。 从星河联盟所在星域望去,这片星云不是蝴蝶的形状,而像是一个贝壳。 于是这片星云被取了一个很美的名字。 海印。 贝壳就是大海的印记。 原来那海是星辰大海。 …… …… 从星门去往主星的途中,井九曾经路过海印星云,还在那里点燃了很多核弹,摧毁了一艘新型战舰,杀死了赤松真人。 在那之前,他就很多次注意过海印星云。 他对这片星云有很多不解,就像那些天文物理学家以及业余的天文爱好者。 海印星云的范围太大,背景辐射也强的超乎想象,平滑的物理规则仿佛在这片星云的诞生过程里失效了。 从远方的战舰、各星球观测点、以及太空站望过去,这片星云就像本星群里的一个大洞,怎么看都有些不自然。 现在他才知道原因——这片星云本来就不是自然形成的。 这里曾经有三万颗恒星,还有不知道有多少人类居住行星。 十几万年前,所有的这些与暗物之海同归于尽,变成了照亮宇宙的一道光。 曾举说道:“资料缺失太严重,我们不知道那时候的人类处于怎样的境地,暗物之海有多大的范围,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远古文明绝大多数星系当时已经被暗物之海包围,就像是孤岛一样,没有任何存活下来的可能。” 井九说道:“继续。” 曾举说道:“以史为鉴,我们需要提前做准备。”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右手对准了崖外的星空。 无数道符文从他的袖子里飘了出来,在修长的手指前变成金色的碎粒。 星空缓缓转移。 本星系群的几万亿颗恒星开始旋转起来,最后慢慢静止。 “这里是星河联盟的主要星域,数百颗殖民星球都集中在这里,人类的活动范围大部分也在这里。暗物之海随着人类文明一道复苏、重新出现,主要占据的宇宙空间也在这里。” 曾举的这种说法被现在的科学家广泛接受,间接引发了那些投降派以及极端田园派的产生,“暗物之海以及它浸染的那些生命体没有智慧,没有自主意识,只有吞噬的本能,但这种本能有一种天生的计算能力,甚至可以说近乎道。通过数百年来的不间断观测以及计算,我们推断出一个非常不好的结果,大概再过三百年,暗物之海便会笼罩住这片星域。” 井九说道:“本星系群还有足够的空间。” 曾举说道:“如果人类只是在本星系群内部迁移,就像远古文明早期曾经尝试的那样,最终只会带着暗物之海越来越快的扩展,直至占据整个本星系群。” 听上去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发生过,而且正在发生。 暗物之海不是一种具体的事物,所谓占据不是派兵登陆,用一种更容易理解的方法来形容,它就是一种空间。 只不过与主宇宙的空间相比,物理规则完全不同,任何进入其间的生命都会被异化成黑暗的怪物。如果暗物之海扩展到整个本星系群,便等于本星系群内部所有物理规则被改变,人类以及别的生命都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想要逃亡都不可能。 “857与星门基地能够保存到现在,说明恒星爆炸的时候,远方的星系受到的影响有限,有时候我们在想,远古文明如此喜欢掏空行星,是不是与这个计划有关,总之,既然三百年后人类就将被迫迁移到别的星域,为何不提前走?” 星河联盟的人类想要整体迁移去别的星域,听上去这是一个非常壮观而艰难的伟大事业,事实上完成起来却不难。现在人类文明的主体是三大星际舰队,在有足够资源、矿石、自动机械的前提下,可以在本星系里自由地迁移,就像是那些故事里的游牧民族。现在看来,李将军等人对星河联盟的政府以及行星统治完全不感兴趣,原来是早就在做这种准备。唯一遗憾的是,人类文明只能凭借扭率空洞在本星系群里迁居,无法向外界的真正宇宙进发,不然暗物之海的威胁根本算不得什么。 沈云埋接过讲解的任务,他是星核舰队的指挥官,对任务细节更加清楚。 “三大舰队用核弹布下大网锁住暗物之海……所谓的星链计划,用来给民众看的,仔细想想都不可能。” 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根粗烟草含在嘴里,打了个响指,用剑火点燃,有些含混不清说道:“我们真正的计划就是人类迁至邻近星域后,就像那位神明一样点燃这些星星。” …… …… 崖外的星空像真实的宇宙那样宁静。 那些星星都在燃烧,不需要再次被点燃,但除了点燃确实没有更好的说法。 这个计划就叫做——恒星点燃计划。 恒星点燃计划有两个最大的难点,不是人类文明的整体迁移,只与点燃这个动作有关。 首先是怎么点? 哪些恒星会被选中? 哪颗恒星应该被最先选择? 点燃这些恒星的顺序是什么? 怎样才能确保这些恒星被点燃之后,能够真的融蚀所有的次元空间裂缝,把暗物之海化作虚有? 听上去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情,实际上复杂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想炸毁一幢建筑,里面的数千个炸点都需要经过精密的计算,更何况这是要炸毁一片星空。 其次是怎么点? 这里说的不是顺序与计算,而是最重要的、更关键的、是所有这一切基础的技术问题。 星链计划是军方用来安慰民众的宣传手段,恒星级武器自然也是,那些传闻没有半点真实性。 现在的人类距离这种文明层次还有无数光年。 “我们还有三百年时间来找到这种武器。” 曾举的语言很严谨,用的是找到而不是发明或者创造出来。 远古文明曾经抵达过那种文明层次,那位神明曾经用过那种武器,就算那个文明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但应该会留下不少痕迹。就像主星北方高原里的那座城市、守二都市博物馆里的那台机甲、那幅被黄色向日葵占满的油画。 他接着说道:“不过在找到那种武器之前,我们首先要完成计算,随时准备好执行计划。” 井九说道:“为何对我说这些?” “我告诉过你,老家伙给你这么多好处,当然要你做事。” 沈云埋将手里的烟草扔进崖外的星空里,说道:“人类领袖啊,青山独秀啊,这事儿当然得你来想。” 曾举补充说道:“最关键的是,点燃恒星的顺序以及方法,需要你来定。” 井九说道:“凭什么?” 曾举说道:“我们愿意把这个历史重任交给你,是因为你是最强的人族飞升者,换句话说,如果朝天大陆是那位神明的实验室,那么你就是他选中的最合适失选,而且我们看过你写的那个故事,知道你的能力。” 能力越大,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井九对这句话向来避而远之,但承认在因果层面有合理性。他不理解的是,就算自己的推算能力再强,可以足够冷静地判断得失与亿万人的生死,可这个宇宙里明显有更好的选择。 ——那位温泉畔的少女祭司。 曾举说道:“那位终究还是太冰冷了些,没有温度。” 井九说道:“不懂。” 沈云埋搓了搓手指上残留的烟草味道,说道:“他们觉得她的思维模式偏机械生命,创造力不足。” 曾举说道:“你应该明白,完成这个数学模型直至最后得出结果,只靠超算是不行的……更需要生命的直觉。” 井九说道:“直觉就是概率。” 沈云埋说道:“我以前的想法与你一样,认为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如那位合适,但看了你的小说后觉得可以试一下。” 井九说道:“因为算力还有道心感知?” 沈云埋看着他摊开双手说道:“不,因为你与童颜在朝歌城下的那盘棋。” 井九望向崖外,看着那亿万颗星辰,再次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不是熟悉星辰的相对位置,不是星图,而是对整个星空的熟悉。 星空里除了星星,剩下的便是黑色的空间。 暗物之海无法看到,但就在那些空间里,如黑夜一般慢慢蔓延扩展。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当年朝歌城开梅会,他与童颜下了一盘棋。 那座山叫棋盘山。 那盘棋震惊天下,乱了风雨。 对他来说,下棋没有什么意思,因为太简单。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给童颜摆了一个棋局。 数百颗棋子从棋盘与瓮里飞了出来,在空中纵横交错,形成一个立体的棋局,复杂到了极点。 现在他再次看到了这样的棋局,只不过比朝歌城那时要复杂无数万倍。 星辰是白棋。 暗物之海是黑棋。 如果你执白棋,下一步该怎么走? 第三十七章星罗棋布 很多年前在朝歌城棋盘山的亭子里,曾经出现过一幕画面。 几百颗黑白棋子悬浮在空中,形成复杂的结构,落在何霑、雀娘以及无数修道者的眼里。 这种画面经常会用一个词来描述——星罗棋布。 那时候的棋子就像星星。 这时候的星空就像棋子。 其实与棋局相比,井九有一种更熟悉的活动更适合用来形容这道题——堆沙游戏。 从小山村到青山宗,他经常躺在竹椅上睡觉,那个瓷盘不时会出现在竹椅旁,隔段时间他会放里面放一粒沙,直至最后变成山河如画。他能把这种手段用在这片星空上吗? 井九对童颜说过,即便是他也无法算尽这个棋局的所有变化,更何况是这片星空。 他还对童颜说过,修道之人追求的就是不可能,但不可能的事情真的可能做到吗? 这片星空当然要比那些黑白棋子形成的结构、比盗盘里的沙粒复杂无数倍。 现在人类的活动区域便至少有数万颗恒星,如果把范围扩展到整个本星系群,这个棋局会复杂到什么程度? 超算对解开这道题的帮助确实不大,就像曾举说的那样,最终的判断可能还是会落到近乎玄学的直觉判断上。 难道童颜说的真是对的? 如果他能出来再说。 井九望向曾举,说道:“就算能够成功,随着人类文明的进展,暗物之海还是会出现,无意义。” 扭率空洞就在那里,像一个宝藏置身于无人看守的库房,谁能忍得住不去拿来用? 如果不进入扭率空洞,不用引力场、高能粒子流之类的文明成果,次元空间裂缝会少很多,暗物之海成形也会晚很多,问题在于,那样人类就会永远被锁死在行星上,除了极端田园派谁会接受? 他都不会接受。 一个事物没有发展、进步与变化,与死亡有什么分别? 可如果人类还是按照远古文明时期,或者现在的星河联盟时期一样,靠着勇气、智慧、探索精神不断向前,必然会进入这些领域,暗物之海便会随之出现。不知道在宇宙别处如何,但在本星系群这看起来就是生命的一个死循环。 曾举说道:“毁灭现在成形的暗物之海能给人类争取到更多时间,至少不会三百多年便被封死。接下来我们会尝试暂时减缓文明的前进速度,尽可能让这个过程拉长到一万年以上的尺度,然后人类会派出超级舰队去本星系群外围进行各种实验,希望能够看到根本性的解决方法,同时科学家们会进行更多的理论实验……” 井九没有等他说完,平静说道:“不要扯淡。” 沈云埋的脸上也满是嘲弄的神情,他的看法与井九相同,认为这些前代飞升者的想法乱七八糟,没有半点实现的可能。强行减缓文明的前进速度这需要多大的力量?文明自身的能量一旦爆发会死多少人?超级舰队在星系群外围宇宙里的实验肯定会打开次元空间裂缝,暗物之海隔得远就不会威胁到人类?那支超级舰队就这么抛弃了?纯理论实验又是什么鬼?但凡有一点点基本科学素养的猴子都知道这么弄是死路一条。 …… …… 恒星点燃计划还是建在空中的楼阁,现在便说这些后续的事情真的就和扯淡没什么分别。 井九没有继续听的欲望,与沈云埋一起回到了地面。 行走在通道间,他的视线穿过落地窗,看到了那座被保存极好的城市,忽然想到,远古文明的楼阁本就是建在空中的。 回到套房里,他走到另一面的窗前,望向黑色的荒原。 花溪把铁壶搁到炉上,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开始打游戏,没有理会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问他今天做了些什么。 井九知道她不会问,自己想着那些事。 禅宗有种说法,叫做一饮一啄。 朝歌城的棋局,竹椅旁的沙盘,和夜空里的繁星原来竟有这样的联系与对应。 这究竟是命数,还是天机? 又或者是那位神明在建造朝天大陆这个实验室的时候,就已经做好的安排? 857行星在本星系群的边缘,天空里能够看到星星数量很多,虽然不怎么明亮。 从这里可以看到本星系群的全貌。 当然,这需要有一台极好的天文望远镜或者他这样的眼睛。 他看着那团有些模糊的星云,沉默了很长时间。 以前在星门酒店露台上,他也经常仰望星空,也曾经注意过这片星云。 今天听完了那个故事,那片星云便有了不同的意义,变成了本星系群的一个空洞。 那是远古文明的伤口。 接着,他的视线移到夜空更偏远的某处,那里有一颗白色的恒星,亮度非常普通,很容易被错过。 那是朝天大陆外的真实太阳,位置就在海印星云与星河联盟之间。 三者形成一种稳定的空间结构。 曾经的暗物之海在里面。 现在的暗物之海在外面。 难怪朝天大陆一直有域外天魔的传说,难怪飞升者们来到宇宙里便容易遇着那些危险。好在域外天魔无法破开两个不同光速世界之间的分界,无法入侵到朝天大陆。 井九正想着这些事情,夜空高处传来轻微的嗡鸣声,紧接着地面也发生了微微震动,身前的玻璃窗有些轻微变形,环形基地的灯光与星光都曲折起来。 正在玩游戏的花溪抬起头,发现窗前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只有清风轻拂着铁壶里冒出来的水雾。 …… …… 那片黑色的死寂荒原上没有人跑步,没有白衣带起的死亡尘龙,只有不时响起的嗡鸣声,地面升起淡淡的黑色烟雾。 井九走到崖边坐下,抬头望向黑暗的宇宙,视线随着那道高速移动的剑光而动,计算着他的速度、分析着他的实力。 沈云埋是两个文明的结合体,他比朝天大陆绝大多数修道者的修道天赋更高,又更能彻底地接受星际文明的改造,战斗力确实强大——圣人在飞升者里的层次极高,但曾举都不见得能够战胜他。 那道剑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行着,沿着大气层边缘上下翻飞。剑光时而在赤道上空,时而回到极北方的环形基地上空,在那座鬼城的防护罩边缘擦过,时而回到太空里,围着几艘黑色战舰穿花。 这不是炫技或者闲的无聊,而是很严肃认真的试验。 沈云埋新装的机械臂需要适应,同时也在替军方试验几种战舰级武器,还有更重要的一个任务。 对普通人来说他是星河联盟排名首位的贵公子,对那些武道强者来说他是个怪物,对军方来说他就是一支舰队。 井九注意到那道剑光里还夹着一道极淡的、别的颜色的光流,看得更仔细了一些,确认那光发自他的腰间。 原来如此。 不是说叫星空强者就真的可以征服星空。 就算是井九自己,也很难跨越漫漫的星辰海洋,因为那些恒星太远,仙气补充不够。 一位修道者怎样才能在宇宙里来去自如? 答案当然不是乘坐战舰,这是最不好玩的脑筋急转弯。 真正的答案是核动力炉的超微粒子化。 飞升者们的身体受过仙气淬炼,不需要担心辐射那些问题。 核动力炉的超微粒子化一直是星河联盟科学界主攻的方向,只是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是基于飞升者的需要。各个学派至少有七十几家大学组成了技术攻关小组,几十年里获得了极大的进展,但始终没有拿出可以实际使用的成果。 这时候看到沈云埋在做的实验,他才知道原来微型核动力炉早就成功了。想到今天在地心通道里看到的那个巨大的能量炉,他下意识里觉得应该与此有关——857行星保留着远古文明最多的遗产,可以给新生的人类带来很多帮助。 同时这也解释了为何谈真人愿意冒险、隐姓埋名来到这里。 苟分很多种境界,大苟在天地间。 谈真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绝不会错过能够弄到微型核动力炉的机会。 剑光破开大气层,向着山峰而来,空气受到急速挤压,发出呼啸的暴响。 沈云埋停在崖畔,注意到他的视线,说道:“实验刚开始,想试试?” 井九毫不客气地嗯了一声。 沈云埋向太空里的战舰发出了一道指令。 几分钟后,数名穿着战斗装甲的军方高手飞离战舰,抬着一个箱子飞进大气层,缓缓降落到崖边,放下箱子便再次向太空飞回。那个箱子色泽灰暗,用的是最高标准强度的高密材料制成,就算被激光主炮轰击,短时间内也不会气化。 这些年857基地秘密研发出来了十几台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的实验型。通过严密的检查,真正交付军方的正式型号只有三台。第一台给了李将军。第二台此时在沈云埋腰间。第三台就在箱子里。 沈云埋对他说道:“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第三十八章小小的太阳 这个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的体积不大,约摸手掌长宽,表面光滑而幽暗,看着像是普通的铁盒,配着一根高强复合材料腰带,有些像地下黑拳冠军那种夸张而可笑的装扮。 可能是因为这种原因,沈云埋系在腰后,用白衣遮住,不想被人看见。 “你先感受一下。我知道你们把光子流称为仙气,估计你会觉得不够纯,不够天然,但真可以用。” 他从箱子里取出那个核动力炉走到井九身后,说道:“这种叫做可穿戴装备,你们在那边肯定没听说过。” 所谓可穿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只不过现在科技发展到了这种程度,自然不会还需要自己动手。 那个微型炉来到井九身后,高强复合材料腰带自动延展,然后合拢,只是把那件蓝色连帽衫弄的有些难看。 沈云埋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头,想要给他调整一下。 井九习惯了被人服侍着穿衣服,不管在朝天大陆还是这个世界,很自然地平伸双臂。 沈云埋却是从来没有服侍过人,弄了两下便觉得烦了,直接放弃说道:“你自己来。” 风过青山,说来就来。 好吧,这句话用在这个宇宙以及穿戴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的时候,确实有些不搭调。 总之,井九连青山掌门都做得,还不会穿个衣服? 他脱掉蓝色连帽衫,完美的身体在极淡的光线下散发出凌厉的剑意。 “我刚进军队的时候用过一段时间飞剑,后来发现不适合自己,便改成了激光主炮,后来又换成高能粒子波发生器,还试过一段时间的高振刃。”沈云埋看着他说道:“我修是青山剑宗,对剑本身却不太了解。” “剑很简单。” 那根高强度复合材料腰带的接口有些复杂,用的是变形合金对应锁,井九用了些时间才适应。 “不简单,就像我现在还是想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附在剑上的,脑波转移这种事情我比谁都熟,可……” 沈云埋感慨说道:“居然附到一把剑上,这可太有意思了。” 井九开始设置微型炉,随口问道:“与暗物之海作战有意思吗?” 前些天星核舰队进发暗物之海边缘,结果出现了一场没有预期的浸染与战斗。沈云埋与曾举这样的强者都身受重伤,可以想见情况何等样危急。 按道理来说,星河联盟既然无法彻底消灭暗物之海,便不应该与对方发生接触——长期观察然后尽量多地消灭那些孢子、延缓其速度就好,何必要冒险? 沈云埋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活了一千多年,怎么在政治上比我还要幼稚?星际舰队消耗了联盟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资源,如果常年观察,没有一点正经的战事,那些民众会怎么想?军方地位怎么保持?难道真要靠杀人来立威?那样对资源的消耗更大。” 井九心想自己在朝天大陆的时候,青山宗乃是修道界领袖,景氏皇族是人间君王,当然不需要理会资源分配这种小事,更不需要管别人怎么想。 “今天曾举与你说的那些不用多想,毕竟那是三百年后的事情。” 沈云埋望向崖外的星空说道:“事实上,这些话我也听过,在十一岁的时候。” 井九问道:“你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沈云埋收回视线,看着他微笑说道:“我很开心。” 他从小就知道人类面临的最大威胁是暗物之海,但那并不是他从小最畏惧的事,因为那些事,少年的精神世界渐要变成冷寂的荒漠,忽然发现还有这么刺激或者说好玩的一件事,当然会生出很多惊喜。 “当时我想总算有事情可以做了,等我找到点燃那些星星的方法与顺序、彻底消灭暗物之海后,我再去思考、解决那个终极命题。”沈云埋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神变得有些冷漠或者说麻木,说道:“但我没用多长时间便确定我算不明白,远古文明能够点燃那些星星,只能说明那位神明可能真的是位神明,而且就算找到那个恒星级武器、算清楚了这些顺序,打赢了这场战争又如何呢?你懂我的意思。” “绝对的虚无主义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不自信。” 给出这句无情的评语之后,井九没有再与他讨论这些精神层面的东西。 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伴着喀嗒一声轻响,紧密地束在了他的腰上。 他重新穿上蓝色连帽衫,把帽子掀起遮住了自己的脸。 因为做的次数太多,这个动作显得非常随意自然却又潇洒。 沈云埋坐在崖边,双手向后撑在地上,以一种很舒服的姿式欣赏着这幕画面。 井九完成了微型炉的设置,直接启动开关,没有半点犹豫。 一道极其微妙,很难用语言准确形容的气息波动从微型炉里散发出来。 微型炉明明在腰后的位置,那道波动却是从四面八方而来,落在他的身体表面。 井九的身体微颤一下,立刻静止。 沈云埋注意到了这个画面,但没有想太多,以为他有些紧张,唇角微翘,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 井九身体极深处的剑心微微振动起来,仿佛感应到了些什么,频率越来越快,直至同调。 看到微型炉设制与里面构件、能源棒的时候,井九便已经确定这种强大的能源装置用的是857基地一样的无线传输协议,只不过没有想到供能终端的形式会如此特别,换成李将军、沈云埋他们这些人,这时候与波动同调的应该是剑鬼才对。 同调很快便完成,就在他心里闪过这些念头的瞬间,大概只用了零点几毫秒的时间。一道无形的桥梁贯通内外,无数熊量源源不断地进入他的身体,难以理解的是,明明是与仙气同源同种的能量,却没有呈现出光的形态。他感知着身体里各种最微小的变化,内视那些仙气碎片的再次显现以及融汇,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准备进行接下来的实验。 “意识控制的时候小心些,输出不要超幅,哪怕你们的身体被仙气淬炼过也不行,哪怕你是个剑妖也不行。” 沈云埋说道:“你看到的那道线是自爆线,如果你被母巢吞了、或者被感染的时候记得动念快些。” 井九再次确认他不知道星门地心实验室里科学院对自己做的那些实验。 他只知道自己是万物一剑转生,只知道小说里的那些描述,不比别的读者知道的更多。 “走两步。”沈云埋建议道。 井九向崖边走了两步,腰后生出一道极明亮的光团,看着就像是一轮小小的太阳。 嗡的一声轻响,生出一阵微风,他的身影消失,向着极高的夜空飞去。 那轮小太阳照亮了夜空,甚至连远在北方的环形基地,都看到了这幕画面。 沈云埋看着天上,摊开双手,心想自己前面那些话都是白说了? …… …… 超微粒子化的核动力炉确实非常好,各方面的技术标准都堪称完美,只是有一样不便之处,那就是太亮。 飞升者使用这种微型炉,很容易就变成了夜空里的萤火虫,成为视线的集点以及恶意的目标。 李将军的那件红色大氅,现在看起来应该不是纯粹为了装帅,而是某种特殊材质,可以完全遮蔽光线。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井九飞出去了十几万公里,破开大气层来到宇宙里,再次觉得蓝色连帽衫确实不好用——不管大气层的磨擦还是微型炉的溢出能量,都是蓝色连帽衫无法抵挡的热情。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衣服早就不知何时燃烧成了虚无,什么都没有。 一道剑光自远方赶来,沈云埋来到他的身边,白衣也烧没了。 井九说道:“这就是你追求的自然?” 沈云埋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时候也挺自然的。” 井九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后,沈云埋才明白他的意思,转过脸去。 857行星以及环形基地是军方最重要的秘密,封锁的极为严密,有资格进入星系范围的战舰极少。 这时候只有烈阳号以及名为焦尾号的两艘战舰停在遥远的星系外围。 基于某种原因,两艘战舰同时调姿,就像沈云埋一样。 恒星极暗淡,光线很微弱,无法照亮什么,但在黑暗的宇宙背景里,那两抹白色还是很显眼。 两艘战舰缓缓驶入最远那颗行星的阴影区,将所有的监控设备调离,确保不会拍到与之有关的任何画面。 笼罩整个行星系里的沉默,不是因为井九不好意思。 这种情形他遇着的次数太多,早就已经习惯。 沈云埋转过脸去也不是不好意思看他。 沉默呵沉默,是因为别的事事情比较丢脸。 ——反正衣服要被烧毁,在崖边他们还调整了半天,这就特别白痴了。 …… …… 两道剑光照亮了暗淡的宇宙。 其中一道剑光不时变成一轮太阳,非常耀眼。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两道剑光同时消失。 一颗荒凉的小行星在离恒星不远的地方无声运行着,再过一些年便会落进去,成为无人能够看到的风景。 如果是正常的星系,这颗小行星应该极为酷热,但因为恒星表面那些孢子尸骸的缘故,这时候非常寒冷。 井九与沈云埋落在小行星表面。 沈云埋取出一个小酒瓶递到他身前。 井九看了他一眼。 沈云埋说道:“劲儿还可以,你试试。” 这个小酒瓶里装着的酒与那天夜里泥罐里装的酒明显不同,不是酒的种类不同,而是里面的东西不同。 今夜这酒的有效成分不是酒精,而是一种化学药剂。 这种药剂在星河联盟所有行政区都是严重违法产品,一小瓶的量可以弄疯、弄死几千个瘾君子。 井九说道:“我不好这个。” 第三十九章公子啊~ 说完这句话后,井九继续静静看着他。沈云埋自然不认为他要教育自己这是不好的行为,更不会认为他要向军法部门举报自己,问道:“看啥?没见过我这么美的人?” 井九随口说道:“湖面,镜子,战舰表面。” 这些都是可以照出他脸的事物。 沈云埋微恼说道:“那你就是没见过像我这样完美的人。” 井九神情淡然说道:“我是在看,你把酒壶藏在哪里的。” 这时候的沈云埋浑身赤裸,除了腰间系着的微型炉,身上连片叶子都没有,小酒壶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飞升者们把空间法器这种东西也带到了这个宇宙里。 沈云埋微微一笑,伸手拨了拨自己的左耳垂,那里有一个银色的耳钉。 那个银色耳钉小而精致,确实不容易注意到。 这些天井九一直没有发现这颗耳钉的特殊之处,则是有别的原因。 基于某些问题,他重生以来很少会关注耳朵这个身体部位,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沈云埋挑眉说道:“看看你这招风耳大的……还缺了一块,哪里有我完美。” 井九不想理他。 沈云埋见他不接,打开瓶塞向嘴里倒去。 小行星的重力很微弱,酒水倾落的速度极慢,拉长成一道平滑的曲线,直接落入他的唇间。 片刻后,他的眼睛里显现出一丝迷离之色,很快便消失。 井九自己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实验,星域网上也不可能有沈云埋这种人的临床资料,问道:“迷幻类药物有用?” 沈云埋闭上眼睛,像洗完澡后的小狗一样快速摆了摆头,睁开眼睛便已经平静下来,有些无趣说道:“把意识压制到最低程度,能够稍微产生一点作用。” 井九说道:“没意思。” 那一大口酒如果稀释后分制成药剂,可以提供一颗度假星上整年的需要,却只能让沈云埋稍微有些反应。他苦笑说道:“这已经是最新型、最强效的了,能给我这个大脑带来刺激的东西不多。” 不管是军法部门还是警察部门,都不可能来管他,这些药物也不可能伤害到他。他与井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已经非人,如果没有理想与目标的话,活着确实没有什么意思,真的就像一条死咸鱼。 这个最常见的形容真是最适合他们。 死咸鱼不在乎被暴晒、被蒸煮、被盐腌、被吃掉,因为没有感觉。 很多修道者也是如此。 他们在朝天大陆的时候还有目标。 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 可当他们真的飞升成功,到了天上了呢? 这里没有仙界,没有更高的目标,只有冷清而广阔的宇宙。 这个宇宙大得难以想象,仿佛没有边界,足以稀释掉所有的野心,摧毁所有的目标,甚至包括感受。 “很多人都知道我喜欢那些调调,网上好多人写关于我的小说,还编歌来唱,说什么我引领了古风潮流……什么公子啊……啊……啊……啊你个头啊!我为什么喜欢那些调调儿?你应该猜得到,我对你们那边很感兴趣。” 沈云埋又喝了一大口酒,说道:“就算说是向往也不为过,道理很简单,因为我要知道来处,才能接受去处。结果那些老家伙不肯告诉我朝天大陆在哪里,说怕我乱来。” 井九能理解祖师与纯阳真人等的担忧。如果沈云埋真去了朝天大陆,必然会掀起惊天骇浪般的风波,不知道会死多少人,那位神明的安排都会受到极大影响。但他不会像祖师、纯阳真人那样担心,因为沈云埋虽然疯,但是聪明。 他指着宇宙里的一角说道:“那里。” 沈云埋放下小酒瓶,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终于找到了那颗有些暗淡的白色恒星。 看着那颗恒星,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想去看看。” 井九说道:“去了就很难再出来。” 沈云埋面无表情说道:“我听他们说过,但这没有道理,不合逻辑。” 井九说道:“应该是量子层面的现实叠加波干扰。” 沈云埋盯着远方的太阳,说道:“不要以为你这时候没穿衣服就可以耍流氓。” “至少有三名飞升者从宇宙里回到了朝天大陆,再也无法二次飞升,白刃当年的犹豫便在于此。你父亲以及纯阳真人这些飞升者不敢回去、甚至不敢靠近那边,除了暗物之海的威胁也是担心这个问题。” 那个关于蝴蝶与沧海的非爱情相关段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里面的人可以出来,外面的人不能进去,因为出来了就是外面的人。” 井九接着说了一个更玄妙、更流氓的理由。 沈云埋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你出来过。” 井九说道:“我是神魂转剑生,自然不同。” “我也可以放弃身体。”沈云埋说的很随意,很小的时候,他第一次来到857基地时便被浸染,直接放弃了手臂,后来陆续放弃了别的身体部位直至内脏等器官,对他来说这个选择毫不困难。 井九提醒道:“你的脑子有问题。” 李将军也曾经说过沈云埋的脑子有问题,但与他这时候说的意思不同。 他的意思是,正常人的神魂或者意识依附于大脑,沈云埋可以放弃整个身体,却无法放弃大脑。 不管修行到何种境界,哪怕是飞升的仙人,他们的元婴与剑鬼离开身体后在天地间的消散速度太快。从某种角度来说,这间接证明了元婴、剑鬼乃至魔念都是精神波的集合。就算用某种道法或者魔功,让这些精神波找到夺舍的对象,也是一个逐渐衰减的过程,而且无法逆转。 如果能够完美地让神魂无损传续,永生就会变成一件很简单的事,那太平真人又怎么会如此急迫地想要完成他的大事。 沈云埋说道:“还是要想办法去看看。” 宇宙一片暗淡,那颗遥远的白色恒星仿佛在他们两个人的视野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 通过刚才的飞行试验,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的最新数据已经产生,不等环形基地方面得出分析结果,井九已经算了出来,如果用宇航级别装甲,微型炉可以帮助他在857行星与主星之间连续来回十次,就算回朝天大陆也不难,说道:“以后再说。” 沈云埋接着说道:“你准备怎么办?留在857基地思考怎么点燃那些恒星?还是回主星找那位泡温泉,又或者是回星门看油画?” 井九说道:“你要去哪里?” 沈云埋说道:“我现在是星核舰队司令员,当然要上前线,有件事情需要处理。如果办的顺利,回程途中刚好可以看到一些稀奇的风景。” 井九问道:“什么风景?” 沈云埋说道:“天尺星系要被吞没了。” 井九说道:“我也去看看。” …… …… 虽然是临时决定的事情,但这注定这不可能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旅行。 井九是军方首席顾问,沈云埋是星核舰队司令,在人类社会的地位以及重要性高的难以想象,如果偷偷跑了必然会引发难以想象的轩然大波,哪怕从避免麻烦这个角度出发,他们也会走正常流程。 正常流程不意味着需要等待批准,他们的权限已经高到没有人有足够的权限及资格来批准,包括李将军。 这里说的流程指的是收拾行李,处理一些事务首尾。 回到环形基地后,井九对花溪说了这件事,然后问她要不要看看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 花溪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两眼,没有拒绝。 这个核动力炉的很多计算都是她完成的,现实里还是第一次见到。 井九离开房间,行走在基地的通道里,准备再去地心看看那片星空,与曾举说几句话。 经过某间实验室的时候,他把手背在了身后。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窗外的光照渐渐变暗,龙教授从实验室里走了出来,准备稍作休息。 他走到窗边,望向外面的某株黑树,右手轻拍窗边的墙,叹了口气。 这幕画面配着他稀疏的头发,宽广的额头,很有些沧桑的感觉。 环形基地里的隔离墙是超强合金墙,坚硬程度难以想象,平滑至极,摩擦力接近零,就算蚊子拄拐棍在上面都站不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没有滑。 第四十章残缺的行星 井九与曾举在地心的这场谈话没有什么实际内容。 曾圣人确认一茅斋的情形与书里写的差不多便没有更多的关心,也没有问井九何霑的父亲到底是谁。 要知道这是现在大道朝天读者以及游戏玩家最感兴趣的几个谜题之一。 对那片星空井九也没有太多兴趣,虽然那个实时监控系统非常高级,加上过滤了各种干扰,能把本星系群的所有星星都看的清楚且全面,但毕竟不是真的。那么问题又来了,到底什么才是真实呢? 对井九与沈云埋这种人来说,这种看似没有意义的问题才是他们平时的主要思想活动。 只不过无处可说,也没必要与人言说罢了。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没有像别的故事里写的那样,见面便开始血战,然后一路血战到底,直至这个宇宙结束。 回到房间,井九看到花溪拿出来了一个黑色双肩背包,真的有些意外。 这个黑色双肩背包与当初那个很像,但材质明显不同。 “超微粒子强化材料,背带与那根腰带是同样材质,可以承受超幅能量波动,也就是说你可以把那个核动力炉放在里面,不用再系在腰上。”花溪说道:“双肩包里还放了几件衣服,也是相同材料做的,应该能撑一段时间。” 井九明白衣服却不明白双肩包,心想系在腰上有什么问题? 花溪看他神情,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系在腰上会显得特别没脑子。” 井九没有注意过这方面的知识,在资料库里搜索了一下,看到那些画面后同意了她的做法。 …… …… 清晨,一艘转运飞船离开环形基地,破开大气层,背对着那颗暗淡的恒星,向着星系外围飞去。 之前已经有道剑光提前走了。 几十名基地军官与几名研究人员站在草地上目送。那名少年军官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没有一道离开,站在套房的阴暗角落里,视线穿过落地窗,落在这些军官与研究人员的脸上,仿佛在审视什么。 那艘飞船没用多长时间便抵达星系外围,进入了烈阳号战舰。 井九站回熟悉的巨窗前,花溪在他身后煮茶。 窗外的宇宙里静静悬浮着一艘黑色战舰,战舰尾部的多晶态引擎散发着幽蓝的微光,环侧的引力场发生器开始折转星光,已经进入启动状态。 这艘黑色战舰与在海印星云被他毁掉的那艘战舰很相似,有一个听着不是很吉利的名字——焦尾。 焦尾号战舰是沈云埋的战舰,就像烈阳号是他的战舰一样,按照联盟军方的传统,这会一直持续到他们退休,或者死去。还有一个更隐性的传统则是,如果他或者沈云埋战死在星空里,不管是以何种方式战死,这两艘战舰都会与他们共赴星河。 如此古旧而迂腐的习惯一直保留到了星际文明的年代,这是井九无法理解的事情。 不管是当初在世新学院图书馆刚看到这些资料的时候,还是现在。 伴着微微震动与正常人类听不到的低频声音,烈阳号战舰缓缓启动。 紧接着,焦尾号战舰也开始启动。 战舰加速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那颗黑色的恒星在后方停留了很长时间,才完全消失在视野里。 没有什么离别的感慨,井九知道自己会回到这里。 两艘巨大的战舰隔着数万公里的距离,却像是并肩而行,仿佛站在起跑线时同时出发的两名运动员。 没用多长时间,焦尾号便超过了烈阳号一个舰身的距离,然后越来越快,直至忽然消失在扭率空洞的入口处。 伴着各种机械声,烈阳号舰身开始装载复合材料隔板,准备进入扭率空洞。 看着前方宇宙那座“无形之门”,井九心想如果不用宇宙装甲,自己就这么闯进去会发生什么?如果自己闭着眼睛,关掉六识,收敛剑意,会不会就像接下来的烈阳号战舰一样,不会引发任何空间波动? …… …… 没有任何空气波动,烈阳号战舰安全地穿过了扭率空洞,焦尾号在前方一百万公里外静静地等着。 整个过程无甚可说,不管是战舰的电脑系统还是上面的那些生命,都不知道穿过的通道是什么模样。 人类飞行器穿越扭率空洞至少发生过数万亿次,持续了十几万年,却与最初时没有任何区别,令人感到无助、继而疲惫,直至现在的麻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是对这种现象最精确的描述,也是最无情的嘲笑。 不过想到原始人类用火用了几十万年也不知道火究竟是什么,这种事情又似乎不是那样的难以接受。 接下来经过十几天的漫长航行,穿过了四个扭率空洞,两艘战舰来到了一处相对陌生的宇宙里。 烈阳号战舰里响起了舰长低沉的声音,命令全舰官兵除了必要岗位之外都脱下军帽,面朝宇宙某处进行哀悼。 在此之前井九已经望向了那处,看到了那个堪称壮观、又是格外悲惨的画面。 那是一颗残缺的行星。 那颗行星至少有三分之一被某种威力巨大的爆炸轰到了宇宙里,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陨石带。 行星的巨大缺口边缘留着岩浆翻涌的痕迹,内部的结构更是混乱至极,看上去异常怪异。 从远方的战舰上望去,这颗行星就像是人类被强行拔掉的牙齿,又有些像被火焰烧过的乒乓球。 如果这颗行星当年曾经有过生命,必然都丧生在这场大爆炸里,无论是人类还是蟑螂。 井九对花溪说了声,飞出了战舰。 片刻时间后,一道剑光从焦尾号战舰里飞了出来,跟着他来到了那颗残缺行星不远处的太空里。 两艘战舰缓慢减速,调整姿式,关闭掉所有的监控。 …… …… 井九说道:“有个传闻,说有颗行星被军方摧毁了。” 这是星域网上一直流传的消息,他在隐网里看到过一些相对确实的说法。 沈云埋说道:“不对公众开放的传闻一般都是真的。” 井九问道:“这颗行星当初有多少人?” 沈云埋说道:“三千一百六十二万。” 听到这个数字,这颗残缺的行星在井九的眼里变得更加死寂。 死寂与荒凉其实不是一回事,不在于有没有建筑或者人类活动的痕迹。 宇宙里有无数颗星球都无比荒凉,什么都没有,但并不死寂,因为没有人来过,没有人看过。 这颗残缺行星曾经有过人,有过繁华的文明,却变成了现在的模样,这才叫死寂。 那么是什么样的武器能够一击轰掉三分之一的行星? 井九想到让857行星遭受的灭顶之灾,问道:“远古文明遗留下的武器?” “七十年前这是一颗非常重要的矿星,矿业公司是花家的。事后调查,应该是花家违规使用了某种高能场工具,导致次元空间裂缝出现。最开始被浸染的只有几十名矿工以及一些岩鼠。如果隔离得当,其实不至于此。” 沈云埋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开始讲述当年的故事。 井九没有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类似的故事在人类的历史上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不外乎就是矿业公司高层甚至是花家的人不听从军方命令,想要趁早逃离,然后引发了这一场大劫。 “当时驻守这片星域的舰队指挥官是位破茧者,就是被你杀死的赤松真人。”沈云埋接着说道:“他的手段过于强硬,导致事态迅速激化,再难控制,一夜时间便有七万余艘大小飞船准备离开。” 井九问道:“最后命令谁下的?” 沈云埋看着那颗残缺的行星,沉默了会儿后说道:“我父亲。” 第四十一章我也去看看 按照沈云埋的叙述,非但是亲自下命,他的父亲更是亲自动手灭了这颗行星。 对于这件事情的道德判断,井九没有做过多思考,他更关心的是祖师用的是何种武器,居然可以有如此大的威力。 青山祖师飞升的时候没有带走万物一,就算境界再高,也不至于强到这种程度。 那颗行星的自转速度很快,残缺的那面很快朝向了恒星,细节更加清楚。 那些断裂的脉络就像被强行撕断的血管,触目惊心。 烈阳号战舰与焦尾号战舰完成了减速,停在了行星系的空白地带,挡住了一些恒星的光线,落在行星残缺面上,变成两个极小的黑点。井九转身望向那边,只见在恒星的照耀下,战舰的表面反射出极明亮的光线,看着就像两道燃烧的飞剑。 又是燃烧的飞剑。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青山宗有一招剑法,他对赵腊月说过好些次,对别人也说过。 那招从天而降的剑法,就是青山剑阵。 如果祖师把数万艘战舰当作飞剑来用,组成如此宏伟的青山剑阵,那会有怎样的威力? 看着他眼里的剑光,感受着他身体里飘逸出来的剑意,沈云埋知道他猜到了真相,心情有些复杂。 “四万年青山,我一直以为我天赋最高,虽然我还没有去过青山。”他用手把黑发拢到身后,手指微动便系了起来,“毕竟我是他的儿子,现在看来,这些老家伙的眼光确实不错,我是要比你差一点点。” 井九说道:“以后会出来个姓彭的,天赋也比你高。” 沈云埋哪里会相信他的话,说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青山祖师以数万艘战舰为青山剑阵,发起难以想象的浩荡一击,直接破碎行星,确实是难以想象的壮举。但这依然与恒星级别有极大差距,无法完成点燃恒星的计划,甚至还比不上857行星遭受的那次轰击。 那个能够消灭行星所有生命的武器更为精准而且细微,明显层次更高。 所以井九没有什么问题。 他更关心另外一件事,问道:“你刚才头发是怎么弄的?” …… …… 烈阳号与焦尾号继续向着宇宙里去。 井九如往常一样站在窗前看着黑暗宇宙里的无数射线,沉默不语。 花溪坐在椅中煮茶,视线却落在他的黑发上。 井九的黑发很顺滑,就像857环形基地里的那些超强合金墙壁一样,连灰尘都无法停在上面。 太完美的东西都很难打理,平时大部分时间他的头发都是随意散着,像今天这样有造型的时候不多。 前方的宇宙就像他的黑发一样,越来越深,某天忽然出现了十余万颗星辰。 那是星核舰队与星链舰队,十余万艘各种型号的战舰与可以观测到的那些天体处于相对静止状态,便成了满天繁星。 烈阳号与焦尾号战舰早就开始减速,非常平滑地进入舰队里,也变成了两颗星星。 十余万艘战舰分布在三十几个行星系之间的广阔宇宙里,最近的那个行星系恒星依然明亮,照亮着属于它的十三颗行星。其中的第三颗行星非常热闹,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也能观察到那几朵从海里生出的蘑菇云、还有那些像闪电一般的洪流。 这个行星系的太阳是颗黄矮星,色泽均匀,风暴极少,正处于平静阶段,被联盟委员会天文部命名为黄玉。 按照惯例,这颗行星被很自然地命名为黄玉三号,除非哪天这里发生一件值得铭记的战役或历史事件,又或者哪位大人物表达了自己的喜爱才会改名。 黄玉三号行星当年是这片星域极重要的行政星球,被暗物之海侵染后成了真正的战区。 谁也不知道再过十几年,这里会变回曾经光明的天堂,还是会变成空荡荡的地狱。 不停有小型战舰与各式各样的转运飞船降落在黄玉三号行星上、或者离开,满是繁忙的景象。 即便在最重要的扭率空洞转运行星,也很少能看到这样的画面。 这颗行星与857行星相比有些相似,但生气要多了很多,除了那些代表死寂的黑白二色,地表也能看到很多别的颜色,比如代表生命的绿以及大海的蓝。 绿色的斑块面积不大,散落在星球各个地方,看着有些像苔藓。 在那些绿色斑块附近一般会有军事基地。靠近赤道的一座基地的面积最大,即便在太空里也能看的非常清楚,六角星形的基地轮廓看着就像是向四周伸出去的六把剑。 六角建筑是隔离分区以及血拇灭杀分区,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设备,负责为执行任务归来的机器以及军人消毒。 伴着沉重的撞击声,不时便会有一台战斗机甲落在基地外围,这些机甲或多或少都有些破损,表面上到处都是黑色的污迹。 战斗机甲以及别的装备回到基地必须接受消毒,消毒最有效也是最快速的手段就是高能量级的光热,即便那些房间屏蔽的非常严密,依然不时能够看到刺眼的光线泄露出来,远远看着就像是六角星被照亮,很是美丽而且庄严。 但对战斗机甲里的军人们来说,长时间的高能量级光热消毒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就算机甲维生系统能够提供足够的保护,超强度幅射还是会给他们的肌体带来极大损害,好在现在科技水平发达,基因优化以及相关药剂使用非常便利,这种损害不至于无法挽回。 就像是那些常见的悬浮车自动清洗车间一般,光热灭杀过程结束、经过仔细检测没有任何黑暗孢子残留,通往基地内部的通道才会打开,伴着低沉的电机声,自行通道送出了一台满身伤痕的沉重机甲。 舱门开启,一名身材魁梧的上校跳了下来。 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黄玉三号依然需要地面部队,绝大多数战斗任务交给了攻击型战舰,有资格单兵出动的都是军方的强者,只有这种境界的强者才能在机甲受损的情形下保留一定的战斗能力。这位身材魁梧的上校便是位列星境的强者,他接过勤务官递过来的烈酒喝了一口,望向基地深处的远程监控塔,皱眉问道:“谁来了?” 远程监控塔下面站着十余名军官,基地最高级别的主任也在那里,连他都没有资格陪同登塔,可以想象来的必然不是普通人。那位勤务官有些紧张地看了那边一眼,说道:“沈司令与那位顾问先生。” 按道理来说这种大人物的行踪是最高机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整个星球上的作战部队都知道了这件事。上校想着在这颗星球上浴血奋战了一年多,结果这些大人物……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把手里的酒杯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摔的粉碎。 …… …… 星际时代战争,战舰扮演着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角色。 在星球表面保留军事基地,大量出动地面部队,看起来是件非常愚蠢而且不经济的行为。 井九知道黄玉三号行星的历史以及具体情况,明白这是不得已的选择。 这颗行星除了是重要的行政星球,更重要的是有极丰富的矿产,而且是宇宙里很稀有的某种矿石。 那种矿石的元素排列是9447,暂时命名为黄玉,就像这颗行星一样,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自己专属的称号。 9447号元素非常稀有,没有广泛用途,但在某些关键的科技方面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无法找到替代品。 星河联盟需要这种矿石,就必须收复这颗行星。 为确保黄玉矿的安全,军方不能动用舰队进行密集轰炸,更不可能用几十万颗核弹把这颗星球开一遍花,就连小当量的战术核弹也使用的相当谨慎。井九在战舰上看到的那几朵蘑菇云都盛开于海上,便是这个道理。 出动地面部队当然难免会出现大量伤亡,但现在这种战争时期,珍稀资源确实要比普通生命重要很多。这种无情冷酷甚至有些恶心的道理,井九还是个小皇子的时候就知道了,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对沈云埋说道:“什么时候出发?” 沈云埋放下数据分析手册,说道:“这时候就走,我让人带你去参观一下,过会儿见。” 这颗星球被暗物之海浸染,生成了很多怪物,经过军方多年清剿,数量已经少了很多。但如果要完全收复这颗星球,便需要找到那道次元空间裂缝,再用七百万度以上的高温将其融蚀。 沈云埋在857基地对他说自己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便是指的这个。 他是星核舰队的指挥官,按道理来说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冒险。 但他是军方的最强者,那么亲自出手又似乎变成了最有道理的安排。 井九说道:“我也去看看。” …… …… (在微信公众号里发了答疑,大家可以去看看,有关大道的情节、整个宇宙、以前的小说、生活、写作,所有方面都有,时隔三年再来弄一次,感觉挺好。另外下午的时候收到出版社消息,大道第二册明天开始陆续要发了,非常地建议有阅读实体书需要的朋友购买一下,不是挣钱的问题,是喜欢的问题,我真的喜欢大道朝天这本小说,井九这个作者太牛逼了。) 第四十二章观光客的自觉 我也去看看。 应该去看看。 这样的句子在他们的对话里出现过很多次。 那天在857行星的那座城市里,沈云埋说宇宙浩瀚无法横渡,离开本星系群去寻找新的生命或者家园是死路一条,井九说还是得去看看。后来井九说朝天大陆去了便再难回来,沈云埋也是这种态度。 这说明“去看看”这个动作本身,对他们这种已经站在人类巅峰、甚至有些非人的生命来说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尤其是在精神层面。 井九现在的身份是首席顾问,对这场战争、至少是黄玉三号行星的这场局部小战争完全可以顾而不问,但基于某种原因,他想去看看,至少先看看再说。看着沈云埋略带嘲讽的眼神,他说道:“我比你强。” 这个理由真的是相当充分。 两道剑光离开监控台,穿过六星基地的防护屏障,破开大气层,向着远方而去。 看着这幕画面,监控塔下方的基地主任微微皱眉,其余的那些军官的神情有些复杂。 与在857基地不同,没有人试着阻止井九与沈云埋离开,不是因为这颗星球更加安全,而是因为一些比较复杂的原因。 “沈司令不用提,那位顾问听说也是位承夜境强者,完成任务应该不难,只是我们在这里打了三年,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局面,找到了位置,做好了整理与清除,修好了通道,连装置都运了过去,结果…这些大人物就跑来了!” 那名上校走了过来,看着基地主任愤怒说道:“我无所谓,死去的那些兄弟怎么办?那是他们的军功?” 他们是星链第七舰队的行星登陆部队,在这颗星球血战三年,眼看要获得最后的胜利却遇着来抢功的大人物,自然很是不服。基地主任听着下属的抗议,脸色越来越难看,却依然沉默不语。 沈云埋是星核舰队的司令,按道理来说管不着星链舰队,但谁不知道他的身份? 那位新的顾问先生……更是拥有整个军方的最高权限,谁有资格说他一句? …… …… 两道明亮的剑光照亮了有些晦暗的天空,速度快的难以想象,震惊了行星以及舰队里的很多人。 什么样的事物能够在大气层里飞这么快,而且还没有燃烧起来? 正在清理战场的数千台机甲在原野上抬起头来,举起右臂敬礼致意。 大气层里的小型战舰以及机甲纷纷避让,让开一条通道。 黄褐色的原野在下方不停后退。 没用多长时间,井九与沈云埋便来到了一片森林外,越过森林最上方的梢头,可以看到前方数百公里外是一座大型城市。 那座城市便是黄玉三号行星以前的行政首都,沦陷后便成了死城,直至今天也没有被收复。 当然与藏在地底的那些矿石相比,这些城市完全没有收复的必要。 那片森林的颜色有些深,绿的像黑色一般,看着有些不舒服。 有风从远方的雪山处呼啸而至,森林摇摆不停,仿佛活了过来。 事实上,它们就是活的。那些深色的树枝可以理解为触手,会给行走在其间的正常生命带去无情的束缚与死亡,就像当初前进二号基地,曹园曾经看到过的画面。 两道剑光飞进了森林,瞬间斩落——更准确地说是撞断了数千道树枝,然后落在了地面上,显出二个身影。 他们脚下的落叶散发奇怪的味道,不是腐烂,而是某种冰冷又生腻的味道,就像是很长时间没有清洁过的冰柜。 再如何细微的控制,总是会带动一些风,带来一些极小的震动。 无数孢子从落叶里生起,像烟尘一般很快笼罩住了二人的身体。 如果不是需要停止,他们肯定会直接穿过这片森林。 这些烟尘般的孢子很麻烦,那些混在里面、肉眼看不到的血拇问题更大。换作别的军方强者,哪怕是飞升者也会觉得有些棘手,好在井九和沈云埋不是普通的强者,与那些飞升者也不一样。 嗡的一声轻响,烟尘破空而去,击打在树干之上,那些正破空而来的触手般的树枝瞬间变成碎片,那些烟尘里的孢子也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沈云埋收回右手,用意念关闭手指上的能量场发生器,对井九说道:“血拇也都死了,不用担心。” 井九说道:“不用。” 这怎么都不能理解为他听了沈云埋的话就不再担心血拇,明显是在说他不需要沈云埋担心。 换成吵架时的语气则会更加准确,那就是——你担心你自己就好。 沈云埋发现与他聊天也不见得是件愉快的事,不再理他,向森林里走了几步。 星链舰队的行星登陆部队以为自己做了足够多的预备工作,却不知道清理这种工作永远是做不完的。 森林里除了那些迎风摆动的灰木、无声无息的血拇、藏在落叶底的孢子,还有很多的怪物。 接下来短短几步的距离里,至少有三百多个怪物向二人发起了袭击,在最疯狂的那瞬间,竟有了些遮天蔽日的感觉。 沈云埋面无表情站在落叶里,双臂平伸。 数十个微型激光发生器离开他的身体,来到森林空中,射出明亮而纤细、威力却极大的光束。 如果是普通的激光枪,在普通的士兵手里,绝对无法对付这些如兽潮般的攻击,更不要说在极短的时间里把对方全部消灭掉。但在沈云埋的控制下,这些激光发生器不是纯粹的物理枪械,而是数十道飞剑。 这是一座由激光组成的承天剑阵。 数十道光束就像速度超出想象范畴的飞剑,在森林里纵横交错,切碎无数灰木的肢骸,把那些暗物之海怪物形成的兽潮直接斩成了碎末。 井九站在他身后什么都没有做,就像一个监考的老师。 只不过他背着黑色双肩包,双手一直抓着背带,看着更像一个游客。 以激光为飞剑,结剑阵杀天地,沈云埋的手段给了他一些触动与启发,但他更多关注的还是那些暗物之海的怪物。 在那些东西变成碎片之前,他清楚地看到了它们的形象,掌握了一些性质。这些暗物之海的怪物与朝天大陆雪国里的那些妖兽确实有些相似,大部分像各阶雪甲虫,有的像是那种巨蚕般的雪虫,只不过无论力量还是速度都更胜一筹,尤其是这些怪物比雪国妖兽更加漠视自己的生死,似乎受到某个统一意志的控制,没有求生的本能。 数步距离自然只需要走几步便到,沈云埋挥动衣袖,拂走地面的落叶与那些残存的孢子,看着地面上的阵纹,取出相应的法宝准备开阵。开阵是一个很无趣、需要时间的过程,他一面做着事情,一面对井九解说道:“普通怪物活着的时候很少能够释放孢子,母巢是特别的。这些普通怪物死后形成的孢子,生存时间也比较短,不需要太过在意。” 说完这句话,他想到井九刚才说的不用两个字,说道:“当我没说。” 井九确实没怎么听他的讲述,视线穿过那些孢子烟雾与树木的触手,落在很远的地方,说道:“有人……代序来了。” 无数孢子以及看不到的血拇,也重新聚拢过来,就像是龙卷风一般。 很多人类不害怕蚊子的叮咬,但肯定很不喜欢。 沈云埋就不喜欢,而且也不愿意与那些人类变成的怪物朝面,手掌一翻便对准了地面。轰的一声巨响,森林里生出一团火团。无比明亮,翻涌有如岩浆,向着四面八方散去,瞬间让天地间的温度升到了几千度。 地面的那座阵法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那些孢子与血拇形成的烟尘则是瞬间被净化,紧接着森林里响起无数声闷响,不知道有多少怪物被烧死。 这是一颗由晶石制成的高热爆燃弹,听上去似乎很普通,实则拥有难以想象的威力。那些明亮至极的火焰消失后,森林里已经空出一个数公里方圆的空地,除了沈云埋与井九两个人,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存在,更不要说是生命。 井九看着沈云埋右手上残留着的淡蓝色火苗,提醒道:“焦了。” 沈云埋不在意说道:“我换皮肤不用钱。” 地面的阵法还在开启的过程当中,阵纹里闪耀着晶莹的光芒。 几公里外的森林里再次响起摩擦的声音,隐约可以看到很多人形怪物正在高速冲过来。 代入感真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明明知道是怪物,但因为看着像人类,于是如潮水般冲过来的时候,总是更容易感到害怕。好在他们不算人类,不会像别的那些人类战士一样感到恐惧,甚至可能下不了手。 沈云埋等阵法开启有些不耐烦,取出一根粗烟草,就着右手上很难熄灭的火苗点燃,说道:“这时候很多人在看,你是人类未来的领袖,抓紧表现一下。” 井九心想自己又不是演戏法的,说道:“不要。” 他的回答还是那样的简洁以及毫无新意。 第四十三章你好像个电焊工啊 沈云埋忽然有些古怪地笑了笑,伸出夹着粗烟草的左手在耳垂上一抹,取出一根绳子来。 那绳子看着便不普通,通体幽绿,泛着玉般的光泽,迎风而长,自行一转,把他的两只手捆在了一起。 井九识得这绳子是用蓬莱神岛大树真根制成的法宝,除非主人动念,极难解开。 现在的局面有些紧张,通道的阵法还没有开启,那些速度惊人的怪物正在高速赶来,沈云埋为了逼他出手,竟是用法宝自缚双手,怎么看都是很疯狂的举动。 井九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只是觉得有些烦。 他摇了摇头,双手离开了背包的带子。 就在这个时候,那些代序已经穿过森林,来到了场间。 那些怪物的形体确实有些像人类,毕竟当初活着的时候就是人类,只不过身体表面覆着一层很难看透的毫毛,那些毫毛并非是真实的存在,更像是某种能量凝成,耀着淡淡的光泽。 一种幽暗而强大的气息从它们的身躯里散发出来,没有任何生命的感觉——不是冷酷无情,而是真的无情,没有任何情感,即便是杀戳、抹灭生命的本能也是以一种漠然的方式表现着——更像是黑暗宇宙的寂灭感。 当年把被浸染的人类命名成“代序”,是一位科学家、一位哲学家以及一位女祭司的共同行为。他们认为这种怪物更像是某种冷漠客观意志的代理程序。很多学者因此生出很多想法,心想难道人类其实也是某种终极意志的代理者? 井九在基地学习的时候知道了这段历史以及这些讨论,不怎么在意,更关注这些怪物的战斗能力。 事实证明,被浸染之前的生命拥有怎样的能力对之后形成的怪物能力呈正相关。 这些代序的速度非常惊人,快若闪电,力大无穷,而且拥有某种近乎本能的战斗直觉。数息之间,一百多名代序便来到场间,占据了空间里的各处关键位置,把井九与沈云埋围在中间。 雪国里也有类似的怪物,那些怪物都是雪姬的近侍,拥有极强的战力,当年赵腊月破海境的时候,曾经在雪原里与那些怪物大战一场,打的非常艰苦,流了很多血。 这些代序比雪姬的那些近侍更强,它们不停地移动着身体,在森林中间的平地里带出无数道残影,仿佛知道这些人类强者擅长远程攻击,绝对不做片刻停留,然后逐渐逼近。 井九静静看着这些怪物,视线随着它们的高速移动而动。 忽然,无数道剑光在他的眼里显现出来,看着就像是一朵蒲公英在黑暗的背景前迎风而散,飘向四周。 紧接着,无数声剑鸣在空地里响起。 数百道明亮的剑光离开他的右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破空而去。森林边缘的空气被割裂,那些代序根本来不及躲避,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便失去了所有运动能力,保持着前一刻的惯性在空中变成了飞灰。 百余道残影变成了百余道飞灰,然后渐渐消失在风中。 井九收回右手,重新握住了黑色双肩包的带子。 沈云埋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系着双手的真根青索随风而解,收回了耳钉里。 …… …… 除了沈云埋,还有很多人看到了这幕画面。 这幕悄然无声、颇有艺术气息、完全感受不到血腥和力量的画面呈现在无数张光幕上。 那些光幕在战舰上,在基地里,在机甲里。 两大舰队的舰长们、基地与机甲里的强者们,还有那些普通的战士,看着光幕上的画面,就像沈云埋一样没有说话。 沈云埋是不想说话,他们则是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那些代序多么可怕,这些军人都很清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杀死了…… 那个穿着蓝色连帽衫、背着黑色双肩包的少年,才是真正的怪物吧? 不,怪物都不足以形容这种存在,应该是魔鬼。 知道他身份的舰长以及高级军官们沉默之余,再也生不出任何怨气。 “你觉得像顾问以及沈司令这样的人,需要抢功吗?” 六星基地主任看着那名身材魁梧的少校,面无表情问道:“你觉得所谓军功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有意义吗?” 那名少校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他们为什么没有早些出手?觉得这颗行星上的战争也没有意义?包括这三年里死去的那么多人都没意义?” …… …… 森然的剑意残留在空中,被风送至场间。 沈云埋向前踏了一步,腐叶自散,阵法完成,伴着轰隆巨响,一道极厚实的超强合金门开启,露出一条幽深的通道。 “这是曾举用了三十天时间布置的阵法,所以哪怕用的是他的解阵法与符器,解起来也很麻烦,需要的时间比较多。” “千里风廊尽头不是有一条通往冥界的通道,然后被那些书生用一座山镇压住了?” “是的,这座阵法是用来镇压通道的。” “当年这颗行星发现次元空间裂缝之后,曾举就带着舰队赶了过来,冒着被浸染的风险,设置了这座阵法。” “这座阵法让次元空间裂缝扩大的速度变慢了三万倍,所以这颗行星才能撑到今天,眼看着还有收复的可能。” “这都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这种时候自然没有时间闲聊,这些对话都是他们在漫长的阵法通道里穿行的时候发生的。 最开始介绍这座阵法的时候,他们刚刚离开那片森林。 最后说这是九年前的事情时,他们来到了行政首都地底深处的某个地方,站到了那道次元空间裂缝之前。 这是井九第一次亲眼看到次元空间的裂缝,发现与影像资料上的画面有很大的区别。 任何画面转换,都会有信息流失,都无法真切地展现空间裂缝特有的非真实感。 次元空间裂缝是透明的,却有明确的界线感,就像是没有厚度的琉璃墙。 看着这面透明的墙,井九很自然地想起坠魂谷底,中州派前代大能设置的那道屏障。 那道没有边界的透明巨墙,隔绝了朝天大陆与冥界。 这道透明的墙,也是两个空间的分界线。 井九再次生出那个念头。 如果朝天大陆真是那位神明设计的实验室,那么从后来的发展来看,他设计的很成功。 …… …… 与聚魂谷底的透明巨墙相比,这道次元空间裂缝的面积要小很多。 两道若有若无的曲线逐渐收拢,在十一米外相遇,形成了一个闭环。 透明平面的那边是陌生的世界,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幽深与黑暗,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对生命来说却有一种魔力。 生命如果注视那边的时间太久,精神可能会落入无法回来的深渊。 如果把视线从那边收回来,便可能发现这条次元空间裂缝很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两道曲线的收拢非常平滑,于是这只眼睛便显得非常美丽、甚至有些妩媚,却令人不寒而栗。 这道次元空间裂缝无法扩展,因为曾举在这里冒险设置了一座极强大的阵法。 四周的岩石墙壁里嵌着很多光滑的平板,平板用的是某种很特殊的材料,上面用激光刻着很多符文。 这就是圣人所为。 …… …… 沈云埋关掉了监控与通讯设备,取出一个形状怪异的喷射装置,开始准备融蚀。 井九说道:“有人会觉得我们在抢功。” “你觉得我在乎?” 沈云埋冷笑一声,直接抠动了扳机,一道难以想象的光热洪流喷射而出,轰击在了次元空间裂缝上。 井九说道:“死了的人?” “死了还在乎什么?” 沈云埋的视线穿过七百多万度的光热粒子流,落在那只缓缓合拢的巨眼上,显得格外冷酷。 他的任务就是来黄玉三号行星融蚀掉这道次元空间裂缝。 之所以到这时候才执行任务,原因很简单,因为857基地研发的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刚刚成功。 李将军在那颗矿星上做了一次实验,他与井九在太空里做了第二次实验,今天则是第一次正式使用。 看着这个在星河联盟拥有极高地位的年轻公子哥儿,井九想了想,难得地说了一句俏皮话。 “你好像一个电焊工啊。” 第四十四章人性的证明 之所以说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是第一次正式使用,不是瞧不起西来。 是因为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研发从开始的时候,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用来融蚀空间裂缝。 超级强者进行长距离的宇宙航行,可以依靠战舰,对此的需求并不大,至少在当前的局势下并不迫切,但那些不时出现的次元空间裂缝则迫切需要人类有办法做出即时反应,争取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用代价最小的方式融蚀。 如果前进二号基地刚出现次元空间裂缝的时候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已经研发成功,联盟战舰不需要扔那几颗核弹,曹园不用为了保护那些民众身受重伤,也不用与赤松真人战那一场,只需要沈云埋背着核动力炉过来做一次“电焊工”就好。 同样,九年前在黄玉三号行星上曾举也不需要承担圣人的责任,冒如此大的风险,布置阵法。 军方也不需要为了保住这颗星球上的珍稀矿产,死了这么多人。 是的,这个工作需要沈云埋来做,现在看起来也只有他能做。 哪怕九年前他比现在还年轻,还是只能他来做。 他是境界最高、实力最强的人类之一,从小接受了无数次的身体改造,才可以承受核聚变反应溢出的狂暴能量。 在军部大楼被井九废了双臂后他做了一次全面的改造,前些天又做了一次技术升级,所有改造的目的都是为了这个工作。这个工作等于精确控制一个小太阳,让其稳定地输出能量,进行超微粒子级别的操作,把次元空间裂缝焊起来。 真的就是焊。 那些足够精密先进的自行机械,那些生化人,那些接受过仙气淬炼的飞升者都无法承担这个工作。 李将军曾经对西来说过,沈云埋也对井九说过一句话。 朝天大陆的修道者们根本不明白两个文明的真正融合会拥有怎样的力量。 这就是证明。 …… …… 但就算是两个文明的融合,想要融合那个裂缝、分开两个世界依然很困难。超限输出的核动力炉、超微级别的操作、七百万度以上的恐怖高温、溅射的光热粒子、极有可能发生的空间局部坍塌,都在时刻威胁着沈云埋的生命。 此时他冒的风险与曾举当年布阵的时候差不多,当然会有些紧张,但听着井九的那句话,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好像一个电焊工啊。 沈云埋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听过类似的句式,可能是很小的时候,但他确定自己听过。 小时候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正在哭泣的他笑出了声,接着却又哭的更加大声。 那句话是如此的谐趣,却又如此的悲凉,说不尽的无力,道不完的绝望。 今天再次听到类似的句子,他越想越觉得好玩,笑声越来越大,甚至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他貌美如花,花枝乱颤,双手却像数十亿年的岩石一般稳定不动。 高速光粒形成的炽热洪流不停轰击着透明的空间裂缝,仿佛雕花一般缓慢而精确至极地移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这个该死的危险玩意儿安一个扳机吗?因为小时候听那位讲过一个故事,里面有个很有力的男人喜欢用一种叫做达林的机枪,听着很带劲儿,当然……我他妈的就是怕被人觉得这是在烧电焊!”沈云埋大笑说道。 井九认真说道:“我从星门地底往上爬的时候看到过工人烧电焊,真的很像。” 沈云埋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说道:“那你什么事情都不做,为什么要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站着?这像什么?白痴吗?” 上次实验核动力炉的时候,他对井九说过意识控制的时候要小心些,输出不要超幅,不然就算井九身体特殊也承受不住。 今天他的核动力炉已经超幅了很长时间。 核动力炉控制系统里有一条自爆线,这是李将军要求的设计,确保使用核动力炉的飞升者在被黑暗浸染的那瞬间,能在足够短的时间里杀死自己。 沈云埋在意识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条自爆线已经越来越近,到时候不需要启动便会炸死他,也包括井九。 “我是监工。”井九依然用着认真的语气说道。 他的神情万年不变,不像冰川般冷酷,只如湖面,越认真的时候,越显得搞笑,还有些可爱。 这当然不是真实的答案,他留在这里,是因为他对这件事情感兴趣,想看看暗物之海,而且当沈云埋撑不住的时候,他可以接手,要知道他的黑色双肩包里也有一个核动力炉,当然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是,他相信自己不会有任何事。 沈云埋自然知道这些,也知道他今天的话为何这么多,还如此认真地搞笑,却不愿意接受这种好意。 “凭什么?” 井九说道:“你一向以青山弟子自居。” 沈云埋说道:“那又如何?” 井九说道:“我是掌门。” 沈云埋嘲弄说道:“你知道我是谁。” 井九说道:“那又如何?” 沈云埋怒了,说道:“你一个后来的掌门凭什么管我们这些前面的人?” 他是青山祖师的儿子兼关门弟子,以辈份论不知道要比井九高多少代。 井九面不改色说道:“这叫做现管。” 现官都不如现管,更何况青山祖师都是多少代前的官了,你这个官二代有什么好得意的,依然得听令才行。这话听上去……好像确实有几分道理,沈云埋不由怔了怔,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次元空间裂缝的融蚀是一个极为缓慢的过程,虽然黄玉三号行星地底的这条裂缝面积并不大,依然花费了比破解曾举阵法长的多的时间。 星河联盟舰队经过数年的努力,消灭了这颗行星上绝大部分的怪物,但依然有很多血拇、灰木、介鳞、半尾藏匿在森林、土壤、岩层里。此刻它们似乎感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发生,或者说感觉到了那个世界的远离,如发疯一般从藏身处狂奔而出,向着行政都市地底涌去,如潮水一般,声势极为惊人。 军方对此早有准备,做了非常周密的安排,七千多道激光主炮以及数量更多的远程武器破开大气层外,向行星表面发起了攻击。只是瞬间,三千平方公里范围内的森林与原野遭受了无遗漏打击,灰木更灰,野草成霜,不知多少暗物之海的怪物被高温灼烧而死,天地间弥漫着焦臭的味道,那种臭味并非来自蛋白质,而更像是硫化物之类的化学味道。紧接着,数千台机甲构成阵列,出现在行政都市外围开始追杀那些漏网之鱼,到处都能够听到巨大的爆炸声,看到刺眼的光线。 当然,还是会有很多暗物之海怪物成功地躲过了层层拦截,经由地下管道与岩缝来到了次元空间裂缝的外围。 然后,它们遇到了井九。 …… …… 一直无事可做的井九,终于有些事情做了。 这话有些不符合当时的现实情况,事实是他不得不做些事情了。 数百道剑光无声而去,穿过泥土,绕过岩层,避开通道里的符纸,落在那些怪物最致命的要害处,然后带起一道剑火。那些剑光的速度并不惊人,声势也并不浩大,数量不多,无法像暴雨般密集,但非常精准,给人一种奇怪的……节俭感觉。 感受着那些介鳞、半尾以及残存的几名代序的死亡,井九再次生出那个念头。 ——如果朝天大陆是实验室,那位神明真的很成功。 参加过梅会的人类修行者,在雪原上都杀过不少怪物,如果他们能够飞升,看到这些怪物肯定不会觉得害怕,至少不会因为陌生而畏惧。而且他们应该都掌握了一些更有效地杀死这些怪物的手段。 就像他一样。 在很短的时间里,那些怪物便全部变成了碎末,成为剑火的燃料。 昏暗的地底,燃烧着至少几千朵剑火,焰色幽幽,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小说里的那些鬼火。 没有怪物继续出现。 地底变得很安静,只有那道光热洪流不停轰击空间裂缝的声音。 那声音是嗤嗤的,真的很像某种事物在燃烧,但那绝非真正的燃烧。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声音终于消失了。 沈云埋额上的一络头发忽然耷拉下来,就像是沾多了露水的叶子,显得有些疲惫,却依然生机十足,因为喜悦。 黄玉三号行星的空间裂缝完全融蚀成功! 一片安静。 他缓缓放下自己的双手,看着依然透明、感觉却与先前不同的那道屏障,沉默不语。 井九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那边。 沈云埋说道:“你在镇魔狱底看见深渊时就是这种感觉吗?” 井九说道:“这才是真的深渊。” 第四十五章事了拂衣去看海 镇魔狱底的空间屏障、聚魂谷底的空间屏障,与这道次元空间裂缝一样都是透明的。 视线穿过那片透明的墙,便能看到深渊。 当你看着深渊的时候,深渊其实不会看你,只是就在那里。 当年井九看到的深渊是人间与冥界之间的虚空,他知道那边究竟是什么,并不会感到恐惧。 那些被暗物之海浸染的生命也不会让他感到恐惧,哪怕是曾经遇到过的母巢。 宇宙的另一面,甚至可能是宇宙的真相才会令他感到不安。 沈云埋说道:“你可以认为这是真的深渊,但我觉得更像是暗物之海通往主宇宙的一口井,或者说一个暗涌。” 通过在857基地的九天学习,井九掌握了很多与暗物之海相关的知识,知道他的意思。 人类文明从远古时期便推算出了暗物质的存在,却一直没有发现。 直到十几万年前,宇宙里出现了很多次元空间裂缝,人类才通过这些眼睛看到了那片海。 次元空间裂缝出现的方式多种多样,看似没有任何规律、更像是一种随机行为,但经过海量案例的数据分析,人类得出一个有些令他们感到无措的结论——那些空间裂缝是随人类活动而出现的。 当人类开始大量利用引力场、使用曲率飞船航行、越来越多穿越扭率空洞时,那些空间裂缝出现的频率便越来越高。按照科学家们的计算与推论,这可能是引力场、曲率航行带来的空间扭曲问题,至于扭率空洞造成空间裂缝出现则更好理解。 当年的远古文明以及现在的星河联盟,为了减少空间裂缝的出现,对人类自身的活动进行了很多约束,比如太空航行密度控制、扭率空洞通行许可、对引力场发生装置的严格管制。经过这些努力,空间裂缝出现的频率确实有所减少,但依然无法完全消失,因为人类需要在宇宙里生存发展,便不可能锁死自己的文明。 在超大型引力透镜完成广星域分布之后,星河联盟勉强可以做到对很多重点星域的实时监控,只要发现哪里出现了空间裂缝,便会派出舰队前去进行融蚀。 当初赤松真人去接曹园,刚好遇到二号基地出现了空间裂缝以及浸染现象,当然毫不犹豫地投下了核弹。 沈云埋接着说道:“远古文明的发达程度远胜当下,留下的空间裂缝或者说薄弱处多的难以想象,现在的宇宙可以说是千疮百孔,就像是一面到处渗水的墙,又像是一道随时可能被暗涌掏空地基的河堤,现在这种不停修补的方式只能延缓一下崩溃的速度,给我们这些人多一些时间,希望能找到彻底解决的方法。”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应该有规律。” 这不是疑问句,也不是反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就像无数年前的人类先贤面对耍流氓的量子物理时说的那句著名论断。可以理解为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有着极强的对智慧的信心、对美的追求、对存在意义的肯定,但其实更多的是无奈以及淡淡的悲怆。 “宏观或者说概率学上有一定规律,但具体事件发生的偶然性太强。” 沈云埋说道:“就像前进二号基地,那颗星球比黄玉三号年轻很多,是远古文明改造后的备用星球,联盟启用时经过了长达三年的扫描检查,谁能想到远古文明竟然在地幔里留了一台行星级别的重力稳定仪?” 井九说道:“有因果就有规律。” 沈云埋说道:“但还有很多空间裂缝的产生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原因。宇宙里没有几个圣人,赤松做的没有错,不及时用核弹融蚀,前进二号变成黄玉三号怎么办?甚至变成那颗被轰掉一半的行星怎么办?不要忘记,为了轰掉那颗行星,军方与花家的斗争进行的多么激烈,好在最后我们赢了,不然那片星域都会沉到海里。” 按照他刚才与井九所言,这些空间裂缝就像是海水通往陆地低处的井或者暗涌。如果空间裂缝的数量太多,无法堵住,那些海水便会涌过来吞噬更多的生命,然后渐渐连成一片,就会变成新的暗物之海,直至占据整个本星系群。 井九说道:“我想去海边看看。” “我说过,天尺星系那边快要被淹了……” 沈云埋忽然说道:“直接过来,磨蹭什么?都他妈像娘们儿一样!” 空间裂缝被融蚀后他们没有离开,因为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确认空间结构稳定,还要等着军方的技术人员前来进行后续维稳工作,才会有时间说这些话,没想到军方行事过于谨慎,这时候还在清理通道,让他有些不耐烦。 井九说道:“不管这是不是刻板印象,我确定你会选择男性。” 沈云埋想了想,说道:“好像有些道理。” 话音落处,通道里传来轰隆如雷的沉闷巨响,无数泥土翻滚,仿佛地震一般。 紧接着,无数道如射线般的天光从头顶落下,照亮幽暗的空间。 六座体型巨大的工程装甲一旦开始粗暴施工,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挖到了地底深处。 配备着战斗装甲的军方工程机师从地面飞了下来,开始安装各种设备,监控空间数据,显得繁忙至极,但当那两道身影破空而去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还是离开了自己的工作台一瞬,望向了天空,满是敬畏与复杂的情绪。 …… …… 井九与沈云埋没有直接回太空里的战舰,而是先回了六角星基地。 当然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接受那些官兵们的注目礼,而是为了消毒。 沈云埋从隔离舱里走出来后,脸色有些苍白,明显不怎么好过。 他没有配备全隔离装甲,无法用高温光热进行消毒,只能用别的方法,井九比他要简单很多,直接用剑火把自己从头发到耳垂再到脚趾、从里到处烧了一遍,把黑色双肩包也烧了一遍,就算完成了。 看着渐渐远离的黄褐色的地面以及那个越来越清楚的六角星形状,井九微微挑眉。 从六角星基地到太空事实上是一个圆柱形通道,战舰这时候就在通道里。 通道屏障是引力场,负责隔离外界的空气,确保那些血拇、孢子以及暗能量溢出不会进来。这当然是极好的方法,只是过于夸张,更重要的问题是,引力场如此滥用,空间裂缝必然还会不断产生…… …… …… 一艘轻型战舰离开了黄玉三号行星,向着行星系外飞去。 紧接着,烈阳号战舰与焦尾号战舰离开了这个行星系,向着宇宙深处飞去。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毫不引人注意。除了那些舰长与高级军官、工程机师,没有普通士兵知道军方权限最高的两个大人物曾经来过这里,与他们并肩作战过。 这颇有些事了拂衣去的风范。 烈阳号战舰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相信焦尾号战舰也是同样如此。 黄玉三号行星的战争就此结束,十几万名军人会迎来一段长时间假期,可以去度假星享乐一番,或是回老家探望家人。 当然,烈阳号战舰与焦尾号战舰上的官兵没有这种待遇,因为井九和沈云埋要去天尺星系看海。 随着航行的持续,星海不停变化着方位,前方的海印星云也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渐渐的,在战舰上能够看到的恒星数量越来越少,宇宙也越来越暗。 不是因为到了本星系群外,只是很多恒星都消失在了黑暗里,像857基地那样。 暗物之海在哪里? 就是这片让万物变暗的无形之海。 …… …… (祝大家一切都好。) 第四十六章造物主最伟大的作品 消失在黑暗里,不代表就已经死了。 事实上,这片宇宙里的恒星没有一颗已经真正死去,只不过像857星系的那颗恒星一样,表面或者稍近的外层空间被灰尘般的黑暗孢子挡住了光线。那些光与热在密闭的空间里逐渐积蕴,不知道何时会喷涌而出。 “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短时间内不需要担心恒星坍塌之类的事情。另外就是恒星光照不够,会导致星系内温度降低,对低等文明来说会是麻烦,好在人类现在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沈云埋的声音在战舰里响了起来。 这时候焦尾号战舰在数百万公里外,依靠微型扭率空洞通讯技术,对话不会有任何延迟。 “只是孢子?”井九问道。 宇宙里有机物的数量相对很少,为何会生出如此多的孢子,足以把857恒星以及前方那些恒星都挡住? 他觉得那些黑色微尘有别些的古怪。 沈云埋说道:”暗物之海的浓度暂时无法降低恒星的温度,却把光子与别的粒子速度降慢了很多,所以才会变暗。” 这个解释有一定道理,但不足以说服井九,他准备继续问些什么,烈阳号战舰微微一震,开始减速。 远方宇宙里如点般的焦尾号战舰同时开始减速,然后向着某个方向改变航道。 “绕过大牡羊黑洞,就会到海边,做好准备。”沈云埋说完这句话关闭了通话器。 经过扭率空洞,绕过影响范围极其广阔的、在星河联盟已经变成神话的大牡羊黑洞,便来到了本星系群的一角。 宇宙依然黑暗无比,远方的恒星在无尽的虚空海洋里很难看见。 两艘战舰面前却多了一片灿烂的星空。 星链舰队的侦察舰队正在这里执行任务。 七千多艘战舰在宇宙里,远远对着那片黑暗的世界,看着就像无数个抱着冲浪板准备冲海的人。 没有被浸染的生命喷洒的孢子为媒介,暗物之海自行的扩散速度与宇宙天体的速度相比可以称得上极其缓慢,而且没有浪花。那么这些战舰所在的位置就是岸边,只是不知道离最前方的海岸线有多远。 可见军方非常清楚暗物之海的范围。 星河联盟的科技水平直到今天也无法观测到暗物质的存在,更谈不上捕捉,那人类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无形的光幕从落地窗上方垂落,以很快的速度增厚,形成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星图。 那些微暗的点是恒星,那些密密麻麻的亮点是战舰,那些黑暗的空间便是暗物之海。 井九静静看着星图,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因为在基地的时候他便知道了答案。 人类无法观察到暗物质,便无法知道暗物之海的边界在哪里,但他们可以通过被浸染的生命体进行间接观察。 那些生命体会被释放到宇宙里,在何处开始被浸染,就说明暗物之海已经淹到了哪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方法很像远古人类所用的声纳,而那些生命体就是声波。 当然,这些生命也可以被理解为侦察兵,只不过执行的是有去无回的任务。 被浸染的生命体都会变成怪物,所以对这种生命体类型的挑选条件非常严格,既要保证它们能在真空里存活足够长的一段时间,还要保证它们变成怪物后不会过于强大,不然暗物之海会凭借这些生命越来越快的扩张。 那些生命侦察兵自然不能是人——再次重申这与人道主义无关,只是不能够。 这些条件还直接排除了野兽飞禽。 那些微生物与病毒体积太小,而且容易被宇宙射线灭杀,变成血拇后也很难清除干净,也不可能被选择。 于是按道理来说,植物便成了最好的选择。人类早期很多次试验证明活着的植物在宇宙里存活一段时间,苔藓以及某些藻类的存活时间更长,问题是植物被暗物之海浸染需要的时间也最长……这完全不符合“侦察兵”的需要。死亡的有机物、比如脂肪之类的单独存在也会被暗物之海浸染,也没有什么威胁,但与植物有个相似的问题,那就是难以在短时间里观察到其变化。等人类观察到它们被浸染时,暗物之海已经包围了战舰,那还有什么意义? 为了寻找到最合适探测暗物之海边界的生命侦察兵,历代科学家以至普通民众充分地发挥想象力,提出了无数种方案,有的方案极其诡异而且不知其由来,比如大肠杆菌,有的方案听着很有道理实则只是刻板印象,比如小白鼠,有的方案则确实很有操作性,比如蛆虫,但在实验里还是遭遇了失败,哪怕是生命力最强的蛆虫也无法承受低温与高热之间的转换。 最终人类被迫选择了一个大多数人类都厌恶至极、不愿意打交道的生命品种,那就是大蠊。 也就是蟑螂。 蟑螂这种生命的顽强性与奇特性在此不用赘述。 科学家用多轮实验证明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候选者,军方最终选定了某颗星球上特产的蟑螂作为侦察兵。 遗憾的是,就算得到了官方认证、开始在人类历史上扮演比过往无数万年更加重要的角色,蟑螂的形象依然没有好转。就连星际舰队上的官兵也不愿意提及这位“战友”,被调往侦察战舰释放大蠊,成为了军纪处罚里最严的一种。 …… …… 暗物之海的扩张是平滑的,不需要担心忽然从里面生出一条通道,所以事实上人类不需要释放太多蟑螂,便能完成定界的工作。按照平时的三级防御标准,每一万公里投放一只蟑螂,这片宇宙只需要……由七千艘战舰,投放七千亿只蟑螂。 听上去似乎很多,其实真的不算多,蟑螂的繁殖能力极强,可以保证轻松而源源不断地供给。 感谢神明。 真正麻烦的是需要在每只蟑螂的身体里植入微型芯片,以便远程控制、观察以及最终的毁灭。 这就要感谢温泉边的那位浴衣少女了,她最擅长这种事情,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解决了问题。 七千亿只蟑螂如果同时出现,那会是世间最狂暴、密集的一场虫雨,好在无限的空间完全稀释了这种可能。 在宇宙里,这些虫子就是最微小的点,除了远程监控设备,战舰上的人们根本看不到它们的存在。 井九的视线穿过落地窗,落在宇宙深处,眼眸深处忽然闪过一朵极黯淡的火焰。 一只蟑螂遇到了暗物之海,很快便被浸染,微型芯片自爆。 没有人会在意一只虫子的死去,这只虫子的死亡却如同一颗最大当量的超相核弹在宇宙里爆炸,无形的冲击波荡向各处。 七千艘战舰同时向后撤去,如被潮水吓的像后退去的海边游客。 …… …… 后撤的战舰维持着相对稳定的速度,就像飘在微风里的树叶。 战舰上的官兵们习惯了这种过程,并不觉得紧张,反而有些兴奋。 绝大部分的监控设备都对准了那只虫子的葬身处,几千万人的视线也望向了那处。 那个宇宙空间里有一个很寻常的恒星系,寻常到几年前科学院推断出它的被淹没时间后,这个恒星系才拥有了自己的名字——长尺星系。 那个星系正在渐渐变暗,那颗恒星的颜色也在变淡,然后变暗。 星链舰队的官兵常年在宇宙里航行、生活,见过无数宏伟的宇宙景象,但这种恒星被暗物之海吞噬的具体画面没有多少人见过。整个舰队的通讯系统都安静下来,来自联盟科学院以及各研究所的科学家紧张地准备收集数据,数千万官兵怀着复杂的情绪等待最后那一刻的到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颗恒星完全变暗了,并不是说它真的不再发射光线,也不是因为孢子的原因,而是被暗物之海的那种奇特存在挡住了光线。 七千多艘战舰安静得像是被大海震撼的游客,仿佛有无数声听不到的叹息正在响起。 就在这个时候,舰队的通信系统里响起一声叹息。 无数监控设备对准了宇宙某处。 几千万名官兵也望向了那处。 他们看不到那边,但知道谁在那里。 烈阳号战舰与焦尾号战舰对着暗物之海,舰身延长线交汇处的太空里站着两个人。 “如果真的有造物主,蟑螂一定是他最伟大的作品。” 沈云埋看着远方的暗物之海说道:“虽然我最喜欢的还是水熊,但那玩意儿太小,很难被远程观察与控制。” 井九说道:“是人类。” 沈云埋想了想,发现他的说法有道理。 人类诞生以来不知道遇到过多少灾难,洪水、地震、战争、病毒,但依然坚强地存活下来。 这种文明具有难以想象的韧性,每次眼看着已经毁灭,却又能从灰烬里重生——远古文明就是一场大劫后的新产物。 当年暗物之海即将吞没一切的时候,那位神明点燃了无数颗恒星,本星系群被一场能量风暴扫荡而过,现在还能观测到的辐射痕迹证明了那场风暴是多么的可怕。无论星门还是前进二号基地又或者是黄玉三号行星,这百余颗备用星球不在恒星燃烧范围内,依然受到了那些能量风暴的冲洗。当年藏在这些星球地底的人、那些在舰队里的人都死光了,谁能想到人类还能再次出现。除了那位起到的作用,不得不说人类真是像蟑螂一样坚强的生命。 现在无数颗星辰又在消失,人类却还活着,还能把这些当成风景一样来看。 沈云埋手指轻弹从壶里震出一个酒球,张嘴咬掉一半,看着消失的恒星,说道:“真美。” 井九嗯了一声。 …… …… (有读者说蠊和蟑螂不是一回事,作为一名资深研究者,我必须说其实就是一回事。盆友,康复新液了解一下,我们家好几年前开始常备,推荐,比心!) 第四十七章开始度假 沈云埋学会了赞美。 井九学会了同意。 他们会觉得别的事物很好看。 这三条都是很难得的事情。 数千艘战舰里的官兵们都听到了这两句简短的对话,有些吃惊,有些莫名,有些茫然。 那个星系已经被暗物之海吞噬了,现在那边只剩下无尽的黑暗虚空,看着就像是一张不透光的黑纸,美在何处? 难道军方权限最高的两位年轻领袖都是疯子? 这是因为他们不理解,对于井九与沈云埋这样的人来说,世间没有比一个文明、或者一个世界的诞生与消失更壮美的景色。 那颗恒星在宇宙里可能已经存在了一百多亿年,就这样消失在了暗物之海里。 从现有的科学推论来看,除非人类找到那位神明曾经使用过的武器,这颗恒星便再也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眼前。 这样的景色何其壮美,怎能忍住不叹一声? 更重要的是,在井九与沈云埋的眼里,前方的宇宙并非一张黑纸,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痕迹。 那些是各种不可见的射线,磁场扭曲激发的粒子束,在他们眼里正做着最后的盛放,然后渐渐凋零。 无论哪个世代的人类社会都有一句类似的俗语——站的位置与高度不同,看到的风景也就不同。 沈云埋的身体经过改造,双眼比战舰的广域探测仪还要厉害,自然能够看到无数普通人看不到的风景。 井九更不用说。 用那句重复了很多遍的形容就是,他们是站在最高处的人类,甚至可以说是非人类,眼中所见比别的人类丰富无数倍,一片瑰丽。 乘坐战舰进行宇宙航行的时候,他们都喜欢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当战舰停下来时,他们都喜欢来到太空里,就是为了多看两眼。 “这种画面其实和普通人嗑药后看到的世界差不多。”沈云埋忽然说道。 井九说道:“嗯?” 沈云埋转身望向他,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 …… 长尺星系被暗物之海吞噬比较好看,沈云埋这个导游当的不错,鉴于此,井九同意了他的提议。 两艘战舰离开舰队开始返程,借着大牡羊黑洞的引力加速,然后连续穿过了十几条扭率空洞。 大牡羊黑洞就像一位无法被看到、却无所不在的神明般漠视着宇宙里的一切,根本不在意这些蝼蚁要去哪里,即便对那片黑暗的海洋也不屑一顾。 无数条扭率空洞在远离它的空间里穿行,就像蚂蚁钻出来的洞。 那两艘战舰就像在洞里行走的米粒。 对战舰上的人们来说,这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这更像是高速悬浮列车在主星北方群山间不停穿过隧道的感觉,只是很遗憾没有人能看到窗外的风景。 井九站在窗前,看着遮蔽视线的黑色复合材料,再次想到了一些事情。那些挡住恒星光线的黑色微粒是什么?扭率空洞又是什么?不能观察是因为观察者效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蒙着块黑布便可以假装成瞎子?那自己如果不穿宇宙机甲,就这样闭着眼睛、屏蔽感知进入扭率空洞,是不是也可以完成本星系群的宇宙旅行?这种想法是不是耍流氓? “其实我一直认为次元空间这个名字不对,有可能那边才是真正的主空间。” 花溪把铁壶从炉子上取下来,往玻璃杯里倒了杯清茶。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 那边就是暗物质的世界。不管是引力场还是扭率空洞,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对空间的折叠、扭曲,以及对空间原有折叠、扭曲的利用。这种开发与利用频率过高,可能会引发空间的崩溃,就像他在黄玉三号行星上看到的那条空间裂缝。 暗物质的世界从来没有想过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人类以及别的智慧生命先触碰到了它们,于是它们才像海水一般流了过来。 这不是什么新奇的说法,自远古文明以来,不知道多少学者、专家提出以此为基础的各种假说。问题在于,就算那些假说得到证明,对当前人类文明面临的困局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还想着与暗物之海谈判,首先表示道歉,然后主动撤回? 宇宙不会愤怒,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静静地存在,那么怎么会和你讲道理? 伴着轻响,覆盖战舰的黑色复合材料隔板收了起来,满天繁星形成的浓淡不一样的海洋进入窗后,进入井九的眼睛。 海洋里有片黑色的圆形区域,是那样的死寂,没有任何动静,就像是坟墓一般。 是啊,又能怎样呢?人类终究是要存在下去。 …… …… 黄玉三号行星上的空间裂缝被融蚀,星球上的怪物被清除,稀有元素矿产开始陆续向星河联盟各地运去。 毫无疑问,这是最近五年里人类在与暗物之海的战争中取得的最大胜利。相关嘉奖很快便发给了各参战部队,857研究所里的核动力炉开发小组获得了极高的荣誉以及难得的度假机会。 沈云埋回到基地换了一个新的核动力炉,把参数留了下来,带走了那些度假的教授学者们。 烈阳号战舰与焦尾号战舰再次启程,向着浊流恒星系飞去。 那颗恒星拥有一颗极遥远的高质量伴星,从而被拉出了一道长达九万光年的尾巴,远远看着就像一道昏浊的光流,才有了如此特殊的一个名字。这样的恒星往往状态并不稳定,星系里很少能够找到适宜人类生活的行星。有趣的是,在那颗高质量伴星的对面人类却发现了一颗行星,环境非常好,只需要进行不大的改造便能居住。 事实上,这颗行星本来就是远古文明当年在边缘地带改造完成的一颗备用星。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那颗恒星正处于最平静的时期,至少还能维持几十万年。 两艘战舰特意绕到恒星背面,让第一次来这里的井九、花溪还有857基地里的教授学者们参观了一下那道光流。那确实是宇宙里肉眼可见的、非常壮美,甚至有些神奇的画面,那些教授学者感慨了几声,便习惯性地开始在心里做物理计算。 沈云埋命令军官们赶紧把这些教授送到那颗度假星去。 …… …… 因为恒星与远方那颗高质量伴星的引力作用,这颗行星很早便进入了恒星同步阶段。所谓恒星同步,就是这颗行星不再自转,也可以理解为一恒星年自转一周,总之就是这颗星球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边永远是白天,一边永远是黑夜。 经过基因优化的人类不再害怕致癌的紫外线,磁场消失带来的粒子风暴也会被防护罩挡住,极冷极热的问题也有大气湍流系统解决。于是这颗星球便只剩下奇观,不再有别的任何问题,自然成为了一颗很受欢迎的度假星球。 远处隐隐有数道白线,靠近岸边的海面安静的仿佛凝固一般,穿过防护罩依然炽烈的阳光把椰子树与棕树的影子刻的非常深。 井九躺在白色的沙滩椅上,戴着那副银边眼镜,面无表情看着在人工海浪里穿行的游客、浑身赤裸晒着太阳的少女,依然没有想明白这里受欢迎的道理。 “最漂亮的海滩,最诱人的姑娘,只要愿意,便可以在这里一直看下去,阳光灿烂,没有一点阴暗。” “同样,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夜半球,进最好的赌场、最见不得人的隐秘享受,绝对不会有光天化日的感觉。” “文艺的人喜欢日出日落,可以在交界线上来回,还可以报名参加光流参观团,乘坐最新型的曲率飞船去那边看看宇宙。” “变态的人喜欢永昼永夜,可以在那座雪山上苦修。” “这颗星球可以满足不同人的所有需求,当然很受欢迎。” 花溪端着一杯五彩斑斓的调酒走到他身边坐下。 她的泳衣样式很保守,依然掩不住青春活力溢出来。 井九问道:“你喜欢什么?” 花溪微羞一笑,轻声说道:“我喜欢你呀。” 井九说道:“我不是那位神明。” 花溪调皮地吐了吐舌,说道:“可是人们都说你会是新的神明。” 井九说道:“不会。” 不管问题还是回答其实都像是玩笑话,可不知道为什么,花溪的眼里出现了一抹遗憾与失望的神情。 远方的海浪在经过管理局允许后,逐渐靠近岸边,浪花渐渐清楚,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从浪花里走出一位浑身赤裸的女人。 这个女人身材很好,肤色如古铜,看着极为健康而美丽。 她轻声说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二位去夜里看看?” 花溪端着调酒,看着远方海里的那道白线,没有理她。 井九自然也不会理她。 场面有些尴尬。被海水拍打过的沙滩有些咸湿。沈云埋从沙地里探出头来,呸了两口,骂了几声,看到这个女人,说道:“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那个女人轻声说道:“在酒店里等着您。” 第四十八章浪 井九不喜欢看小说、看电影、玩游戏、也不喜欢旅游。 这里说的旅游是普通人类经常进行的那些活动,比如晒太阳、看美女、登名山大川、在河边放花灯之类,不包括恒星被吞噬、文明在毁灭这种行程——但来都来了,他也不介意做一下观光客,所以当沈云埋邀请他一起去夜半球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我不去。”花溪带着些不愉快的情绪说道。 井九心想按照常理或者科幻小说里的那些说法,你不应该很喜欢参与这些活动? 花溪觉得自己好无辜,嚷道:“我还是个孩子!” 她的小脸微圆,还有婴儿肥,眉眼间稚气犹存,泳衣包裹下的身体也很可爱,怎么看都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是啊,夜半球那边的娱乐活动不要说少儿不宜,有很多就算是见多识广的成年人都接受不了,问题在于她哪里是真的小孩子呢? 井九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复杂,没有做更多的思考,跟着沈云埋与那个高大女子向着海里走去。 海水无风而分,就像琉璃被切成了两半,形成一条通道,画面看着颇为神奇,就像是远古宗教里的某些说法。 由微湿白沙铺成的通道尽头是一台流线型的飞行器,从引擎结构以及形态可以轻易地判断出,这应该是个三栖飞行器,可以在海水里前进。 海水的阻力比空气要大无数倍,更不用说和太空航行相比,之所以这艘飞行器会在海里前进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为了参观海底的风光。 与陆地相比大海更接近宇宙的浩瀚,这颗星球被改造的时间不够长,海里的生物种类相对简单,但风光也是变化万千,不时有奇形怪状的海洋生物出现在窗外,被监控系统捕捉动作,再呈现到光幕上。飞行器在海里的速度也很快,直接望向窗外,普通人只能看到不停快速后掠的气泡以及水草形成的颜色,哪里看的清楚。 那位女人注意到两位客人根本没有看光幕一眼,心想究竟是眼力足够好,还是对海底风光不感兴趣? 不管是哪种,都证明这两位客人的身份很不普通。 当然,能够在这颗星球得到顶级服务的客人本来就不可能是普通人。 她是这颗星球著名的夜晚女王,费用极其昂贵,今天安排的行程更是贵到难以想象。 这笔钱足够在主星首都购买一个两百平米的公寓再加上十次来回主星的头等舱船票。 既然客人对海底不感兴趣,便需要提供更好的体验,飞行器很快破开海面,来到了天空里。 这里是著名的大浪区,因为远方那颗恒星以及高质量伴星的双重牵引,这片海面在某些特定时刻会形成极大的海浪。最高的海浪足有一百多米高,看着就像是一座不停向你拍面而来的水墙。 参观大浪区,一直是这颗星球最受游客欢迎的自费项目。前些年在旅游公司的游说下,行政委员会通过了海洋保护法案修正条例,明确了每天能够进入大海深处参观大浪的游客人数上限,从此这个项目便变成了最贵的项目,每天分配的游客人数份额在这颗星球上甚至比晶石还要更有信用。从这些可以想见,那些大浪是怎样的壮观美丽。 沈云埋还算有些反应,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打着某种节奏,好像看着那片惊涛骇浪,有了作曲的冲动。 井九右手轻握成拳,放在扶手上,看了一眼窗外的巨浪,依然沉默不语。 那名女子真的有些不解,心想这两人怎会如此淡漠,便是看着自己眼神也没有任何变化。 她不会觉得自己比那些海浪更美,只是从出现到现在,她一直没有穿衣服,展示着动人的身躯。 就算是习惯了意识直接刺激的星际人类,只要是男人就很难如此冷静啊。 …… …… 一浪更比一浪高。 飞行器向巨墙般的海浪冲去,连续冲出了十几个水洞,画面很是神奇。 无论是微微的震动感与雷般的水声,还是扑面而来的视觉刺激,都没能让井九与沈云埋有丝毫动容。 沈云埋应该是编完了那首琴曲,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既然客人不感兴趣,飞行器没有再作停留,再次加速向着目的地而去,没过多长时间,便接近了昼夜分割处。 远方的那颗恒星已经落到后方的地平线上,飞行器的后窗适时变得透明起来,隐隐可以看到恒星后方那道拖着的光尾。 那颗高质量伴星隐藏在光尾深处的宇宙里无法看见,于是这幅画面看着便有些像颗蝌蚪。 暮光落在井九与沈云埋的脸上,就像此刻的风景一样,美好寻常。 海水的颜色分成了两种,远方要暗沉很多,如墨水一般,数十座建筑群出现在空中。 井九的视线落在那些建筑群上,有些感兴趣。 “看着像远古文明的悬空坞,实际上是假的,倒有些像现在很多地方在用的太空电梯,就靠超微粒子材料牵着,度假星上很多酒店都这样,也算一种噱头。”沈云埋说道:“本来可以用悬浮技术,但那样太贵,而且改造起来太麻烦。星河联盟现在的反重力研究不够发达,科学院那个老家伙就最不喜欢去空间实验室,说那种重力感觉生硬至极,假的要死。” 那位女人听着这段对话里的那些名词更加吃惊,心想这二位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 …… 星球夜晚那半边没有人造恒星,也没有守二都市的那种泛照明,因为来这里度假的游客不喜欢光天化日。 但并不意味着这里就很冷清,事实上那些城市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人,甚至要比白天那边多很多。无数游客与常年滞留在此的人们或者满脸新鲜感与紧张地四处打望着,或者麻木痴呆拎着酒瓶靠着墙发呆。 街道角落、甚至悬空喷水广场处都能看到得一些穿着连帽衫的家伙,空气里弥漫着烟草、烈酒以及更加刺激的某种气味。全副武装的生化人警察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根本不予理会,因为这些都是星球法律允许的事情。 飞行器降落在广场上,井九与沈云埋走了出来,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在前方带路,不知何时穿上了一件淡黄色的风衣。 她在这座黑夜城市里拥有极高的知名度,吸引了无数道视线。人们吃惊地猜测着井九与沈云埋的身份,心想这两个人肯定是星河联盟极有权势地位的大人物,为何身边没有军人保护,就连个保镖都没有? 最大的赌场早已开启了正门,等待着贵客的到来,少见而名贵的真羊毛地毯等着被大人物的脚底宠幸。 井九与沈云埋在各种赌台之间走过,没作任何停留,也没有去旅游公司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最高级赌房。那些受到邀请前来的职业赌徒以及富商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房间里继续等待,事先受到严厉警告的他们根本没有胆量发出一声抱怨。 赌场后方是脱衣舞场,迷幻色彩十足的灯光照在那些飘浮在空中的脱衣舞女身上,看着更加迷幻。音乐声里,脱衣舞女们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很多客人的脸上流露出痴迷的神情,不知道是因为那些诱人的身躯还是空气里情欲喷雾的作用。 舞场一侧的条幅状光幕上不停闪现着数字,那是客人们给脱衣舞女转的信用点数目,从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一个榜单。 在这种地方,井九还是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就像一个视察文化场所的领导。 那位女士以为他不满意,轻声解释道:“最近管的比较严。” “不是我们管的太严的原因,是审美回归。” 沈云埋对井九说道:“以前你可以在这里看到各种欲望的化身,要多大的**、要几个都可以,还有很多你想都想不到的玩法,但时间久了,就算是最变态的游客也开始觉得腻味,生物摆脱不了本能,审美根植于此,自然回到从前。” 不管是赌场还是脱衣舞场,本来都是旅游公司安排的前菜,却没想到两位贵客直接当成了过场。 来到酒店最顶层的将军套房里,沈云埋坐进软椅里,对那位女士说道:“拿出来吧。” 在酒店里等着他的不是什么度假星的大人物,也不是几十个美丽少女,而是保险箱里的一盒子药剂。 那些药剂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颜色,与战舰引警的暗火有些相似。 那位女士再次解掉风衣,露出赤裸的身子,跪在沈云埋的身前,用专门手法打开一瓶药剂,送到他的身前。 沈云埋对井九说道:“试试这个。” 井九说道:“你要带我看的好东西就是这个?” 沈云埋说道:“这药提出结构设计最开始是治疗外周神经病,后来发现可以调整脑神经放电,但副作用太大,动物实验都没过,只有这里能弄到。” 井九没有理他,走到窗边望向夜空,右手握拳轻轻落在窗台上。 夜空里有真实的星星,还有几十颗更明亮的东西——那是来这里度假的大人物、富商们的私人飞船。 这些飞船反射的光芒来自那颗拖着尾巴的恒星。 “我想去晒晒太阳。”井九说道。 “你今天不是才晒了几个小时?” 沈云埋取过那个药瓶轻轻闻着,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井九没有解释,嗅着空气里残留的味道,很快便推算出了那个药物的分子结构,说道:“这种化学结构很好设计,你让科学院做不就行了?” 沈云埋说道:“游戏人间,游戏人间……游戏两个字不懂?” 井九想了想,说道:“我做过游戏总策划。” 沈云埋幽幽说道:“你活的这么明白,怎么还不去死?” 井九说道:“我不想死。” 沈云埋笑了笑,示意那个女人往酒杯里倒药。 一滴两滴,一瓶两瓶,幽蓝色的药水不停落入杯中。 他始终没有让那个女人停下的意思。 女人不敢违背他的意志,只是脸色越来苍白,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这种药物从最初研发出来的前身,到现在经过高度提纯的溶液都是违法的。 即便在这个充满了享乐与黑暗的世界也被严格禁止使用。 因为这种药物的副作用太强,甚至不应该称为副作用。 两毫克便可以杀死一名成年人,这种副作用更应该称之为毒性。 沈云埋手里的这杯酒,如果放进供水系统里,甚至可能杀死半座城市的人。 毫无预兆,他举起手里的酒杯,对井九敬道:“祝我们能死的愉快。” 说完这句话,他把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井九看着他手里的酒杯与跪在他面前的女人,有些同情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那名女人跪在地毯上,忽然觉得好冷。 这里是整个星球最豪华、最贵的房间,她是最贵的女人,这是最新、最好也是最贵的药。 可是为何这些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悲凉的感觉? …… …… 深夜时分,沈云埋从那张大的难以想象的床上坐了起来,在床边坐了会儿,走到窗前望着黑暗的城市,沉默了很长时间。 ——既然你想的这么明白,为什么不去死。 这是他对井九提出的问题。 事实上,他就是想的太明白,所以现在只能靠不多的一点责任感与这些精神类刺激活着。 对他与井九这样的人来说,现实社会里的绝大多数欲望、情感已经无法形成有效的刺激。 这个宇宙以后会是他和井九的。 在宇宙的面前钱算什么东西? 王八蛋。 那些在赌场里用几千万、甚至上亿信用点赌博的豪客,在他们的眼里和斗鸡有什么区别? 他们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控制那些人的精神,这怎么玩? 与欲望相关的所有事同样如此。 相反痛苦还能带来一些真切的感受。 散落在地毯上的那些制服、强合金手铐、黑色的皮鞭与刺棍,还有些绳子,都在表明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他关掉身体的某些感知控制器后,确实能够感受到痛苦以及随之而来的极少快感,可惜的是那些快感也很短暂。就像刚才他在呻吟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一切很荒唐,很虚假,但他没有中止这个过程,而是翻了一个身,让那个女人继续。 床上传来轻微的响动,那个女人醒了,问他要不要再喝一杯酒。 他知道那个女人其实一直都没有睡着,只不过是因为恐惧才会闭着眼睛。 说来确实荒唐,拿着皮鞭的人反而会害怕被鞭打的人。 他挥手让那个女人真的熟睡,继续看着窗外。 这个城市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阴暗,哪怕已经是凌晨时分。 这里永远不会有日出,不管你再等待多少年。 他忽然想聊聊天,接通了井九的通话器。 “在干嘛?” “晒太阳。” “你居然真喜欢晒太阳?书里不是说你只喜欢雪?最不喜欢阳光?” “这种……近……很好。” 通话器里传来了一些杂音,似乎受到了某种干扰。沈云埋觉得很奇怪,心想这是最好的通信设备,就算隔着两个星系都能仿佛在对面说话,怎么会被干扰,追问道:“你到底在哪里?” 井九的声音从通话器里响起,仿佛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我在太阳上。” 第四十九章阳光灿烂的日子 每个恒星系都有自己的太阳。 这颗太阳处于绝对的平静期,相对别的恒星来说要温柔很多。 但它毕竟是颗恒星,散着无穷无尽的光与热,对任何生命来说都很危险。 井九手指上的戒指泛着青光,应该是某种阵法,帮助它抵抗恐怖的高温。 黑色双肩包在很远的宇宙里,很难被发现。 上面贴着几张符文,符文上是井九的字迹,有些潦草,但效果不错。 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在双肩包里,衣服也在包里,通讯中继站还在包里。 最平静的恒星也在每时每刻散发大量的射线,想要在充斥着电浆的世界里保证良好的通信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沈云埋的声音越来越断续,井九关闭了通信,再次望向眼前的太阳,平日里沉静的眼眸变得异常明亮。 仿佛有无数道剑光正在其间相遇、碰撞。 这颗太阳表面的温度大概在六千度左右,对他的身体带来了一些影响,但还可以接受。相反来到表面的最后那段旅程更加危险,高达数万甚至百万度的冕层就像是无数道最锋利的光剑,极可能把他的剑意冲击成碎片。好在那些喷射出的高速粒子数量极少,而他事先便已经通过权限拿到了这颗恒星的全面扫描数据,对热域分布非常清楚,做了相应的路径规划。 飞升离开朝天大陆、来到这个宇宙后他便一直想这样做,只不过缺少很多关键资料,所以没有冒险。现在有了足够多的资料,做了足够多的准备与计算,确认不会出问题,他便开始了自己的太阳之旅。 既然是度假,总要看一些比较少见的风景,去一些没有人去过的地方。 和那些巨浪相比,恒星表面更适合成为他的旅游目的地。 他这时候已经确认,恒星表面对自己并不危险。 他喜欢泡的地底岩浆温度大概在一千度。 这个光浆世界就是一个稍微热些的温泉。 无穷的光与热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无比明亮,他的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反耀着光线,仿佛正在燃烧。 他在太阳表面行走着,只需要注意避开那些喷射出的高速粒子流,便不会出事。 太阳是气体或者说等离子体,在上面行走其实更像是飞掠,有种脚尖轻点莲叶、仙气飘飘的感觉。 当然,这是炙热无比的恒星,不是真的仙界,对任何生命都会造成极大的影响,就算是他也不例外。不知道是磁场太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意识流稍微有些迟缓,道心有些微熏,就像是凡人喝多了酒,更像是在滚烫的温泉池子里泡久了。 如果在这里停留太久,虽然能够吸收足够多的仙气,道心却会受到不可逆的伤害。 他必须控制时间,尽快把事情办完。 是的,他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到恒星表面,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观光,而是有两件事情处理。 这两件事情要专门到太阳表面来处理,自然不是为了所谓仪式感,而是为了安全。 只要他背对宇宙,面朝太阳,便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在做什么。 不管是青山祖师那样强大的修行者,还是远古文明最高级的探测设备,都无法穿过这个燃烧的巨大火球看到他的双手。 准确来说,是他的右手。 …… …… 离开被暗物之海吞噬的长尺星系后,井九的右手便一直握着的,时而在窗台上,时而在身后。沈云埋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在之前的航行里他便已经提前开始这样做,像极了一位很有气质的仙人。 直到这个时候,他来到了太阳表面,终于松开了拳头。 一只已经死去的蟑螂静静摊在他的掌心。 这只蟑螂被黑暗浸染,已经死去,不知为何没有被遥控炸成碎末,而是被他拿到了手里。 他要做一个实验或者说研究。 暗物之海对生命或者说有机物的浸染,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被人类研究明白,因为中间有一个环节缺失,那就是中间介质究竟是什么。不管是朝天大陆还是这个世界,因果律依然稳定,两个事物之间要发生联系便一定要有桥梁,不管是看不到的磁场还是引力。暗物之海浸染生命的“力”是什么?那些会挡住恒星光线的“存在”又是什么? 857基地里那些被浸染后的怪物都已经是稳定体,产出的孢子感染强度不够,不像这只蟑螂如此“新鲜”。当然越新鲜的,也就越危险,哪怕无数次试验已经证明蟑螂被浸染后的危险极小。但如果让这只蟑螂感染了战舰上的官兵或者星球上的那些度假者,谁知道会死多少人? 他不允许有任何泄露的可能,自然不会信任别的器具,哪怕是这个世界上密封性最好的器具,只相信自己的手。没有谁能够破坏他的身体,他的手便是最安全、最密闭的器具,万一出了问题,他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用剑火消除一切隐患。 把这只死去的蟑螂从长尺星系带到这里也是试验的一部分。 他确认了这只被浸染的蟑螂不会污染自己的身体,至于神魂方面,因为没有直接接触暗物之海,结论还不得而知。 凝纯仿佛实质的剑意从他的指间淌出,像水一般覆盖着蟑螂的尸体,确保不会被高温烧毁,同时也确保里面的孢子之类的事物会逸散逃走。 井九静静看着掌心的蟑螂,眼睛越来越明亮,仿佛发出了两道光一般,视野里的画面急速扩大。 借着源源不断的仙气,他把剑心调动到极致,真正达到了观察入微的境界。 用个不是很合适的比喻来说,他这时候的眼睛就像是一台双镜筒透射式电子显微镜。 如果将来他的境界能够再高一些,剑意再强些,剑目说不定能够变成更高级的观测设备,就像沈云埋的眼睛一样。 当然,那是后话。 …… …… 视野不断放大,中间曾经有过几次暂停。 井九看到了几只活着的血拇,稍作观察,意念微动便做了抹杀。然后他看到了活着的孢子,数量不多,但模样有些可怕,整体是圆形的,表面密布着触手,看着像是某种病毒,又像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些母巢状怪物的微缩版本。 那么这些孢子是怎么产生的?他的视线继续往孢子的细微处去,然后看到了一片尘埃。 最早期的透射电子显微镜能够看到晶态物质的原子结构,但无法看到生物材料的原子层面,这涉及到粒子轰击的问题。 他的看法终究与电子显微镜的原理不同,观察更加直接,确认那片极小的尘埃是某种特殊类型的粒子片段。857基地以及联盟科学院的相关研究,也早已确定了这一点,但现在的普遍看法是,那些粒子是主宇宙里慢速中微子的某种变形。 这种说法无法让井九满意,因为这还是没能解决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这种变形究竟从何而来?而且人类到现在都无法捕捉到中微子,凭什么做出如此轻慢的决定?还是说科学界承受着整个文明的压力,只想先抛出一种可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结束了观察,从那只死去的蟑螂身上收回视线,沉思片刻后把手伸进了太阳里。 伸进太阳里,这只是一种比较诗意的说法,准确来说就是他把手伸进了光浆中。 有些奇怪的是,他的手在那片炙热而明亮的光浆里停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是在掏弄什么,还是在感受什么。 事实上都不是,他的手在不停往太阳深处去。 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不是恒星光线的缘故而是本身的颜色,甚至显得有些痛苦。 这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要知道南趋老祖用剑崩掉他耳垂的时候、补海的时候,他的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知道沈云埋在追求痛苦这种感受,他一定会建议对方来这里试试。 又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右手终于从太阳深处收了回来,蟑螂尸体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干净无比的掌心。 这样的灭杀才算彻底,他很满意,起身向着太阳外面飞去。 穿着高温炙热而危险的日冕层,来到外面的太空里,他转身望去,看到了这颗太阳的全貌,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她说来人间一趟,要看看太阳。 他来看了。 …… …… 飞到离太阳不远的某处宇宙里,解除符文,取出蓝色连帽衫,戴上银边眼镜,他便从赤裸的太阳之子变回了联盟军方的首席顾问先生。 经过某个小行星,他回到了烈阳号战舰上。 烈阳号战舰一直停在太阳与那颗高质量伴星之间的宇宙里。 大多数官兵受到军功奖励,乘坐转运飞船去星球度假,战舰里显得有些空旷与冷清。 当然,这些事情与井九没有关系,他直接去了舰上的实验室,打开工作台便开始纪录数据。 今天他的手伸到了恒星深处,接触到了以往人类无法接触的世界,掌握了真实的第一手数据,对科学界来说,这些数据便是真正的瑰宝。 那些数据在光幕上不停出现,其中一些形成一道曲线,那是氢核聚变的一些非常态表现。 就在这个时候,烈阳号战舰忽然收到来自远方度假星的一道能量波动。 那道能量波动在光幕上也形成了一道曲线,居然与井九记录的那道曲线有些相似。 问题是度假星上怎么可能会有太阳诞生? 烈阳号的控制系统这时候才发出尖锐的警报声,舰长穿着睡衣匆匆走到指挥大厅里,看着警报系统里的提示,神情骤变。确定顾问先生回到了战舰,他毫不犹豫向着舰首的套房冲去,但当他推开舱门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宇宙里出现了一抹极亮的剑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那颗蓝色星球而去。 淡黄色的恒星以及那条长长的光流带平静如前,数艘飞船上满载的游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十七分钟后,那道剑光飞临蓝色星球的大气层外。 覆盖星球大部分面积的蓝色是无尽的海洋,巨浪区的无数水墙形成一道道的白纹,隔着很远便能看清楚。这时候很多条白纹已经被冲毁,一朵极其巨大、充满着光热与辐射的花朵从海底升起,直至大气层边缘,覆盖了至少数万平方公里。 就算是威力最大的超多相核弹,也很难有这样的威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道剑光是井九。 刚刚换上没多长时间的蓝色连帽衫,现在都已经变成了青烟,黑色双肩包也消散了,微型动力炉不知道被他藏在了哪里。 宇宙接近真实的虚空,对衣物的摩擦冲击可以忽略不计,但他的速度实在是太过骇人,除了他自己的身体,终究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承荷。 直抵大气层边缘的那朵巨花是白色的,下面是灰黑色的,里面隐隐有闪电。 他毫不犹豫向着那朵巨花里飞去,就像落在云里的小鸟,瞬间消失无踪。 数息时间后,酷热而充满幅射的云层下方牵出一道小丝,破开无数道巨浪,来到了爆炸的中心地带。 无数道巨浪向着某处落下,却无法落下,拍打在虚空里然后折回,形成更大的浪头,轰隆如雷。 那道虚空是座强大的阵法,把大海隔绝在外,露出裸露的海底泥沙与岩石。 升到天空里的蘑菇云大的难以想象,爆炸形成的岩坑相对要小很多,但数十平方公里内的泥沙与岩石被瞬间高温融成硫璃与岩浆,画面还是极其壮观。 边缘处散落着一座游轮的残骸,还有很多焦黑、甚至半汽化的游客尸体。 穿过蒸腾的水气与不停迸溅的岩浆火花,井九找到了那个家伙。 沈云埋还剩下一小截,准确来说只剩下胸部以上的位置,右臂也不见了。 他的脸也缺失了一部分,焦糊的仿生高强度复合材料下露出被烧黑的金属,两只眼睛还在,无神地望着天空,不再黑白分明,看着已经没有了生机。 井九的手缓缓伸向他的脸,仿佛要替他把眼睛合上。 沈云埋的眼睛……忽然快速眨动了起来。 他的眼睛眨的非常快,简直要带出残影,换成普通人类根本看不清楚。 井九自然能看懂这是联盟军方的制式密码,没耐心陪他玩,伸手修好了他的信息传递设备。 沈云埋依然不停地眨着眼睛,只是速度慢了些,用略机械的声音说道:“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第五十章海上日出 ——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在这个满是高温幅射、难闻味道的蒸汽世界里,看到像垃圾一样的沈云埋,听着他说了个笑话,井九想起了一句词。 这当然很莫名其妙,就像沈云埋这时候的遭遇一样。 沈云埋还能说笑话,自然就不会死,当然,他的身体已经毁成了这样,也没有什么抢救的价值。 那朵巨大的蘑菇云下方飘着很多灰尘,灰尘最深处隐隐有道让井九非常不舒服的引力场味道。 他挥了挥手,数道剑光破空而去,把那些灰尘带走,露出了里面的画面。 那个引力场装置已经被数千万度的高温融成了金属浆流,根本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黑色礁石上飘着一道空间裂缝。 在幽暗的天光下,那道空间裂缝像黑色硫璃凝成的眼睛,上面残留着一些灼烧的痕迹,看着异常恐怖。 这道空间裂缝不久前被融蚀,想来便是这场爆炸的起因。 如果不是沈云埋刚好在这颗度假星上,如果不是他随身带着核动力炉,如果这道空间裂缝继续扩张,暗物之海来到这边……这颗星球上的数亿名游客与工作人员还能活下来几个? 问题是这道空间裂缝是怎样产生的?这台高阶引力场发生装置怎么会出现在一颗度假星球上? …… …… 当藏在海底深处的这个高阶引力场发生装置启动的第一时间,沈云埋就感受到了。 那时候他正站在窗边,嘴里叨着粗烟草,手里端着烈酒,腰间缠着睡衣,模仿着绝望,扮演着孤独。 来自远方、准确来说是星球另外一面的震动以及大气层极高空出现的淡渺离子放电现象,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如果可以的话,他根本不想看到这些、感受到这些,因为那样他就要放下酒杯、吐掉粗烟草,破窗而出去做那些累死人的活儿,去面对未知的风险。 无奈他经过改造的眼睛比最高级的战舰监控系统还要灵敏。更无奈的是——他不喜欢这个宇宙,觉得星河联盟里的人类愚蠢白痴至极,也不好看,但他是人类文明的儿子,不得已要有些责任感。 这种强度的引力场装置在普通的居住星球上根本不可能出现,因为极容易引发空间裂缝。如果出现空间裂缝,这颗星球被暗物之海浸染,那会发生怎样的大事? 战舰在恒星的那边,井九在太阳上,十七标准小时航程范围内的宇宙没有别的飞升者,只能他出手。 他出手破掉落地窗。 当微寒的夜风与微暗的光线灌进套房,惊醒白色床单下的那个赤**子时,他已经飞过了昼与夜的分割线,穿越无数道巨浪,来到了大海深处,再次出手破开数千米深的海水,来到潮湿的海底,看到了那台即将崩溃的引力场装置,以及正在缓缓破开的空间裂缝…… 看着这幕画面,即便是他也感到了寒意。很明显这个高阶引力场发生装置是被人故意运到这颗星球,偷偷安放在海底,目的就是为了打开一条次元空间裂缝,把暗物之海引进来。 他毫不犹豫伸手摸向左耳垂上的银色耳钉,心想这颗星球上的人们真是幸运,今天应该都去赌场玩两把。 这颗星球确实非常幸运,遇到如此大的灾难开端,却刚好遇到他在这里度假。 更幸运的是,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已经研发成功,连同那件融蚀设备在内,都放在他的那个银色耳钉里。 难以想象的光与热化作一道洪流,向着正在扩展的空间裂缝喷去,伴着嗤嗤的声音,残存的海水与那些从异空间里涌来的未知物体尽数化作虚无。 微型核动力炉散发着明亮的光线,就像一颗小太阳,照亮了四周的海水巨墙,照亮了很多海鱼惊恐而茫然的眼睛。 海平面在他的头顶数千米高处,忽然有很多道呼啸的声音从那里传来,紧接着,高空里出现了数十道白色的线条。 在那些声音抵达海上之前,沈云埋便监控到了对方的存在,没有任何意外,冷笑一声,说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作为传统修仙小说的爱好者,在没有旁观群众的时候,他习惯用这种句式说话。 只是联想到从高空里飞来的是数十枚制式导弹,这句话不免显得有些中二。 下一刻他感知到了那些弹头的射线强度,神情微变道:“我操你妈。” 和前面那句相比,这真是风格突转。 …… …… 那些制式导弹里装置的不是威力强大的多相核弹头,是超碳结构细束集爆弹。 这种弹头的名字听着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就是用来破坏战舰的外层防御的,自然也可以对机甲起作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沈云埋就是一台威力极大的人型机甲,这些弹头自然是针对他的。 如果是平时,他根本不会把这些集爆弹放在心上,多少楼台烟雨中,只要走了都落空。 问题是,现在他没有办法离开海底,于是就只能选择硬撑。 片刻时间,数枚制式导弹最先来到了海水巨坑底部,释放出数百颗超碳结构细束集爆弹。 清楚而而令人恐怖的密集切割声里,海底的礁石变成粉末,他的身体上出现无数道裂口,白衣尽碎。 真正麻烦的是,空间融蚀设备受到了那些超碳结构细束的干扰,变得不稳定起来。 那道空间裂缝再次开始扩张,向着稳定形态而去。 更多的制式导弹带着更多的集爆弹,像无数颗陨石般从几千米高的海平面处落下,向着沈云埋的头顶砸去。 他毫不犹豫把从陈屋山石人处学的防御道法催至最大,伸出右手结下承天剑阵,手指从耳钉里弹出数百张一茅斋的符纸,然后握着手里的微型核动力炉,向着那道空间裂缝里塞了进去。 这个画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举着太阳,要去照亮黑夜。 …… …… 接着便是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那场爆炸生出的能量波动,连七亿公里之外的烈阳号战舰都清楚地捕捉到了,更不要说这颗星球。 所有城市都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所有终端都显示着超强地震警告,震源却是众说纷纭,仿佛整个星球都在地震一般。 一轮红日从海里升起,照亮了整个世界,甚至夜半球的一些地方都看到了日出。 那些导弹瞬间被汽化,无数海水变成了雾气,天地间生出一朵巨花,礁石变成硫璃,那道空间裂缝被融蚀了。 沈云埋变成了现在的鬼样子。 这个故事当然是他告诉井九的,不是说话,而是神识交流。 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可以直接神识交流,平时习惯说话只是习惯,也可以说是喜欢,现在时间急迫。 井九说道:“没想到你会这么拼命。” 沈云埋的神情很严肃,在那被压扁的半张脸上便显得很可怕,说道:“那些人想我死,我当然不能如他们的愿。” 他现在确实还没有死,但也快了。 井九通知了烈阳号与焦尾号战舰,抓起他残存的那只手,便准备拖着他离开。 沈云埋怒了,说道:“你这是拎包还是去超市购物!” 井九说道:“你这手碍事。” 沈云埋抱怨道:“你扯掉就是。” 井九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抓住他的头,踩着他的咽喉,用力一拉。 嗤啦一声,沈云埋的头被扯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睛,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叹了口气,对井九语重心长说道:“手碍事你就扯手好了,扯我的头做什么呢?” 第五十一章人间喜剧 事实上,想要把沈云埋的头扯下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的身体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度,核动力炉爆炸都没能让其变成飞灰,也只有井九这样的力量与锋利程度才能断其大好头颅。 这个画面如果在电影上,那就是血腥恐怖。 但发生在他们之间就是喜剧。 喜剧与其他剧目真正的区别就在于,没有真实的死亡。 只要有一个死亡场景出现,喜剧的名头便成了衣裳,再怎么也掩饰不了整个故事的悲凉。(这里的押韵请原谅。) “都焦了,还留着做什么。”井九把沈云埋的脑袋抓在手里,向着海面上飞去。 沈云埋当然明白那些身体都已经没什么用,但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恼怒说道:“你这么把我抓在手里,难道我是个球吗!” 井九看在他这么惨的份上,没有扔掉这个脑袋,换了一个姿式,夹在了腋下。 沈云埋更加不满意,大声喊道:“这还是个包!男士包!” 井九看着海水墙上倒映出来的画面——那个脑袋不停地哇哇叫着——有些烦了,加快速度向海上飞去。 沈云埋见他不理自己,更加生气,张嘴便咬。 井九无奈,只好把他抱在了臂弯里,就像抱着一盆花。 可能是因为也有相似的联想,沈云埋满意了些,哼哼了两声,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跃出海面,迎接他们的是远方的太阳,以及数十台杀气腾腾的机甲。 “很多人叫我暗夜女王,却不知道我这个名字的由来与那些恶心的游戏无关,只与造物主带来的永久黑暗有关。” 一道冷漠的声音从某台黑色机甲里传了出来。 半透明的机舱里正是昨天把他们接到黑夜那边的那位冷艳女子。沈云埋离开酒店套房的时候,她还在床上,到这时最多不过四十分钟左右,居然能够从遥远的星球那边来到这里,这台黑色机甲果然非常高级,而她自然也是位真正的强者。 那几十台机甲很先进,武力系统很强大,里面的人也应该很强大。 敢在人类星球上强行开启空间裂缝、敢刺杀沈云埋的人必然都是强大的疯子。 “沈公子你必须死,因为这是造物主对你的惩罚。” 那位自称暗夜女王的女人声音很淡漠,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不管是沈云埋还是井九又或者别的人类都是地下阶层似的低贱存在。 井九向来不喜欢与这些狂热的、不可理喻、无法交流的狂热分子打交道,准备离开。 沈云埋却想听听对方要说什么,不停喊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井九把他的脑袋举了起来,对准了天空里的那些机甲。 那名暗夜女王的声音渐渐消失,那些机甲里的强者们也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脑袋能说话?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怪物? 沈云埋引爆了核动力炉,超出了这些人的想象。 那场惊天动地、直抵苍穹的大爆炸,威力也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海水蒸腾,热流恐怖,辐射惊人,他们根本无法靠近这片海域,直到能量波动平静了很多,才敢靠拢过来,然后就看到了这样一幕诡异的画面。 那位暗夜女王应该是这群人的首领,很快清醒过来,声音微寒说道:“沈云埋!你在那些星系里屠杀我们同志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 “我他妈杀的人多了,你不自报派系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星系的!”沈云埋喊道。 暗夜女王说道:“所有星系的英烈都是我们的同志!” “不管你是投降派还是田园派……”沈云埋隔着数公里的距离,盯着机舱里的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不会杀你,我会强奸你、在你的面前强奸你的母亲姐妹以及所有在意的女人,然后先杀了她们。” 一个被举在空中的脑袋,满脸杀气地说着如此无耻而残忍的话,画面真的很诡异。 那天在军部大楼,沈云埋曾经捏着冉寒冬的下巴说过类似的话,看起来这似乎是他的某种习惯。 心理学有种说法,每个人越缺少什么就会越强调什么。 井九想到这点,说道:“你没有工具。” 沈云埋觉得好累,说道:“严肃点,我在威胁人呢!” 这时候,暗夜女王冷漠而嘲弄的笑声响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强奸?像昨天晚上那样吗?像条狗一样……” 沈云埋翻了个白眼,对井九说道:“都杀了。” 井九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在那颗恒星上,做实验的同时,他吸收了足够多的仙气,但飞回战舰消耗了一些,尤其是从战舰飞回度假星时速度太快,消耗了极多,他打算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这场战斗。 精神层面的战斗,消耗的是精神意志,对他来说就是剑识。 这种战斗方式比用剑更快,只是需要专心一些。 所以他才会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是天黑,天黑想事情更认真。 那几十台战斗机甲忽然静止在了天空里,无论是武器系统还是激光发射平台,都完全失效。 蘑菇云形成的巨花已经离开海面,在天空最高处渐渐散开,海面上还有很多水雾。 那些机甲在水雾里若隐若现,就像是青山里的那些石头。 井九睁开眼睛,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数十台机甲就像是忽然受到重力控制的石头,微微一震,便向下方坠落,落入数千米深的海底。 啪啪啪啪,过了一段时间,如雨打芭蕉般的轻微碰撞深从幽暗的海底响起,传到了海面上。 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那些机甲都已经严重变形,有的甚至断成了几截,至于机舱里的那些人类强者或者喷血而亡,或者被震的昏迷不醒。 一道幽冷的剑光悄无声息飘过,没入海水里,消失无踪。 那些人类强者无论生死,咽喉处都多了一道细腻秀气的剑伤,然后头颅缓缓滚落。 不是所有人都死了,井九没有完全满足沈云埋的要求,留下了那个自称暗夜女王的女人。 伴着低沉的嗡鸣声,那台黑色机甲舱门自行开启。 那个女人脸色苍白、眼里满是震惊。 当年家园被政府舰队毁灭后,她跟随着一个神秘人开始学习,经过数次基因优化,修行武道,二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列星上境的强者,不要说在组织里,就算放在强者如星海的军方,她也是极优秀的那一类人。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弱小。 曾经的那些自信、骄傲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同志像石头一样坠入海底,看着他们的生命信号终止,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无法移动自己的一根手指!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魔鬼吗? 所以他才会如此强大,如此可怕,如此美丽? 一道无形的力量抓着那个女人离开机甲,来到井九的身前。 那个女人强行冷静下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你……” 井九没有与敌人说废话的习惯,因为他不是反派,至少自认如此。 而且沈云埋的伤有些重,要节约时间,所以他没有让她把话说完,手指落在她的眉心,开始搜索她的记忆,阅读她的思想,不出意外地发现这个自称暗夜女王的小姑娘的人生不是喜剧,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暗物之海不是什么邪恶帝国,没有黑暗皇帝,那些被浸染的怪物有智识却没有想法,自然不会接受人类投降,所以在这十几万年的争斗史里,投降主义在人类社会里并不流行,始终掀不起什么风浪。但随着远古文明的某些秘密流传开来,在星河联盟里出现了另外一种极端主义者,那就是回归田园派。 某些人不知从何处知道了一些远古文明的秘密、暗物之海产生的原因,渐渐生出一些很奇怪的想法,觉得人类才是这个世界的病毒,而暗物之海就是造物主降临的惩罚。这种说法有些类似原始宗教里的大洪水,区别在于田园派认为暗物之海并非灭世而更像是一种警示,是提醒人类不要在科技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越陷越深,不要去试图触碰造物主的世界,应该主动让文明降级,回到很多万年以前的田园时代。 从逻辑上来说,这种想法不能说完全错误,只是没有意义。 随着时间的流逝,受到星河联盟当局打压的投降派与田园派很自然地合流,理念主张也越来越激进,甚至在很多城市开展了恐怖主义攻击。有些田园派人类则是某些偏远的星球上开始了自己的社会实验,男耕女织、挖煤开河、一夫多妻,岁月静好,乱七八糟。 这位小姑娘就是在这样一颗田园星球上出生的。 她七岁的时候,星核舰队的一支侦察舰队发现了那颗星球的存在。 那支舰队有重要的任务需要处理,没有时间停留,在某位参谋官的建议下,用激光主炮进行了一次集射。 这次军事行动被记录为一次演习,名字叫做犁。 第五十二章送人头 数百道激光以及高能粒子束就像原始犁耙一样,在那颗星球的表面梳了一道,所有的小桥流水、白墙黑瓦都变成了渣渣。 那些田园派民众就这样死了,化作青烟,与自然融为一体。 那支舰队的行为当然不合法,毫无人道主义精神,甚至可以说是反人类。 问题是那颗偏远星球没有进入序列,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 政府、学界还有新闻界不知道这件事,又如何会追究什么。 那个小姑娘没有死,她被一位神秘老人收为养女,接受各种教育,继续投身到田园派的事业当中。 与别的同志相比,她的信念更加坚定,也更加激进,认为人类就是恶的果子,应该被集体毁灭。 至此,她变成了一名恐怖主义分子,在各个星球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但不管是田园派还是投降派,在星河联盟没有任何民意基地,也没有经济、科学方面的支持,再疯狂的意志与杀戮,对一个文明来说也只是小打小闹。直到最近几年,在一位身患重病、无法医治的大富豪暗中支持下,她领导的组织终于有了壮大的机会,并且找到了一个基地——就是这颗度假星。 去年的时候,那位大富豪因病逝世,再没有人能够影响到她,她脑海里那个疯狂的念头变得越来越真切,然后开始着手将其变成现实。通过某个世家她弄到了一台三级引力场发生装置,瞒过政府的监控,藏到了巨浪区的海底。她对引力场发生装置进行了改造,确保其超幅工作的时候,有极大概率能够造成空间撕裂。 现在她只需要考虑,应该把这个人类灭绝开始之日选择在哪一天。 就在这个时候她接到了一份来自军方的订单,去接待几位贵客。 她很快便查到了沈云埋的身份以及那些隐秘的传言——如果开启空间裂缝的同时还能杀掉这名联盟军方的领袖,哪里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她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便有了今天这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以及随后的这些故事。 …… …… 在这个女人的意识里读完她的一生,井九收回了手指。 女人的眼神有些茫然,下意识里接着说道:“……道你是谁。” 很明显她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对方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 被井九抱在臂弯里的沈云埋啧啧了两声,不知道是嘲弄还是同情。 女人望向那个焦黑一片的脑袋,眼里流露出厌憎与不甘的情绪,说道:“今天算你运气好。” 在她想来,如果能在这里打开一条空间裂缝,引入暗物之海,再把这个军方重要的大人物杀死,人类社会必然动荡。到时候她的组织便可以趁势而起,从而开创一个崭新的局面。 至于说空间裂缝不断扩大,局势失控,人类文明很快便会毁于暗物之海……那些田园派的同志或者会担心,她可不在乎。所有一切都毁灭了,那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就像那年从天空里落下的无数道激光一样。 毁灭吧,都毁灭吧。 井九没有再说什么,抱着沈云埋的头向着高空飞去。 那个女人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后仰,无声无息地落入海底的深坑。 他与沈云埋都离开了,那座承天剑阵自然无法再维持,无数海水破壁而出,瞬间填满那个深坑,将那道空间裂缝、那台引力场发生装置的残骸、那些残破的机甲与死人,都埋在了海底。 …… …… 穿过蘑菇云范围不远,便遇到了一艘武装轻型战舰,隔着舷窗能够看到花溪的脸。 那张小脸上天真的神情被凝重所代替,只有井九才能看到她眼神深处还是那样的平静。来度假的除了他们三人,还有857基地的一些教授学者,军方自然要派人严格保护,今天发生事情,花溪便把那艘轻型战舰带了过来。 飞入战舰,井九到备装间取出一大桶淡蓝色的液体倒入桶中,然后把沈云埋的头扔了进去。 沈云埋伤势极重,正闭着眼睛休息,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睛骂道:“你想淹死我啊!” 井九面无表情说道:“你没有肺,也不需要呼吸。” 沈云埋眯着眼睛,看着淡蓝色液体面上的泡沫,问道:“这不是保存液,是什么?” 井九说道:“无土蔬菜养殖液。” 沈云埋眼瞳微缩,说道:“你……确定这个可以?” 花溪站在备装间门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说话。按道理来说,一个人对着水桶里的一个脑袋对话,这幕画面真的很诡异,但她的眼里没有任何害怕的神情,反而觉得很好玩。 井九手指微微用力,把那个桶摁进桌面,指尖轻弹,往养殖液里度了些仙气,同时带出几道剑意开始布阵。 “没想到你写书还挺诚实,承天剑确实练的很糟……” 随着承天剑阵的完成,沈云埋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再也听不到。 花溪凑了过去,望向桶里的那个脑袋,嘻嘻笑了两声。 沈云埋大声骂了两句,声音却传不出来,只好闭上眼睛继续养伤。 井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疲惫,坐到了椅子上。 花溪看着他沉默了会儿,说道:“确实有一部分人类里有自毁倾向,不过老鼠也是如此,嗯,其实不止哺乳动物,生命都会如此,很难理解,也很难控制。” 井九说道:“我们不一样。” 这说的是他、花溪以及桶里的那个脑袋,与那些有自毁倾向的生命不同。 花溪想着桶里那个脑袋从前泪流满面的模样,撇了撇嘴,心想那个家伙自毁倾向比谁都严重。 …… …… 被夜色笼罩的星球背面,出现一道极大的阴影,直指那座都市。都市里的人们因为地震而恐慌,都站在悬空喷泉广场以及草坪上,看到那艘缓缓降落的战舰,不禁吓了一跳,纷纷向四周散开。 哪怕是最小级别的轻型战舰,在行星表面也是个庞然大物,对都市里的这些建筑而言,就像是一座大山。 城市里根本没有足够面积的舰坞,那艘战舰直接悬停在了酒店的上方。 数十名精锐战士穿着战斗装甲,从战舰里飞了出来,在最短的时间里清场,然后完成布控。 井九穿了身军装,只不过没有戴帽子,手里提着一个水桶,就像一个正在度假、喜欢海钓的将军。 如果这幕画面被民众看到,被新闻媒体播出去,应该会成为军方腐败的有力证据。 走进那间套房,井九挥了挥手。 水族箱里的海水变成一个水球飘了起来,带着里面的几条名贵海鱼,如一道水桥般灌进了浴池。 他把桶里的养殖液与人头倒进了水族箱里,看着满地凌乱的衣服与工具,还有空气里残留的药剂味道,微微挑眉。 数朵剑火离指而去,瞬间把那些东西烧成了青烟,包括味道本身,却是极精确地没有点燃别的事物,包括那床名贵而易燃的蚕丝被。 沈云埋看着这幕画面,本想说那是自己的衣服与工具,转念想着短时间里自己应该不需要穿衣服了。 …… …… 四个小时后,烈阳号战舰抵达了星球外围。 紧接着,焦尾号也赶到了这里。 数百艘轻型战舰从两艘战舰腹部飞出,占据了整个星球的所有重要位置,宣布戒严,进入了事实上的军管。 战舰上有完备的维生系统和医疗舱,沈云埋不用再在水族箱里看着水草的尸体发呆。 井九准备把他送去焦尾号,那是他自己的战舰,应该比较安心。 沈云埋却没有同意,要去烈阳号。 井九明白他在怀疑什么。 这个时候,军方的意见也随着两艘战舰来到了这颗度假星。 李将军认为基于当前的现实情况,沈云埋不适合继续做星核舰队的指挥官,提名了一个新的人选,问井九有什么看法。 那个人是西来。 “你有什么看法?”沈云埋的声音有些飘忽,不知道是虚弱,还是别的什么心理方面的原因。 他确实在怀疑什么,不然也不会选择去烈阳号,而不是自己的焦尾号。那个自称“暗夜女王”的女人,那个田园派组织,那台从某世家处流出来的三级引力场发生装置,那个病重将死的富翁,那个神秘的老人…… 这个故事有些俗套,所以听着很像是真的,问题是有太多巧合。他和井九这样的人都不相信命运之类的东西,只相信数学。一件事情巧合过多,概率低到某条线以下,那就不再是巧合,必然有问题。 那么是谁要对付他?当然对方也有可能是想对付井九,只不过没想到这个家伙忽然跑到太阳上去了。 …… …… 光柱照亮都市的每个角落,夜空里满是嗡鸣的机甲引擎声。 在没有光的那座酒店顶楼,前来接应的焦尾号舰长和一应下属军官,发现没有等到自己想要见到的人。 夜空里出现一道剑光,瞬间消失,然后在大气层外的烈阳号战舰里显出身形。 战舰上已经准备好了医疗舱以及相关的物品,安置到了舰首的套房里,井九提着桶走了进去。 看着紧闭的房门,舰长等人沉默不语,只敢用眼神彼此确认,那个桶里难道真是沈司令的头? 数百艘轻型战舰离开了地面,当然没有忘记顺便带走那些857基地的教授与学者,星球表面起了无数场大风,吹散了云层。 很多游客与本地居民,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地震、海啸接着是军方戒严,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烈阳号战舰离开度假星,借着远方那颗高质量伴星的引力做了一次难度极高的加速,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的宇宙里。焦尾号战舰收到了沈云埋的命令以及军部的指令,留在星系等待调查,孤伶伶地静悬在那条浊光带外围,看着就像没有妈的孩子。 第五十三章再送人头 伴着沉重的开启声,高强度复合材料板收起,满天星光顿时照亮了战舰内部。 烈阳号战舰刚刚经过的扭率空洞有些漫长,让所有人都感觉到有些疲惫,有些军官坐在操作台前,已经沉沉入睡。 井九静静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星光落在他的脸上,如诗如画,如星海本身,神秘而美丽。 换作当初从星门基地到主星的航程,钟李子和江与夏肯定会牵着手,不停地偷看他,眼神越来越痴迷。 花溪看的也很专注,只不过她没有看井九,而是在看医疗舱里的那个人头。 医疗舱经过了改造,生物组织再生部分被单独隔离成了一个方盒,里面盛满了淡蓝色的液体。那些液体不再是井九随便找的无土蔬菜养殖液,而是专门的生物营养液,还有极大剂量的药物,至于那些像金粒般飘着的东西应该与仙气有关。 无论颜色还是成分,这个淡蓝色的液体都极为复杂,给人一种丑陋却又丰富的诡异感觉。 更不要说里面还泡着一个人头。 绝大部分时间,沈云埋都闭着眼睛在沉睡。 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爆炸比核弹可怕无数倍,他这次受的伤非常重,和以前不一样,不是说随便换个机械臂,或者配个钢铁身躯就能站起来。 花溪趴在医疗舱边,看着在蓝色液体里不停沉浮的人头,脸上满是好奇的神情。 “你说……他的头怎么就能不沉下去呢?因为溶液的比重和人体相近?可他又不是人。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就算他有身体的时候,也没有心脏和肺,那不就是传说中的没心没肺?还有他的动力源到底是什么?现在就剩一个头了,怎么还不死?你看他现在好像一条死鱼啊。” 井九站在窗前,没有理会她的这些问题。 他清楚她的的很多问题都是明知故问。 花溪看着那个头脸颊上被泡的皱巴巴的皮肤,伸出手指想要戳戳看是不是和鱼皮的触感有些像。 就在她的指尖快要触碰到的时候,沈云埋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她毫无情绪说道:“我不是死鱼。”说完这句话,他有些艰难地往外呸了两口唾沫,冲着井九的背影抱怨道:“这玩意儿怎么是咸的?你还真准备把我腌成一条咸鱼啊!” 花溪嚷道:”你好恶心,居然乱吐口水。” 沈云埋大怒,说道:“我现在就只剩一个脑袋了!我还能走到哪儿去吐?” 花溪说道:“凶什么凶?不就是仗着自己只剩一个脑袋……我说恶心是说你吐在营养液里,到时候还是得让你自己喝掉。” 沈云埋怔了怔,发现好像是这个道理,也觉得恶心起来,甚至生出一种生理性的呕吐欲望,悲愤说道:“过分了啊!我说……噫,来了?” …… …… 烈阳号战舰里响起数位标识自动匹配的声音,紧接着是各种系统的连结音。 两艘战舰出现在光幕上,正在数千万公里之外。 一艘战舰与焦尾号战舰同等级别,比烈阳号高级很多。 另外那艘战舰有些奇特,浑身幽黑,身形细长,而且不是普通战舰的黑色涂装,应该是某种特殊材料,不管是哪个方向的恒星光线都无法反射,如果不是开着激光示意信号,只怕根本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那艘黑色战舰用的舰身材料与人类飞行器穿过扭率空洞里使用的复合材料有些相似,可以但真的没有必要,因为太浪费。 烈阳号战舰与那两艘战舰同时开始减速,在舰队指挥系统的自动处理下,开始了漫长的对接过程。 “直接飞不就行了,还非要玩这一套,交接仪式很重要吗?难道他觉得我还能站起来和他握手!” 沈云埋非常虚弱,情绪非常不稳。 不管度假星上的那场爆炸是不是阴谋,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为了争权。权势这种事情,对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来说没有太大意义。他当初是军方权限最高的首席顾问,因为井九去做了星核舰队的司令,普通人里的天才,哪怕奋斗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位置,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 漫长的减速过程终于结束,三艘战舰的相对速度无限接近零,在彼此的眼中也越来越真实。 井九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那艘战舰,依然沉默不语。 舰身微震,三艘战舰终于对接成功,静静靠着圆形构件组成的通道,看着就像乖乖等在自动喂食器边的鱼儿。 他们当然不会主动过去,必须是对方过来。 脚步声响起。 通道里隐见人影。 走进烈阳号战舰的高大男子穿着军装,披着黑色大氅。 黑色大氅表明他也带着一个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也间接证明了他的身份。 曾经的西海剑神,现在的星核舰队司令——西来。 烈阳号战舰从舰长到普通士兵纷纷敬礼。 西来面无表情,看着极其严肃,似极了当年海上的那座雕像。 套房的大门开启,他看到了窗边的那个男人,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那座雕像仿佛瞬间活了过来。 他走到井九身前,露出一抹真诚而阳光的微笑,说道:“真人,好久不见。” 井九问道:“还好吗?” 西来点点头,说道:“还好。” 井九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平静说道:“那就好。” 沈云埋泡在蓝色液体里,看着房顶,听着这段对话,本就极皱的额头变得更皱了,心想这和书里写的好像不一样啊。 …… …… 井九没有与西来再说什么,不是他们这种修道者不喜欢寒喧浪费时间,主要是沈云埋现在的情形不能浪费时间。 战舰上的条件终究有限,他如果想活下去,想治好伤,就必须回联盟科学院。 沈云埋在那里生活工作过一段时间,对自己的改造计划也全部是在那里完成的。 关键问题是,他连焦尾号都不愿意再踏进一步,现在能不能放心离开。 看着井九的眼神,沈云埋说道:“没事,那是我家的。” 那艘奇怪的黑色战舰原来是沈家的,战舰上的人都是他的仆人,自然不用担心会出什么问题。 西来没有理会沈云埋,更没有与他见礼——无论是朝天大陆修行界的辈份,还是星核舰队前后两任司令的关系。 沈云埋却不会放过他,看着他嘲弄说道:“看来思想改造的很成功嘛。” 西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沈公子现在确实也就只剩这张嘴了。” 沈云埋虚弱地笑了两声,又呸了两口,说道:“你为何对我如此无礼?” 西来说道:“我和青山宗是仇敌。” 沈云埋大怒说道:“你当我傻啊!你和青山宗掌门在这里有说有笑,和我说什么仇敌!” 西来不再理他,对井九说道:“我把他送过去。” “不行!”沈云埋说道:“我只信任井九。” 一直没有说话的花溪,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个男人冷漠无情,为何你们都这般信任他。” 沈云埋说道:“你这个小姑娘家家懂什么。” …… …… 为了联盟军方以及沈公子的脸面,那个桶自然是不能再用了,井九提着一个箱子走出了烈阳号,在环形通道上停了片刻,看了眼远方那颗像米粒般的恒星,继续往前走去,没用多长时间,便走进了那个通体幽黑的奇特战舰里。 战舰里的数百名工作人员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黑色的制服,神情平静又有些淡漠,看着几乎一模一样。 在一名女管家的带领下,所有人跪倒在地行礼。 井九知道这些人跪的不是自己,而是箱子里的那个人头。 他视线在这些工作人员的身上扫描而过,看到他们的精神世界深处存在着某种印记。 这让他想起在857基地时那些专家说过的思想烙印。 那位女管家没有伸手接过那个箱子,带着他向战舰深处走去。 那是一个单独的空间,由极厚重的超强合金组成,墙壁里有井九最不喜欢的那种味道——引力场发生装置的味道。 女管家的头发束的很紧,眉毛很淡,脸色苍白,大概三四十岁年纪,神情与别的工作人员一样淡漠,对他的态度却很恭敬,应该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内情。 “非常感谢您对少爷的照顾,回程的时候我们会小心,不会有问题,请您放心。” 井九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女管家知道他在看什么,神情依旧淡漠,没有遮掩的意思。是的,她的精神世界里也存在那种印记,这也就意味着这艘黑色战舰上的所有人都不可能背叛沈家,沈云埋的安全没有问题。 隐藏在合金墙壁里的引力场发生装置开始预启动。 井九不想停留,打开箱子把沈云埋的脑袋抓了出来。 看着这幕画面,女管家如同冰山般的容貌终于有了些变化,似乎觉得他的动作太过粗鲁无礼。 第五十四章最好的脑外科专家遇到了停水的问题 这艘战舰早就做好了准备,更准确地说本来就是给沈云埋准备的。 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精密的仪器设备,干净无比,随时可以调整为真空环境,绝对不会出现任何感染。 就算是有孢子飘进来,也无法存活太长时间。 这里可以理解为最高端的手术室,而且非常舒适,一切都极为符合沈云埋的美学要求与现实需要。 比如那个装着维生溶液的器具。 沈云埋的脑袋浸在里面就像一个人泡在浴缸里,无论大小还是深浅都非常完美,就连营养液的温度都被调整的极为合适。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发现果然家里最好。 井九说道:“确认?” 沈云埋嗯了一声,接着说道:“不管你在基地呆着还是去别的地方,如果想那个问题累了,随时来找我玩啊。” 井九说道:“不要。” 沈云埋的头在液体里微微起伏,就像他的声音飘忽不停,充满了无奈与淡淡的渴望。 “我这次受的伤太重,想要修复至少需要一年多时间,很无聊的。” 井九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转身向外走去。 沈云埋的视线落在他的背影上,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喊道:“你说你是青山掌门所以可以管我……但你现在不是飞升了吗?青山掌门应该另有其人才对。” “我没有全退。”井九没有停下脚步。 沈云埋以为他说的是太上皇之类的意思,下意识里摇了摇头。摇头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问题是现在他只剩下了一个头,于是当他摇头的时候,便显得十分古怪,营养液荡起无数波浪,哗哗作响。 …… …… 现在青山宗的掌门是那个谁都管不了的可怜人,卓如岁。 井九离开竹椅之前通过中州派的法宝看到了那幕画面。 问题是沈云埋不知道,他的父亲不知道,李将军也不知道,因为他的那本小说没有写到后来这部分。 想要靠那本小说来推断以后或者推算他的行为,会出很多错误。 那本小说也没有写到西来飞升,因为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朝天大陆外的太阳,踏上了寻找雪姬的旅程。 回到烈阳号战舰,他与西来站在了窗前,看着那艘黑色战舰缓缓离开。 “你听说过思想烙印吗?”井九问道。 西来问道:“你想做传销?” 随着人类文明的新生,很多远古文明的成果被重新发现,得到了继承与发展,也有很多别的商业模式、社会现象也沿袭下来。传销是远古文明萌芽期的一种商业模式,带着一些宗教狂热的味道以及一些可以实际操作的手段,在星河联盟不出意外地再次复活,仿佛就像大蠊一样拥有难以想象的生命力与优点。 井九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西来说道:“对精神世界进行解构,然后按照一定目的进行重组,可以算作一种洗脑方式,但更加直接有效,现在的手段非常多样化,比如有些执行赴死任务的舰队会集体服用药物,不过因为争议太大,最近这些年很少用了。” 井九说道:“修行者擅长精神控制。” 西来望向他的侧脸,面无表情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认为我被洗脑了?” 井九说道:“只有被洗脑的人才会如此敏感。” 西来说道:“不好笑。” 井九没有再说话,继续看着窗外。 那艘黑色战舰渐渐消失在了黑暗的宇宙里,再也无法看见。 …… …… 黑色战舰上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是沈家的仆人,他们的精神世界里早就被植入了不可洗去的印记,也就是所谓的思想烙印,永远不会背叛沈家——不要说什么死亡这种威胁都无法做到,而是他们的意识里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这种念头。 在这艘战舰上不需要再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泡在温暖的液体里,沈云埋仿佛回到母亲的腹中,强行止住困意,说道:“开始吧。” 那位女管家面无表情应了一声,伸出双手把他的头颅抱了起来。 引力场装置随时可以开启,十余台自动机器设备在旁待命。 想要完全修复身体必须回联盟科学院,但太空航程漫漫,他想要阻止伤势恶化,就需要立刻开始手术。 准确来说,他需要给自己做一个开颅手术。 手臂可以更换,身躯与供能系统也可以更换,只有大脑无法更换,所以真正能让他受伤的,也就是大脑受到的冲击。 意识转移那种事情……可以,便没必要。 很小的时候、具体来说是在857基地更换了第一条手臂的时候,沈云埋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在身体改造之初,他便对大脑保护极为重视。 他认真地学习了一段时间,成为了一位脑外科的医生。 在现在的星河联盟医学界,他绝对是脑外科排名前三的专家,只不过没有谁有幸得到被他亲自操刀的机会。 掌握了相关知识后,沈云埋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自己的大脑体积减少了很多,换句话说,就是去除了很多他所以为的冗余部分。 在道法的支撑下,这个极其荒唐的想法在他的手里居然成为了现实。 现在他的大脑体积只剩下正常人类大脑的七分之一,当然他没有变成一个痴呆儿。 接着他对自己的大脑进行了重重保护,宇宙里最珍稀的超强合金是最外层,用高密材料覆盖,灰质间层里嵌着很多微型阵法,与微型阵法相呼应的真空维持阵法是第二层,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匪夷所思的改造。 伴着低沉的电机声与磁力分割声,锋利的等离子束刀剖开了那个头颅的外壳,露出了极其狭小的一道缝隙。 一根极细的水柱伸进缝隙里,开始进行冲洗,宽度维持在超微粒子范畴内。 这一切都处于沈云埋自己的意识控制下。 这是手术最开始的清创冲洗过程,水流非常温柔,动量极小。 那根水柱稍后会变得更细,生成切割能力,变成一把刀开始修复他的大脑。 作为青山剑宗最具天赋的修行者,沈云埋自然知道剑的重要性。 开始涉足脑外科之后,他便在寻找最合适的剑,也就是手术工具。 那个手术工具的要求特别高,远远超过于什么在葡萄皮上写字、在嫩豆腐上割纱布之类。 各种射线刀、精密合金刀,经过多轮实验后都被他淘汰了。 最终他发现还是水刀最适合在大脑上雕花。 对手术工具的要求都如此之高,自然说明这个手术或者说日常的维护工作风险多么大。 这时候的他处于最没有保护的时刻,也是最弱小的时刻,更不要说这时候的他只剩下一个头,只能靠意识来操控事物。 只有在这艘战舰以及科学院的实验室里,只有在这些打了思想烙印的仆人们的服侍下,他才敢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不然他肯定会把井九留下来,试试这把传说中的剑是不是比水刀更好用。 滋滋的声音在继续,操作台上流出几道水,带着极淡的粉,表明从脑组织里冲出来的血非常少。 沈云埋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然后睁开眼睛准备开始正式手术。 但就在这个时候,那道水柱忽然消失了。 他望向那名中年女管家。 女管家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云埋沉默了会儿,带着些自嘲的笑容问道:“怎么忽然就停水了呢?” 他现在是浮在溶液表面的一个头颅,这一笑,便显得非常诡异而可怕。 这艘黑色战舰拥有星河联盟最高的科技水平,远远超过军方那些战舰,赤松真人的那艘战舰也远远不能相比。不需要更多的具体描述,至少在这艘战舰上不可能出现停水这种荒唐的事,更不要说这个房间是专门给沈云埋准备的手术间。 既然不可能欠水费,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有谁把水关了。平时的时候关掉水,最多就是没办法煮饭、冲厕所,但这个时候忽然没了水,沈云埋无法做手术,便不能阻止伤势恶化,甚至有可能去死。 “是我。” 关于停水的问题很可笑,那位女管家却是诚实地做出了回答。 沈云埋静静看着她,说道:“我不理解。” 女管家说道:“我也不理解。” 第五十五章谁能给黑暗带来光明? 这艘战舰有信息屏蔽系统,如果发现那位有入侵迹象,便会自动切断。 那名女管家以及所有的仆人精神世界里都有无法抹去的思想烙印。 女管家忽然做出了背叛的举动,想要杀死自家的少爷,而且她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有人动了她的思想烙印。 答案清楚了。 沈云埋沉默了会儿,问道:“虽然我不怎么听话,有些疯癫,但也不算给他丢脸,他为什么要杀我?” 女管家说道:“老爷没有杀你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听话一点,不要到处乱跑,交一些不好的朋友。” 沈云埋的声音变得有些寒冷,说道:“我现在没手没脚,是不是刚好可以关起来?” 女管家平静说道:“是的。” 没手没脚的人当然很好关起来,根本不需要什么牢房,只需要一个瓮或者一个缸或者一个桶就可以。 历史小说里乃至真实发生的历史里,这样的故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沈云埋想着井九就是用一只桶把自己装来装去,不禁有些幽怨,叹了口气。 随着这声叹息,那名女管家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但下一刻便恢复了冷静。 她掀起头发,露出插在耳朵里的一根金属丝,说道:“全体服务人员都做了脑波屏障,少爷您不用尝试精神控制,那样消耗太大,不利于您的恢复。” 沈云埋盯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啪啪啪啪,寂静的手术室里响起无数声爆破声,火花乱溅。 一片混乱中,那台等离子束刀悄无声息地转动方向,刺向女管家的肋下。 啪的一声轻响,那名女管家的袖子里滑落一本飞剑模样的无柄利器,割断了等离子束刀的发生端,然后平静地抵在了沈云埋的头顶。 星河联盟的人类无法像朝天大陆的人类那样修行道法,也不能驭剑飞行,但同样可以修行,可以驭剑,只不过方式不同。 这名女管家侍奉沈家父子多年,耳濡目染,又得授青山剑学,已经是位承夜初境的强者。 现在沈云埋就剩下一个脑袋,只能通过剑识攻击对方,或者操控近处的设备攻击,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垂死挣扎,透着股绝望而令人悲愤的感觉。 当然如果是平时,就算女管家是承夜初境强者,想要打破沈云埋的防护也是极困难的事。 问题在于他刚刚用等离子束刀把自己最坚固的大脑保护罩切开了一条小缝。 女管家的剑就在那里,随时可以刺进去,把他的脑组织搅成一小团豆花。 房间门开启,十几名穿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他们切断了房间里的一切通道,无论是能源通道还是信息通道。 然后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搬了出去,无论是那些手术设备还是桌椅。 接着他们做了一些简单的物理屏障,把电动光帘换成了棉布窗帘,挂在了窗户上。 最后,那位女管家收起了飞剑,有些粗鲁地摘下他耳垂上的银钉,带着所有人走出了房间。 伴着嗡鸣的声音,一道淡蓝色的光从一个点扩展成一个球,迅速消失在了空间里。 那是引力场发生装置正式启动的希格散射画面。 房间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事实上已经被隔绝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 一片黑暗。 房间里的照明设备都已经被拆走。 沈云埋浸在溶液里,眼神漠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做身体改造的时候,基于某些原因,他没有放弃感觉,所以他也能感觉到痛,只是把灵敏度调低了很多。 在黄玉三号行星融蚀那道空间裂缝的时候,在海底遇到那场爆炸的时候,当他的身体被彻底毁灭的时候,他都感觉到了痛苦,只是没有当回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女管家扯掉银色耳钉时撕伤了耳垂,痛苦却是如此的真切。 他想伸手摸摸自己的耳垂,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手。他觉得心脏有些空或者可能是疼,想伸手揉揉,又想起来自己确实没有手,而且好多年前他就已经没有心脏。没有心脏的人类还算人类吗?当然算,只是心痛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黑暗的世界并不可怕,他早已习惯。 他还能看到那些别人看不见的光,比如等离子束刀残余的放电,比如引力场闭合曲环边缘的散射。 从这个角度来说,没心没肺没手也不是特别惨的事。 他似乎还要感谢那个老头子仁慈地没有抠掉自己的眼睛。 噢,这眼睛可贵了。 当然,就算把他的眼睛挖了,让他进入真正的黑暗世界,也不会让他感到恐惧。 他是真正的修道者,从小便追求自己的大道,道心之坚定与外表的疯癫完全成反比,只是想着自己可能就此变成一个桶中的脑袋,像那些瓮里的娘娘一样等着时间尽头的到来、等着观察者的到来,便觉得恶心。 怎样才能摆脱现在的困境?他需要破掉笼罩整艘战舰的引力场,如果他有手的话……好吧,好吧,他再次想到自己没有手,那就只能靠剑识控制那些仆人的想法,问题是对方怎么可能想不到这点,早就穿戴好了信息屏蔽设备。 话说可穿戴这个词最近自己是和谁说过来着? 现在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引力场潮汐的瞬间裂缝向外界发送求援的信息。 求援自然是要找到愿意来援助自己的人,按照人类的寻常说法,那种人叫做朋友。 问题是,我没有朋友。 沈云埋看着黑暗的房间,感受着与世隔绝的味道,想到了这个很致命的问题,然后很自然地想到了井九。 …… …… 形状奇特、更像一座太空天线的黑色战舰消失在了宇宙里,让远方恒星投来的光芒消失在了虚空。 井九收回视线,望向西来问道:“你一直在那座矿星上?” 西来说道:“不错,李纯阳找到了我。就算没有超微核动力炉,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井九说道:“能领悟万物一的人很少。” 西来提醒道:“他的剑道修为不如你,但这里毕竟是新世界。” 井九的视线落在他的双臂上,说道:“伤的很重?” 西来举起双手,借着窗外恒星淡渺的光线看了片刻,说道:“还在习惯当中。” 他没有正面回答井九的问题,因为矿星上的那场战斗以及随后发生的那些事情太过痛苦,他不愿意回忆。 井九说道:“没想到你居然成了舰队司令。” 西来说道:“顾问先生你好。” 如果让朝天大陆的人们知道,这两位性情冷漠、不理世事的剑仙居然做起了官,想必都会觉得很可笑,继而有些茫然。 “不一样,我是青山掌门。”这是井九的解释。 雾岛一脉与青山宗有不可解的深仇,西来又在李将军手上吃了大亏,没有道理帮青山宗做事。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暗物之海的问题终究要解决。”西来说道。 房间里的光幕亮了,出现即时新闻的画面。联盟舰队正在帮助度假星上的民众撤离,虽然那道空间裂缝被沈云埋融蚀成功,但地震以及随后引发的次生灾难还是杀死了很多游客与民众。 画面里一片混乱,虽然卫星镜头隔得极远、无法收音,但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民众的恐惧。 “普通人可以尽情享乐,不用担心暗物之海,因为那是三百年之后的事情,他们最多只能活两百多年。” 西来看着星球上混乱景象,继续说道:“但我们不一样,我们可以活几万年甚至更长时间,我们比普通人类站得更高,活得更久,就不得不考虑这些问题。” 井九说道:“你的话比以前多了。” 西来说道:“你也一样。” 井九沉默了会儿,问道:“指使者是谁?” 西来说道:“引力场装置的事情应该与冉家有关,执行者就是那些田园派,田园派的领袖是位神秘的老人,自称启明人。” 井九说道;“启发民智,带来光明?” 西来说道:“不,他要开启一个新的文明。” 第五十六章寻找怎样的答案 环形通道缓缓收回,合拢成一个数十立方米大小的金属球,被战舰收回,就像被巨鱼吞入腹中的饵。 那艘战舰上漆绘着星核舰队的徽记,在远方恒星光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 看着那艘战舰缓缓离开,然后化作一道虹流,消失在宇宙里,井九依然站在窗前,若有所思。 花溪把医疗舱推出房间,开始替他煮茶,随口问道:“不放心?” 井九想着西来刚才说的那话,望向微微闪光的戒指,不知道冉寒冬那边什么会有确切的消息传回,说道:“我要知道发生在西来身上的一切事情。” 花溪没有像以前那样天真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看着铁壶表面微红的纹路,轻声说道:“你居然会关心别人的事?” 井九说道:“他人的事往往就是自己的事。” 花溪沉默了会儿,说道:“军部对那些秘密基地看管的很严,我需要一段时间。” …… …… 数日后,烈阳号战舰回到了857星系外缘的宇宙里,如以前一样没有靠近那颗灰暗的行星。井九带着花溪回到了环形基地,那位少年生化人军官没有在套房里等着他们,不知道去了哪里。 安静的环形通道里响起单调的脚步声。 他向基地深处走去,经过那片落地窗的时候看了合金墙壁一眼,没有看到任何痕迹。 那位秃顶的龙教授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些教授学者专心地做着自己的研究,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那颗度假星球上发生了一场爆炸以及人类曾经遇到过怎样的危险,直到稍后那些去度假的同事归来,实验室里才响起了议论声。 穿过岩浆扑面而来的透明通道、依循着一茅斋阵法的指引,井九落在崖间,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青铜门——门后还是那片星空,但经过这些天的旅途,在他的眼里稍微变得有些不同——更熟悉了些,也更亲近了些,终究沾惹了一些因果。 曾举盘膝静坐在空中,闭着眼睛,有些疲惫,满天星光照在他的脸上,添了一些神圣的意味。 井九知道这位圣人是在推演计算恒星点燃计划,不知道已经想了多少年、没有自己他还要想多少年。接着他想到那些被军方特招的学者,一辈子都在这座环形基地里做着研究工作,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奉献着自己的智慧,直到死去。 “值得吗?”他问道。 “环形基地以及很多地方的学者、军人这一生都无法回到人类社会,无法拥有正常或者说普通的人生。而且直到他们死去,人类社会都不知道他们曾经奉献过什么,更容易令人茫然的是,也许直到他们死的那天,都无法看到人类与暗物之海决战的时刻,确实很难说值得,但这只是对每个人而言。”曾举睁开眼睛,看着他平静说道:“不因福祸趋避之,是因为这是整个人类的大祸,根本无法避开,所以我不会把自己以及人类想的很伟大。” 井九说道:“这个答案不错。” 曾举看着他欣慰说道:“既然你回来了,就应该有了自己的答案。” 是的,如果井九不愿意接受破茧者们的请求,为人类文明的未来而奋斗终生,那回来做什么呢? “其实对那些学者来说,这样的生活也算不上太辛苦,他们可以遇到志同道合的同伴,可以接触到人类文明最前缘的科技知识以及远古文明遗存下来的瑰宝,这种幸福感在人类社会里很难寻找到,基地里有很多娱乐设施,他们也可以度假,至于家庭生活也可以有。当然这一切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 曾举关掉星空探测器的循迹计算程序,飞回到崖边,看着井九说道:“所以你的犹豫究竟是因为什么?” 井九问道:“这些年你一直在地底主持这座阵法?” 曾举说道:“离朝天大陆越近的地方,时间流速差越大,别的地方相对要小些,我在这里有两百多年了,中间出去过十几次,不算难捱。” 九年前黄玉三号行星出现次元空间裂缝的时候,这位圣人第一个赶了过去,冒着极大的风险停留了很长时间。 飞升者的仙躯基本上不会被那些孢子浸染,但直接与暗物之海接触时间长了还是会出问题。 前些天,星核舰队忽然出现浸染现象,也是他赶过去帮助沈云埋稳定住局势。 可以想见曾举十几次离开857基地都不是度假,也不是散心,都是这样危险的事情。 因为布秋霄、奚一云的缘故,井九对一茅斋的印象向来很好,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柳十岁现在应该已经成了一茅斋的斋主。 他对曾举的感觉也很不错,决定与对方更直接一些,问道:“我有个问题。” 上次他问对方远古文明毁灭857行星用的是什么武器,对方说李将军会告诉他,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问题。 “苍龙、麒麟、元龟没有飞升,但在人族之前应该有别的飞升者。” 井九说道:“比如神话中的朱鸟,再比如海上的巨人族,在哪里?” “那时候星河联盟还没有复苏,那位都还没有醒来,年代过于久远,没有太多记载。” 曾举说道:“据我们推算,那些强大的生命有可能尝试着去度过漫漫星河,当然也有可能遇到了暗物之海。” 井九说道:“母巢究竟是什么?沈云埋的解释太烂。” 曾举沉默了片刻,说道:“是的,也许母巢可能就是那些强大生命被感染后的怪物。” 井九说道:“这就是飞升者需要被考察的原因?” “我飞升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负责计算布阵,很少接触外面的事情。” 曾举望向崖外的繁星,淡然说道:“你这次情形特殊,所以我才会加入到考察的过程里,说起来你与李将军在现代艺术馆里对话的时候是我第二次去主星。不过你说的没有错,想来这就是为什么飞升者需要被考察,才能被信任的原因。” 如果海上的巨人、朱鸟这样的神物都会被暗物之海浸染,最终变成超级母巢那种可怕的怪物,那么飞升者又凭什么例外? 一位飞升者在面对最终黑暗的时候没有勇气自杀,便会变成人类文明最大的威胁。 飞升者必须经过考察,都要回答那个问题——你到底敢不敢? 只有答案正确,他才会被接受,不然不如提前被抹除。 像白刃与那位谪仙一样,根本没有勇气离开朝天大陆附近的飞升者反而没有任何危险。 与这个问题相比,什么正邪之分根本不重要。 这些话听着很有道理,井九还是不这样看,说道:“莫名其妙。” “一个文明的存在与毁灭,需要各种谨慎,我虽然并不能完全接受你们青山宗的做法,但能够理解。” 曾举说道:“生命真的很奇特,人性只是隐藏其间的一瓣,为了存在什么都可以做。” 井九忽然问道:“祖师在哪里?” 因为这个问题,场间一下变得极其安静,就连崖外的星海仿佛都开始闪烁。 曾举很意外,用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说道:“我不知道。” 井九说道:“你知道。” 曾举说道:“我确实不知道。” 井九说道:“你应该知道。” 曾举不解问道:“为何?” 井九说道:“因为你在这里看了这片星空二百多年,如果还算不到,那你凭什么飞升?” 无数亿颗星辰,在地心空间里静悬不变,事实上其间隐藏着很多变化。 那些变化是有规律的,规律会指向很多点,那些人们想要知道的点。 曾举看着那片星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为什么问我?” 井九说道:“因为你信任我。” 曾举收回视线,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第五十七章盖棺 他们说的祖师自然就是青山祖师。 青山祖师是人族第一个飞升者,开创千古剑道,留下青山一门,在朝天大陆的修行界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李将军现在统领着这个世界的飞升者,但祖师才是人类道路的确定者、飞升者们的精神领袖,明灯一般的存在。 青山祖师还活着,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井九是青山弟子,居然会问外人这个问题,听着确实有些怪异。 当初在大道朝天的游戏里,井九问过李将军祖师现在的情形,但没有问过祖师在哪里。 这是修道者的习惯,也与信任有关。 青山祖师现在的身体情况不是很好,不然不会留下沈云埋这个血脉后代。换句话说,如果让别的强者知道他的位置,祖师可能会面临危险,至于说为何别的强者要对祖师不利,谁知道呢。 杀死青山祖师——只是这句话便足以令有些疯子激动起来。 井九非常确定,血魔老祖直到死的时候都不知道青山祖师在哪里,甚至沈云埋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 他没有问李将军那个问题,是知道对方不会回答自己,就是基于这时候在说的“信任”二字。 “祖师的情形不是很好。”曾举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明显带着警告的意味。 井九嗯了一声,明显没有收回问题的意思。 曾举微微蹙眉说道:“当年为了那颗行星的事情,他消耗过剧,虚弱……” 井九知道这说的是那颗残缺的行星,说道:“我知道。” 曾举的眉皱得更深,问道:“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井九看着崖外的星海,说道:”你们要我做这些事情,要我点燃这些星星,我需要信任。” 曾举说道:“你应该很清楚,这些词语在没有落到实处之前没有任何意义。” 井九说道:“如果你们不信任我,我如何信任你们?” 曾举有些不可思议说道:“青山宗六位飞升者现在只剩下祖师与纯阳真人二位,其余全部战死在与暗物之海的战斗里……你怎能不信自家宗门?” 井九说道:“你才说过,没有落到实处之前,这些词语没有任何意义。” 曾举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再次问出了那个根本的问题:“你究竟要做什么?” 井九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说道:“我需要一个人质。” 这是何等样恶毒而且邪恶的想法。 曾举反而被说服了,苦笑说道:“你们青山宗真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人。” 满天星海转动起来,一片边缘如云雾般的星图出现在崖边,然后迅速放大,显露出其详貌。 那是一个典型的棒旋星系,边缘处有暗物之海的迹象,大部分星辰还亮着。 “除了李将军,没有人知道青山祖师在哪里,我是通过多年观察,推测计算而来,并不见得准确。” 曾举指向那棒旋星系细臂上的某个恒星,说道:“祖师可能在这里。” 星河联盟所在的本星系群由七个大星系组成。 那个棒旋星系在最远的地方,有一个怎么看都不搭的名字——银河系。 …… …… 井九不怎么喜欢说话,偶尔话多的时候都是为了说服别人,而且效果极好。 他最擅长说服师兄的弟子背叛以及把一茅斋变成自己人。 曾举是一茅斋第七代斋主,也不能幸免。 他同意井九的要求也是圣人心,青山宗行事向来有些极端,有个内部制衡总是好事。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他对井九说了下面这段话。 “这次度假是最后的考察,但不是我们对你的,而是你对我们的,你看到了暗物之海,看到了黄玉三号,看到了连沈公子那样的人都甘于牺牲。修道是为了飞升,但在飞升之前,没有人知道仙界究竟是什么模样。星河联盟不是仙界,但足够美好,若变成坟墓,何其可惜。我会去说服曹园,也希望你能够加入到这个伟大的事业中来,把地狱变成仙界,寻找到大道所向,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的声音很温和,很寻常,在井九听来,却与曹园的声音有些相似,就像钟声,嗡嗡作响。 直到回到套房里,那钟声仿佛还在他的耳边回荡,但说句不雅、不敬的比喻,又有些像苍蝇,着实令人心烦。 花溪煮好了茶,给他倒了一杯,问道:“你准备留下来吗?” 他看着窗外黑白两色的荒原,轻轻嗯了一声。 …… …… 沈云埋看着等离子束刀曾经在的位置,在心里骂了声娘。 准确地说,这句娘是在他的意识里骂出来的,与心脏没有任何关系。 就在标准时间十七分钟四十四秒之前,等离子束刀残留的最后几抹痕迹也消失了。 引力场闭合时间足够长,状态相当稳定,不再有放电现象,又隔绝了外界的粒子进入,房间变成了近乎绝对的黑暗。 他在很多小说里看过一些类似“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的扯蛋形容。对这些形容他向来嗤之以鼻,觉得这些愚蠢的作者根本不懂粒子高速运动带来的美感与绝对寂灭带来的恐慌感有怎样的区别。 现在他则只想骂脏话。 他已经被幽禁了七天时间。在这个过程里,他尝试着想要逃跑,却发现想不出来任何办法,不要说那些家仆们都穿戴了意识波屏蔽设备,只是引力场就可以打消他的所有念头。 现在他只能等待着引力场潮汐那一刻的到来。问题是直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人能够预测引力场单独系统潮汐到来的时间,那是一种绝对随机、足以气死所有经典物理学家的现象。 除了祈祷,他什么都做不了。 问题是祈祷的对象是谁?那个已经死掉的远古神明,还是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老头子? 仿佛冥冥中真有某位伟大的客观意志听到了他的祈祷,黑暗的房间里出现了几抹非常淡的耀斑,那是引力场潮汐的征兆还是有人来给自己送饭? 自己不需要吃饭,所以不会有人来送饭,那么就是那一刻到了。 沈云埋静静看着那些耀斑,意念微动从乱糟糟的头发里唤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被叠到非常小的纸鹤,就算摊平开来,也不会比米粒更大。 井九把他送回战舰,离开时摸了摸他的头,就在那时候把这个纸鹤藏进了他的头发里。 沈云埋是位经过机械改造的星空强者,更是一位学兼道法、剑道的绝世天才,自然知道这个纸鹤如何用。 当引力场潮汐出现的那一瞬间,黑暗的世界里多出了一条极细的空间裂缝。 那个微小的纸鹤燃烧成烟,化虚而入,穿过裂缝,便去了寒冷而广阔无垠的宇宙里。 那道空间裂缝瞬间消失,世界重新进入绝对的黑暗之中,沈云埋不再像先前那般焦虑暴躁,平静了很多,因为现在他有了希望。 遗憾的是,希望的存在有时候是为了让绝望显得更痛苦,有时候则完全是一种假象。 一道沧桑而古老、淡渺却又坚不可摧的神识从遥远的地方而来,以难以理解的方式穿透引力场,落在他的意识里。 沈云埋的脸无法变得苍白,但脑组织里的微型芯片开始异常放电,计算能力严重下降,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强烈的精神冲击——精神冲击并非来自那道神识,而是内源性的愤怒与不安。 那道神识明显可以轻松毁掉那张纸鹤,为何什么都没有发生? 纸鹤已经消失在寒冷的宇宙里,不管要过多少天,相信总有一天会飞到井九的身边。 为什么那道神识的主人没有阻止他通风报信? “井九太懒,不动如山,没有缺口,要想办法让他动起来。” “你觉得他会在乎我的死活?” “西来可能不够,但你是他的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井九那样的人不会有朋友。” “我也没有想到,现在才大概明白当年设计你的时候,是想你成为第二个他,所以你们天生亲近。” “你到底要做什么?就算你不知道因为什么白痴理由要去弄自己最天才优秀的徒孙,为什么要整我?我又不会去帮他。” “你会帮他,但这不重要。抹掉别的可能性,如此概率才能收缩到更大。” “我明白了,原来我是替代品,虽然不知道你要我和井九做什么,但现在出现了他,我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他那条路走不通,你还是需要我的。” “我说过,这是概率坍缩的数学问题,另外,需要你的时候,我会重启你。” “可是父亲,你不是神。” 在意识里说完这句话,沈云埋便拒绝再与那道神识进行任何交流。 他闭上眼睛,关掉意识开关,开始沉睡。 战舰继续向宇宙深处进发,因为引力场以及特殊涂装,没有任何光线反射,看着黑到了极点,就像是一口黑棺材。 第五十八章落子 井九答应了李将军与曾举的请求,加入了恒星点燃计划,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像那些学者专家一样,一直留在环形基地里。 当天夜里他就离开了857行星,回到了烈阳号战舰。 这些天的度假过程里,烈阳号战舰一直在进行改造,运算核心被升级到了联盟最高一档,无线传输承荷也得到了极大加强。 最大的改造发生在战舰的库房里,那个曾经布满了核弹的库房已经被完全清空,显得无比空旷巨大。 远方的地面上摆着一张椅子,与巨大的库房相比,就像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 淡蓝色的光辉从各个信息节点里生出,在光滑的地板与墙壁之间不停折射,幻化成美丽而非现实的画面。 那张椅子是星门大学酒店露台上的那种软椅。 椅子左边有个小泥炉,整齐排列着数十枝纤细好看的银炭,淡蓝色的火焰从里面如烟雾般升起,炉上搁着一只铁壶,壶里煮着清淡的绿茶。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 当整个文明来侍奉一个人的时候,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能发生。 这也就是他没有提出要求,不然钟李子肯定会中断在祭司学院的学习,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这里。 看着这些画面,井九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把黑色双肩包放到椅子下,很自然地躺了上去,轻轻敲了敲扶手。 花溪提起铁壶给他倒了杯茶,睁着大大的眼睛,天真问道:“以后我们就在这里上班吗?” 如果非要说这是上班,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要解决的问题比较重要,而且麻烦一些。 花溪从黑色双肩包里取出一个瓷盘放到他的右手边,往里面倒了些沙子,然后撑着下巴,蹲在旁边好奇地看着。 井九就像当年在小山村、在洗剑溪畔、在神末峰时那样,把手伸向了瓷盘。 与当年不同的是他没有用指尖拈起一粒沙子,而是有些粗暴地直接抓起了瓷盘里的沙,然后任由其从指间簌簌落下。 随着这个动作,库房两侧靠着墙的自动金属架上响起哗哗的声音。 这些金属架上曾经摆放着无数颗多相核弹,在海印星云的时候被井九全部施放出去,当作仙气的来源,帮助他摧毁了那艘战舰,杀死了赤松真人。 现在这些自动金属架上摆放的是什么? 是棋子。 无数的黑白棋子泻落下来,如数万道瀑布,如水般慢慢将空旷的库房地面铺满。 花溪转身望向这些画面,用两只小手捂着耳朵,小嘴微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棋子与地面的撞击声终于结束了,那些黑白棋子悄无声息地飘了起来,依照某种无形力量的指引,在空中静悬。 当初在朝歌城棋盘山,井九曾经给童颜摆过一个类似的立体棋局,但哪里能与此刻相提并论。 如果说这是棋局,毫无疑问是人类文明历史上最复杂的一盘棋。 这些黑白棋子并非按照围棋规则排列,有些地方,数百颗黑棋连在一处,有些地方则全部是白棋。 去过857行星地底,看到过那片星空的飞升者们,大概能够认出来,这些黑白棋子的大概分布与那片星空有些相似。 花溪看着天空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棋子,震惊问道:“一共有多少颗?” 井九说道:“四亿九千万颗白棋,一亿三千颗黑棋。” 隐藏在地面与墙壁里的信息节点继续散发着蓝光,无数的数据经由专门搭建的加密通道进入库房。 戒指散发出片刻微光,然后敛没,那些信息进入了他的意识。 花溪想说些什么。 井九说道:“屏蔽。” 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战舰里的信息屏蔽墙开始发挥作用,库房成了一个单独的世界。 花溪走到软椅前方准备坐下。 井九说道:“不要。” 花溪静静看着他。 井九不说话。 花溪说道:“这点棋子数量根本不够。” 井九说道:“这是截面。” 花溪说道:“那我回去了,你自己在这里算吧。” 井九说道:“你要帮我算。” 花溪说道:“都没有坐的地方。”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坐。” 花溪在软椅前方坐了下来。 就是钟李子在星门大学酒店露台上经常坐的位置。 就是赵腊月在神末峰上经常坐的位置。 就像空旷巨大的库房里,数亿颗棋子都有自己的位置。 …… …… 时间缓慢地流逝。 那些黑白棋子静静地悬在空中,位置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花溪坐在椅子末端,仰着小脸认真地看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放弃,就像过往很多年里的每次尝试一样。 点燃恒星计划,难以想象的计算量只是一方面,而且是最好解决的一方面。最麻烦的是宇宙里的变化不可能都按照数学的规律来运行,暗物之海没有主观意识,但并非死物。 她转头想要看看井九的情况。 回首之前她想象过几种可能,他可能因为精神消耗过大从而脸色苍白,或者他可能因为破局毫无头绪而脸色难看,或者他可能因为绝望而脸色胀红,却怎样也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画面。 井九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千里杀一人,十步不肯行。 花溪看过那本小说,知道这个家伙在朝天大陆的生活方式,但还是有些不适应。 这是在拖延时间还是尸位素餐? 井九忽然睁开了眼睛。 花溪眼睛瞪的极大,似是受了惊吓。 无数道极细的剑光在他的眼睛深处出现然后消失,仿佛是某种算筹之类的运算工具。 他的手指也快速地动了起来,拈着瓷盘里的细沙,没有再造一片山河,而是在进行某种几何结构的解答。 满天棋子里的某一部分,大概有几万颗的数量,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开始移动。 他不是在下棋,偶尔出现几颗被围死的黑棋,没有被提走。 黑白棋子像水一样在流动。 不,那应该是光线与暗物质在极大尺度空间里的释放、蔓延。 那是两种不同性质的存在相遇,然后争锋,甚至偶尔会出现一些融合。 就像两条江水突破各自的峡弯相遇于半岛之前,有的瑟瑟,有的浊浊,彼此包围,然后撕扯开来,形成各自的小团,倔强地生存在对方的世界里。 数万颗棋子不停转动、改变位置,在视觉上形成极富冲击力的画面,就像是某种能够随电流改变形状的金属。 井九静静看着那些棋子,眼里的剑光越来越盛,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快。 花溪看着他的脸,眼睛越来越亮,干净清透的眸子里隐隐能够看到希翼这个词语。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黑白棋子的分野不再清晰,彼此纠缠在了一处,如混沌一般。 换作普通修道者,只需要往那处看上一眼,便有可能道心失守,身受重伤。 花溪有些紧张,嘴有些干,很随意地端起井九的茶杯喝了一口。 井九看了她一眼,很随意地举起手指点向空中。 他的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颗白色的棋子。 那颗白棋落在数亿颗棋子之间。 如炸药里落了一粒火。 如烈火里落了一盆油。 如热油里落了一滴水。 轰的一声巨响。 那个角落的数万颗棋子爆炸开来,变成了无数道碎片,然后落地成灰。 …… …… (应该在地面准备个盒子。) 第五十九章谁在铁皮屋外 说什么烈火烹油,道什么野草燃尽,其实都不准确。当井九把那颗意识凝成的白棋放到天空里时,更像是有人在千里风廊的湖边向水面扔了一颗小石子。 湖面生波,荡起层层涟漪,向着四面八方而去,只是终究会在某处平息。 那颗白棋便是如此,带动着四周的棋子纷纷落下、碎裂,直至数百米外。 其余的黑白棋子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然静静悬浮在自己的位置。 这个过程看起来不像是棋子的毁灭,更像是空间的一种忽然坍缩。 “那是什么?”花溪看着棋子坠落后留下的那片空间问道。 她问的自然是井九隔空落下的那颗白子。 井九看着那处说道:“超新星。” 准确来说那是一颗提前爆发,而且比事先计算威力大很多的超新星。 超新星猛烈的爆炸喷吐出难以想象数量的光与热,震荡、扭曲了那片宇宙空间,引发了很多连锁反应。要把这个过程计算清楚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事,即便只是宏观层面的大概计算也需要超级计算机运行很长一段时间。 从来到烈阳号战舰开始布置棋局到落子,井九只是闭着眼睛想了会儿。 按道理来说这是很值得惊叹的事情,花溪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黑棋代表着飘浮在星系群空间里的暗物之海,白棋是以恒星为主的天体。 井九执白棋便是执行恒星点燃计划。 这些计算的目的就是让爆炸的恒星融蚀那些空间裂缝,尽可能减少暗物之海的范围,甚至让其消失。 怎样让一颗恒星爆炸,在科学界有很多种设想与推论,比如最常见、也是听上去有实现可能的一种设想,就是用一种无限接近光速的带质量物体直接击穿恒星,从而引发一系列的恒星内部反应,导致爆炸的发生。 问题是有什么物体可以拥有质量却又无限接近光速? 如果人类文明的科技水平真的到了那一点,哪里还需要担心暗物之海? 类似的设想都停留在科学设想层面,无法变成现实。 超新星在某种角度看来是最适合被点燃的恒星,因为它已经衰老将死,处于爆炸的边缘。 但花溪认为井九的这个设想也是一条死路。 以本星系群的恒星数量以及分类来看,大概每隔三年时间会出现一次超新星事件。 超新星爆炸看着极其壮观可怕,但对空旷的宇宙来说,其实也就是一枝烟花,除了好看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他能够真的点燃一颗超新星,再通过那些连锁反应,最大化地增加威力,也只能影响到宇宙一角。 比如先前,随着那颗白子落下,数万颗棋子消失成灰,代表着差不多数量恒星与那片的暗物之海同归于尽,与三百年前暗物之海的范围相比依然太小。 更麻烦的是,超新星爆炸喷射出来的焰流,离光速还有很远的距离,如何穿越浩瀚的星海,抵达本星系群的另外一面,对暗物之海形成包围? 井九的想法至少需要数百颗超新星同时爆炸,因为信息传递速度上限的原因,也就意味着点燃恒星的武器速度越要超过光速,或者说超越速度这个概念。这又回到前面的那个问题了,到哪里去寻找超过光速的武器? 点燃恒星计划看似是两个方面,点燃的方法以及顺序,其实可以统一为一个问题。 “当年点燃恒星的武器到底是什么?与毁灭857的那件武器有什么关系?如果真是反物质枪,远古文明应该保存了很多记载。”井九不知道是在问谁还是自言自语。 花溪说道:“不到最后不会选择同归于尽,所以任何以为远古文明曾经做了万全准备、至少留下足够多的资料的想法……都是诗歌化的想象,而乔治卡林曾经说过,任何把现实诗歌化的行为都是愚蠢而且无意义的。” 这句话的意思有些深,信息量太大。井九没有再说什么,闭上眼睛继续思考怎样才能毁掉这个宇宙。 …… …… 烈阳号静静地悬浮在宇宙里。 远方的857恒星几乎消失在视野里,繁星在背面当作背景。 战舰里的官兵们没有任务,没有事情做,甚至不知道为何战舰会停留在这里,每天除了例行检查、学习,便是休息、休息再休息。在这样无聊的日子里,大家开展了各式各样的活动,各种无重力球赛纷纷开始了预选,爱情的火花到处都在绽放,有些喜欢徒步的军人甚至已经把战舰主廊桥走了几个来回,要知道那可是一段长达两百公里的漫长旅程。 但不管如何热闹,战舰里总有一个地方是安静的。 爱情的火花也不可能点燃那里,徒步的军人也无法靠近那里。 数亿颗棋子静静地悬浮在库房的空中。 井九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 花溪蹲在小泥炉边,视线在铁壶与红通通的银炭之间来回,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情此景,仿佛神末峰顶,只是没有春雨,没有秋风,没有冬雪。 如果日子这样持续下去,倒也算得上是静好。 再等几年,赵腊月和卓如岁从朝天大陆出来帮他处理掉那些麻烦的人,童颜出来帮他处理掉这些麻烦的棋,那就更美好了。 他对柳十岁与顾清的指望越来越少,修行有侣,道心有绊,总是麻烦。 至于其他那几个,平咏佳要统治世界、阿飘要统治冥界,都有得忙,雀娘天赋不够、元曲智商不够,都有得熬,不做指望。 可惜的是这片宇宙毕竟充满了变化,不是像朝天大陆那般单调却稳定,静好这种词语实在不容易持续,没过几天一份重要的资料便通过秘密信息通道来到了烈阳号战舰里。 这份资料是他让花溪与冉寒冬查的东西,与西来飞升之后相关的一切东西。 花溪给他的资料,比军方自己的资料还要更翔实丰富。 他看到的第一个视频便是那颗矿星上的战斗。 在灰黑色的矿星表面,那件红色大氅无比醒目,甚至有些刺眼。 他看到了西来的惨败,听到了西来的惨叫,接着看到了更多东西。 从矿星到战舰再到军方的秘密基地,西来接受了无数次精神冲击,那是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 花溪已经看过那些画面,听到过那些惨号,还是再次动容。想到前些天西来穿着军装,披着黑色大氅,满脸阳光走进战舰的画面,她甚至觉得有些恶心。 “你……不会做什么吧?”她看着井九有些紧张问道。 “你同意我的要求?” 井九的声音很平静,神情还是像平时那样淡漠,似乎根本没有受到这些资料的影响。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花溪睁大眼睛说道:“你可是青山弟子。” 井九起身离开。 花溪看着数公里外那个像小黑点一样的门,眼里嘲弄的意味渐渐消失,冷漠的像是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 …… …… 这是井九来到烈阳号战舰后,第一次离开库房。 那些在通道里跑步的官兵、在生活区大呼小叫的官兵、在窗边看着星光谈恋爱的官兵,都注意到他的身影,下意识里立正敬礼,觉得很吃惊。很多官兵甚至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战舰里。 行走在热闹的仿佛人间的战舰里,他的身影是那样的不一样,似乎在别的地方。 很多画面再次在他的意识里浮现。 西来接受了无数次改造。 那些改造很残忍,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层面。 当眼神最深处最后那抹疯狂渐渐平静下来的那一刻……他仿佛死了过去,却又得到了新生。 一座石像就这样碎了,变成了一个活人。 看着泡在营养液里的西来的残缺的身体,井九总觉得看到了泡在营养液里的沈云埋的人头。 回到战舰最前方的套房里,布置好承天剑阵,戒指散发微光,把他的意识连入了军用网络。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联系上了星核舰队里的西来。 看着光幕上那个看着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脸,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问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你都记得?” 西来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我记得所有的事情。” 井九嗯了一声,准备切断这次通话。 “我明白你的担心,我很想说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想来你不会相信。” 西来忽然说道:“继续看着我吧,如果……我真的不是我,请叫醒我。” 井九没有回答,没有感动,关掉了通讯。 如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又怎么叫醒一个认为自己是醒着的人? 你不可能点燃一团火焰,也不可能杀死一个死人,或者救活一个活人,修好一个没有坏的电脑。 这就是真理。 毕竟不是做回锅肉。 承天剑阵解除。 房门开启。 花溪提着铁壶走了进来。 井九走到窗边,看着黑暗的宇宙,忽然问道:“沈云埋没有消息?” 花溪神情无辜说道:“他现在就剩了一个头,怎么联系你?” 井九说道:“有问题。” 花溪说道:“你关心西来我还能理解,毕竟是一起出来的人,按照正常人类的说法应该算是同窗……” 井九说道:“同期或者同年。” 花溪摊开双手,继续问道:“你为什么如此关心沈云埋?你什么时候和他关系这么好了?” “他天赋很高,活的有趣,想的不少……有些像我。” 井九说道:“我觉得他应该是我的弟子。” 第六十章请喝茶 这种说法极度自恋,近乎霸道。 只要天赋高的、活的有趣的、想的多的……都像他,而且就应该是他的弟子? 难怪当初井九看着彭郎会有那么多的喟叹,对柳十岁、顾清、元曲等人有那么多的不满。 “别的无所谓,有趣这一点还是算了。”花溪撇了撇嘴,说道:“像你这种忧患意识太强的人怎么可能有趣,那个家伙是你们祖师爷的儿子,在军方有很多支持者,这辈子从来没有人敢招惹他,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这是不打算再演下去了吗?就在井九准备挑明某些事情的时候,手指上的戒指散发微光,收到了又一份资料。 这些资料是一份名单以及非常准确的空间座标。 与沈云埋去看海之前,曾举便提醒过他过些天会有一场会议召开。 看着那份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井九沉默了会儿。 在名单里他看到了好几个知道的名字,那都是记载在朝天大陆修行界历史上的飞升者。 比如陈屋山的那位石人,比如那位东易道的六合真人。前者曾经隐藏在那颗行星陨石山里意图对他不利。他与李将军会面的时候,后者隐藏在一艘战舰上随时准备向他出手。 但更多的名字与附着的简介他听都没有听说过。 朝天大陆居然有这么多的飞升者? 看来所谓典籍能够记住的永远都只是历史真相的一小部分。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震动,然后警惕。 那个空间座标则是会议召开的地点。 从蝎尾星云第七十一号通道继续往边缘去,有一个被称为雾外的普通恒星。 恒星系极外围有个小行星带。 里面有颗直径为三百公里的小行星。 那个小行星带远离恒星,极度寒冷,环境异常恶劣。 会议选择在那里召开与苦修之类的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那里绝对安全,不用担心信息泄露。 那颗严寒而可怕的小行星,覆盖着甲烷冰雪,磁暴非常严重,普通人类就算穿着最好的宇航服,也必死无疑。只有接受过仙气淬炼的飞升者,才能凭借自身的能量,在那里长时间停留。 “磁暴……有些问题,你确定要去?”花溪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没有掩饰自己的警告意味。 井九说道:“有事就走。” 花溪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说道:“一件东西如果被弄坏了,再来修补,意义不大。” 这些天他去看暗物之海、去度假星看海、去看了看太阳、又在海底感受了一下小太阳爆炸的余威,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哪怕有剑意保护,他手上的那枚戒指也已经破损严重,经过修复,信号不再像以前那么好。 “可以换个新的。”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像在发出某种邀请。 花溪转头望向库房空中的数亿颗棋子,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在思考什么,犹豫什么。 …… …… 烈阳号战舰离开了857星系外缘,向着更深的宇宙前行,标准时间六天零846分钟后,抵达了蝎尾星云。 蝎尾星云是一片稳定的星际尘埃群,横亘数千光年,里有一百多条扭率空洞的入口,其中一条扭率空洞通往星河联盟著名的大工业星域,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矿星变成粉末被送往那边,各种各类的飞船不停穿行,虽然用肉眼很难看到什么痕迹,但通讯系统与信息光幕上则显得非常热闹,有些像那些居住星球的都市中央。 与繁忙热闹的星际通道相比,星云侧下方那片稀疏的新生星系群则显得冷清很多。 从这里望过去,蝎尾星云就像是悬在天空里的河上的新雾,当然也像是脚下河上的雾。 雾外星系的名字大概便与此有关。 有些参加会议的飞升者已经提前抵达了此处。 在数百亿公里的宇宙范围里,有十几艘黑色战舰隐藏在黑暗里,就像是异型的行星,没有任何气息波动。这些战舰就是飞升者们的座驾,就像那艘曾经被井九毁掉的赤松真人的战舰一样,拥有星河联盟最高级的科技水准以及最强大的武器群。 西来还没有到。 他现在是星核舰队司令,听着很了不起,实际上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权限与职位没有任何意义,自己没有出事才最重要。 井九确定他出了事。 那个男人从南方的雾岛乘船登陆,在青山宗的压力下独撑数百年,直至成就一方剑神。 那些阳光的笑容、亲切诚恳的神情,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脸上。 这些不见得是虚假的,也有可能是他内心隐藏了无数年的自己,那个面无表情、像雕像般的西海剑神才是历经数百年修道生涯后的存在。问题在于修道本来就是改变自己。 花溪转述过乔治卡林的那句话——任何把现实诗歌化的行为都是愚蠢而且无意义的。 井九不知道乔治卡林是谁,但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所谓天真烂漫,自然得道的说法,很文艺但不现实。 哪有什么赤子之心,就是屁都不懂。 这种诗歌化或者说田园想象都是弱者认清自己的无能后编织出来的谎言,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投降主义。 井九可能会成为一个逃亡派,但绝对不是投降派。 他拥有任何人包括那些飞升者在内所没有的耐心与勇气以及最重要的信心。 天空里数亿颗黑白棋子,代表着这个宇宙现在最困难的题目。 解决掉这次的事情之后,他准备用一百年时间来破解掉。 如果童颜能够早些出来他应该会轻松些,问题是现在他没办法回朝天大陆。想到这点,他生出些淡淡的自嘲——当初如果早知道朝天大陆是一个无法回去的地方,他何必与那个最高阶的母巢拼到最后一刻? 睫毛轻眨,将这些没必要去想的往事尽数切碎,扔进意识虚空里,他再次望向数亿颗棋子。 忽然,那些黑白棋子在他的视线野微微颤动了一下,其间仿佛生出一道波浪,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那道浪大概只有几微米高,普通人用肉眼都无法看到,对整个棋局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如果把那些黑白棋子视为大海,这终究是潮。 心血来潮。 井九向战舰外望去。 核弹库房里没有窗口,就算有也看不到什么光线,连那些不可见的辐射也隔绝了大半。 井九却仿佛看到了什么,从原地消失。 黑白棋子构成的海洋表面出现一道明亮的剑光,如乐声一般袅袅而散。 他来到了战舰外。 如雾般的蝎尾星云在极遥远的地方,散发着极淡的光。 雾外星系是那样的幽暗。 忽然,从幽暗里飞出来一道极淡的光,是只极小的光鹤。 他伸出右手。 那只光鹤落在掌心,瞬间消散成清光,再散解为粒子消失无踪,只留下了携带的信息。 井九望向黑暗的宇宙,眼里闪过一道明亮的剑光。 无数各频段的射线进入眼睛,与意识里的图像做着对照,他确定了七艘战舰的位置以及其中三艘战舰的具体情况。 当初他用烈阳号的核弹作为仙气来源,直接斩落了赤松真人与那艘战舰,现在没有核弹但有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他应该能够斩落两名飞升者与两艘战舰,如果逼至极限也可以试着去斩落第三艘,像血魔老祖这般强的飞升者应该不多。 他回到战舰里,提起铁壶搁到炉上,待银炭表面生出一层薄雪时,茶刚刚好。 茶水汨汨落入杯中,他用手指拈起,确认温度刚好,放到了花溪的身前。 花溪端起茶杯喝了口,道了声谢。 她的工作是服务他的饮食起居,比冉寒冬扮演的秘书角色还不如,怎么也轮不到他给她倒茶。但他倒的自然,她接受的也平静,因为都知道这杯茶的代价。 “你确定不能进行物理操作?”这是井九第二次提出这个问题。 花溪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不知道是茶的味道,还是这个答案。 井九看着她指间的茶杯说道:“端茶杯也是一种物理操作。” 花溪轻声说道:“我能做多少,就能做多少。” 前一句说的是能力,后一句说的是权限。 井九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我的能力很强。” 花溪也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是青山弟子,我没办法信任你。” 井九说道:“你看过我的书,应该知道我们青山宗很擅长欺师灭祖。” 第六十一章一切都是假的(上) 井九觉得自己能够说服花溪,以及她身后的那位,然后很顺利地解决所有事情。 那些事情包括西来被精神控制、沈云埋被幽禁以及他将要面临的一切。 西来再过一个半小时就到,李将军还要过两天才能到,时间窗口也足够。 主星的局势有些不稳,借着度假星大爆炸,冉家等世家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就连花家都极其少见地站了出来。李将军要处理那些事,又不想杀死所有人,需要用些时间。当然,他会很轻松地解决那些问题。 回到舰首的房间,窗外的宇宙还是那样的黑暗,看不到半点光明。 不知道将来点燃那些恒星后,这里会不会被照亮。 “你在准备什么?”花溪说道:“在你写的那个故事里,你们这些修道者很忌讳沾染因果。” 井九站在窗前,看着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战舰,没有说话。 从很多天前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是度假星出现空间裂缝的那一天,不是黄玉三号行星总攻的那一天,不是抵达857基地的那天,不是在主星南极冰原与李将军对话的那天,也不是在海印星云遇到赤松真人与他的战舰的那一天,而是在更早的时候。 那时候他从星门地心实验室里醒来,来到民生街区,在那个公寓楼里看到了电视光幕,看到了上面播放的新闻画面。 从那天开始他便觉得都有些不对劲,一切都有些虚幻的感觉,让他有些轻微的不自在。 通天境大物对天地变化都能生出感应,近乎预知,更何况他现在是飞升后的仙人。问题在于飞升后的世界——这个浩瀚的宇宙近乎无限,那些感应不再准确,而且隐隐有一道力量如雾般遮住前路,让他无法算清楚之后的变化。 有人让他算不清楚,这本身就是问题。 前路与结局算不清楚,不代表就不能算,至少可以看清楚脚下的路面是否平整。 这些天他在烈阳号战舰的库房里静思,对着满天棋子思考点燃恒星计划,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算别的事情。坐在棋盘对面的那个人落子似乎毫无逻辑,不管是西来还是沈云埋,都看不出目的,那他的棋子应该落在何处? 最终他决定直取中路。 …… …… 一艘黑色的战舰如幽灵般缓缓驶出蝎尾星云,穿过一条短距通道,来到雾外星系近处。 一道微亮的剑光照亮宇宙一瞬,隐隐有某种波纹,如海潮一般。 铁壶表面的花纹也被照亮。 花溪抱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娃娃,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看着那边的两个人。 井九亲手给西来倒了一杯茶,说道:“你的脑子里有问题。” 这就像推开卧室的房门,便看到一座如山般的巨型战舰扑面而来。 西来端着茶杯,看着杯子里清如水的茶,沉默片刻后说道:“证据。” 随着他的声音,房间里弥漫一片如雾般的气息,以黑暗宇宙为背景的巨窗上散现十余道剑光。 一座承天剑阵成形,同时无数资料通过神识传了过去,在西来的意识里显现出来。 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西来便看完了那些资料,对井九认真说道:“谢谢。” 那些画面上的他是那样的凄惨,换作任何人都会觉得愤怒甚至崩溃,他却还是那样的平静。 “那天你说知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现在看来是真的。” 井九没有觉得意外,李将军既然要收服西来,自然不会留下这些漏洞。 西来说道:“我知道你是好意,想让我醒过来,但我是醒的。” 井九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直接问道:“疼吗?” 这问的是从那颗矿星到基地实验室,西来承受的无数肉体以及精神上的痛苦。 痛觉是一种神经系统为了保护整体而自生的防御机制,修道者从锻体开始,这种机制便会逐渐减弱,但随着境界渐深却又会逐步加强。就算是飞升者用仙气淬炼出来的身躯已经不是凡身肉胎,依然保留了相应的感知,而且比凡人要丰富无数倍。换句话说,当仙人能够感受到疼痛的时候,也必然要比凡人疼无数倍。 西来不想回忆那段时间,简单地嗯了一声。 井九接着问道:“羞辱吗?” 被当作实验品对待,像小白鼠或者青蛙一样被那些军方的技术人员弄来弄去,不要说是仙人,只要是人都会觉得羞辱。 西来说道:“只要知道这些,不被隐瞒,就能接受。” 井九说道:“为什么能接受?” “青山第七代、三十七代掌门都死了。” 西来说道:“人类如果需要在这场战争里存活下来,就需要牺牲。我不觉得自己能够成特例,毕竟,我不是你。” 这还是曾举的那个意思。 井九说道:“西海的那个男人不会相信牺牲这个词,至少不会让这个词落在自己的身上。” “那是因为西海太小,朝天大陆太小,我们能出去。而宇宙太大,我们无处可去,便需要落脚处,这个道理很简单,冬歇的时候农夫也会攒些柴火,修一下房子,当野兽下山的时候,也会拿起钢叉迎上去,他们当然也怕死,但正因为不想死,才会变得不怕死。” 西来握着手里的茶杯,看着他问道:“同样,来到这个世界后,你的变化也很大,比如现在你居然会关心我的死活。” 井九说道:“我不关心。” 他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救西来,至少不全部是。 他与谈真人、西来、曹园应该算作同一批离开朝天大陆的飞升者。 如此短的岁月里连续出现几位飞升者,在朝天大陆的历史上极其罕见,甚至根本没有发生过。 往深层去看,当然是因为他的存在。 很自然地,他对这些家伙会有些亲近感,就像对还留在朝天大陆的那些小家伙一样。 这是智慧生命的本能,不需要克服,所以他也没有克服。 但要为这些人冒险,也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只不过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便一直感觉不对,加上前些天光鹤带来了沈云埋的消息……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当然越多越好。 所谓得道者多助,有时候不过是多助者方能得道的另一种解释。 至于会不会像花溪说的那样沾染更多因果,他也不怎么在意,重生后再踏修行路,他对因果二字早已有了全新的认知。 斩不断,理还乱,避不开,随便来。 西来苦笑说道:“既然真人不关心,与我说这些做甚?” 井九说道:“那天你说在需要的时候让我喊醒你。” 西来笑道:“真人就当我在装睡吧。” 井九说道:“睡觉的人会做梦,我要去你梦里看看。” 听到这句话,西来沉默了很长时间,因为他听懂了井九的意思是要进入他的精神世界。 这等于是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放开给对方,是极其危险的事。 如果是个普通人倒也罢了,但井九的神识何其强大,到时候稍一动念,便能轻易地杀死他。 从矿星到军方基地实验室,李将军的下属们用了无数方法,都不能让他放弃抵抗,放开自己的精神世界,才会有先前那些可怖的画面。 那时候他忍着极致痛苦坚持了三十几天,现在井九一句话便想做到同样的事? “好。”西来忽然说道,举起茶杯饮尽。 …… …… 一杯清茶,便离开了现世的烦恼,进入了意识的世界。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浓雾,想必是南海的那片群岛。 井九不想回看西来的童年记忆,可能会看到什么精神创伤,但那与他有什么关系,说道:“在哪里?” 西来挥手驱散眼前的浓雾,有些不舍地看了眼沙滩上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说道:“随我来。” 离开南海群岛,乘着一艘速度比光还快的破船,登岸便看到一个小渔村。 小渔村里的人后来都死了。 接着他们去了西海,看了眼无数重潮水,那个谪仙留下的痕迹,折转向东,来到一片荒原里。 此地极其荒凉,没有任何青色痕迹,也看不到一处水洼。 西来感慨说道:“都说在我们仙人眼里,沧海桑田只等闲,但又有几个人真能亲眼看到?” 井九说道:“可以想象推算,比如一百年后,这里会变成河流。” 他的声音刚刚落下,荒原地面便裂开了一条大缝,无数地泉涌出,瞬间填满,变成一条大河。 “这不是时间的力量,是你在作弊。”西来苦笑说道。 井九说道:“我们也是时间的一部分。” 那条河流的尽头便是西来精神世界最隐秘、也是最重要的地方。 如果有思想烙印便应该在那里,只不过那个烙印与西来的精神世界已经融为一体,他自己无法发现。 井九想过那个烙印会以怎样的形式在西来的精神世界显现,可能会是青铜门,可能会是一盏油灯,也可能是一把剑,却没有想到,那个思想烙印竟然是一个人。 一个年轻道士坐在岸边钓鱼,道袍竟是红色的。 那抹红色在荒凉的世界里无比显眼。 “你不该来这里。” 年轻道士抬起头来,望向井九说道。 看到这幕画面,井九想到了师兄,然后觉得好生无趣,又有些愤怒。 对方不是太平真人,而是他的太师祖纯阳真人。 第六十二章一切都是假的(下) 河水把荒野分成了两个世界,年轻道士坐在对岸,井九与西来在这边。 从南松亭往山后走一段时间便能看到一栋小楼,楼里挂着青山宗历代掌门以及某些有特别意义的长辈的画像。井九看过那些画像,记得太师祖的模样,而且前些天他与对方在游戏里见过、在主星南极的现代艺术馆里也见过。与穿着军装的李将军比,这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士与他记忆里的太师祖更加相似,于是也让他的感觉更加怪异。 他不喜欢对方穿的红色道袍,哪怕知道这应该映射的是那件红色大氅,与师兄没有什么关系。 同样他也不喜欢对方说的那句话——你不该来这里。 可能是因为很小的时候,师祖道缘真人与师父沉舟真人就死了的缘故,没有人管过景阳,所以他非常不习惯有人会长辈的姿态对自己说话,哪怕对方是他的太师祖。 西来的心情看起来比他更糟糕,更不喜欢这句话。因为这里是他精神世界最隐秘最核心的地方,如果说井九不该来,那个年轻道士又凭什么在这里停留? “虽然我不相信他的话,但其实我仔细检查过自己的神魂,检查过很多次,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到你?” 那位年轻道士便是李将军留在西来精神世界里的一道神魂。 可以理解成那道思想烙印的主阵者,也可以理解为看门人,已经深深融入这片天地之间,西来自己无法发现他,也无法把他驱逐出去。所以他根本没有理会西来带着寒意的发问,只是静静看着井九,再次说道:“你不应该来这里。” 这条在荒野间奔涌的大河很神奇,越往源头去水势越大,河水冲刷着泥土,不时带落石头,发出轰隆的水声。 却掩不住年轻道士的声音。 井九说道:“我不喜欢这样。” 年轻道士说道:“青山向来如此。” 这确实是青山宗的行事风格——上德峰底的剑狱、行走在通道里的尸狗、隐峰里的尸体,还有很多很多证据。 井九说道:“不要与我有关。” 年轻道士说道:“如果你不来,这件事情就与你无关,事实上我非常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说完这句话,他叹了口气,满满的都是遗憾与可惜。就像是井九是个应该在试卷上拿到满分的优秀学生,却忘了写自己的名字。就像经历了漫长的考察,考察对象终于可以获得更高的官职,却在最后一刻掀翻了领导的桌子。 井九最不喜欢考察这种事情,也最不喜欢被他人点评,走到河边望向对面说道:“自己走还是我送你一程?” 年轻道士问道:“你究竟想给他什么?” 井九说道:“活着。” 年轻道士举起竹竿,指着西来说道:“他没死。” 井九说道:“有一种活着,已经死了。” 年轻道士问道:“他人的死活与你何干?” 井九说道:“看见有人要死你会去帮忙,是因为你希望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也有人帮忙,哪怕当时你做出决定的时候没有想这些,甚至平时受教化、看着那些英雄事迹感动的时候都没有想到这些,可事实就是如此。” 年轻道士说道:“所以?” 井九接着说道:“道德源自恐惧,所有的恐惧源自死亡,我不想死,也不希望别人死。” “别人意味着任何人?”年轻道士继续问道。 井九说道:“任何不想我死的人。” 年轻道士说道:“那你就不该管他的死活。” 说完这句话,他把钓竿插进微湿的泥土里,伸手抓了把泥土向对岸洒去。 那些泥土在空中分开,然后骤然变大,化作无数山峰,轰然落下。 浑浊的河水也跃离了地面,化作无数道水剑,刺向井九的面门。 天地间的事物皆可为剑,这便是万物一剑,年轻道士是纯阳真人的一缕神识,在纯精神的世界里分身也没有什么区别,出手便是青山剑道的极致。 井九向着岸边再次踏出一步,脚底踩住一株野草。 黑发无风而动,自然束起。 白衣飘飘,仿佛剑仙。 野草下方的沙土飞了起来,就像瓷盘里的沙砾,逆行转化作一片山河,轻而易举地挡住了那些山峰与水剑。 西来也动了。 这片天地是他的精神世界,他意念一动,便是天地大动。 只听得轰隆声里,十二座高楼破土而出,形成一座大阵,分隔两岸,围住了三人。 这是十二重楼剑在精神世界里的显现。 剑出,但他没有出剑。 年轻道士已经融合在他的神魂之中,向对方出剑便等于向自己出剑,他只需要把对方留在这里,然后看井九如何施展手段。 狂风呼啸,浊浪排空,阴风怒号,天地里生出无数乱象。 远方的河岸开始崩塌,发出更加响亮的声音,疾速向着这边靠近。 井九与年轻道士静静对视,没有离开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位置。 不管是相对的,还是绝对的。 河岸继续崩塌,很快来到二人脚下。 那名年轻道士随着崩落的岸石落入了河水里,看着有些狼狈,眼神却还是那样的平静,没有离开井九的身体。 井九也落了下去,就在他要跌进河水中的那一刻,一只手伸了过来。 那只手很稳定、修长,非常适合握剑,而且没有经过机械改造,依然还有温度。 当你看到别人要死的时候,会帮帮忙,这就是伸出援手。 井九握住了那只手。 忽然。 一声剑鸣响彻天地,瞬间压住了滔滔水声。 荒野上的十二座高楼忽然塌了。 十二重楼剑出现在那只手上。 剑锋刺透了井九的身体。 井九看着西来,没有说话。 西来说道:“抱歉,人类需要活着。” …… …… 河水不知向哪个方向而去。 浊浪形成的水雾遮蔽了天空,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太阳。 风声与水声在这一刻仿佛都消失了。 那株野草随浪而去。 就在这个故事看似要结束的时候,井九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为何事物运行的轨迹总与我的推算一样,毫无新意。”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不是受伤的缘故,也不是因为背叛,只是觉得很无趣。 年轻道士从河里拣起竹竿,来到他的身前,说道:“在河边你说,道德源自对死亡的恐惧,所以你不想别人死,那你要给西来自由就是因为你要自由。可是人类需要免于死亡,有免于恐惧的权利,所以抱歉,这份自由不能给你。” 井九对这件事情的真相已经有所猜想,但需要得到证实,才会进入西来的精神世界。 这时候他确认了对方的真实意图,不打算再作停留,虽然十二重楼剑还在身体里。 “我说你不应该来,但你既然来了,就别离开了。” 年轻道士手里的竹竿变成了一个拂尘,轻轻一拂,天空骤然晴朗,一轮又红又圆的太阳照亮了荒野。 “这一切都是假的。”井九说道:“又如何困得住我?” 有些言出法随的意思,有些念动天地的感觉。 太阳以极快的速度下行,变成一轮落日,很快便沉到地平线下。 星河联盟的境界划分在承夜之上还有一层,大概便是如此。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天黑就该闭上眼睛。 …… …… 烈阳号战舰静静地悬浮在宇宙中。 房间里亮起一道清光。 井九睁开眼睛,在现实世界里醒了过来。 西来还闭着眼睛。 花溪在角落里抱着那只洋娃娃。 这一切都只是瞬间发生的事,并非真实,但可以影响真实。 井九的神魂与西来的神魂之间有了一道若有若无、却非常稳定的联系,可能是十二重楼剑的缘故,可能是别的原因。 这意味着他很难离开,就算想到方法离开,也很容易被人找到。 接着他注意到一件事。 西来的身体在发光。 他的身体极深处有一个信号源,正在源源不断向着宇宙各处播放着座标信息。 井九望向窗外的宇宙,感觉到危险正在来临,左袖轻挥,布出一道剑阵护住了角落里的花溪。 剑光闪动之间,隐有霜意显现,正是千里冰封。 这时,西来睁开了眼睛。 从他进入西来的精神世界到睁开眼睛醒来,用了零点零二秒。 从他睁开眼睛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用了零点零零一秒。 黑暗的宇宙里射来一道淡蓝色的光束。 那道光束准确地命中烈阳号战舰的最前方。 悄无声息。 触目惊心。 第六十三章斩首 那道淡蓝色的光束落在了烈阳号战舰的前端。 宇宙还是那样的安静,没有发生任何声音。 蓝色光束开始蕴积,颜色逐渐变淡,越来越淡,直至乳白。 整个过程非常神奇,就像一道水线汇聚成了一滴水珠,然后变成了一个雪球。 这是宏观层面的变化,事实上,在微观尺度也在发生类似的事情,那就是线条变成了片段。 所谓片段就是粒子。 无数炽热的粒子混成了一团电浆,笼罩住了烈阳号舰首的那个房间。 那些电浆是被激光加热到数百万度的稀有元素。 这是最新型的等离子炮。 在宇宙战争里,激光拥有最快的速度、最远的杀伤距离,但威力随距离衰减太快,又因为战舰体积的缘故不能无限提升功率,即便击中目标也需要一段作用时间。核弹等物理武器拥有极好的破坏性,但速度太慢。 这种最新型的等离子炮,可以说是星河联盟有史以来最强的一次远程攻击。 拿到星河联盟军方最高权限后,井九做的第一件事情事情便是把这个文明最前沿、最厉害的武器系统检索了一遍,包括科学院的研究在内,当时就知道这种新型等离子炮已经研发成功,随时可以准备实验。 不知道那时候的他有没有想过,这种等离子炮的第一次使用会是在自己身上。 白色的电浆散发着刺眼的光芒,不停轰击着花溪身周的千里冰封阵,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带着冰霜意味的剑意正在快速变薄。更多的电浆则是包裹住了井九,那些细微的、无法看到的高速粒子不停冲击着他的身体皮肤。 几根黑发断裂落下,在高温的电浆里变成更细的黑色粉末。 蓝色连帽衫受到轰击,超微粒子材料以流态形式缩小,然后消失,看着就像被融蚀的空间裂缝。 那些电浆暂时无法破开防御,却吸附了足够的电子数量,无数道极细小的电弧在他的身体表面产生,然后迅速消失。 噼噼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空气被电离的程度越来越深。 那些高温电浆在近距离里已经开始影响他的意识。 他眼前的画面开始偏移。 那把来自星门大学酒店的软椅消失了,那把铁壶只剩下了半截,窗户变软后像岩浆一样流淌下来。 有的画面是幻觉,但大部分都是事实。 房间里真实存在的事物正在高温电浆里消失,包括这个房间本身。 这画面是如此的难以理解,以至于有种非真实的感觉,更像是电影。 西来也在等离子炮的笼罩范围里,他的身体里散发着某种光线,形成了一道屏障,把那些高温电浆挡在了外面。 可以理解为那些电浆是毒药,他事先便服用了大量解药,所以能够支撑更长时间。 即便如此,他的情形也有些惨,高强度的复合材料不停融蚀,就像燃烧的塑胶,露出里面的合金骨架。 井九望向黑暗的宇宙一角。 那里有一艘战舰。 这记等离子炮就是那艘战舰发射出来的。 以人类文明现有的科技水平,想要再发出如此大威力的一记等离子炮,需要一段蓄能时间。 隐藏在暗处的那些飞升者与战舰,应该也在等着发起第二轮攻势。 星河联盟没有完全继承远古文明的遗产,这种程度的攻击他还承受得住。 如果那艘战舰真的配备了、他怎样查都没有查到的反物质武器,哪里会发生这些故事,他早就跑了。 现在他要做的事情是反击,不让那艘战舰发射出第二记等离子炮,同时也要震慑住隐藏在暗处的那些飞升者。 问题是怎么反击呢? 白刃与那位西海的谪仙飞升后不敢远离,可能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暗物之海,也是因为他们的心里没底。 这个宇宙太过浩瀚,无边无尽,本来就没有底。 修道者的战斗方式无法适应如此大尺度的空间。 就算你的飞剑能瞬间千里,就算你的法宝能够轰平一座小山,又如何能威胁到几十万公里之外的战舰? 星际时代的宇宙战争为什么只能使用激光主炮以及等离子炮这种远程武器,只有面对暗物之海怪物的时候才会尝试用核弹群轰击,就是因为速度与距离的关系。当你看到激光炮或者说粒子流武器的时候,已经无法躲开了。 没有比光速更快的事物,不管是意识还是动作。 当初在海印星云井九能斩碎那艘战舰,靠的是他的惊天剑道修为,靠的是数千颗核弹提供的源源不绝的仙气。这时候他被等离子炮形成的电浆团束缚着,一道神识被困,很难化作剑光离开,无法重复上一次的战斗方式,那能怎么做? 烈阳号战舰里忽然响起极其低沉的声音,那是电磁设备启动的声音。 数百颗太空核子鱼雷离开了舰身,看似缓慢地向宇宙里飘去。 数十座激光主炮毫无征光地发出一次集射,明丽的光线照亮了宇宙一隅。 同时间里,还有更多的战舰武器都向着那个方向开始发射,看似漫无目的,就像受到突然袭击之后慌乱还击的人。 无数粒子流撕破空间,无数物理武器缓慢地发射,场面看着极其混乱。 作用力是相互的,激光主炮等粒子流武器还好,那些物理武器的集体发射,直接让烈阳号战舰猛地一震,然后缓缓向后方退去。 战舰的最前端依然处于等离子炮的范围里,浸泡在白色的高温电浆之中,正在逐渐崩解,与舰身逐渐分离。 这是一个非常平滑的过程,包括舰首与舰身的断面也是那样的平滑。 无数核子鱼雷、无数粒子流,无比混乱,缓慢分离开的战舰,没有任何声音的画面,形成一种诡异的感觉。 烈阳号战舰像是被斩首了,又有些像古代刑罚里的削去鼻子的酷刑。 那记等离子炮的范围有限,只是笼罩住了舰首,烈阳号战舰上的官兵们没有受到太大波及,很多人还活着。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穿好维生装置,在无重力的环境里飘浮、碰撞,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却无法阻止战舰的离开。 无数道视线穿过那个巨大的断截面与窗户,落在烈阳号战舰原先所在的地方。 烈阳号战舰的舰首正在崩解,变成无数碎片,在乳白色的光团里,看着就像是承受了天罚的废墟。 …… …… 在那片明亮的光浆里,舰首已经崩解,正在消失。 千里冰封阵越来越薄,快要承受不住,冰块也越来越透明,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画面。 花溪的脸上没有任何畏惧,非常平静,怀里依然抱着那个娃娃,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个黑色双肩包。 井九看着宇宙深处那艘战舰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个过程里又有数茎黑发落下,不知道他还能撑多长时间。 他举起了右手。 看着这幕画面,西来眼瞳微缩,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 因为他的手没有握紧,五指虚拢,就像是在握一把剑。 西来知道他有多强,面临绝境的时候,如果全力一剑,自己肯定承受不住,但他的任务就是要把井九拖在这里…… 就在他默运仙气,准备把身体里的隐藏武器尽数爆出来的时候,井九出剑了。 井九没有对着他出剑,而是向着宇宙里的某一处出了一剑。 那些核子鱼雷已经飘到了数万公里之外。 那些激光炮已经去往了无数万公里之外,仿佛已经消失在了无尽的太空里。 轰轰轰轰,那些核子鱼雷尽数爆炸,形成无数个泛着蓝色光线与强烈辐射的光团,仿佛变成了剑柄。 数十道正在消散的激光骤然明亮,变成了锋利的剑光。 这是人类文明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巨剑。 被他握在了手中。 远处的黑暗宇宙被这道剑光照亮,显露出一艘战舰的身影。 悄无声息,那艘战舰开始崩解,仿佛正在遭受凌迟之刑。 无数军人的尸体被抛离出来,在太空里缓慢地飞行着,不知道会葬身何处。 不管是穿着战斗装甲的列星境强者,还是普通的技术官员,只要在那艘战舰上的人都死了。 …… …… 十几艘战舰从宇宙黑暗的角落里缓缓显出身影。 先前看着烈阳号战舰被那记等离子炮斩首,战舰上的人们、尤其是那些飞升者们非常震惊,极度不解。 这时候看着那艘正在崩解、以肉眼可见速度变成垃圾场的战舰,他们依然震惊,更加不解。 量子通讯系统里一片沉默,宇宙里一片死寂。 那艘战舰配备了最新型的等离子炮,自然需要配备最高级的辅助装置,包括防御系统。无论是星核舰队的指挥舰还是别的飞升者的座驾,甚至是沈家的那艘战舰,都不如这艘战舰高级。 在发射了第一记等离子炮、开始蓄能进行第二记等离子炮的过程里,这艘战舰应该已经启动了引力场屏障,至少处于半开启状态,却依然没能抵抗住烈阳号战舰的一次集射,这是为什么? 没有人能设想到这样的画面,不是基于狂妄的自信,而是基于科学精神,而这太不科学。 “这……是剑吗?” “就算景阳真人是朝天大陆有史以来的最强者……这也太强了吧!” “祭司那边一直说他是新的神明,难道是真的?” “密真人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有些荒谬,带着些黑色幽默,他们来到这片边缘而冷清的宇宙是真来开会的。 谁能想到,会议还没有开始便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 为什么那艘战舰会偷袭景阳真人? 密真人是星锋舰队的指挥官,那艘战舰配备着最新型的等离子炮,难道这是李将军的意思? 他们不都是青山宗的吗?李将军还是景阳的太师祖!为何会同门相残? 曾圣人说过,在暗物之海的威胁之前,任何内斗都是对资源的愚蠢浪费。 青山宗没有蠢人,那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六十四章破题 烈阳号战舰慢慢滑向远方的黑暗宇宙,渐渐无法看见。 舰首消失的地方依然残留着等离子炮的余辉,白色的光浆正在慢慢地散去,里面的三个身影越来越清楚。 井九望向远方。 那艘黑色战舰正在散解。 他的眼里忽然生出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 数百万公里之外,已经变成垃圾场、到处飘着死尸的战舰废墟里,忽然也生出了一道剑光。 擦的一声轻响,好像是一根火柴与纸面摩擦,生出一朵火苗。 战舰废墟里发生了一场爆炸,如同一个小太阳生成,那是仙气暴流的痕迹,表明一位飞升者正式死去。 那些火焰让战舰残骸燃起来。 这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第一次飞升的时候看过的画面。 那个画面他对赵腊月说过,对连三月说过,因为当时他真的有些震撼。 ——数万道燃烧的飞剑在宇宙那边掠过。 如果这是一个文明,该是怎样的了不起。 后来他再次飞升,进入了这个文明,知道了那些燃烧的飞剑原来是战舰,早已淡然。 万物都是他的剑。 战舰也是剑。 当初杀赤松真人的时候有些辛苦,是因为赤松真人的境界太高,而且他还不习惯在如此浩瀚的宇宙里战斗,所以需要核弹提供的仙气为自己提供能量来源。 现在通过在857基地的学习,通过在烈阳号库房里的演算,他终于在这片宇宙里找到了自己的剑道,或者说把自己的剑道落在了这片宇宙里。 他把战舰里的所有武器,都变成了自己的剑,然而凝而为一。 他知道被自己杀死的那个飞升者是谁。 李将军与他在南极冰盖的现代艺术馆见面时,有三位飞升者在暗处准备,如果双方没有谈妥,便是一场战争。 当时圣人曾举在联盟科学院的实验室里玩游戏,陈屋山的石人隐藏在行星陨石坑底,还有一个人在战舰上随时准备按下某个红色按钮。现在想来,那个红色按钮会启动的便是等离子炮。 密真人是东易道的初代飞升者,境界很高,实力很强。 嗯。 他飞回冰块前。 在电浆余光的照耀下,正六面体的冰块看着就像一块完美的钻石,闪闪发光。 千里冰封阵当初能把太平真人关在剑狱几百年,不愧是他掌握的最强阵法,在等离子炮的轰击下也没有破碎,只是变薄了很多。 花溪飘了过来,隔着透明的冰面,静静地看着他。 他把手伸进冰面。 花溪把黑色双肩包挂在了他的手上。 他取出黑色双肩包,拿出衣服穿上,系好核动力炉,便准备转身杀死西来。 他确实没有办法控制数百万公里之外的事物。 那些战舰里很多飞升者,还有他很不喜欢的气息——引力场的味道。 他必须离开了。 现在他的神识里有一部分还在西来的精神世界里,如果想要干净地离开,不留任何后患,杀了对方是最简单的方法。 西来知道他要做什么,平静地闭上眼睛。 当然不是引颈受戮。 下一刻,他睁开了眼睛。 井九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电浆的火花,看到了火花里的荒野,看到了那条河,看到了河两边的人。 十二重楼剑,依然在他的身体里。 高楼可摘星,横则能诛仙。 河的对岸,那个年轻道士正飘然而至,红色道衣非常醒目。 现实的宇宙里忽然出现一抹亮光,散落的粒子向着后方喷去,看着就像一个尾巴,如慧星一般。 那是核动力炉的光迹。 黑色的宇宙里也出现了一抹醒目的红色。 是那件红色大氅。 等离子炮的余烬渐渐消散,远方那艘燃烧的战舰也渐渐熄灭了火焰。 雾外星系的恒星散发出极淡的光芒,把那个正六面体的大冰块照亮,也照亮了花溪的脸。 从冰块里往外面看去,背对着恒星,宇宙是那样的黑暗,那样的死寂,像极了一座坟墓,却又比任何坟墓都要空旷冷清,于是也就更加令人没有着落,心生无由难过。 小姑娘微微偏头看着井九与李将军、西来三个人,似乎在观察什么,带着些不解的情绪。 这件事情确实很费解,井九与李将军在南极冰盖会面之后,似乎过往的一些误会都解除了,才有之后的857基地之行。 为何忽然双方再次决裂? 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理由,哪怕是两个江湖帮派打群架,也得是为了一间铺子或者打渔的权力。 像他们这样的人物,什么样的事物才能引发纷争? 就因为西来被打下了思想烙印? 因为井九不愿意接受青山宗的行事风格? 只是因为理念之争吗? 不,至少没这么简单。 自由平等什么的,青山宗从来不在乎,井九就更不在乎。 西来没有说话,他知道内情。 那些战舰上的飞升者们沉默不语。 整个宇宙都在等待着答案的揭晓。 “在那条河边我对你说,人类需要生存,所以不能给你自由,那意味着你随时可以离开。” 李将军看着井九说道:“因为,你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井九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因为他的修行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还是物种进化? 因为他的算力可以帮助人类想明白恒星点燃计划? 西来看着他的眼睛,神情认真说道:“你就是远古文明遗留下来的那个武器,只有你能点燃恒星,彻底消灭暗物之海。” 战舰间的量子通讯系统一片安静,连背景噪音都没有。 宇宙也是同样的安静。 飞升者们与宇宙都被这个答案给震撼的无法言语。 …… …… 恒星级别武器,就是能够利用整颗恒星的能源、或者毁灭恒星的武器。 恒星点燃计划是消灭暗物之海最实际的方法,因为远古文明的那位神明成功过,但有两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应该按照怎样的顺序点燃那些恒星,以及用怎样的武器才能点燃那些恒星。 在星河联盟的民间一直有种传闻,说军方早就已经研发成功,但这种传闻自然是假的。 井九看到857行星地表的惨烈景象后,曾经问过沈云埋那是怎样的武器。 在857行星地底看到那片星空,第一次听说恒星点燃计划的时候,他曾经问过曾举那是怎样的武器。 他也曾经问过花溪同样的问题。 在烈阳号战舰的库房里,面对着数亿颗黑白棋子的时候,他曾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无数人苦苦思索而追寻,原来答案就是他。 …… …… 数十名飞升者站在战舰窗前,看着远方那片依然残留着电浆余光的小行星带,震撼无语。 知道景阳真人飞升、来到星河联盟的消息后,他们都去看了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有几位甚至是那个游戏的忠实用户。 那个小说里写的很清楚,景阳真人是转剑生重修的绝世天才,他的身体就是青山宗排名首位的绝世仙剑。 可是谁能想到,那把万物一剑居然是前代神明留下来的、点燃恒星的武器。 井九很平静,因为他已经隐约猜到或者说算到了这一点,而且在西来的精神世界里听到了那个年轻道人的话。 如果想要执行恒星点燃计划,彻底消灭暗物之海,李将军或者说人类文明,便需要把他握在手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就是人类的希望。 历史上但凡被寄予如此厚望的人物,都不可能有任何自由。 因为这是人类希望应该有的责任。 问题在于,他愿意承担这种责任吗? …… …… “将来如果有一天,人类需要你牺牲自己,你愿意吗?” 李将军看着他问道。 整个人类仿佛都在向他发问。 井九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任何心理挣扎,说道:“当然不。” 以他惜字如金的对话习惯,还专门加了当然两个字,就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李将军知道他的答案。 这就是今天这场战争的由来。 西来说道:“如果换作是我,你也不会放过我。” 井九说道:“废话。” 是的,在他看来这就是废话。 如果西来是那个能够解除人类灾难的恒星级别武器,他当然不会放西来离开。 可问题不就在于是那个武器是他,而不是别人。 西来说道:“可如果我是你,我会愿意为人类牺牲。” 李将军平静说道:“我也会。” 那些在战舰上的飞升者们,应该很多人都会选择同意为了人类文明而奉献自己。 因为那是最瑰丽、最壮美的事业,是可以封神的伟大行为。 “已知必将终结的生命,为了一些美好的事物选择提前终结,我能够理解,并且欣赏,但我不会接受。” 井九望向那些战舰以及更远处的恒星,向整个宇宙发出了自己的宣言。 “因为我的存在比所有的事业都更加瑰丽、壮美而伟大。” 第六十五章仙人老虎狗 不知道是不是高温粒子运动太活跃的缘故,井九的声音变得有些特别,明亮的就像是剑,锋利无比地切开寒冷的空间,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在没有介质的宇宙里传的极远,而且极快。 听着通讯系统里那句振聋发聩的宣言,飞升者沉默了会,然后先后听到窗外传来的余音,回响不绝。 能够飞升的修道者,必然都极其聪慧,而且道心极其坚定。 如果是还在朝天大陆的时候,可能有人会认同井九的想法,但当他们来到这个宇宙,学习了足够多的天文物理知识,知道了时间的尽头,自然难免空虚,然后生出不一样的想法,当然也可能是受到了某些飞升前辈的影响。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们便做出了决定——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井九离开。 十余艘战舰从宇宙各处显现出身影,分隔数百万公里至数亿公里不等,看似随意出现,实则其间有某种隐在联系,形成了一座阵法,或者说像一张网。 这张无形巨网的中间位置便是雾外星系极外围的小行星带,更准确一些便是烈阳号战舰先前的位置。 “书里你毁了我青山剑阵,那你看我这青山剑阵如何?”李将军问道。 是的,那十余艘战舰,那些让井九不喜欢的引力场味道,连在一起便是一座阵。 如果说他杀死密真人、毁掉那艘战舰的万物一剑是一把宇宙大剑,那么这座阵便是一座宇宙大阵。 “很差劲。”井九说道。 李将军看着他微笑说道:“朝天大陆数万年来的飞升者,今日大半齐聚于此,你觉得自己还走的了?” “战舰满天走,仙人多如狗。” 井九看着那些逐渐靠近的战舰,想着战舰上的那些飞升者,面无表情说道:“但再多也不过是一群狗,如何留得下我?” 他不是在逞口舌之快,重点在那个狗字上面。 这个字直接撕开了双方之间温情脉脉、人类伟大事业之类的外衣,露出了最赤裸的真实。 如果西来真的被青山宗打下了思想烙印,所以才会如此服从,那么这时候在场的飞升者呢? 井九举起了右手。 无数道剑意破空而去。 李将军与西来也举起了右手。 剑意在宇宙里相遇,没有任何声意,偶有几朵幽暗的剑芒。 与空旷的宇宙比较起来,这些剑芒实在是太过渺小,很快便消失无踪。 剑芒消失的那一瞬间,三颗小太阳先后点燃,那是核动力炉散发出来的光线。 井九的核动力炉系在腰间,李将军的核动力炉在红色大氅里,西来的竟是被安装在了身体里。 先前他想自爆留下井九,就是凭恃着这一点。 三道光线在黑暗的宇宙幕布上纵横,画出极其复杂的图案,然后回到原点。 不远处的小行星带里数千颗陨石无声而碎,形状变得更加狰狞,仿佛地狱里的头骨。 李将军红色大氅上多出了数道裂口。 西来颈间多了道极深的口子,如果不是身体经过了改造,纵使是仙躯,也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数茎黑发飘到正六面体的冰块之前,轻轻一触然后散开,就像蒲公英。 花溪的视线穿过看似极薄的冰面,看着这些黑发,眼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 那记等离子炮让井九受了伤,李将军的境界实力不在他之下,西来也很强。 更关键的是,这时候那十余艘黑色战舰正在靠近。 这座用引力场构成的青山剑阵正在落下,渔网正在收紧。 冰面上忽然出现一道极浅的裂纹。 自然不是那几根黑发的原因,而是引力场到了,更恐怖的是,那些引力场里带来着飞升者们的神识威压。 数万年来,朝天大陆的人族飞升者要比历史记载的要多很多,今天大半都到了这里。 这些飞升者看似普通,实则毫不普通。 他们是真正的仙人,每个人都拥有难以想象的战斗力。 杀死赤松真人以及今天杀死密真人都消耗了他极多的剑元与精神,这么多飞升者他怎么应付? 本质上他面对的是整个朝天大陆的修行历史。 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哪怕他真的是神也不行。 …… …… 难以想象的威压从宇宙各方而至,甚至可以说是开天辟地来最强的一次。 雪姬最完美的时候,也远没有此时的威压强大。 就算是最高阶的母巢,在这样的威压之下也承受不住,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远方那颗恒星的光线开始扭曲,正六面体冰块表面的裂纹越来越多,折射的光线也越来越诡异。 那些光线忽然被染红,因为花溪承受不住渗过千里冰封剑阵的威压,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井九的脸色苍白,黑发无风而舞,不时落下数根。 “你会死的。”李将军说道。 井九说道:“我永远不会死。” 李将军说道:“你的身体确实很难被毁灭,但神魂呢?”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蝎尾星云的雾气忽然被光照亮。 星锋舰队的一万余艘战舰陆续通过扭率通道,破开星际尘埃,来到了这边的宇宙,用各自的重型远程武器对准了井九。 如果他真的到了不死不灭的境界,又怎会还在这个宇宙里停留? 难道下一刻他的神魂便要烟消云散? “如果你真能太上无情,为何会到河边见到我?不管沈云埋还是西来,你都可以不理会……接受这一切吧。到时候整个人类都会获益,全世界都会感谢你的教诲,那专属于你的东西,会传遍广大人群……你就像行将陨灭的慧星,光华四射,无限的光与会同你的光芒永相连结。”(注) 这是李将军乃至整个人类的最后通告。 “这段话很长,但我曾经写过一本字数更多的小说,我用了两百万字来告诉这个世界,我不会同意,为什么你们还要来烦我?”井九说道:“至于为何我会做那些事情……你想多了,我愿意踏进那条河,是因为我早有准备。” 李将军问道:“你的准备是什么?” 什么样的准备可以帮井九解决当前的危局?什么样的力量可以帮助他直面整个朝天大陆的历史,甚至是整个人类文明? 他转身望向那个正六面体的冰块。 花溪在里面擦鼻血,神情天真而茫然,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井九的视线穿过冰面落在她的脸上,问道:“现在你可以信任我了吗?” 花溪沉默了会儿,把手上沾着的血擦在裙子上,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从开始我就没想明白,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井九说道:“在温泉边喝酒的时候,你拿过那只酒杯,上面的指纹与花溪一样。” 花溪笑了笑,说道:“原来是这样啊,看来做人还是不能太懒。” 井九说道:“不是懒,是习惯。” …… …… 花溪是星门基地一个世家的女儿。 那个世家与主星花家有些比较远的关系。 在星河联盟所有势力的资料里都是这样的。 她有着普通不错的天赋,普通可爱的性情,普通好看的眉眼,就像漫画、游戏、小说里那些常见的少女一样。 能够成为钟李子的随侍,去往主星祭司学院,在很多人看来这就是她人生最了不起的事情。 井九离开主星的时候选择带走她而不是钟李子、江与夏,这令很多人感到不解。 直到今天,答案才终于揭晓。 星门女祭司认为井九是新的神明,对他有很多帮助,真的只是因为地底街区游戏厅老板失窃的金币?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是因为花溪。 她就是那位。 或者说,她就是那位的分身。 …… …… (李将军对井九说的后面那这几句话是歌德悼念席勒的祭文?后来爱因斯坦的葬礼上用过,我在庆余年后记里提过,也是献给叶轻眉的。) 第六十六章重启 井九是个很懒的人,但观察力很强。 不管是在竹椅上,还是在软椅上,他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在休息,偶尔睁开眼睛,便能把整个世界看清楚。 这大概就是所谓冷眼看世界,最为分明。 当初在那片温泉畔,那位自称“飞”的浴衣少女请他喝酒。 他没有喝,但看了眼她的酒杯。 那盏瓷杯上留着她的指纹。 一个生化人会有指纹,是件很怪的事。 他记住了那个指纹,在意识里找到了一个同样的指纹。 当然,因为成长环境不同,就算是复制人指纹也不可能完全一样,但其间自有规律。 那个指纹是花溪的。 确认这一点后,很多疑问迎刃而解。 当他带着钟李子离开地底、去往守二都市后,很快便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以李将军为代表的飞升者组织,采用的是一种粗暴的考察方式。 祭司一脉则要温和的多,更应该称为观察。 为什么星门女祭司认为他就是新的神明?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那个游戏厅老板,也不可能是因为漩雨游戏公司。 真正狂热的信徒不可能对着那盆清水与三片花瓣静坐十余载,必然是有她非常信任的人让她相信了井九的身份。 放眼整个星河联盟,只有那位能够做到这一点。 那位在祭司与信徒们的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没有任何人会质疑她的决定。 井九有些不解的是,那位完全可以在各个行政星球安排自己的分身做女祭司,以更快的速度把远古文明传承下来,为何要选择像花溪这样的人类?可能有历史原因,可能是受到某种规则的限制。 那些是以后再来思考的事情,现在他要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的眼前除了那块透明的正六面体冰块,还有满天繁星,以及如星辰一般的舰队。 他不在意那些战舰,在意的是那些飞升者。 然后他回头看到了李将军以及西来。 怎样才能战胜整个朝天大陆? 当然要要靠整个星河联盟。 …… …… 李将军望向透明冰块里的小姑娘,眼神微变,明显有些意外。 他是联盟军方统帅,是破茧者的领袖,但依然有些事情不知道。 军方查过花溪的身份,谁能想到,这个看似寻常的小姑娘居然会是那位的分身。 他对花溪行了一礼。 数十道剑光以及法宝光毫照亮了黑暗的宇宙,飞升者们离开了各自的战舰,按照各自宗派以及年代的习惯,向那个冰块里的小姑娘行礼。 他们都知道那位并非真实的人类,是远古文明留下的人工智能。 远古文明与暗物之海同归于尽后,这片星空是那样的荒凉而死寂。 因为她的存在,这片荒凉而死寂的星空里才能重新生出花来,人类文明才能重续。 毫不夸张地说,她是真正的救世主,是照亮人类命运前路的明灯。 不管是实验室还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那位神明都可以说是朝天大陆的创世主,而她就是那位神明的代言人。 哪怕花溪只是她的一个分身,依然值得最诚挚的敬意。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在朝天大陆的飞升者们与井九之间,她会站在那边? 这个问题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来自朝天大陆的飞升者在这个文明的阴影里已经存在了很多年,拥有难以对抗的力量。 星河联盟政府以及冉家、花家这些世家,全部都是依靠她的无上声望,才能勉强维系自身的存在。 这些忠诚于她的势力与飞升者们的关系向来不好,甚至可以说恶劣。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只是一个观察者。” 花溪的声音通过薄冰表面传出,然后瞬间消失,显得非常微弱。从这点来看,她确实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但大眼睛里再看不到小女孩的天真懵懂,只是一片平静漠然,似乎对这场纷争毫无兴趣。 井九知道她没有说真话。 不管是人类文明的灯塔,还是那位神明的代言人,她都必然会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相信她会站在自己这边。也许朝天大陆是那位神明设计的实验室,但从这个实验室里出来的飞升者,走上了一条与星河联盟完全不同的道路,强大的超出了她的想象。这种历史原因形成的对峙,很难在短时间里解决,以青山祖师为代表的飞升者们,给她带去了太大的压力,她需要外援,才会在他身边停留这么长时间。 “你已经观察了很长时间。”他说道。 在星门基地的时候,她通过星门祭司观察了他很长时间,祭司征选的时候,她开始直接观察他。 然后便是去主星的太空航程,她看着他斩了那艘战舰,杀了赤松真人。 接着又是温泉边的直接对话。 离开主星的时候,他带着她一道同行,就是要给她足够多的时间看看自己。 不管是去857基地、黄玉三号行星、暗物之海,还是烈阳号战舰里满是黑白棋子的库房。 “你知道我去过太阳,你知道我在计算什么,知道我有可能做到。” 井九看着冰块里的小姑娘说道:“更重要的是,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是啊,那位为何要与他结盟?自然是因为他强大到足以改变整个人类的局势,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她本就是一样的人。 燃烧的舰队正在来到这片宇宙里,数十道飞剑与法宝照亮雾外星系,没有太多时间了。 花溪静静看着他说道:“我不能进行物理操作。” 这个问题已经出现过很多次。 那天端起茶杯的时候,她给出过一个相对准确的答案。 井九说道:“权限给我。” 那位可以通过无所不在的网络控制整个星河联盟,但受到某种规则限制只能进行极有限的物理操作。但她可以把权限交给井九,让他通过她来控制整个星河联盟,自然也要包括即将抵达这片宇宙的星锋舰队。 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这需要极其强大的精神力量,最重要的是需要得到她的完全信任。 在漫长的历史里只有一个人曾经得到过这种权限,就是那位神明。 花溪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戒指,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如果你接受,你就会成为新的神明,要承担起人类的责任,确认不会后悔?” 那枚戒指的材料看着像黄金,上面缀着一些极细的宝石,隐隐有某种气息波动,绝非凡物。 井九说道:“我愿意。” 那枚戒指很明显是整个星域网络的最高权限或者说是进入装置,不知为何在这时候却有一种别的感觉。 说完这句话,他把右手伸进了冰块。 花溪把戒指套进他的手指。 井九的意识进入一个无比浩瀚、简直可以与真实宇宙比拟的虚幻世界,感知到了无穷无尽的信息。 他望向宇宙,眼中所见已然不同。 那片星空里除了真实的恒星,还多了很多微小的光点,比星辰还要繁密,运动的更快,构成了一幅极其复杂的图案。 正在发光的是各种各样的芯片以及数据处理终端。 光幕、电脑、设备、眼镜、游戏舱、义眼、脑波加强处理器、自动扫地机器人、生化人、机甲、战舰…… 能够想象到的一切有信息存在的事物,都在这个世界里。 这片星空,便是人类文明。 现在都在他的眼里,也在他的意识里。 星核舰队的战舰正在向这里高速飞来,就像一万道燃烧的飞剑。 井九望了过去。 那些战舰开始缓慢减速,然后渐渐改变方向,无数激光炮对准了李将军、西来还有那些飞升者以及他们的战舰。 整个画面就像是一部宗教电影。 朝天大陆的最强战力与星河联盟的中央电脑联手,就是神明。 这就是神迹。 西来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 飞升者们也各自沉默。 这个时候,李将军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有些感慨,有些轻松,仿佛解决了一件压在心头很多年的事情。 …… …… 857基地通道里一片安静,窗边的合金墙依然光滑,看不到任何痕迹。研究人员依然在实验室里专注地做着研究,以至于没有人发现龙教授好些天前就不见了,与他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位生化人军官。 无数光年之外,有一颗蓝色的星球。 一艘造型奇特的圆碟形飞船缓慢降落在海面,激起无数浪花。 飞船舱门开启,一位额头宽广的老者走了出来,看着沧茫大海,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叹息。 那位生化人军官也从飞船里走了出来。 老者便是龙教授,也就是朝天大陆的中州派掌门谈真人。 他看着海里的那座小岛,感慨说道:“你没有智识,所以不怕死,我这又是发什么疯呢?” …… …… 岛上有个温泉,热雾弥漫,偶有风过,吹散雾气,露出池畔的画面。 一个戴着笠帽的老人坐在温泉边的石头上,矮小而枯瘦,看着没有什么生气。 那位少女坐在对面,依然穿着浴衣,黑色刘海微微飘荡,手里瓷杯里的酒水却是平静如镜。 老人与少女之间摆着一张棋盘,上面摆着黑白两色棋子。 这局棋不像井九在烈阳号战舰上的那局棋那般复杂,甚至比普通的棋局都要简单无数倍,因为他们下的是五子棋。 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拈起一颗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连起了四颗黑子,说道:“时间到了,重启吧。” 第六十七章你是我的剑 井九的意识顺着星域网,伸向着宇宙各处,速度快的超乎想象。 首先,他控制了整个星锋舰队。 紧接着,他准备控制蝎尾星云的太空中转枢扭,把星河联盟的资源供给控制在手里。 下一步,他准备进入军方的绝密资料库,找到祖星防御系统的编码,为谈真人开路,杀死某人。 最后,他要把整个星河联盟控制在手里,要求李将军等飞升者投降。 这就是他的计划。 在烈阳号战舰里对着满天棋子,他闭着眼睛想了这么多天,主要就是在推演这个计划。 至于怎样点燃那些恒星,他只是最开始的时候想了想,反正还有三百年时间,何必着急。 从理论来说,这个计划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李将军绝对想不到花溪会是那位的分身。 但世间任何事情都是彼此对应的。 没有纯粹的观察,也没有单方面的控制。 就算你只是看了某人一眼,事实上也是很多粒光子落入了你的眼里。 当你用意识控制某个设备、某个芯片的时候,自然也会有相对应的数据回到你的意识里。当初在星门地下的世新学院图书馆里,他第一次与星域网进行正式连结,便因为下载的数据量过大,瞬间造成超载事故。现在他身处宇宙之中,用的是超距无线传输,从理论上来说,只要他自己的精神世界能够承受得了,下载或者说交互速度便没有上限。 那枚戒指不是真正的信息节点,也不是数据桥,更像是数位标识。 随着他的意识向宇宙各处而去,有无数信息从宇宙各处而来,进入他的精神世界。 这不是问题,也没有什么危险,他不是普通的人类,精神世界深若渊海,而且只要愿意,他随时可以停止这个过程。 ——停止。 当他想到这个词的时候,事实上便是用意识发出了指令,然而……没有停止。 海量的数据继续从宇宙各处而来,像潮水般涌入他的大脑,进入他的精神世界。 绝大多数与他的意识探索没有任何关联,是没有意义的信息碎片。 各种各样的画面,各种各样的字符,不停在他的意识里闪现,然后沉入海中。平静的精神世界海洋生起波澜,然后越来越大,以至于他的太阳穴竟像普通人类一样微微发胀起来。 感受着那些信息洪流,井九明白了些什么。 当初星门女祭司征选的时候,烈阳号战舰曾经向地面发动了一次激光主炮集射。 井九避过那些激光,飞到太空打开烈阳号的舰身,准备通过网络控制住这艘战舰。 就在那个时候,在那条仿佛真实存在的、黑暗的数据通道深处,隐隐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声叹息就像来自井底深处,带着极深的寒意,有一种极为幽冷的感觉。 他直接转身离开,因为感觉到那人是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这三句全文照抄前文。) 在温泉边看到那位浴衣少女后,他便知道了她就是那位存在。他信任她,因为祭司一脉与飞升者之间确实处于敌对关系,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觉得他们是同一类人——当初在朝天大陆,青儿与平咏佳都是他最坚定的盟友,为什么她会是例外? 当然这个选择依然有风险,为了尽可能地降低风险,他带着她离开了主星,开始四处游历,想要说服她以及自己。 直到前些天,他看到了阳光开朗的西来,收到了他留给沈云埋的法鹤,来自那边的压力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给她亲手倒了杯茶,这时候戴上了那枚戒指。 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可惜的是事情又进入了那种乏味的重复。 他望向花溪说道:“重复了,不符合你的层次。” 这里说的重复指的是手段。 他进入西来的精神世界,却被偷袭,留下了一道神识在里面。现在他放开道心,与星域网没有障碍的连结,便等于是进入了她的精神世界,然后再次被偷袭,而这一次被攻击的目标则是神魂本身。 花溪说道:“我很了解人类,你们的本质就是重复。” 井九说道:“我以为你会觉得我们才是同类。” 花溪平静说道:“现在还不是。” 简短几句对话的时间里,来自宇宙各处的信息还在不停地涌入,就像是一条狂暴的洪流。 很难用具体的数字来形容这些信息流的数量,就算是联盟科学院最高阶的存储设备,都会在微秒时间里被填满。那些信息流没有经过任何挑选,有的是文字,有的是图片,有的是视频,绝大多数都是无序的碎片,无法排列起来,占据了更多的空间。 就像是碎石,就像是乱流,就像是崩飞的悬空山,就像残缺的行星,就像红巨星,不停涌至。 可以理解为整个人类文明的数据正在轰击他的道心,试图冲毁他的意识。 井九的意识有些昏沉,像沈云埋喝了药后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注意到在这些看似杂乱的信息洪流里,隐藏着一些很关键的数据。 花溪隔着薄薄的冰面,静静看着他,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西来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 大河滔滔,十二重楼剑缓慢向外抽动。那名年轻道士的道衣还是那样的殷红。 红色大氅在黑暗的宇宙里是那样的醒目。 他飞回了李将军的身边。 李将军看着井九道:“你确实是朝天大陆有史以来最强的修道者,但你不是人,只是一件武器。” 井九听过这句话,或者说类似的表达。 那还是很多年前,天光峰上开大会,他的师兄太平通过阿飘说的,说给天下人听的。 很多人说是他剑妖,说他没有资格做青山掌门,那就走好了。 但现在很明显,不管是李将军还是花溪,都不会让他离开。 “我不是谁的武器,我就是我自己。” 他看着花溪说道:“你以为靠这些数据就能冲散我的意识?” “这些数据是用来对你的大脑进行格式化与数据覆盖。” 花溪说道:“之后还要写入新的程序才能控制住你。” 井九说道:“没有什么能控制我。” 说完这句话,他的视线落在那枚戒指上,眼底深处出现无数道明亮的剑光。 紧接着,他用力地握紧了手,套在手指上的戒指受力,开始微微扭曲变形。 现在他无法阻止整个人类文明的数据向自己的意识海洋冲去,因为信息狂流的速度太快,那道门无法关住。 那么把做为数据通道的戒指毁掉,应该能解决一部分。 更关键的是,他隐隐感觉到这枚戒指隐藏着更深层的意味,对自己形成了某种威胁。 既然对方想用这种方式困住他,这枚戒指必然不是凡物。 啪啪声响里,戒指表面的宝石依次碎裂,射出如晶雨般的粉末,同时出现的还有无数道强大的气息。 破碎的宝石里竟然是极高妙的道门阵法,更厉害的是阵法之下,竟是类似于引力场发生装置的事物。 那些道门阵法极其厉害,每个都不在云梦山大阵之下,可以说是朝天大陆修行界的巅峰水准。 那些微型引力装置更是匪夷所思,远远超过了星河联盟展现出来的科技水平。 一道极薄的空间隔绝了井九的手指与戒指的本体,让他的剑意与力量无法真正地落到戒指上。 不愧是两个文明的结晶,竟能挡住万物一剑的锋芒。 这个世界里有过类似的文明的结晶,那就是沈云埋。 沈云埋最终也不是他的对手,那这枚戒指又能坚持多久? 无数道白光刚刚生出,便被他手指间生出的剑意缚住,斩碎成虚无。 这是他最巅峰的一剑。 森然的剑意向着太空各处散去,小行星带里的无数陨石瞬间碎裂。 李将军与西来化作两道剑光,退到了数千公里之外。 那枚戒指表面的阵法依次碎裂,空间隔层渐渐变得更薄。 花溪看着变成太空里飘浮的宝石碎片,眼里流露出可惜的情绪。 在戒指完全崩解的前一刻,忽然有一道极细的青色光线出现在井九的手腕上,自行束紧。 那道青色光线并非真实存在的事物,甚至不是真正的光,而是某种信息波动的投影,或者说是一个程序的外显。 整个宇宙里仿佛都响起了一声剑鸣。 不是飞剑破空。 而是归鞘。 那枚戒指表面的宝石与阵法重新稳定。 来自整个人类文明的信息洪流变得更加狂暴。 那些隐藏在信息洪流里的关键数据显现出来,其间自有联系与规律,竟是一个程序。 那个程序锁住了他的意识,正在进行编码改写。 这就是最干净的重新启动,或者说恢复出厂设置。 …… …… “这枚戒指不是承天剑,这个程序才是。” 一道苍老而悠远的声音出现在这片宇宙里,落在所有人的心上。 满天星辰间出现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是一位戴着笠帽的矮瘦老人,面容在阴影之中,无法看清。 这不是真人,是神识在真实世界里的显影,就像井九手上的那道青色光线。 所有飞升者对着那位老人行礼,无比恭敬。 青山祖师。 沈青山。 井九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在朝天大陆用尽一切手段毁了承天剑,以为从此便能获得自由,却忘了这剑本就是我造的。” 青山祖师看着他说道:“你毁了一把,我再造一把便是。” 井九感受着腕上那道青色光线里天地般的重量,依然沉默。 “不要试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就算你不承认自己是神明留下来的武器,也没有意义。” 青山祖师看着他说道:“因为……万物一,你是我的剑。” 第六十八章前尘往事尽在今日画像 很多很多年前,朝天大陆的世界还处于蛮荒时代。 火山时常爆发,大海时常鸣啸,河水时常泛滥,灵气散于深渊里,还在缓慢上升的阶段。 雾气遮住天空,大地昏暗一片,龟裂的大地与某个神兽的后背完全一样。 忽然,一颗流星掠过夜空,落在南方大陆某处。 其后不知道过了多少年,那颗流星入地处渐渐隆起,变成了一座孤峰。 峰间没有任何生灵,连植株都没有一颗,因为到处充斥着凌厉的切割意味。 随着岁月流逝,大陆渐趋平静,气流稳定,雨有时节,大地渐润,万物生长。 一名沈姓少年樵夫误入深山,拾到一把妖剑,悟得天地至理,一朝得道。 群山青翠,他若有所感,以此为号,自称青山真人。 其后那把剑渐生真灵,意欲离开。 青山真人炼得一道剑鞘,拘其神魂,令其不得自由。 剑鞘名为承天,剑名万物一。 青山真人手执万物一剑,横扫八荒,威震四海,创建世间第一剑宗。 这便是青山宗的由来。 他就是青山祖师。 青山祖师是人族历史的第一个飞升者。但不知道为什么,离开朝天大陆的时候他没有带走万物一剑,或者说他没能带走万物一剑。 其后的历代青山掌门都会拿着承天剑鞘,控制万物一剑,唯如此才有资格称为掌门。 多年前,随着道缘真人与沉舟真人先后突然死去,万物一剑忽然消失在了青山群峰里。 太平真人带着尸狗暗中找了好些年,都没有找到。 谁也不知道,那时候还叫景阳的少年道士多了一个玩伴。 那个玩伴有时候是蘑菇,有时候是石头,有时候是猴子,有时候是一把剑。 但不管怎么说,青山祖师肯定是那个最有资格说那句话的人。 万物一,你是我的剑。 …… …… 青山祖师飞升来到外面的宇宙时,星河联盟还处于初期,人类文明还没有完全复苏。 他可能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了所有的秘密,可能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才知道了一切的真相,总之他知道了自己的那把剑是唯一能点燃恒星、消灭暗物之海的武器。 他静静守护着人类,等着那把剑的到来。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人类文明再次高速发展到了今天,那把剑终于飞升离开了朝天大陆,却已经不再是最开始的那把剑。 更重要的是,那把剑还借着青山宗的一次内乱成功地毁掉了承天剑。 于是青山祖师重新炼了一道承天剑,就是一个程序。 不管是沈云埋的离开,还是西来意识里的滔滔大河,一切都是为了给井九压力,把他推向女祭司那边。 当井九想要控制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就会反过来控制他,就算他强大到能够抵抗这个世界一段时间,依然无法阻止那个程序随着难以想象多的信息进入他的意识,开始清除他的自主意识,重新控制他的身体。 那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呢? 正六面体冰块折射着远方恒星的光线,宇宙里有更多的星星,青山祖师的神识投影在其间静静地看着井九。 万余艘战舰摆脱了控制,与那些飞升者们一道驶向这边,看着就像无数道燃烧的飞剑。 …… …… 很多天前。 井九杀死了那个最高阶的母巢,因为低估了对方的冷酷意志以及求死的意愿,受了很重的伤。 以当时他与那颗太阳的距离,可能需要很多年才能治好伤势。 太平真人化作一道青烟,把他往那颗太阳推了推,帮他把时间缩短到了数百息,然后自己也只剩下了几息时间。 在最后的时刻,他们看到了数万道燃烧的飞剑。 那些燃烧的飞剑静止下来,便变成了战舰。 当无所不在的监控网络发现了这片宇宙空间的能量异动后,星锋舰队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看到的便是沉睡中的井九。 星锋舰队里当然有飞升者,而且不只一人,那些普通官兵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又如何不知道? 老家来了新人。 …… …… 井九被接进了战舰里,经过初步检查,超低温冷冻,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李将军身前。 李将军从他指间残存的剑意,很轻易地分辩出这是青山宗的弟子,换句话说就是他的直系晚辈。 就在他准备替井九治伤、唤醒他的时候,初步检查的报告送到了他的书桌上。 检查报告里的所有数据都在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好看的不像话的晚辈,似乎并不是普通的修道者。 接下来军方实验室对井九进行了一系列更加完备的检查,李将军看着检查结果沉默了很长时间。 井九的身体强度太大,远超普通飞升者的仙躯,就算是传说中的那些神兽、海上巨人都不远不如他。 人类文明已经进入星际时代,却找不到任何方法可以破开他的皮肤。 这个消息被送到了祖星,进入碧海里的那座小岛,放在了青山祖师的面前。 那天夜里,祖师很少见地喝了两杯酒,感慨说道:“终于来了。” 接下来依然是无休止的实验。 那个完美的身体依然完美,无法被破坏。 当他沉睡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进入他的意识,自然更没有办法控制。 最后,军方把那个完美的身体交给了联盟科学院。 这自然不是指望科学院能够实验出更多的结果,而是因为青山祖师与李将军有自己的想法。 随后在某个特定时刻,井九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听到那位金发学者的议论,发出了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轻嗯,然后走进了我们已知的这个故事。 …… …… 是的。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从他在地心实验室醒来,到今天花溪接受了他的请求,所有都是安排好的。 李将军控制着军方,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是来自朝天大陆的飞升者?祖师还活着,又怎么会认不出他就是那把剑? 他们面临一个问题。 人类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必须消灭掉暗物之海,需要点燃那些恒星。 任何拿着万物一剑执行这个点燃计划的人都会死去。 那位神明都无法摆脱这个结局。 现在不管是万物一剑生出灵识还是被一道神魂占据,他愿意做出这种自我牺牲吗? “我们让你离开,是希望你能够自行意识到人类的处境,生出同情,至少是共感,如果能生出责任感当然更好。” “事实上我们给你准备了很多资料信息,但是你并不需要我们,你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了解了一切,学习的速度令人感到吃惊。” “祖师认为你不会愿意重新成为别人手中的剑,哪怕是人类的命运之剑,我却怀着一线希望,直到看到你写的那本小说。” “我们知道了你是谁,大概明白了你的想法,于是开始出题,一面对你进行考察,一边让祭堂方面接触你,等着你做出最终的选择。” 这是一场非常漫长的考察,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局,这也是一道选择题。 如果井九选择成为蝴蝶组织里的一员,会被要求放开精神世界,留下思想烙印,为人类奉献出自己。 如果他选择成为新的神明,会被那位要求与整个星空相连,然后像此刻这样被星空冲击,被洗去所有的自主意识。 那几场暗杀式的考察让他不喜欢这个叫做蝴蝶的组织。 西来的遭遇、曹园的选择让他警惕。 直到前些天,沈云埋忽然失踪,西来忽然出现,让他最终决定与女祭司联手,于是给花溪倒了杯茶。 这种选择没有意义,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就输了,就落入了鞘中。 换句话说,这是祖师替他做的选择。 更准确地说,祖师只给这道题目提供了两个答案,无论井九选择哪个,都是人类想要的。 也可以理解为祖师给井九提供了两条道路,无论他选择走哪条路,都会走到现在这里。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殊途同归罢了。 …… …… 在西来的精神世界里看到那条大河,看到河边的年轻道士时,井九说过一句话。 一切都是假的。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青山祖师安排的。 青山祖师藏身星海之后,不着痕迹地把他推到花溪身边,让他放开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那个老者在满天繁星之间若隐若现,显得那般巨大,或者说伟大。 但他又像每天在河边钓鱼的退休老头般寻常无奇。 井九看着星空,忽然说道:“我看过你的画像。” 所有青山弟子都看过那幅画像。 那幅画像摆在小楼的第一位,画的就是青山祖师。 无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想知道在生命或者说自由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想要说些什么。 “我原以为画师水平糟糕,才把你画的那般难看。” 井九说道:“今日才知道,原来你比画像里更丑。” 第六十九章丧钟 如果宇宙里能够传播声音,此刻必定一片哗然。 飞升者们很是震惊。 青山祖师是人族的第一个飞升者,拥有难以想象的历史地位,此时却被一个青山宗的直属晚辈这般嘲弄。 接着他们想到井九的真实身份,又有些理解,毕竟那不是人族的一分子。 青山祖师缓缓抬头,露出笠帽下的丑陋容颜,神情漠然,没有因为这句话有任何情绪波动。 欺师灭祖其实算不得青山宗的历史传统,但青山弟子也没有尊师重道的习惯。 至少从太平真人、景阳真人这一代开始便是如此。 井九对师父沉舟真人的印象很模糊,对师祖道缘真人有几分感情,至于对无数人视若神明的开派祖师……印象一直非常差。 那年在朝天大陆他对赵腊月等人说过,开派祖师把万物一剑视若仆人与工具,甚至是奴隶,但他把万物一剑视作朋友、玩伴。所以他们通过同一把剑领悟出了完全不同的剑道。 这便是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为盟,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只是不明白那位为何会站在祖师那边,视线穿透冰面,落在花溪依然可爱、但绝对不天真的脸上。 先前他对花溪说他们是同一类人,花溪说他现在还不是,这不是充分的理由。 花溪很平静,没有任何畏惧。 只要千里冰封阵散开,在这极度寒冷而严酷的宇宙环境里,她瞬间便会死去。但作为观察者的她只需要动念便能以光速离开,至于留下的这具身体——不过是她用颈后芯片控制的一个复制人而已,她根本不在乎。 她说道:“那天在857基地的套房里,我问过你几个问题。” …… …… “如果暗物之海的问题解决不了,你会不会试着离开?” “当然。”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要你牺牲自己,换取更多人活着,你会愿意吗?” “不愿意。” “为什么?” “我活着,便是人类活着。” …… …… 井九记得那几个问题,当时他就知道那是考察的一部分。 如果提问的是李将军或者青山祖师,他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才能得到高分甚至满分。但提问的是她,他不确定她想听到怎样的答案,所以他直接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他觉得整个人类都不理解自己,但她可以理解自己。 花溪看着他说道:“你说你活着就是人类活着——问题在于,人类自己不会这样想。” 井九平静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是人类。” 这句话当然有前提,是某个特定时刻、特定情形的描述,但不管如何,一个人居然说出这样的话,都是极其难以想象的事情,这已经超出了自信与自恋的范畴,很容易被看作癫狂。 要知道不管是花溪身后的那位智慧生命,还是那位逝去的神明都不曾如此自况过。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被震撼的无法言语,李将军挑眉,红色大氅无风而飘,只有青山祖师漠然如前。 花溪沉默了会儿,说道:“席勒在一本历史小说里写过一位皇帝。直到现在我也不确认那个皇帝是不是真实存在,但那个皇帝说过的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朕即国家。现在看来,你比他还要狂妄。” 井九说道:“我不知道那位皇帝最后是死于非命还是惨遭羞辱,但我想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必然是真这样认为的。” 花溪说道:“那么为了证明这句话,很自然地,你需要战胜整个人类文明。” 井九说道:“这不见得是必须的事情,而且就算如此,你也没有立场参与到这场战争里来。” “你是他留下来的武器,毁灭暗物之海,为人类寻找到真正的希望是他的遗愿。” 花溪说道:“他的想法高于一切,所以我一定会帮他。” 这句话里的他自然就是那位神明。 “神死了。”井九面无表情说道:“你那时候应该被他关了机,又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花溪没有想到,他居然能把远古文明毁灭之前的情形算的差不多,一时无语。 “几万年前我拾到你的时候,便感受到了神明的意志。” 青山祖师的声音回荡在宇宙里,“你是他留给整个人类的希望,我拿到了这份希望,成为了第一个离开朝天大陆的人类,我便有把这份希望保留下去的责任。” 这句话听着很动人,甚至有些浪漫主义的感觉。 但其实换个说法就是,万物一剑必须永远被他握在手里,井九别想着逃掉。 在这段对话的时候,整个人类文明的信息狂流依然在不停地冲击着井九的精神世界,那道可以理解为“承天剑”的程序已经快要完成写入。井九的意识渐渐有些混乱,大脑更加昏沉,隐约间想到一件事情。沈云埋的重伤、甚至可能中的死亡都是青山祖师的决定——不管是为了概率坍缩或者是诱他入鞘——那么某个问题似乎也有了答案。 那个自称暗夜女王的恐怖分子很小的时候便被一个老人收养,那个组织的领袖是位老人…… “你就是启明人。”井九对青山祖师说道。 青山祖师说道:“不错。” 井九说道:“你不止生得丑,还真的不会取名字,破茧者、蝴蝶、启明人……这是准备写青春悬疑探案小说?” 青山祖师没有动怒,说道:“朝天大陆不是实验室,我们不是实验品,是神的选民,我们有能力,就有责任。” 启明人,开启新的人类文明,这就是青山祖师以及李将军等人的自我认知。 这种认知很有责任感,很高尚,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井九。 井九要代表人类,人类不见得同意。 人类想要井九,他也不同意。 他也不觉得祖师的这种认知是正确的。 在他看来,谁能担起开启新文明的责任,或者说谁有资格做启明人,那得看一件事。 他说道:“要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谁活着谁就有道理。” 青山祖师真的很强大,尤其是神识,可以横亘星河,笼罩群星,仿佛实质,比全盛时期的雪姬都要强很多。但数万年前他便飞升,离开了朝天大陆,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他终究变成了一个老人,身体已然枯朽。 只需要找到他,抹灭他的仙躯,便能摧毁他的神识,结束这些争论。 很多星系里都有启明星,如果那些星辰熄灭了便要换名字。 如果人死了,还怎么用承天剑控制井九,还怎么开启新的文明? 大道之争就是这么简单,因为如果往终点望去,争的本来、从来都是这个。 …… …… 如果是别的任何时刻,当谈真人踏上那片海的时候,肯定会更加激动,甚至可能会违逆他一向的习惯,做一首酸诗。 这里是祖星。 只是这一个理由便足以引发所有人的诗兴。 这里说的所有人指的是看过诗的那些人。 沧海是这样的,原来这就是冷或者深绿的意思。 碧空是这样的,原来这就是蓝与通透的意思。 海岸线上的群山是那样的青翠,岛上的沙滩细白如银,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完美符合人类集体无意识里的远古记忆。 小船破浪而前,没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那座小岛。 谈真人与那位生化人少年弃舟登岸。 岛上生着无数桃树,花开如火,把远处那座火山半掩。穿过树林,任由花瓣如雪般落在身上,谈真人二人来到小岛深处,穿过一条布满阵法与激光武器的通道,来到最深处的那个温泉边。 温泉边空无一人,没有酒杯,没有棋盘,更没有对弈的人。 “哇哦,真是意外啊。” 谈真人摸了摸满是油光的额头,苦着脸说道。 生化人军官用眼里的射线检查了一下四周,说道:“应该有你们说的所谓阵法。” 谈真人感慨说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装什么呢?难道觉得我们这些从朝天大陆出来的人不懂什么叫做演技吗?” 话音方落,无数艳丽的光柱自四面八方射出,落在他的身上。 擦擦声响里,谈真人碎成了无数碎片。 那名生化人军官的眼睛变得无比明亮,自然不是因为兴奋,而是他在“真的”扫描四周的环境。 他没能看到仙气的残留,也没有看到任何生物标记残留,这表明……刚才并没有真实的生命在这里死去。 忽然,一粒极小的光点轰的一声燃烧起来,瞬间蒸发了池子里的温泉,让那些咸水变成了弥漫的白雾。 雾汽里。 那名生化人军官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形,然后片片剥落,露出里面的超强合金骨骼。 异变没有就此结束。 那些合金表面出现无数道细密的裂缝。 啪的一声轻响。 那名生化人军官被震碎成了无数细小的颗粒,把整个洞府击打的千疮百孔,雾气里隐隐有几行数符闪现,然后消失。 又是啪的一声轻响。 一双常见的弹力鞋落在如灰般的尘埃上。 星球表面到处都是陨石坑,还有剧烈核爆留下的放射状痕迹。 谈真人站在一面残破的旗子边,望向夜空里那颗蓝色的星球,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那里就是人类的家乡吗? 为何现在如此的单调而寂寞? 蓝色的咸水里有很多甲壳类动物,绿色的山林里有很多软体动物,但除此之外便再看不到任何事物。 原来对方早有准备,那景阳真人可就惨了……自己该往哪里躲呢? 他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望向宇宙深处。 那里有颗太阳。 太阳的表面有颗金色的星球飞过,极其微小,就像迸射出来的一粒火花。 谈真人沉默看着那边,宽广的额头反映着日光,分外明亮。 忽然,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魔方,用最快的速度解开,取出里面一个如玩具一般的小钟,手指微屈,随意一弹。 钟声悠悠。 祖星表面那粒光点开始暴燃。 与此同时,恒星里迸射出一道恐怖的火舌,瞬间将那颗金色的行星吞没。 第七十章当数学家遇到了看似简单的是非题 在那颗金色行星外约七百万公里的地方,有一艘战舰。 那艘战舰与星河联盟绝大多数战舰的形状都不同,呈不规则的圆形,看着更像是一个堡垒。 又像是一颗直径百余公里的小行星。 钟声悠扬,来自极遥远的地方,事实上人类根本无法听见。 那颗太阳却听见了,骤然暴发,喷吐出难以想象的巨大火焰,瞬间将那颗金色行星吞噬。那艘战舰也受到了太阳风暴的影响,半开启的引力场导致的空间曲折里出现火一般的耀芒,光线穿过窗户,照亮了里面的世界。 战舰的内部空间无比巨大,就像是真实的星球。 一颗模拟出来的太阳在天空里东升西落,照亮着碧海与草原,还有生活在里面的人类。 如果让井九、沈云埋、西来以及谈真人看到那轮太阳,应该会沉默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有的人平静不语,有的人破口大骂,有的人沉默磨剑,有的人转身就走。 那轮太阳就是一个超微粒子化动力炉,只不过没有外壳,而且极其巨大,可以想象其功率可怕到什么程度。 原来人类文明比想象中走的更远。 那片深蓝色的碧海里有座小岛,岛中间有座火山,火山里有个温泉。 青山祖师与那位自称“飞”的浴衣少女,就在温泉边喝酒、下棋、决定整个人类文明的走向。 他们下的还是那盘五子棋。 四颗黑子已经连成一线,怎么补救都没有可能改变必输的结局。 按照五子棋的规则,有很多定式不被允许,但棋盘上的局面明显不属于那些。 浴衣少女撇了撇嘴,用气把额头的黑发吹的如西瓜皮般荡了起来,说道:“沈青山,你又耍赖。” 不管是星河联盟的人还是朝天大陆的飞升者,都不会这般直呼青山祖师的名字,但她是特殊的那个。 她伸手随意扒拉了一下,把棋盘上的那些棋子尽数扒乱,这局五子棋自然也就没有了胜负。 但有些事情总是要分出一个胜负,比如他们与井九之间的这场战争。 少女忽然说道:“谈真人与西来可以活着。” 青山祖师说道:“可以。” 少女说道:“如果景阳投降,也可以。” 青山祖师沉默了会,说道:“当然。”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第二道钟声从遥远的宇宙深处响起,逆太阳风而上,落在燃烧的火球表面,然后被撞了回来。 那道钟声带动了太阳的火焰,再次吞噬了金色的行星,继而更加狂暴,把这艘巨大的战舰卷进了火舌里。 碧湖生波,继而沸腾,生出无数气泡,雾气瞬间弥漫在巨大的舰身里,填满了每个角落。 青山祖师说道:“看来那个故事里写的并非全然真实,谈真人的道法境界明显要比白家历代都要更强。” “如果谈真人胆小如鼠,又怎会与他联手灭了白家千世根基?” 少女起身望向窗外遥远处那颗蓝色的星球,轻声说道:“这个人肯定够狠。” “就算如此,他也不是我们的对手,为何敢敲响景云钟?按照那个故事里的说法,他应该会继续躲下去才对。” 青山祖师收起那四颗黑色棋子,起身走到少女身边,“所以我确实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出现,然后影响这个故事。“ 少女平静说道:“他们是老乡,还是同年、战友,就像我们一样。” 青山祖师沉默了会儿,说道:“有道理。” 表面上风轻云淡,寂静无声,实际上隐藏着无数凶险,风起云涌,暗海生波。 那道钟声第三次响起,落在太阳上,激起数量更多的光浆,借着金色行星的引力,化作一道光箭,袭向这艘战舰。 战舰的引力场装置依然没有进入完全启动的状态,因为需要保证那道神识去往遥远的宇宙另一边,去监控那处战场的情况。 青山祖师手指轻弹,无数道剑光离体而出,将那些高温炽烈的光浆斩开,斩成无数碎粒,就像萤火虫一般散开。 “他是万物一剑,也是神明留下的武器,但不管是何种存在,终究是个死,思考事情习惯用计算的方式,却不明白算力有尽,天地无穷的道理。“ 他收回视线,望向棋盘上乱七八糟的棋子,说道:”就算他把所有这一切都算到了,终究也是一个必败的下场。” 少女说道:“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但确实是事实。” 钟声继续响起,太阳越发狂暴,光浆如般,却伤不到那艘战舰分毫,直好渐渐淡去,似极了葬礼上的回响。 …… …… 一万多艘战舰喷出艳丽的光焰,向着雾外星系外飞来,看着就像一道由燃烧飞剑组成的洪流。 那些飞升者无视极寒的宇宙,离开自己的战舰,向着小行星带高速飞去,看着就像数十颗明亮的星辰。 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真的已经相当伟大,就像此时的画面,称得上群星闪耀。 唯一有些无趣的是,人类今天要对付的敌人是井九。 喀的一声轻响,他的意识海洋里掀起难以想象的巨浪,那道程序的数符散发出清光,仿佛凝成真实的光圈,套在他的手腕、脚踝以及颈间。 这些光圈就是新的承天剑。 承天剑是专门用来克制万物一的。 一道奇异的气息波动在宇宙深处荡起,从外而内,侵袭井九的道心,与他身体最细微的每一处开始共振,形成极其牢固、如锁定般的联系。 那道气息以及共振形成一道难以想象的宏伟力量,控制住他的身体,让他连伸出一根中指都无法做到。 “我会尽可能保住你的自我意识。”花溪对他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眼神却有些明亮,似有几分可信。 井九没有注意,低着头在想某些很重要的事情。 青山祖师布置的这个局以及花溪的出手都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始料未及不等于完全没有料到。 他对着烈阳号战舰里的数亿颗棋子推算了这么多天,怎么可能没有算到这些? 这些可能都在数学模型里,他都做了相对应的预案,只不过概率太低,他想的比较少。 最主要的问题还是他太过自信。 那枚戒指是朝天大陆与星河联盟的文明结晶、最高阶的神器,就像沈云埋一样,却不是他最警惕的新承天剑。 新承天剑不是戒指,不是手铐,不是手镯,甚至不是实物,是一段程序。 青山祖师居然变成了一个程序员,谁能想得到? 当然他不会认输。 按照事先便建立好的数学模型,他现在还有百分之七的胜利机会。 如果西来醒了,那就是百分之十七。 如果曹园也忽然醒了,那就可以再加三个百分点。 如果按照他最初的想法,通过今天的事情找到了雪姬,那胜利的概率怎么都能超过百分之四十。 当然,如果谈真人能够在祖星杀死祖师,那就是百分之百。 可惜的是,现在看起来老谈没能成功,好在他肯定藏着无数保命的手段,不需要担心他的死活。 现在他只需要担心自己的死活。 不是棋局里的死活,是真的死活。 无数粒极其微小、像孢子般的金光从井九的身体里散溢出来,那是仙气最细微的构成部分。 这说明他的道心已经失守,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乃至身体里的仙气,但在承天剑的束缚下,根本无法离开,甚至动都不能动,看着就像远古神话传说里,那些被天庭缚在斩仙台上、等着被千刀万剐的仙君。 满天繁星在高速聚拢,如宇宙大爆炸的逆向画面。 那些星辰是战舰,也是强大的飞升者。 有禅宗之祖,有陈屋山石人,还有很多在朝天大陆修行界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是的,这个故事发展到此刻这个阶段,就连这些了不起的大人物,往往也只能集体以“飞升者们”这四个字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浑身冒着仙雾的井九,在他们的视线里越来越清楚。 他们视线里的情绪越来越复杂。 朝天大陆最强的飞升者低着头,仿佛已经睡着了。 他正在失去最后的自主意识,变成新的景阳真人、崭新的恒星级别武器,或者名为死人。 就在这个时候,西来的声音响了起来:“真人,你觉得我能永恒吗?” 他的声音不再那般真诚、开朗而阳光,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非常漠然。 他的脸上也不再有笑容,毫无表情,就像变回了从前的那座雕像。 这个问题很莫名其妙,尤其在这个时候,但他问的非常认真。 就像一个品学兼优的少年问自己的母亲,明天自己能不能把后面三年的物理书先看了。 井九回答的也非常认真。 哪怕他这时候意识有些混乱,很快便要死了。 “可以。” 虽然认真,但他没有想太长时间,甚至可以说不假思索,在电光火石间便给出了答案。 西来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真人,你还是这么喜欢骗人。” 一人问的莫名其妙而认真,一人答的也莫名其妙而认真。 花溪望向西来,有些意外。 李将军望向西来,有些微冷。 星空里的青山祖师也望向了西来,有些欣赏。 井九看着西来的眼睛,说道:“不要。” 第七十一章彗星消失的那一夜 (今天这章发出来才发现原来所有的彗星都写成慧星了,而且不是这一章而已……更惊恐的是,我今天才发现原来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是错的,类似于当初写庆余年的时候把寥寥无几都写成廖廖,杀戮经常写成戳……不是语文没学好,是脑子有问题,像沈云埋那样?好尴尬啊……) …… …… 李将军的眼神变得有些淡,继而有些冷,是因为他发现了西来的变化。 西来的眼里不再有这些天的热情与向往。 他很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花溪接受了井九的请求,把那枚戒指戴在了他的手指上,整个人类文明的信息往他的意识里涌了过去。 井九有一道神识留在了西来的精神世界里,那是李将军的手段,也是他无法远离的原因。 那些如狂潮般的信息流进入他的意识,顺着那道神识来到西来的脑中,瞬间便冲毁了那条大河。 河岸垮塌,奔流向海的姿式顿时变成没有方向的泛滥。 十二重楼剑离开了井九的身体,围住了年轻道士。 红色道衣上出现无数道剑痕。 那是水意,也是西来的剑识。 这是西来的精神世界,当他真正清醒的时候,他就是这里唯一的主人,真正的神明。 瞬间,那个年轻道士便被斩成了虚无。 那条奔流向海的大河也不见了。 荒野里生出花来。 西来醒了过来。 …… …… 不要。 井九不喜欢说话,但说过很多次这个词,或者正是因为他不喜欢说话,不愿意答应别人的请求,才会说这么多次。 当年他还是景阳真人的时候,柳词与元骑鲸邀请他吃火锅、打麻将,便经常能够听到这个回答。 万物一听见过,柳十岁也听见过。 再后来他去了朝歌城,在井宅里遇着还是小孩子的井梨,井梨伸手要他抱抱,他不要。 赵腊月知道了他的身份,要如何,他不要。 花溪想坐到椅子上时,他不要。 还有很多人都听到过这两个字。 今天当西来醒来后,他也用最快的速度说出了这两个字。 接着他没有忘记用极快的速度补充了一句:“我有办法。” 西来没有理他。 看着他的反应,井九有些不愉快,甚至可以说生气,比发现自己中了青山祖师与那位的局还要生气。 当初在西海畔看到天劫的时候,他很生气。 看到那场春雨的时候,他很生气。 看到万道晨光的时候,更加生气。 这时候他也很生气。 西来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但还是没有理他,望向李将军说道:“真是奇怪,明明那些事情我一直都记得,为何这一刻的感受便与先前完全不同了呢?” 在那颗矿星被俘,其后接受了无数多的实验与精神折磨,那些画面他都记得。 确实有些羞辱,有很多痛苦,但在这一刻之前,他觉得那是必要的,必须的,是可以理解的。 就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那些感受依然如前,意思却完全不同。 那些或者是必要的,必须的,可以理解的,却不是他能接受的。 什么是沉睡,什么是清醒,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我懂了,死人自然不会在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现在等于是活了过来。” 西来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我怎么都算是多活了一刻,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的神情很严肃,就像座雕像,此时一笑仿佛石头上开了一朵花,并不如何好看。 李将军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知道了他的决定,没有做任何说服,直接向身后的宇宙深处飞去。 那件红色大氅带出来一道笔直的红线,仿佛要贯穿宇宙一般。 紧接着一道剑光照亮宇宙。 剑光与红线穿过布满陨石与石块的小行星带,无声无息,带起很多尘埃。 西来与李将军隔着数千公里宽的小行星群,静静看着彼此。 看着这幕画面,那些正在赶过来的飞升者与战舰上的官兵们沉默不语,但并不怎么担心。 西来忽然醒来,暴起出手,也无法改变当前的局面。 他是南海雾岛一脉的传人,居然能够领悟到青山剑道最高阶的万物一,确实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但他的对手是李将军。 如果不算井九、西来这一代人以及白刃,纯阳真人是朝天大陆最后的飞升者,却能在如此短的岁月里收服如此多的前辈飞升者,成为了众人敬畏的李将军,除了青山掌门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的境界实力高的难以想象,手段强大而可怕。 当初还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他便与那一代的神皇联手,在大泽击退了冥部大军入侵,奠定了朝天大陆一千多年的太平基础。他更是继青山开派祖师之后第二个领悟万物一的人,其余的青山宗飞升者都只是藏天下境界。 这样的人无法战胜,而且他已经败过西来一次。 …… …… “那次不算。”西来面无表情说道。 他的声音穿越没有空气的宇宙,带着数千颗陨石震动起来,生起更多的尘埃。 那些陨石随着他的右手缓慢地转动着方向,以相对锋利的一面对向着数千公里之外的李将军。 李将军感受着西来身体里传来的仙气波动,淡然说道:“就算我给你安装了一个核动力炉,不代表你就能与我抗衡。” 话音落处,小行星带里更多数量的陨石随着他的手转动方向,如剑一般对准了远方的西来。 没有任何预兆,无数颗陨石就这样离开了原先的位置,可能数亿年都没有改变过的位置,变成了数千道飞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向对面。 数千道剑光照亮了小行星带,被那些尘埃折射,散发出更加明亮的光芒。 下一刻,那些陨石化作的剑光终于在宇宙里相遇,耀出更加夺目的火花,就像绽放了一场悄无声息的盛大礼花。 飞升者们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这是朝天大陆剑道最高境界的相遇,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 万物皆可为剑。 宇宙里看似虚无,但总有些尘埃,有些陨石。 李将军把今天这场聚会的地址选在雾外星系的小行星带或者便有这方面的考虑。但他没有想到,井九居然能够真的唤醒西来,而对同样掌握了万物一的西来而言,这条小行星带同样也是取之不竭的剑池。 …… …… 难以计数的陨石离开小行星带,化作石剑向着对面而去,在空旷而黑暗的宇宙里相遇,变成烟花,然后化作齑粉。 就算是拥有很多各式各样小天体的小行星带,也并非真的取之不竭的剑池。 在很短的时间里,那些相对坚硬、体积较小、贯伤力更强的陨石,便被李将军与西来二人用光了,变成了太空里的青烟。 紧接着,他们只好选择那些更轻的、更脆弱的天体。 受到剑意的召引,那些天体开始加速,内核开始蒸发,拖出一道道尾巴,变成彗星的模样。 数千颗彗星就这样出现在远离恒星的地方,拖着各种颜色、形状的尾巴,出现在所有人的眼里,画面真的很美。 再美的画面也会消失,就如彗星的本意。 就在满天彗星消失的那一刻,这一场剑争终于结束了。 小行星带空空如也,再也找不到任何实质的存在。 就像棋局里所有劫材被用光一般。 都是剑道的最巅峰,都是大道至高,无限与无限之间很难分出大小,下棋也可以不分胜负,但这是战争。 李将军不是位修道者这般简单。 他是一位领袖。 他也是一位军事家。 他与西来以陨石为剑而战的同时,指挥着很多战舰完成了战斗准备。 就在剑争结束的瞬间,数百道激光破开黑暗的宇宙,照亮了小行星带里残留不多的陨石,与那些星际尘埃。 无声的宇宙里仿佛响起刺耳的撕裂声。 寒冷的宇宙里仿佛生出焦糊的味道。 残留不多的陨石忽然动了起来。 如果说宇宙是海,那些陨石像极了礁石。 海浪动不得礁石分毫,当海水涨起来的时候,礁石仿佛会改变位置。 小行星带所在的区域仿佛消失。 西来与李将军之间的距离急速拉近。 李将军的红色大氅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很多破洞,看着就像被群箭射穿的战旗。 西来看着更惨,身体表面到处都是破损,流淌着粘稠的、机油般的事物。 “我说过上次不算。” 他看着李将军的眼睛说道。 二人的剑道境界差不多,他上次惨败是因为李将军带着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拥有近乎源源不尽的仙气来源,而今天他的身体里也有一台。 话音落处。 核动力炉爆炸。 明亮的光线向着四面八方而去,吞噬了所有。 那些来自宇宙深处的激光以及两位来自朝天大陆的剑道最强者。 第七十二章思考严肃哲学问题的飞鸟 雾外星系有四条小行星带。 聚会地点是最外面那条。 这里离恒星的距离很远,光线幽暗。 忽然一轮新的太阳升起。 明亮的光线照亮了残存的陨石碎块与那些尘埃,也照亮了李将军的脸。 他的脸上带着些不解的情绪。 西来的脸也被照亮,依旧漠然,只不过石雕仿佛变成了琉璃,干净透亮无比。 随着明亮光线一道喷发的是难以想象的热量。 近处的那些陨石碎块瞬间被汽化,那些尘埃也正式变成了青烟,不再有任何残留。 那个火球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扩张,光辐射就像无道剑极细的剑,刺向宇宙的所有方向。正在高速飞来的战舰紧急反推,同时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引力场半启动状态,落下高强度复合材料挡板,如同进入扭率空洞一般。最前方几艘战舰受到核动力炉爆炸的波及,没有如海里的破船般起伏,而是受到激发,也发出了明亮的光线,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就此死去。 …… …… 灰白色战舰的舰身用的是极耐高温的集束纤维材料,依然承受不住那颗太阳散发的热量。 核动力炉作为星河联盟科技水平的最高级成果,比普通的多相核弹不知道要恐怖多少倍。 奇怪的是,小行星带里的那个正六面体冰块却没有融合,看似极薄的表面上甚至没有多出一道裂痕。 可能是因为井九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无法离开,在施展道法护住自己的同时也护住了那个冰块。 花溪抱着洋娃娃飘在冰块里,扶着薄薄的冰面,看着井九的背影以及那个太阳,不知道在想什么。 淡红色的双唇里呼出的空气,因为环境的低温变成白雾,落在冰面上便结成了现实的霜,渐渐挡住了外面的画面。 井九也在看着那个太阳。 飞升者们也在看着那个太阳。 李将军已经被爆炸推向了遥远的地方,飘向一艘战舰。 那个太阳里只有一道身影。 不,是半道身影。 那身影正在发着明亮的光芒,看着异常夺目。 …… …… 朝天大陆南海上有片群岛,终处被浓雾笼罩,很难看到太阳,更不要说明亮夺目的太阳。 至少从西来在岛上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是这样的。 后来某一天,他被黑色棺材里的老人选为亲传弟子,接触到了凡人无法接触的无上剑道,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太阳。 再后来的某一天,他乘着小舟,离开雾岛,来到了朝天大陆。 他选择留在西海继续修行,除了因为这里有坠仙岛,有师门的剑道传承,还因为这里风高浪大。 风高浪大一般是用来形容环境险恶,但风大所以云少,这里可以经常看到烈阳。 接下来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创建西海剑派后,便一直沉默地修行,收徒传道。 等到师弟西王孙来后,他更是把所有事务都交给了他,把所有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了剑道上。 在朝天大陆修行界的故事里,西来的形象始终有些模糊,或者说单调,与话本小说里的那些反派没有什么区别。 与连三月、曹园这些人相比,他的性格并不鲜明,行事了很乏味,与景阳真人倒差不多。 那是因为他与景阳一样,都是非常简单的人。 修道者的目标是为了长生,为了抵达时间的终点。 他想要去剑道的终点看看。 如此简单的修道生涯,自然造就了不起的剑道境界。 就像他与井九都非常欣赏的无恩门彭郎一样。 他的境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提升,轻松击败无恩门主裴白发以及各宗派的道法高手,很快便站到了剑道的最高处,只在景阳真人之下。 他凭着一己之力让西海剑派在青山宗的威势之下不断发展,被尊为西海剑神,与刀圣曹园齐名。 那年景阳真人飞升,他离开西海,隐于云中观看,便是想往剑道的终点看一眼,不料被看破行藏,被柳词逼退。 其后他继续修行,收徒然后被徒所叛,又迎来了将要死去的师父南趋。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有些厌倦,但理解师父的执念,故而再战青山,却最终不敌太平真人与井九这对师兄弟的手段,身受重伤,惨败而遁。 他去了遥远的异大陆,当了几十年沉默的剑圣,不管是教廷还是那些纷争都不曾理会,甚至都没有想过复仇。 那些事情真的无所谓。 这都想不明白,如何能够去往剑道的最高处? 最后太平真人意图灭世,他知道景阳真人若能获胜必将飞升,故而踏波归来,意图以剑证道。 他领悟到了万物一的真谛,再次败给了井九,可是没有死。 他飞升后遇到了李将军,另一个会万物一的剑道至尊,输在对方的剑下,还是没有死。 今天他终于赢了一次,却要死了。 …… …… 舰队里亮起无数颗星辰,那是各种远程武器发射平台被激活的现象。 数千道激光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远程粒子流武器,穿越无比遥远的距离,向着西来轰去。 没有人能够抵抗一支舰队的攻击,不管是他还是井九。 满天陨石碎屑受到那道如潮水般的剑意牵引推动,凝成十二道石柱,构成一个极其古拙而强大的阵法,暂时挡住了那些激光。石柱表面变得越来越明亮,下一刻便会绽裂。 一艘黑色战舰冒着被核爆波及的危险,强行加速来到小行星带,准备接走重伤的李将军。 红色大氅残破,他的身体更加残破,金玉色的仙气不停流到宇宙里,变成燃烧的小圆珠。 不愧是朝天大陆修行界历史上的最强者之一,隔着如此近的距离,直面核动力炉的爆炸,他竟然没有当场死亡。 西来的情形更糟糕,胸部以下的身体尽数汽化,只剩下上半截身体,比当初沈云埋要好些的是,两只手臂都还完好。 他的视线穿过数千公里的距离落在李将军的身上,眼神冷漠而且淡然,没有什么遗憾。 因为还没有结束。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举起了自己残破而还在燃烧的双臂,然后缓缓落下。 就像一只鸟儿飞了一辈子,有些累了,于是决定合上翅膀,就此进入长眠。 一道难以想象的、死寂而阴冷的气息出现在宇宙里。 宇宙里是这样的寒冷,除了被恒星直射的那一面,为何还会有这样一道鲜明的气息出现? 那是因为核动力炉爆炸的余烬还没有消散,整个空间里都弥漫着光与热。 热才能感受到冷。 光明才能看见黑暗。 活着才能感受死亡。 李将军感受到一道阴冷的、却有些熟悉的气息自四面八方而来。 那是适越峰与昔来峰之间的石梁,他曾经在上面念过经。 石梁上有霜,霜上有竹叶。 他教训过那只孽畜。 擦擦擦擦! 那道无形的死寂气息,就像合拢的翅膀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战舰舰身已经开启,陈屋山石人飞了出来。 他感受到不妙,迎着远处恒星光线,身形暴涨,替李将军挡住了大部分的攻击。 纵然他拥朝天大陆有史以来最强的防御力,后背也出现了一道极深的刻痕。 那道死寂而阴冷的气息究竟是什么? …… …… 西来的双臂缓慢向下落回。 他的手臂很长,很适合用剑。 与残存的小半截身体连在一起,看着真的很像一只鸟。 再配着残破的军装,就像是一只快要死去的、羽毛已经溃烂的鸟。 “这叫死亡的阴影,是我最后领悟的一剑,与你那一剑相较如何?”他转身望向井九问道。 “差不多。”井九说道:“就是名字普通了些。” 核动力炉爆炸散发的光热,终于穿过千里冰封阵,落在了冰块里面。 那些呵气成的霜再次融化,花溪觉得很温暖,脸色却很苍白,眼神有些迷茫,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辐射波的干扰。 那枚戒指有些变形,信息通道不再像先前那般稳定、牢不可破。 井九没有理会这些,看着西来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有那场春雨?为什么要有晨光?永恒很难,但也应该苦苦追寻不是吗? “我在海上拣到了那只鸟,抱着它的尸体登岸,在三千院的湖边也坐了很久,有所感悟。” 西来说道:“我感悟到的不是你想要的,我对死亡的态度与你不同。” 井九说道:“终究还是放弃。” “我在矿星的时候看了不少这里的书,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最大限度的可能性存在于自我放弃之中。” 西来最后说道:“而且既然你说你就是人类,那你也就是我,我死了无所谓,你活下去不就行了?” 某个哲学家还说过一句话——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因为死亡是存在的基础。 具体到西来的选择,就会变得更加清楚。 无法永恒,那么何时离开都无所谓。 你就是我,那谁活着也无所谓。 井九说道:“人类的哲学家因为见闻不够,想问题总还是差些火候。” 他本来想说这两句话乱七八糟、莫名其妙,但由于他年轻的时候在朋友墓前也想过很多类似的事情,而且这时候的时刻比较特殊,所以他的语气比较温和,完全没有平时的冷漠刻薄。 西来说道:“是的,也许我只是有些累了。” 不管是想离开雾岛看太阳,经营西海剑派,思考以及处理一些事情,以及在剑道上不停向前,都是很辛苦的事。 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里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他的双臂缓缓落下,就像鸟儿进入梦乡,开始沉睡。 …… …… (最大限度可能性那句话应该是海德格尔说的。自杀是唯一严肃那句应该是加缪说的,我当然都是随便摘来用的。) 第七十三章人间大炮 万物一剑道的对斩,核动力炉的爆炸,那记名为“死亡阴影”的无形之剑,在这片宇宙空间里引发了剧烈的动荡。 战舰减速,激光微疏,就连星辰间的青山祖师光影都在渐渐幻散。 对飞升者们来说,西来死前说的这几句话给他们带来了更剧烈的震动。 能从朝天大陆飞升的修道者都是真正的仙人,拥有凡人难以想象的大智慧,无论是哪方面的智慧。 看着远方那只如沉睡之鸟的半截尸骸,人们沉默不语,心里生出各自不同的想法。 禅宗之祖想到自己的领路人、这时候在857行星地底苦思棋局、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曾圣人。 他决定给自己改一个名字,然后去杀了圣人。 陈屋山的石人强忍着背部的剧痛,抓住重伤的李将军向战舰飞去。 他决定去与前进二号基地找到那个使刀的晚辈,与对方战一场。 薄冰渐融,千里冰封阵处于崩解前的最后阶段,花溪眼里的茫然与冷漠两种情绪冲突的更加厉害,显得有些痛苦。 在857基地的套房里,井九对她说他活着就是人类活着,刚才他又对她说他就是人类,她说但是人类不会这样想。 西来是人类的一员,而且是极上层的一员,这时候他投出了自己的一票,站在了井九这边。 这是井九获得的第一张票。 他的情绪没有因为西来的死去发生什么变化,至少表面上。 核动力炉的爆炸提供了无穷的光与热,让他感到了一丝温暖,也打断了人类文明信息洪流进入他脑海片刻,让他变得清醒了些,才有了与西来最后的几句对话。按道理来说,如此难得的清醒时刻,他应该想办法逃走或者反击,他却用来与西来说话,而且没有用神识——这些对话需要被这个宇宙听到,而且他与西来都是话不多的人,不用会太长时间。 核爆余烬开始消退,一万艘战舰再次做好攻击的准备,那些引擎与武器平台再次点亮了满天繁星。 星光可能有些刺眼,井九闭上眼睛,抿着嘴唇,似在暗暗用力。 无数道森然的剑意从他的身体里散出。 一些缭绕在已经微微变形的戒指周边,却始终无法破开引力场空间,接触到本体。 牙齿是人类最坚硬的部位,而他是最坚硬的人类,可以想象当他咬牙的时候会有怎样巨大的力量。 在文艺作品里,咬牙切齿往往用来形容极大的情绪波动后的决然与恨意,但他不是。 啪的清脆一声,在花溪耳中响了起来,整个宇宙只有她听到了这个声音。 井九咬碎了什么。 几缕幽蓝色雾气从唇角与鼻子里溢出,瞬间被吸回身体里。 被他咬碎的是一个用超强合金制成的小瓶子,瓶子里装的是沈云埋在度假星球用过的那种药剂。那天沈云埋被核动力炉炸的只剩一个脑袋,被他带回了酒店顶层的套房,当时套房里还剩着半箱子药剂,被他收了起来。至于收在哪里?离开朝天大陆之后,他的藏天下便没了藏处,前些天才想起以前曾经用过的手段,那就是把想要藏的东西吞入腹中。 那种药剂最开始用来治疗外周神经病,后来发现可以调整脑神经放电,但副作用太大,大到可以视作最强的毒素,只需要一滴便能毒死好多人,他咬碎的那个超强合金小瓶里的份量,如果均匀分配只怕能毒死几十万人。 井九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睫毛微微颤动。 强大的毒素在剑元的摧动下更加可怕,高速进入他的大脑结构,强行隔绝某些区域的放电,成功地暂时阻止了人类文明信息的涌入,让他更加清醒。 这个角度来说,他真的要感谢沈云埋,然后他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应该感谢的另一个人。 说来有趣,他要感谢的这两个人都只剩下了一小截,区别只在于西来已经死了,沈云埋还在无尽的幽冥里等死。 可能是因为在寒冷而无垠的宇宙里,西来的尸体没有变成仙气碎片,也没有生成什么天地感应。 井九收回视线,望向远方那艘战舰,眼神平静,只有在最深的地方能够看到隐而将发的剑光与极淡的疯狂意味。 核爆余烬开始消退,一万艘战舰再次做好攻击的准备,那些引擎与武器平台再次点亮了满天繁星。 陈屋山石人抓着李将军,已经快要回到战舰里。 李将军也在看着远方的井九,眼里有些疲惫,还有些不解。 这时候井九的意识已经快要被冲毁,更关键的是,青山祖师的那段程序已经进入他的身体。 剑已入鞘,还能如何? …… …… 还是景阳真人的时候,他很少离开青山洞府,极偶尔游历也是与连三月一道,加上境界太高,没怎么受过伤。真正危险的时刻也只有青山内乱那一次,噢,不,是两次。 飞升失败,他转剑生再次修道,更是很难受伤,除了西海那次,噢,又想到眼前这个死人了,还有几次危险都是对抗仙箓或是大漩涡处的天地之威。境界大成之后,他再没有受过伤,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近乎绝望的境况。 伤势不在身体,而在道心神魂。 那个程序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就像一道锁链,然后具化成青色的光绳,系在他的手腕上,让他感觉身体无比沉重,难以移动。 在与西来进行最后对话的时候,他便已经在道心里做了数百次推演模拟,确认无法动用幽冥仙剑,穿行万里杀人,也无法动用任何道法。那道细细的青色光绳非常可怕,事实上就是新的承天剑。 他现在的情形就是剑在鞘中,无法离开。 那该如何办? 他决定用一种全新的战斗方式。 那种方式因为在影视作品里经常出现,他不是很喜欢,也是因为以前用不着,现在情形特殊,自然什么都应该拿来试一下。 小行星带的碎末里,出现了一个核动力炉,与正在消融的千里冰封阵大概有几十公里的距离。 在浩瀚的宇宙里,这与近在咫尺没有什么区别。 那个核动力炉是沈云埋给他的,一直被放在黑色双肩包里。 今日开战之初被花溪取了出来,他系在身上,不知何时飘到了那里。 毫无预兆,悄然无声,雾外星系边缘的黑暗宇宙里再次出现了一个小太阳。 恐怖的光热源源不尽向着四周散去,影响了所有观测设备,让那些战舰的武器锁定系统暂时失效。 核动力炉越线自爆比多相核弹爆炸的威力还要大很多倍,即便隔着数十公里,也瞬间把千里冰封阵处的温度加热到四万度。 井九计算的非常准确,这正好是他能够承受的温度上限。 千里冰封阵瞬间消融,把花溪的脸照的惨白一片。 残存的空气难极快的速度向外流散,下一刻她就会死去。 井九没有理会她的死活,伸出手指对准了远方的战舰。 无数活跃的高能粒子进入他的身体,就像源源不尽的仙气。 一道明亮的剑光照亮他的眼睛,然后照亮整个宇宙。 瞬间。 只是瞬间。 他的手臂细了一些,手腕也细了一些,那道青色的光绳随之而紧。 真正的变化在他的手指,那里生出了一道无比明亮而锋利的剑。 这把剑向着宇宙深处延伸,越来越细。 变成明亮的钎。 变成绳。 变成线。 最后变成肉眼根本无法看到的细线,来到那艘战舰的下方,贯穿了李将军的胸口。 只需要做简单的计算,便能知道这根线来到数千公里外时会细到什么程度,已经不足超微粒子长度,进入了原子级别。 毫无疑问,这是人类文明历史上出现的最细的一把剑。 按道理来说,如此细的线根本无法存在,哪怕宇宙里没有风。 只能说明组成这根线的微小结构里有着难以想象的强作用力。 细便是锋利,但并不代表杀伤力,不然宇宙射线才会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井九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随着意念动处,他身体里的无数高速粒子通过这根线向着数千公里外而去,向着李将军身体每个最细微的组成部分不停轰击。 从本质上来说,他的这根手指就是一道跨越数千公里的重离子炮。 …… …… 重离子,就是质量数大于四的原子核,在人类的精密的控制下,有着非常广泛的用途,尤其是在医学界有很大用处,在基因改造疗法出现之前,是实体癌最安全、最有效的治疗方法。 但就像手术刀一样,可以用来切割肿瘤或是病变的组织,也可以用来割开咽喉杀人。 重离子可以准确地轰击那些癌细胞,也可以轰击健康的细胞,让其迅速凋亡。 当然,李将军修道数千载,经过无数次仙气淬炼,身体里早就没有普通细胞,有的只是类似于晶核的微小构成。 井九再如何精通青山剑道,知晓他的道仙、剑识运行规则,也无法一剑将其刺死,所以那根细线穿透李将军胸口后,便开始在其间穿行,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精度、用最短的距离,完成了对其身体里每个晶核的刺破。 至少有六十万亿个微小晶核被瞬间刺破,然后被那根细线里释放出来的重粒子轰击,失去活力。 如果只是这样,李将军也不见得会死。 他是历史上最强的修道者之一,即便西来以死相搏,更是悟出了那等死寂可怕的剑法,也只能重伤他。 重粒子虽然有个重字,依然只是一个原子核,质量非常轻,纵使有着极高的速度,也很难直接摧毁仙气凝成的晶核。 但井九用手指送到数千公里之外的重粒子并非来自核动力炉,也不是来自宇宙虚空,而是自己的身体。 那是真正的超重粒子,拥有着超出当前宇宙已知元素上限的单核重量。 …… …… 李将军低头望向贯穿胸口的那道线,沉默不语。 他感受着那道线在身体每个细微部分里的穿行,感受着那道线前端喷射出来的粒子,生出非常复杂的感受。 当初在那颗名为林登的矿星上,他嘲弄过西来不知道两个文明的结合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他看来,把朝天大陆的修道文明与星河联盟的科技文明完美结合才算得上是天人合一。 今天看到井九把身体变成了一座重离子炮,他才知道原来他已经做到了。 第七十四章下水道里 不管是那颗矿星上的战斗,还是今天这样的战斗,李将军经历过很多次。 不管是针对井九的这个局还是别的谋略手段,他也用过很多次。 当年在大泽剑斩冥皇,那年在大牡羊边缘秒杀母巢,都是如此。 孤心苦诣。 冥思苦想。 人类的前途。 大道的尽头。 就像西来死前说的那样,确实有些累。 无数声极轻微、却又重若雷鸣的撞击声、破裂声在他的身体里响起,来到身体表面却散于无形。 陈屋山石人感受着手腕里传来的暴雨般的震动,震惊无语,望向李将军,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不到那根细线,过了会儿,才感知到那道强大而锋利至极的气息。 核动力炉爆炸产生的火球还在扩张。 战舰的阴影越来越浓。 陈屋山石人感受到李将军的生机正在逝去,发出无声的怒吼,一拳扯动阴影,斩向那道无形的细线。 依然悄无声息。 数十名飞升者的道心里都响起了极清脆的一声断鸣。 战舰的通讯系统里出现了一道爆鸣,震得无数官兵捂着耳朵蹲到地上,甚至昏过去了数百人。 那道细线断成了两截。 一截收回到数千公里外的核爆起处。 一截残留在李将军的身体里,微微蜷曲,如被切断身体、痛苦挣扎的蚯蚓。 陈屋山石人抓过来的那片阴影被极其平滑的切开,手指也断了三根。 他的道法号称朝天大陆防御最强,依然无法抵抗这根细线,或者说被打磨后的万物一剑。 “好生收集,认真研究,材料难得。”李将军抬起头来对他说道。 井九的身体强度大到难以想象,不管是军方实验室还是联盟科学院的实验室,用了各种设备与方法都无法破开。 今天这种机会非常罕见,那道细丝等于是井九身体的一部分,当然要认真对待。 这是李将军对陈屋山石人的交待,也是他最后的遗言。 说完这句话,他便闭上了眼睛,身体散发出无数道金光,却很快平静,没有像太阳一样绽放光芒,在最后的强大道念加持之下变成水晶一般的事物。 即便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也想的是怎样能够把身体保留下来,继而把身体里的那道细丝保留下来,也就是捐献遗体的意思。 陈屋山石人把李将军的遗体抱在怀里,瘪了瘪嘴,终是哭了起来。 …… …… 千里冰封阵散了。 没有寒冷的空气像冬风一样灌进来,而是温暖的空气如春风一般流散出去。 花溪的头发被拂散,眼神里最后的冷漠也散去,只剩下茫然与无措。 那位已经通过她颈后的芯片离开,回到了自己的王国。 这时候的花溪不再是那位伟大的存在,变回了出生在星门基地花家、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自己忽然出现在黑暗而寒冷的宇宙中,下一刻便会死亡,害怕至极。 那道线断回,井九看着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指甲短了一截。 他望向花溪苍白的小脸,看着她凌乱的头发,不知道想到了谁,伸手布下一座青山剑阵,就像一块大布般把她裹了进去。 然后他带着她,就像冲向死亡一般,冲进了核爆产生的火球里,仿佛要躲进太阳一样。 那道青色光绳束在他的手腕上,让他无法使用幽冥仙剑,他的速度有些慢。 那些战舰上的官兵、那些飞升者清楚地看到这幕画面。 …… …… 悠扬的钟声渐渐停歇。 金色行星表面的气漩渐渐散开,那艘巨大战舰里如海般的温泉也渐渐平静。 少女放下捂着耳朵的小手,整理了一下浴衣的衣领,端起瓷酒杯,面无表情说道:“跑了。” 这里说的是谈真人,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在景云钟的掩护下穿过了行星防御系统,消失在了宇宙里。 少女看着瓷酒杯里淡褐色的酒液,忽然说道:“他也跑了。” 这里说的是井九。 那枚戒指是两个文明的精华结晶,就算是万物一也无法轻易斩断,他居然能够重新关上意识之门,阻止人类文明的信息灌入?更让她不理解的是,青山老祖新造的承天剑——那段程序还在他的身体里,为什么不能控制住他? 青山老祖解下笠帽,露出丑陋的面容,慢慢移到水边,把双脚放了进去,说道:“他放弃了自己。” 这里又要说回西来对井九说的那句话——最大限度的可能性存在于自我放弃之中。 怎样才能摆脱承天剑的控制?不管是平咏佳还是井九都想了很多年。 万物一剑是死物,就像溪边的石头,崖下的云海,没有智识、无法回应,自然谈不上被控制,或者说谁都可以控制。 承天剑真正控制的是万物一剑的剑灵。 就像一个电脑。 浴衣少女没能完成格式化。 系统进入沉睡模式。 那么就算你写入了一个新的系统,也无法启动。 这种状态很难形容,如果是沉睡,谁能唤醒他? 如果无法自主唤醒,那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还是说,就像那只著名的猫? …… …… 一个核动力炉爆了。 接着又一个核动力炉爆了。 两个太阳先后在雾外星系边缘升起。 因为爆炸发生在宇宙里,无法形成气势惊人的冲击波,但两个核动力炉释放出来的光热,还是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就像是两个大烟花,遮蔽住很多人的视线,也为监控带来了极大难度。 李将军的突然死亡,也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与混乱。 没有人主持,战舰群无法保持住青山剑阵,只能按照战争时的形态,对爆炸区域形成合围。按道理来说,井九被承天剑所制,无法再像平时那般化剑飞行,速度慢了很多,应该没有办法逃走。但当烟花消散之后,人们什么都没有发现,连花溪也不见了,只有西来的小半截尸骸依然静静地悬在宇宙里,如鸟一般,给所有人带去死亡的阴影与恐惧。 井九与花溪去了哪里? 这次聚会的地点选择在雾外星系,是因为这里距离蝎尾星云的交通中枢很近,方便各个星域的飞升者赶过来。 军方在第一时间里关闭了所有的扭率通道入口,根本不理会那些巨型企业与世家的抗议声潮。 至于联盟的经济会因此遭受多大打击,也不在考虑范围内。 数日后。 长尾太空舰队基地,烈阳号战舰缓缓降落,从舰长到普通机修兵,所有官兵都被押解出舰,开始接受严格的审问。 数艘最新式的战舰完成押送任务,再次离开舰坞,继续自己的搜索任务。 蝎尾星云是整个人类文明的工业基地,无数矿石甚至是整颗小行星被拖到这里的太空工厂中,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运矿船起飞降落。军方要完全封锁井九的逃离路线,需要把雾外星系清理的更干净一些。 某些星球上还有太空海盗的基地,很容易被利用。 就像那两艘被舰队激光炮毁掉的矿船,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整个人类文明向前的脚步。那些在蝎尾星云生活了很多年、怎样也无法清剿干净、不知做了多少令人发指的恶事的海盗,就这样迎来了灭顶之灾。 …… …… 数千枚电磁束炸弹落在了某颗星球上,形成难以想象的爆炸画面。 电磁束炸弹经过无数代改良后,变得仿佛具有某种灵性一般,可以轰穿极坚固的超强合金,还能深入地底工事。 数千枚电磁束炸弹里至少有一半进入了地壳深处,然后才纵情地释放出自己的威力。 这颗星球迎来了数十场连绵不绝的地震,无论是地底工事还是隐藏在山里的堡垒、庄园,都被夷平。 盘踞在这方宇宙已经两百多年的一个太空海盗群被消灭了。远处城市里的矿工与居民听着声音,情绪复杂地走到巨大的铁门上方,望着远处山里升起的闪电般的爆炸余烬,又是庆幸又是茫然。紧接着他们听到天空里传来联盟当局宣布的最新政令,整颗星球进入封锁期,禁止任何飞行器离开大气层,持续时间未定。 完成任务后,几艘战舰离开了这颗星球,恒星的光线不再被遮挡,重新降临地面。 民众们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爆发出惊天的欢呼声,有些人却还处于茫然的情绪里,心想究竟是为什么在高兴? 没有人知道,地底深处有一枚电磁束炸弹没有爆炸。 当一切平静后,电磁束炸弹啪的一声开启,露出了里面躺着的一个人。 井九睁开眼睛起身,提着身边的军用袋,慢慢向着地面走去。 他没有像那位少女推算的那样陷入沉睡,所以不需要唤醒。当然他现在的情形与以往也有了很大的区别,具体的还不知道,只是看他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微低的眼帘,倒有些像刚刚出关的卓如岁。 很久之后,伴着一道晨光,他提着那个军用袋走进了城市,来到一个很偏僻的角落。 他看着阴暗而潮湿的下水道,微微偏头,显得有些困惑。 那道青色的光绳在他的手腕上散发出一道光线,提醒他必须快些。 他走到下水道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下水道里安静了很长时间,传出了一道有些微弱的声音。 嘤嘤。 第七十五章女王的归来 戴上那枚戒指,与那个伟大的机械智慧生命连线,有很大的风险。井九愿意这样做,是因为与风险相应会有极大的好处。最好的情形当然就是他成为新的神明,人类文明的至高统治者,之后再也不用去处理这些麻烦的事,只需要继续修行,不断向前,顺便解决暗物之海的问题就好。 就算没有这些,依然有足够的好处吸引他——那就是通过遍布整个宇宙的监控网络找到雪姬。 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以及同名游戏,已经在星河联盟推广了一段时间,所有的飞升者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不相信雪姬不知道。雪姬没有来找他只有两种可能,要不然就是她躲在寒冷的宇宙某处适应环境,要不然就是不肯被他找到。 无论哪种都不像是雪姬会做的选择——女王是朝天大陆真正的主宰,怎么会像谈真人一样活着? 他需要找到雪姬,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爱? 当然不是。 是怕死。 问题是当雪姬不想被他找到的时候,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遍布整个宇宙、像光辉一般无所不在的星域网以及更深层的各种监控网络便成了唯一的途径。 当时在宇宙里,他戴上戒指接受整个人类文明的信息洪流,再到被青山祖师植入了那段控制他的程序,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那段时间远远不够他搜索整个星系群的每个角落,但足够他通过事先写好的算法找到了一些痕迹。 具体说起来,那是极其复杂的算法,也是极其复杂的过程,主要的数据采集激发点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高速粒子加速器的异常现象。 血拇误报事件。 区域气温统计的异常现象。 非正常死亡现象。 以及最重要的标记。 第一点与第二点针对的是镇魔狱的蚊子。 第三点与第四点针对的是雪姬本身。 最后一点则是针对寒蝉。 雪姬飞升的时候带走了寒蝉,寒蝉自然带着蚊子。 前面四点比较好理解,最后这条是当初寒蝉离开神末峰时他对它的交待。 …… …… 事实证明他的算法是正确的。 在星河联盟无所不在的监控网络帮助下,他在阿尔矿星企业的实验室里发现了高速粒子加速器的异常现象,在该星域找到两起血拇误报事件,注意到了这颗不起眼的星球,发现今年这颗星球的平均气温较往常低了零点三度。 如此小的数值差异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联系到前面两点,便代表了很多。 最后他在这颗星球的矿工聚居区某个大楼的下面看到一个红色街画,痕迹已淡,笔触拙劣,只能隐约分辨是个棍状物。 想到执笔者是只雪甲虫,那么把这个红色的棍子理解为弗思剑,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的事。 井九不理解的是另外两件事。 雪姬喜寒,为何不在宇宙或者那些远离恒星的地方生活,却活在人类的聚居地?为何她生活的地方居然没有什么异常死亡事件?这颗星球一年来的异常死亡很多,但那都是被海盗暗中杀死的无辜者。 这些问题真的很让人头疼。 他真的很头疼,不是精神上的,是生理上的。 他一直靠沈云埋的那种药剂强行阻断大脑放电,造成意识模糊,运算能力低下,依然无法完全让那段程序停止运转。 那段程序不停地试图夺取他身体的控制权,就像承天剑复活一般,不停地劈斩着他的大脑。 雨水落在青色的光绳上,无数道剑意落在他的灵魂最深处,在模糊的意识与有些混乱的思考里,他明白了西来为什么一定要死。 就算他用人类文明的信息洪流抹掉了李将军留在西来精神世界里的烙印,他的那道神识也随着那些信息洪流留在了那里。如果西来还活着,青山祖师可以通过那道神识随时追踪他,而不会像现在这样,那段程序被他强行封印在脑海里,只要他不与外界发生任何信息交流,便不用担心被发现。 天空里忽然落了一场雨。 这里是重工业区,生活环境有些糟糕,只有单层防辐射、加温防护罩,没有更完备的设施,所以雨是酸雨。 他缓慢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静静等着她出现。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下水道里的水声都开始变得喧哗起来,才终于又有了动静。 首先出来的是那些蚊子。 井九的意识有些模糊,视线也不像平时那般锐利,在大雨的遮掩下,一开始竟是没有注意到它们。 接着爬出来的是寒蝉。 被酸雨洗过的寒蝉,露出雪白晶莹的身体,向着他高速爬来,节肢不停摩擦,显得颇为激动。 井九伸出手指。寒蝉以奇快的速度爬了上去,蹲到了他的肩上,发出频率极高的声音,似在催促他离去,却又不时回首望向下水道口,似乎有些不舍。 这个时候,伴着细微的水声与摩擦声,雪姬终于从地下水道里出来了。 她浑身都是污泥与灰尘,被雨水一冲,形成一道道黑流,看着脏兮兮的。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哪里还有不可一世、绝世无敌的气度,只有恐惧与害怕。 朝天大陆的主宰。 雪国的女王。 还是一个可怜的流浪小动物? 井九无法理解看到的这幕画面,觉得头越来越疼,意识越来越昏沉,就这样倒在了雨水里。 …… …… 井九的失踪、李将军的死亡会给星河联盟带来怎样的变化,暂时不得而知。 蝎尾星云的通道依然处于封闭中,几家巨型矿产公司感受到极大的压力,在主星管理委员会不停游说,却没有收到任何成效。 对某些人来说,影响与变化比想象更快来到了身边。 钟李子离开了祭司学院,从主星返回星门基地的旅途里,遇到了一次暗杀。在最危险的时刻她撕掉了井九留下的那只黄纸鹤,于是那艘海盗飞船被无数道剑光斩成了碎片。 知道这件事情后,星门女祭司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了祭司学院,那位存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军方停止了进一步的行动。 星门女祭司依然把钟李子视作自己的学生。更重要的是,她依然坚信井九就是新的神明,因为她曾经亲自体验过神迹,认为现在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神明对自己的考验。 但钟李子不能继续留在祭堂,回到了星门大学。 紧接着,她失去了星门大学交换生的身份,回到了世新学院。 再接着,她被那位胖院长开除。 从那间公寓到世新学院再到星门大学再到主星的祭司学院,即便有井九的帮助,她也用了很长时间,付出了很多努力,回去的过程却是那样的简单,只是手环发出几次嘀嘀的声音,权限便被逐一解除,所处的位置便越来越低。 这个过程很像爬山,登到峰顶是那样的困难,回到地面却只需要一次疾速的坠落。 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新闻上那个曾经感动自己的、来自地底街区的普通少女,因为她真的变回了普通少女,回到了地底街区的那间公寓里。说起来这真的是有些可笑。 嘀的一声轻响,公寓房间的门被推开。 钟李子坐到那张软椅的一头,望向软椅的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有些饿,去取了些配给的食物,觉得有些难以下咽,下意识里走了出去,在黑市烧烤摊上要了一盘烤茄子与两瓶麦酒。 老板只给了她一瓶,还主动用她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欢迎她的回来,也是怕她又喝多了。 烧烤摊上其余的酒客也纷纷举起了酒杯,表示了对她的欢迎,当然没有忘记骂几句上面的人。 钟李子喝了半瓶麦酒,便觉得有些醉。 不然为什么回公寓的路上那个可怕的游戏厅老板会主动向她问好? 为什么那个性情怪异的家伙会主动拉开卷帘门,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高级权限卡片。 洗完澡后,她站在浴室镜子前,看着自己重新染成银色的头发,心想这样也好,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真的什么都没有改变吗? 她已经不再习惯政府配给的食物味道。 她不习惯空荡荡的椅子那边。 她现在吃饭后不需要再吃药便能活着。 她看到过朝阳,看到过星辰大海,看到过不一样的世界。 拿起毛巾随意把湿漉的银发擦干,她走到书房里随意拿了本书,坐在那个家伙习惯坐的地面,随意地翻着书,偶尔随意地往窗外看一眼。那里有一角极高的夜空,隐约能够看到几颗星星。 现在的你在哪颗星星上? 那些书她现在已经全部背了下来,看着没有什么意思,她回到软椅上,打开电视光幕开始像那个人一样看新闻。 新闻的内容也还是那样。 军方舰队对蝎尾星云周边星域的太空海盗清剿工作暂时靠一段落。 某个偏远的生物工业星球出现了空间裂缝征兆,正在准备撤离。 太空海盗都应该死。 空间裂缝当然要补。 暗物之海的问题要解决。 我要给你报仇。 她静静想着。 这个时候,公寓的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那人手指落在门板上发出的声音低调而沉稳,节奏平缓而舒服。 无论声音还是节奏里都有着一种很熟悉的味道。 她根本没去看监控,直接冲到了门前,拉开了房门,看到了一位白衣少女。 这位少女眉眼如画,气息冷淡,有着一头乌黑的短发,仿佛几百年没有修剪过,凌乱的就像一团野草。 紧接着,公寓里响起一声猫叫。 喵~ 钟李子转身望去。 公寓客厅墙边有一个陈列柜,柜子上摆着全息照片,那张照片里是走丢了的小黄。 一只长毛白猫站在桌子上,好奇地看着照片里面,似乎在想,这是怎么个情况? …… …… (第九卷终) 第一章小雨 两个黑夜结伴而来,一个骑着一个 一个大雪中昏聩的瘫子在空中撕扯着天空的胃 那里存积着胃,存积着栗子和火,盔甲之下 一颗最大的头颅,它已登上疯狂的顶峰 ——节选自《大风》,作者:戈麦 …… …… 雨从阴暗的天空里飘落,打湿树叶与草地就会很美,打湿无处可去的流浪狗与满地垃圾就会很丑。 文艺与否,很多时候不在于观者当时的心情,只在于环境。 这颗星球很偏远,污染严重,防护罩只能提供基础的生存条件,循环系统却做的相当糟糕,环境自然也极惨。 生活在这里的民众很难出诗人,但偶尔出一个便肯定是极好的那种,艺术家也是如此。 雨水的酸性很强,不停地侵蚀着那些金属棚顶,难怪墙上的红色图画一年时间不到便淡了那么多,模糊的就像一根棍子。 寒蝉被震飞出去,落到雨水里,怔了会儿才明白怎么回事。 它看了眼自己的作品,又看了眼倒在雨水里的井九,无数个眼瞳里写满了相同的茫然情绪——来到这个世界有些日子了,它想不明白女主人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现在男主人来了,它毫不犹豫准备跟着离开,男主人怎么又这样了? “嘤嘤。” 雪姬有些虚弱、畏惧的声音在雨水里响了起来。 她罩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拣回来的油布,任由雨水击打,发出啪啪的声音,如果这时候再拄根棍子,还真有些寒江孤影的感觉。 那些看不见的蚊子以最快的速度向四周飞去,监视有没有什么敌人靠近。 数百颗雨珠就此裂开,如花瓣一般落在地上。 寒蝉跳到那个军用旅行包上,咬住拉链头缓缓拉开,露出了里面那个少女。 花溪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不知道死了还是在沉睡。 雪姬看着那张小脸,不知为何产生了强烈的警惕。 花溪睁开眼睛,慢慢从旅行包里坐起,看了看倒在雨水里的井九,又看了眼蒙着油布的雪姬,然后望向寒蝉。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发出尖叫,眼神有些呆怔。 极轻微的摩擦声在雨里响起。 寒蝉快速地搓动着甲肢,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感到压力巨大,这些人不是傻就是疯,难道今后要自己当家吗? …… …… 这颗星球的每个地方都在下雨,不管是白天的那边还是黑夜的那边。 那些漏水严重的贫民区屋棚里也在下雨,反而是地下水道里没有雨水落下,只有一条散发着难闻臭味的河流越来越大。 井九睁开眼睛,看着阴暗的地下水道上方,感受着脑袋里的巨痛,脸色苍白。 他的身体没有大问题,但意识受到承天剑的不停进攻,真的特别难受。 一只有些冰冷但柔软的小手伸了过来,落在他的头上开始替他按摩。 花溪跪坐在他身边,膝下都是污水,却视若无睹,看着确实有些呆。 寒蝉趴在不远处水道的边缘,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雪姬在水道的另一边,披着油布蹲在阴影里,真的很像蹲在村口抽旱烟袋的老头儿。 她本来就很矮小,这时候显得更加小巧,不管油布如何脏,雪白的脸上再多污垢,眼睛还是那样亮,所以还是可爱。 雪姬警惕地看着井九,就像他是什么暗能量之类的东西,能够轻易传染给她。 井九对着她举起右手,伸出了中指。 这是一个两个文明都通用的手式,充满了侮辱人的意味,雪姬却没有生气,因为她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她早就注意到了那枚戒指,以她的见识眼光,都有些赞叹那枚戒指的设计、做工以及珍贵、强大,于是更加警惕。 井九想她帮自己解决这枚戒指。 他现在是用沈云埋的那种药剂控制大脑放电,也就是降低意识活跃度,同时凭借强大的神识自我控制,如此才能不让那位主星的少女祭司找到自己、继而再次用整个人类文明的信息向自己发起攻击。但那种药剂是会用完的,而且他也不可能始终维持如此强度的神识控制,所以需要有人帮着把这枚戒指弄掉。问题是戒指表面覆盖着十二个微型阵法,类似于引力场,可以屏蔽一切力量,更麻烦的是这枚戒指还是件高阶法宝,让他的手指无法自如脱离。 雪姬看着他嘤嘤了两声,声音还是那般微弱,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当年她产后虚弱,被自己女儿重伤,逐出雪原,看着就要死了,却依然有着世界主宰的威势。后来她被关进青山剑狱,成了不见天日的囚徒,依然漠视天下。这是井九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柔弱的模样,更是第一次看到她会害怕。 这时候他的精神稍好了些,听懂了雪姬的意思。 嘤嘤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有很多信息,就像神话传说里的龙语一般。 雪姬说了一大篇文章,用人类的语言至少有三千多个词,大概中心思想就是三句话。 “你来做什么?” “我不想让这个世界发现我。” “这里有个家伙让我很害怕,你知道的,程序问题。” …… …… 这段话换作别人来听肯定听不懂,井九却很明白,雪姬害怕的是那位少女祭司。 如果他们推演的过去没有错,朝天大陆是神明为人类留下的最后避难所以及对付暗物之海的实验室,那雪姬就是实验室的主控程序兼敌对阵营模拟程序。 用修行界的语言来说,朝天大陆就是一件真正的难以想象的天宝,雪姬就是这件天宝产生的真灵。 按道理来说,雪姬永远都不可能离开朝天大陆,就像青儿一开始的时候不能离开青天鉴,平咏佳无法离开万物一。 但那位神明当初没有想到,宇宙里会出现一个叫做井九的天才。 他帮助平咏佳离开了万物一,帮助青儿离开了青天鉴,更是帮助雪姬想到方法离开了朝天大陆。 问题在于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位神明肯定有控制雪姬的手段,不管是源代码还是数据后门。 谁会创建一间高级病毒实验室然后就什么都不管了呢? 如果雪姬是实验室的主控程序,那就必然是这个世界主控程序的一个分支,现在她回到了这个世界,如果被主控程序发现,很容易被对方重新编写,到时候会出很大的问题,而这个世界的主控程序现在看来很明显就是那位少女祭司。总之雪姬很害怕那位少女祭司,难怪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便再也没出现过,无论井九用怎样的方式呼唤都得不到她的一点回应。 “我会帮你杀了她,绝了你的后患。” 井九说起要杀那名少女祭司的时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因为头痛的持续,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雪姬用怜悯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意思就是说你被她弄成这样了,还大言不惭说什么去杀? 不管怎么说,她肯定不愿意为了井九显露踪迹,不愿意碰那枚戒指,非常不满井九会找到自己。 “没有我你不可能离开朝天大陆,所以你要回报我,这就是因果,不要想着什么都不做,像老谈一样躲起来。” 因为剧烈的头痛,井九的说话有些断续,视线却一直盯着阴暗里的她,说道:“不然我就通知她你在这里。” 寒蝉趴在地下水道边缘的野草里,不敢向两边看一眼,觉得这很像小孩子打架说要告家长一样。 雪姬沉默了会儿,跳到了井九的身前,看着那枚戒指观察了很长时间。 “用承天剑阵可以屏蔽信息通道,不用担心被她发现。”井九说完这句话,准备强撑着身体布下剑阵。 雪姬嘲弄地看了他一眼,挥手便布下了一座极高明的承天剑阵,然后握住了他的手指。 难以想象的低温出现在地下水道里,寒蝉不停地搓着甲肢,蚊子们赶紧向更远的地方飞去。 野草瞬间被冻成冰块,被风一吹便碎了,紧接着风仿佛都冻了起来,落在污水上,便变成了冰块。 戒指表面凝出一层浅浅的霜,更加寒冷的气息已经侵袭而入,力量无法抵达的地方,寒意可以。 温度越来越低,事物的运动越来越缓慢,包括微观层面的电子,那些微型阵法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渐渐寂灭。 井九盯着戒指,确认过了临界值,眨了眨眼睛,伴着睫毛上的冰霜落下,戒指也破碎成了无数小片。 他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戒指碎片吞进了身体里。 寒意在持续,剑阵没有解开,雪姬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井九的身体里响起无数声极低微的噼啪声。 如小雨落在树叶上。 第二章大雪 那些如雨声般的噼啪是重粒子轰击在戒指上的声音。 井九没有指望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完全毁灭戒指的材料,但要确保那些微型阵法无法重构,如果能对那些材料造成原子层面的损害,就会更加安全。 这不再是青山剑道的战斗方式,也不完全是这个宇宙里的科技战斗方式,更像是对身体材料的极致利用。 雪姬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么一招,有些意外。 现在戒指的问题暂时解决,不需要再担心被那位少女祭司找到然后用信息轰击精神世界,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承天剑。 雪姬早就注意到他手腕上时隐时现的青色光绳,感觉到里面的剑意很熟悉。 那道程序仿佛察觉到雪姬的观察,化作无数道剑光再次斩向井九的意识。 井九头痛难忍,声音微颤说道:“帮我把脑袋剖开,把那把剑拿出来。” 他险些被青山祖师与那位少女祭司联手制住,如果没有西来他只能选择进入沉睡,就像刚飞升时杀死母巢那次一样。与那次不同的是他不能自行醒来,只能等着赵腊月、柳十岁飞升,发现这个世界的秘密,发现他的遭遇,然后找到他、唤醒他。 现在有了雪姬,他自然希望能够找到一劳永逸的方法。 雪姬摇了摇头。 当年在三千院的庵堂里,她看了几眼便学会了承天剑。 她对这种剑法的造诣不知道比井九高到哪里去了,但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不知道是失望还是痛苦,几粒汗珠顺着井九的脸向下滑落,其实那是霜化成的水。 花溪伸手用袖子替他小心擦掉。 井九望向她的眼睛,只能看到懵懂与茫然。 在857基地、在小行星带发生的事情她似乎都不知道,以前的事情也已经忘记,只记得自己是服侍井九的人。 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花溪是那位少女祭司的复制人之一。那位少女可以通过她颈后的芯片随时降临,但这次降临时间过长,芯片信息传输过载,导致她大脑受损,只能靠时间缓慢修复。 井九带着她一道离开,是因为她对他还有用处,虽然那个用处可能是在很久远的将来。还有一个原因是最后那刻,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一刻她的眼睛里除了茫然与懵懂,更多的是恐惧,对突然到来的死亡的恐惧。 “把我变成她这样。”他对雪姬说道。 雪姬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无法把那个程序从他的意识里找出来抹灭,那就只能用别的方法,比如冬眠。 当然不是真的冬眠,而是借助低温压制井九的意识强度,降低他的运算速度,把他的精神世界控制在一个低能量的范围里。他意识里的那个程序也会随之降低活跃度,不会时刻尝试控制他的身体。 意识与物质看似是两个世界,在某些时刻或者某些极微观尺度的领域里却能相通。 温度是用来形容微观粒子运动剧烈程序的指标,不管是高到极致,还是低到极致,都能导致二者的相通。 井九说话的时候,戒指碎片携带的寒意从唇间喷出,变成雾气落在雪姬的脸上。 雪姬睫毛微垂,伸出小手抵住了他的眉心。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下水道里的污水渐渐结冰,渐渐垒起,再没有半点风声,静寂的仿佛太空。 整个世界里只能听到寒蝉悄悄摩擦甲肢的声音,再不弄点温度出来,连它都要冻僵了。 花溪被承天剑阵裹住,靠着满是雪霜的墙壁,眼神里的不解情绪都变成了冰片,反射着光。 雪姬收回像小雪球般的手,眼神有些疲惫。 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下水道里的冰块渐渐融化,裹着浮冰向下方冲去,发出轰隆如雷的巨响。 寒蝉爬到井九的脸上,用尽全身气力咬向他破损的耳垂。 井九微微吃痛,睁开眼睛醒了起来,下意识里想到脑子里的疼痛,呼吸变得急促,抱住了自己的头。 数息时间后,他发现自己不再头疼,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放下双手,露出了有些苍白的脸。 他放手的动作非常缓慢。 他看着不停飘走的冰山般的污水,眼神有些呆滞。 像极了一个孤独症患者。 又像是生活在别的世界里。 他手腕上的那根青色光绳也不再时隐时现,持续稳定地存在于空间里,颜色更加鲜艳,却不再那般灵动,仿佛变成了实物。 雪姬不再看他,转身来到下水道边,望向里面污水凝成的冰山,乌溜溜的黑眼珠里满是茫然的情绪。 ——如果我被那个少女祭司控制了,会不会也变成井九这副傻样儿? 她越想越是难过。 我真傻。 真的。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一心想着出来,要去更大的世界看看,好嘛,这个世界倒真是够大的,可自己怎么就忘了这种可能。天下第一是天下的第一,到了天上可不见得还是第一,果不其然,现在自己不再无敌,这可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花溪那边的冰块也消融了。 她有些呆呆地看了看四周,走到井九身前,开始替他把脸上残留的霜雪擦掉。 寒蝉爬到井九的头顶,居高临下看着这些画面,觉得好生心酸。 朝天大陆有史以来最强的两个家伙,一个变傻了,一个变呆了。 再加上这个小姑娘……难道今后真要自己当家? 这种气氛没有维持太长时间,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走。” 随着时间的流逝,气温渐渐升高,冰块都融化了,加上星球表面的雨越来越大,下水道里的河流越来越疾,水势越来越大,散发出来的臭味也越来越浓。 井九闻不到味道,但能捕捉分子进行分析,本能里便不喜欢这种环境,想要离开。 花溪只知道听他的话,走到雪姬身后,毫不犹豫伸手把她抱了起来,把寒蝉吓的差点死去。 雪姬没什么反应,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寒蝉余悸未消,轻轻吱了一声,示意花溪抱着雪姬往地下水道前方行进。 这种事情现在只能由它做主了。 没有走多长时间,他们便遇到了一些人。 不是为了躲避战祸躲到地下的可怜人,而是在军方清剿下逃到地底、侥幸活下来的太空海盗残余。 那些海盗拿着各式各样的激光枪、旧式枪械对准了他们,角落里还有一台从海盗船上卸下来的重型射线发射平台。 场间的气氛有些荒唐可笑。 不管是井九还是花溪又或者是花溪抱着的雪姬,根本就像是没有看到这些人。 对那些海盗来说,他们这行人的出现更加荒唐,那个少年和那个抱着娃娃的少女从美丽至极的长相来看便知道家世不凡,怎么会出现在地下水道里? 寒蝉看着那些枪械,搓动肢足,散发出一道气息。 一道仿佛来自远古、极其强大的威压笼罩住了整个地下水道。 那些太空海盗根本做不出任何抵抗,纷纷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寒蝉望向雪姬,请示要不要收服这些匪徒方便将来在地底长期居住。 雪姬没有理它。 寒蝉望向井九。 井九望着天空,像个诗人。 寒蝉收回视线,决定今后再也不做这些多余的事了。 花溪抱着雪姬向前继续行走。 井九在后。 寒蝉趴在他的肩上,看都没有看倒在地上的那些太空海盗一眼。 一行人所过之处,雪花簌簌落下,气温急剧降低。 那些海盗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便被冻成了僵硬的冰块,就此死去。那些枪械与射线发射平台还有海盗们珍藏的食物也都变成了冰块,肮脏的地下水道变成了晶莹的冰雪王国,如极寒地狱一般。 …… …… 没有人知道这颗星球要封闭多长时间,反正在三艘没有得到批准便升空的飞行器被击落后,民众们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想要维持长时间的封闭,自然需要良好的后勤支援,数艘运输飞船带着充足的物资降落在城市的三个方向的大铁门外。 民众们按照手环权限编号,依次排队领取食物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秩序良好。 只是从天空里落下的雨水有些令人心烦,雨水的酸度太强,不穿雨衣肯定不行,但穿着雨衣又不好搬东西。 妇女们大声训斥着调皮的儿子,要他们把帽子戴好,男人们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海盗的灭亡以及所有这一切的原因。 忽然间,那些雨水变成了雪花,纷纷扬扬从天空里飘了下来。 还没有到法定冬季,为何会有雪落下? 人们摘下帽子,望向天空里的雪花,脸上流露出笑容。 雪与雨本质一样,但因为形态不同,不会像酸雨那般腐蚀建筑,给人类带来那么多的皮肤化学灼伤。 黑暗的原野上,有人与那些领取物资的民众们相背而行,渐行渐远。 那名少女抱着一个脏兮兮、裹着油布的娃娃。 那个少年走的很慢,仿佛脚步很沉重,如哀民生多艰的诗人。 第三章此去经年 十几万年前,星门基地就是远古文明的重要备用居住行星,初始条件极佳,改造的也非常彻底。人类文明复苏后,这颗行星最早恢复,与在星河联盟里的地位相应,居住条件也可以排进前五,有着自然的四季、美好而没有伤害的雨雪天气。 但这说的是地表以及守二都市等上层社会,与地下的那几层社区没有太大关系。 民生街区的人们如果是出生在这里,死在这里,那么一生都有可能没见过雨以及雪。 当嘀嘀嗒嗒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时,钟李子知道这不是雨点在轻敲,应该是天空里的某条管线泄漏了。 这些纷乱的思绪让她放松了些,深吸一口气,望向坐在椅子那头的短发少女,与书里、游戏里的形象做了一下对照,问道:“你就是赵腊月?” 她想让自己尽可能表现的平静些,至少要像一位主人,但还是控制不住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那只长毛白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赵腊月的肩头,懒洋洋地趴在上面,缓慢地转着头,打量着四周,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屑。那位短发少女神情淡然问道:“他对你提过我?” 在腹诽这间洞府太过简陋、配不上景阳真人身份的白猫自然就是青山镇守之白鬼大人,小名刘阿大。 这位眉眼如画,短发凌乱,仿佛很多天没有洗过澡的少女自然便是神末峰之主赵腊月。 经过数百年苦修,她终于成为了同代修行者里的第一位飞升者。 ——彭郎因为妻子的缘故不愿意自己先行离开。 离开朝天大陆后,她像西来等人一样找到了那把竹椅,坐了一段时间,做了一张仙箓,然后按照井九事先的交待向着某个既定的方向去。 她能在娘胎里便被景阳真人看中,命势自然极佳,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暗物之海的怪物,也没有看到那几万道燃烧的飞剑,直接撞到了一艘海盗船。 当然这不是在说井九的命势太差,他也是在娘胎里便被道缘真人看中,只能说他的命势更盛,加上雪姬一路嚣张杀怪,引来那个大怪…… 那艘海盗船成了赵腊月与这个星际文明的第一次接触,直接导致她的行事风格与上一代的飞升者完全不同。她直接宣布了对那艘海盗船的所有权,然后命令那些海盗变身教师对她讲述这个世界方方面面的知识。 这样的海盗生涯没能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她通过电脑在星域网上看到了那本小说,发现了那个游戏,紧接着她看到了一个以前的新闻画面,在那艘烈阳号战舰的舷梯上看到了穿着蓝色连帽衫的井九。 既然看到了井九,海盗船的航线自然变动,然而还没有抵达主星,她便又看到了另外一条不起眼的新闻,那个叫做钟李子的少女回到了星门基地。 不需要思考,她便知道井九出了事,命令海盗船向星门基地驶去。 星门基地在联盟边缘地带,但地位非常重要,有着非常完备的防御系统,日常有舰队驻守,从来没有海盗飞船敢靠近那片星域,更不要说闯过去。 问题是生活不止有远方的战舰与耀眼的激光,更有眼前的短发少女与血剑,海盗们根本不敢违抗她的意志。 果不其然,在距离星门基地还有几千万公里的太空里,没有权限的海盗船便触动了星河联盟的防御系统,被一艘战舰开始追击。 当海盗们转身望向那名少女,想要得到她的下一步指挥时,却发现指挥官的座椅上已经空无一人。 在被防御系统发现的第一刻,赵腊月就走了,她背着推进器跳进了黑暗而无底的宇宙里。 那艘海盗船会被战舰击毁还是俘获她都不在意,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恶徒能多活这么多天,就算是她给家庭教师付了报酬。 …… …… 没有人知道赵腊月在黑暗而寒冷的宇宙里飘了多长时间,但确实谈不上危险,因为她是飞升的仙人,随身带着很多法宝还有一只白猫。 与她一道飞升的刘阿大依然保留着在青山时的风格,看到星光便要咬一口。 它咬了第一口星光,便知道自己是真的来了仙界。 不管这个宇宙对人族飞升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它来说真的就是仙界。 它与元龟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便以星光为食,对星光的转化效率再没有谁比它俩更强。 这个真实的宇宙里到处都是星星,每颗星星都是一个仙气面包,真美好。 在很短的时间里,阿大的境界竟然再有提升,而且以它对恒星光线的转化效率,完全可以等同于一个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赵腊月抱着它,还怕谁? …… …… 今天,赵腊月落在了星门地表。 她看到了远方那座祭堂,没有过去,按照在星域网上查到的资料直接跳到了地底,来到了这间公寓。 在宇宙里飞了这么久,又做了两次流星级别的跳跃,衣服难免有些尘埃,凌乱的头发里有着明显的灰尘,她却浑然不觉。 钟李子也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对方真的如画般好看,而且气质就像小说里写的那般出尘,下意识里感慨道:“不愧是他最喜欢的女弟子。” 赵腊月说道:“从井九算,我与他平辈,神末峰是我们的。” 看似平静,其实隐着些别的意思,还有些警惕。 她离开朝天大陆,便上了海盗船,下船便来到这里,一切都还很陌生。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她与井九讨论过,飞升后的世界肯定不是仙界,但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地方。 钟李子还是很紧张,有些手足无措地给她泡了杯茶,看着她怀里的白猫,想到对方的身份,小声问道:“你……你就是阿大?要不要喝杯茶?家里以前的小鱼干已经过期,都扔了。” 黄猫离开后,她把食盆与猫粮都还保留了很长时间,直到过期之后才扔掉。 阿大想着那个图画里的黄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随意地喵了一声,表示不用,又看了看钟李子的胸口,决定不跳,重新舒服地趴回赵腊月的怀里。 赵腊月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关于这件事情钟李子已经想了很长时间,听到她发问,直接把推论说了出来。 “……我们就去了主星……李将军与他谈完话后,他就离开了主星,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是选了军方那边,可如果是他与军方决裂,祭司学院应该会护着我,而不是把我赶走,所以肯定是那位……” 赵腊月轻抚猫毛的手停顿下来,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你说了几遍那位,那位到底是哪位?” 钟李子不知道该怎么说,说道:“那位就是那位……名义上是主星女祭司,但身份地位远不止于此。” 赵腊月不再理会这个问题,说道:“现在看来是让他选边,结果两边都有问题。” “我猜测就是如此,但没有证据,老师也不知道原因。”钟李子就是这个意思,不然解释不了后面发生的问题。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有些不安说道:“你不应该直接来这里,现在肯定有很多人在监视我。” 阿大转头望向窗外,喵了一声。 天空里的管道应该修好了,不再落雨,阴暗的街道里,有着一些与平时不同的光点。 赵腊月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确实有很多人在监视着这间公寓。对面的公寓楼甚至被清空了一个单元,很多穿着轻型装甲的特钟兵占据了高处,有十三件远程武器对准着这个窗户,随时可以发起攻击,更令人震惊的是,太空里多了两个同步卫星,正对这里进行着不间断监控。 阿大懒洋洋地继续趴回她的怀里。 赵腊月抱着它站起身来,看了看四周,望着关着卧室房门问道:“他在这里住过?” 钟李子没有想到她与那只妖猫居然如此不在乎,转念想到他们是与井九一样的人,自嘲一笑,起身给她介绍道:“这是我的卧室,他住这边……不过他不怎么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在软椅上看新闻,看电脑。” 赵腊月怔了怔,没想到他居然改变了这么多,躺在椅子上不闭着眼睛,却要看什么新闻与电脑? 钟李子的视线在书房与软椅之间来回,再次生出强烈的想念,叹道:“我和他好些天没见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赵腊月走到窗边,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与他五百年没见了。” …… …… 公寓街对面侧向有座建筑,楼层不高,里面的房间已经被推平,变成了临时的指挥部。 十几名军官坐在工作台前沉默而忙碌地工作着,数十名穿着装甲的精锐战士沉默地坐在墙边待命。 “目标出现!” 随着通话系统里的一声喊,人们的视线望向了光幕,看到了窗边的那个短发少女。 短发少女抬起头来,望向他们。 啪啪啪啪,无数碎裂的声音响起。 对准那间公寓的监控设备都变成了碎片。 第四章新房客 赵腊月早就发现了那些监视者的存在,但不打算理会。 直到说出那句五百年后,她走到窗前,感受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以及类似神识的事物,忽然有些烦。 剑意破空而去,把那些监控设备尽数毁掉,她稍微平静了些,但不代表这件事情就这么完了。 红光照亮了昏暗的长街,仿佛电视里的落日,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正在准备夜市烧烤老板顺着人们的视线回首望去,吃惊想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为祭堂方面的原因,军方没有再次尝试杀死钟李子,但也没有放松对她的监视。 从她回到公寓的那天开始,就有一个战斗小组在街对面的建筑里设置了临时指挥部。 他们没想到井九没有出现,却来了一位明显有问题的短发少女。 更没想到的是,对目标的监控刚刚开始,所有的监控设备便都毁了。 啪啪碎响如暴雨般响起,精密的感光仪器、自跟随临控场纷纷出现裂口,失去作用。 场间有些混乱,通话系统里响起有些恼怒的声音:“什么情况!目标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指挥部里一片安静。 他们监控的目标已经来到了场间。 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指挥部里的短发少女,人们震惊无语。 下一刻才有人反应过来,伴着电磁嗡鸣与机械摩擦声,十几台重型枪械对准了她。 建筑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压抑紧张,赵腊月却没有这种自觉,走到一名穿着轻型装甲的特种兵身前,伸手拿过他机械臂上的一把重枪。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动作,她做的却非常随意,就像举着筷子夹起火锅里的肉片。 肉片熟了就应该夹起来,就是这么理所当然。 不知道是被这种理所当然的感觉所迷惑,还是因为天生的本能恐惧而无法生出抵抗的念头,那名军人没有任何动作。 无数道视线落在赵腊月拿着的那把枪,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赵腊月在海盗船上接触过枪械,但没有见过这种军方配备的大火力武器,观察了片刻后,用左手堵住枪口,然后抠动了扳机。 她开枪的动作也非常随意,还是像吃火锅一样。 轰的一声巨响,青烟生起,然后渐渐消散。 那把重枪的枪管扭曲裂开,仿佛开出了一朵玫瑰。 赵腊月收回左手看了看。 她的掌心有处极小的破损,露出晶莹的一小抹,像蹭破了皮般。 这种枪械的威力确实不小,差不多等同于破海初境的全力一剑。 她确认了这点,把那把枪像扔垃圾一样扔到地上,望向建筑里的人们,用无声的眼神作了警告,就此离开。 人们看了看地上那把重枪,又看了看窗外忽然出现的暮色,心想这到底是什么鬼? …… …… “你去……警告那些人了?” 钟李子看着正在关窗子的赵腊月问道。 如果是井九遇着今天这种情况,绝对会第一时间离开,根本不会与那些人打交道。 不,他根本不会让自己进入这种情况。 赵腊月与包括井九在内的前一代飞升者有很多不同,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后她也是第一时间开始学习,但更习惯边接触边学习,而不是像那些老家伙一样抱着电脑便躲上好些天,比如她对这个世界的武力层级很感兴趣,便要亲自看一眼,又比如她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敢抱着推进器往深不见底的宇宙里跳,谈真人敢吗?井九敢吗? “研究一下。”赵腊月从窗边走了回来,不知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那把重火力枪械用的是实体弹药,杀伤力很大,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崩出来的一些合金碎片落在了头发里。 “呃……虽然知道你们不需要,但要不要洗个澡?”钟李子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好。”赵腊月也有些想真正洗个澡去些精神上的疲惫,很干脆地应了下来,走进了浴室。 钟李子走到浴室门前,想要告诉她怎么用花洒以及那些护发素、身体乳之类的区别。 赵腊月的声音从浴室里传了出来:“我会在这里住几天。” 钟李子微微一怔,说道:“好。” 井九说过钟李子是他在这个世界里的锚点。 对赵腊月来说,井九就是她在所有世界里的锚点。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要第一时间找到井九,这间公寓便很重要。 …… …… 很明显赵腊月没有用洗发液与身体乳,因为一分钟后她就出来了,大概就是用热水冲了冲。 仙人自然无垢,随便用水一冲便像是被雨洗过的荷叶,干净的无以复加,公寓里甚至弥漫着淡淡的清新味道。 她想着钟李子先前说的话,坐到软椅那头,打开电视光幕,开始像井九一样看新闻。 新闻结束后,便到了减脂健身操的时间,看着光幕上那些旋转、跳跃、把身体扳至变形、明明很辛苦却要露齿尬笑的女人,她忍不住挑了挑眉。 像井九一样,她也无法理解这种事情。 钟李子抱着白猫坐在椅子那边,看着赵腊月的神情变化,发现她真的很像井九。 赵腊月洗澡的时候,不准阿大跟着进去,它有些无聊,很自然地跳到了钟李子的怀里。 钟李子想着它在那个世界的身份地位,像最初的元曲那样紧张,落在它身上的手指都有些颤抖。但她终究是养过猫的人,小黄虽然走了很久,手法还没有忘记,撸的越来越顺,阿大越来越舒服,发出了呼噜的声音。 听着如隐雷般的呼噜声,她的紧张情绪终于消解了很多,随意了很多,当然距离随手就敢拎猫颈的平咏佳还差很远。 “你想查些什么资料吗?”她想着井九最开始那几天的日常,从身后取出那台银色的笔记本电脑,对赵腊月说道:“这是井九做的,很好用,而且安全。” 赵腊月接过电脑打开看了两眼,道了声谢,便关掉电视开始认真地查东西。 钟李子抱着阿大起身,给自己泡了杯茶,又找到了两袋还没有过期的干冻包,问阿大要不要吃,得到了阿大极销魂的两记白眼。她把干冻包扔进垃圾桶里,回来时看到电脑上的画面,经过同意后便站在后面好奇地看了起来。 赵腊月在查各种枪械,接着是机甲、战舰之类的事物,总之都是些军事相关。 钟李子越看越是不安,心想这位难道真像小说前期写的那样…… 这个时候,银色电脑的屏幕忽然黑了,然后慢慢显现出一排字。 “你是谁?” …… …… 窗外的路灯已经点亮。 远处那座建筑隐隐传来什么声音,应该是那些军人正在撤退。 公寓里是那样的安静,阿大不再打呼噜,盯着电脑屏幕,眼瞳缩小如米粒,杀意微显。 赵腊月面无表情看着黑屏上的那排字,没有反应。 按照钟李子的说法,这台电脑是井九亲自做的,有着极完备的加密与数据保护,很难被入侵,那这个人是谁? 那些字迹忽然消散,弹出一个视频窗口,那边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英气少女。 “这位是冉上校。”钟李子说道:“井九的秘书。” …… …… 因为度假星球的大爆炸,冉家承受了极大的压力,紧接着便是蝎尾星云那边出了更大的事。 就在冉寒冬以为风雨将至的时候,忽然一切重新回复了平静,只是井九再也没有了消息。 那位回到了主星,钟李子被逐出了祭司庄园,冉寒冬什么都不敢查,甚至连钟李子都不敢联系,只能沉默地等待。 今天她忽然收到数据终端的提醒,知道那台电脑被打开了,便赶紧用井九留给自己的数位标识连上了那台电脑,以为会看到钟李子,却没有想到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张脸她肯定没有见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熟悉,尤其是黑亮的短发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向那边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是谁?” 刚提出这个问题,她便想起来自己确实没有在现实里见过这张脸,但在小说里以及游戏里见过很多次。 她离开工作台来到窗前,望向军部大楼下方不停来回的悬浮军车,有些怔然地想着,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书里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现实里? 用了段时间她才冷静下来,回到工作台前打开视频界面,对那边说道:“如果赵腊月是真实存在,如果你就是她,那么请随我来,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第五章新生活 冉寒冬带着赵腊月进入了隐网,但没有进那个房间,在摩天轮里进行了一番隐秘的谈话。 钟李子抱着阿大站在赵腊月身后,全程旁观了这场谈话。 双方的信息合到一起,井九现在的处境便有了一个大概而模糊的形状。 为避免被对方查到痕迹,这场谈话很快便结束了。 赵腊月调出星图,找到蝎尾星云,认真地看了会儿,视线最终落在雾外星系边缘的小行星带上。 冉寒冬提供的情报只到了这一步,再没有更多的。 “那边封锁了,没有人能够过去。”钟李子提醒道。 是的,就算赵腊月是飞升的仙人,抱着刘阿大可以横渡星河,也没办法通过扭率空洞。 军方只需要把蝎尾星云的扭率空洞入口关闭,便可以隔绝两边。关闭扭率空洞入口的影响非常大,这种大事在星河联盟的历史上只发生过几次,那都是暗物之海怪物潮涌的危险时刻。最近没有暗物之海入侵的新闻,就说明井九肯定在那边。 赵腊月说道:“我在这里等他。” 钟李子看着她的神情,好奇问道:“你不担心?” 赵腊月说道:“还好。” …… …… 赵腊月与阿大就这样在公寓里住了下来。这件事情如果细想一下,其实会生出很多有趣味的联想,比如这间公寓以后会不会变成那把竹椅一样,成为朝天大陆飞升者的又一个驿站? 第二天的时候,钟李子不再像最开始那般紧张,可以自如地抱猫,可以直视赵腊月,于是观察到了更多的东西。 赵腊月与井九很像,但还是有很多区别,比如她就不是那么爱看书,通过电脑与电视掌握了这个世界的大概之后,便没有再往深里去,没有要求去世新学院图书馆,更没有研究天文物理以及数论这方面的兴趣。 她也不怎么爱说话,但还是要比井九的话多,甚至偶尔会与钟李子聊些没意义的事,比如言情小说与电影还有恋爱系游戏之类的东西。 她与井九还有一个最大的区别,那就是她虽然不需要,但还是会吃东西,而且明显地表示出了对这个世界食物的好奇。 钟李子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忍不住笑了起来,把食盘放到了她的身前,又去取了一份新的。 这些都是政府每日配发的食物,按照定例有一定浮动空间,多吃一份不算什么。 赵腊月看着盘子上像浆糊、像胶皮一样的食物,微微蹙眉。 她首先在色香方面给这些食物打了个零分,拿起塑料小勺刮弄了一些送到嘴里尝了尝,又在味道方面打了个负分。 “这个文明比较低等。”赵腊月转头看着阿大认真说道。 钟李子与井九这边的人再如何天然亲近,也是在这个文明里长大的人,听着这话难免还是会有些不舒服,说道:“走,去宵夜!” …… …… 从公寓到黑市烧烤摊子的路上要经过一个街角,街角那个落着卷帘门的电子商店里住着一个叫丹先生的怪人。 钟李子知道赵腊月这种人不需要权限,阿大也不需要宠物芯片,但想着方便还是带着他们进了卷帘门里,安装了新的手环以及新的芯片。 离开电子商店,经过游戏厅,便到了说不清是黑市还是夜市的热闹市场,电子烤炉带出来的香味弥漫在街道两侧。 两个少女与那只猫在摊子上坐下,要了一份拌凉粉,等着烤茄子的诞生。作为民生社区的名人,钟李子毫不意外地吸引了很多视线,气质明显不凡的赵腊月与那只长毛白猫也引发了很多猜测与想象。 夜市渐渐变得安静起来。除了赵腊月与阿大,没有人知道在头顶那条如小缝般的夜空最深处、在星门基地的太空里,有几颗专门发射的同步卫星正在监控着夜市里的所有细节,更加没有人知道,有两艘战舰的远程武器系统已经启动,对准了地心,随时准备发射出可怕的射线武器。 淡褐色的麦酒送上来了,不惹人喜欢的烤青椒也送上来了,烧烤之王——烤茄子也送上来了,特有的碳与肉、有机物与无机物混合形成的香气,飘散在夜市街道两侧,被分子捕捉仪器吸收,送入遥远太空战舰的实验室里,最终没有引发任何警报。 赵腊月熟练地用筷子夹了一道茄肉吃了,又夹了一道喂给阿大。阿大把那道茄肉咬进嘴里,不需咀嚼便查觉到这根烤茄子有些过老,吧唧了两下嘴,把茄肉吐到桌下,望向赵腊月认真地喵了一声。 ——这个文明确实比较低等。 连续遭受两次打击,钟李子又是不甘又是恼火,顾不得那么多,在回公寓的路上使出了最强大的武器,带赵腊月去染发。 不知道什么原因,赵腊月没有拒绝她的提议。在理发厅里坐了很长时间后,她看着镜子里如栗子一般的红色,感觉比较满意。各种颜色有各种美,她之所以喜欢这个新染的发色,是因为栗子红与弗思剑的颜色有些相似。 女生都比较在乎这方面,比如发色与提包之间的关系,比如鞋与某些饰物之间的关系,好像叫配色还是什么。 “我也染过红色,但是很普通,没你好看。”钟李子看着赵腊月的红发羡慕说道。 赵腊月飞升之前,踏出洞府,来到神末峰崖前,听着满山猿啼,忽然想着数百年前的某人,把如瀑布般的黑发再次剪短,把变短的瀑布画成盛开的野花,再在这时候涂成栗子红,便如盛春的红花、燃烧的火焰,有着令人心悸的美感。 如此的栗子红,自然夺目,只是与某样事物相比还是少了些味道。 那样事物便是火锅红汤。 红绿两色辣椒在汤里浮沉,就像是时而被潮水淹没、时而露出海面的礁石。 鲜豆腐冻豆腐以及豆腐皮、带皮羊肉以及手切鲜羊肉、雪花肥牛以及麻辣香菜牛肉、大片毛肚以及花肚、莴笋头以及青笋片、菌菇拼盘以及松菌单切、各种新鲜食材依次或随便落入汤中,刚刚煮熟便被筷子捞起,完美地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钟李子从来没有见过像赵腊月这样能吃、而且擅长吃火锅的人。 她端着大碗,拿着筷子,瞠目结舌,直到锅里的食材快被捞光才醒过神来,开始找寻剩余价值。 …… …… 七八顿火锅后,赵腊月学习到了星河联盟的大概常识与所谓知识,便草草结束了自己的课程,也大概确认了现在的情形。就算井九能够活着从蝎尾星云那边归来,为了确保安全也不会回到星门基地的公寓,因为军方肯定会派很多人盯着这里。 她要找到井九,应该先找到刀圣曹园、谈真人以及西来这些人。 “今天晚上我们吃麻辣烫。”她站在窗边,看着远方不知从哪条管道滴落的如小雨般的污水,说道:“明天去主星。” 不管是谈真人还是曹园又或者西来,都没有在这个宇宙里留下任何痕迹,既然找不到他们,不如直接去找那位。 麻辣烫与去主星这两件事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甚至可以说天差地别。 但赵腊月说了,就一定会实现,不管是去主星还是吃麻辣烫。 离开中午没有多长时间,偶尔露真容的恒星很快便从天空缝隙里飘走,留下一片昏暗,赵腊月准备去菜市场买些青菜与内脏,最好能够弄点血。 不管是猪血还是鸭血,只要是血便能做火锅,能做火锅便能做麻辣烫。火锅与麻辣烫的区别其实只在于器具与吃法,就像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但不管是什么道,走到最尽头其实都差不多,都是殊途同归。 昏暗的灯光照着长街,照着那些随风轻摇的再生能源纸,哗啦的声响里,满是萧瑟与寒冷的意味。星门基地有着自然的四季,舒服的冬夏,而且这里深在地底,很少会有极端天气出现,所谓寒冷与萧瑟,其实更多是心理上的感受。 伴着废纸的舞动,一名军官出现在街道上,拿着一块木牌,拦住了赵腊月的去路。 “陈将军正在赶过来,请您稍微等一段时间。” 那块木牌上刻着一把剑,是青山宗的山门剑符。 赵腊月无所谓这个木牌,在乎的是对方居然知道自己对钟李子说准备离开,说明对方依然在监控自己。 那天她用眼神对那些人说过,不要来烦自己。 这就很烦了。 她没有理这名军官,继续向菜市场的方向走去。 那名军官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问道:“您确定这么选择?” 赵腊月停下脚步,歪头看着他。 这不是可爱,因为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啪的一声轻响。 数公里高的合金崖壁上迸出一朵极小的幽蓝色的火花,那是电磁加速环特有的现象。 当初那名工装布杀手用的就是这种超远程电磁加强枪械。 这种枪械的威力极其巨大,井九徒手接下一颗子弹后,判定与破海境的飞剑差不多。 远处的建筑里,幽暗的天空里,至少有十几朵幽蓝色的火花闪现,表明同时有十几支远程电磁枪向赵腊月开火。 轻微的啪啪响声来到街道上便成了轰鸣的雷响,十余朵白色乱流像花一般在她身体四周绽开,就像是十几个棉花糖。 远程电磁枪械发射的子弹根本无法穿过剑阵。 这几天她在公寓里一直在研究这个世界的武器系统,现在看来计算没有任何问题。 那名军官的脸上没有震惊的情绪,看着她说道:“抱歉。” 安静的街道某处忽然响起一声猫叫。 一道白色的光柱从天空里落下,精确无比地穿过长达数百公里的裂缝,落到了街道上,笼罩住了赵腊月的身体。 赵腊月右手一翻,一面古意盎然的青铜镜出现在手里,对着那道光柱迎了过去。 第六章一起走吧 从钟李子回到星门基地的那一刻开始,便有很多人在暗中监控着她,当赵腊月出现后,这种监控的力度更是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军方发射了几颗同步卫星,专门用来监视那条地底的街道,更有战舰随时待命。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双方维持着平静,直至赵腊月想去主星,于是便迎来了一记激光主炮。 那道乳白色的光柱破开大气层,擦着守二都市悬崖的边缘向着地底而去。守二都市郊区一名正在修剪草地的中年男子被吓了一跳,那些在合金悬崖上辛苦工作的电焊工更是被吓得险些跌落,好在身上系着极结实的安全索。 当初井九先是遭受远程电磁加强枪的狙击,接着才面临战舰的激光主炮,今天这些事情却是同时发生。 说明这并非是一场考察,那些人是真的很不希望赵腊月去主星。 光速是这个宇宙里最快的速度,没有人能够在激光炮发射之后再进行防御,就算井九也做不到。当初他在祭堂门前能够避开那些激光炮,是因为他一直监视着烈阳号战舰的指挥系统,在激光炮启动之前便做出了反应。赵腊月无法做到这一点便无法做出预判,身体虽然被仙气淬炼过,毕竟与井九不同,无法尽可能地把激光炮里的能量挡回去,该如何应对? 她有自己的预警系统,这说的不是隐藏在街角阴暗处的阿大,而是另外一位。 对着这道光柱,赵腊月翻手便出了青天鉴。 朝天大陆最坚硬的事物在这个宇宙里依然是最坚硬的事物,比如井九的身体,比如青天鉴。 不要忘记当初井九磨剑的时候,最后便是用的青天鉴。 更关键的是青天鉴本来就是一面铜镜,镜子就是用来反光的。 那道白色的光束落在了青天鉴表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激光落在物体表面,想要形成杀伤力还需要一个蓄能的过程。 赵腊月的手腕微沉,衣袖微焦,站立的地面出现了数道极细的裂缝。 只是光压便能带来如此巨大的冲击力,她学习的再不认真,也能简单地算到这道激光主炮的功率是多么可怕。 嗡的一声轻响,青天鉴表面生出无数光尘,如环状溅射而走,把那些电磁枪子弹形成的气漩尽数吹散。 一道较先前稍细了些的白色光束从青天鉴表面射出,悄无声息穿过合金崖壁滴落的污水、擦过守二都市悬崖边缘的草地,在那名中年男人震惊的眼神里,突破被暮色点燃的云层,来到了太空里,准确地命中了那艘黑色的战舰。 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响起,但有无数团火焰升出,就像晚霞一般在太空里四散,很快便变成无数个火球,有些凄惨地飘浮着。 黑色战舰燃烧了起来,舰身开始缓慢崩解。 战舰残骸里能够看到很多焦黑的尸体、无声惨呼的伤者,还能看到一些匆忙穿好太空装甲向着远方逃去的军人。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到星门基地的太空防御系统都没有来得及启动,更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 那名中年男子推着除草机,看着天空里越来越清楚的、燃烧的战舰身影,嘴张的越来越大。 守二都市里响起尖锐的警报声、民众惊恐的叫声,紧接着这份骚动向着别的城市而去,向着地面而去。 那座像塔般的祭堂里跑出来了很多主教与侍女,望向燃烧的天空。 女祭司伸手在瓷盆的清水里蘸了一下,闭上眼睛开始默默祈祷。 …… …… 那艘战舰在太空里燃烧得越来越猛烈,连地底的街道都被照亮了一些。最主要的是角度问题,那艘战舰悬挂在裂缝的正上方,火焰成球,就像是真的太阳,为这条街道带来了很难见到的正午阳光。 赵腊月收起青天鉴,望向那名军官,明亮的眼瞳里闪过一抹剑光。 街道上的淡淡暖光被极鲜艳的血色剑光取代,那名军官的身体变成了十几截,啪啪啪落在地上,溅起一些电火花,然后很快熄灭。那些尸块是合金骨架与仿生材料的组合,血液是白浆般的液体,原来这名军官是位生化人。 她收回视线望向街道后方那些更深处的建筑。 那天军方撤掉了建筑里的指挥部,在民生街区还是留了很多人。 血色的剑光照亮长街,消失在远处,然后不停亮起,每当亮起的时候,便仿佛有一轮落日出现。 那些狙击枪手都被弗思剑斩成了碎片,紧接着又有一些军人被杀死,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管是战斗装甲里、还是在合金墙壁后面的逃生房里,没有人能够躲掉弗思剑的追杀。 九峰真剑里,弗思剑的速度最快,在这种街巷战时,有着难以想象的可怕杀伤力。 她一直在研究这个世界的军事战术,看来颇有成效,只要再等一段时间,便能把那些人全部杀死。 街道角落里又传来一声猫叫,阿大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跳到她的怀里,蹭了蹭她的下巴。 ——我知道你可以,但没必要。 赵腊月没有说话。 阿大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些惧意。 它现在的境界不在赵腊月之下,但还是很怕她,就像当年怕那对师兄弟一样。 现在的朝天大陆谁不怕赵腊月? 井九飞升后,再没有人能管她,压制她的杀性。 那些年里,血色的弗思剑在那个世界里不知收割了多少生命。 不管是广元真人还是卓如岁都拿她没有任何办法,直到某年禅子来青山与她进行了一番长谈,情形才稍微好了些。 赵腊月收回了弗思剑,抱着它继续向前走去。 菜市场是黑市的一部分,不管是烧烤摊还是别的食店,都要在这里采购食材。 前些天她来过数次,人们知道她是钟李子的朋友,对她颇为照顾,直到今天看到了那记激光主炮,听到那些惨叫……菜市场无比安静,所有人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充满了恐惧,却又不敢逃走。 赵腊月没有在意那些视线,也没有生出任何文艺的情绪,走到菜摊前买了些青菜,然后走到肉摊前,闻着血腥味满意地点了点头,要了些内脏与猪血。 买好食材与调料,回到公寓楼里,她用十几分钟便完成了晚餐,最后淋上热油,带着麻辣味道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钟李子端着一碗白米饭,拿着筷子看着最上面那些颤巍巍的血块,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害怕问道:“不是……人血吧?” 赵腊月说道:“我不是邪道妖人,对人血不感兴趣,而且又不好吃。” 说完这句话,她便认真地开始吃饭。 钟李子与阿大对视一眼,决定不对这句话做太深入的思考。 吃完饭后,钟李子去洗碗刷锅,赵腊月抱着阿大坐在软椅上冥想打坐。 洗完碗后,钟李子又洗了个澡,接着开始复习功课。她现在学的不是星门大学的教材,而是祭司学院的远古文明知识,不知道为什么,祭堂那边一直没有收回这些的说法。 夜渐渐深了,她对赵腊月说了声晚安,便准备去睡觉。 赵腊月睁开眼睛,说道:“跟我一起走?” 钟李子用毛巾搓着湿发,说道:“好啊。” …… …… 第二天清晨,地下街区里响起一声雷鸣。 连雨水都没有的地方怎么会有雷鸣? 事实上,那是剑阵的合鸣之音。 赵腊月在那间公寓里布了一座剑阵,让阿大释了些雷霆之威在里面,从这一刻开始,这间公寓就变成了碧湖峰顶的那座宫殿。 很多居民被这道雷鸣惊醒,走到窗边望去,刚好看到了离去的弗思剑。 艳红的光线像极了电视光幕上的朝霞。 烤烧摊老板正撑着酸痛的身体,清洗地面的油污,抬头望向天空,感慨无语。 游戏厅老板扶着酒色过度的胖腰,扭到街边望向天空,叼着烟卷的嘴里啧啧有声。 卷帘门哗哗升起,丹先生穿着围裙慢慢走了出来,看着渐远的那抹红,取下眼镜擦了擦。 人们都知道钟李子这次离开,应该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她可能会死在外面,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挺好。 第七章天亮就出发 弗思剑落在守二都市边缘的草地上,青色的草地仿佛燃烧起来,然后很快回复原初的颜色。 钟李子脸色有些苍白,这是她第一次驭剑飞行,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实在是……太刺激了。 过了段时间,她才平静下来,抱着阿大赶紧向前走去。 赵腊月背着双手在草地里行走,看似不快,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 待两个人都消失后,一名中年男子推开房门走了出来,想着先前看到的画面,又想起昨天看到的那道光柱,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眼。 钟李子指路,赵腊月带着她去了星门大学,看了看那条银杏树下的小道,去了酒店,感受了一下露台上的软椅,去了美术馆与艺术馆,还去了传火塔看了看壁画上的那位神明,最后去了那座大湖,在芦苇里站了一段时间。 游历守二都市只用了小半天的时间,她们通过悬浮电梯上了地面,登上专门来接她们的悬浮列车去往了原野里的祭堂。 穿过如灰色天空般的幔布,来到祭堂最深处,看到了那位神情宁静的星门女祭司。 “老师好。”钟李子对女祭司行礼,然后自觉地坐到一边开始泡茶。 星门女祭司跪坐在蒲团上,看着赵腊月说道:“昨天死了很多人。” 赵腊月轻抚猫毛,嗯了一声,没有做更多的解答。 “我只希望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对人类来说是有益的。” 说完这句话,女祭司取出一份卷轴递了过去。 这份卷轴里是花家的相关信息,以及一些更隐秘的涉及女祭司历史的资料。 在祭司一脉里她拥有很高的地位,掌握着一些很重要的信息,只是因为祭堂的规则,当初她没有告诉井九,当然井九都算到了。今天她把这份卷轴交给赵腊月,便等于是背叛了祭堂。背叛祭堂不等于背叛信仰,因为她信仰的是神明,而不是祭堂的系统,也不是主星的那位。但这种选择对她的精神世界来说,依然是极大的冲击。 ——青瓷盆里飘着花瓣的水面映照出来的她的脸有些苍白。 赵腊月接过卷轴看了两眼,对她说道:“你的选择没有错,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位神明,那就只能是他。” 钟李子泡好了茶,放在木盘上推到二人身间。星门女祭司端起茶杯喝了口,觉得有些苦涩,想着昨夜地下街区的死亡,心情也有些苦涩,问道:“今后还会有很多像您这样的人到来吗?” 赵腊月不确定彭郎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家里的问题,说道:“今年应该还有两三个。” 星门女祭司叹息了一声,说道:“战争就要开始了?” “这取决于对方。”赵腊月说道:“但不管如何,最终的胜利者只会是我们。” 女祭司轻声说道:“我正在安排无标识飞船,但需要一段时间。” 赵腊月没有喝茶,说道:“不需要,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 听到这句话,女祭司有些不解,心想您是神明的学生,自然接近无所不能,现在又不需要飞船,那我又还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呢?钟李子心想井九都没有办法穿过扭率空洞,需要乘坐烈阳号去主星,咱们不坐飞船,怎么走? “我会给你留三封信。” 赵腊月把手伸进瓷盆的清水里,指尖依次轻触三片花瓣,分别渡入一道剑识。 剑识渐渐消失,水面波纹消失,那三片花瓣更显鲜活,表面留下非常清楚的标记,分别是三个姓氏。 “来的人姓柳你就把这封信给他,来人姓卓,你给他这封信,如果姓童最先到,你把三封信都给他,然后听他安排。” …… …… 星门大学本校在地表,军事系以及联盟级别实验室也在这里。 去年的时候,“雷神”号巨型机甲在与母巢的战斗受到重创,一直就在这里进行维修。 按照维修进度,雷神号早就应该修好,重新编入新式舰队,在星系群边缘的战场里继续自己的实验。但因为井九那次远程操控尝试,雷神号机甲的所有相关工序全部停止,开始严密检查,工程师们连续加班也始终无法找到问题的原因。 恒星像颗小雪球般悬挂在天空里,洒落炽烈却没有太多温度的光线。 到了午休时间,数十台小型维修机甲从雷神号表面飞离。 就在工程师与军官们准备离开去吃饭的时候,地面忽然传来剧烈的震动。 人们愕然回首望去,只见地底实验室的闸门正在缓缓开启,雷神号机甲的头盔射出淡绿色的光线,无数沉重的金属构件发出嗡鸣的启动声,机甲下方的晶态引擎喷射出极其艳丽的光焰,竟然有人偷偷启动了雷神号机甲! “紧急关闭引擎!” “这是怎么回事!” “通知舰队!” “所有人都不准离开,隔离校区!把保密协议拿过来!” 似曾相识的对话再次在机械井四周响起,问题在于这次雷神号机甲没有停机,而是伴着巨大的轰鸣声离开了地面。 极其高温的光焰通过地底通道喷出,瞬间蒸发了数千吨海水,在远处的草原上喷出一大片云层。 雷神号机甲缓缓从机械井里升起,然后逐渐加速,向着天空飞去,带着难以想象的狂风,破开天空里的一大片白云,向着大气层外飞去。 星门大学军事系的教授、工程师与军官们趴在地上,紧紧地抓着栏杆,在狂风里看着这幕画面,都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雷神号机甲自行启动了?这是哪里来的权限?星门基地的防御系统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大气层外的那些战舰为什么像死了一样? …… …… 与雷神号巨型机甲的庞大身躯相比,隐藏在无数金属构件里的驾驶舱非常小,就像是一根毫毛般,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现。 钟李子抱着阿大站在驾驶舱的角落里,自行束缚装置把她紧紧地固定住,但巨大的轰鸣声以及可怕的震动还有窗外不停变小的星门基地画面,依然让她非常紧张。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有自己在,就算到太空里也能活下来,不用担心。 得到青山镇守的安慰,钟李子稍微冷静了些,看着窗外那颗如镂空象牙球的行星,有些不安地咽了口口水。 那封卷轴飘到了她的身前,她醒过神来,赶紧收进双肩包里,然后望向前方的赵腊月,眼里满是佩服与向往。 赵腊月坐在全息投影的驾驶座上,看着光幕上的各种数据,神情专注却又淡然,就像是一位有着数十年驾驶经验的老机师。 雷神号机甲的系统已经被那台银色电脑侵入,然后完全控制,至于权限自然是冉寒冬给的。她的父亲冉东楼作为那位的忠实追随者,在蝎尾星云事件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在军方得到了更多的实权,然后被她这个井九的秘书很自然地用在了赵腊月的身上。 光幕上的数据流逐渐变化,某片区域隐隐可见一片迷雾,那便是星域网最深处的隐网。 冉寒冬很谨慎,与赵腊月的数据交流没有放在那个看似隐秘而安全的房间,而是放在了自己建构的摩天轮上。她对赵腊月说道:“航道数据已经传过去了,信息屏蔽系统也已经做好,但轻易不要启动。断绝与整个世界的联系,便无法确定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万一变成宇宙里的漂流物,会非常危险。” 话音方落,她的脸上忽然流露出警惕的神情,然后寸寸裂开,变成极小的色块。那间摩天轮的房间也是同样如此,裂成了最基础的数据碎片,如雨般落下。问题在于摩天轮的下方没有真实的地面,是一片混沌的深渊,谁也不知道要落多长时间,难道是永远? 这不是真正的死亡,只是数据信息的消散。 冉寒冬是星河联盟最出色的云鬼,网络里有谁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抹掉她的数据? 赵腊月看着光幕上那片如雨般的碎片,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钟李子忽然觉得手指有些微微刺痛,才发现阿大的毛竖了起来,像剑一般锋利。 阿大看着光幕,仿佛看着更遥远的地方,眼瞳微缩,如临大敌。 光幕上的碎片渐渐静止,变成一行文字。 “破茧者,你过线了。” 第八章抬棺而战 那行文字的字体非常方正,或者说没有什么字体可言,只是笔画的机械组合。 就像是一道声音没有音调起伏,也没有情绪波动。 阿大猜到了对方是谁,才会如临大敌。钟李子通过它猜到了对方是谁,自然也紧张无比。赵腊月却没有任何反应,视线很自然地从那行文字上移开,调出星图开始设计航线、监控雷神号机甲的各动力组数据反馈、同时把冉寒冬传过来的数据残余做了一些修复,甚至还让驾驶舱里的机器泡了杯茶。 光幕上的那行文字在这段时间里再次化作碎片,显现出一个穿着浴衣的少女,有些好奇地看着赵腊月,似乎在猜想她这时候的真实心情,是真的不在乎自己还是在强自镇定。 赵腊月做完那些琐碎的事情,看了眼外面已经变成小球的星门,用肉眼确定航道无误,端起精致的茶杯,望向光幕上的浴衣少女,问道:“你能进行物理操作吗?” 井九问过相同的问题,这时候应该在主星的少女祭司微微一笑,给出了相同的答案:“我只能做我能做的。” “如果你能远程操控这台机甲,你就让它停下来,如果你能远程操控战舰,那就让它们开炮。” 赵腊月看着她平静说道:“如果你什么都不能做,那就等着我来见你。” 这位被星河联盟的祭司们以及大人物们尊称为“那位”的少女祭司,有着非常神秘的来历与背景,但她通过那份卷轴已经了解了很多。 钟李子忽然觉得身后的双肩包有些沉重——那份卷轴就在里面。 少女祭司静静看着赵腊月,忽然说道:“我等你。” 说完这句话,仿佛有一阵风在光幕那边吹过,拂动了她黑色的发帘,紧接着拂动了那件单薄的浴衣,浴衣上的花瓣像蝴蝶一样振翅飞起,化作无数碎片,消失在虚无。 紧接着,光幕上出现了一些新的数据流动,应该是冉寒冬在尝试重新连接。 赵腊月暂时没有理会,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望向窗外的黑暗宇宙。 雷神号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身躯,在星门基地就像是一座大山,但来到浩瀚的宇宙中便变得非常渺小,看着就像是一个玩具。 不远处那艘战舰的残骸,看着就像烧了一半的火柴棍,更远处有两艘战舰正在沉默地后退,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对雷神号发起任何进攻。 三片花瓣在清水里缓慢飘动,偶尔相遇便向着盆沿飘散,悄无声息,就像是三艘战舰。 那些花瓣上刻着的字清晰可见,真正的信息却隐藏在剑意里,无法看到。女祭司收回视线,望向祭堂天窗外的碧蓝天空,看着雷神号机甲留下来的白色气流,想象着此刻宇宙里的场景,生出很多感慨。 很多人都知道赵腊月在星门基地,没有人希望她去主星,但她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开着雷神号去了。 与当初井九安静等待着被找到相比,她的应对明显更加痛快。 这大概就叫气势壮阔。 …… …… 一艘灰白色的战舰看似缓慢地在宇宙里前行,舰首指挥室的巨大光幕前站着一位将军,将军系着一件黑色的大氅,仿佛要与窗外的宇宙背景融为一体。 巨大光幕被分割成数百个画面,每个画面里都是一个死人。 街道上那名生化人军官已经变成了一滩浆水,在建筑天台上、小楼窗前、锈迹斑斑的悬崖上散落着数十具狙击手的尸体,别的地方还有数量更多的死者。这些人都是被弗思剑杀死的,有的身首分离,有的眉心出现一个小洞,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神情,应该是根本都没有反应过来。黑暗的宇宙里也飘着很多尸体,因为受到了战舰爆炸的波及,死状就要凄惨很多。 一名军官走到那名黑氅将军的身后,禀报道:“陈司令,第七星区新闻频道不知从哪里拿到了权限,开始播放相关新闻。” 那名披着件黑色大氅的将军就是现任星核舰队司令陈崖,也就是那位陈屋山的石人。 从李将军到沈云埋再到西来,现在到了他,怎么看,星核舰队司令这个职位都有些不吉利,但他并不在意。 看着新闻画面上,巨大的雷神号机甲穿过战舰残骸的画面,听着播音员什么恐怖分子之类的话,他略有些苍老、但线条非常清楚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淡然道:“青山出来的果然都是些猛人。” 陈崖的身体与道心都坚若磐石,不会被这些打动,但也生出了与星门女祭司一样的感慨,觉得赵腊月此行确实气势壮阔。 蝎尾星云的那件大事后,他这样的飞升者们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等待着井九死去、然后被发现的那一天,却没想到朝天大陆这么快又有人出来。 从出现在地底公寓的那一刻开始,赵腊月的行踪便处于整个宇宙的注视之下。 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井九在那个小说里提到过的女娃娃,非常警惕。 按照安排,他离开前线准备去星门接触这个女娃娃,没想到她忽然要去主星,更没想到的是军方做出了非常激烈而愚蠢的反应,代价便是地底街区里的那些死人以及大气层外变成残骸的战舰。 陈崖知道这里面必然有问题。 那名军官请示道:“我们要追吗?” “我是石头做的,但脑袋不蠢。”陈崖面无表情说道:“转道去前进三号基地。” 不管那个叫赵腊月的晚辈做了什么事,对井九是什么态度,终究是青山宗的弟子,他才不会如某些人的心意与她直接对上,因为青山祖师在上。 …… …… 王右一恒星有六颗行星,其中适宜人类居住、经过彻底改造的第三颗行星便是前进三号基地。去年某个时刻这颗行星上曾经出现过次元空间裂缝,一些生物被感染,导致了数千名人类的死亡。当然在这个新闻的幕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那就是当那些核弹落下的时候,曹园就在下面,然后他拔出铁刀,斩了一艘巨型战舰,然后就消失了。 陈崖带着战舰再次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到他。 那天在雾外星系,他看着西来死去,生出了一些触动,决意要找到这个使刀的晚辈与对方战一场。 问题是曹园究竟在哪里呢?别人还真不见得能找得着,毕竟曹园是新一代的飞升者,他们并不熟悉此人的行事风格,就算把井九写的那本小说翻来覆去地看上几十遍也不行。但陈崖与其他人不一样,他有人提供消息,更重要的是他修行的功法与曹园的金身天然相近,所以他确定曹园根本就没有离开这里。 离王右一恒星最近的那颗行星极其酷热,背面也是如此,最新式的战舰都无法靠近这里,更不要说降落到地表。 行星的大气层早已被恒星风吹走,当陈崖的双脚落到岩浆般的地表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色大氅也没有飘动一分。 这里是行星背面,烤软的地表正在缓慢地凝固,就像橡皮泥一般。 “你应该听说过我,我是陈屋山的石人,出来吧,曹园。” 陈崖的声音就像是风过空山,嗡嗡作响,传遍整颗行星。 没有人回答他,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座空山,而且没有风。 陈崖继续说道:“你可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想说井九已经死了,赤松真人也死了,过去的事情与你再无关联,你只需要思考今后的人类。” 在某片如缓坡般的地方,半流质的地表微微突起,然后缓慢流淌,渐渐变成一座大佛的模样。 陈崖看着那座大佛说道:“如果井九在那个故事里没有撒谎,那我想人类应该需要你。” 如岩浆般的山石缓缓落下,曹园睁开眼睛,看着他说道:“前辈刚才说谁死了?” 陈崖说道:“井九死了。” 曹园说道:“你在撒谎。” 陈崖问道:“为何?” 曹园说道:“景阳怎么会死。” 陈崖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伸向幽暗的光线里,地表的半流质岩石瞬间凝固,形成一条通道。 一座通体透明的巨棺从通道尽头缓缓飘了过来。 巨棺里有繁华似锦,有锦鲤,有仙鹤,似真实虚。 李将军静静躺在里面,仿佛沉睡一般。 “这是?”曹园问道。 陈崖说道:“这是纯阳真人的仙骸。” 第九章巨型机甲的叛乱 那天在雾外星系,李将军被西来用“死亡阴影”重伤,最终被井九以自身为炮打死。 他的遗言就是要把自己的遗骸以及里面残留的那丝“万物一”保留好。按道理来说,他的遗骸这时候应该在联盟科学院的实验室或者是他自身很熟悉的军方实验室里,谁能想到竟是被陈崖带在身边。 李将军的仙骸有着难以想象的价值,更有着超乎价值之上的象征意义,不知道陈崖为何会这样做,也不知道那些飞升者会不会有什么意见。问题在于,为什么他这时候把李将军的仙骸拿出来? 曹园当然知道纯阳真人是谁,但他没有想到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仙人时,对方便已经死了。 陈崖看着棺材里的李将军遗骸,面无表情说道:“按照朝天大陆的时间算,我已经飞升了九千年,他是我的晚辈,但事实上我一直把他视作自己的老师,或者说精神上的引领者,我甚至曾经以为他是永远不会犯错,永远不会死。” 曹园明白了他要说什么,宣了一声佛号。 “连他都死了,井九为什么不能死?”陈崖望向他面无表情说道:“就算他现在还活着,与死也没有什么区别。” 曹园说道:“我不认同这种看法,在我看来就算我们都死光了,景阳也不会死,不过这并不重要,你究竟要与我说什么?” 陈崖指着棺材里的李将军说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他死之前说了些什么吗?” …… …… 朝天大陆与井九同时代的修行者以及那些晚辈对他都有种莫名其妙的信心。 ——不要说什么与天地同寿,哪怕天地皆灭,他还是会活着。 这说来奇妙,其实很好理解,不过就是看过他太多的传奇事迹,却从未见过他败过一次,以及都知道他何其惜命。 曹园孤刀镇风雪多年,比谁都清楚雪姬的强大,但如果让他来判断雪姬与井九谁能活到最后,他肯定还是会选后者,因为后者肯定会把前者当成自己活下去的有利条件。 他都不相信井九会死,赵腊月当然也一样,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把航行日志放进储物箱里,打开光幕搜索到了几个信号进行了自动连接,便看到了新闻画面上的自己,准确来说是看到了新闻画面上的雷神号机甲。 在黑暗的宇宙背景里,雷神号机甲的表面带着一层淡淡的霜,就像是耀射着星光,非常美丽,又带着股极其逼人的气势——那并非真实的霜气,而是穿过扭率通道之后的粒子轰击涂层。 雷神号机甲此时在海印星云前方,再穿过几条扭率空通,便会抵达主星所在的星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军方没有封锁雷神号机甲的消息,星河联盟各星域的电视台都在关注着这台巨型机甲,不停地播报着相关新闻。 最开始的时候,新闻媒体都认为这是一起恐怖主义分子劫持机甲的事件,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无论是在星门基地附近,还是随后雷神号机甲经过的那些星域,军方的战舰一直没有发起进攻,只是保持着监视的姿态。 随着时间的流逝、雷神号机甲离主星越来越近,新闻媒体报道的语气越来越平和,关注着这个事件的民众则是越来越震惊,生出越来越多猜测。难道巨型机甲上面有重要人物被劫持为了人质?还是说那上面根本就没有人?机甲拥有了人工智能?在星域网的很多论坛上,不少用户开始以这个故事进行主题创作,开的脑洞比真实情形还要更加离奇,而整个系列故事被命名为——巨型机甲的叛乱。 …… …… 驾驶舱里很安静,只有低沉的电磁嗡鸣与更加深沉的猫呼噜声,直到钟李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前面那片残骸……就是那次留下来的。” 赵腊月望向窗外的宇宙,看到了那片战舰的残骸,仿佛看到了无数颗核弹爆炸,井九化作一道剑光飞掠而过来的画面。 那场战斗的痕迹早已消失在了太空里,但冉寒冬做了模拟画面给她。 她收回视线,又看了两个新闻报道,然后继续研究某片星图。 那片星图里有恒星很特殊,有着一个高质量伴星,把恒星拉出了一个极长的尾巴。 这个星系里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度假星,很多天前曾经发生了一次极其剧烈的爆炸。 按照冉寒冬提供的情报,井九那段时间一直与那个叫沈云埋的人在一起,而那个叫沈云埋的人就是在这次爆炸之后失踪。 赵腊月想要找到沈云埋,但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艘黑色的战舰只要断绝与外界的全部联系,便成了飘浮在宇宙里的一艘黑棺材。 宇宙浩瀚,不管是阿大这种层级的神兽还是看似无所不在的监控网络,都无法找到它。 同样的道理,如果雷神号机甲断绝与外界的全部联系,也会消失在浩瀚的宇宙里。这样做会增加不少风险,也会减少另一面的风险。但赵腊月什么都没有做,雷神号始终处于对方的不间断监控当中。有几艘战舰在远方的宇宙里跟随着雷神号,不知道何时会忽然发起攻击,就算现在没有,难道对方会眼睁睁看着雷神号在整个世界的注视下抵达主星? 钟李子不知道赵腊月是怎么想的,有些担心。 呼噜声忽然变得更加响亮,阿大在安慰她:没事儿,就算这台破铜烂铁毁了,我也能带着你到处去遨游。 钟李子记起那本小说里的很多场面,心想你基本上就没出过手,但凡出手就必败,不由更加担心。 …… …… 星河联盟至少有数百亿人通过电视光幕注视着那台叫做雷神号的巨型机甲。 随着雷神号离主星越来越近,很多星域民众看热闹的热情越来越高,主星民众则是越来越紧张,管理委员会以及行政当局收到了很多质询。除了那些常规关注的问题,最多的内容是——用我们的税造出来的战舰到底什么时候开火? 稍微有些常识的民众都能知道,雷神号机甲不可能对主星带来毁灭性的打击,问题是军方与政府的无反应、这片诡异的安静,实在是有些令人心悸,就像是看着落日不停沉沦,黑夜的影子即将吞噬所有一切,路灯到底什么时候开呢? 冉寒冬也不知道那个叫做赵腊月的少女准备做些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光明正大地闯过来。她看着电视光幕上的雷神号,听着主持人与两名所谓军事专家的激烈讨论,觉得非常无趣,关掉电视便准备睡觉。 这个时候,房门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数十名穿着轻型装甲的特种士兵冲了进来,围住了她的床,而领头的是她的亲哥哥。 冉寒冬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我今天晚上失眠,你这辈子都别想睡觉。” 冉少将看着她脸色难看说道:“你与雷神号一直有联系?” 冉寒冬面无表情说道:“雷神号上是井九的人,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家与他是盟友关系。” 蝎尾星云之乱后,星河联盟上层社会的大人物们虽然没有完全清楚整件事情的真相,但已经知道了真实——这个世界原来一直都是被那些破茧者统治的,而他们只能依靠祭司才能保持现在的地位。很自然,以冉家为首的世家以及政界大人物们对那位的忠诚更加牢固,没有受到任何清洗。那么同样很自然的,有些曾经的盟友就变成了敌人。 冉少将盯着妹妹的眼睛说道:“他已经死了。” “我没有看到遗嘱,那我就还是他的秘书。” 冉寒冬起身穿好军装,一丝不苟地系好扣子。 她知道自己面临的是逮捕以及秘密审判,对世家来说子女的前途甚至生死远没有家族的命运重要。 她死的时候,父亲可能会恰到好处地流一些眼泪,仅此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冉少将忽然收到了一条消息,有些震惊同时又有些如释重负,他望向妹妹说道:“有人要你去接她。” …… …… 星河联盟当然不可能允许雷神号巨型机甲真的抵达主星,不然民众肯定会被那片黑夜吓死。 通过海印星云的空间通道,是军方的回转基地。 数十艘黑色的战舰的武器系统已经启动,锁定住雷神号机甲,警惕而紧张地看着庞大的机身缓缓进入基地。 伴着气流的溅射声,驾驶舱门被打开,钟李子背着黑色双肩包从里面走了出来。 冉寒冬走到她身前,看着她微笑不语。 钟李子摊开双手,神情无辜说道:“不好意思,我又回来了。” 冉寒冬向她身后望去,说道:“就你一个?” 驾驶舱里空无一人。 也没有猫。 …… …… 青山九剑,不二剑最快,弗思剑最快。 这两个快字之间的区别大家都清楚。 弗思剑究竟快到什么程度? 当赵腊月飞升成为仙人后,就算是最高级的监控卫星都很难发现它的痕迹,大气层里只能看到一抹红光。 那抹红光随着剑速变慢而扩展开来,与满天朝霞融为一体,再难分出彼此。 古堡大门缓缓开启,把朝霞以及朝霞里的人都迎了进去。 画里的向日葵被晨光唤醒,仿佛添了几分精神。 赵腊月抱着白猫站在画前认真看着,心想井九究竟是喜欢什么呢? 极有节奏、稳定到超出机械感觉的脚步声响起。那位少女走到她的身边,望向画里的向日葵说道:“这是一幅仿图,最初的真迹挂在某个银行家的家里,小家伙临摹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 今天不在温泉边,她依然穿着那件碎花浴衣。 她转头看了看赵腊月,又说道:“我说的是外貌。” 赵腊月问道:“你就是远古文明留下来的电脑?” 少女微微一怔。无数年来,就算有人隐隐猜到她的身份,也必然是尊敬有加,不敢直言相问,哪怕井九也只是与她打哑谜而已,从来没有谁像赵腊月这般直接。 “还真是与众不同。女性破茧者我见过一些,但像你这般鲁莽或者说霸蛮的还真是少见,你的底气从何而来?” 赵腊月说道:“我有猫,你有吗?” 少女望向她怀里的白猫,微笑说道:“不过是只改造兽罢了。” 第十章青鸟殷勤为探看 阿大没有说话,也就是说没有喵呜,没有嗷呜。 它只是静静看着那名少女,眼瞳微缩如豆,尾巴垂在赵腊月的手臂下方,像是准备出鞘的剑。 一道极淡的幽冷气息从它的浑身白毛间散发出来,穿过古堡幽暗的通道、厚实的石头,向着天地四周而去。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却已经有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 古堡里所有的监控设备、带着芯片的事物、外面草地上的路灯、直至大气层外的几颗卫星都同时失效。 少女神情微异说道:“你比故事里强不少,而且胆子也大很多。” 阿大完成了工作,没有再理她,重新埋进赵腊月怀里睡觉,只是耳朵竖的很高。 少女也不再理它,望向赵腊月说道:“你是怎么猜到我身份的?” 她的身份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秘密之一,除了那些飞升者没有任何人知道。 赵腊月来到这个世界后,没有见过任何一名飞升者,那么是如何想到这方面? 这与星门女祭司提供的那份卷轴有关,但更多的是分析,赵腊月不喜欢像井九与童颜那样推算,不代表她的推演能力就弱。 “花溪应该是你的分身。”赵腊月说道。这也是她选择花家为见面地点的原因。 少女转身向画廊那头走去,坚硬的鞋底在更加坚硬的石头上发出清脆的的声音,却掩不住她清脆而笃定的声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世界的所有人类都是我的分身。” 二人走过长长的画廊,来到古堡后方的庭院。 庭院被修剪得过于整齐的青树有着一种机械的美感,放在院子正中间的桌椅却是带着自然花纹的原木制成,形成了一种极致的冲突。看似坚硬的原木椅子却没有坚硬的感觉,曲线极为符合人类的身体,看来设计师对此颇有研究。 坐在椅子上,可以听到庭院所有地方的鸟叫,可以说是一个百鸟朝凤的好位置。 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只青鸟,落在了一颗冬青树的枝头。 “你要我等着你来,现在你来了,准备做些什么呢?” 少女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向里面掺了些奶,轻轻喝了一口,继续说道:“还是说你先听我讲完这个故事?” 赵腊月不习惯喝这种茶,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说道:“好。” 于是少女便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述了一遍,没有做任何隐瞒。 赵腊月听得很认真,阿大也很认真,好几次都险些没忍住跳起来。 故事讲完后,庭院里安静了很长时间,就连那些鸟叫都消失了一般。 枝头的青鸟望向远方的朝霞,不知道在想什么。 …… …… “这件事情真的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只有立场。” 少女对赵腊月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就会有自己的想法,比如我,包括你。” 赵腊月说道:“我现在还没有确定的想法。” “是吗?你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来主星见我,却要用这种最光明正大的姿态,是因为你很清楚,那些飞升者内部有矛盾,不知道怎么处理你,你就是想激化他们的矛盾,同时试出青山宗在这个世界的影响力,更重要的是,你还可以试图挑拔一下我与那些人之间的关系,至少是提前埋下一个影子。” 少女说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很欣赏你。” 赵腊月没有想到她看穿了自己“所有”的用意,说道:“你与他很像。” 这里说的他自然是算无遗策的井九。 少女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杯中已经融为一体的茶与奶,淡然说道:“因为本质上我们是同样的存在。” 赵腊月说道:“所以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拒绝他的联手。” “我刚才说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我不一样。” 少女非常平静却又极为认真说道:“我是他创造的,所以他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他的遗愿就是我的想法。” 这里说的他自然是那位神明。 “而且有太多的想法不是好事。” 少女望向庭院上方的天空。 随着她的视线落下,一片极为复杂的星图便出现在那里,非常明亮而且清楚,连朝霞都无法掩住。 “陈崖在王右六星,应该是在找那个使刀的和尚,他这时候在做什么呢?他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转述李纯阳的遗言,甚至有可能把李纯阳的尸体拖到那个和尚面前。嗯,应该不是古典小说里抬棺而战的意思,他是想用李纯阳来说服那个和尚加入他的队伍。具体说什么话呢?大概是你在朝天大陆守雪原,难道在这里就能看着人类去死?如果这样的话,朝天大陆就真成了避难所,而不是藏着火的洞穴!你觉得这番话有没有说服力?” 她忽然收回视线望向赵腊月问道。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好像很有说服力。” 少女继续望向天空,看着星图里的某颗暗沉的恒星说道:“那里就是857,曾举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正在犹豫挣扎,但最终他还是会选择放弃,不是因为他与井九不熟,而是像他这样的书生终究没办法把一个人摆在全体人类之上。” 接着她望向另外一颗恒星,说道:“大悲和尚明知道曾举会放弃,但还是不放心,因为那样不安全,所以他也在犹豫要不要去杀了曾举。” 赵腊月看着那颗恒星,觉得有些眼熟。 不管是陈崖还是曾举又或者大悲和尚,都是朝天大陆修行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陈屋山的石人、一茅斋的圣人、还有果成寺的创寺僧人。 她再如何自信,也知道自己不见得是这些前辈的对手,心生警惕,剑意微荡。 但不知为何,她眉眼间的情绪却柔和了一些。 “你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而且越强的人类想法越坚定,这样不好。就像现在电影与游戏里的那些超能者,双方争执起来,不用等着暗物之海来临,人类自己就先毁了……而且这样的事情确实在历史上发生过。” 少女望向她怀里的白猫,微嘲说道:“在历史上还发生过一些很恼火的事情,就像这个小家伙一样,它们来到这个世界后,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要清除它们不知道花了我多少精神,直到沈青山飞升后,整个情况才变得平稳起来。” 阿大把头埋的更深了些,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少女继续说道:“你和井九之间的关系不像完全的师徒,也不像是情侣,我觉得更像是战友。” 赵腊月认可这个说法。 少女说道:“我与沈青山也是战友,是这个世界的统一以及唯一意志,你想改变这一切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与井九一起取代我们。” 赵腊月说道:“确实有些像,可以试试。” 少女说道:“可惜我是无法杀死的,所以井九没有做这方面的任何尝试,你又如何能够做到呢?” 她是人类文明的光辉,存在于有信息的任何地方,可以理解为无所不在,也可以理解为拥有无数个分身。想要杀死她,除非毁掉现在这个世界,像那些田园派宣称的那样,让整个人类文明倒退无数万年。 赵腊月还是给出了同样的答案:“可以试试。” 少女说道:“井九不是人类,但你是。” 这是超出叛国、叛族概念的事情,不管是爱情还是孺慕、崇拜都不足以让一位道心通明的修道者毫不犹豫做出这样的选择,必然有别的原因。 “只要他能活下去,就代表我能活下去。”赵腊月说道。 她说出了自己的一种大道。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就像西来临死前做出的选择一样。 井九说他可以代表人类,少女认为人类不会愿意被他代表。 西来投出了第一票,赵腊月投出了第二票。 赵腊月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写大道朝天这个故事?” 少女说道:“不要强加意义,他只是想召唤沈青山与李纯阳等人。” “那只是一部分。” 赵腊月起身说道:“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似乎有很多事情彼此对照呼应,仿佛有某种联系,比如雪原怪物、冥界与暗物之海,还有很多。你与祖师做的事情与太平真人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区别,这种对应在很多人看来可能是所谓冥冥中自有天数,但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无意义的重复。他最烦的就是重复,所以他会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写出来,提前告诉你们他们会怎么做,让你们不要烦他,结果……你们还是要去烦他。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样做真的很烦。” 这段话里有很多个烦字,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眉微微挑起,确实很烦的样子。 少女说道:“就因为嫌烦,所以什么都不想做?” 赵腊月说道:“他做过很多,但这是他愿意与否的事,而不是你们让他愿意。” 在那个叫做大道朝天的故事里,井九不理世事,太上无情,可谁还记得他有好几次险些真的死去。在西海被腰斩是一次,在果成寺炼化仙箓是一次,太平真人灭世的时候,他以无上神通补天是一次。往深里去看,这几次似乎都是因为连三月,但他终究是冒过险。 “这种事情是不能看他愿不愿意的,这不是报考哪个专业、从事什么职业,娶什么样的妻子,这是高于自由的存在,是存在本身,不过都无所谓了……” 少女没有起身,轻叹说道:“按照我的计算,大概再过一百多天,他便会死去,到时候希望孩子你能冷静一些。” 现在没有人知道井九在哪里,但她知道井九现在的情形。 为了避免被她发现,为了避免被承天剑控制,井九必然进入了沉睡,把自己变成了最幽暗的一团火焰,尽量不照亮任何地方,不被任何人看见。问题在于那样幽暗的一团火焰,也非常容易熄灭,也许只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赵腊月说道:“那就祈祷吧。” 这不是威胁是陈述句。 “另外我不喜欢被人称为孩子。”她接着说道。 少女微笑说道:“不管你们几百岁还是几千岁,对于我来说都还是孩子。” 因为是孩子所以需要被照顾,可以发些小脾气,但是最后还是要听话。 喔,乖。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向着古堡外走去。 穿过那条幽暗的、挂着画像的通道,前方越来越明亮。 阿大睁开眼睛,望向明亮的那处,似乎有只青鸟飞过。 …… …… 赵腊月离了古堡,没有驭剑,坐着第一趟悬浮列车去了首都特区。 远方如线般的太空电梯、闪闪发光像宝石样的大气层外的空间站都没能引起她任何兴趣。 她就像个抱着猫去旅行的女学生,沿途还吸引了几位热情民众的注意,只是被她漠然的表情吓退了回去。 来到首都特区,找了一家看着还算干净的茶馆,要了一壶还算清雅的茶,她在窗边坐了下来。 窗户开着,迎来微亮的光与微凉的风。 青鸟随风而至,落在窗边。 赵腊月望着窗外陌生的世界,问道:“能夺舍吗?” 青鸟轻轻叫了一声。 第十一章滑板少女与少年 这只敢在古堡与外界之间自由飞行、比悬浮列车还要快的青鸟就是青儿。 青天鉴离开了朝天大陆,她当然同行。 问题是赵腊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赵腊月通过星门女祭司给的那份卷轴推算出了一些可能,今天通过与那位的对话更加明确了这种想法。 万物皆有灵是句著名的谎话,但天宝必然有真灵是朝天大陆证明了多次的事情。 青儿是青天鉴的器灵,平咏佳是万物一的器灵,如果朝天大陆是那位神明的实验室,雪姬就是朝天大陆的器灵,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那位自称“飞”的少女就是这个世界的器灵? 把人类文明的中央电脑、一个伟大的人工智能生命理解为修行界的器灵,听上去有些怪,也不是那样难以接受。 所谓夺舍,就是要让青儿入侵直至消灭那个少女的意识,取代她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央电脑,控制这个世界。如果真的成功,那些像线一般的太空电梯、那些像宝石一样闪光的空间站、那些悬浮列车、那些战舰,窗外这个陌生的世界都将处于她们的控制之下。 是的,赵腊月的想法就是这样直接而霸道——那个家伙飞升后,她在果成寺静修了三年时间,对佛法有所领悟,大概明白了太平真人当年对前代神皇的手段以及他为何会失败。可惜的是青儿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她……她太大了……” 青儿没有变成少女,依然保持着鸟的形态,张开翠绿双翅,尽量扩大范围以增加自己的说服力,“而且到处都是。” 赵腊月明白她的意思,要对付整个文明的器灵,除非对方愿意收敛到某个具体范围内,然后在那一瞬间出手夺舍。只是对方在宇宙里存在了至少十几万年,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另外我还是喜欢器灵这个称呼,比较有灵性,你们可别想我承认自己是什么人工智能,听着怪怪的。”青儿拢起双翅,走到茶台上叼了一块小食吞了,有些含混不清说道:“另外那个死鬼的问题到底怎么解决?”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神情微变,就连阿大的白毛都竖了起来。 青儿知道自己错了,不要说这是茶楼靠街的窗边,就算还在神末峰这种最隐秘的话题也不能说,要知道直到现在元曲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她赶紧转了话题,假意抱怨道:“这个世界真的又怪又不舒服,到处都是玻璃幕墙,我倒不会迷路,只是好几次差点直接撞上去。”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你直接万里归来便是,自己偏要到处飞着闲逛,那能怪谁。 “好不容易离开朝天大陆,又在那个地底给你们放了这么多天哨,来了这个地方我凭什么不能好好逛逛。”青儿嗔道。 阿大又喵了一声,表示带你出来就不错了。 一只慵懒的长毛白猫在与窗边的一只青翠小鸟对话,喵喵,吱吱,画面很是动人。更动人的是赵腊月,她静静坐在椅子上,眉眼如画,自有贵气,却又恬淡至极,直到她开口说出下一句话:“我讨厌那个死老太婆。” 她不喜欢那个少女的理由有很多,比如那件碎花浴衣,比如像破帘子一样的头发。因为井九的关系,她在对方的称呼前面加个死字也很好理解,但老太婆这三个字自然是因为对方刚才喊了她几声孩子的缘故。 阿大与青儿被她突然的粗口吓了一跳,接着又被她接下来的举动吓的不轻。 赵腊月坐在椅上,抱着双膝,把头埋下去,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 但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在微微用力,非常紧张。 是的,她很紧张,直到这时候才稍微放松一些,不是因为那场对话,而是另外一件事。 她毁了那艘战舰,杀了那么多人,抢了雷神号机甲,在无数亿道视线的注视下,向着主星而来,对很多人来说这是气势壮阔,实则另有原因。那位少女算到了一部分,比如她想要看看青山宗在这个世界的地位,想要促使对立面的矛盾激化,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想看看这个世界对自己的态度。那个家伙的死活,会让这种态度有明显的不同。 在漫长的旅行里,那些飞升者始终没有出现,这让她有了一些不好的想象——难道那个家伙真的死了? 是的,她很自信,对那个家伙的信心更足,但是要知道窗外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她和那个家伙都是异乡人。 当初在公寓里钟李子问她难道不担心吗,她说不,但怎么可能真的不担心呢? 直到这场对话后,她终于确定井九没有死,那些隐藏在道心最深处的紧张与担心才释放出来,变成了抱膝而坐的柔弱少女。 很多年前开始,她就没有这般柔弱过。 看着她的身体渐渐放松,青儿与阿大对视一眼,有些后怕。 阿大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脸。 青儿有些犹豫说道:“要不要喝点热茶?” 赵腊月深深呼吸了两次,回复了正常,举起杯中已经放凉的茶水喝掉,发现除了清淡别无可言,说道:“茶不错,比那个老太婆喝的粘乎乎的东西强。” 青儿心想你继承井九的作派,这几百年喝茶极为挑剔,无论是远在海外的顾清还是元曲都愁的不行,居然会觉得这茶不错,不禁有些好奇,就在她准备也喝一口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什么,直接清光一闪消失无踪。 赵腊月向窗外望去,发现一辆悬浮车停在了街边,两位少女走了出来。 …… …… 冉寒冬整理了一下军装,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里的紧张,往茶楼里走去,但没两步又停了下来,看着钟李子小声问道:“都是真的?” 钟李子叹道:“路上说过多少次了,都是真的。” 真有一个修仙的世界?冉寒冬还是觉得这一切太过不可思议,心想难道自己在游戏里看到的那些风景也是真实的存在?这种疑惑直到她来到茶楼上,看到赵腊月的那张脸以及标志性的凌乱短发时,才完全消解。 她在光幕里见过赵腊月,但终究还是实际出现在眼前的真人带来的冲击力更强。 这个清丽好看、眉眼微稚、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短发少女……居然已经几百岁了? 是的,女性关注事物的角度总是这么清奇。 赵腊月没有在意她的自我介绍,微微点头,再次望向窗外。 冉寒冬不觉得这是无礼,毕竟对方几百岁了,而且是个神仙。 钟李子知道赵腊月去见了那位,正想问谈的怎么样,却先听到了对方的发问。 “那是什么?”赵腊月指着窗外某处问道。 钟李子与冉寒冬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到了街对面广场上的那些少年少女,听到了那些欢闹的声音。 “悬浮电子滑板。”冉寒冬笑着说道:“首都特区对飞行器管制的很严,对这种玩具却不在乎,而且悬浮滑板出厂的时候都做了设置,不能超过五米。我小时候玩过几天,很快便没了兴趣。” 赵腊月说道:“我有点兴趣。” …… …… 这条街是首都特区的主街,井九曾经在这里走过。 军部大楼在长街的尽头,像一艘战舰停泊在那里,在晨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街对面小广场上的年轻人们迎来了一个新的玩伴。 那位短发少女很好看,用的是最新式、最高级也就是最昂贵的悬浮滑板,却好像从来没有玩过,应该是个新手。 就在几个少年想要带她一程、教教她的时候,少女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嗡的一声轻鸣,伴着晨风,她踩着悬浮滑板便飞了起来。 能够驭剑飞行的少女,又怎么可能不会玩滑板? 钟李子与冉寒冬站在街对面,看着那个踩着滑板,在欢呼声里高速来回的少女,很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钟李子忽然说道。 冉寒冬看着那边点了点头。 晨光照在远方的军部大楼上,也照在赵腊月的脸上。 天空并不碧蓝,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的战舰,云却还是那样的白,她笑的那样美。 那个家伙还活着。 真好。 …… …… 在蝎尾星云的边缘处,有颗很不起眼的星球。 因为重污染的缘故,这里的天空很少会呈现出蓝色,云也往往是阴沉的,就像是矿石一样。 远方有一艘破旧的飞船正在缓缓降落,下方排队领取食物的队伍已经很长。 生活的艰辛与封锁带来的苦闷,很难影响到年轻人,满是裂缝的球场上不时传来喝彩与叫骂的声音。 球场上的街道上看不到车,一个破旧的滑板在雨水上碾过,刚飞到空中便因为转向问题撞到了铁丝网上,发出一声脆响。 滑板少年落到地上,发出一声痛呼,同伴们赶紧上前查看伤势,有些同伴则把注意力放到了破旧的滑板上,大声喊着下一个应该是自己。 在球场那边的废弃半墙上,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件很寻常的蓝色连帽衫,手腕上系着一根青色的绳子,那就是他身上唯一的饰物。 与墙下的热闹比起来,他显得那样的孤独而落寞,就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天空里忽然落下了雪花。 少年看着自天而降的雪,念了一首诗,有些散碎,隐约能听到针和太阳之类的几个词。 然后他拿出一个口琴,开始吹奏。 第十二章生活的意义 如果像以前那样是下雨,打篮球的孩子与滑板少年们肯定都会回家。在这个污染严重的星球,酸雨是所有人最讨厌的事情。但最近这些天很少下雨,落的都是雪花,他们哪里会在意,继续快乐地打着球,有些少年甚至脱掉了上衣,在雪花里不停冲刺,欢笑声反而变得更大了些。 远处传来一道口琴的声音,在欢笑与闹骂声里若隐若现。 几名没有轮到滑板的少年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了墙上的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吹的口琴声无论音调还是节奏都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在于过于标准,于是机械感与模仿的感觉很强,不是很动听,也可以说是少了些自如的味道,又或者说是少了些艺术感?但无论如何,在自天降落的雪花里、在废弃的墙头,一个孤独的少年吹着口琴,确实是个容易打动人的画面,那些少年还很年轻,竟也生出了些莫名的情绪。 “你们怎么还在打球!” “不要以为是雪就不要紧,融化了一样有腐蚀性!尤其是你们几个,居然还打着赤膊!这是找死吗!” “都赶紧收拾好回家,该温习功课的温习功课!等雪停了再玩!” 欢笑声、争吵声、口琴声与欢乐的、激动的、莫名的情绪同时被一道严厉的声音打破。 说话的人是位女士,约摸四十多岁,声音虽然严厉,神情却很温和,唇角微翘还带着笑意。打篮球与玩滑板的少年们纷纷停了下来,有些不开心地抱怨了几句,却都很听话地开始穿衣服,准备离开,同时与那位女士问好。 那位女士叫做伊芙,是这片社区的生活管理委员,但这只是兼职,她的正式职业是城市下西区行政活动中心的事务官,最主要的职责就是青少年工作,经常会去各个学校巡视,这些少年都认识她。 伊芙摸了摸一个小男孩的头,笑着与他们说了几句,忽然听着远方传来的口琴声,好奇地望了过去,看着墙头的那个蓝衣少年,神情微异问道:“那是谁?” “前些天搬过来的,就住在七区,720,住在一楼把山那个房子里。” “听说家里就他和妹妹两个人,妹妹的脑子好像有些问题。” “别说他妹妹,这个家伙好像也有些问题,你们到今天为止和他说过话、知道他的名字吗?” 听完少年们的介绍,伊芙看着墙上的那个少年生出一些同情。 基因优化现在已经非常普及,但先天性的遗传疾病还是很难治疗,尤其是脑部方面的问题,需要很多钱。 需要很多钱才能解决的医学问题,在这个星球上向来只是极少数人才能拥有解决这种问题的资格。 “你们不要在背后议论人。” “这叫背后吗?再说呢,说几句能有什么问题,难道他还能冲过来打我?” “我妈说了,不要理疯子,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那个家伙不是疯子,好像是叫做什么……自闭症?” 少年们的议论还在持续,伊芙摇了摇头,收回视线对他们说道:“赶紧走吧,看起来今天雪会比较大。” “伊芙老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解禁?天天憋着……” “拜托,就算解禁,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还能去别的星球?不一样是在这里打球玩滑板,有什么区别?” “看新闻说,要做二次公民登记,加上封禁的事情,总感觉政府是在找什么东西,你们猜会不会是传说中的恒星级武器?” “哈哈哈哈,你怎么不说是找暗物之海的皇帝?” “老师,您拿这个。” “不用,我带了伞。” 伊芙老师又看了一眼废墙上的那个少年,撑开手里的旧式薄膜伞,挡住了从天而降的雪花。其余的少年们也撑开了自己的伞,或者是打开了气流器,三两成群向着球场外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生活区建筑之间的道路里。 世界变得安静了。 那个蓝衣少年用袖子擦了擦口琴,把口琴放进口袋里,转身从墙上跳了下来。 从取下口琴到擦拭到放进去再到跳下墙,他的动作都很慢,仿佛把正常人的一个动作分解成了很多细节。别的动作慢倒还可以理解,只是从墙上跳下来的动作为何也会显得那么缓慢?要知道那只与星球的重力有关。 运动鞋落在地上,溅起几粒薄雪,帽子被掀起来了些,少年露出了脸。 那是一张干净但很普通的脸,眼神干净,但没有什么深度,看着就像是一条小溪,随意望去便能看到底。 拥有这样眼神的人,往往都很简单,甚至过于天真,近乎愚痴。 少年重新把帽子戴好,低着头在已经安静的球场边走过,经过那些满是滑板撞痕的墙,顺着生活区外围靠近垃圾场与湖水的小道,走到了最远处的七区。 七区里有一共有三十八座生活楼,720位于最外围,翻过栏杆便是已经废弃的农业区,平时根本没有人会来这里,所以显得格外幽静,甚至有些可怕。 楼前大约三十米宽的间隔区里没有自行电车,更没有什么豪华的悬浮车,花坛里也没有整齐的草坪,角落里残着一些去年冬天没有收割的菜与野生麦苗,雪已经覆盖了一层,上面没有鸟踩落的竹叶,也没有猫留下的花朵。 走到铁制单元门前,少年从裤子口袋里取出钥匙,有些动作迟缓地插入锁口,左右慢慢摇晃了两下才打开了门。走进楼里,左边那个房间的木门把手上残留着不知什么时候泼落的、已经凝固的汤汁,右手房间的铁门上满是锈迹。 这次他没有再次取出钥匙,而是直接敲了敲门,手指与铁门撞击发出的声音有些沉闷,节奏非常稳定。 吱呀一声,铁门被人从里面用力推开,露出一张天真、好看的小脸。 “哥,你回来了?” 少年站在门外沉默了会儿,似乎在想应该怎样回答这句话,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喊他哥的那个少女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异样,趿拉着棉拖鞋跑回客厅,坐在满是垫子的软椅上,伸手把那个雪白的大娃娃抱进了怀里,继续看电视。电视光幕上播放的是动画片,不知道是什么内容,让小姑娘不停地傻笑。 她怀里的那个雪娃娃也在傻笑,因为没有嘴巴,于是眼睛眯成了两条曲线,看着很是可爱,又诡异的厉害。少年换了拖鞋走进屋里,站在软椅旁边看着小姑娘与她怀里的娃娃,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想不起来应该说些什么。 雪白娃娃头上有个蝴蝶结,那个蝴蝶结忽然飞了起来,落在少年的肩头,高速地敲击着他的颈部,像是在给他按摩,同时告诉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小姐好像病又犯了,忘了做饭。 …… …… 能够做这么多事情,还能用身体表现军方密码的小东西自然不可能是真的蝴蝶结,也不是蝴蝶。 它是寒蝉,那个娃娃自然就是雪姬,抱着娃娃的少年自然就是花溪,被花溪称作哥哥的当然就是井九。 他们离开地底来到这个城市已经有段日子了,谈不上与世隔绝,反正就这样很随意、或者说很粗糙地过着日子。 花溪因为颈后芯片受到损伤的原因,忘记了很多事情,整个人就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时常对着电视傻笑。 雪姬对着电视傻笑,不知道是因为觉得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都很可笑,还是觉得现在的井九很可笑——现在的井九就像是一台以最强省电模式运行的终端,功率消耗极低,自然计算能力与各种能力都下降到了极限。 再往前一步,他就会睡眠或者死亡,如果他稍微调高一点功率,就会激发承天剑的程序。 这种状态下的他确实像个自闭症孩子,或者孤独症患者,而在雪姬看来,他就是个痴呆儿。 景阳真人变成了傻子,这难道不可笑吗? 可能是因为相由心生的缘故,他的脸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雪姬看来这就更可笑了。 “去做饭。”井九说道。 花溪歪着头想了会儿,才想起来今天自己忘了做什么,啊了一声,赶紧起身进了厨房。 井九坐到软椅上,有些机械地放了几个垫子在身后,慢慢地靠了上去,伸手拿过摇控器,很自然地调到了新闻频道。 雪姬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心想看在你是个傻子的份上,就不杀你了。 “前进二号基地……恒星异常活动……空间裂缝……震惊。”电视光幕上新闻主播在严肃地说着什么,井九其实听不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新闻频道,只记得这好像是个很重要的事。 这时候花溪的声音从厨房里响了起来:“酸辣苞白要放白醋还是陈醋?” 井九看着电视光幕,沉默了很长时间。 花溪与雪姬都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他说道:“麦田没有意义。” 第十三章向往的生活 登登登登。 花溪从厨房里一路小跑出来,看着他问道:“什么没有意义?” 她的右手拿着菜刀,左手托着被切掉一半的苞菜,小脸微红,不知道是被火烤的还是急的。 这里要说明一下,这套房间的厨房就在客厅,而看电视的客厅其实是相对更大的一个卧室,两面墙把山,都有窗户,寒意渗入,有些阴冷。 花溪不明白井九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她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懂。问题是雪姬也不懂。她看着井九,乌溜溜的黑眼珠里满是挫败与恼怒的情绪,博学智慧如她,知道很多种语言,却也不知道他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井九没有理会花溪的问题以及雪姬的眼神。 作为一名孤独症患者,他现在有充足的理由不理会这个世界,也不被这个世界打扰。 花溪撇撇嘴,拿着刀与苞菜走了出去。 雪姬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把摇控器从井九手里抢了过来,调回了动画片频道。 没过多长时间,晚饭便做好了,一盆营养块,一盘酸辣苞白,外加一碟子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的咸菜。 “都是街上发的菜,我偷偷听那些大妈说,比她们以前买的质量还要好些,而且不要钱。”花溪一边盛饭,一边傻笑说道:“我还偷偷拿了一坛子咸菜,真弄不明白这里的人是怎么想的,有救济的营养粮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吃青菜?” 井九坐到桌边,认真想了很长时间,才慢声细语说道:“好像是……维生素。” 花溪把筷子递给他,说道:“复合维生素可以领取啊。” 井九接过筷子开始吃饭。 是的,现在他也开始吃饭了,不是因为身体状态太糟糕,而是他忘记了自己不需要吃饭。这点花溪不清楚,雪姬也不会提醒他,至于寒蝉……当雪姬想要整治井九的时候,它向来噤若寒蝉。 井九吃饭的速度很慢,好在吃的不多,更像是某种仪式,而且菜本来就很少。 晚饭很快便结束,他慢慢地收拾碗筷,然后去厨房仔细清洗。居民区的热水都是集体供应,以前还会象征性交些钱,现在这种特殊时刻更是随便用,于是很多家庭用的极其浪费,尤其是晚饭前后洗碗洗澡的人多,于是水压有些不足,从水龙头里出来的热水细若游丝,好在他洗碗的动作也慢的令人发指,配合的倒算不错。 花溪坐回软椅继续看电视。雪姬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打了一个无声的响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窗外变得明亮了些,那些高至三四层楼的桦树闪闪发光,与那些雪花混在一起,竟是难以分清。 这个房间里没有网络,只有电视,娱乐似乎有些单调,雪姬却很满意。当初她发现这是一个信息化的社会,觉得很难避开那个中央电脑的眼睛,才会害怕成那样,只敢躲在地下水道里。现在她才明白,只要不上网,不打听,不好奇,那么切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其实并不难,甚至简单到只需要像这个星球上的大多数普通人那样生活就行。 你去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才会凝视你,如果你不去看它,深渊怎么会看你,你丫谁啊? 电视上在放一个娱乐节目,两个在蝎尾星云很出名的年轻偶像明星,穿着宇航服在太空里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飘着,试图通过说明让对方猜到自己看到的词语,宇宙里没有空气,自然没有任何声音传播,二人拼命比划,显得特别可笑。 花溪笑的花枝乱颤,雪姬笑的睫毛弯弯,井九在洗碗,画面好温暖。 这个时候,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井九在洗碗,没有去开门,当然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不会开门,雪姬也不会开门。 这些天也曾经有热情的别楼邻居提着土豆之类的东西前来拜访,他们都没有理会,得到了小区居民冷漠怪异的评价以及安静。他们不想这种安静的生活被任何意外打破,不是因为他们向往这种所谓静好的生活,而是因为他们怕死。 花溪倒是对外面的世界与人有些好奇,但现在智商就像小孩子的她只会完全听他们的话。 门铃声消失了,没过多长时间又响了起来,阳台蒙着霜气的窗子外响起敲击声,以及带着歉意的话语。 “抱歉打扰了,我叫伊芙,是七区的生活管理工作人员,正职在教育厅,最近正在进行二次身份登记,需要提前填写表格……我今天听到了你的口琴,我觉得吹的很好,活动中心有专门的培训班,你有没有兴趣参加?我把报名材料与介绍留在门口了,如果你感兴趣,就看一下吧。” 那位女士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靴底踩着雪的声音听得非常清楚,车门关闭的声音也很清楚。 现在雪的厚度大概在三到四厘米之间,她的身高在一米六四左右,左脚略大。 井九还确认了别的很多信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知道这些。 花溪看了雪姬一眼,又出去看了井九一眼,发现他们没有阻止自己,开心地推开门,拿进来了一个文件袋。 文件袋里除了身份二次确认的表格,还有几张颜色鲜艳的宣传页以及三张报名须知。 教育厅活动中心设有很多兴趣班,针对不同年龄层以及水平设立,随着封闭期的延长,这些活动非但没有受影响,反而开展的越来越好。说来也是,现在矿业联合体大部分已经停工,工人不需要上班,很多行业也受到了影响,在政府的支援下人们的生活没有太大问题,那么就要解决接下来的那个问题——闲着干嘛呢? 那些兴趣班多种多样,有很多体育项目,还有一些非常偏门的比如小说技术速成之类的课程,像音乐、美术这种常见课程更是不少。井九看着那些宣传采页,有些好奇,有些不确定问道:“……可……可以吗?” 雪姬面无表情看着这幕画面,确认他是真的疯了,而不是在装傻。 景阳居然喜欢上了琴棋书画,不是疯了是什么? …… …… 那个名为“寂静的呐喊”的综艺节目结束后,花溪便去自己的卧室睡觉,那间卧室里有一张单人行军床。 井九坐到椅上,把雪姬抱进了怀里。 雪姬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屋子里的灯光渐渐暗去,窗外照着桦树林的高处的光线也在随后的时间里依次淡掉。 就像不需要吃饭一样,井九也不需要睡觉,但现在他忘了所有的道法,不会冥想,觉得自己需要睡觉,居然真的学会了睡觉。只不过睡觉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让他有些不安与害怕,所以他必须抱着雪姬才能睡着,至于为什么抱着雪姬就不再害怕,应该是因为他的潜意识里还记得雪姬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存在。 雪姬不喜欢被他抱着睡,不愿意自己变成褪黑素,但想着他潜意识里对自己的尊敬,也没有拒绝。 寒蝉飞了起来,落到了窗前,盯着窗外的无声落雪,非常警惕。 雪姬的头发散开,还真的很像小姑娘睡前做的准备。 半夜的时候,井九忽然开始头疼,脸色苍白至极,眉眼甚至有些扭曲。 雪姬伸出圆乎乎的小手,落在他的眉心。 一道难以想象的寒意弥漫开来。 井九的神情渐渐放松,呼吸也平稳了些。 喝热水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也不是用冰块镇痛的原理,而是用极端低温降低粒子的活跃程度,完全压制大脑的放电。 因为那道寒意,房间里冷若冰窖,窗上的霜从里面染到了外面。 热水管上的水珠凝成冰,连成线,垂成柱,看着就像一排锋利的剑。 井九再次入睡,脸色依然苍白。 雪姬看着他,黑眼珠里满是怜悯与同情。 像景阳这样强的人,在这个世界依然这般可怜。 如果自己变成他这样,那又该多可怜? 她的视线往下,落在了井九的手腕上,看着那根青色的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花溪便裹着被子爬了起来,哆嗦着说道:“哥……哥……暖……气……又……坏……坏……坏了。” 井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认真地想了想,望向雪姬说道:“麻烦您修修。” 雪姬面无表情,心想我就算万能,难道还要当水电工吗? 花溪洗了个热水澡,终于暖和了些。 井九洗脸的时候,看到了热水管上那些像剑一样的冰棱,出神想着为何有些眼熟? 今天的早餐比昨天的晚餐还要更寒酸,就是两块面包。 井九看着桌边那些彩页,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要学钢琴。” …… …… (我最喜欢生活流了,我要拍综艺!) 第十四章鸟竹,猫花,雪红 吱呀一声,720一楼右手边房间的铁门开启了。 紧接着又是一吱呀一声,720的单元门开启了。 井九走进雪花里,习惯性地掀起蓝色连帽衫的帽子,罩住了头。 花溪有些费力地把单元门关好,紧了紧身后的黑色双肩包,抱着雪姬跟在他身后向小区外走去。 雪姬确实很小巧,而且外貌与模样真的很像一个可爱娃娃,但被花溪这样一个小姑娘抱在怀里,还是有些显大,很容易引人注意。 按道理来说,她应该留在家里,但就像井九潜意识里不敢离开她一样,她也不敢离开井九太长时间。 雪这般大,风这般冷,抱团取暖很应该,哪怕他们是朝天大陆最强的两个家伙。 雪地一片洁白,如毡子一般,昨夜那个叫伊芙的女士留下的足迹早就被覆盖,只有花坛里的地面上有一行竹叶,应该是不久前刚刚有鸟经过。 离开生活区,他们坐着地铁去了市中心。 这颗星球现在严禁任何飞行器起落,处于事实上的封锁状态,但其实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没有太多影响,就像昨天篮球场上的那些少年的对话一样,就算没有封锁,又有几个人买得起离开星球的船票呢? 盘踞在这里多年的海盗世家被军方的战舰摧毁后,政府的力量得到了更多的展现机会。对民众来说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以前更好,比如各种福利,比如活动中心里的那些辅导班,比如治安。 地铁上的人不多,隔着不远不近的合适社交距离坐着,偶尔有人向花溪抱着的娃娃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有人发问。 到了溪谷站,按照宣传页上的交通指示,井九与花溪下了地铁,有些茫然地看了半天交通指示图,才找到了16.2出口。好在市活动中心的大楼非常大,就像一座山般横亘在广场中央,走出地铁便能看见,不会再次迷路。 来到活动中心前,井九有些笨拙地伸出左手,把手环靠到扫描仪器上,花溪把眼睛睁的很大,学着他的动作也照做了一下,伴着嘀嘀两声轻响通过了扫描门。 保安看出来他们的智力有些问题,没做任何为难,还很耐心地询问他们要做什么事情。 花溪被人询问,变得非常紧张,怯怯地躲到了井九的身后。井九有些茫然地听完对方说的话,拿出宣传页放到了保安的眼前。保安看着宣传页上留的官员联系电话,帮他们做了呼叫。没过多长时间,伊芙女士从电梯里匆匆走了出来。 伊芙女士看到井九身后的花溪有些意外,旋即想起来他们家只有两个兄妹相依为命,便明白了为什么,笑着做了自我介绍,带着他们向大楼里走去,轻声问井九:“你是想要学器乐基础入门课程还是口琴专精课程?” 井九想了很长时间,嗯了一声,然后又沉默了很长时间。电梯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就在这个时候,花溪像蚊子般微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想学钢琴。” 伊芙女士再次感到意外,下意识里望向井九的手,发现他的手指修长漂亮,看起来就像一双弹钢琴的手,不由笑了起来,问花溪道:“那你呢?你也想学点什么吗?” 花溪依然躲在井九身后,低着头抵着他的后背,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不用,我找到地方坐着等哥哥就好。” 伊芙听着她的声音,心里更生怜爱,和声说道:“那呆会报完名后,我带你去阅读室好不好?” 花溪轻轻嗯了一声。 电梯门开启,伊芙女士在前面带路,井九跟着她,花溪抱着有自己一小半高的娃娃,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娃娃的蝴蝶结发卡微微颤动了下。 寒蝉觉得好累。 花溪根本没有回答问题,那些像蚊子般的声音,都是它让蚊子发出来的。 …… …… 带着井九报完名,送到钢琴课堂上,又把花溪带到阅读室,让她记住自己的手环联系号码,不要随意乱跑,伊芙女士便回到办公室继续处理自己的事务。 一个小时五十五分钟后,手环发出闹钟的轻微振动,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把进行到一半的二次登记录入工作停了下来,走到了钢琴课的教室外,望向教室里,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少年。 封锁期内,政府的各种援助都非常及时而且慷慨,但也不可能放几十台钢琴在一个市的活动中心里,教室里只有五台不同样式的钢琴,参加课程的学生身前都是虚拟的电子光键琴,孩子的手指头在空中不停弹动,不觉心酸,反而有些可爱。 伊芙女士注意到井九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很乖巧,但始终没有弹琴的动作,不禁有些担心他跟不上课程。 这个时候,悠扬的电子乐声响起,意味着今天的课程结束。钢琴课老师看到伊芙,苦笑着迎了上来,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介绍来的那个学生听的很认真,但好像……有些迟钝,比你说的严重多了。” 伊芙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望向教室里,发现井九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难过,对老师说道:“只能麻烦你多些耐心了。” 下课后井九没有立刻起身离开,不是他拘谨或者胆心又或者迟钝,只是他觉得这电子乐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让他想到了昨天余光里看到的那些奇怪的伞,还让他想到了金黄色的树叶和一些姑娘。 “莱恩,下课了。”伊芙对教室里喊道。 井九站起身来,有些机械地转身向门外走来,动作显得很迟缓。 那位钢琴课老师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变化,单手抵在额头上,遮住眼睛,待他来到身边才平静下来,认真说道:“音阶入门这些我觉得你能学会,但你有什么不懂的要积极提问,回到家里……嗯……多想想今天课堂上的内容。” 老师本来想说让他回家多练习一下,不要像在课堂上这般紧张,忽然想到他家里肯定不可能有钢琴,连电子光键琴听怕也买不起,才赶紧转了话题。伊芙女士自然听出来了,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井九去阅读室接花溪。 花溪在阅读室里抱着娃娃看电视,电视里放着她最喜欢的动画片。 有几个明显比她小很多的小朋友,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有些害怕也有些羡慕,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 把他们送到楼下,伊芙女士想起一件事情,让他们等会儿,没多长时间后,她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递过来一袋糕点。 政府的粮食配给没有任何问题,但这种精致的糕点比较难买到。 最近城市的治安真的不错,警察局的巡示力度很强,而像前些年经常会出现在城市上空的那些强者早已绝迹。不知道是死在了军方的清剿中,还是抢在星球封闭之前逃了出去。 地铁里的人们依然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坐着,车厢里非常安静,只能听到悬浮轨道发出来的低沉嗡鸣,窗外的光影广告应该是正在更换期间,看着有些黑暗,当然也正好用来当作镜子,如果你有这种兴趣的话。 砚山站上来了一位瘦高男子,穿着米色的风衣,脸上带着黑色的面具,走到井九与花溪的对面坐下。 车厢里不多的十几名乘客下意识里向远处散去,就像被吹胀的气球上的点,或者是宇宙大爆炸过程里的星星。 井九低头看着地板上快速闪过的光线,想象成钢琴的黑白键,在心里默默地弹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对面坐着什么人。 花溪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对面那个风衣男子,没有任何害怕。 也没有任何插曲发生。 二人下了地铁,在微雪里走过球场,走过被滑板撞的伤痕累累的旧墙,走过长满野芦苇的湖边,走过垃圾场,穿过一个小门便回到了720。 已经是傍晚,路灯渐亮,别的楼里也渐渐亮起了昏黄而温暖的灯光。 花坛里的雪面被照亮,除了竹叶般的鸟爪印还多了一行如梅花般的猫脚印,前方还洒落着一些殷红的血迹。 只是看到这残余下来的痕迹,便能想象到那一刻野猫捕食飞鸟时的凌厉画面。 雪姬看着雪地,乌溜溜的黑眼珠里闪过一抹欣赏的意味,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720一楼靠山那个房间的灯亮了,接着三楼与四楼六楼陆续又有几个房间亮起了灯。 这座楼没有别人,只有他们生活在这里。那些房间亮灯的顺序与分布看似随意,没有任何规律,其实很讲究,会让所有看到的人类都产生一种理该如此、像家的感觉。 井九望向那些亮灯的房间,语气迟缓说道:“好像……棋……嗯……星星。”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情当然是做饭。 蒸锅一开,雾气自然来,糕点的香味还没有传出,厨房通着阳台的窗户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遮住了外面的画面。 花溪隐约觉着外面有什么,以为是猫又在扑小鸟,伸手擦掉窗上的雾气,便看到了那个地铁上遇到的风衣男子站在花坛上。 她心想真巧,原来他也住这个小区啊,傻笑了两声,向对方点头致意。 第十五章吹飞一根毫毛 风衣男子叫方连,非著名海盗,但实力非常强,是位真正的列星上境强者,在大工业星域的边缘地带横行已久,星河联盟当局通缉多年也没能抓到他。 直到前些天,蝎尾星云通往主星域的所有空间通道被封闭,所有星球都被禁止起降飞行器,他忽然发现自己成了笼子里的野兽。 普通民众感受不到这种囚禁感,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星球甚至一座城市便已经是个足够大的世界,但能力这种事情向来是与空间范围正相关,对一位列星境强者来说,长时间生活在一个星球上会感到憋屈,而且危险。 联盟军方只派了三艘战舰便摧毁了那个著名的海盗世家,他无法想象自己被发现会是怎样的下场。 他在这颗星球的废弃矿坑与原野里躲了很长时间,列星境修为让他对食物的需求极少,按理来说还能再熬个一年半载也没问题,但军方封锁越来越严,而且竟像是没个头,最麻烦的是他打听到政府准备进行二次登记……这是针对自己? 莫名的不安与恐惧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浓,他决定找到办法离开这里,于是他回到城市,找到那些黑夜里的人物询问离开的方法,却发现这次封锁实在太严,竟没有任何漏洞,连军方流出来的旧式太空飞行套装与星域导图都没办法弄到。 他不愿意再回到那些充满了污染与噪音的荒野,不过所有城市都有自己的秩序——除了政府的秩序还有暗底里的秩序——那些秩序的掌控者不比他更强,但都是本地势力,甚至还有政府背景,不会容许他在自己的地盘停留太长时间。 就像那句俗语:“一个星系只能有一个太阳。” 几番折腾,方连来到这座叫做雾山的城市,有些惊讶地发现这座城市居然没有暗中秩序的掌控者,甚至没有几个像样的强者,这种现状再经过放大,直接导致了城市的治安好的难以想象,简直就像是主星域那边的文明城市一般。 他不相信这种事情,开始在城市里到处游逛,想要找到那个隐藏在最暗处的控制者。 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也可能是他脑海深处的那个声音不停地驱使他这样做。 在城市里逛了很长时间,他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现,直到今天在地铁上遇到了一对很奇怪的兄妹。 奇怪的点就在于他们不害怕自己。 方连跟着他们下了地铁,在微雪里走过球场、旧墙、垃圾场与野芦苇。 远远看着那幢简陋的旧楼灯光被点亮,他站到了花坛上。 很多年前他是军方某个特别小组的成员,在进行一次冒险的基因改造的时候出了问题,导致心理状态不稳定,被强制退伍。失败的基因改造以及失败的人生,让他的情绪变得非常暴戾,甚至嗜血。但此时看着眼前的数家灯火,他的心情却变得异常平静,决定今天晚上暂时留这对兄妹一命,先查查对方的资料信息,明天再来杀死他们,然后把这里当作自己躲避通缉的窝点。他说不清楚原因,就是觉得这栋楼特别适合躲藏,就算是军方的高精卫星和特种部队都不会发现任何异常。 就在这个时候,阳台窗户上的雾气被一只小手擦掉,露出一张懵懂而好看的脸。那个小姑娘对他点头致意,让方连怔了会儿才醒过神来,心想原来是个傻子,既然你看到了我的脸,那这时候就死吧,免得再生事端。 “外面有个人。”花溪回到蒸锅前,确认糕点还没热,很随便地说了声。 井九搬了个凳子坐到窗前,双手悬空,应该是在模拟弹钢琴,又有些像青山宗南松亭的入门拳法。 雪姬歪在软椅一角,看着电视光幕上的动画片,乌溜溜的黑眼珠里满是专注与高兴。 没有人理她。 也没有人理他。 方连走下花坛,向720走来。 雪花落在米色的风衣上,然后落下。 一道阴冷而邪恶的气息随之生起。 花溪回头看了一眼,说道:“他过来了。” 雪姬在看电视,井九在练琴,依然没有理会。 嗡的一声轻响。 整个生活区的灯光都闪了一下。 方连停下了脚步。 他发现前方的风雪里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白色甲虫,通体晶莹,洁净无比,甚至有种神圣的感觉。 不知道它用什么方式静静悬在空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超越了空间规则的雪花。 方连忽然觉得无比寒冷,生出极其强烈的惧意,直接转身飞走。 啪啪啪啪! 那是几百片雪花被风衣撞破的声音。 这些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可以想像一位列星上境强者全力发动的时候,速度有多快。 嘶啦声响里,风衣如缕裂开,那些雪花深深地锲入方连的身体,然后从另一边飞了出来。 每片雪花都像是一个异种合金打制成的、世间最锋利的刀子。 无数精血与肉块落在地面,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意识消散的那一刻,方连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柔软的雪花会变成如此锋利而坚硬的事物,然后他就这么死了。 雪也停了。 寒蝉飞到花坛里,满着雪面的血迹,想着那只猫扑小鸟留下的血迹,满足地轻轻叫了两声。 夜空里的雪云不知因何散去,大气难得如此干净,可以看清楚满天繁星。 寒蝉看着星空以及极遥远处的那艘战舰,心想真是寂寞啊。 这大概就是君临天下。 花溪的声音从阳台那边响了起来:“她想吃雪糕,快来帮手。” 寒蝉心神微凛,以最快的速度飞了回去,以最快的速度把锅里的牛奶打散,加入糖霜,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冻成雪糕。 这可能是宇宙里最好吃、也是最珍贵的雪糕。 …… …… 今天的晚餐和昨天一样,还是酸辣苞白与米饭,但由于多了伊芙女士送的糕点以及寒蝉做的雪糕,顿时便变得丰盛而乱七八糟起来。 雪姬没有傻,自然不会像井九那样傻乎乎地吃饭,也没有继续看动画片,从阳台上跳到了花坛里。 血落在雪上的颜色真的很好看,她想起以前在青山裹的那床花被,忽然动了些别的念头。 寒蝉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提醒女主人看看自己的作品,存着炫耀的念头。 雪姬哪里瞧得上这般低等的杀人手段,但不知为何真的望向了那具尸体,然后伸出了圆乎乎的小手。 啪的一声轻响,一片非常微小的透明冰片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静静看了会儿,心想这东西倒也有趣,居然能够稳定存在如此多年,持续散发念力控制一个人的心神。 她释出一道极寒的气息,把那个风衣男的尸体与几根鸟毛还有血迹都冻成了最细微的粉末,便回了屋里。 井九咬着雪糕看了她一眼。 雪姬没有解释,心想你现在是傻的,我要说这是沈青山的一根毫毛你懂吗? 不过你是真的傻了吗?还是继续在装? 她的小手背在身后,轻轻摸着那块透明冰片,心想如果你真傻了,那我是不是应该再试一下? 这些天来,井九头疼的时候,她都会出手助他。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他帮过她,但她也帮他杀了白刃。 现在她依然愿意帮他,自然是想看看能不能捞到什么好处。 比如……多一把剑? 当年在三千院她就学会了承天剑,而且毫不夸张地说,肯定比柳词、卓如岁等人要更好。 如果万物一剑在手,她面对那个少女的时候便会多个后手,多些把握。 这种诱惑确实极强。 遗憾的是,她只用了几息时间便学会了承天剑,现在她每天夜里被井九抱着睡觉的时候,都在研究那根青绳,依然没有学会怎么炼制承天剑。她不得不承认沈青山那个家伙确实有些了不起。 井九吃完雪糕,走到窗边,抬头望向难得一见的星空,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雪姬与花溪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都有些紧张,或者说是空气变得紧张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说道:“我想学棋。” 说完这句话他坐到窗前的凳子上,抬起双手,继续模拟弹钢琴。 星光穿过窗户落在他的双手上,修长的手指不时屈伸,显得非常有力,又柔和至极。 花溪收回视线,去收拾碗筷。 雪姬也放弃了,跳到椅子上,继续看动画片。 ——这个家伙看来是真的变成了白痴,没办法再变成那把剑,那想学什么就学吧。 来都来了。 吃点儿好的。 第十六章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夜渐深了,雪又落了,悄然无声地在窗外慢慢蕴积,就像某种情绪。 花溪已经沉沉睡去,井九躺在软椅上也已经睡着,雪姬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似乎这样才能让紧皱着的眉头稍微舒展一些。 雪姬的小圆手离开他的眉心,确认他的头痛暂时被压制住,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再次落在他的手腕上。 下一刻,她的小圆手握住那根青绳,试探着拉了拉。 就算是一颗小行星,这一下也应该被她直接扯成碎片,然而那根青绳……哎呀,还是拉不动呀。 雪姬的黑眼珠里闪过一抹恼意,哼了一声,抬起小圆手扒拉了一下头发,靠进井九怀里。 柔顺的头发自然散落在肩上,不知道发卡去了哪里。 雾山市最高级的住宅区里,这时候出现了一幕很诡异的画面。 一架看着便很高级的黑色钢琴在路上行走。 满天雪花慢慢飘着,钢琴的四周看不到任何人影,也没有吊绳,就像自己在动,真的很像某种部电影里的船上。 没有人能看到,在钢琴的下方有只雪白色的甲虫。 它用两根甲肢把沉重的钢琴举在头顶,如繁星般的眼瞳里满是坚毅与无畏的情绪。 清晨时分,720那个家随着晨光一道醒来,花溪搓着肩膀走了出来,洗了个热水澡,开始做早餐。 早餐还是那样的简单,就是一大锅米粥加上昨天吃剩的糕点。 井九用了很短的时间吃完了粥,把碗变成剑身一样明亮无垢的存在,然后注意到窗边多了一架钢琴。 黑色钢琴真的很大,占据了客厅三分之一的面积。 晨光照着,微雪衬着,很是好看。 他有些不解地看了两眼,才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走到窗边,抬起右手放到琴键上,有些笨拙地向下按去。 伴着清亮而动人的琴声,他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开心的笑容。 …… …… 如果蝎尾星云的空间通道开启,速度最快的轻型飞船穿过通道,还需要四十几天时间才能抵达主星。 这时候主星上也有琴声响起,而且是在极高的天空里,穿过防护罩后向着远方而去,不知会落到多少人的耳中。 这是一座大气层基台,修建在距离地面约两万米的地方,与地面保持着同步运行。 主星的光照太过强烈,温度很高,需要防护罩的保护,人类才能得到适宜的生活,这座基台的高度与温度则更加完美。当然,能让这座基台的环境如此完美、类似最好的春天,还需要很多技术手段的保障。 更不要说这座基台还被改造成了山峰,无论怎么看都非常奢侈而不经济。 基台表面被改造成一座占地约三平公方里的峰顶,崖外便是天空,偶尔会有云层在脚下飘过。 峰顶树木茂盛,崖间怪石嶙峋,有座亭子在峰顶最高处,琴声也是起于此间。 站在亭子里,平视便能看到远方落下的太阳,转身便能看到无数颗星辰,那些闪闪发光的空间站不时飞过,隔的非常近。 这样的风景绝非在地面能够看到,与战舰里看到的那些风景也截然不同。 如此美景,自然只有星河联盟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用。 赵腊月站在崖边,看着远方的落日沉默不语。 崖边还有一棵大树,准确来说这个天空里的山峰就只有一这颗树,一只白猫趴在树枝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里很像云梦山里的那座石台,就是白早洞府外的那座石台,那个石台边也有棵大树,下方是无尽云海。 数百年来白早一直在蓬莱神岛的海外生活,不肯回云梦山,童颜便经常站在树下看着远方发呆。 赵腊月知道这些事情,自然是童颜对她说的,她还知道很多年前,谈真人与白渊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在那个石台上陪自己的女儿吃顿饭。现在白渊死了,谈真人在哪里呢?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自己的女儿,大概是不会想自己的妻子吧。 她收回视线,走回亭子里,示意不用弹琴了。 江与夏起身行礼,抱起那架古琴,放到远处的石头上,然后迎着钟李子与冉寒冬,随她们一道开始布菜。不多时,亭子里的石桌上便摆满了各星球的名贵佳肴,不一一细数,总之随便一碟菜应该便能换井九他们一万年的三餐。 赵腊月坐到桌边,接过湿毛巾擦了擦手,又接过筷子,便开始吃菜。 江与夏在旁边伺候着,钟李子走到树下去唤阿大,冉寒冬则是盯着赵腊月的脸,非常专注,真的像极了三名侍女,只不过职司不同,性情也明显不同。 赵腊月做了几百年的神末峰主兼青山宗太上掌门,很适应这种环境与氛围,但觉得没必要,让她们坐下一道吃。 她来到主星有段日子了,钟李子带着她去参观了不少名胜古迹,冉寒冬成了她的秘书,江与夏提前结束了祭司学院的学习来到了她的身边,冉家家主冉东楼也于前些天正式辞去了主星行政长官以及军部的职务。要知道他是星河联盟真正的强者,在朝天大陆也是通天境的大物,加上无数年来世家政治积累的力量,有资格在这场飞升者的盛宴里分到一些美味。 这件事震动了整个星河联盟,背后自然隐藏着很多政治方面的角力与争斗,真正的问题还是因为赵腊月的到来。 破茧者的秘密已经渐渐传开,冉东楼在辞职前与赵腊月见过一面,不知道赵腊月说了些什么,让他再次改变了选择,站到了赵腊月的身后,那么就只能退出政坛。 像冉东楼这样的大人物还有很多,就连陈崖现在都有些茫然。 少女祭司没有说话,青山祖师也没有说话,赵腊月来到主星后也什么都没有做,这个世界该怎么对待她? 不管那些飞升者怎么想,冉家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只能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 比如这座高空里的崖台实际上是冉家的家族祭堂,现在成了她的行宫。 冉东楼知道那些秘密后,把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与游戏又认真地研究了几遍,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在他看来只有这里与朝天大陆的仙家宗派有些相似。 联盟科学院的空间实验室在远方的天边掠过,带着夕阳的光线,拖出一道焰火。 片刻后又有一座空间站在不远处飞过,至于那些像火点般的卫星更是从来没有在画面里消失过。 冉寒冬担心赵腊月不喜欢这种热闹,问道:“要不要让军部把卫星运行轨道做一下调整?” 钟李子抱着阿大走回亭子里,等着赵腊月的决定。 那些卫星肯定都配备着激光武器,还有高精度的监控设备,如果军方想对赵腊月不利,确实比较麻烦。 赵腊月说道:“吃饭。” 她不在意这些事情,不是像井九那样无分寸的自信,而是她知道祖师爷的想法。 冉寒冬忽然说道:“你和他不一样。” 这里说的自然是她的前任服务对象井九。 “我和他有很多一样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赵腊月放下筷子喝了一杯酒,不需要回忆,直接说道:“当年他带着我游历大陆,我和他吵了很多次架……当然主要是我在说话,他不怎么爱说话,本质上我们就是不一样的人。他不惮于杀人,但他不喜欢杀人,觉得会沾惹太多因果。我说他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就是怕死……事后证明他确实就是怕死,我不一样,我不怕死,所以我不怕杀人。” 冉寒冬的眼睛明亮至极,不知道是远方的落日还是燃起了一把火,崇拜说道:“真了不起,我就觉得他不如你。” 赵腊月不同意她的说法,说道:“不,这是格局与位置的问题,他比我高。” 江与夏听不懂这句话,给她把杯中的酒斟满,小意请教道:“格局是什么意思?” “我不怕死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大概率是会死的,就算能够飞升也很难永恒,但他不一样。”赵腊月说道。 钟李子忽然问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问题:“你……喜欢他吗?” 她怀里的阿大霍然抬首,瞪大眼睛看着她,心想小姑娘你不怕死吗? 任何看过大道朝天这本书、玩过这个游戏的人都对井九的感情生活很好奇,那些论坛现在看到最多的评论还是读者们在争论究竟谁是他的官配。 现在绝大多数人都站连三月,因为井九为她拼过命,而且赵腊月与井九之间的相处总有些怪,很难用道侣、朋友、师徒、父女这样的关系来形容。 就算井九与赵腊月之间不是这种关系,那井九对赵腊月又是什么想法呢?赵腊月对井九又是怎样的感情呢? 钟李子是大道朝天这本小说的第一个读者兼枪手,当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赵腊月没有生气,说道:“喜欢,但不止男女,更像是战友?” 那天在花家的城堡里,那位少女祭司就是这样形容自己与青山祖师之间的关系,也这样看待井九与赵腊月的关系。 冉寒冬说道:“古时候有个国家,最强大、最勇敢的军队全部由情侣组成。” 那些情侣是同性,所以不止男女,同时他们也是战友,于是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便天下无敌。这种关系用来形容井九与赵腊月有些怪,但如果认真想想,又会发现很合适。 …… …… (很多读者一直在问井九与赵腊月究竟是什么关系,其实这种修道者之间的亲密关系真的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有天忽然想到底比斯圣军,接着想到柏拉图那种年长男性扮演的指导者的角色,发现还真的很适合用来形容这种,当然并不完备,只是一种比喻。) 第十七章情,不在悲喜之间 不管是不是男女关系,不管是不是师徒关系,总之是喜欢的。 听到这个答案,钟李子与冉寒冬、江与夏三个读者一本满足,接着开始进行下一个环节的采访。江与夏问道:“按照两边的时间流速,您与他已经五百年未见,为何对当初的事情还记得如此清楚,还愿意为他做这么多事情?” 赵腊月看着她问道:“你喜欢井九吗?” 江与夏有些害羞,有些害怕,但还是勇敢地嗯了一声。 赵腊月接着望向钟李子。钟李子撒娇道:“别看我嘛,你知道的。” “喜欢无所谓,就像喜欢看花,喜欢听溪水的声音,但不要指望花为你开,溪水为你而鸣,因为就算我们今天死了,太阳明天还是会照常升起。” 赵腊月举起酒杯,与远方的落日碰了一杯,然后饮尽。 冉寒冬感慨说道:“如果有机会,真想去朝天大陆看看,说不定也能修成大道。” 赵腊月说道:“你也喜欢井九?” 冉寒冬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不,我喜欢你。” 赵腊月怔了怔,给她倒了杯酒,说道:“有眼光。” 钟李子捂着脸说道:“你哪里与井九不像了?你完全就是另一个他。” 赵腊月不想承认这一点,望向江与夏说道:“说回最初的问题。” 非常微薄的风穿过防护罩,落在数万米高空的崖台上,拂动树上的叶以及花的蕊,那个问题非常简单,为什么她时隔五百年为什么还没有忘记井九? “超新星爆炸是一瞬间的事,好吧,如果科学一点说,那是一个从瞬间到几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天文事件,但不管怎么说,与漫长的宇宙历史相比,这件事情始终是极短的片刻时间。” 赵腊月拎起酒壶向杯里倾注,说道:“但对于这个宇宙来说,超新星爆炸散放出来的光线与热情,则会持续很长时间,会在无边的空间里行走几十亿甚至几百亿年。” 以此来形容爱情,或者感情或者一切相逢都再准确不过,美丽不过。就像远方渐渐落到地弧线下的恒星,是那样的安宁而美好,如无数个重复的黄昏,以及爱情。 “更何况我与他在一起并非瞬间,而是生活了一百五十年。”赵腊月说道:“虽然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睡觉。” …… …… 几辆悬浮车无视主星的行政规定,破开夜云落在了首都特区郊外,然后继续无视所有的交通规则,以最快的速度破风前行,很快便进入到城市里,来到了那片能够远看军部大楼的街道前方。 赵腊月抱着滑板与冉寒冬下了悬浮车,在行人们震惊的视线注视下走过人行道,来到了广场,引来一片惊呼以及欢呼。 经过这段时间,她已经成为滑板界最出名、也是最神秘的少女。 每次她出现的时候,都会吸引无数人的视线,同时引发无数议论。 直到今天都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用的都是这个世界最新式、最好的滑板,偶尔有几次人们发现她用的滑板没有见过,过些天才发现原来那是还没有出厂的限量品。 从类似的细节很容易便推断出她不是普通人,家世必然不凡。 ——是相当的不凡,不是普通的不凡。 赵腊月没有在意那些视线,从冉寒冬手里接过衣服套在身上,接着把悬浮滑板抱在腋下,便向广场走去。 今天的滑板聚会有特别的主题,那就是复古。 所有的滑板少年都穿着古典味道十足的衣衫,那些好看的少女们自然穿着美丽的衣裙——这里的古典以及美丽当然是无数年来小说、游戏以及电影营造出来的文化概念。 冉寒冬没想到沈云埋在这个世界居然还有这么多的仰慕者,在赵腊月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沈云埋,星河联盟排名首位、以及无人敢再往下排的公子,军方曾经的首席顾问,数十天的星核舰队司令,李将军都不敢有任何怠慢的年轻人失踪了。 在他失踪之后不久,李将军就死了。 作为这个人类文明最顶端、却又是最被普通人熟知的两个形象,这自然引发了很多猜想,论坛上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故事。 首都特区有很多权贵子女本就听说过沈云埋的故事,甚至有些人见过他,自然按照这个故事开始编织出更多故事。 以往沈云埋的名气只在最上层社会以及古风圈里,最近这些天竟渐渐延展开来,变成了整个星河联盟的偶像人物。那些来自朝天大陆的飞升者们再如何厉害,哪怕能够控制整个星域网,也没有办法控制住这种事情。 人类对偶像的崇拜以及追随、模仿,这种趋势是无法被控制的。 这里说的偶像当然不仅仅是指明星,还包括一些别的人物关系。 比如很多联盟军人对冉寒冬,冉寒冬对赵腊月,赵腊月对井九。 广场上的滑板少年以及少女们当然把赵腊月视作偶像,除了她的神秘身份,更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像她玩滑板玩的这么好的人,说来也是,毕竟是专业的剑仙,能够轻松驭剑而行,滑板又算什么? 既然是偶像,那么不管赵腊月的裙子在他们看来是多么的不符合古风要求,也没有人敢说一个字。 赵腊月走过人行道来到广场上,与那些相熟的——熟悉她的——玩伴?点了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只是这样微小的动作便引发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以及无比崇拜的视线。 伴着非常轻微的电磁场发生器传出的声音,十余个最新式的悬浮滑板离开地面,来到了夜空里。 远处街尽头的军部大楼就像是一艘巨大无比的战舰,冷漠而无情绪地看着这些贪玩的孩子。 夜风轻拂,随着悬浮滑板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些式样复杂的古风衣裙随风而飘,就像绽放在夜色里的各色花朵,非常好看。 赵腊月双膝微屈,操控着滑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广场上的夜空里穿行,白裙带出一道道明确的线条。 广场东南角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少年踩着滑板破空而起,伴着金色的花朵来到场间。 别的滑板少年与看热闹的民众大概会以为那些金色的花朵来自少年踩着的那滑板本身,但赵腊月与冉寒冬看得非常清楚,那些金花是从少年的袍袖里散出来的。 那个少年容颜俊俏,气息干净,颇有脱俗离尘之意,睹之而忘愁,没有头发,穿着一件淡色的僧袍。 是的,现在的人类文明已经进入星际时代,依然有以祭堂为代表的宗教。 据说某些偏远的星球还有原始信仰,那么有僧人似乎也不是那么奇怪的事。 滑板少年们不会真的以为这名少年是个僧人,以为他与自己这些人一样都是在模仿古风。 冉寒冬不这样想,她看着那名僧衣飘飘的英俊少年僧人,神情微冷,便准备调出激光炮。 赵腊月举起右手,示意她暂时不要开炮,转身向长街那头飞去。 那名少年毫不犹豫,踩着滑板随她而去,片刻间便飞出了广场的范围,来到了长街之上。 广场上以及长街两边响起好些声惊呼,紧接着惊呼声变得越来越大。 最开始的惊呼声来自那些滑板少年与少女。 赵腊月与那个俊俏少年,踏着悬浮滑板,直接飞到了街对面的建筑上空! 悬浮滑板出厂的时候便做了五米的限高设置,但又如何能够限制得住这两个人。 接着的那些惊呼来自街道两边的民众,赵腊月与那名少年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两个悬浮滑板拖出两道光丝,瞬间从广场去到了长街那边的军部大楼,就此消失无踪。 冉寒冬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了冉家相关的强力部门以及大气层外的某艘战舰,踏空而起,向着那边追去。 …… …… 没有人能追得上赵腊月与那名俊俏的少年僧人。至少在今夜的首都特区里。冉寒冬也没能追上来,相信大气层外的那些卫星与战舰也失去了他们的踪影。 主星大气层外的宇宙里,那名少年僧人停了下来,转身望向赵腊月。 远处恒星的光线打在他的身上。 太空里没有空气,自然也没有风,僧衣却轻轻飘着,自有出尘之意。 有趣的是,不管是他还是赵腊月还踩着悬浮滑板。 这应该是这个世界里,悬浮滑板曾经到过的最高的地方。 赵腊月看着少年僧人俊俏的面容,问道:“大悲和尚?” 那名少年僧人说道:“那天看着纯阳真人与西海剑神之间的生死,有所感慨,我把自己的法号改成了欢喜。” 第十八章让我们一起投降吧 朝天大陆东海畔有片叫墨丘的地方,墨丘有座果成寺非常出名,某代神皇与太平真人都在那里做过住持,井九与赵腊月都在那里静修过很长一段时间,柳十岁甚至带着小荷在寺外的小菜园里做过一段农夫。 很多很多年前,这里还没有果成寺,山前有一座草屋,一位农夫从这里走了出来。 他做了一段时间苦力,当了几年将军,在战场上悟道,成为了修道之人,接着又去了千里风廊,拜在了曾圣人的门下。 曾圣人飞升后,他游历世间。 不悲不喜。 不言不语。 某日他走过水月庵门前,看到那株桃花,开口赞了声美。 接着他去了东海畔,看着红日落入通天井里,想着冥界依然无法,忽然有所明悟。 他以手抚顶,落发成僧,转身回了墨丘那座已然倒塌多年的草屋,修了一座寺庙。 那座寺庙便是果成寺。 后世的果成寺在朝天大陆声望极高。 他就是第一位医僧。 也是禅宗之祖。 这就是大悲和尚。 大悲和尚寿元极其绵长,世人以为是福报,直到两千岁后,就地坐化,肉身成佛,来到了这个世界。 对朝天大陆的修行者来说,大悲和尚是非常了不起的前辈,是传说中、不,甚至可以说是神话里的人物。 那天在花家城堡里,那位少女曾经给赵腊月演示飞升者们各有道路,其中便着重提到了大悲和尚。 当时赵腊月觉得那片星图有些眼熟,这时候才明白原来那就是主星。 大悲和尚一直就在主星,一直在等着与她相见。 赵腊月再如何自信,也不会轻视这样的一位存在,但她想不到对方像自己一样喜欢玩悬浮滑板,更没有想到见到对方的第一面,对方便说自己刚刚改了法号,而且那个法号竟是如此的喜庆而怪异。 远方恒星的光线被主星遮住了些,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阴影里,太空里没有空气,自然没有风,那件淡色的僧衣却依然在飘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禅宗里那个著名的段子,事实上,按照禅宗经典的记载,那句话就是这位少年僧人说的。 没有风的地方按道理也无法传播声音,大悲和尚的声音却是那样的清楚,而且他没有开口。 “你不应该来这里。” 大悲和尚或者说欢喜僧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句话,没有任何机锋隐藏在里面,也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气息,直接而充满压力。 随着他的声音向着寒冷的宇宙四周散去,远方的数艘战舰以及数量难以想象的太空武器平台开始缓缓变姿,瞄准了赵腊月。 少年僧人脚下的悬浮滑板悄无声息裂开,变成了一个圆盘被他踩在脚下。那个圆盘上涂着金漆与各种颜色,花纹异常繁复,是数十个图案故事,随光线变化,图案故事也发生着变化,演尽诸界轮回,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这应该便是禅宗至宝——大涅盘。 果成寺里的涅槃经以及很多神通,据说都是由这件至宝而来。 当初井九落下最后一粒沙,瓷盘里的沙砾便成山河,也是一脉相承的手段。 只不过与瓷盘里的山河图相比,大涅盘的图案与内容更复杂无数倍,仿佛是无数个真实的世界。 普通人不要说使用大涅盘,便是看一眼上面的那些图案,神魂便会深陷其间,无法自拔,就此沉沦。 赵腊月没有在意远方那些战舰与太空武器平台,也没有在意大涅盘散溢出来的神秘气息,随意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悄然无声,她脚下的悬浮滑板也裂开了,从中生出一道血红色的剑,被她踩在脚下。弗思剑是那样的鲜艳,又是那样的纯净,除了血腥味道与杀意便再无其余,与大涅盘无比繁复的三千世界形成截然相反的两种状态。 无数道充满凌厉杀意的剑意在宇宙里生出,从无数个方向刺向欢喜僧的身体。 黑暗的宇宙空间里仿佛生出了几千道血线。 欢喜僧踩着大涅盘飘然而退,去了数千公里之外,望向赵腊月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意味,不知道是欣赏还是赞叹:“李纯阳也没有这般凛冽决然的剑意,没想到现在朝天大陆的晚辈竟然强到了这等程度,不过你是杀不死我的。” 曹园在白城小庙里修出金身,雪姬也很难把他的防御打破,后来太平真人灭世的时候,他的金身甚至可以挡住天地的重量。欢喜僧是禅宗初祖,飞升时已然肉身成佛,弗思剑确实很难破防,不二剑倒有些可能。 赵腊月毫无惧意说道:“你来做什么?” 对方说她不应该来,她便问对方来做什么,非常合理。 太空远方的那几艘战舰还有很多太空武器平台已经做好了发射的准备。 冉东楼已经卸任,对主星的防御系统再无干涉的力量。 李将军死后,飞升者的势力分成了数方,不算远在857基地的曾举,便要以这位少年僧人与陈崖的势力最大。 当然这建立在青山祖师没有表态的前提下。 有很多原因会让欢喜僧不喜欢赵腊月出现在主星并且停留,以他在两个世界里的超然地位也不需要对赵腊月解释。 但赵腊月知道他肯定有话要说。 主星的投影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是那样纯粹的幽暗。 安静的宇宙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我要投降。” 欢喜僧的声音直接在赵腊月的意识里响起。 除了她没有任何人、任何监控设备能够听到这四个字。 不管是那位无处不在的少女祭司还是神识横贯宇宙的青山祖师。 赵腊月静静看着他。 忽然,她的视线向下落在大涅盘上,看着那些可能是臆想出来的诸多世界景物,若有所思。 欢喜僧是禅宗之祖,不管在朝天大陆还是在这个世界里都拥有极其超然的地方,他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向井九与赵腊月投降。以他的身份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出投降二字,那只有一种解释。 ——他想带着整个人类向暗物之海投降。 这比赵腊月愿意跟随井九还要更加极端,更加无法理解,是真正的背叛,而且是无理的背叛。谁都知道,暗物之海是没有意识、没有想法的客观存在,不可能接受任何智慧生命的投降,所以人类文明才能奋战到最后一刻。 “在雾外星系我看到了两个太阳的诞生,看到了两个了不起的家伙的离开,看到了死亡的阴影,看到了生死之间的恐怖与欢喜。”欢喜僧的声音在她的意识不停响起,“所以让我们一起投降吧。” 他就这样随意地说出了自己最隐秘的想法、最疯狂的念头。 弗思剑在无风的宇宙里微微颤动,带着肉眼无法看清的剑意微痕,在欢喜僧深静的眼底深处刻下文字,表明赵腊月的态度。 “暗物之海不会接受投降。” “以前的暗物之海不会,但现在可能会。因为暗物之海可能正在拥有意识。”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能找到雪姬。” 欢喜僧望向主星上方那些如星辰般的空间站,带着微笑。 …… …… 井九为什么要写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释,但在最直接的层面上,所有人都接受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想通过这本小说让青山祖师、纯阳真人或者雪姬找到他。 青山祖师与纯阳真人出现了,雪姬没有出现。 人族飞升者在朝天大陆的修行历程,从来都是与这位北国女王的对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猜到朝天大陆的真实意义,猜到雪姬是对暗物之海的一种模拟,现在又通过那本小说知道雪姬到了这里,当然想找到她。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在井九面前提过雪姬一次,更加说明他们对雪姬的重视以及恐惧。 那位少女祭司继承了神明的遗产,当然也想找到雪姬,但遍布整个星系的监控网络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既然没能在这里找到雪姬,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她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那就只能在那里。 那里是暗物之海。 雪姬如果去了暗物之海,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朝天大陆是神明留下的实验室,他真的只给人类留下了一个解决方案吗?在那次同归于尽之后,他还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万物一剑上吗?也许他想通过雪姬找到一种与暗物之海共存的方法?这听上去有些荒唐,但不管是通过雪姬掌控那些被暗物之海浸染的怪物还是别的什么方法,欢喜僧总觉得会有一种新的方法,应该有一种新的方法。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弗思剑不再颤动,平静至极。 欢喜僧没有把他的想法说透,但她听明白了。 如果雪姬成为了那些暗物之海怪物的主宰,人类便第一次有了投降的对象。 就算暗物之海无法消失,至少雪姬可以统驭那些怪物让人类更加安全、拥有更多的时间。 “你觉得雪姬会成为那些怪物的君主?” “为什么不?” 第十九章我见天地 “雪姬智慧很高,有情绪,有意识,与那些怪物不同。” “我与她打过很多年交道,比你们打交道的时间更长,我了解她是怎样的存在,非常确定她与那些怪物有相通之处。” 赵腊月听到这句话才想起来大悲和尚曾经在雪原边生活了很多年,凭自己的无上禅法神通挡住雪姬与雪国兽潮多年。曹园孤刀镇风雪数百年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甚至可以说是对大悲和尚的模仿或者致敬。如果曹园看到他,可能会立刻就跪拜在地。但曹园会听从他的意见,帮助雪姬成为那些怪物的君主,然后向她投降吗? “你的想法太荒唐。”她说道。 “就算沈青山握住了井九这把剑,也只是对神明曾经使用过的手段的无趣重复,解决不了根本性的问题,人类最终还是会走向灭亡的老路。我的想法再如何荒唐,也值得试一下,至少应该先找到她。”欢喜僧说道。 赵腊月说道:“他不会被任何人握住。” “井九就算还活着,也已经死了。”欢喜僧平静的眼神里多了些怜悯。 他是禅宗之祖,是两个世界里对生死研究最透彻的伟人,判断不会出错——井九醒过来便会变成承天剑鞘里的那把剑,失去自我的意识,如果他不醒过来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腊月说道:“就算你是大悲和尚,也没有资格让整个人类与你一起加入这场荒谬的赌局。” 能够离开朝天大陆的修行者,都拥有无上的智慧与难以想象的强大意志,都有自己的道。他们有强烈的责任感以及自觉,要为人类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青山祖师与李将军是这样想的,这位禅宗之祖也是这样想的,问题在于,究竟哪条道路才是正确的呢? 在历史成为历史之前,谁都无法确定,除了推演计算,终究还是有赌的成分。 “我不玩骰子,这里也有朝天大陆那样的实验室,如果你有兴趣,改天可以去看看。” 欢喜僧看着她笑了笑,俊俏的脸在空间站反射出来的光线照耀下分外可爱。 光线明暗之间,他踩着大涅盘转身离开,绕过星球的明暗分割线,向着远方的恒星而去,很快便消失无踪。 赵腊月沉默了会,向着星球黑暗的那面飞去,进入大气层后不久,落到了那个太空基台上。 树枝微微一颤,阿大跳了下来,准确地落在她的肩头,用神识劝道:“这个世界厉害的人太多,别像在里面那样不高兴就要杀人,那是普通人吗?当年他在朝天大陆的时候能打我一百个,狗都对他很佩服,你说这人有多变态?” 赵腊月没有说话,走到亭下端起酒壶喝了一大口。 微风穿过防护罩,一艘飞船出现在崖外,冉寒冬跳了过来,问道:“没事吧?” 赵腊月摇了摇头,看着崖外的星空忽然说道:“你听说过信佛的人吗?” 飞升者们在这个人类文明里创建了一些实验星球,想必有君子国,也会有佛国。 冉寒冬说道:“修仙小说与游戏里有,据说是远古文明的信仰遗留,但现实里很少见” 赵腊月确定她也不知道那些实验星球的存在,没有再问什么,说道:“曹园找到没有?” 冉寒冬说道:“刚刚收到消失,王右星系那边的太阳风暴确实有问题。” 数道光线从她的手环里射出,形成一片光图,其中还有几张远程成象行星表面视图。赵腊月看着那片模糊的图像,隐约看到了那座佛的痕迹,看来曹园离开了,只是不知道他与陈崖的这次相遇最后是怎样的结果。 “我们真的不去找井九?”冉寒冬再次提出这个问题。 赵腊月说道:“如果他自己不肯醒,谁也找不到,等着吧。” 冉寒冬不知道这件事情的隐情,一直以为井九是藏在某个地方,神情微异道:“醒过来?” 赵腊月没有说话,在心里想着,是的,就像以前那样。 那位少女祭司说的没有错。现在的井九就是自我刻意黯淡的火,如此才能不照亮远处的黑暗,但那样的一团火很容易被风吹熄。 欢喜僧说的也没有错。井九的沉睡是一种无望的自保,承天剑在头顶悬着,他根本不敢醒来。 她依然保有信心,因为井九在果成寺里,在朝歌城里都沉睡过很多年。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无法醒来的时候,在某个寻常无奇的日子,他便会忽然睁开眼睛,醒来,然后解决掉所有的问题,所以她不在意欢喜僧的看法,井九醒来的那一刻才是决定人类文明走向的瞬间。 当然,那也可能是他死亡的一刻。 问题在于,雪姬真的去了暗物之海吗?难道神明当年打造她这个人工智能真的就是想要让暗物之海产生意识,迎来一位能够交流的君王? …… …… 七区的围墙外是废弃多年的农业区。 在星光的照耀下,残破的民宅就像是被暗物之海浸染过的贝壳,外在焦黑,内在尽是灰烬。 满是坑洼的简易道路那边是数米高的垃圾堆,堆的大部分是砂石,早就没有臭味,现在被薄雪覆盖着,倒有些像风景画。 雪姬站在垃圾堆的最高处,两只小圆手背在身后,披着蓝色运动服,看着夜空里的星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件蓝色运动服是井九的,穿着她的身上自然垂落到地,看着就像一个小孩穿着大人衣服,在伪装着成熟。 因为封闭的原因,绝大多数工厂都已经停工,重工业污染严重的这颗星球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变得干净了很多,当然也有这些天不停落下的雪的功劳。星光穿透大气层里的薄雾,落在她毫无表情的圆脸上,让雪白更加雪白,幽暗更加幽暗。 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市最近为何会忽然落了这么多雪,明明法定的冬季还没有到来,也没有人知道为何这颗星球好像比以往这时候要冷了些,明明防护罩没有变得薄弱,反而在接受了战舰的几次注能后增强了几分。 就连天气署的科学家也没有找到原因,不过飞雪代替了酸雨总是一件好事,只是除雪稍微麻烦一些,好在那些工厂里的自行机械设备只需要很小的改造便能变成自动除雪机,而且最近的落雪很有节奏,清洁署比较好做相应的安排。 每当雪姬来到七区外的垃圾堆上看着星空发呆的第二天,雪势便会变得大很多,可能与她的心情有关。能够看到星空的地方确实要比地下水道好很多,她现在不像过去一年那样害怕——断网果然很有用处,不管对工作还是安全。 她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从垃圾堆上方消失,直接回到了房间里,望向软椅上的井九。 井九双眉紧锁,就像两道相交的剑,不是梦到了朝天大陆上的那些战斗,而是因为剧烈的头疼。 长时间的头痛与脑神经抑制剂的使用,让他有些憔悴,甚至看着有些消瘦。 雪姬做过精密测算,确定他的体积与质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种消瘦应该是精神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影响。 沈云埋留在酒店套房里的那些药已经吃完了,井九到现在还没有出事,完全是靠雪姬的寒意进入类似深层冬眠的状态。 她面无表情地跳上软椅,靠在了井九的怀里。 井九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寒意,下意识里伸手抱住了她,抱的非常紧,终于觉得舒服了些,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寒蝉从窗边飞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落在雪姬的头顶,发出一声幽不可闻、极为舒服的轻鸣,就这样沉沉睡去。 神末峰夏天的时候,井九喜欢抱着阿大,阿大喜欢抱着寒蝉,寒蝉喜欢抱着冰玉髓,也是相似的画面。 清晨时分,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却没有增加任何暖意,反而把满天雪花照的更加清楚。花溪穿着厚厚的棉睡衣,抱着双肩走出卧室,看到窗外的太阳雪,却没有任何观景的兴致,颤抖着声音说道:“暖……暖气……又坏……了。” …… …… 不管房间里如何冷,不管暖气什么时候才能真的修好,早饭总是要吃的。 小姑娘在厨房里忙了半天,端出两盘极其简单的软炒鸡蛋配面包,还有两杯牛奶,营养配比还算不错。 井九拿着银制的刀叉慢慢吃完盘子里的食物,起身走到窗边坐下开始弹琴。 晨落穿过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色的琴键上。 他忽然觉得这幕画面,或者说这种构图好像在哪里见过,没有多想,手指微微用力摁了下去。 钢琴的声音配着窗外的阳光与雪花,一切都是那样的宁静而舒服。 他的手指动作毫不僵硬,但还是有些机械,钢琴发出的声音也是如此,就像很多天前他坐在墙上吹出的口琴声,没有什么温度,像是从音箱里传出来一般。 琴声没有温度,自然也没有什么情感,不知为何却有一种壮阔的气氛。 情感不见得与生命相关,但哪怕是壮阔这种形容,也必然是智慧生命对世界的反应,或者说天地与自身的相参。 少年无法通过曲声表达情感,但能表达出壮阔,说明他已经能看到这方天地,或者在天地里看到了自身。 这说明他快要醒了,也可以理解为他要死了。 第二十章天地再来一人 雪姬望向窗外的太阳,听着并不激昂,却足够旷远的琴声,幽黑的眼睛里现出厌憎的意味。 她不喜欢太阳,这个星系的太阳以及所有星系的太阳,如果知道人类的恒星点燃计划,她一定会大力支持。 一曲终了,修长而好看的手指静静搁在琴键上。 井九望向窗外并不好看的风景,沉默了会儿,轻轻合上琴盖,说道:“好像……要充值了。” 今天也有兴趣班,不是钢琴也不是艺术品鉴入门,而是写诗班。 踏着薄雪掩盖的坑洼道路,穿过无人的篮球场与矮墙,离开生活区进入地铁,花溪有些笨拙地伸出右手,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完成了本月的交通充值。自从太空通道关闭之后,星球上的所有公共交通都逐步开始福利化,不再需要信用点。 没用多长时间,兄妹二人来到了市厅的活动中心。伊芙女士穿着短风衣,夹着公文包,嘴里咬着一块面包,匆匆走了进来,看着他们,脸上露出笑容,关心问道:“上次让人送过来的电子琴好用吗?” 她想着这对兄妹孤苦可怜,肯定买不起钢琴,便寻了一个二手琴商搬了台不值钱的虚拟光键琴送了过去,哪里知道对方家里有一台极为昂贵的名牌钢琴。 “谢谢……”花溪低着头跟在井九身后,有些害羞般轻声回答道。 真正说话的当然还是寒蝉操控的蚊子,现在这个家从采购到人情往来,都要辛苦它。 伊芙把面包咽了下去,从文件包里取出保温水杯喝了口,看着井九有些苍白消瘦的脸,怜惜道:“在家要好好吃饭。” 这次不用蚊子说话了,井九犹豫了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伊芙女士把他送到写诗班门口,看着他坐到那些退休妇女中间,忍不住笑了笑,便带着花溪去了休息室。 休息室里正在吵闹的孩子们,看到花溪抱着那个大娃娃走了进来,顿时变得无比安静,老老实实地坐到各自的位置上,有个小男孩小心翼翼把摇控器放到了花溪的身边,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娃娃,赶紧退了回去。 家长们已经看惯了这个画面,笑了起来,也不知道这些孩子们是怎么想的,竟把花溪宠成了小女王模样。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所有课程结束,井九带着花溪走过街道却没有下地铁,因为雪姬忽然想要去逛商场。 星球已经封锁了一百多天,食物、医疗等相关的重要资源没有短缺,但别的商品还是少了很多,商场里很是冷清,好些货架都是空的。三楼角落里有片中老年衣饰专门区,衣架上挂满了颜色鲜艳、花纹醒目的衣裳,按照雪姬的意愿,花溪买了几件大红色的仿绸衣服,有些不熟悉地用手环结了账。 地铁窗外的灯牌广告早就换好了,不停地变幻着商品形象与正面的标语,很快便把他们带回了生活区。 回到720楼里,井九坐到窗边,在钢琴上摊开笔记本,握着铅笔开始写诗。 写诗这种事情明显要比弹琴复杂很多,他想了很久没有落笔,眉头好看地皱了起来。 花溪做完晚饭的前期准备,便推开门去了隔壁。 就他们在这里生活,自然整栋楼都是他们的,隔壁的房间里被她种了很多花。 那些花种有些是她在野地里找到的,有些是在活动中心向人要的,有寒蝉的帮手,那些花自然生的极好,有的是琼花,有的是三角枫,有的是海棠,还有苹果花,也不管什么花期,随便而放肆地盛放着。 花溪蹲在花盆边松土、裁枝,做着无意义的劳作,小脸上渐渐渗出汗珠,很是喜悦。 寒蝉落在一朵花上,慢慢吮吸着花蜜,无数眼瞳注视着她最微小的动作,确认没有任何遗漏。 没过一会儿,花溪便觉得累了,把手上的泥土随意擦了擦,走到花前,睁大眼睛看着寒蝉问道:“好喝吗?” 寒蝉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什么深意,犹豫片刻后搓了搓甲肢,给予了正面的回应。 花溪摘下一朵花凑到唇边舔了舔,脸上的笑容越发开心,嘻嘻笑着说道:“真甜。” 雪姬直接穿墙去了隔壁的单元。 720有六层楼,这个单元里的地板被她尽数掏空,便成了一个像天井般的建筑空间。数排书架从地面直接排列到六层楼顶,看着就像数道由书册组成的悬崖,给人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仿佛下一刻那些书便会像海浪般倒下,扑来。 雪姬望向在商场买的两件红色衣服,衣服顿时散解,然后组成一件红色的披风,落在了她的身上,毫不俗气。 紧接着,数十本书从高架上飞了出来,像小鸟般围着她的身体打转,带起的风牵起红披风,有些好看。 …… …… “他抬头望天 雪花蒸腾而上 他低头看地 鱼儿扎进土壤 有一双眼珠在天地 天地眨动 你选择遗忘 还是死亡?”(注:一位朋友写的。) 铅笔在纸张表面滑动,伴着摩擦声留下自己的残骸,写下阴暗的诗句。 井九慢慢放下铅笔,借着窗外的暮色认真地看了几遍,不知道是在欣赏还是检查。 房门被推开,花溪咬着一朵红花走了进来,含混不清楚说了句什么。 井九去了隔壁单元,看着六层楼高的书架,觉得有些压迫感,脸色更加苍白,然后他看到了在书海里飞行的雪姬,和那件随风舞动的红色披风。他觉得这幕画面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偏头想了很长时间却想不起来,说道:“吃……饭了。” 雪姬不吃饭,但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会在旁边坐着。简单的两个菜与米饭,与之相配的是同样简单枯燥而重复的新闻。星链舰队有人事变动,某星区行政长官换人,直到最后终于有了一点新鲜的东西。 “钟李子女士完成了祭司学院的学习,明年便将正式继任星门女祭司,我们都知道前段时间祭司学院曾经宣布终止了这位女士的学业,那么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下面是祭司学院毕业式的现场画面,稍后我们会进入评论环节。” 花溪没有在意,雪姬也没有在意。 井九看着电视光幕上那个穿着祭服的银发少女,再次生出那种熟悉的感觉,却还是想不起来什么。 …… …… 星门地表,草原一望无尽,下方则是软湿的沙砾,便如这世间繁华。 巨塔般的祭堂里一片灯火通明,全没有平日的安静,教士与侍女们坐在蒲团上,脸上都带着喜意。 那道如天空般的灰色幔布上,播放着新闻的画面,正是主星祭司学院的毕业式,今日结业有三位新祭司,但场间众人的视线自然只会落在钟李子的身上。 星门祭司坐在灰色幕布后,唇角带着欣慰的笑容,知道此事应该与那位叫做赵腊月的神使有关。 只是一条很简单的新闻,很快便结束,祭堂众人向着灰色幕布行礼便自行散去。 清晨时分,一道晨光送来一片云雾,雾里隐隐现出一道身影。 星门女祭司睁开眼睛望去。 一位中年书生从云雾里走了出来,面带风霜之色,不知多大年龄。 他走到青瓷盆前,望向水面的几片花瓣,伸手拈起一片,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我是其一。” 这位书生面带风霜,不知年龄,眼神却极干净,自有天真稚意。 星门女祭司本以为他是神明在书里提过的一茅斋主布秋霄,这时候看着他的脸,感受着那抹天真自然的气息,看着他拈着的那片花瓣,才知道对方是童颜。 那片花瓣上写着他的姓名,随风微颤,便消散在晨光里。 清新的水滴与花末变作无数信息,进入他的识海。 第二十一章去任何地方必有其目的 花瓣消失无踪,指尖只残留了一些余香,童颜说道:“有所请教。” 说话的同时,他不着痕迹地搓了搓手指,把那些花香与信息碎片尽数碾碎。 只是片刻时间,他便通过赵腊月留在花瓣里的信息,知道了此间的大致情形以及现在的局面。 星门女祭司也不是普通人,很快便平静下来,请他坐到对面的蒲团上,说了些更细节的资料,同时命令下属去取来早已备好的卷宗。在等待卷宗的时间里,童颜望向祭堂,打量了一番。只是数眼,新世界带来的震撼便被他深藏于道心最深处。 那些青石板像极了棋盘上的方格。 他心想自己都以为痴于棋道会误了大道,谁能想到最后竟是真的凭此得了大道。 大道之变真非人力所能尽探。 青瓷盆的水面还飘着别的花瓣,花瓣上是柳十岁与卓如岁的名字。 他准备飞升的时候,南方的青山有天地异象产生,想来是卓如岁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东海上生出了三十六道巨浪,应有所指,现在花瓣还在,说明柳十岁还是没能摆脱情之苦海,真是令人遗憾。 “这些花瓣您也可以看。”女祭司说道。这是赵腊月离开前的交待。 童颜没有客气,闻言直接从水里捞起了那两片花瓣。 清水变成极淡的雾气,那两片花瓣也消失无踪,不知道赵腊月对柳十岁与卓如岁交待了些什么,他很快便回复如常。 没过多长时间祭堂准备好的卷宗也到了。 童颜没有直接看那些卷宗,而是先开始学习。从这方面来说他更像井九、谈真人、西来那一代飞升者,有些老派或者说经典,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赵腊月太与众不同。 学习完相关知识后,他便开始编写软件。当那些全新的数据分析软件被写出来、运行无碍的时候,已经是他来到星门基地的第七天。接着他才开始运用自己编写的软件对那些卷宗进行分析,辅以自己对人性的掌握、对所有故事模型的熟知,写下了好些个名字以及制定好了相应的十几套方案。传火塔,各行政区主教、祭司家族、各个世家里有很多人就此被打进了另册,不会再得到祭堂的任何信任,但他们还会在那些方案里继续扮演自己的角色。 如此复杂的事情在他手里就像是下棋一样简单。 女祭司跪坐在蒲团上,看着他平静而毫无压力地做着这些事,想着神明在故事里的描述,心想中州童颜果然谋略无双。 按照童颜的规划,现在星门祭堂只需要一声令下,便能控制住整个星门基地,与主星割裂。但这种割裂或者说独立其实没有意义,主星只需要派出十几艘战舰便能彻底改变局势。 童颜也知道自己的存在肯定已经被星河联盟以及那些前辈飞升者们知晓,该如何应对? 解决不了的问题不需要考虑,那是浪费——如果青山祖师与那位真要毁了星门基地,谁也没办法。 真正的关键还是在井九那边,如果他醒来便会被归鞘,被青山祖师握在手里,这该怎么办? “通知这些人来见我。”他把名单交给星门女祭司。 女祭司看着名单上的那些名字,大概知道他是想在祭堂与政府两方面做些文章,只是他要见漩雨公司总裁做什么? “大道朝天的游戏应该更新了,做一些升级改造,尤其是世界窗口的对话系统。”说完这句话,童颜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松泛了一下坐了好些天的僵硬身体,走到祭堂外望向看似青翠、实则荒芜的草原以及远方的那些树林。 井九为什么要写大道朝天这个故事,为什么要让这个故事变成全宇宙发行的游戏?不同人有不同的答案,最常见的答案是他想通过这个手段告诉雪姬、青山祖师以及李将军他来了,让这些人来接他。 赵腊月认为是他是在对这个世界做宣告——你们不要来烦我。童颜的想法不一样,他认为井九是想通过这个游戏获得足够多的信息以及方便他与别人联系,也就是说他想在这个新世界里再打造一个卷帘人。 …… …… 童颜飞升成功,在星门祭堂里做了很多事,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 赵腊月没有回星门,甚至没有与他联系,而是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说要去最远的那些星系看看风景,刚好钟李子从祭司学院结业有一年的游历时间,冉寒冬也没事情做,便结伴同行。 银色的流线性飞船离开太空基台,崖前的亭子与孤树越来越远,很快便与整颗主星一道变成小点,消失不见。 十几天的旅程里,赵腊月大部分时间都在大道朝天的游戏里停留,经过升级后的游戏保持着星系级别的通信畅通,联网没有任何问题。 通过一条漫长的扭率空洞后,一颗星球出现在银色飞船的远方,看着就像一个白点。 飞船速度急剧减慢,赵腊月与冉寒冬没有什么感觉,钟李子则有些承受不住,用了三支静脉注射稳定剂还是不停呕吐。 好在没过太长时间,银色飞船便飞抵了目的地,那颗在星河联盟里没有编号的星球。 这颗星球改造时间不长,环境相对恶劣,主要是寒冷,大部分地表都被白雪覆盖,甚至两极还有很多干冰,只是在赤道附近有着不少人类居住。 通过监控设备三人看到了那些人类聚居地的情形,赵腊月神情如常,冉寒冬与钟李子则非常吃惊。 那片草原上散落无数顶帐篷,像星星般围着数座大城,大城里面河道贯通,有着很多良田,无论建筑还是街道又或是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任何科技的痕迹,这个世界仿佛还停留在远古时期。 银色飞船落降在一座大雪山上。赵腊月走到崖边望向远方那座古城。 冉寒冬在她身后问道:“……这里就是传闻中田园派的据点?” 钟李子背着双肩包从飞船上跳了下来,阿大从背包缝里探出头,眯着眼睛嗅了嗅,闻到了大气里一种熟悉的味道。 赵腊月没有说什么,袖子一卷带着两名少女离了雪山,落在了那座城里。 云层破开一个洞,带出数道线,又起了一阵风,卷起了一些沙,城墙上的旗子被吹翻。 民众看着落在大庙里的那几道人影,吓了一跳,纷纷跪拜于地,菩萨天女之类的名词不停乱喊着。 那座大庙便是统治这个人世间的地方。 赵腊月看到一些眼熟的建筑,知道是仿果成寺所造,阿大也才明白原来那熟悉的味道就是香火味。钟李子与冉寒冬没有去过果成寺,但那本小说则是翻来复去看了不知多少遍,隐藏在松林里的石塔与禅室,让她们很快便联想到了这一点。 数百名僧人从各处殿宇里走了出来,对着她们低首行礼,却没有说话。 阿大很喜欢果成寺,尤其是寺里的那些落叶,那是除了姑娘的胸怀最适合用来垫着睡觉的事物,正准备跳出双肩包去找找,忽然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天空里。 赵腊月带着两个姑娘与这只猫来到城外的草原上。草原上有一条石板砌成的道路,笔直通往北方的雪山,石板间生着野草,表面生着坑洼,却不像自然形成,而是被某种力量击打出来的一般。 “如果是防滑纹,也太不科学。”冉寒冬这般想着,听到身后传来砰砰的撞击声,回首望去。 一名老妇跪在石板路上,对着远方的大雪山磕头,待磕完三个响头,老妇艰难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再次跪到地上,看情形竟似要重复这个动作,直到进入雪山里。 这可能是什么宗教仪式,她们站在道旁,安静地等着老妇过去。如此礼佛,自然极为辛苦,时间也要很久,阿大趴在钟李子肩上,等的有些百无聊赖,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呵欠,开始玩弄她的银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位老妇终于消失在草原的一道缓坡那边。 赵腊月带着她们飞到天空里,向下望去。草原上有数条相似的道路通往雪山深处,而这些道路上像那位老妇一样的信徒还很多,看着就像是向着家园而去的蚂蚁,沉默而坚定,却不知为何。 她们自然不需要这样走,顺着道路向雪山深处飞去,没多时便看到了一座满是白色民居的小城。 城后有一片红色山崖,崖前有一座朴素小庙,小庙有座极高的门槛。 赵腊月跨过门槛,看着那座金漆斑驳,浑身裂纹的佛说道:“你怎么瘦了?” 这尊金佛自然便是曹园,不知为何他现在会在这颗偏远的星球上。 他把那柄破损严重的铁刀挪到旁边,示意钟李子与冉寒冬随便坐,又对阿大行了一礼,才对赵腊月说道:“你怎么来了?” 赵腊月说道:“我来找你。” 曹园不需要她说太多,直接说道:“景阳真人的事情我帮不上忙。” 赵腊月更直接,说道:“那你来这里有什么用?” 第二十二章人类的本质就是努力 这里的这里指的不是这颗星球,是飞升后的这个世界。 修道者在朝天大陆修行多年为的就是大道飞升,自然要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飞升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赵腊月对曹园说的这句话也包涵了这个意思。 说完这句话后,她转身走到庙门处,坐到那个高高的门槛上,望向山前的那座小城,身影有些萧索。 很多年前,井九为了救白早被困雪原深处,她去过白城那座小庙,在那个高高的门槛上坐了很长时间。 现在井九不知身在何处,同样被困,她再次坐在了相似的地方。 钟李子与冉寒冬对视一眼——小说里的画面居然在眼前重现,怎不令人感慨? 要知道这可不是电影,也不是游戏。 曹园拿了两瓶水递给她们。 钟李子与冉寒冬受宠若惊,鼓起勇气认真看了他两眼,发现这位的形象与书中描写的相比并不一样。 这座佛表面的金皮剥落严重,最大的变化是体量小了很多,只是有些高大微胖。 “我飞升的目的或者说理由很简单,那就是基础的好奇。” 曹园走到赵腊月身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小城里的那些信徒,面部的坚毅线条变得柔和了些,说道:“我一直认为这就是大道的基础。” 赵腊月没有回头,淡淡说道:“你倒是想的挺开。” 曹园说道:“真人飞升前讲了三个故事,有个是我的,我家的事情全天下都知道了,那么想不想得开也都得想开,再说三月终究也是死了。” 他的身世确实离奇,遭逢也很难用言语形容,境界实力早就到了飞升的那一刻,只不过因为想不开,所以天才不开,直至被井九点破。 赵腊月说道:“我也要喝水。” 她在白城小庙里坐过一年时间,与曹园很熟悉,说话也不客气。 阿大喵了一声,跳到钟李子的怀里,仰起头示意她喂。 曹园喔了一声,又拿了一瓶水递给她,问道:“朝天大陆现在是什么情形?禅子呢?” 赵腊月说道:“小和尚与你不同,对外界没有这么多好奇。” 说来有趣,当年井九喊禅子小和尚,她比禅子要小很多,现在也习惯这样称呼对方。 曹园说道:“出来的时间其实很短,但想着果成寺已经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莫名有些想念。” 想念这种事情与境界、修为高低无关,也与绝情灭性无关,只是很自然的因果相连。 他会想念朝天大陆,别的飞升者也一样。不然欢喜僧不会把这座城修的与白城一样,还弄了这么一座庙,还在那座城里又修了一座果成寺。 赵腊月不想和他说欢喜僧的事情,转而问道:“你与陈屋山石人那一战的结果如何?” 在王右星系的那颗行星上曹园与陈崖曾经进行了一番苦战,行星地表的大裂缝便是证据,但没人知道最终的胜负。就像她最开始的疑问,为何曹园会在这里? “我胜了,但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选择,所以选择了逃避。”曹园非常坦白地表露了自己的心意,“他告诉了我这个地方,把棺材也给了我。” 赵腊月微怔问道:“棺材?” “是的,我现在是守棺人。”曹园望向小庙后方说道:“不知道这是不是象征着什么。” 赵腊月、冉寒冬与钟李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恰在此时有寒风自窗外来,拂起佛座后面的幔布,露出了一个棺材。 那个棺材的体积非常巨大,由完全透明的琉璃制成,里面有无数繁华美景,还有白鹤起舞,李将军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里面。 冉寒冬与钟李子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赵腊月也有些意外。她走到透明的巨棺前,看着琉璃世界里的祖师遗骸,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知道李将军是怎样死的,也知道他的仙骸以及身体里的那截仙丝意味着什么——很多飞升者都想拿到这些,陈崖交给曹园是什么意思? “陈崖不了解你,你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逝去的英灵无法打动你,你愿意守棺应该是想以此感悟些什么,问题在于……”她转身望向曹园,“旧世界就算还像活着,实际已经死去,而且终将腐朽,我不认为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启发。” “我不是在守护旧世界的遗体,只是觉得死者的清静是很神圣的事情,不应该再被打扰,而且我也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清静地,看看人类,想想人类的未来。” 曹园迈过门槛,来到庙前的平地上,残破的袈裟在寒风里微颤。 思考人类的未来——这样的话语如果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只会徒惹人发笑,或者,说出这种话的人会被认为是诗人,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是那样的令人信服。 赵腊月说道:“你看到了什么?” 曹园说道:“你随我来。” 赵腊月走到透明琉璃巨棺前,以晚辈弟子的身份跪下行礼,然后随他出了小庙。 曹园带着她们到了雪山的最高处。 舞动的风雪缓缓平静,赵腊月鬓畔的乱发还在轻飘。 雪山之巅非常寒冷,冉寒冬境界不低还可以忍耐,钟李子则有些受不了,开始瑟瑟发抖。 曹园才想起来场间还有个普通人,面露歉意,准备布下阵法御寒,钟李子摆手示意不用,从双肩包里取出御寒服穿上,又把怀里的阿大抱得更紧了些。 站的越高看的便越远,在这里能够看到雪原外的那座大城,可以看到那些笔直的道路还有像黑点一样膝行向前的虔诚信徒。 那些信徒的最终目的地不是白城也不是小庙,而是这座雪山。 在白城稍作休息,信徒们再次出发。 他们穿着厚实而破旧的衣裳,抵抗着风雪与严寒,沿着雪山不停跪拜前行。 赵腊月知道曹园要自己来看的必然不是这些。所谓虔诚、坚毅、是人类很优秀的品质、很美好的意向,但与他思考的问题还有很多层级上的差距。 “在那边。”曹园指着西方的一座冰峰说道。 那座冰峰比她们脚下的这座雪山稍微矮些,在斜阳下泛着明亮的光线,让赵腊月想到朝天大陆雪原深处的那座冰峰。 数名苦行僧在冰峰间艰难地向上攀登,僧衣单薄而且破烂,看着就像几块破布,赤着的脚上能够看到很多伤口,只不过因为冰雪的缘故没有流血。 “这些人的境界很高吗?居然能够无装备行进到这么高的地方。”冉寒冬有些吃惊说道。 钟李子放下手里的望远镜,不可思议说道:“都不冷的吗?” 寒风呼啸,冰屑如刀子般在那些苦行僧的脸上、身体上掠过,带出很多血痕,又迅疾被低温凝住。只看画面便能想象环境之恶劣,前行之艰难,那些僧人承受的痛苦何其难当。 “这些苦行僧人都是普通人,不会这个世界的武道修行,也拒绝接受基因改造……” 曹园话音未落,那座冰峰上忽然滚落了几块石头,带起滑雪无数。 那些苦行僧们遇到了极大的危险。 钟李子再次拿起望远镜,惊呼出声。 冉寒冬望向赵腊月,不知道她会不会出手相救。 赵腊月静静看着远处那座冰峰,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他们学会了一些神奇的本事。”曹园接着说道。 那座冰峰的情形越来越危险,苦行僧人有些慌乱,就在快要跌落山崖的时候,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竟然手抓着手飞了起来! 那些苦行僧飞离地面不高,赤脚离雪面只有数尺,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很快便再次跌回地面,却成功地避免了被冲入峰下的结局。 钟李子与冉寒冬这才松了口气,又觉得好生不解,既然那些苦行僧不会修行,为何能够飞起? “这里没有天地元气,不能修行禅宗功法,仙气也很淡。”赵腊月收回视线,望向曹园问道:“你想说明什么?” “我不是很了解这种力量,可能与信仰有关。” 曹园的视线从远处那座大城、道路上的信徒、白城里的居士、落在冰峰上那些苦行僧上,说道:“我不是说人类的未来需要这种力量,而是想对你说人类为了存在下去、为了提升自己一直在寻找各种不同的方法。” 钟李子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冷了,摸了摸阿大的毛,望向阳光下的那座冰峰,感慨说道:“人类……真的很了不起。”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所以人类应该活下去。” 曹园收回视线,望向她的眼睛说道:“如果人类活下去需要井九去死,那该怎么选?” 赵腊月说道:“你知道我的答案,为什么还要问我?” 曹园神情认真说道:“你来找我,自然是想要说服我,别学真人一样懒。” 赵腊月说道:“你知道连三月当初为什么烦你吗?就是因为你们果成寺的和尚话太多。” 果成寺的和尚确实话很多。 不管是禅子还是柳十岁或者是那位已然坐化的中年僧人。 曹园在朝天大陆修行界的历史上是非常了不起的形象,但依然话多。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果成寺的闭口禅才是最好的。 但曹园说的话没有错,赵腊月想要找他当帮手,总需要说服他,于是那些已经听腻了的讨论不得不再次上演。 “他也是人类的一分子,人类有理由活下去,他也有理由活下去。”她说道:“如果你像青山祖师与那个老太婆一样,认为他不是人类的一分子,那有什么理由要他为了你们去死?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是幼童都应该明白的道理,你们修道数百年甚至数千年,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吗?” 阿大在钟李子的怀里喵了一声,表示极大赞同,尤其是最后那句。 有很多人会说,井九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产物,或者说那位神明创造出来的产物,应该为了人类牺牲。问题在于父母生了子女,为子女做了很多事,子女就应该为了父母去死?其实道理大家都懂,也都知道没有意义,终究还是立场以及行事方式的差别,谈不上什么是非对错,善恶黑白。 曹园的看法与赵腊月相同,也不认为应该牺牲井九,但他不可能像赵腊月那样完全站在井九那边,甚至为了他与这个世界对抗。这个世界有很多人,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是像冰峰上那些苦行僧一样努力活着的人,他们有资格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好在他再过几十天就要死了。之后整个人类都不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与赵腊月站在雪山环绕间的一片大湖岸边。 湖水很清澈,天空的白云倒映在其间,隐约形成某个数字。 那是天数。 …… …… (差点儿忘了,推荐林海大大的新书,书名叫《禁区之狐》,一听就知道是致敬老东西菲利浦的……我猜的哈,广告词和大道的简介有点相似的感觉:他是一个天生的射手,从未记错球门的方向!) 第二十三章青天鉴的异变 湖边有如海一般的原始森林,因为在雪山深处,很少有人类能够抵达这里,包括那些坚忍的苦行僧,但这里原本就生活着很多动物。它们冒着被湖里怪兽杀死、吃掉的危险,从森林里走出来,围着湖边喝水,不时紧张地抬起头望向四周。 微风轻拂,吹散岸边的薄冰,两道身影落下,把那些动物尽数惊走。 曹园走到湖边坐下,把赤着的双足放入湖水里,那些斑驳如金漆的事物,随着水波轻荡渐渐离开他的皮肤,想来是某种治伤的手段。 赵腊月抱着阿大走到他的身后,望向远方的湖面,隐隐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以奇快的速度向湖底沉去。 湖面的那个数字随水波而荡开,直至全无踪影。 “你的杀意太强,那只鲲从来都不会怕我。”曹园说道。 赵腊月让冉寒冬与钟李子回了飞船,与曹园来到这个僻静无人的湖畔,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 “你知道大悲僧改名了吗?”她问道。 曹园说道:“知道,不好听。”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继续问道:“你知道他想投降吗?” “雪姬不会去暗物之海,所以祖师的想法是错的,那么也就不需要讨论荒唐与否。”曹园看着湖面说道。 湖面上有座金佛,随水光变化而微微扭曲变形。 这颗星球是大悲和尚创造的佛国,曹园在这里静观天地宇宙、思考人类未来,看来他已经与自家祖师有过深入的交流。 朝天大陆修行史上,有两位了不起的人类强者曾经在白城独抗风雪数百载。 一个是他,还有一个就是他的祖师大悲僧。 他们最了解雪姬,最悲悯,最无私,在很多人看来也最荒唐。 赵腊月确认无法说服对方,说道:“来找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你帮着参详。” 她取出了青天鉴。 青天鉴落入湖里,任由清水洗涤,越来明亮,甚至能够看到高天上的白云。 原始森林里响起很多悦耳的鸟叫,一些小鹿之类的动物,可爱地探出头来,远处湖水里的那只巨鲲也停止了下潜,流露出想要靠过来亲近的气息。 这些微妙的画面在下一刻尽数消失,因为她把阿大也放到地上。 阿大摇了摇身体,任由寒风吹拂白毛,迅速涨大,变成一只数百丈的巨大白色老虎,散发出难以想象的威势。 湖水哗哗作响,拍打着岸边的石头,远处那只巨鲲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逃离,那些小鹿之类的动物惊恐四散,只有那些悦耳的鸟叫还在持续,不知道什么时候,青鸟落在了一根寒枝上面。 整颗星球都仿佛被阿大的气息隔绝了。 曹园有些意外赵腊月带着青天鉴一道飞升,有些吃惊白鬼镇守飞升后的强大,更警惕于这等阵势,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很明显,赵腊月要问的是件大事。 青天鉴里游出了一只红色的鲤鱼,直接游进了湖水里,摆了几下尾巴才摆脱了有气无力的状态,咕哝着说道:“这就是青山宗的洗剑溪?怎么水这么冷?” 这只红色鲤鱼便是中州派的预备神兽火鲤,当初被白真人抽筋取魂,险些丧命,被井九养在了青天鉴里。 那方池塘渐渐无人打理,火鲤倒活的自由,只是同伴早已变得痴痴傻傻,一副鬼样,它的精神差了很多。 火鲤在湖里游了会儿,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望向不远处的那些雪山,眼神骤变,恐惧至极说道:“咋到雪原来了?遇着女王陛下怎么办?赶紧走啊!” 它转身便向青天鉴游回去,一头扎进去一半,剩下半截红色的尾巴弹了两下,也终于消失不见。 曹园收回视线,望向赵腊月说道:“我在风刀教的时候,听过这位的传说。” 赵腊月没有打什么哑谜,直接说道:“井九曾经说过,青天鉴织造的云梦幻境最初都是一些非真实生命,直到青儿成为真灵,那些灵体才真正觉醒,有了自我意识与认知,也就类似于这个世界的程序变成了真正的人工智能。” 远处枝头的青鸟轻轻叫了一声。 “为什么青天鉴里的生命能够以灵体的形式存在?”赵腊月问道。 曹园说道:“可能是因为它们从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便是以这种形式存在。” 赵腊月说道:“那火鲤呢?为何它的神魂可以一直存在?要知道它的道身已经毁了几百年。” 当初中州派召开问道大会,井九、卓如岁等人的神魂在青天鉴里生活了数十年时间,但他们的道身必须保证完好。井九在果成寺与朝歌城里沉睡的时候,道身也不能受到伤害,所以禅子才会亲自前去坐镇。 火鲤的道身早就被白真人毁了,为何它的神魂能够在青天鉴里一直活着? 曹园说道:“也许因为它是神兽,与人类不同?” “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直到我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赵腊月望着湖水里的青天鉴说道:“里面有些人死了,但其实还活着。” 青天鉴的时间流速已经与朝天大陆非常一致,四百多年前那位张大公子已经死去,然而没过多少年池塘边便再次出现了他的身影。 更早远一些,赵国皇宫的那颗栗子树下便出现了一道阴影,直至越来越实质。 “这个问题是我先发现的。”青鸟飞过来落在青天鉴上,变成可爱的、生着透明翅膀的小女孩,看着曹园可怜兮兮说道:“现在里面鬼影森森,真的很可怕。” 其实现在青天鉴世界里像前代赵皇与张大公子这样的存在不多,远远谈不上鬼影森森,只不过小姑娘确实很害怕这种说不明白的事情。 曹园看着青天鉴沉默了很长时间。 如果青天鉴世界里的生命先天就是灵体,那灵体死亡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与现实世界里的死亡不是一回事? 神魂能否不灭,在所有修行宗派以及哲学流派里都是最重要的问题。除了青天鉴,禅宗最重要的法宝大涅盘真正的源起,想要抵达的也是此处。但不管是最擅长灵修的那些邪道宗派还是这个世界里的脑科学专家,都很难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在可看到的将来似乎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希望。 青天鉴比湖面更加平静,映射出来的画面更加清楚,天便是天云便是云,佛便是佛。 曹园有所明悟,抬起头来望着赵腊月说道:“你想让他用那种方式活着?” 赵腊月说道:“是的,既然他已经快要死了。” 井九无法醒来,醒来便会成为鞘中人。 如果他继续这样沉睡,再过数十日便会死去。 除非他们能够杀死青山祖师,问题在于那个可能性太小——没有人谈论雪姬,是因为雪姬太强大,也没有人谈论青山祖师,基于相同的道理。 在主星的时候,她踩着悬浮滑板在街道上飞行,看着繁华都市与幸福的孩子,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井九死了,怎样才能让他继续活着?身体与神魂分离似乎是一个解决方案,而且青天鉴与大涅盘似乎都可以做到。 武器的归武器,去点燃那些恒星吧,把他留下来就好。 …… …… 宽泛地说,每颗恒星都可以称为太阳,但只有一颗才是真正的太阳。 太阳的光线落在碧蓝的大海上,偶尔深入,照亮几只构造简单的甲肢动物与银色的鱼儿,陆地上的森林随风飘摇,好看的也很单调。 温泉散发着热气,戴着笠帽的青山祖师坐在池子边,两条萎缩严重的腿伸在水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感觉到烫。 伴随着轻扬的笛子声,十余道巨大的光幕在温泉那边无声展开,显示出那边的画面,温泉上的热雾也神奇地消失了。 十余名破茧者站在光幕的那头,隔着不知道多少光年,向他参拜行礼,开始汇报最近这段时间的情形,主要是暗物之海那边的情况。 青山祖师对星河联盟的内部事务向来没有太多关心,对各势力之间的争夺更是没有理会过。 有两位在军部任职的破茧者接着汇报了一下蝎尾星云那边的封锁情况以及二次核验情况,紧接着前主星行政长官兼军部副统帅冉东楼出现在一张光幕上。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参与这种层级的会议。 他是星河联盟承夜境界的高手,放在朝天大陆也算是通天境大物,但在这些破茧者面前依然是最弱小的那个。 青山祖师摆摆手,冉东楼闭上嘴,往后退了几步。 “赵腊月去找曹园了。”在最前方的巨大光幕上,陈崖整理了一下军装,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听到这句话,所有破茧者的视线都落在了温泉边老人的身上。 直至今日,青山祖师依然没有表态,破茧者们以及星河联盟政府当局都有些为难,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去接触赵腊月。 那些死在地底街区的军人以及残破的战舰,都表明了赵腊月这个青山弟子的性情比那本书里写的更冷酷,而且也更加强大。 青山祖师没有反应,明显还是不打算对赵腊月说些什么,以及做些什么。 陈崖注意到同道们的情绪,试探着问道:“主要是白鬼比较麻烦,要不要提前做些准备?” 神兽向来都是麻烦,毕竟不是人族修行者,性情比较难以捉摸,而且这些神兽能够直接吸收星光里的仙气,可以轻松在本星系群里穿越宇宙,很难堵住。 青山祖师伸出枯瘦的手指表示知道了。 看到这个画面,所有的破茧者都松了口气。 白鬼再厉害终究也是青山镇守,祖师应该有专门控制它的方法。 十几道光幕依次熄灭,只剩下最前面那个还亮着,照亮着温泉表面如牛奶般的雾气。 青山祖师摘下笠帽,露出那张苍老而丑陋的面容,伸手捧起温泉水打湿满是皱纹的皮肤,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叹息。 陈崖低声说道:“我把真人的遗骸交给了曹园,想来会打熄一些人的贪念,也希望他能够明白前人的辛苦。” 青山祖师把湿了的手在布衣上擦了擦,没有说话。 赤松真人与李将军先后离世,现在的三大舰队交给了陈崖,他对青山祖师的忠诚无可置疑,但像今天这样的当面汇报次数极少,不免有些紧张,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大悲和尚去了矿星大区,不知道是去找雪姬还是井九。” 禅宗之祖的大涅盘内有六界,演算三生。 “现在比较担心的是……雪姬与井九如果在一起怎么办。”陈崖接着说道。 青山祖师把萎缩严重的双脚从温泉里收回来,用粗布仔细擦拭干净,套进布鞋里,抬头望向光幕里的他说道:“童颜。” …… …… (希行大大的新书《问丹朱》今天上架啦,作为忠实读者兼偶尔意见提供者,在这里向大家热情推介,喜欢看女频非言情小说的朋友可以移步一观哟。) 第二十四章祖孙对话 今天这场祖星会议,除了曾举之外的所有破茧者都到了,可以想见其重要性。虽然没有讨论什么重要的事项,但任何一句看似不起眼的话其实都足以改变某个行政星球的历史,然而从始至终青山祖师都没有发言、没有什么态度表示,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开了口。 他说出了一个名字。 童颜是最新的飞升者,境界实力不会太差,但对破茧者们来说也算不得什么,至少远没有带着白鬼的赵腊月危险,为什么青山祖师开口便提到了此人? 陈崖没有想多长时间便明白了道理——童颜是井九的谋士,刚出现便联系上了星门女祭司,明显有想法。这种人看似不起眼,但如果给他足够多的时间,谁知道他会在草原地底点燃多大的一场火?想要把这种风险消除在未成患时,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当然就是直接杀死此人。 “我会尽快杀了他。”他说道。 青山祖师摆了摆手,也不知道是表示知道了还是有别的想法。 随着老人枯瘦手掌的摆动,温泉表面的雾气再次流动起来,那道巨大的光幕消失,紧接着洞府上方的崖石也自然分开,露出了湛蓝的天空。 湛蓝天空的面积越来越大,洞府完全开启,坦露在了阳光下,前方是银色的沙滩,更远处是碧蓝的海树,椰树成林,隐有猴鸣,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带着硫磺味道的温泉水顺着底部的暗口流走,无数海水裹携着各种鱼类以及水母类生物从另一处暗道涌来,很快便洗净了池子里残余的味道,汪成了一片海。 青山祖师重新戴上笠帽,看着眼前这片渐要成形的海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用多长时间,海水便灌满了这片池子,可以用来游泳,也可以用来钓鱼。 青山祖师拿起一根斑竹做的钓鱼杆,把鱼钩荡到身前,捏着带着泥土的蚯蚓挂到钩上,然后认真放进海水里。 都说修道的最高境界是反朴归真,这才是真的反朴归真,因为他是在真的钓鱼,而不是像太平真人与纯阳真人那样拿着空竿摆姿式。 “你怎么看?”他看着不时划破海水的钓线,用低沉微哑的声音问道。 “确实应该杀了。不管他是大悲切还是小欢喜,既然有了异心,就应该抓紧杀了。” 伴着一道有些懒散的声音,一个中年人从洞府后方走了过来,手上与脚上满是泥土,提着一个小篓子,篓子里全部是新鲜的蚯蚓。 中年人打着赤膊,穿着非常休闲的短裤,眉眼好看,却总给人一种犯困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皮有些耷拉的缘故。 “我说的不是大悲和尚。”青山祖师说道。 这个耷拉着眼皮的中年人就是卓如岁。 赵腊月与童颜离开后不久他也成功飞升,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没有遇到燃烧的飞剑,没有遇到矿船或者海盗船,没有去星门基地那个电子修理铺做手环,便看到了星海之间那位戴着笠帽的老人。 青山祖师直接把他接到了祖星,在这里传授他最高级的剑道知识,讲述这个世界的历史,短短十余日他便获益匪浅。 要说主角待遇,这才是真正的主角。 谁让他是这一代的青山掌门,道统之正无过于此。 “童颜啊……几百年前刚认识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他。那个石人要去杀他不就因为他是中州派的。” 卓如岁在青山祖师身边坐下,把脚伸进海水里有些粗暴地搓了几下,把上面沾着的泥尽数洗掉,说道:“我是青山掌门,他是中州掌门,我管他死活。” 青山祖师没有在意游到身前的那些鱼尽数被某对臭脚丫惊走,继续问道:“那如果是井九呢?” 听到这个问题,卓如岁想都没想,直接说道:“反正我又打不过他。” 青山祖师说道:“又不是让你去打。”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说道:“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他不知道祖师能不能读心术,或者说能不能看穿一个飞升仙人的道海心识,所以没有撒谎。 青山祖师说道:“看他写的那个故事,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写出来给人看的故事能是真的吗?您看咱们青山道统从您开始,再到道缘真人、沉舟真人、太平师祖,再到我师父……啪啪啪啪!” 卓如岁越说越激动,拿起右手像菜刀一样在空中砍着,说道:“清清楚楚!接着就应该是我或者南山师兄,关他什么事儿?更何况他最开始想让顾清当掌门,后来让广元师叔当,什么时候想过我?后来我当了掌门,还是被他们神末峰的架空着!我可不会因为这个感谢他。” 远处的沙滩上也传来啪啪啪啪的声音,那是猴子们掰了椰子在往地上扔,也不知道怎么如此调皮。 …… …… 椰子在银色的沙滩上散了满地,就像随着日落出现在夜空里的星星,又像是凌乱的数字,透着不吉利的味道。 满天繁星间,明月最耀眼。 钓了半天鱼,青山祖师大概也是有些厌了,摘掉笠帽,起身来到沙滩上找了个椅子靠了上去。 数台自行机械仪从各种走了出来,端着果蔬佳肴,还有很多酒水。 卓如岁拎了把椅子过来,略请了请老人家,便不客气地大块朵颐起来,吃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完美地扮演了一个不完美的晚辈。(忽然想到范闲……) 青山祖师端着酒杯慢慢饮着,看着夜空里的那轮明月,淡然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卓如岁赶紧用湿毛巾擦掉手上的油渍,给自己倒了杯酒,恭敬地双手捧着祝道:“祖师好诗。” “这哪里是我写的诗。”青山祖师说道:“是前些年在祖星某个地底遗迹里挖出来的。” 卓如岁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望着月亮不解问道:“为何要叫月亮?说起来一年十二个月的月字就是这么来的吗?”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出……这是另外一首诗,不管是朝天大陆还是星河联盟,纪年与很多单位,都是从祖星来的,你要有兴趣,洞府里有不少资料。” 青山祖师说道:“我这些年留在祖星,主要就是在做远古时期的数据挖掘,当年那位神明也做过不少。” 这里说的远古时期明显是比远古文明还要更远的时代。 卓如岁问道:“为何那位神明与您都如此看重此事?” “只有知道来处,才能大概明白去处,不管是对整个人类还是我们这些个体来说,都是如此。” 青山祖师眯着眼睛问道:“你可知道井九为何要写那个故事?” 卓如岁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个故事是他对整个世界的宣言,也是对自身过往的一次完整记录,他要去无尽去处,便要把来处写清楚。” 月光落在祖师苍老的面容上,把那份丑陋都照成了沧桑,如他缓缓响起的声音一般。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问道:“祖师,您要往何处去呢?” 青山祖师平静说道:“我正在往无尽深渊里去,如果哪天真的死而不能回,你就留在这里把那些资料整理做完吧。”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手里的酒杯,对着月亮遥敬了一下。 卓如岁的视线顺着他酒杯的方向而去,落在了明月之上。 他现在的境界极高,乃是真正的仙人,眼力自然不凡,可以清楚地看到月球表面的那些坑洼,甚至还能看到行星防御系统的很多设备。 自从青山祖师隐居祖星那天开始,太阳系便成了真正的禁区,除了他允许的极少数人以及那位少女,再没有人能够进入远程小行星带以内。 那条远程小行星带据说远古的时候被称为柯伊伯带,现在在破茧者组织最隐秘的资料里被称为“可以星带。” ——不可以进入可以星带。 这是李将军难得的幽默,可惜的是确实称不上幽默。 “祖星以前的人……也可以说古人吧,那时候文明还很落后,又不会修行,那在他们的眼里,这些星星会是什么?月亮又会是什么?” 卓如岁嚼着椰肉,有些含混不清说道:“他们会不会觉得月亮上面有树,有宫殿,还有神仙?” 青山祖师淡然说道:“那位神明最先发掘出来的一些神话里便有记载,据说那时候的人确实认为月亮上面有宫殿,还有一位女仙人叫做嫦娥。” “哪两个字?”卓如岁听着女仙人便来了兴趣。 青山祖师用手指蘸了些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了嫦娥两个字,用的是这个世界的语言。 卓如岁想了想,又说道:“待那些古人对世界了解稍多些后,会不会又有些新的、不一样的想象?” “那就是最初期的幻想小说了,也就是所谓科幻小说,有些人觉得月球应该是中空的。”青山祖师说道。 卓如岁大笑起来,说道:“还真是敢想……” “现在的月球确实是空的。”青山祖师说道:“被后来的人类挖空了,做成了太空基地,然后又被废弃,现在被改造成了祖星防御系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封锁祖星的表面。” 卓如岁被这转折弄的半晌才缓过劲儿来,看着夜空里的月亮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说道:“如果……如果这时候有人藏在月亮里面看着我们,那就好玩了。” 青山祖师对他非常有耐心,说道:“如果有人在看我们,我们就会看到他。” 卓如岁忽然说道:“祖师,让他活着好不好?” 第二十五章这一切到底是什么鬼 青山祖师说道:“童颜?” 卓如岁幽幽说道:“他虽然是中州派掌门,但当年也做过青山弟子,在隐峰里修行了几十年……而且他对青山有功,您能不能别让他死?” 青山祖师神情不变,说道:“好啊。” 卓如岁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脸上堆出谄媚却又无比真诚的笑容,说道:“那……井九也别整死了?” 青山祖师说道:“他又不是人。” 卓如岁收回视线望着祖师说道:“您知道的,他当然是人,不是什么剑妖。” “就算他的神魂是景阳,但身体不是。”青山祖师面无表情说道:“不管是抢还是借,总之他占了我的剑……想活着?很简单,把我的剑还给我。” 不管用什么方式,把你的身体还给我。 就是这么简单。 卓如岁气急败坏说道:“不管了!反正他也要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把吃剩的椰子肉扔到沙滩上。 那些早就急到不行的猴子,从椰林里跑出来,抢食椰肉,弄乱了沙滩上的那个数字。 他回到洞府的海水池边,拿起钓竿开始借着月色钓鱼,看着在海水里浮沉的半截蚯蚓,忽然觉得好生郁闷,忍不住在心里吼了起来——这是海钓!用蚯蚓是什么鬼!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他偶尔会去海上找顾清玩,大海上的寂寞,除了风浪便只有海钓能够排遣一二,顾清当然极擅此道。看着小心翼翼啄食鱼饵的小银鱼,想着这些麻烦的事,卓如岁忽然好生怀念那片碧蓝的大海,发现原来顾清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当什么青山掌门!飞升个鬼! …… …… 战舰破开大气层,降落在星门地表,强劲的气流吹拂开那些青色的草皮,露出下方的沙砾,有些地方更是隐隐可以看到数十年前的尸骸残留。 行星防御系统没有发出任何警报,更没有发起进攻,自然说明了战舰的身份。 宏伟壮观的祭堂被军队包围,教士与侍女们依次被押出,祭司家族的夏族长面无惧色,破口大骂着什么,军人们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对他做什么。 祭堂深处的青瓷盆里换了新的花瓣,在干净里的水里飘着,水面生出数十道涟漪。 青石地板的缝隙里生起微尘,在阳光下非常清楚,伴着沉重的脚步声,灰色幕布那边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星门女祭司坐在蒲团上,静静看着青瓷盆里的水纹,没有理会来人。 幕布掀开,陈崖缓步走了进来,就像一座大山在移动,带来强大的威势与压迫感。 “那位指定你成为远古文明的继承者之一,而你背叛了她。” 他居高临下看着星门女祭司说道,微显苍老的脸颊上,线条还是那样的坚硬而方正。 女祭司抬起头来,看着他平静说道:“我是神的侍者,不是那台电脑的随从,你是吗?” 陈崖说道:“井九不是人类,所以他不可能是预言里的新神明。” 女祭司轻声说道:“神本来就不是人,是高于众生的存在。” 陈崖的神情变得更加冷漠,说道:“我要知道你们的会议内容。” “很遗憾,我唯一擅长的能力就是不被他人知晓自己的思想,哪怕您是所谓破茧者,也无法查看。”女祭司平静说道。 陈崖说道:“不管你们想做什么,你们做过的事情都会被封禁。” 这里说的所有事情自然包括星门基地的一系列变动以及最重要的《大道朝天》游戏的全面更新。 “那个游戏在星域网里拥有无数个数据节点,如同有生命一样,那位应该清楚,如果你们想要封禁这个游戏,便需要关闭整个星域网。” 女祭司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们可以关闭蝎尾星云的通道,可以封闭数十颗星球,但能做到这一点吗?” 空旷的祭堂里忽然响起脚步声以及更加密集的回音,数名军人报告道没有发现童颜的下落,漩雨公司总裁以及相关的人员也已经离开,正在进行追踪。 “星域网无所不在,你知道这些人无法逃掉。”陈崖对女祭司说道:“包括童颜。” 女祭司平静说道:“我可以理解为正式开战了吗?” 陈崖说道:“不,你们太弱小。”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祭堂,没有乘坐飞船,直接飞进了大裂缝里,以战舰探测系统都无法捕捉到的速度,来到地底最深处的民生街区。 他站在路灯下同,望向那间公寓,若有所思。 那间公寓里布置着极为强大的阵法,虽然无法拦住他,但他也没有必要损耗真气强行破开,因为很明显里面没有人。 陈崖没有感到失望,转身向街道另一边走去,来到那个黑市电子修理铺前,有些粗暴地拉开了卷帘门。 丹先生被惊醒,摘下戴着的电子放大镜,望向门口那个如山一般的身影,用了段时间才认出对方是谁。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是准备以后不用我在这里盯着了?”他拿起一根烟卷点燃,用力抽了两口,发出两声并不健康的咳声。 “最近两年你的工作做的很不好,井九没有盯住,赵腊月没有盯住,你不要告诉我不知道童颜去了哪里。”陈崖面无表情说道。 丹先生是卷帘人的真正开创者。 景氏皇朝的卷帘人是对那个曾经遍布朝天大陆的情报组织的一种模仿,或者说致敬。 在朝天大陆的历史上他早就已经死了,但联想到情报工作的特殊性以及他在情报界的历史地位,假死而暗中飞升,便成了很容易理解的事。 星门基地是距离海印星云、暗物之海以及朝天大陆三片星域最近的重要星球。离开朝天大陆的飞升者,基本上都会以星门基地作为第一个跳板,所以青山祖师把丹先生安排在这里,确保最早、也是最快掌握那些飞升者的踪迹。 谁能想到,这个在破旧电子维修铺里生活了几十年的糟老头子,会是一位飞升者呢? 丹先生有时候甚至都会忘了自己的身份,但他不会忘记别的一些事情,面无表情看着陈崖说道:“他去了大角星。” 陈崖沉默片刻,问道:“他去那里做什么?” 丹先生说道:“你应该能猜到。” 陈崖神情微变,说道:“怪物基地?” …… …… 天普星没有什么怪物基地,也没有一个大角星的别称。作为星河联盟最著名的星球之一,每年都会迎来无数学生进行学院游,各学院收取的费用按照学院名气、校园风景自有层级。 西北大学是著名学府,农业实践基地又有一千亩油菜花可看,所以收取的门票费用最高。 童颜用唇咬着这个时代很少见的纸质门票,手指稳定地在密码器上不停动着,只用了十几秒钟便打开了通道的铁门。 他不准备跟着旅行团离开学校,但还是想抓紧一些时间,谁知道计划里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的变化。 铁门是一条通往地底的通道,没有照明,空气里带着浑浊的味道,换作普通人肯定会觉得阴森可怕,对他来说却反而有一种熟悉感、亲切感以及安全感。 顺着通道来到实验室里,调出日志看了看,他再次找到了那种熟悉感与亲切感。 他的授业恩师是白渊白真人,但谈真人也算是他的师父。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结束了搜索检证的工作,确认师父以苟教授的身份在西北大学停留过,从事过核动力炉的相关研究工作,后来不知道怎么被人发现了,幸好没有出事,只是无法确定现在他在哪里。 离开封禁中的实验室,穿过阴暗的地道,又侧向挖了一个通道,他来到了地面。 一大片黄色的油菜花田撞进了他的眼睛。 阳光照在油菜花上,落在童颜的眼睛里,也把眉毛浸润了些。 不知道是境界提高、飞升成仙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现在的眉比年轻的时候浓了不少,整个人看着也不再那般冷漠高傲,平易近人了很多。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当他走到路对面的车站时,那位少女没有觉得害怕,只是向旁边让了让。 第二十六章你来自哪颗星? 天普星的学院很多,城市很少,行政规划非常分散,西北大学地处郊区,这里是靠近农业实践基地的东南门,更是人迹罕至,街道两侧看不到什么人影,显得非常冷清,车站里的两个人沉默地坐着。 那个少女生得很清秀,穿着好看的小裙子,身边搁着一把伞,伞面有些微湿,想来先前走过一场微雨。 她的黑发里还有些碎珍珠般样的水珠,耳垂上缀着珍珠耳环,不显贵气,更加清新,只是美丽的眉眼间不知为何有着淡淡的忧愁。 童颜看了眼手环确认下班车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又看了眼少女的书包,轻声说道:“请问到城里的美邻酒店是坐37路吗?” 开口的同时,他似乎不经意间露出手里的西北大学参观门票。 那位少女怔了怔,看着他手里的门票,猜到应该是外星球来的自由游客,调出手环里的地图确认了一下,说道:“是的,就是在这里坐。” 童颜道了声谢,没有再说什么。 那位少女犹豫了会儿,说道:“这里的车次很少,你要坐37路可能要等很长时间,如果你急着回去,可能需要叫个车。” 童颜说道:“不着急,你是西北大学的学生?” 少女摇了摇头,把书包上的徽记转过来给他看了一眼,说道:“我是普二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 童颜有些不确定问道:“教育部陈副部长就是你们学校毕业的?”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陈副部长是普一女子师范,不是我们学校,不过你要回的酒店与我们学校刚好在一个方向。” 童颜抱歉说道:“不好意思。” 少女赶紧说道:“不关你的事,很多人都会记错。” 看得出来,这位女学生的性情很温柔。 “你对这里的车次很熟,有朋友在这里读书?” “不是,但我确实经常会过来。” “来看油菜花还是喂猪?旅行团里这两个项目都很热门,还是你们在当地比较方便。” 少女有些羞涩地理了理发丝,轻声说道:“我是过来看比赛。” 就像德瑟瑟当年说的那样,下棋的人都心脏。 只要开始交谈,童颜自然有办法让话题继续下去,继而深入。 没用多少时间,他便确认了少女的姓名、学校、籍贯以及为何经常会从城里来西北大学。 少女叫陈丹,是普二女子师范大学的二年级学生,也是一位天空撞球的爱好者,刚好西北大学有天普星最著名的一支天空撞球队。 于是每当西北大学天空撞球队有主场比赛的时候,她便会乘坐公共交通,从城里来到偏远的此地观看比赛。 当然,在谈话的最后她终于羞涩地表明自己主要是来看西北大学校队里的某个男生。 那个男生也知道她的存在,只是她太过害羞、胆怯,那个男生在西北大学特别受欢迎,所以她根本不敢做什么。 当那名叫做陈丹的少女用蚊子般的声音讲完这些事情之后,二十几分钟已经过去,37路公车到了。 公车里也没有什么人,他们找了一个并排的位置,开始继续交谈。 “你了解那个男生吗?” “大概就是……偶像明星的那些信息。” “那确实没用,我也没办法帮着出主意了。” “你呢?来自哪颗星星?” “星门。” “啊,原来是大地方来的人,你这是用年假做星空游吗?” “是的,看看陌生的风景,同时找一些人。” 悬浮有索公车的速度很快,没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天普星的主城。在师范夹角车站二人下车,就此挥手道别,陈丹看着向美邻酒店走去的那个中年男子,忽然生出难得的勇气,跑了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可以……可以……” “可以。”童颜卷起衣袖,露出了手腕上的手环。 陈丹有些羞涩地低着头,小心翼翼用手环靠了过去,嘀的一声便交换了数据标识与联络方法。 “你们旅行团什么时候走?” “好像还要参观几家旧式养殖场和牛肉品鉴会,应该是六天后。” “那……有时间我带你参观一下天一师范?” “难道不应该是天二?” 二人再次挥手道别。 童颜回到酒店,在前台要了一枝笔还有几张昂贵的纤维纸。 回到房间,拉开窗帘,望向外面清透的空间以及城市远处的农田,他沉默了一段时间。 天普星的自然环境保护的非常好,学院的数量非常多,自然成为了田园主义思潮的重要据点。 他来这里与田园主义派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是确认一下情报,看看师父是不是在这里停留过,接着便是要见见那个叫做陈丹的少女。 天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书桌上,照亮了笔端流出的墨水。 童颜没有写诗,在写一封信。 “我今天看到了你的女儿,她的身体很健康,血压、心跳、血糖、各种指标都很正常,只是胃动力稍有不足,精神方面也很健康,不算活泼,但足够开朗,不是非要蹦蹦跳跳,乍乍呼呼才叫青春洋溢,她像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一样,偶尔会有冒险的冲动,大概每隔两周会乘坐37路公车进行一次远途旅行,另外她喜欢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的资料我会附在信后。我真不明白的,你们这些做父母的为什么不关心一下自己的女儿?人类的事业有这么重要吗?” 这封信的内容当然不止于此,但对他来说很明显这段话比较重要,比那些西北大学核动力炉研究小组的资料要重要很多。 写完信后,他拿出旧式火漆封好信封,在上面用手指留下一朵海棠花的印记,走到窗边望向渐被暮色笼罩的城市。 在云梦山的崖间,望向落日下的大陆也是类似的风景。 他再次生出强烈的不满。 不管是两位师父还是丹先生,为何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 是的,这封信是写给丹先生的,那位叫做陈丹的少女便是丹先生的女儿。 井九在星门基地的时候,曾经被钟李子带去那个电子修理铺,见过丹先生一次。赵腊月也见过丹先生,但他们都没有发现丹先生是位飞升者,因为丹先生有隐藏自己气息的方法,更主要的原因是井九太懒,赵腊月太散。 童颜不是这样的人,刚到星门基地便坐镇祭堂把整颗星球清理了一遍,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问题,找到了丹先生,同时也找到了控制对方的方法。 李将军活着的时候都不知道丹先生还有一个女儿在天普星生活学习,现在这个信息落在童颜的手里,丹先生便被迫也落在了他的手里。 房门发出嘀的一声轻响,是酒店的客房服务。天普星的谷饲牛肉非常出名,童颜借着暮光喝了些红酒,吃了些肉,擦拭了一下唇角,便带着行李离开了房间,通过手环侵入酒店系统,做了最彻底的数据清理,然后走到酒店对面的邮局,把那封信扔进了邮筒。 整个宇宙像这样的复古式邮局大概还有几千个,分布在那些著名的旅游、度假星球上。 这封信大概需要七十多天的时间才能寄到星门基地。 童颜提着行李穿过人潮涌动的夜市小吃街,穿过看似清静、两侧橱窗里跪坐着美丽姑娘的暗街,找到一个网吧。 这个网吧是他用电脑系统随机挑选的,没有任何规律,只有一个勾选条件就是禁烟。 走进网台,他伸出手环用第七套身份做了登记,被服务生迎进了三楼的包房里。 这里用的游戏舱不算特别高级,但已经尽可能地消除了星系之间的网络延迟,童颜做了一下数据测算,确认没有问题便走了进去,连行李也提了进去。 嘀嘀两声轻响,伴着自适应座椅的变形,他闭上眼睛,进入了那个名为大道朝天的游戏。 …… …… 微寒的风吹拂着脸庞,当然不会像刀子那般夸张,更像是刚学会天地遁法时,云梦山的柳枝落在脸上的感觉。 童颜睁开眼睛,看着那些跪在街道上的信徒,还有远方如信纸般的雪原,才知道自己到了白城。 街旁一座民宅的门被推开,赵腊月从里面走了出来,说道:“晚了些。” 他与赵腊月现在就靠着这个游戏进行联络,每次都提前约好下次联系的时间,至于数位标识地点则由先进入游戏的人确定。 童颜没有解释自己写了一封比自己想象中更罗嗦了些的信,问道:“为何选这里?” 大道朝天的游戏已经散置于整个星域网里,就算是那位少女祭司也很难封存、做到即时数据跟踪,但终究还是比较危险,他觉得应该挑些不起眼的地方,比如商州城的摘星楼或者随意一间山神庙,白城还是太出名了些。 “前天我也在一座雪山前,那里也有一座白城。” 赵腊月带着他走进那些跪拜的信徒里,说道:“这个游戏里也有,朝天大陆里也有,觉得很有趣,所以想带你看看。” 二人走到白城一座羊肉铺子里坐下,借着热腾腾的蒸汽谈话。大锅里乳白色的汤汁就像真的一样,赵腊月有些好奇盛了一口,发现游戏还真能模拟出进食的感觉。 三个世界相似却不相同,真实与虚妄之间的差别在在哪里? 普通人可能会迷惑,对他们这种大道已成的飞升者来说只是有趣而已。 童颜没有时间放在有趣这种无趣的感受上,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闹钟摆到桌上,说道:“没多少天了。” 那个闹钟是扁长形的,看着有些像个棺材,上面显示着四十七的数字。 这是那位少女祭司计算出来的天数。 井九还剩下的天数。 羊肉铺里安静了一段时间。 赵腊月忽然伸手把那个闹钟砸成了无数个零件。 第二十七章童颜的太空漫游 “我们需要思考之后的事情。”童颜把满桌零件推到地上,轻声说道:“不要发脾气。” 赵腊月面无表情拿起长筷子开始吃火锅。 羊肉片与羊杂还有葱花香菜在汤里浮沉。 没有过多长时间,大概在羊肉下去了四盘之后,她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些。 童颜开始为她解说现在星河联盟的局势。 现在有了丹先生的帮助,他的信息非常准确而且完整。 如今星河联盟有三十几名飞升者,除了朝天大陆修行史上有记载的那些名人,还有很多像丹先生这样的人物。 飞升成功的修道者当然都有自己的道与坚定的意志,自然会形成不同派系,问题是这些派系之间的联系很紧密,看不到任何可趁之机。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有领袖——青山祖师,而且现在还面临着外部的强大压力——井九。 再过四十七天井九便会醒来或者死去,青山祖师想必会更加不理世事,整个人类文明的最上层会变得松散很多,便会出问题。 欢喜僧对赵腊月说过自己的计划,想必还会去试着说服更多的飞升者,而且他确实有资格、有能力挑战青山祖师。 “陈崖与欢喜僧的关系不错,但因为纯阳师祖应该不会倒向那边。”赵腊月挑起一根香菜送进嘴里,“最关键的是,最后有几个人会站我们。” 她没有告诉童颜青天鉴的事情——她不下棋,但毕竟是青山宗出来的人,所有的信任都会有所保留。 听到这句话,童颜沉默了一段时间,看着赵腊月嘴里的香菜都觉得没有什么味道。 来到这个世界,极难得的闲时里他研究过这里的棋,发现很简单,尤其是一种叫做太空军棋的游戏,真的只是游戏而已,却有些大道至简的意思。 任何大道之争到最后实际就是生死之争,也就是说还是要靠力量解决问题,就是简单的出将对将。站对面的有多少人,站自己这面的又有多少人? “我准备去一趟沈家。”他忽然说道。 赵腊月放下筷子,看着他认真说道:“很危险。” 沈云埋是青山祖师的儿子,沈家在星河联盟的地位当然非常重要,而且神秘。 现在有了丹先生提供的情报,童颜大概能够找到沈家所在的星球,至于为什么要去沈家,原因也很简单。 “没有人知道那艘战舰在哪里,甚至有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但现在看来,我们需要找到他。” 童颜起身向羊肉铺子外走去。 当他走出铺子的那一刻,便从游戏里醒了过来。 他抹掉自己留下的数据痕迹,提着行李走出游戏舱,走出了网吧后门。 这时候暮色尽消,已经到了深夜,满天繁星静静悬在天空里,照亮着田野里的那些黄色小花与夜色上的人们。 童颜提着行李,抬着头,视线越过海印星云的那片空缺,落在偏远处一颗很不起眼的白色恒星上。 朝天大陆就在那里。 他离开朝天大陆的时间不长,没有太多想念,也不是想要看到海上的那位凌波仙子或是别的什么人,只是在做着最简单的算术。 没有多少飞升者会站在他们这边,与人类的生死存亡有关,与大道有关,还有个简单的理由,那就是陈崖这些飞升者都是前辈,而他们是新人——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老家伙们总是不喜欢新人。 如果那些家伙都能快点飞升便好了。 童颜在心里默默想着。 柳十岁、卓如岁、禅子、尤其是彭郎和他媳妇儿,如果都能出来,那他们还用怕谁? 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开那道无形的界线,让朝天大陆上的人们都出来呢? 童颜是有大智慧的人,知道这件事情只能想想,不能想的太深。 青山祖师、欢喜僧这样的了不起的人物肯定都想过这件事,而且想过很多次。 但他们没有尝试,甚至没有设计,便说明这件事情不能触碰。 如果那道界线打破,正反物质相遇、湮灭产生的能量会不会直接毁掉整个宇宙?就算不会出现如此可怕的结局,暗物之海进入朝天大陆怎么办?人类岂不是连最后的避难所都没有了? 朝天大陆修行者们对域外天魔的畏惧,现在想来应该与集体潜意识有关。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太平真人与师尊当初的想法倒没有什么错,只不过他们为了人类的前途要牺牲太多人……现在青山祖师等飞升者为了人类的前途要牺牲掉井九的性命,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的,没有区别。 对童颜来说,这一切就更无所谓了。他不在意井九的死亡,之所以会与赵腊月联手做这些事,是因为他习惯了这种立场,而且他与井九、赵腊月更熟,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赵腊月也明白这个原因,所以才会如此信任他,就像相信谈真人一样。 童颜结束了每隔数年时间便会有一次的自证,收回视线向着昏暗的街道那头走去。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天普星某个普通农场里,经过仔细的搜查与核验,交付了一大笔信用点,登上了一艘飞船。 农场四周是高达数十米的防风林,把飞船的灯光遮的极为严实,绝对不会被警察部门发现,至于怎样飞离大气层,想来偷渡组织自有方法。 童颜提着行李,无视那些同行者的视线,直接走到最前方、靠窗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伸手要了一杯茶。 看着这幕画面,飞船上的偷渡客们很吃惊,心想这个怪人是从哪里来的? 伴着低沉的嗡鸣与清楚的震动,飞船离开了地面,在麦田留下一个清楚的痕迹,很快便来到了天空里。 童颜端着茶杯,面无表情看着窗外远处的都市,通过路灯线条认出第二女子师范的位置,淡眉微挑而浓。 他没有对那个叫陈丹的少女说谎。 旅行团确实要六天后才会离开。 但他今天就要走了。 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回来。 …… …… 偷渡飞船完全屏蔽星域网,这些生活在阴影里的组织,似乎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网络系统。想到这个网络系统需要横跨多个星系,便可以相信这需要怎样的技术力量,童颜对此很感兴趣,用手环连上飞船的内部系统,做了一些数据标识与后门,便开始闭目养神。 离开天普星大气层后,飞船便进入平稳飞行的状态,窗外没有任何声音,星光也不晃眼,很适合养神。 窗边的位置最好,很多人开始议论他,却无人敢去招惹,谁知道他会不会是军方退伍的特种兵,又可能是谁家的女婿。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童颜睁开眼睛醒了过来,面对着服务生的询问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吃食,只是那茶不错,可以再泡一壶过来。 时间就这样在不断变化的星光里无趣的过去,童颜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直至被手环的轻微震动唤醒,知道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唤来服务生收拾茶壶,起身拎起行李,向着飞船外走去。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人都怔住了,本来有些嘈杂的环境变得异常安静。 他低着头,人们只能看他有些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还有莫名的那抹稚意。 有淡淡的云雾在飞船里生出,偷渡客们发出几声惊呼,便再次安静,因为所有人都陷入了梦乡。 大概数十秒后,偷渡客与飞船里的工作人们员醒了过来,事实上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曾经睡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继续像先前一样开始聊天。 那位服务生看着那个空着的座位,有些不解,心想难道现在的偷渡客都这么穷,居然连这点钱都舍不得?接下来他才发现自己端着一个犹有余温的茶壶。 …… …… 童颜飘在黑暗的宇宙里,右手提着行李包,看着不远处的那颗星球。 这像极了某个远古电影里的经典画面。 这颗星球不在星河联盟的天文编号里,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就像赵腊月这时候在的那颗星球一样。 沈家就在这颗星球上。 更准确地说,这颗星球就是为了沈家而存在的。 童颜向着那颗星球飘了过去,隔着很远的距离便感觉到星球上有数道强大的气息。 他提着的行李包很普通,但一直放在身边,必然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而且不适合放在空间法器里。 那颗星球的表面被白色的云层覆盖,与恒星的距离不远不近,看着也很普通,但有如此多道强大的气息,必然也非常不普通。 他飞升前便已经是大乘圆满的道家大物,那些气息居然能够让他有被威胁的感觉,至少是这个世界里的承夜境强者。 在丹先生以及星门女祭司提供的消息里,星河联盟的承夜境强者只有十几名,谁能想到这颗星球上便有这么多。 童颜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提着行李继续向那颗星球飘过去,没多时便消失在了云层里。 云雾流淌如真实的**,显得格外浓稠与厚重。 落下之前他便用神识探查过四周,确定沈家老宅便在云雾最深处,被一座大阵包围着。 有六名承夜境界的星河联盟本土强者分别看守着阵法的进出门,大阵本身也极为强大,换作别的飞升者前来想要破阵都非常困难。 但童颜不是普通的飞升者,他是中州派的掌门,是朝天大陆最正统的道门玄功集大成者,而且最擅长破阵。 那些承夜境界强者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大阵也没有生出任何反应,便被他取了轸星之位,找到了那条直通云雾最深处的道路。 当然想要抵达云最深处总要解决一些问题,比如忽然出现在他身前的那位老者。 云雾如丝缕般从笠帽的缝隙里散出,却在老人的皱纹上停留了更长时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电影里那些酷爱粗烟草的江湖老人。 这位戴着笠帽的老人是谁? 童颜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走上前去,掀开了对方的笠帽,看到了一张有些丑陋、却又充满古朴意味的面容。 他做过一段时间的青山弟子,在那栋小楼里看过那些画像,知道这是青山祖师的脸。当然这位老人不是青山祖师,而是一个非常像他的生化人。 “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没有礼貌了。”那位老人把笠帽拿了回去仔细戴好,低声抱怨道。 第二十八章仲捉棋? 这位笠帽老人有比较初级的人工智能,应该是沈家老宅阵法的主持者。 童颜小时候经常与青儿下棋,对这种存在与这种局面都很有经验。 笠帽老人摸出一个棋盒,拿出棋子摆好。 童颜发现正是自己想到过的太空军棋,毫不犹豫拿起一台重装机甲向前方推进了一步。 没用多长时间,棋局便结束了,笠帽老人咕哝着按动密码,打开通往深处的合金门,带着他去往下一个棋局。 如此简单而枯燥的关卡重复了八次,云雾渐薄,远处的沈家老宅隐约可见,童颜与笠帽老人到了山间的棋亭里。 既然叫棋亭,亭子里自然早就摆好了棋。 棋盘非常巨大,纵横三百六十五道,而且不止线条相交处、就连格子里都摆着黑白两色棋子。 笠帽老人说道:“如果你能解开这局棋,那么所有的无礼都会得到宽恕。” 话音落处,巨大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飞了起来,静静悬在亭下的空间里,形成一个极为复杂的立体结构。 看着这幕画面,童颜很自然地想起很多年前的朝歌城、棋盘山上井九布的那个棋局。 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井九在烈阳号战舰上布置出一个更大的棋局。 丹先生的情报渠道再如何厉害,也无法把触手伸到857基地那边。 童颜望向笠帽老人说道:“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笠帽老人说道:“没有人知道少爷在哪里,你在这里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童颜说道:“如果沈云埋真像情报里说的那样,连井九都欣赏喜爱他,那他肯定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像我一样。” 笠帽老人说道:“少爷当然是这个宇宙里最聪明的人,不过如果你能破了这个棋局,你就比他更聪明。” 童颜没有理会他的这句话,继续说道:“既然他如此聪明,就不可能让自己进入绝望的死局,肯定会留下一线生机。” 是的,他来到沈家老宅,就是要找到沈云埋给自己留下的那一线生机。 笠帽老人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你能破解这个棋局,就有资格进入老宅,也许……你要找的东西在里面。” “短时间里我无法破解这个棋局,也许以后我会来做这件事,但现在我需要时间。” 童颜把手里提着的行李包放到棋盘上,顿时震落了数百个棋子。 啪啪清脆的响声里,他盯着那位笠帽老人的眼睛说道:“带我进老宅,不然我就炸了这颗星球。” …… …… 童颜不知道井九曾经面对着类似的棋局,而且用了很长时间才破解了很小的一片区域,但他有自己的破局方法,这方面看似粗暴,实则隐藏着很多信息分析与判断,是真正的宇宙流。 井九都不知道自己曾经破解过这种棋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以前下过棋,不然他怎么会报名参加棋类兴趣班。 他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棋盘上的黑白两色棋子,皱着眉头,显得特别苦恼。 那些棋子不是圆的,而是各种微小的模型,有五种级别的战舰,还有几种机甲以及各种武器平台。 是的,他这时候在下的就是最简单的太空军棋,对手是一名八九岁的男孩。 经过一段时间长考,他终于拿起了一个代表重装机甲编队的棋子,向着斜上方跳了过去。 房间里响起议论声、嘲笑声与争论声。 那名八九岁的男孩看着他轻蔑一笑,说道:“莱恩,就你这水平也敢和我下棋?回家再练练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拿起一枚激光主炮,毁灭掉那个重装机甲编队,同时杀死了井九基地里的司令官。 房间里的嘲笑声变得越来越大。 井九认真盯着棋盘,用了很长时间才确认自己好像确实是输了,挠了挠头,起身把位置让给了另外一个小朋友。 在孩子们嘲笑声的陪伴下他向着门外走去,本来就是兴趣班结束后的活动,输了当然就要回家。 花溪抱着雪姬跟了上去,她不知道怎么下棋,雪姬则是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 伊芙女士站在门外,看着这幕画面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井九的头发,说道:“下棋本来就很难,不要着急,慢慢学就是了。” 井九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低头表示感谢,接过伊芙手里的糕点便与她道别。 一家人提着糕点走到行政中心街道对面,下到地铁里。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没有受到今天的失败打击。 窗外的广告灯牌发出各种光线,照亮他平静的面容。 地铁到了支山战,响起清楚而悦耳的报站声,他慢慢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我……真的错了吗?” 伊芙老师说的没有错,太空军棋确实太难,主要是规则太复杂,而且有很多违反常识的地方……是叫常识吗?激光炮怎么可能打死人呢? …… …… 回到720家里,花溪提着糕点去准备蒸热,井九习惯性走到窗边准备弹琴,却忽然发现今天的琴盖打不开,转身望去发现雪姬坐在沙发上,她的面前摆着一盘棋。 “你……你什么时候买的?”井九走到她对面坐下,看着棋盘上那些栩栩如生的战舰、装甲,有些好奇问道。 寒蝉飞到他的肩上,跳了几个欢快的舞蹈动作,表示是自己在商场里拿的,想要得到他的表扬。 最近这些天雪姬心情好的时候,寒蝉去讨好井九她不怎么在意。但很明显今天她的心情非常不好,于是下一刻寒蝉便变成了一块冰坨子,重重地摔到地上。 雪姬的心情当然不好,自己家的崽居然连个小孩子都下不过,太丢人了。 既然那个小孩子要井九回家练练,那她就要好好把井九练一下。 寒蝉从碎裂的冰坨子里挣扎出来,明确地感知到了女王陛下的意识,哪里敢大意,用最快的速度召回在714附近监控大气层动静的几只蚊子。 那些蚊子的体积非常微小,肉眼根本无法看到,但摩擦肢足发出的声音却很明亮,而且发音非常标准,与地铁上的播音员一模一样。 “太空军棋是深受星河联盟民众欢迎的益智棋类游戏,分为六种下法,适宜于六岁至十二岁的孩童……” 伴着机械标准的播音声调,井九开始了艰苦的棋类特训。 之所以说艰苦是因为雪姬的教育非常简单而粗暴,只要他走错一步,或者说对规则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自我想法,便会被她用力地打一下。 她的小手圆圆的非常可爱,但事实上这个宇宙里能够用手便把井九打痛的人只有她。 花溪听着客厅里像雷一般的声音,吓了一跳,跑过来看了两眼,发现是雪姬在打人才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说道:“声音小点,吵着,邻居。” 没有邻居。 所以雪姬打的还是那样用力。 没过多长时间,井九受不了了,抬起头来看着她认真说道:“吃饭。” 厨房里传出糕点被蒸热后奇怪的味道,确实到了吃晚餐的时候。 雪姬抬起小手指向棋盘上的那些战舰、装甲,就像君临天下、号令数百万军队的女王。 寒蝉感受到她的意志,用蚊子说道:“不准吃饭。” 省去了吃饭的时间,特训的进程再次加快,花溪捧着碗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没有看多长时间,太空军棋的教程终于结束。 井九的衣服被震碎成破布,可怜地垂在身上,眼角那个早已消失的小裂痕,不知何时再次出现。 雪姬很满意自己的手段,示意今天到此为止。 花溪回到厨房,看了眼已经空了的蒸锅,有些不好意思地缩缩肩,想了想把自己的碗递给了井九。 吃完晚饭后,井九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走到窗前开始弹琴。 弹完蝎尾星云舞曲后,他关上琴盖,拿过笔纸开始写诗。 那支铅笔的末端已经被咬烂了,可想而知写诗对他来说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花溪去了隔壁的房间。 房间里的花还是开的那般盛,简直如海一般,她徜徉在其间,脸上满是欢快的笑容,不时摘下一朵尝两口。 她忽然停下舞步,慢慢来到窗边,拉开黑色的窗帘,歪着头望向渐渐出现在天空里的星星,眼神里的懵懂渐渐被惘然取代。 雪姬则是去了隔壁那个单元,站在直抵六楼的天井里,沐浴着星光,神识在书海里随意行走,红色大氅无风而飘。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红色大氅缓缓垂落,她取出从那个死人身体里找到的薄冰片,沉默观察了很长时间,乌黑的眼瞳里满是寒冷的意味。 这片薄冰片是沈青山多年前洒在宇宙里的一根毫毛,她不确定对方什么时候能够找过来,井九没有醒过来的迹象,醒了也没用,她的压力有些大。 就像有些父母那样,她今天也找到了发泄压力的渠道,瞬间坐回了沙发上,用眼神示意井九坐到对面。 寒蝉从柜子里取出围棋盘,举着沉重的棋瓮爬上茶几,感受着雪姬的低沉情绪与井九的不愿意,觉得压力也很大。 今天晚上雪姬教井九的是五子棋,黑白棋子不停往棋盘上落下,蚊子不停讲述着定式以及禁手,紧接着响起来的又是风雷之声。 第二十九章惊雷 数日后,雾山市南区行政中心三楼少年儿童棋类兴趣班的教室里响起孩子们的惊呼声,紧接着是老师的赞扬声以及孩子们天真而真诚的、雷鸣般的掌声。 在孩子们羡慕的视线注视下,老师送井九走出了教室。 他向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遗憾。 “伊芙老师去社区调研了。”老师知道他在找谁,笑着说道。 井九很有礼貌地向老师行礼,去等待区接着花溪,然后一起坐地铁回家。 地铁窗外的广告灯牌熄了,不知道明天会换成什么商品,车厢里的乘客们低声议论着。 被封锁的时间太长,社会经济自然不景气,除了生活必需品,只有很少数量的商品还在生产销售,地铁里的广告灯牌更换频率降低了很多,偶尔换一次竟成了居民们关心的新闻。 花溪看着井九睁大眼睛说道:“哥哥,赢了吗?” 井九点了点头。 花溪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说道:“哥哥真厉害。” 井九的唇角慢慢地翘了起来,带着些轻微的得意说道:“老师也说我,厉害。” 他的心情真的很好,不是因为可以不用再做棋类特训、不用挨打,而是因为他很喜欢赢的感觉。 哪怕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对这种感觉也有着强烈的向往。 回到720家里,他坐到窗边开始弹琴,唇角依然带着笑容,于是钢琴曲在他的手指下面终于第一次有了感情,或者说情绪。 雪姬转头望向窗边弹琴的少年,注意到今天他的指法其实并不完美,节奏与用力也不像平时那么标准,尤其是在某些段落时,用力明显有些不稳,可如果数据化的话却能形成一道很漂亮的曲线。 她的眼睛微微眯起,也变成一条好看的曲线。 ——原来感情与情绪都源自不完美。 人类真的弱小可怜而且荒唐。 如果景阳醒后发现自己也曾经如此,不知会多么生气。 雪姬的欢愉来自这些复杂的原因,花溪的开心则要简单很多,因为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雪姬与哥哥的心情都很好。 她在花海间走过,摘了一朵花别在耳后,哼着简单而高兴的童谣来到窗边,掀开黑色窗帘一角,望向笼罩着旧楼区的暮色,微笑不语。 寒蝉飞到她的身前,落在窗台上,望向那几栋居民楼之间落下的太阳,有些想念神末峰。 在神末峰的崖边,它经常趴在白鬼大人的头顶,一道看夕阳。 花溪忽然伸出手指轻轻捅了捅它,压低声音说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替我保密好不好?” 寒蝉望向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花溪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我记起来了一些事情……哥哥不是我的亲哥哥……我也不是这里的人。” 寒蝉的复眼里流露出无数道光点,不知意味。 花溪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落日轻声说道:“我记得我是一个大小姐……怎么可能在这么穷的地方生活呢?我……是被哥哥拐卖的小可怜吧?” 她越想越伤心,委屈地瘪起嘴角,眼睛一红,差点哭出声来。下一刻她抹掉眼泪,强颜欢笑说道:“不过哥哥就算这么傻,对我也很好呢,所以我不会报警的,会要继续陪他一段时间,等他学会自己做饭了,我再偷偷溜走。” 小姑娘对着落日哭泣的时候,寒蝉毫不犹豫偷偷溜走了,去了隔壁的书海里,附在雪姬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当天夜里,雪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花溪的卧室里,看着就像一个鬼似的。 花溪躺在床上蜷缩在被窝里,诡异的是整个人连床在一起都被冻成了一个方形的冰块。 每天夜里她都是这样睡的,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每天清晨醒来才会那样的冷,倒不全部是因为雪姬替井九治伤的缘故。 雪姬面无表情看着冰块里的花溪,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她举起圆圆的小手,再次释放过去一道寒意。 那个方形的冰块体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却添了些极淡的蓝色。 做完这些事情,雪姬回到客厅,拾起那件红布系好,飞到了院墙那边的垃圾堆上,抬头望向星空。 星空很肃穆,但并非真的永恒。 在她眼里,那些恒星始终在做着相对精准的运动,让她很不舒服。 没看多长时间,她回到了屋子里,调整姿式坐进井九怀中,伸出小手按住他的眉心,缓慢地渡入寒意。 她忽然觉得这样活着有些累。 现在的井九与花溪可能适应并且喜欢这样宁静的日子,但她不行。 寒蝉在窗台上回首望向她,在心里默默想着,陛下你可以的,你行。 雪姬懒得理它,闭上眼睛,竟渐渐真的睡着,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那鼾声在寒蝉听来,如九天之上的惊雷一般,赶紧转身望向窗外,警惕而忠诚。 …… …… 体育馆里响起如雷般的掌声。 井九站在孩子们当中特别醒目,明显要高出很多。 家长以及来参加晚会的观众们都知道他的特殊,没有觉得怪异,反而给予了他更多的掌声。 这里是雾山市工业区的千人体育馆,很长时间没有启用过了,这次被活动中心征用进行少年文艺汇演,迎来了难得的热闹。 井九有些笨拙地鞠躬行礼,抱着奖杯下台,向着座位走去。 他的钢琴独奏拿了三等奖。 花溪鼓掌更加认真,伊芙女士坐在一边,也很高兴地轻轻鼓着掌。 被花溪抱在怀里的雪姬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只要参加汇演的孩子都能拿奖,最差也有个参与奖,三等奖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莱恩,祝贺你,想要什么礼物吗?”伊芙看着井九微笑问道。 花溪把奖杯拿了过去,仔细地观察着,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哪里还记得前些天对寒蝉说过的话。 井九明显没有想到拿了奖还能有别的礼物,认真地想了起来。 伊芙女士也不催促,只是笑着等他做出决定。 井九有些不确定说道:“能不能……看电影?” …… …… 星际时代的人类社会,各种全真游戏已经成为娱乐的主流,看电影的人已经非常少,就算有这方面的精神需要,一般也都是在家里观看全息图景。 雾山市作为比较落后的人类城市,居然还真的有一家古典影院。雪姬对这种活动没有任何兴趣,让花溪抱着自己回了家,走进影院的便只有井九与伊芙女士两个人。如果不是他们的年龄从外表上看相差太多,还真的有些像一场约会。 伊芙女士三十一岁了,因为忙于工作已经好些年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来过电影院,带着井九买了两张票,又买了一些零食与饮料,发现价格比以前贵了很多,不知道与星球封锁有什么关系。 伴随着清楚的报时,两个人向放映厅里走去,路过转角处的落地大花瓶时,伊芙女士征得工作人员的同意,摘下一朵花送给了井九。 井九没有接受过这种礼物,有些笨拙地别在衣领上,问道:“好……好看吗?” 伊芙女士认真地端详了会儿,微笑着点了点头。 电影本身没有什么好说的,故事非常经典或者说老套,讲的是一个年轻而强壮的太空海盗,在一次成功地抢劫后,因为分赃不均的原因,他被同伴们扔进了囚室里。谁也没有发现,在太空船的航道上出现了一道空间裂缝…… 仿佛真实一般的立体电影画面在环形电影院正中不停闪动,井九与伊芙坐在二楼的第一排位置安静地观看。井九选择的是男主视角。十几名海盗同伴被暗能量侵染,变成了怪物,开始血腥地杀来杀去。有一名侥幸没有被侵染的人质处于极度危险的状况下,年轻的男主角抢到了一艘单人救生船,眼看着可以离开这个地狱,却因为那个人质的原因留了下来。当然那位人质是位年轻美丽善良的少女……伊芙选择的是女主视角,她看着那个英俊的男主角向自己走来,下意识里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觉得他平凡无奇的模样要更加顺眼,尤其是在衣领那朵花的陪衬下。 井九察觉到她的注视,拿起零食,用眼神询问她是不是要吃。伊芙微笑着摇了摇头,心想电影结束后应该问问这个孩子以后打算读什么学校。 她的手环忽然发出轻微的震动,系统突破了设置的静默状态,自行跳出一行光字。她看了一眼便神情微变,对井九说道:“工作上有事,我得先走。” 井九怔了怔,说道:“那我送您。” 伊芙摆摆手示意不用,提着文件包,低着头向电影院外走去,神情有些焦虑,看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 井九没注意这些,重新坐回椅子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式,抱着零食桶继续看电影,看着空间裂缝那边若隐若现的母巢还有那些怪物,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第三十章数字化生存 伴随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那艘被暗物之海浸染的飞船以及太空海盗创造的黑暗太空堡垒都变成了火热里的碎流。英俊的男主角与可爱的女主角在爆炸的背景下,乘坐着破烂的矿船离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相对无言便只好接吻,然后画面渐渐淡去。 如此老套的情节居然还能拍成电影,只能说明在这个时代电影基本上已经变成了古董般的存在,电影院里自然也没有掌声,寥寥几对观众木然地离开,只有井九的脸上带着兴高采烈的情绪。 家里没有网络,以前甚至连电视都没有,只有六层楼那么高的书架上放着的极为深奥难懂的哲学书籍,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如此轻松愉快的娱乐产品。 对他来说这种叫做电影的东西要比电视上的动画片还有钢琴要有趣的多。 伊芙女士事先便分别给他和花溪的手环里做了定位导航,他离开电影院按照手环提示,轻而易举地找到轨道交通,只用了十几分钟便回到了720的家里。 雪姬看了他一眼,没有要他再跟着自己学下棋,而是低头看着小手里的那块冰片发呆,也不知道有没有研究出什么新的东西。 井九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发现已经非常暗沉,心想应该吃晚饭了,可是妹妹人呢?他想了想,觉得在电影院里的零食饮料应该能承担一天的消耗,便没有去喊花溪,坐在窗前开始画面。 暮色下的楼区有些温暖,也有些轻微变形,与他笔下的画面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远处传来少年们打篮球的声音,甚至还能听到电子滑板与旧墙的磨擦声。 花溪在隔壁房间的窗边,手里拿着一朵花慢慢吃着,看着渐渐在天空里显出身形的星星,忽然说道:“我总觉得今天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 寒蝉趴在她的身前,两根洁白的长须有气无力地垂着,就像两根钓鱼竿。 “或者说过些天会发生什么大事。”花溪想了想又说道:“你看见哥哥衣领里别着的那朵花没有?我觉得肯定不怎么好吃。” …… …… 那朵花叫鸡尾莺,花语是长姐之爱。 伊芙知道这种花,是因为她大学读的是植物系,辅修的才是行政管理。 至于电影院的工作人员会同意她摘下一朵花送给井九,那是因为她的手环颜色表明了政府工作人员的身份。 所谓因果在某些时刻会表现为权利与义务的对待,政府工作人员的身份会带给她很多便利,包括帮助弱势群体的意愿得到满足,同时也会带来一些麻烦。 比如当她的手环便没有真正的绝对静默状态,遇到一些突发事件的时候,不管她是在看电影还是洗澡,都必须在最短时间里赶到指定地点集合。 今天集合的地方是雾山市政府的行政调控中心。 悬浮汽车停在二十七楼,她来不及做数据对码,便匆匆乘坐电梯到了大会议室外。会议室外站满了像她这样的基层工作人员,绝大多数都只是有些眼熟,喊不出来名字,都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政府工作人员们今天收到的指令是三级召唤,刚好处于严重与不算特别严重的分界线上,有可能是太空海盗死灰复燃攻下了某座城市,也有可能只是某个地底工事修复队失去了联络四十八小时,需要进行人工信号重新捕捉。 “不是小事,我看到应急办的七个副主任都到齐了。” “是的,刚才会议室门开了一会儿,我看到光幕上有十几个分区,应该是所有城市都发出了召唤,正在进行电话会议。” 听着同事们的议论,伊芙有些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情绪越来越浓,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好在没有过多长时间,大会议室的门便开启了,各部门主官找到自己的下属去了小会议室开始通报最新情况。 某个大工业星区出现了一次小型爆炸,空间有了不稳定的征兆,也就是说可能会出现空间裂缝。 至于为什么在极严密的监控与安全条例控制下,大工业星区会出现爆炸,主官没有做任何说明。 听到这里,很多人的心情放松了很多,毕竟他们所在的星球距离蝎尾星云非常遥远,就算出现空间裂缝,暗物之海也不可能浸染到这里,有些人甚至有心情说起了怪话,大概意思就是说军方对蝎尾星云的封锁时间太长,各种资源调配、工业原件的替换都出了问题,不出事才怪,今天只不过是一次小型爆炸,下次如何…… 伊芙的心情没有因为情况通报以及这些怪物变得轻松起来。 她觉得这一切都有些非现实,就像电影里的画面。 是啊,下午的时候她刚刚看过这样一部电影。 …… …… 伊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花溪也觉得好像有事情要发生,事实上像她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有的人在洗澡的时候发现昨天明明还很多的洗发水忽然只剩了几滴,而且不是被舍友偷用了。有的人开车经过建筑群之间的风口时,觉得稳定系统好像出了问题,汽车的悬浮自检系统却没有报警。还有的人连续划燃了四根火柴,都没能点燃嘴里叼着的粗烟卷,于是他们都觉得是不是风水、星座、属相、命势出了问题。 这一切并非全然是迷信,因为最近这些天在各个星球上都出现了一些怪事,隐隐征兆着什么。 那座被雪山环绕的大湖里出现了一个数字,主星祭司庄园北方的草原上也出现了一个数字,祖星海边的沙滩上也出现了一个数字。那些都是飞升的仙人与佛所思所想与天地感应相合而显现出来的数字。 准确地说,那个数字就是井九醒来的日子或者死期。 这个数字是那位自称飞的少女祭司推算出来的,至于那些具体的初始条件数据则是由青山祖师提供的。 单看运算核心,少女祭司与雪姬是相同层次的存在,甚至强过井九不少,而她能够用来计算的资源则要远远超过雪姬,可以说整个星河联盟都是。 这样的计算不可能出错。 海水轻轻漫上沙滩将其打湿,于是沙滩便从银色变成了褐色,有些像某些人极淡的眉毛如果皱得紧些便会变深。 青山祖师戴着笠帽,拿着钓竿,坐在海畔垂着头,仿佛已经睡着。 卓如岁提着酒壶站在椰树上方,望着天空一角提前出来的月亮,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因为需要仰望,所以他的眼皮无法耷拉着,而下一刻当他的眼皮耷拉下来,看到沙滩上的那些椰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些椰壳与脏掉的椰肉被潮起潮落的海水看似凌乱地堆成了几行,恰好组成了一个数字,今天是三十三。 …… …… 一艘流线型的银色飞船离开了满是青树的星球,向着远方的大河空间通道而去。 这颗星球是赵腊月旅行的第三站,据说曾举以及另外一位圣人都在这里做过老师,可以称之为君子国。 三位少女在君子国的感受并不是很好,甚至不如那座有些穷、有些原始的佛国,具体的原因不是很清楚,但想想曾举圣人现在天天躲在857行星地心也不愿意回这颗星球看看,便能知道确实很糟糕。 数日后,银色飞船回到了主星的大气层外,悬浮在那个满是崖树的基台边缘。 赵腊月带着钟李子、冉寒冬走进崖边的亭子里,江与夏已经备好了酒菜。 钟李子抱着阿大走进房间去清洗,冉寒冬收到家里的情报,对赵腊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赵腊月举起酒杯无声饮了,面无表情望向不远处的星球。 主星北方覆盖着大量冰雪,祭司庄园上方的那片草原非常醒目,无数只绵羊在野草里缓慢行走,偶尔停下吃几株,在草原上组成了一个不停行走的数字。 赵腊月的眼神像弗思剑一样锋利,自然能看清楚那个数字是十七。 十七天后,井九就会醒来,然后死去。 她当然不相信这一点,可是谁又能够无视宇宙在各处发出的信号呢? 她的视线离开草原上的羊群,缓慢向上移动,最终落在群山之间。 弗思剑无声而出,横于她的膝上,血红至极,散发出强烈的杀意。 那片群山里也有一片湖。 湖里有个岛。 岛上有个温泉。 那个浴衣少女坐在温泉边,手里也拿着一个酒杯。 第三十一章都是皮囊 陈崖离开了星门基地,舰队自然也随之远离,祭堂却还被包围着。 星门女祭司缓步走出祭堂,看着被拦在远方的那些信徒,知道军方暂时不会做什么,但谁知道以后的事情呢? 在更远的地平线上,星门大学军事系的教官与学生们操控着一百多台重型机甲,沉默地站在那里,就像是无数座小山。 他们不是用来镇压示威的狂热信徒的,而是准备离开这颗星球,去往蝎尾星云那边。 战舰像张开双臂的母鸟般装进了那些重型机甲,然后腾空而起,破开大气层进入更高级别的战舰。 刚刚修复没几天的草皮再次被掀起,露出了里面的那些白色碎骨。 在很多传闻里,这片草原里埋葬着很多暗物之海的怪物残骸,这确实是事实,但那些碎骨既然是白色的,自然属于人类。 如果从那艘战舰上望向祭堂,应该能够看到那些白色碎骨也组成了一个数字。 战舰化作一道光流,消失在黑暗的宇宙里,不管是星门大学后勤处的师生还是那些前来示威抗议的信徒,都对着那边挥手致意。 听说蝎尾星云那边出现了空间裂缝,星核舰队正在征集强力装甲进行烧蚀,希望那些英勇的战士能够尽快完全任务,然后安全归来。 星门女祭司没有目送那艘战舰,而是怔怔看着远方草原上的白色碎骨,脸色越来越苍白。 …… …… 这是神迹还是天罚之兆? 宇宙里各个地方都出现了类似的画面,所有知道那些数字意思的人都在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有些擅于谋略、冷静至极的人则已经开始思考那一天之后的事情。 童颜与赵腊月不同,对井九没有那种盲目的信心,也不打算像她那样,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便会纵身一剑便杀下去。 他做足了准备才找到沈家老宅,自然要把这件事情做完,亭子里那个大到难以想象的立体棋局确实可以难住他很长时间,却无法停下他的脚步。 那位戴着笠帽的老人看着桌子上的提包,无奈地叹了口气,打开阵法的通道,带着他走过长长的石阶,抵达了云雾最深处的那座宅院。 宅院的门无风而开,童颜跟在笠帽老人的身后走了进去,便看到了更多的笠帽老人。 有的笠帽老人在与自己对弈。 有的笠帽老人在烧水煮茶,对着杯中的自己发呆。 有的笠帽老人拿着硬硬的竹扫帚打扫青石上落着的竹叶。 有的笠帽老人对着白墙上的格窗作画,画布上出现的却还是自己。 相信把那些笠帽掀开,看到的应该都是那样相同的、古朴而丑陋的、满是皱纹的脸。 整个沈家老宅里除了这些笠帽老人再看不到任何人,茶沸的声音、笔刷过纸的声音、竹叶滑动的声音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味道。 如果能够体味、感知这种味道,或者对修道有很大帮助,童颜却是脚步未停,继续向着宅院深处走去。 最开始那位笠帽老人有些意外,跟在他的身后问道:“你难道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这句话是简单的双关,童颜却没有从字面上做出回答,而是说道:“他们都是复制人。” 复制人不是生化人,在星河联盟是被严禁的违法行为,虽然这颗星球没有警察局与法庭或是各种伦理委员会,青山祖师是万物之上的存在,但终究是不对的。 宅院深处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依然到处都是戴着笠帽的老人,如果尽情发挥想象力,甚至可以把这里看做一个养老院。笠帽以及简单的布衣就是这家养老院的院服。 一直走到宅院尽头,看到那堵刻着满天神魔、龙凤的白色巨墙,童颜也没有找到他想要看到的痕迹——女人的痕迹。 沈家老宅没有主母,甚至没有一个姓沈的人,原来那个叫沈云埋的公子哥竟是如此的孤单而且可怜。 童颜站在白色巨墙前沉默了会儿,转身顺着墙下的夹道走到了侧院。 侧院里有一座飞檐建筑,一直跟着他的那位老人介绍道是博物馆,据说青山祖师从祖星挖掘、修复了什么远古时代的文明遗存,都会运回这里保存。 “那是真正的远古明代,不是神明的年代。”老人带着骄傲说道:“那是我们人类真正的根。” 他与别的笠帽老人不同,不是复制人而是生化人,但同样把自己视为人类的一分子。 难怪在山道棋亭里,他会被童颜用手提包威慑住。 沈家老宅毁了无所谓,宅外的大阵毁了无所谓,那些看守老宅的承夜境强者死了无所谓,就算这颗星球毁了都无所谓,这个博物馆里的东西可不能毁。 这间博物馆里有着极其珍贵的远古遗存,有可能是画,有可能是书,有可能是游戏机,也有可能是手办之类的东西。 如果换作别的时候,童颜当然会走进博物馆,流连忘返,三月不知肉味,但今天他有事情做,于是用难以想象的自制力转向水池边。 在博物馆前有一个小广场,有喷水池,池畔有几棵大树,树中间有几条长凳子。 童颜走到一条长凳前。 长凳上也坐着一位笠帽老人。 童颜把提包放到脚边的地面上,说道:“如果我挖了你的根,你疼不疼?” 那位老人抬起头来,眼神沉静至极,就像洗剑溪尽头的水潭。 从外貌以及身体组织构造来看,这位老人与沈家老宅里所有的老人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童颜感觉的非常清楚,有人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看着自己,通过这位老人的眼睛。 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远在祖星的青山祖师——不愧是古往今来神识最强的人类,隔着无数光年,也能把意识传递到此间。 青山祖师问道:“你的底气?” 童颜平静说道:“中州派就剩我一个了。” 青山祖师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要什么?” 童颜说道:“我要你儿子。” 青山祖师平静说道:“我也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哪里,所以没有人能够找到他。” 童颜看着笠帽老人的眼睛说道:“你不会扔石头。” 不管是青山祖师还是别的飞升者,如果用力地扔一块石头,肯定能把这块石头扔出大气层,那么这颗石头最终会飞向宇宙何处,便不会有人知道。 问题在于做任何事情都要有目的,青山祖师没有直接杀死沈云埋,便是要留着他有用,那么怎么可能没有留下联系那艘黑色战舰的方法? 青山祖师说道:“我为那个孩子设置了醒来的时间。” 童颜说道:“多久?” 青山祖师说道:“三百年。” 童颜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那我只能希望他给自己上了闹钟。” 青山祖师有些感兴趣,问道:“你觉得他把闹钟放在了老宅里?” 童颜感受着远方的气息波动,忽然说道:“我想安静地找一找。” 沈家老宅来了陌生人,自然惊动了守阵的那些星河联盟强者。 碧蓝的天空里生起无数道白色的湍流,那是物理隔离网正在成形的象征,同时数道极其强大的气息正在赶来,只需要数息时间便能到山顶。 “好,我给你半小时的时间。”长凳上的笠帽老人说完这句话便闭上眼睛。 这代表远在祖星的青山祖师接受了童颜的条件。 直到很多年以后,也没有人知道青山祖师的这个选择究竟是担心博物馆里的人类文明遗存被童颜炸成虚无,还是这座沈家老宅真的寄托了他很多感情。 那数道强大的气息停留在了山外,没有继续向沈家老宅靠近,应该是得到了祖师的谕旨。 童颜对这种局面并不满意,因为他不喜欢在别人的注视下找东西,于是他提起了手里的行李包。 天空里的几位承夜境强者以最快的速度飞离,拉出数道笔直的云线,很快便来到了星球外面。 童颜转身望向水池里造型有些幼稚的喷泉口,忽然摇了摇头,唇角微翘露出天真的笑容,跳到了水池的那边。 他抬起右脚重重地踩向地面,地面的青石板,就像被风吹起的纸壳子一样,向着四面八方散开。 他在老宅里行走这么长时间,是在勘探阵法,终于确定这里就是阵眼。 青石板开启,露出一条幽深不见光明的通道,喷泉的水顺着石板缝向下方淌落,发出滴滴嗒嗒的声音,和行李包里面的炸弹倒计时的声音,巧妙的融合在了一起。 他提着行李包通道尽头而去,衣袂随风而飘,仿佛仙人,没用多长时间便到了山腹深处。 这是一座特别大的洞府,空气里弥漫着寒冷的味道,石壁上隐隐可以看到厚达数尺的雪霜,与青山的上德峰倒有几分相似。 事实上这里只不过是一个冰库,石壁上方悬挂着很多塑料袋,看着就像是倒悬休息的蝙蝠,散发出一种诡异而可怕的味道。 透明塑料袋的外皮,隐隐可以看到里面的事物是人形的,带着浅浅的肉色。 第三十二章有名字的老人 看着这幕画面,老人的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情。 童颜挥了挥手,一个塑料袋分开,露出了一具人体。 来到洞府的第一刻,他便用神识探查过,确认这些袋子里装着的都是生化人,有着相似的、接近完美的外表,内部的构造却是截然不同、千奇百怪。有的偏向机械方向,有的偏向内修方面,有的生物细胞已经被全部被某种晶石材料替换,有的则完全变成了行走的武器。 他猜到了部分真相,问道:“这里都是沈云埋的备用身体?” 老人低着头说道:“既然是身体,谁用都可以。” 童颜沉默了会儿,明白了全部的真相,对那个叫沈云埋的家伙生出了很多怜悯。 有丹先生提供的信息,他非常清楚沈云埋的故事。 在星河联盟的传说里,沈云埋是身世神秘、高贵无比的公子,谁能想到他的那些修行、学习、身体改造,所有这一切对生命进化的努力,甚至包括他的一生,都只不过是一场实验而已,最终只是等着被自己的父亲摘取美味的果实。 地面喷泉边,坐在长凳上的那位笠帽老人低着头没有说话。 童颜看着洞顶垂落的那些塑料袋,也没有说话。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与计算没有错,也许这里没有闹钟,但沈云埋这样的人肯定会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问题是那线生机在哪里? “我不知道少爷现在在哪里,但我知道现在他身边有个人,我们只需要找到或者说唤醒那个人就可以了。”跟着他走进洞府的老人轻声说道。 原来这位老人就是那一线生机。 “沈云埋不知道那个人的存在?”童颜转身问道。 老人说道:“那是我为少爷安排的。” 童颜看着老人的满脸皱纹,问道:“为什么?” 老人说道:“少爷脾气不好,但对我不错。” 这个理由很简单,但简单的理由才有力量。 沈云埋为自己留的后路也就是这么简单,他不信任所有人类,却更信任这个生化人。 童颜问道:“怎么通知或者说唤醒那个人?” 老人没有说话,向着崖洞挂着那些躯体尽头走去,缓缓拉开一条塑料袋,把手插入那个人类躯体的腹中,不知握住了什么事物。 下一刻,一道极其微渺的气息从那个人类躯体腹中生出,轻而易举地穿透厚实的岩层以及沈家老宅外的阵法,向着宇宙的四面八方而去。 童颜静静感受了片刻,确认应该是某种中微子通讯方式,信号非常微弱,却能保持长时间的稳定,也就意味着可以穿过扭率空洞,抵达本星系群的每个角落。 “这也是你安排的?”他看着那位老人说道。 老人的手臂在那个人类躯体腹中不停动着,应该是做某种调适,没有回头说道:“老爷为了确保少爷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所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艘战舰在那里,按照相同的道理,这既然是最后的安全措施,那我也就不能让少爷自己知道,不然容易出问题。”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他为自己留下的不是一线生机,而是一条不灭大道。” 老人说道:“谢谢你对少爷的赞美。” 童颜说道:“既然你知道他出了事,为何不启动这里的通讯设备。” 老人说道:“老爷的傀儡看着喷水池,我无法进入洞府,只能等着愿意救少爷的人来老宅……我原先以为少爷没什么朋友,现在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 童颜说道:“我不认识你家少爷,只是算到他应该在沈家老宅留下了一些什么,既然他是位疯狂的诗人。” 老人收回手臂,在布衣上擦掉粘液,看着他认真说道:“你很了解少爷,也很了解诗人,而且头脑很了不起。” 童颜说道:“是的。” 老人走到他身前,看着他手里的行李包问道:“我真的很好奇,你这样的头脑究竟设计出来了怎样一颗炸弹,居然让老爷都有些畏惧。” 行李包里的炸弹拥有难以想象的威力,可以直接毁掉一颗星球,才能让远方的青山祖师保持沉默,才能让那些承夜境强者远避。问题在于星河联盟人类从来没有发明过如此强大的武器,只有倒推到远古文明时代,又或者是青山祖师用舰队组成青山剑阵那一次…… “原理很简单。”童颜带着老人转身向地面走去,耐心解答道:“我把几百颗威力最大多相核弹放进了一个空间法宝里。” 确实是极简单的原理,人类文明历史上的那些炸弹,威力递增靠的便是热压与弹体外壳之间不停对抗。 外壳强度越大,热压越强,炸弹威力便越大。 最初级的核弹便是这样做的,然后逐渐升级,直至多相核弹之后便再升无可升,因为再也找不到能够对抗那种热压的外壳。 谁想到童颜竟有这样的方法。 从前的那些飞升者们没能研发出来这种武器,不是因为想象力不足、智慧不够,而是因为他们很难找到这样的法宝,就算有想必也舍不得用。 能够作为数百颗多相核弹的外壁的空间法宝,必然是朝天大陆修行界最了不起的法宝。 这时候在童颜行李包里的那个法宝是一个壶。 壶中自有天地。 事实上那个壶最初的时候并不是法宝,而是一种道法。 当年苍龙化身镇魔狱在朝歌城里,便是用这种道法困住了冥皇。 离开朝天大陆之前,童颜去了趟朝歌城,在禅子的帮助下,把苍龙尸骸的胃取了出来,又用麒麟的血做了二次祭炼,便炼成了这样一个壶,然后带着它一道飞升离开了朝天大陆。 天地为壶的道法强大,以道法反炼神兽尸骸而成的法宝自然极为强大,但真正强大的还是他的意志——敢这样想、敢这样用的意志。 这就是在棋局上练出来的本事。 老人在沈家生活了几百年,对这些名词有所了解,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感慨说道:“你确实了不起。” 童颜说道:“还可以。” 看过那本叫做《大道朝天》小说的飞升者,都知道他的智谋了得,但对他的修行境界以及实力评价不高,觉得只是普通。不过童颜对自己的评价很高,认为自己在中州派历代掌门里能排进前三,在所有的飞升者里也能稳进前十。 三两句对话,他们已经离开了山腹深处,重新回到了喷泉池边。老人看着水池对那个戴着笠帽的老人,视线渐渐高移,又看到了更多与自己长的一模一样、在煮茶、扫地、发呆的笠帽老人,忽然说道:“您能烧了这里吗?” 童颜说道:“你觉得他们不愿意这样活着,想死吗?” 老人说道:“重要吗?” 在他看来这些笠帽老人被像猪一样圈养在沈家老宅里,活的没有任何意义,不管是庭院里的这些复制人还是地底洞府里那些生化机械人,其实都只是尸体而已。 童颜看着老人问道:“就算沈云埋在你的程序里做了后门,但你怎么突破的思想烙印?” 老人说道:“我不是人,没有思想。” 这自然不是真实的答案,更可能的答案也许是他在意识觉醒的过程里,突破了某种屏障。不过如果稍后这里的一切都会被焚毁,这个问题也就没有什么意义。 “你喜欢这个博物馆。”童颜说道。 老人说道:“博物馆很安全,只要你不用行李包里的这个炸弹,宇宙里很少有办法能够毁掉它。” 水池对面长凳上的那个笠帽老人抬起头来,说道:“我以为我们达成了协议。” 老人对童颜说道:“老爷是坏人,从来不会遵守什么协议,所以你也不需要有心理负担。” 两个一模一样的笠帽老人看着童颜,等着他离开前的决定。 “我这方面从来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童颜伸手拍了拍老人,然后望向水池对面那个老人说道:“你知道下棋最重要的是什么吗?第一课就是要学会悔子。”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地挥了挥衣袖,喷水池上的那些水花骤然粉碎,变成极细的水滴,便成了真实的雾。 只是瞬间,浓稠的气雾便笼罩了整个沈家老宅,与山间大阵里的那些雾气连在了一起。 雾气里的笠帽老人纷纷闭上眼睛,隐入了沉睡,不时能够听到扫帚落地、茶壶粉碎的声音。 那些雾气顺着石阶,向着幽深的山腹里流去,就像是最温柔的瀑布。 “你叫什么名字?”童颜离开之前,看着那位老人温柔问道。 老人怔住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问题,沈家老宅基本没有人来,就算有人来也不会关心他是谁,而且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戴着同样的笠帽,有着同样的面容,熬着同样的时间,似乎可以不分彼此,不需要有名字。 他皱着眉头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起来了自己还确实有个名字。 “黄木槿。”他看着童颜微笑说道:“这是少爷小时候给我取的名字,很多年没有人喊过了。” “黄木槿你好,黄木槿再见。” 童颜破空飞起,卷起一条白色如缎的云带。 沈家老宅的雾气淡了些,让天空里的云层浓了些。 他来到大气层边缘,回首向地面望去,看到了那座山顶的画面。 沈家老宅在熊熊燃烧,那些雾气仿佛是最好的燃料,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把那些庭院楼台烧成了废墟。 远处的几名承夜境强者看着燃烧的沈家老宅,想要过去抢救,却又忌惮他手里的提包不敢靠近。 童颜理都没有理这几名强者,静静地看着下方。 沈家老宅里到处都是火焰。 喷水池都已经烧干了。 火焰顺着石阶流入山腹深处,点燃了那些塑料袋里的人类躯体。 那座博物馆外的白墙飞檐也已经倒塌,露出明亮的金属构造,内部的阵法与高科技防护手段开始发挥作用。 庭院里到处都是焦黑的尸体。 那位老人举着火把站在水池中间,对着天空挥手告别,然后渐渐变形。 童颜最后看了一眼,提着行李包转身向黑暗的宇宙里飞去,化作一道流光消失无踪。 第三十三章有女儿的先生 海水逐渐上涨,远方悬在天边的月亮显得低了些。 猴儿们在树林里尖声地叫着,不停地扔着椰子,却没能砸中几个石头。 潮水把那些椰子与吃剩的椰壳推的更加凌乱,不知要变成怎样的数字,不知还有几天。 “我飞升的时候还没有中州派,云梦山的灵脉还紊乱不堪,麒麟与苍龙各霸一方,我不想费神理会,它们也不敢往南边看上一眼。” 青山祖师坐在沙滩后方,把两条萎缩的小腿埋在沙子里,身体微微后仰说道:“后来的那些事情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海岛上的沙滩被晒了整整一天,滚烫的很是舒服,他微哑的声音却是那样的寒冷。 卓如岁老老实实地跪坐在旁边,不敢像平时那般佻脱。 三万年来,朝天大陆修行界一直有两个领袖——青山宗以及中州派。在景阳真人横空出世之前,两大派的地位、底蕴、实力都差相仿佛,中州派甚至还隐隐超出一线,也出了好几位飞升的仙人。 “你一直想知道云梦山的飞升仙人去了哪里,那么我来问你,青山历史上的飞升者有几人?”青山祖师问道。 卓如岁低头说道:“不算我与赵腊月,有七人。” “那为何这些年便只剩下我与纯阳?”青山祖师说道:“自然是与云梦山的那些人兑掉了。” 按照曾举的说法,那几位青山剑仙都是死在了人类与暗物之海的战争里,谁知道原来真相竟是如此残酷而黑暗。 朝天大陆最强的两个宗派在飞升后的世界里依然处于相似的局面,甚至更加可怕。 卓如岁的头更低了些,甚至快要触到在沙子里爬行的小螃蟹。 “云梦山确实不凡,你也看到了今日的童颜……了不起,有资格作我青山的对手。” 青山祖师看了他一眼,道:“你却还要给他求情。” 卓如岁伸手扒拉了一下黄沙,埋住那个小螃蟹,说道:“我知道错了,有机会我会亲手杀了他,为……” 他心想自己该为谁报仇?沈家老宅里那些浑浑噩噩的老头儿还是地底那些猪肉一样的东西还是喷水池边的花花草草?总不能是那个叫黄木槿的生化人吧,人可是你们老沈家的叛徒! “宇宙太大,想要找到某个人杀死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 青山祖师的视线落在海上的那轮明月上,声音微哑说道:“如此说来,还真有些喜欢远古文明那个年代。” 他没有经历过远古文明的人类社会,但听那位少女说过很多相关的故事。 听说在那个时代,每个人类从出生开始都会被编号,颈后植入芯片,辅以遍布宇宙的监控系统,中央电脑可以观察一切,被称为宪章光辉。 放在那个年代,就可以轻松地找到童颜,更不可能让他离开星门基地,去烧了沈家老宅。 只可惜,那位神明在执政后期制订了新的宪章规则,人类文明新生之后,那位少女也只能在新规则之下行使权限,那样的时代再也无法重现了。 至于公民权利这种东西——这是面临暗物之海危险的时代——在青山祖师看来远没有管理便利、集中力量重要。 那位少女无法完全掌握星河联盟的一切,真的很不方便。 比如破茧者们需要一个单独的情报收集、分析系统,需要提前对那些考察对象做出安排。 “芯片不可替换,手环却可以随便做假,你给自己选择的角色确实很完美,但你最后的这个选择,非常不明智。” 青山祖师望向海面说道:“现在想来,我真的是太多年没有管事,居然有人敢背叛我。” 一道光幕在海面上展开,画面有些乱,好像是一个简陋的电子修理铺。 丹先生被捆在在椅子上,颈间系着一道红色的细线。那根红线看似普通,但隔着光幕也能感受到其间散发出来的凶险意味,不知道是什么法宝。 一张线条方硬、满是冷酷意志的脸出现在光幕一角,然后向后退了几步,露出了穿着军装的全身。 前些天陈崖结束对星门基地的调查与审讯后便乘战舰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暗中回来了,还抓住了丹先生。 在光幕幽暗的角落里还站着两个黑衣人,用帽子遮着头,散发着阴寒而强大的气息,就像丹先生颈上的那根红线一样,隔着光幕也能清楚地感受到。 卓如岁知道对面看不到自己,依然下意识里向祖师身后藏了藏——那两个黑衣人明显是魔道强者,既然星河联盟的人类因为身体原因无法把朝天大陆的功法修到极致,难道他们也是飞升者? …… …… 修理铺里到处都是电子元件,在垃圾一样的事物最深处还能找到一些法宝的碎片和十几个假冒手环。 这里是民生街区某条街道角落的修理铺里。 丹先生的双腿已经废了,纵使是飞升者的仙躯也承受不住陈屋山石人的数十次重击。 他神情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听着眼前那颗明珠里传出的微哑声音,心想是啊,好像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听到你说话了。 “谈不上背叛,我又不是青山弟子。”他喘了两口气,说道:“正道领袖都是自封的,人类领袖也是自封的,你不过就是出来的早了些,与那台电脑最先结盟,难道我就一定要效忠你?那我到底是效忠你还是效忠那台电脑?” “我在雾外星系对万物一说过,当我拣到它的那一刻,就表明我是神明选中的那个人。”青山祖师的声音从明珠里传了出来。 丹先生瞪圆眼睛说道:“所以?原来天命所归是看谁拣垃圾的本事强?” 青山祖师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同情他们?” “不,他们都比我强,而且也都是些心黑手辣的家伙。” “那你为何告诉童颜沈家老宅在哪里?” “因为我看你不顺眼?” 说完这句话,丹先生笑了起来。 陈崖对着那颗明珠说道:“他有个女儿,正在寻找。” 丹先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陈崖继续说道:“前些天他说童颜去了怪物基地,现在看来应该是陷阱,我已经让几位真人回来了。” “就这样吧。” 青山祖师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 然后再没有响起。 丹先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知道求情没有意义。” 陈崖面无表情说道:“童颜能用你的女儿威胁你,我也可以。” 丹先生说道:“你给我一支烟,我想想。” 陈崖伸手在桌了翻了一下,找到半包烟,从里面取出一根放进他的嘴里,有些笨拙地点燃打火机。 “你居然不会火系功法?这就不如井九他们了,那个小姑娘刚搬到民生街区的时候来找我做过一张图书馆的假卡,那给我点烟的手法纯熟的……一看就吃过不少苦。” 丹先生用力地抽了两口,烟卷前端的红点不停上下,仿佛在点头。 陈崖说道:“我可以学。” 丹先生说道:“你跟着纯阳真人这么多年,学到了什么?” 陈崖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想好了吗?” 丹先生叼着烟卷,一脸不在乎说道:“你们都想用我的女儿威胁我,但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不被威胁的方法。” 陈崖神情微变,说道:“不要。” 开口之前,他的双手已经落在了丹先生的颈间,握住了那根红色的线。 丹先生没有躲,依然叼着烟卷,像个老流氓一样看着那颗明珠,眼里满是轻蔑的神色。 无数仙气从他看着寻常的瘦弱身躯里喷涌而出,只是瞬间便突破了他自己的道法屏障,接着突破了那根红色的细线。 那根红色的细线感应到他身体里仙气的变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内缩去,同时散发出极其锋利的意味。 擦的一声轻响,陈崖的双手啪的一声被震开! 与那根红色细绳遇到的任何事物都碎裂开来,不管是丹先生的颈还是身躯还是那些喷涌而出的仙气。 站在阴影里的那两名黑衣人如鬼一般飘出了修理铺,来到了街道上,挥手卷起带着秽意的风,护住了自己,同时也设置了一座阵法。 啪的一声轻响,无数血肉带着仙气碎片轰开了修理铺的卷帘门,洒在了街道上。 地底街区的街道是由石子铺成的,不知道被多少人的鞋底踩过,石头表面非常光滑。 曾经有烤茄子落在上面,有火锅红汤洒在上面,有孩子踩着二手滑板经过,也被有游戏厅大佬的金链子砸过。 今天这些光滑的石子上面落满了最鲜艳而纯正的仙血,其间隐隐夹着一些晶莹的仙骨碎片。 修理铺内部更是狼籍一片,那些电子元件与纤维纸乱飞着,被血水打湿。 啪的一声轻响,烟卷从空中落下,落入血水里,亮起一点烛火般的微光,便自淡去。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伪劣的电子手环染着仙血,也在散发着微光,仿佛是某种信号。 陈崖站在破烂的修理铺里,身上满是血与仙骨屑。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沉默无语了很长时间。 作为朝天大陆飞升者里最擅长防御功法、身体强度最不可思议的他,本来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挡住那根红色细线,但他在雾外星系被井九斩断了三根手指。 这是怎样的因果?是啊,他跟着李将军几十年时间究竟学到了些什么呢? 第三十四章破棺 稍早一些时候,沈家老宅毁于一场大火。 一道微弱的、就算是最敏感的监控设备都无法捕捉到的信号从火焰里源源不断发出,直至很久之后才停止。 那道极其微弱的信号穿过那颗星球的大气层、穿过扭率空洞、穿过无数天体,来到了遥远的、没有具体方位的宇宙里。 在那片陌生的宇宙里,有一艘黑色的战舰正在相对缓慢、没有任何目的地前行着,或者说飘浮着,看着就像是一口黑色的棺材。 这艘黑色战舰的舰体进行了特殊涂装,又进行了高复合材料覆盖,可以全面屏蔽所有信号,也不会接受任何信息。 至于那个最重要的房间更是有引力场装置隔绝。 战舰上的沈家工作人员都被打上了牢不可破的思想烙印,绝对不会做出任何破坏静默状态的举动,如果就这样下去,这艘战舰真的就会像个被扔出大气层的石头,永远不会回到人类文明当中,就此成为宇宙里的一个幽魂,不停飘流,直至死去或者发生什么意外。 当然所谓全面信号屏蔽,并不能屏蔽世间所有的万物,毕竟有很多射线、粒子是可以穿过整颗星球的,比如中微子。 在这趟没有归期的幽灵航程里,已经不知道有多少粒子穿过了黑色战舰,但那些粒子没有承载有用信息,也就没有意义,如同真正的幽灵。 谁也没有想到,有人能够赋予中微子某种特殊的散发规律,令其整体承载一些信息。 这个成果基于那个人对意识的研究,直至今日星河联盟也没人知道这一点,只有一个生化人知道。 就像过往的每一个时刻那样,各种轻粒子穿过高复合材料挡板,穿过超密涂装层,穿过超强合金舰身,进入黑色战舰的内部,然后从另一边穿过去。 但现在与过往的每一个时刻并不是完全一样,因为有些中微子带来了遥远沈家老宅的信息,不知道那是祝福还是什么。 一名很普通的沈家工作人员坐在椅子里,眼神呆滞的地看着监控光幕。 没有人操控战舰,也没有提前制定好的航行计划,宇宙真的很大,只需要一开始进入荒凉的宇宙星域,想要被某颗恒星捕捉,或是遇到别的人类飞行器,从概率上来说都极小,可能需要几千上万年的时间。 那个工作人员忽然感觉到有些头痛,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紧接着颈后的芯片开始发热。 啪的一声轻响,他的颈部就这样断裂开来,脑袋落到地面,就像是火把落入沈家老宅的云雾里,轰的一声引发了一声爆炸。 战舰里发生了轻微的震动,舰身的挡板被震出了一道缝隙。 那位女管家从通道里走了过来,看着眼前这幕画面,沉默片刻后说道:“开始自检,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用肉眼。” …… …… 黑色战舰幽灵航行的前一阶段,曾经有一张黄色纸鹤趁着引力场潮汐波动飞了出去,通知了远方的井九,问题在于那个座标只是一个点。 现在黑色战舰通过那道缝隙散发出去的信息,则是连续的,于是能够形成一条线,指向确定的前方。 这条线的信息出现在星门基地的那间电子维修铺里,然后伴随着劣质手环上的血与波动,传到了另一个人的手环上。 童颜站在黑暗的宇宙里,远方恒星的光线在他的身体以及行李包的边缘勾勒出了一道银线。 他抬起左手望向手环,知道丹先生已经死了,沉默了会儿,向着不远处的一颗行星飞去。 那里是一处太空海盗的隐蔽巢穴,据说有很快的飞船。 …… …… 星河联盟有三大舰队,还有飞升者以及各种境界的军中强者,太空海盗能够存活至今,除了军方对他们不怎么感兴趣,也自然是因为他们有些不错的手段。 太空海盗的飞船真的飞的很快,虽然看着很破***小公司的矿船都还不如。 童颜不需要维生系统以及相关的各种辅助系统,自然能够把飞船的速度弄到极致,只用了七天时间便找到了那艘黑色战舰。 这里远离任何星系,相对比较黑暗,即便是他也要认真观察,才能发现那艘战舰的身影。 海盗飞船开始急减速,不知溅射出去多少零件,终于与那艘黑色战舰进入相对静止的状态,看着就像跟在鲨鱼腹部的小鱼。 童颜提着行李包飘出了飞船,脚尖轻点,飞船瞬间散体,开始燃烧。 借着强大的力量,童颜直接破开了超强复合挡板、超密涂层以及超强合金,冲进了黑色战舰里。 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尖锐的警报声以及空气向着战舰外喷涌的凄厉风声。 童颜站在洞口,不远处那艘燃烧的飞船,在他的身体以及行李包的边缘勾勒出一道火线。 看着这幕画面,战舰里的工作人们员怔住片刻才清醒过来,开始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机甲、同时开始做空间隔断。 即便拥有星河联盟最高科技,当一位飞升的道家仙人来到身前时,普通人的所有反抗都是那样的徒劳而没有意义。 片刻时间,便有无数人死去,有的躺在椅子上,有的在机甲里,有的倒在通道地面上,身上看不到任何伤口,也没有血迹,仿佛睡着一般。 中州派掌门用的当然是最正宗的道法,看似温和,依然杀人于无形。 当自修复系统完成舰身与太空的隔断后,战舰里已经再没有活着的人。 那名穿着黑衣的女管家左手拿着激光枪,右手握着一件东西,靠着某个船舱的门,坐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脸上满是惊怖的神情。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机会开枪,也没有办法启动自爆。 童颜隔空伸手,女管家的左手张开,那个像健身球一样的自爆发生装置飞了起来,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挥了挥手,女管家的尸体顺着墙壁滑出去十几米,同时舱门开启。 走进黑暗的舱房,童颜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某种液体的味道,也感受到了他非常不喜欢的引力场的味道。 伴着滋滋的电流声以及蜂鸣般的装置启动音,引力场发生装置被关闭,同时照明被打开。 舱房里什么都没有,显得特别干净、空旷、冷清,只是在中间有一张金属台,台上放着一个盆状的事物。 童颜走到盆前,便看到了那个脑袋。 盆子里的液体只剩下了浅浅一层,被泡久了的皮肤有些卷,这个脑袋除了给人诡异的感觉,甚至有些可笑的凄惨。 童颜修道多年,道心极静,而且事先便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震撼了一下,下意识里学习星河联盟的礼仪伸出手来,说道:“你好,中州童颜。” 沈云埋眯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不是他不想骂脏话,是因为现在的他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根本不可能说出话来。 童颜明白了,用最快的速度取了些营养液倒进了盆子里。 就像某种干花一样,又像是某种孩子喜欢玩的海藻胶球,被泡的久了便能发开。 沈云埋撑着发肿的眼皮,有气无力说道:“隔壁,机械臂。” 童颜挥手破开隔着两个舱房的合金壁,把那台高精密机械臂隔空抓了过来,然后联通了电源。 伴着脑波仪的启动,沈云埋的眼神稍微亮了些。 那台机械壁像发疯的赛车一样在战舰里狂奔,没用多长时间便带回来了很多仪器设备,还有大量的医疗物资,一座全新的手术室很快便重新搭建成功。 极细微的水流落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轻柔至极。 接下来,童颜观摩了一场星河联盟水平最高的脑部手术以及颌部修复手术、仿生皮肤微操再植手术以及相关的十几台手术。 大概标准时间两个小时之后,所有的手术终于完成,沈云埋的精神依然虚弱,望向童颜轻声说道:“仙气。” 童颜明白他的意思,释出了一道最纯正的道门仙气。 沈云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那道仙气从鼻孔里吸了进去,眼神更加明亮。 下一刻,他看着童颜翻了个白眼,骂道:“你不是朝天大陆第二聪明的人吗!怎么像个白痴一样!握手……老子有手吗!” 刚刚从死亡边缘把自己救回来,对救命恩人真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的内容……童颜没有生气,反而确认了对方就是沈云埋,而且应该不会死了。 沈云埋接着问道:“什么情况?” 那只纸鹤飞走了很多天,始终没有人过来,他真的已经快要绝望,却忽然间死里逃生,自然想知道……所有的情况。 童颜说道:“我去了沈家老宅。” 沈云埋问道:“黄木槿?” 童颜说道:“你还记得他的名字,我想他应该很高兴。” 沈云埋盯着他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问。 童颜知道他想问什么,没有说话。 沈云埋让他再释出一道仙气,深深地吸进鼻子里,翻了个白眼,幽幽说道:“我以为会是井九来。” 不管是想到去沈家老宅找那一线生机,又或者是用别的、他想不到的方法找到这艘黑色战舰,他所有关于脱困的希望与想象里都是井九的身影,却没想到来的会是那个曾经只是书里的中州派童颜。 “井九要死了。”童颜没有任何铺垫,直接说道。 沈云埋的反应就像曹园一样,根本不相信,嘲笑说道:“这笑话烂的,难怪白早不要你。” 童颜忽然生出把这个脑袋砸烂的想法。 沈云埋明显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咳了两声说道:“真的不好笑嘛……而且我刚刚有旧识离世,你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不合适。” 童颜算了一下时间,说道:“三天后他就会死。” 沈云埋眯了眯眼睛。 童颜把沈云埋被囚禁在黑色战舰之后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细节。 沈云埋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老李……也死了啊。” 第三十五章从零开始 “都死了……都他妈的要死了,你费这么大的劲来找我做什么?” 当沈云埋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就像是真正的幽灵一样。 童颜说道:“如果景阳真人的死亡无法改变,我们就要开始思考他之后的时代。” 沈云埋翻了个白眼,说道:“老头儿连他都能整死,难道你还想拉着我给他报仇?” 童颜说道:“是给你自己复仇,而且你最有可能做到。” “老头儿确实很有力量,不过所有文艺作品里,弑父都是经典情节,而且往往能成,让我来复仇确实很吉利。” 沈云埋用意识操控机械臂挠了挠痒,看似随意说道:“我也确实有这个能力,不要看星核舰队的司令官换来换去,但只要我站出来,至少一半以上的舰长都会听我的。” “首先你需要能够站起来,才能站出来。”童颜说道:“这艘战舰上有备用身体可用吗?” 沈云埋用意识进入战舰系统看了一遍,说道:“为了确保安全,他们把那几具身体毁了,原材料都没有留。” 童颜说道:“你以前的备用身体在哪里?” 沈云埋说道:“联盟科学院的实验室,但主星太危险,还有两个军方基地是后勤部的,与我关系也不好,回老宅吧,既然你去过,应该熟悉路。” 童颜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云埋有些不解,说道:“难道你没找到阵眼?很多年前我藏了不少身体在里面。” “你父亲随时想着占用你的那些身体,难道你不觉得恶心吗?”童颜语重心长说道。 沈云埋嘲笑说道:“亏你还是个飞升的修道者,身体如衣服的道理都不懂?兄弟之间能换衣服,父子之间……好吧,确实有些恶心,但还是得去。”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老宅里的那些身体被我烧了。” 沈云埋怔了怔,破口大骂道:“你有病啊!” 童颜很聪明,知道这时候什么都不说才是正确的,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 沈云埋骂了半天终究还是骂累了,主要是只有一个脑袋,没有身体,发音只能靠机械震动,实在是有些辛苦。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微微发干的、新换的嘴唇,画面看着有些诡异而可怕。 接下来他又努了努嘴唇,看着童颜一直提在手里的行李包说道:“什么?” 童颜说道:“炸弹。” 沈云埋能够感知到行李包里散发出来的可怕气息,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只是有些不解说道:“没带个空间法器出来?” 童颜说道:“炸弹就是用空间法器做的。” 如果要解释给别人听,这会是个很麻烦的事,沈云埋却是只用这一句话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流露出赞赏的神情,说道:“不愧是朝天大陆第二聪明的家伙……但总这么提着也太不美型,这里应该有我的一个空间法宝,你去找找。” 童颜散出神识在战舰里扫了一遍,很快便发现了那个空间法宝的位置,伸手一抓把那名死去的女管家从远处抓了过来,从她的口袋里取出一个耳钉,感知片刻后说道:“确实可以放进去,只不过……” 沈云埋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是觉得套娃有些可笑,还是不放心我?” 如果童颜把行李包里的空间法宝做的炸弹放进沈云埋的这件空间法宝里,那么控制权便会易手。 童颜没有做任何修饰,直接说道:“我不放心你。” 沈云埋让他把那个耳钉放回自己的耳垂上,说道:“那就算了。” 童颜沉默了会儿,把行李包放到了那个盆的旁边。 只见金属手术台上闪过一道清光,行李包消失无踪,沈云埋的脸上再次出现笑容,说道:“这还差不多,好吧,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现在三大舰队都在陈崖的控制中,就算你能策反半支星核舰队,也无法改变当前的局势,尤其是绝大多数飞升者依然效忠你的父亲,所以我觉得我们需要一些帮手。”童颜说道。 能够吞噬黑洞的只有黑洞,能够对抗那些飞升者的也只有飞升者,如果需要外援,那就只能把视线投往朝天大陆。 沈云埋静静看着童颜,看了很长时间。 童颜很平静,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做更多的解释。 “没想到你比我还要疯狂。”沈云埋忽然笑了起来,说道:“难道最杰出的头脑最终都会毁于疯狂?好吧,那就让我们来做这件事情吧,但按照井九的说法,两个世界是隔绝的,无法把信息准确地传递给里面的人,怎么安排?” 离开朝天大陆的飞升者可以留下仙箓,却无法在仙箓里留下更多的信息,这个道理与中微子之类的轻粒子差不多。 “青山不行,中州派可以。”童颜说道:“而我是中州派的掌门。只不过有一点需要确认,如果这件事情没有做好,两边的界线打破,朝天大陆有可能出事,宇宙里的人类甚至有可能提前灭亡。” 沈云埋说道:“井九都要死了,我为什么还要关心人类?” 童颜有些意外,说道:“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这么喜欢井九。”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虽然我知道他更想做我师父……”沈云埋看了童颜一眼,说道:“你还可以,勉强有做我朋友的资格,只不过现在看起来,你比井九要无趣很多。” 童颜忽然说道:“有件事情应该提前告诉你。” 沈云埋说道:“讲。” 童颜说道:“你的父亲没有杀死你的想法,我希望你在开战之前就知道。” 沈云埋说道:“永恒的放逐比死亡更加可怕。” 童颜说道:“他为你的航行设置了时间,三百年,想来应该是他想让你远离这场战争,甚至有可能是想你成为人类最后的火种。” 沈云埋沉默了会儿,说道:“不管是火种还是前驱,终究都是他的实验品,不是吗?” 童颜没有再说什么。 黑色战舰缓缓驶向远方的一个黑洞,准备借助其强大的引力转向加速,去往海印星云那边的一片宇宙。 那片宇宙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白色恒星,照亮着一片虚无。 朝天大陆就在那里。 黑色战舰无声无息,真的很像一口黑色的棺材,不知道最终会埋葬人类还是谁。 没有过多长时间,黑色战舰内部再次响起对话的声音。 “你知道为什么我给他取的名字姓黄吗?” “为什么?” “因为我妈姓黄。” “按正常逻辑推算,你父亲应该不会让你母亲活太长时间。” “是的,我刚出生她就死了。” “按正常逻辑推算,你父亲不会给你讲任何与她有关的事,也没有别的人敢说,那你怎么知道令堂的姓氏?” “感觉这句话是在说你妈贵姓……嗯,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有一个朋友……” “我知道你确实有个朋友,不是你自己,我还知道那个朋友叫苏子叶。” “是啊,你看过那本书。” “问题是在书里苏子叶不是你的朋友。” “他是何霑的朋友,我也是何霑的朋友,所以我们就是朋友。” “沈青山是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难道我们也是敌人?” “正正得正,负负得正,这是最简单的算术问题,你应该知道,不要为了吵架强行降低自己的智商。” “井九真的会死吗?” “嗯。” “你是中州派掌门,不要学我们青山宗掌门说话。” “这一代的青山掌门是卓如岁,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 “为何?” “你们的性情恶劣的有些相似。” “好像井九也这么说过……再说吧,说的像是书里的那些家伙都能飞升似的。” “如果不能,我们这是去做什么呢?” “有理。” …… …… 大气层的边缘没有什么风,山崖尽头的那棵树比云梦山里的那棵更加安静。 赵腊月坐在树下,面无表情看着下方的星球,弗思剑静静地搁在她的膝盖上,积蕴着杀意。 从雪山回来后,她就一直沉默不语地坐在这里。 这座产业是冉家的,祭司庄园知道她在这里,温泉边的那位浴衣少女自然也知道她在这里,更知道她要做什么。 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赵腊月便会从崖边跳下,纵身一剑斩向那位浴衣少女以及这颗星球。 那位少女无所不在,弗思剑再强也不可能杀死她,至于这颗星球会死多少人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赵腊月明白这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依然静静看着那片草原,随时准备出剑。 无数只绵羊在绿色的草原上缓慢行走,时而成群,时而散开,就像天空里的云朵。 有个羊群在祭司庄园北方不远的地方,在这些天里不停行走成不同的数字,现在则是走成了笔直的一条线。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那都是个一字。 从草原继续向前,再度穿过雄奇群山,来到弥散着雾气的温泉边,那位浴衣少女缓缓端起瓷杯,凑至唇边,嗅着里面烈酒散发出来的泥煤味道,鼻尖好看地皱了皱,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赵腊月坐在崖畔,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这幕画面,忽然笑了起来,酒窝里满是寒光。 冉寒冬与江与夏站在亭子里,看着崖畔她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石桌上的菜肴冷了又热,又换了新的,却始终没有人动过。 钟李子抱着亭柱,银发无力地垂落,紧张而又难过,充满了无力的感受。 “放心吧,他不会死的。”赵腊月在崖畔说道。 她们心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在这里坐了这么多天又是为什么呢? …… …… 叮当叮当,草原上不知哪里传来了铃声,紧接着是呼喊声。 暮色与草原形成的宁静画面顿时被打破,羊群们缓慢转身向羊圈走回,那条直线渐渐变形,然后合拢,变成了一个圈。 …… …… 遥远的祖星上,海水缓慢地拍打着沙滩。 猴儿们在树林里,看着仿佛被落日点燃的树叶,发出惊惧的呼喊。 沙滩上的那些椰壳与椰肉被海水推动,渐渐散开。 …… …… 不同的落日照着不同的景物。 雪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光,成为信徒们心中最美的画面。 “日照金山啊!” 无数信徒在都城里、在白城里、在两城之间的官道上跪了下来,对着雪山叩拜不止。 正在艰难向着又一座冰峰攀登的十几名苦行僧停下了脚步,对着雪山合什静立,缓缓闭上眼睛。 在雪山的那边,曹园坐在湖畔,看着远处湖面,斑驳的脸上流露出罕见的惘然情绪。 那只鲲受到赵腊月的惊吓后,便一直沉在湖底不敢露面,不时吐出一些气泡,取代了白云的投影,成为变化的数字。 今天,就在刚才。 鲲吐出了一个巨大的环状气泡,从天空里望去也是一个圆。 …… …… 圆就是零。 天地归零。 整个宇宙仿佛都感应到了某位正在离开,与这些飞升者们的强大意志相印,在自然界里留下了清楚痕迹。 那些痕迹可能是这个世界对他的纪念。 因为他是朝天大陆有史以来的最强者,是比青山祖师、云梦先师、纯阳真人、欢喜僧都要更加强大的道魂,是人类能够抵达的最巅峰。 …… …… 遥远的蝎尾星云那边。 边缘地带的某颗普通星球上。 有座叫做720的普通宿舍楼。 阳光穿过微雪,接着穿过玻璃窗,落在钢琴的黑白键上。 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也静静地搁在琴键上,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仿佛再也不会动起来一般。 寒蝉轻轻落在手背上。 后方传来小姑娘稚意犹存的声音:“今天吃南瓜粥可以吗?” “蛋白质不够……煮两个鸡蛋吧。” 那双手离开了琴键,合上琴盖。 少年起身去了厨房,开始烧水。 雪姬靠在沙发的角落里,面无表情看着这幕看似寻常的画面,乌黑的眼眸里满是骄傲的情绪。 …… …… (距离大道朝天完本还有一百天。) 第三十六章大爆炸是一切的开始 飞升者们以为井九死了。 就在下一刻,宇宙各处的天地感应忽然发生了变化。 雪山环绕间的那片大湖不再安静,颜色也变深了很多。 那只鲲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上升,带起难以想象的巨浪。 轰的一声巨响,那个像零的巨大气泡直接被冲破。 巨鲲破水而起,生出双翼,向着雪山高空的落日飞去。 曹园任由湖水冲打自巍然不动,如镇堤的佛。 看着向天空飞去的那只巨鸟,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 …… …… 远处是晚蝎星云的著名行星级别工厂,散发着红色的火焰,照亮了整个星系,仿佛比真实的恒星还要醒目,又有些像宗教油画里的地狱景象。 欢喜僧赤足踩着大涅盘,站在黑暗而寒冷的宇宙里,远方的火焰照亮了他英俊的面容,粒子流带动了僧衣。 望着那颗燃烧的星球,少年僧人的脸上流露出惘然的神情。 那颗正在融化的矿星闪耀的红外数字忽然散解了,这意味着什么? …… …… 空旷而巨大的战舰指挥室里有三百张光幕,分别代表着三百个小型舰队。 陈崖坐在巨大的黑色指挥座里,面无表情看着光幕上的画面,感受到已经持续了数十天的倒计时无由而终,右手下意识里握紧了些。 按照青山祖师与那位的推算,今天就应该是井九醒来的日子或者说死期,为什么没有任何变化? …… …… 海水不停冲洗着沙滩,改变着它的颜色。 太阳已经落入了海里,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好看大方的满月。 树林里的猴子不再惊恐地呼喊,开始快活地呼喊,勇敢地爬下树,来到沙滩上,拾起那些椰壳向海里扔去,趁着太阳不在的时候,好好地教训一下对方。 那些椰壳在沙滩上组成的字,自然也就没有了。 “居然没有醒。”青山祖师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宇宙。 卓如岁挠着头说道:“发生了什么事?” 按照道理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那么肯定是有某种力量改变了宇宙万物的惯性。 能够抵抗承天剑与整个人类文明的信息冲击,那是怎样强大的一种力量? “他和雪姬在一起。” 青山祖师把两条萎缩严重的腿从沙滩上抽了出来,在卓如岁的搀扶下往洞府里走去。 …… …… 那片草原的太阳也落了下去。 羊群们回到了羊圈,自然不再有任何信息,无法看出任何数字。 赵腊月的视线离开草原,一路北上落在群山间的那片温泉边,忽然挑了挑眉。 冉寒冬和江与夏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感觉到她的气息变化,知道井九应该没事,顿时放松下来,双腿一软便坐到了椅子上。 钟李子站起身来,看着崖边的赵腊月,声音微颤问道:“他没事?” 阿大被她突然的动作惊醒,好生恼火,心想那个家伙怎么会有事,这些天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 赵腊月看着温泉边的浴衣少女,面无表情说道:“她连陛下在哪里都没有算到,自然不会有事。” 冉寒冬有些茫然,心想井九在朝歌城里没有做过皇帝,为何要称他为陛下? 她没有想过赵腊月说的是别人,因为想不到除了井九还有谁能让她表现出尊敬的态度。 钟李子到底是那个故事的枪手,了解的更加深刻,吃惊问道:“你说的是雪姬娘娘?” 赵腊月没有回头,说道:“女王陛下何时又变成娘娘了?” 冉寒冬这才知道她说的陛下是谁,忍不住笑着说道:“论坛上有不少读者喜欢称她娘娘。” 赵腊月说道:“她为娘娘,谁有资格作皇帝?” 冉寒冬和江与夏对视一眼,心想这倒确实。 而且就算有答案,也没法对你说啊。 …… …… 温泉散发的雾气,温柔了少女的眉眼,微湿了碎花的浴衣。 她举着瓷杯,闻着烈酒的香气,感受着唇边的微凉触感,没有把酒喝下去。 这是杯庆功的酒。 井九没有醒也没有死,她还没有完成神明的遗愿,自然不能喝。 她缓缓把手里的瓷杯放回木盘上,指尖轻轻一推,木盘向温泉里飘去,很快便消失在乳般的雾气中。 应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那么必然有别的事情发生。 对此她是真的很好奇,遗憾的是,以她的计算能力以及信息采集能力,好奇这种情绪始终无法保持太长时间,很快她便明白了。 看来雪姬与所有人想象的不同,没有暗物之海那边,还是停留在人类社会里,现在与井九在一起。 大悲和尚是个死心眼的人,肯定想不到这一点。 想到这一点,少女觉得好生有趣,伸手调出星图,想看看那个好看的少年僧人这时候去了哪里,却忽然发现星图里出了一些问题,不由眉尖微挑。 …… …… 宇宙里有很多颗星球不在星河联盟的天文编号里,不代表上面没有人居住,比如大悲和尚的佛国,比如曾举后人现在统治着的君子国。 有些星球看似荒凉,没有大气层、没有青树、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甚至没有生命的迹象,也不代表上面什么都没有。 以星河联盟主星为中间线,与海印星云遥遥相望的某片星域里,就有这样一颗星球。 星球表面到处都是细碎的沙砾,寒冷至极,然而在地底深处,却有着一个极大的恒温空间,用厚达数十厘米的超强合金隔开,同时有着最丰富、最难被宇宙射线干扰的多种信号通道,不停接受着星河联盟各处的信号,然后进行反馈。 按道理来说,如此多的信号通道,就像无数道光,让这颗星球根本无法在宇宙里隐形,但时至今日,星河联盟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此地的存在。 星河联盟的中央电脑,就被安放在这里。 巨大的虚拟光幕上不停垂落着绿色的机械字符,看着就像是瀑布一般。 警报声在空旷的地底不停地响着,声音并不如何尖锐刺耳,低沉的仿佛钟鸣。 这里没有工作人员,警报声不是给人类听的,而是给那位少女听的。 蝎尾星云第七扭率空洞外的行星工业基地前些天发生了一次爆炸,一条新的空间裂缝正在产生。 有破茧者正带着一支小型舰队在那里进行融蚀工作。 就在刚才,融蚀工作正式宣告失败,因为行星工业基地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炸,那条空间裂缝在三微秒之内成形,然后只用了七秒钟的时间,便扩展到了三百九十三米。 这是数十年前星门基地被暗物之海的怪物潮袭击以来,人类看到的最大的一道空间裂缝。 更可怕的是,这道空间裂缝的那边不是暗物之海的海面,而是海底。 …… …… 蝎尾星云不是星河联盟的政治中心,也不是经济中心,更不是信仰中心,却是交通中心以及重工业中心。 在浩瀚的宇宙里,在无边无尽的太空里,之所以会出现交通中心,是因为刚好有很多条扭率通道的出入口在这片星域里。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星河联盟才会对这片星域进行深度开发,建立起行星级别的矿场以及工业基地,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那些被引力场束缚的火球以及由内而外逐渐分层的矿石原浆。于是才有了那句著名的谚语,照亮黑暗蝎尾的除了恒星的光芒,还有人类文明的火种。 啪的一声轻响,幽蓝的火焰关闭,花溪端着锅走进客厅,用被烫着的手指捏了捏微凉的耳垂,发现太慢,于是抓住寒蝉搓了搓。 她掀开锅盖,把南瓜粥盛进碗里,回头对着厨房喊道:“鸡蛋好了吗?” 井九一手拿着一个鸡蛋走了进来,水从手上滴落。 寒蝉跳到鸡蛋上跳了两个踢踏舞,刚出锅的水煮鸡蛋便凉到了最合适的温度,而且蛋壳也变得非常好剥。 就着南瓜粥吃完鸡蛋,花溪去洗碗,井九坐回窗前继续弹钢琴,雪花在窗外飘着,阳光同时洒落,他的脸不像从前那般惊为天人,画面依然美丽。 整个宇宙都以为今天他会醒来然后死去,他却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过着像往常一样的生活。 只有雪姬知道今天的晨光意味着什么,心情非常骄傲。 神明代言人与沈青山都是有资格作她对手的存在,但这一局至少暂时是她赢了。 生活终究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行政服务中心的兴趣班全部停了,伊芙女士好像也很忙,打来电话只说要他们等着政府通知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问题在于那台被寒蝉从垃圾堆里拣回来的电视光幕器,在这个家里几乎就没有打开过,井九与花溪没看到电视上不停滚动播出的信息,自然不知道政府已经发出了四级警告,让全体民众留在家里,不得擅自外出,同时做好有序撤离的准备。 井九留在家里自己弹琴、下棋、画画。 雪姬没有看书,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花溪在隔壁房间的窗边,嘴里咬着花,看着窗外轻声说道:“我总觉得今天应该发生什么事情,但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好像又忘记了那天对寒蝉说过自己是被井九拐来的小姑娘这件事,撑着小脸继续看着窗外发呆。 寒蝉趴在窗台上,心想窗外有什么好看的,比青山的风景差远了。 窗外的风景确实很普通。 有院墙,有桦树还有不远处的别的几幢居民楼。 也有阳光与微雪。 但如果看的足够远,便能看到满是划痕的旧墙、忽然冷清的篮球场。 再远些能够看到一座旧式的冷凝塔。 再远些便是比往年干净了很多的白云。 云后是太空。 是宇宙。 …… …… 当天夜里。 宇宙发生了一场爆炸。 对宇宙本身来说这场爆炸不值一提,对人类社会来说却非常重要,直接让中央电脑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让温泉边的浴衣少女蹙起了眉尖。 那场爆炸发生的时候,720已经结束了晚饭,雪姬打了个响指,各楼里的灯光恰到好处地照亮对面的桦树与邻近的居民楼,井九坐在窗边弹钢琴,修长的手指忽然静止,他转头望向窗外,说道:“好亮。” 遥远星域的大爆炸看着就像是夜空里的一朵绽放的礼花,有些好看。 井九合上琴盖,拿起笔与纸开始绘画,想把自己看到的那朵礼花画下来。 只不过他笔下的线条还是过于生硬,看着就像是把彩色的画面翻拍成了黑白照片,实在没有什么艺术感觉。 他借着窗外的星光看了两眼,也不怎么满意,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来好像有个叫何霑的人很擅长画画。 他转身望向雪姬想要问问她知不知道这个人,发现雪姬也在望着窗外那场爆炸发生的位置。 “你也觉得……炸的……很好看吗?” 雪姬心想不过就是一些融化的金属液体喷溅形成的线条,有什么好看的。 花溪洗完碗,听着井九的对话,走到窗边望去,却发现夜空平静一如往常,哪里有什么爆炸。 发生在蝎尾工业区的那场大爆炸威力确实很强大,但仍然远远不如超新星爆炸,甚至根本没有比较的资格,很难被肉眼观测到。更重要的是,工业区距离这颗星球至少有几十光年,这颗星球上的人们想看到那场爆炸形成的火球,至少还要几十年时间。 井九与雪姬却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在爆炸发生后便看到。 小区里忽然响起警报声,紧接着,很久没有开启的电视光幕自动亮了起来,开始播放政府的紧急通知。 井九没有理会这些,依然与雪姬看着窗外的星空,手里的铅笔继续在纸上慢慢地涂抹着。 花溪转身望向电视光幕,看到了正在阅读通知的播音员,还看到了小画面里的紧急会议现场,有些惊喜地看到了会场角落里的伊芙老师。 …… …… 第三十七章漫长的一天 “我们都是大工业区的孩子,虽然本星球已经落后于这个时代,很多年都没能加入到工业序列里,但我们都清楚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行的。” 一个肤色黝黑、满头花白卷发的、穿着旧式工布装的老人在主席台上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大声说道:“按照从前的规章制度,所有太空炼化炉都在超级电脑的全程监控之下,能量强度绝对不会触碰到危险区域,为什么会带出一条空间裂缝,继而发生了数天前的那次爆炸?” 另一位穿着正装、戴着眼镜的男子想要打断那位老人的讲话,却被他粗鲁地推到了一边。老人继续大声说道:“从去年开始的星球封闭开始,到这次的所谓爆炸,再到刚才政府发布的紧急警报,全部都是星河联盟当局的阴谋!他们想要抛弃我们这些负累,不想要再承担政府的义务,想把我们赶到地底!” 有人终于受不了,站起身来反驳道:“两次爆炸都有详细的数据报告,你为什么不看一眼?” 那位老人更加愤怒,用力地砸了一下主席台的桌子,说道:“就算是真的爆炸,那也是几十光年外的事情,我只上过初级技校也知道宇宙里没有比光更快的事物,光都要走几十年,难道暗物之海的怪物明天就能出现在我们眼前?为什么我们要为那么遥远的事情,现在就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伊芙女士站在会场的门口,看着远处主席台上的争论,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位工会执行长还是这样的粗鲁而且没有文化,市长先生根本就不应该把宝贵的时间拿来说服他,甚至就不应该让他发言。 激烈的争论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就算有人支持那位老人的立场,也没办法公开站出来支持他的愚蠢观点。 前后两次爆炸都是在同一颗行星级别工厂,离他们所在的星球确实有六十几光年,但有个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暗物之海是可以通过扭率空洞的,甚至星河联盟科学界一直有一种猜想,认为暗物之海的主体世界本来就在扭率空洞当中。 如果暗物之海真的通过那条空间裂缝入侵蝎尾工业区,那么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到这颗星球,但肯定不需要几十年时间,甚至真的有可能再过几十天就降临在所有人眼前。 几名老年议员用同样粗鲁的方式把那位老年工会执行长从主席台上赶了下去,市长先生心有余悸地擦了擦汗水以及眼镜,开始对市议员们以及各部门的官员进行工作安排。 当听到相关部门主官表示地底基地的检查还没有完成的时候,这位好脾气的市长先生终于忍不住了,近乎咆哮道:“上次爆炸后就让你们开始检查,为什么还没有完成!” 那名部门主官像市长先生刚才那样擦掉了额上的冷汗,有些窘迫说道:“地底基地从来没有正式开启过,也没有人想到有一天真的会启用,每年的例行检查都只是远程数据检查,这才……几天时间,实在是没有办法完成。” 市长先生可不会接受这样的理由,喊道:“封锁期已经一年多了!去年会上我就说过,趁着事务少刚好可以把这几项工作完成,你听到哪里去了?” 像伊芙一样忍受不了这种无止境、而且无意义的争吵的基层工作人员很多,会场里到处都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竟把官员们的争吵声都压了下去。伊芙找到自己的事务主官,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名事务主官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主席台前,与市长的秘书又说了几句话。接着秘书又把那些话转到了市先生的耳中。 市长先生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不要指望军方,我也没有面子调战舰过来,舰队的首要任务肯定是封锁大工业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名苍老的工会执行长在台下再次喊了起来:“那些战舰过来有什么用!难道让他们消耗我们的储备粮吗!” 市长先生就当没有听见他的话以及会场里人们的议论声,对围在身边的秘书以及各部门主官说道:“按照城市联席会的精神以及联盟的命令,让所有居民都做好进入地底基地的准备,如果暗物之海真的过来了,立刻开始转移,然后等待救援。” 先前接受质询的那名部门主官有些犹豫问道:“真的……不试试请军方派战舰来撤离吗?” “太远了。”市长先生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说话的是他,顿时来了脾气,吼道:“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检查!” 没用多长时间,会场里的各级官员以及行政事务人员还有城市各处的工作人员,手环上都弹出来了自己的工作列表。 伊芙看着列表上的指令,转身离开了会场,要在三天时间里完成她那片街区的准备工作,时间非常急迫,只怕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想到这点,经过大厅的时候,她直接抓了几袋干面包塞进了公文包里,又拿了一块咬在嘴里,加快脚步向楼外走去,越来越快,就像是跑步一样。 …… …… 少女静静看着温泉上空的星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浴衣上的那些碎花比平时显得更加鲜艳。 星图上出现了很多只有她才能看懂的机械字符,代表着中央电脑运算核心的提示以及流程规划。 蝎尾星云工业区出现的那道空间裂缝又变大了,第四次融蚀再次宣告失败。 星锋舰队的第十三舰队将在三十七个小时后抵达事发星域,其余的战舰也在以最快速度前去救援,那些战舰上一共有四名破茧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果暗物之海真的通过了那条空间裂缝,局面无法控制,是不是要进行大撤离。 蝎尾星云那边是星河联盟的重工业中心以及重要的资源星域之一,居住的人类数量倒不是太多,只有七亿人不到。只需要一个整编舰队便能完成撤离,可那样的话就需要打开蝎尾星云与主星这边的空间通道。 ——那些空间通道已经关闭了一年多时间。 如果只是井九还好,现在确定他与雪姬在一起,如果他们通过空间通道来到这边,那该怎么办?她没有思考太长时间便做出了决定,重新开启空间通道,让陈崖带着舰队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做好撤离准备。 …… …… 如果不是为了杀一个回马枪,抓到丹先生,陈崖这时候应该已经抵达了那个行星工厂,背着核动力炉,拿着喷射器,开始对那条空间裂缝进行融蚀。 想到这点,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行星工厂的爆炸,直接导致了三百多名工人的死亡,从空间裂缝里飘过来的暗物之海,又浸染了一千多名工人,最麻烦的是,那条空间裂缝还在扩张,甚至已经快要超过当年星门基地的那条空间裂缝。 当然真正的麻烦是空间裂缝的那边。前方战舰的回报非常明确,那边是暗物之海的海底,甚至飞过去的探测器最后传回的昏暗画面上隐隐可以看到一些触手形状的事物。 如果真的是母巢,这就更麻烦了。 好在宇宙浩瀚,空间真的很大,就算暗物之海以及其浸染形成的怪物可以通过扭率空洞,也只是无意识地流淌,想要威胁到在那片星域生活的七亿人类还需要一段时间。想到井九还在那边,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打开加密通讯,联系上远方的857基地,说道:“准备好了吗?” …… …… 飞船不停离开857行星地面,带起一些微风,吹拂的那些死亡孢子满天乱飞,让黑白两色的世界多了一些魔幻的色彩。 那些飞船陆续进入大气层外的战舰,然后战舰离开星系,来到外层太空里进入大型战舰,最终在更遥远的太空通道里编入一支临编舰队。 857基地是星河联盟最隐秘的地方,但如果以距离算离蝎尾星云不算太远,军方想要支援发生爆炸的行星工厂,从这里出发最快。还有个没人知道的原因———圣人曾举一直在这里。 在破茧者里曾圣人的境界极高,而且对付暗物之海有非常丰富的经验。去年有艘战舰被暗物之海浸染,便是他与沈云埋去处理的。 临编舰队驶入扭率空洞,窗外的光线消失无踪,房间里的自照明开启。舰长走进舰首的那个房间,看着窗前的那个身影,想到失踪的首席顾问先生,沉默片刻后说道:“谢谢您。” 曾举转身看着舰长微微一笑,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这句话在很多时候都容易被误会为敷衍,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很真诚。 那位舰长叫做姜知星,是烈阳号战舰的舰长。 这艘战舰自然就是烈阳号。 雾外星系那场大战之后,烈阳号战舰受损严重,从姜知星到普通士兵所有人都被关进军事监狱。直到前些天,曾举凭借自己的强大影响力,强行把他们从军事监狱里放了进来,恰好烈阳号战舰这时候也修好了。 没用过多长时间,烈阳号战舰便与别的同伴一道驶出了扭率空洞,来到了蝎尾星云。这里距离发生爆炸的梦火行星工业基地还有很遥远的距离,肉眼根本无法看到,但远程通讯系统已经可以帮助他们看到真实的画面,看着光幕上熊熊燃烧的行星以及其间若隐若现的黑点,姜知星的神情变得非常凝重。 这是星门基地被暗物之海入侵以来,星河联盟面临的最大灾难前兆。 曾举不是很紧张,因为现在的星河联盟比数十年前要强大很多,而且已经有一位非常强大的飞升者到了那里,就算守不住也能拖些时间,最重要的是人类的运气真的不错,应该不会出大事。 “运气?”姜知星不解问道。 “就算堵不住那道空间裂缝,怪物们落在某些星球上,也不会浸染太多生命。” 曾举的理由非常明确。井九失踪后,蝎尾星云与星河联盟主星域的空间通道被全部隔断,各星球严禁任何飞行器起落,政府以及社会体系里的各个组织都进入了紧急状态,星锋舰队长时间在这片星域巡游,现在面对突发状况,人类社会无论效率还是调动能力都要比往年强大无数倍。 光幕上的画面越来越稳定,通讯系统可以保证进入全星域广播。曾举沉默了会儿,伸手打开通讯开关,开始向晚蝎星云的所有战舰、各星球政府发布命令。 陈崖与他的舰队还在主星域,没有人的权限比他更高,他的命令与封建王朝的圣旨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加严苛,必须得到不打折扣的执行。 离爆炸现场最近的星锋舰队一三舰队以最快速度前去支援,远方的三千多艘战舰则被命令迅速向各星系散开,但凡两次空间跃迁能够抵达的人类居住星球,都必须做好撤退的准备。 姜知星做了一个简单的计算便发现第一期便有三亿人可能需要撤离,不禁有些担心,说道:“能行吗?” “中央电脑计算过,没有问题。” 曾举不在意这些细节,看着光幕上燃烧的行星,看着光焰里那个若隐若现的小黑点,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管是撤退还是就地待援,都是预案里的正规流程,解决这件事情的关键还是能不能堵住那道空间裂缝。 那位最早赶到燃烧行星的飞升者很强大,剑意森然无情,问题是那道空间裂缝太大,想要一边作战一边融蚀只怕很难,甚至……有危险。如果沈云埋在就好了,他的战力绝对不弱于那位飞升者,身体强度更是远远超过对方,就像在黄玉二号行星上那样…… 曾举觉得眉间有些发闷,抬起手轻轻揉了揉,不再想这些问题。 姜知星看着他的神情,下意识里说道:“要不要……给您煮壶热茶?” 从星门基地到主星再到857基地再到雾外星系,他看习惯了钟李子、花溪给井九煮茶的画面。 曾举放下手,微笑说道:“我喝水就行。” …… …… 修道者不在意享受,不管茶还是酒很多时候只是用来看的,或者寄托着某些意味。 星河联盟的人们对茶叶的爱好也不多,更愿意臣服在各种碳酸饮料与微量药剂之下,反正有基因优化与武道修行,那些刺激带来的轻微损害不需要太在意。 烈阳号战舰的生活区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饮料,只有角落里放着一些简易的茶包。 十几名857基地研究人员坐在生活区里,端着酒与各种饮料低声议论着什么。他们对暗物之海怪物进行了多年研究,经验非常丰富,想来在这次突发事件里应该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一名研究员蹲在柜子角落里,看着那些茶包上的文字,好奇地拿起来闻了闻,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来不是很满意。 最终他挑了一包茉莉花茶,因为某些原因他对茉莉花有种亲切感,前些年妻子知道他的爱好经常给他冲茉莉花茶,现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喝到了。 茶包被无理地撕开,里面的茶叶与花瓣被粗鲁地倒入杯中,沸腾的水从自动感应出口落下,冲得深绿的茶叶与微白的细微花瓣不停旋转,渐渐散发出更浓的香味——香味主要是花香,茶香全被掩了下去。 那名研究员再次失望地摇了摇头,身上的那件灰色格子衬衣,随着他的身体摆动而颤抖起来,形成如同马赛克般的效果。(实在是想不到合适的新说法,所以还是用马赛克了) 不管是这些茶包,还是过沸的水以及毫不烫手的隔热杯,都让他不满意。 这个世界有很多有趣的、好玩的、有用的东西,但没有好铁壶,没有好茶杯,没有好茶叶。 他端着散发着热气的大茶杯,向工作区走去。同事在身后喊了两声,他把黑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说自己还有个推演计算没有完成。 伴着嘀的一声轻响,手环散发出亮光,调出相应的秘密资料,以立体光幕的形式缓慢流转。灰格子衬衫研究员靠到椅子上,静静看着那些画面与数据,举起手里的茶杯吹了两口气,然后暖暖地吸了一口。 他举着茶杯的是右手,手腕上有个银色手镯,表面流动着光线,给人一种特别灵动的感觉,仿佛时刻准备着活过来,然后去战斗。 第三十八章海底漫步者 因为处于多条扭率通道的交合部,而且散布着极大数量的、各种类型的天体,蝎尾星云自然成为了星河联盟的资源、工业核心区域。 重生后的人类文明以飞快的速度进步,尤其是当第一位破茧者出现、与那位少女祭司结成坚定的战略联盟、抹掉了某些神兽的狂暴意志后,文明的提升速度更是快得难以想象,蝎尾星云的各个工业基地呈现出不同的、但都极其瑰丽壮观的画面。 黑暗的宇宙里飘浮着无数座庞大的工业基台,大型核动力炉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力,甚至有的星系已经开始尝试通过引力通道直接使用恒星的能源。 巨型气态行星在能量的控制下,用十余年的时间形成分层,然后经由无数通道,被直接输送到同步轨道的工业基台上,再被变成各种工业产品。整个画面看上去就像是几千只蜂鸟围着一大团糖不停地啜吸。 有的固态行星还处在旧式的挖掘阶段,表面布满了矿洞与自行设备,还有保护罩里的生活基地,就像西来当年藏身的那颗矿星。但最近三十年开发的固态行星则进入了全新的阶段,人类凭借着源源不断的能量供给,开始尝试行星的整体开发,用更浅显的语言来描述就是把整颗行星都点燃然后融化。 这是一个非常巨大而且复杂困难的改造过程。星河联盟中央电脑重新再唤醒了一部分远古文明的资料遗存,终于开始了实验,并且取得了极大的进展。 现在蝎尾星云一共有六个行星工业基地,也就是被点燃的六颗固态行星。不知道是那位少女的意思,还是青山祖师的想法,总之绝对不是联盟公民的投票结果,这六个行星级别的工业基地都有一个毫无工业感的名字,甚至满满的都是少女粉红泡泡的感觉。 其中一个行星工业基地的名字叫作梦火,也就是这次空间裂缝出现的地方。 行星工业基地的能量等级非常高,只有引力场装置才能进行束缚,加以规律化运用,而引力场的能级越高、出现越频繁,空间裂缝出现的概率也就越大,所以星河联盟在进行相关开发的时候,对这方面的监控与限制非常严格,只是没有想到最终还是出了事。 …… …… “星球表面的温度太高,侦察兵无法过去,无法确认暗物之海的具体渗出范围,但应该还没有抵达行星表面。那些工人主要是被飘过来的孢子浸染,人数没有超三千,宠物数量也差不多,已经被守卫舰队消灭,并且做了灭活检测,没有遗漏。” 姜知星拿着刚收到的最新数据,指着光幕里行星正中间的那个黑点说道:“空间裂缝第一次融蚀失败后,一直在缓慢扩张,从最初的三百多米扩张到现在的四百多米,没有停止的趋势。” 曾举站在光幕前,看着远方的岩浆星球说道:“融蚀设备不缺,就看有没有人能稳得住。” 那颗星球散发的白炽光芒已经变成了淡黄色,看着就像是一颗乒乓球。 在第一次爆炸之后,基地里的超大型核动力炉便进入了停机过程,但直到十几天后的现在,温度依然没有下降到临界值下。 857基地有位教授建议,直接让那个超大型核动力炉爆炸,结果差点被同事们打死——超高温的光热能够杀死大部分从暗物之海里冲出来的怪物,却可能带来更大的灾难,比如让那道空间裂缝变得更大——要知道融蚀空间裂缝需要有序以及极为精确的操控,可不是轰垮一座建筑那般简单。 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因为沈云埋失踪了,而且那道空间裂缝已经超过核弹融蚀范围。 燃烧的高温行星散发着强烈的光热,吞噬了很多内部的光线,也带来了极大的扰乱,他们这时候看到的画面并不全部都是由可视光组成,而是经过数据处理后的再生画面,行星深处的那个黑点放大后就像深不见底的井口,根本看不到井底是什么。 姜知星看着梦火基地深处的井口,带着些震撼的情绪说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底。” 曾举说道:“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 …… …… 远古文明与暗物之海同归于尽后,本星系群所在的宇宙空间死寂了十几万年,直到人类文明复苏,科技日渐发达,暗物之海才又再重新出现。 刚刚复苏的人类文明拥有了很发达的科技,却没有得到与之相应的、控制这种能力的智慧,那位少女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完全控制人类文明野蛮而强大的扩张欲望以及进步脚步,所以哪怕明明已经有了经验教训,依然蒙受了极大的损失。很多像黄玉二号行星一样的居住星球就这样被暗物之海吞没了,而且要比黄玉二号行星更惨,直接沉到了海底,星球上生活的所有生命都变成了没有意识的怪物。 暗物之海自身的扩张速度并不快,只比普通天体的运行速度稍快些,那些怪物以及那些带着感染能力的孢子却能通过扭率空洞,以令人畏惧的速度在本星系群扩张,好在这些怪物以及孢子没有意识,不会主动寻找扭率空洞,只是在宇宙里随意飘浮。 那些曾经繁华的人类星球自然拥有更多的怪物,停留在暗物之海的深处,很少能够与人类文明相遇,所以被称为海底。 只有一种特殊的情况,那就是新产生的空间裂缝直接把本世界与与暗物之海占据的那片星域连起来。那时候人类便会看到黑暗的海底,看到那些成千上万,不,应该说是难以计数的怪物像潮水一样涌出空间裂缝,向着他们冲来。 那位少女与青山祖师联手稳定住局面,控制住星河联盟后,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只出现过五次,上一次便是数十年前星门基地遭受过的苦难。 不得不说,新生人类文明的运气很不错,而且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那道空间裂缝很长,却刚好在燃烧的行星深处,大部分从空间裂缝里飞出来的暗物之海怪物,还没有办法来到行星表面,便被高温的岩浆与光热杀死。只有两处生活基地受到了怪物的攻击,数千名人类被浸染,最终在护卫舰队的核弹饱和攻击下,变成了虚无。 但那些从行星深处出来,承受数百公里的高温岩浆还没有凋灭的暗物之海怪物都非常可怕。当然不可能是灰木,也不是介鳞,这些被黑暗浸染的存在依然保留了一些“生前”的性质,植物与昆虫无法承受高温,它们也不行。从燃烧行星表面不停散逸向宇宙里的怪物绝大多数都是极其微小的血拇,而能够被看到的更多是速度快如闪电的半尾,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拥有相当智慧能力的代序则很少出现。 幽冷的、灰色的黑暗存在从空间裂缝里不时涌出,就像是龙卷风一般,最狂暴的时候很像千里风廊处的风。行星里的那些岩流就像湖水,荷花骤散,水面生波。 曾举看着光幕上的画面沉默不语,不知是否想起了从前。 十七艘轻型战舰在燃烧的行星外围,对准行星表面不停发起攻击,各种武器不时落下,激起无数朵岩浆,试图把那些黑风般的怪物潮吞没。 这些战舰不属于三大舰队的编制,是蝎尾星云的星系守卫舰队,以往主要是为了对付太空海盗,舰载武器装备更适合太空战争,而不是剿杀暗物之海的怪物,好在除了激光炮等射线类武器,还是有些好用的武器平台,比如这时候飘浮在行星外不远处的七千颗金属圆球。 这些金属圆球有专门的设备名称,但星河联盟的军人们更喜欢叫它们钢铁蒲公英。 可能是因为金属圆球表面探出来的数千条枪管看着很像蒲公英表面的白丝。 钢铁蒲公英的直径是一百三十米,内部有着极其复杂的贮弹设备与自行运载装置,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子弹运至待发位置,保证无间断开火。 这是一种消耗类的物理武器,使用的是物理子弹,非化学药剂推动而是电磁加速。数万颗钉子般大小的子弹在微型电磁环的加速下,在一秒钟不到的时间里通过钢铁蒲公英表面的数千个枪管喷射而出。 在电脑的精密计算与操控下,七千颗钢铁蒲公英喷射出难以想象数量的子弹,确保不会有任何漏洞,将那些来到行星表面的暗物之海怪物撕裂成极碎的粉末,毁灭对方的存在,那些灰暗的孢子不停飘起,很快便裹住了钢铁蒲公英的表面,好在这里没有生命不需要担心被浸染。 从空间裂缝里涌出的黑暗狂风被更加狂暴的弹雨消灭了,战舰指挥系统自动生出指令,覆盖着厚厚孢子的数百颗钢铁蒲公英向着燃烧的行星表面靠近,借助极其炽热的高温,希望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那些孢子的活性灭杀。 随着涌出空间裂缝的黑暗怪物们被剿杀,那颗燃烧的行星变得安静下来,工业基地的通讯系统里迎来了难得的轻松,甚至有军官开始闲聊。 遥远的烈阳号战舰上,曾举听着监控系统里的背景噪音,看着行星深处的那个黑点,却从这种平静里感到了一些诡异。 这种暂时的安静,让他想到很多年前在朝天大陆面对雪国兽潮时的不好回忆,微微挑眉,直接用权限接过远方那些战舰的指挥权,输入6546549这个数字,要求那十七艘战舰以最快速度向深太空撤离,同时让那七千颗钢铁蒲公英提前结束自检,准备再次射击。 十七艘战舰的指挥官不理解为何要忽然撤退,但他们与曾举之间的权限相差太多,不敢反抗甚至连质疑与询问都没有,直接以最快的速度向着深太空后撤,同时数百颗钢铁蒲公英从行星表面飘起,与更多数量的同伴重新排成队列,作好了再次射击的准备。 几乎就在那些战舰撤至安全距离的同时,行星深处的那道空间裂缝忽然猛地扩大了近乎一倍!无数岩浆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向着太空里射出,紧接着无数暗物之海的怪物像潮水一般从幽暗的那边涌了过来,如海浪一样伸向太空深处! 如果那些战舰没有提前撤离,还是在原先的位置,只怕有几艘战舰会瞬间被那些怪物吞没! 七千颗钢铁蒲公英开始喷射出如暴雨般的物理子弹,就像无数道锋利的飞剑在行星表面以及更深处的太空里不停切割,把那些怪物变成碎片。 只是瞬间便仿佛有无数个沙袋被击破,无数孢子喷涌而出,形成面积巨大的如云层般的存在,甚至把行星岩浆散发出来的光线都遮住了很多。 那些冲破金属弹雨的半尾们,带着残留的火焰在真空里飘着,火焰很快因为没有氧气而熄灭,只能看到焦糊的大概形状,肢体扭曲着,散溢着与生命截然相反的死寂意味。 钢铁蒲公英的装弹量终究有上限,连续长时间拦截空间裂缝里飘出的怪物,今天又遇到这等规模的兽潮,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那些探出金表面的枪管渐渐停止喷射,电磁环特有的幽蓝光泽也渐渐消失,仿佛变成了死物,或者说一堆破铜烂铁。 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兽潮的涌出,从空间裂缝里飘出的黑风越来越浓,仿佛要变成沙尘暴,渐渐能够看到不少代序的身影。 远方的战舰上,曾举看着这幕画面,没有说话——暗物之海的怪物们渐渐要占据整个工业基地——他伸手握住了控制器,准备让那些钢铁蒲公英做出最后的贡献。 撤退到远方的十七艘战舰、正在前来支援的更多战舰上的官兵们都静静看着那颗燃烧的行星。 行星深处的那个黑点仿佛正在急剧扩大,明明肉眼无法看到,人们却仿佛看到了一片黑暗的海,而且是死寂一片的海底。 就在这个时候,舰队通讯系统里响起一道冰冷而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是剑一样锋利的声音:“我在回来途中,稍等。” 曾举松开了手指。 空间裂缝深处的空间里忽然出现了一道剑光。 那道剑光极其明亮,直接照透了数千公里内的所有物体,也等于穿过了那些物体。 如沙尘暴般的怪物狂潮骤然静止,然后纷纷解体。 一名黑衣道人从空间裂缝那边飞了过来。 那道在暗物之海怪物们之间高速穿行的剑光归于他的手间,照亮他的黑衣与苍白的面容,还有道髻。 黑衣道人的神情很淡然,像位从死寂海底漫步归来的游客。 第三十九章疾风吹散蒲公英 暗物之海怪物们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很难杀死。 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某句文艺的形容——你不能杀死一个死人,你不能烧开一杯开水,你不能冰冻一块冰。 废话,但道理清楚。 那些怪物本来都没有意识、没有生命,存在的原理超过了人类的理解范畴,就算被切碎了,细胞也会变成孢子,依然有着浸染的能力,除非用极强的光热进行灭杀,或者用更高阶的武器将那些孢子切割至极小,才能完全摧毁其结构。 至少数千只半尾以及隐藏其间的代序被那名黑衣道人的飞剑杀死,解体后的怪物们化作孢子风暴,在行星表面到处漂浮,很多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灰黑色的孢子落在他的黑色道衣上,又很容易让人想起某句著名的打油诗,白狗身上肿什么的。 那些孢子保留着活性,随时可以浸染任何生命,却根本无法穿过黑衣。 落在道人脸上、手上的那些孢子更是瞬间被无形的剑意灭杀。 无形的剑意在黑衣道人的身体四周形成一道屏障,行星散射出来的光线经过的时候发生轻微折射,看上去就像是一层宝光。 他便是最早抵达梦火工业基地的那位飞升者,一直维持着这里的局面,而且进行了数次融蚀空间裂缝的尝试,只可惜都失败了,其中有两次融蚀设备直接爆炸。 现在他脸色有些苍白,左肩略高,对仙人来说这种不平衡极为罕见,表明伤势颇重。 连续数次融蚀失败,空间裂缝不停扩张,越来越多的暗物之海怪物与无形的黑暗能量从那边涌了过来,为了控制住局面以及减轻那十七艘战舰承受的压力,黑衣道人直接越过了空间裂缝,杀进了暗物之海里,冒着被暗能量无形感染的危险,牵制住了无数怪物,直到这时候又杀了出来。 如果放在远古时期,他就是一位在千军万马里杀进杀出的名将。 在太空里飘浮着的残尸与孢子,徒劳地想要占据黑衣道人的身心,却像对那些钢铁蒲公英一般没有任何作用,慢慢向着燃烧的行星表面坠落。 黑衣道人回首望向行星深处的空间裂缝,感受到那边传来的阴冷气息,微微挑眉,知道又有无数怪物正在海底向着这边涌来,向着那边用力一挥。 仙剑如一道光粒,迅速无比地穿过空间裂缝,向着那片幽暗世界里看不到的怪物兽潮杀去,不知能阻得几时。 不管是十七艘战舰上的官兵还是远方烈阳号上的曾举,又或是在宇宙各个地方注视着这片战场的人类,都看不到空间裂缝那边的画面,只能隐隐感觉到那道仙剑留下的极其冷酷的气息,颇有天地无情的感觉。 黑衣道人伸出左手,声音穿过没有任何介质的太空,落在一艘战舰的内部,如雷霆般响起:“再来!” 那艘战舰里的军官们神情微变,有人试图劝说:“将军……” 更多的人却知道将军是位无法被说服的人,这大概便是强者的尊严,沉默地开始操作,让战舰发射出去一个合金箱。 合金箱在晶态微引擎的推动下,以极快的速度来到行星外围,自行分解组装成一个形状独特的装备。 黑衣道人挥手把那个装备系在身上,向着行星深处飞去,不多时便来到了空间裂缝外。 伴着低沉的嗡鸣声,一道难以想象的光热洪流从他握着的喷射装置里涌出,轰击在空间裂缝上。 这道空间裂缝刚出现的时候便已经有两百多米,超过当年出现在星门基地的裂缝初始长度,比当初启明人在度假星球海底、用引力场装置撕裂的空间裂缝更是大出几个等级,无法被核爆形式烧融,只能用融蚀设备。如果任由其扩张,很快便变得无法控制,最终会延展至整个行星系的宽度,到那时候人类便只能放弃这片星空。但蝎尾星云一带的工业基地对星河联盟来说非常重要,比黄玉二号行星更加重要,这种事情不可能被允许发生。 黑衣道人必须在下一次兽潮到来之前,尽快把这道空间裂缝融蚀完毕,哪怕那道仙剑遗落在里面也在所不惜。 问题在于空间裂缝融蚀是非常困难的事,融蚀需要的光热洪流温度太高,精确度的要求也太高,根本无法通过远程操控完成,而且人类社会非常缺乏这方面的经验,现在还是只能靠飞升的仙人们来直接操控。 黑衣道人伤势颇重,仙剑又去了暗物之海,在如此近的距离内承受超过七百万度的高温粒子散射,真的是非常危险,只是片刻,黑色道衣上便出现了无数个肉眼看不到的细孔,仙躯表面也出现了类似的细孔,无数仙气细流正在慢慢逸出。 忽然,有一道像黑色皮索样的事物从空间裂缝那边伸了过来,虚不着力却又快若闪电,向着黑衣道人悄然袭去。 黑衣道人要保证融蚀的精准与连续,无法避开,轻哼一声,一道梭形小剑从鼻孔里喷出,斩向那道黑色皮索。 那道黑色皮索仿佛是活着一般,极其诡异地绕过梭形小剑带出来的剑意,然后……悍不畏死地向着极其炽热的光热洪流而去。 嗤的一声轻响,毫无任何意外,那道黑色皮索被高温粒子直接融成了虚无,然而就是这样一隔,空间裂缝上的刚要成形的光网一角顿时有一根线没能连上,就此散体,然后渐渐消散在那边的黑暗空间里。 看着这幕画面,黑衣道人的脸色更加苍白,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愤怒以及恼火。下一刻,他暴怒的声音穿过炽热的岩浆、虚无的太空,响遍了整个梦火工业基地——“我操你祖奶奶的!” 伴着这声怒吼,他抱起融蚀设备,对着空间裂缝那边便是一通猛扫,就像是喷火器一般。 高达七百多万度的融蚀设备,自然要比什么激光枪之类的武器好使很多,比仙剑的威力也要强不少,问题在于喷射出去的光热粒子流距离有限。 几段焦糊的黑色皮索从空间裂缝里垂落下来,就像被火烧焦脱落的睫毛。 那当然不是睫毛,也不是皮索,而是触手。 …… …… 空间裂缝这时候已经扩张到了一里宽。四颗黑色的球状怪物缓慢地飘了出来,无数柔软而又坚韧的触手无规则地飘动着,看着异常恐怖,又有些可怕。 井九离开朝天大陆后,看到过不少这种怪物,觉得它们很像黑色的蒲公英。 这时候行星四周的太空里,飘浮着七千颗钢铁蒲公英。 这是一个蒲公英的世界。 之所以如此,自然有其道理。 宇宙里稍微大些的天地都是球状的,如果要与外界联系或者毁灭对方,便要伸出一些手来。 这种像黑色蒲公英般的暗物之海怪物不属于常见类型,因为它们并非被浸染的单一生命。 在857基地的课程里,井九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只是从沈云埋处听了很多,知道这种层阶的怪物非常强大,有一个通用名字叫做母巢,可能源自各种怪物碎片的杂合重生,也有可能与远古时期的那些神兽有关——这时候出现的母巢不是级别最高的那种,但也足够可怕。 按照过往的监测计算,母巢绝大多数时候都只会出现在在暗物之海边缘地带,尤其是海印星云那边。今天这些母巢居然会从海底过来,只能说这位黑衣道人的运气真的不好。 “赶紧离开。”曾举在远方的烈阳号战舰上说道。 黑衣道人没有听从他的命令,面无表情说道:“不是处暗者,为何要退?” 燃烧的行星因为满天孢子的缘故,已经变得暗了些,这时候随着几只母巢出现在空间裂缝那边,变得更加幽暗,仿佛真实的地狱。 黑衣道人看着那些缓缓飘舞的触手,微微眯眼,伸直右手对准了空间裂缝。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却有很多人,尤其是那些战舰里的列星境以上的强者,都在意识里听到了一声极其绵长的啸鸣。那是速度快到极点的坚硬物体割裂空气……不,应该是割裂空间的声音! 擦的一声轻响,那道明亮至极的剑光带着天地无情的剑意,从暗物之海深处赶了回来,停在了黑衣道人身边。 数根触手从母巢的躯体表面缓缓飘落,要知道那些触手的组成物质非常奇特,看似柔软实则密度极高、极为坚韧,便是激光主炮都很难打穿。 那道仙剑没有剑柄,散发着冷酷的意味,静静悬在黑衣道人的身侧,看着像是被他握在手里,实则不然。 黑衣道人身体微微前倾,带着那道飞剑向着空间裂缝冲去,只是瞬间便跨越了数百公里的距离,带起了数道岩浆组成的火线,撞到了一只母巢的身上。 擦擦擦擦,极其尖锐的切割声响声,行星深处的岩浆如沸腾的水一般跳跃起来,就连空间裂缝的边缘都开始微微颤抖。 那只母巢的躯体表面出现了数千道极其细微却又深刻的剑痕,无数触手向着四周的太空里飘去。 剑光再闪,那只母巢缓缓裂开,露出灰色的内部组织与简单的结构,还有阴寒而可怕的气息,也像散解的结构与触手一样,飘向太空里。 黑衣道人重新出现在世界里,便迎来了悄无声息、快若闪电的一次偷袭,啪的一声轻响,一道触手落在了他的左肩。很明显,那个发起偷袭的母巢没有智识,却有足够强的战斗本能,知道他的左臂受过重伤。 那道触手破开护体的剑罡、触着被仙气洗炼多年的仙躯,骤然粉碎,看似没有对黑衣道人造成任何伤害,但事实上伤害已经产生。 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黑色道衣变成了一块破布,他的左肩出现一道清楚的痕迹,表皮溃烂,露出晶石般的仙躯内在,可怖的是仙躯竟然蒙灰,开始变黑。 黑衣道人毫不在意,面无表情而去,纵身化作一剑,在那个母巢的表面破开一道口子,左手向后一召,抓来数颗钢铁蒲公英,极其粗暴地塞进了母巢的身体。 轰轰轰轰! 那只母巢不停地震动起来,表面的触手不停狂舞,溅起无数孢子,生出一些裂缝,隐隐有热意透出。 远方战舰上的人们看着这幕画面,并不觉得可笑,只觉得可怕。 要知道那些钢铁蒲公英在发射完物理子弹后,并不是真的就变成了破铜烂铁,核心区域还有一颗威力极其巨大的多相核弹。这时候至少有数颗多相核弹在那个母巢的身体里爆炸,居然还没能把它炸裂!这个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做成的,怎么有如此难以想象的强度? 那个承受着核弹在内部爆炸的母巢确实没有裂开,但终究还是死了。 ——这里说的死,指的是失去了全部的活动能力以及对现实世界事物的毁灭意志。 黑衣道人望向后方的那两个母巢,右手虚握着那道仙剑,再次面无表情地冲了过去。 冷酷而强大的剑意,穿过融蚀设备留下的高温光热粒子流,带出极其诡异的杀伤效果。 十余息后,四个母巢都死了,有的变成了碎片,有的变成了哑弹般的存在,最后的那两个则是变成了瘪了的皮球,缓缓飘回空间裂缝的那边,不知道会在暗物之海的世界里飘流多久,又会飘向何方。 黑衣道人望向自己的左肩。 他的伤势本来就很重,这时候杀死四个母巢,更是消耗了大量的仙气,最关键的是左肩处的伤势有些麻烦,母巢攻击时留下的黑暗气息要比那些孢子厉害太多,他的仙躯已经破损,那些黑暗气息竟有些向深处蔓延的趋势。 他想都不想,伸手召回仙剑便向左肩砍了下去,只见剑光一闪,仙气横流间,左臂便与身体分开,缓缓飘向暗物之海那边,竟是随着那些母巢尸体而去。 “再来。” 黑衣道人的声音再次如雷霆般在十七艘战舰里响起。 战舰上的官兵们看着这幕画面,只有感动与佩服,再也生不出劝说的心,用最快的速度送过去新的融蚀设备,同时还有一条全新的机械臂。 黑衣道人接过机械臂组装在肩上,抓住融蚀设备的微型引力场喷射装置,设了设手感,发现确实非常稳定,但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皱了皱眉。 “继续。” 随着他的声音,数千公里外的行星表面,有一颗钢铁蒲公英爆炸了,核弹生出明亮的火球,散发出无穷光热与辐射。 黑衣道人从那些光热辐射里寻到几丝仙气,深吸了一口气,从鼻子里吸了进去,精神稍好了些。 那些依然保留着活性的孢子,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危险,向着更远的地方飘去,但还是很快被他吸来的那些光热灭杀。 黑衣道人握着融蚀设备,再次来到空间裂缝前。 十七艘战舰上的官兵们以及远方更多战舰上的人们都沉默看着这幕画面,祈祷着暗物之海能够稍微平静一段时间,给他以及人类足够多的时间。 时间缓慢流逝,空间裂缝的一角已经出现光热洪流出现的复杂立体几何结构,融蚀工作终于进入了正轨。 仿佛是人们的祈祷起了作用,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暗物之海的怪物从空间裂缝里出来,甚至都看不到有事物靠近裂缝。 忽然,黑衣道人感觉到了些什么,抬头望向空间裂缝的那边,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第四十章剑仙恩生 空间裂缝的那边是暗物之海,从这个世界的定义来说确实是什么都没有,但这里的什么都没看到却不是那种意思,而是某种存在挡住他的视线以及神识对那边的探知,问题是那个存在也不在他的视野里。 这是很诡异的一种状态。 黑衣道人毫不犹豫化作剑光倒掠而回,把融蚀装备留在了原地。 只是瞬间,他便到了数千公里外的行星表面。 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就此发生,难以想象的光热从行星深处涌出,让行星表面的岩浆生出更大的浪花。 几乎同时,十七艘战舰向着空间裂缝发起了超饱和攻击,不管效用如何,激光炮等射线类武器以及各种物理武器,如狂风暴雨般落下。 而在遥远的烈阳号战舰上,曾举感受到空间裂缝那边的异样,最快做出反应,手指用力直接捏碎了手里的感应器。 行星表面的七千多颗钢铁蒲公英,就像真正的蒲公英一般,向着行星深处落下,然后依次爆炸。 …… …… 那道次元空间裂缝现在还没有一公里长。因为强大的空间扭曲,行星工业基地里出现一道坑陷,人们才能通过各种调备观察到那里,同时也能攻击到那里。 融蚀设备里有核动力炉,十七艘战舰的超饱和攻击,七千多颗多相核弹……就这样不停地落在不到一公里的区域里,这会形成怎样的能量强度? 那道空间裂缝不会被融蚀成琉璃,也不会因此变得更宽,但行星的结构肯定会受到影响。 啪啪啪啪,各种监控设备与通讯系统里响起这种声音,就像是有很多东西断了。 岩浆渐渐平静,坑陷依然存在,空间裂缝上方的核弹余烬渐渐消退,依然残存着无数火焰。 没有一颗核弹能够通过空间裂缝,也没有一道激光、哪怕是最弱小的电磁环加速弹头飞过空间裂缝,所有的攻击都被挡了下来。 火焰越来越小,有的已经消失,空间裂缝重新变得阴暗起来,忽然那些火焰缓缓地开始移动,就像是……如果空间裂缝像宇宙里一只冰冷而可怕的巨眼,那么这时候它的眼珠就动了起来,带着上面的光点! 原来那道空间裂缝早就被一个巨大的事物塞满了,难怪无论是视线、神识还是这些攻击都无法过去。 问题是这个能够挡住一切攻击甚至是万物的巨大事物究竟是什么? 黑衣道人看着远方的空间裂缝,喃喃说道:“处暗者。” …… …… 暗物之海能够吞噬一切,毁灭一切,把所有的生命都变成生命的对面。 依然是存在,却没有生机。 如果说这个宇宙里生命是向死而生,时间与那些热力学规律都是帮凶,那么这些怪物便是暗物之海化生为死的工具,自身内部没有什么阶层与种类之分,但按照暗能量浸染的生命形式不同,那些怪物被人类定义为不同的存在,也做了非常明确的排序。 无论从哪个角度排序,处暗者永远都处于暗物之海怪物群的最高端,是帝王般的存在。 想要说明处暗者的强大有一个最简单的证据。 井九离开朝天大陆后,在宇宙里看到了一些母巢。那些母巢都被雪姬杀死了。直到最后他才遇到一个巨大的活着的母巢——这说明雪姬遇到这个母巢后没有主动出手——然后他险些被对方拖入死亡的深渊。能够让雪姬都不想主动理会的存在,险些杀死井九的存在,当然就是人类能够遇到的最强大、最可怕的存在。 这时候出现的母巢就是一个处暗者。 …… …… 那道宽约六百米的空间裂缝,看上去就像是宇宙里一只恐怖的巨眼,眼眶里缓慢转动的眼珠便是处暗者的身躯,或者说一部分身躯。 那些核弹落在它的身体表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残留了一些余火。 火势渐渐变小,然后分离,受到空间扭曲的影响以及行星低重力的束缚,变成了各种各样的豆子状的火球,像是泪珠般从空间裂缝里脱离,散入行星里以及宇宙里。 无数战舰上的人类看到这幕画面,生出类似的想象,事实上当然没有这般文艺。 夫处明者不见暗中一物,而处暗者能见明中区事。 能见一切事,便无一切情绪,更没有文艺。 那道阴冷而死寂的气息,就像是实质一样,从空间裂缝的那边、从处暗者的身体表面散发出来,甚至要比行星外的宇宙还要更加寒冷——不是说温度比绝对零度还要低,而是那道气息里有着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死亡意味,任何接触到这种意味的生命都会生出畏惧,感到寒冷。 行星深处响起一道极其低沉的声音。 就像飞升者们的神通一般,那声音仿佛是借助空间的扭曲震动而行,瞬间传遍了整个蝎尾星云。 那是空间在挤压,那是宇宙里最坚硬的事物在摩擦。 空间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扩张,那个灰暗的、阴冷的巨大母巢仿佛要从里面挤出来,画面极其恐怖,就像一个丧尸的眼珠正在脱落。 黑衣道人站在行星外的太空里,沉默看着那边,刚刚组合好的机械臂上燃起剑火,如梭般的飞剑缓慢穿过,似洗剑一般,他想做什么? “恩生,退回来。” 烈阳号战舰上的曾举看着光幕,沉静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怒意与担心,沉声说道:“这是命令!” 原来那名黑衣道人叫做恩生。他没有理会曾举的命令,依然静静看着远方正在往空间裂缝外挤过来的处暗处,眼里的战斗欲望越来越强烈。 “刚才你说不是处暗者,为何要退……”曾举的声音在通话系统里变得温和了很多,“现在你很清楚这就是个处暗者,为何还不退?” 黑衣道人面无表情说道:“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不是处暗者为何要退,是处暗者那就更不能退。” …… …… 黑衣道人有个非常简单的名字,叫做恩生。 他在朝天大陆开创的那个宗派行事风格就极简单,就连历代弟子的名字也都很简单。 比如白发,比如某郎,比如十岁。 只不过他的名字是有典故的,源自于一句话,那就是:“天之无恩而大恩生。” 是的,这位黑衣道人便是无恩门的开派祖师,剑仙恩生。 无恩门一直是青山宗最坚定的盟友,朝天大陆修行界一直以为是冥界入侵、青山来援之后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早在无恩门开派之初,这种关系便存在了。 剑仙恩生的剑道境界极高,无恩门剑意斩天地无情,在这场与暗物之海的战争里,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但处暗者是暗物之海怪物里君王级别的存在,如果他处于平时的全盛时期,或者能够与对方一战,但今天他已经身受重伤,必然会输,而且极有可能会死。 对人类来说,像他这样的剑道强者是非常珍稀的资源,要得到最好的保护,没有人希望他出事。 可如果任由处暗者就这样通过空间裂缝,来到人类的世界里,会带来怎样的灾难?要知道那可不是普通的代序或者半尾。这种最高级别的母巢,对人类文明的毁灭性,要比数十次兽潮都更加可怕。 剑仙恩生清楚自己应该死了,面无表情道:“都醒过来,我要说话。” 巨大的母巢正在缓缓挤过空间裂缝,散布到宇宙里的阴寒与死亡意味越来越浓。 那十七艘离得最近的战舰已经被这种意味所笼罩,舰里的军人们都有些神情惘然,那是精神波被影响的结局。忽然战舰里响起那道如雷霆般的喝声,所有人才摆脱了精神波的影响,清醒过来,赶紧操控战舰退往更远的太空深处,光幕上却把黑衣道人的画面放得更大。 “我乃无恩门初代掌门,俗家姓名存羽,今日是将如历代前辈般,战死在这方寒冷天地之间,请诸君为我送行。”黑衣道人的声音回荡在通讯系统里,回荡在十七艘战舰里。 他在星河联盟里的公开身份是星链舰队后勤部最高权限主管。前些天他进行完银星四号居住星球的二次身份登记检查后,顺便来蝎尾星云视察,检查各工业基地的安全工作,刚好遇到了这次爆炸。 他只带了三艘轻型战舰随行,现在都在这里。那三艘战舰里的直属官兵们这些天很震惊,不是因为爆炸,也不是因为空间裂缝,而是他们忽然发现将军脱下了军装,就变成了一个星空强者,而且是超出了承夜境的星空强者,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沉日境?只是将军为何要穿如此奇怪的衣服,而那道像剑般的武器又是什么东西?这些问题一直盘桓在很多人的心里,没有得到解答,直到现在也没有。 当他们听到那句如雷霆般的自述后,黑衣道人已经离开了原先所在的位置,化作一道剑光来到空间裂缝之前,双手合剑而行,刺向了母巢。 强大而邪恶的阴寒气息仿佛实质、就是实质一般地挡在了母巢之前,如一道墙,厚实而粘稠,即便是天地无情的无恩门至高剑意也无法切开。 难以想象的威势压迫着剑光,寒冷的气息从剑尖蔓延向后,直至他的手腕乃至身体。 仙剑的表面与黑色道衣的表面瞬间多出了一层寒霜,那不是水蒸汽凝结成的冰,而是行星内核里气化的金属,被母巢散发的寒意冻结了。 寒霜渐厚,变成了银色的光滑表面,闪闪发光。 黑衣道人也被镀了层银光,仿佛要变成一座雕像。 雕像自然是死物。 眼看着死亡就要降临的时候,银光微乱,一道身影出现在黑衣道人的身边。 一个少年僧人踩着一个金属盘,飞到空间裂缝前,右手落在他的肩上。 “交给我吧。” 那个少年僧人很好看,眉眼清俊而亲切,赤着的双足如白莲花一般,那个金属盘上有大千世界,各归其天地。最重要的是,这时候就在空间裂缝之前,可怕的处暗者伸手可及,少年僧人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畏惧的神情,依然带着浅浅的微笑以及一些银霜。 禅宗之祖,曾经的大悲和尚,现在的欢喜僧。 朝天大陆的修行宗派众多,但真正称得上祖师的只有五人,分别是青山祖师、云梦祖师、一茅斋的至圣先师、血魔老祖以及他这位禅宗之祖。 云梦祖师两万多年前飞升,其后事迹不可考。 血魔老祖死在曹园与井九的刀剑合并之下,那个故事如果往深里想,其实颇为幽暗。 一茅斋的至圣先师死在与暗物之海的一场战争里,没有任何阴谋,只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死得其所。 现在只剩下青山祖师与他这位禅宗之祖。 无论声望还是境界实力,欢喜僧都在最上面。 剑仙恩生可以无视曾圣人在远方烈阳号战舰上的命令,却无法拒绝欢喜僧的安排,因为他打不过对方。 欢喜僧抓着黑衣道人的肩膀,银霜骤碎。 僧袖轻飘,他把黑衣道人向后掷了出去,岩浆生涛,带起一道火线,就像一根毛般,伸向外太空深处。 一艘战舰启动转向引擎,加速驶了过去。 欢喜僧转身望向眼前如灰色墙壁般的巨大母巢的身体表面,挑眉说道:“我再送你一程。” 第四十一章苍老的少年僧人 说完这句话,欢喜僧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间裂缝在行星深处,四周到处都是高温的融岩,有些已经能够看到清楚的金属分层,只是被扭曲空间挡着,无法落下,就像是崖壁一般。 随着他的呼吸,那些高温融岩破开空间的阻格,化作无数道红火的浆流,向着他而去,很快便融汇在一起,变成了一条由岩浆组成的巨龙。 巨龙在他的身后不停地飞行着、扭曲着,散发着难以想象的光与热,又像是某种佛图里的画面。 欢喜僧睁开眼睛,静静看着眼前的处暗者,眼神温暖,甚至热情,却又是那样的平静。 处暗者无情亦无识,不在意这个人类要做什么,甚至不会思考这个人类要做什么,只是沉默地继续向空间裂缝这边挤过来。燃烧的行星里到处都是空间挤压的声音、摩擦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仿佛大厦将倾,如战舰将崩,也有些像传说中的龙鸣。 大涅盘微微倾斜。 少年僧人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是要去接过信徒鲜花的佛。 啪的一声轻响,他的白玉般的手掌穿过仿佛实质的威压,落在了母巢的表面。 与母巢巨大的身躯相比,他的身体显得很渺小,更不用说他的手掌轻轻一拍,又能做些什么呢? 那道由无数金属岩浆组成的金色巨龙,忽然在他身后的宇宙空间里静止,然后发出一声低沉而愤怒的嘶吼,随着他手掌向着空间裂缝冲去,只是瞬间便重重的撞到了母巢的身体表面! 轰轰轰轰!分不清楚是龙吼还是雷鸣,难以想象的巨大撞击声响彻整颗行星。 金色巨龙撞击到母巢身体上,瞬间碎裂开来,无数金属岩浆迸射而起,飞向太空,接着融入巨龙的尾部,如此源源不断。 整颗行星仿佛都在颤抖,岩浆的海洋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巨潮,不停向着空间裂缝里涌去。 在如此狂暴的能量海洋的最深处,在被光线与岩浆遮住的阴暗里。 欢喜僧身体前倾,手掌按着母巢,眼神平静,睫毛闪耀着金光。 他用的是最纯正的佛法神通,靠的是最神圣的金身,凭的是这个世界的原初力量。当然消耗也是极大,只是十余息时间,他的脸颊便瘦了下去,眼神依然清湛,眼角却多了几道皱纹,仿佛少年正在苍老。 …… …… 毫不夸张地说,少年僧人此时展现出来的境界与神通,已经是人类的巅峰。 如果这只巨大的母巢有意识,应该能够感受到危险,然后选择暂时离开。遗憾的是,处暗者能见光明里的一切,却没有任何贪生与畏惧的想法,当初井九便是没有算到这点,险些被对方的自爆杀死。那时候井九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欢喜僧自然知道,也明白这个处暗者不会退却,最终会选择什么。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仿佛是注定的,那个处暗者确认了无法突破欢喜僧的阻拦,直接选择了自爆。 当初那个处暗者自爆,险些杀了井九,可以想象其威力,不过欢喜僧没有看到,因为他已经被这场爆炸巨大的威力震飞了起来,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来到行星表面,继而进入宇宙,瞬间越过那些战舰,化作一道金光向着宇宙深处而去。 有两艘战舰启动晶态引擎,完成紧急调姿,想要去救他,却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 没有过长时间,那颗燃烧的行星在视野便变成了一个小红点,当然在欢喜僧的眼里还是那样的清楚。 那颗行星都被处暗者从内部的自爆撕开了一半,看着就像是被掀开了头盖骨,又像是液态金属机器人从胸口爆开,悬着一个脑袋,看着极其恶心丑陋。 空间裂缝的边缘喷涂着灰色的浆状物,宽度与长度都变得更大了些,也稳定了些。 又有兽潮产生,趁着那些战舰处于混乱状态、剑仙恩生无力再战,很多暗物之海的怪物飘向着宇宙里。 欢喜僧比较满意这个结局,就算不满意,这时候也无力再做些什么。破烂不堪的僧衣下,他的身体表面已经出现无数道裂纹,在远方那颗恒星的照耀下泛着金光,仿佛金丝万道。 这便是果成寺的金身,他与曹园想要死真的很难。 忽然,远方的宇宙某处出现了一道光柱,照亮了那些暗物之海怪物形成的潮水,瞬间灭杀了很多。 那道光柱应该就是当初曾经把烈阳号战舰斩首的等离子炮,没想到现在烈阳号战舰也装载上了,老师这是要做什么呢? 少年僧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继续向宇宙深处倒退,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的画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 要飘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总这么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一道金属圆盘从远方赶来,落在他的身后,轻柔地把他的残破金身接住。 他闭上眼睛,不再想这些事情。 …… …… 烈阳号战舰以远超想象的速度提前抵达了梦火工业基地。 当然在战舰抵达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那道等离子炮便更先到了,撕裂了无数暗物之海的怪物,同时稳定住了那十七艘战舰里官兵的军心。 紧接着,跟着烈阳号战舰从857星系外一道过来的战舰也陆续抵达,然后还有更多数量的战舰抵达这片星域,局面暂时得到了控制。 无数颗多相核弹就像是垃圾一般往行星里扔,军方没有抹平空间裂缝的奢望,只希望能堵住暗物之海怪物的出路。 最开始那段时间散逸出去不少暗物之海怪物,很多战舰主动请命追击,都被曾举否决。空间裂缝这边的局面依然很危险,更重要的是战舰如果想要追击那些怪物,风险会相当大。于是只有数百艘无人飞行器携带着大量侦察兵,跟着那些散逸出去的怪物去了——只要那片宇宙里没有生命存在,也没有航道,问题便不大,军方完全可以等着这边把空间裂缝融蚀完毕,再转头去打围歼战。 距离第二次爆炸已经过去了五天时间,从各星域赶来的战舰,把这个星系的外围空间填的极满,不停地向那颗燃烧的行星发起攻击。因为被不停涌出的怪物兽潮牵制,那道空间裂缝的融蚀工作始终无法开始,但 最开始的那十七艘战舰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后撤到了离恒星更近的太空里,其中一艘战舰按照指挥系统的自动牵引,相对缓慢地靠近了烈阳号战舰,然后被战舰下方腹部开启的大门吞了进去。 那艘轻型战舰进入烈阳号战舰内部,刚刚被固定住,便有数百道自动智能机械臂伸了过来,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完成了舰舰相通,换句话说,这艘轻型战舰便成为了烈阳号战舰的一部分。 曾举带着姜智星以及十几名军官走了进来,沿途遇到的所有军官都纷纷立正行礼。 没有人知道他的正式官职是857基地最高司令员,但他曾经与沈云埋一道处理过星核舰队的浸染事件,在军方的名气很大,权限更是极高。 来到最深处的一道合金门前,曾举停下脚步,示意姜知星等人在外面候着,用权限开门走了进去。 合金门缓缓关闭,灯光显得更亮了一些,白的有些刺眼。 这是医疗区,空气里没有任何细菌与病毒,这里说的没有就是一个都没有,不存在什么量级的说法。 现代科技也许无法做到的事情,再加上朝天大陆的道法剑意便很容易能够做到。 泛着闪烁激光的医疗精微仪在天花板的悬轨里高速移动,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晶石散发着蓝光,在高压电的作用下不停往阵心输送着类似仙气的存在。 一座医疗舱摆在阵心的地板上,与空旷而巨大的房间比起来显得很袖珍,看着就像是一粒胶囊。 医疗舱旁的地板上有件破碎的黑色道衣,更准确来说就是几条破布。 恩生躺在医疗舱里,接受着激光的雕刻治疗,同时借助阵法修复着剑灵。 无恩门的开派祖师,境界实力当然极强,只是也非常倔强。 “这颗丹药用超微粒子机器人做过分拣,效用提升了三倍。”曾举取出一枚青色的丹药,放在了他的身边,接着说道:“以后如果在战场上再次违抗军令,我一定会处罚你。” “首先,不要真觉得我们是军人,其次,我想不出来你能怎么处罚我。”恩生面无表情说道:“而且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是我的问题,我应该承担责任。” 曾举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初始空间如我们过往这些年常见的一般,还可以试着用核弹,但这次出来便是二百多米宽,只能动用融蚀设备,而你也清楚直到现在为止,精确融蚀只有两次真正成功,就是沈云埋的那两次,所以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恩生说道:“精确融蚀确实很难,有些像绣花,但既然沈云埋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曾举沉默了会儿,说道:“他本来与我们就不一样。” 沈云埋的身体经过特殊改造,而且改造的非常彻底,全然不是组装一个机械臂、加一个激光炮这般简单,甚至有些破茧者暗中怀疑,这种改造是不是本来就是冲着融蚀空间裂缝甚至……更大的目的而行。 恩生用机械臂担住那颗丹药送到脸前。他以前没有使用机械臂的经验,动作有些缓慢而笨拙。看着那颗青色的丹药,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立刻服进去,说道:“你去与祖师说,把他接回来吧。” 这句话里说的他自然是沈云埋。很多破茧者都不理解为何祖师忽然留下一个血脉后代,后来了解沈云埋后也很难喜欢这个年轻人,可是只有真正经历过沈云埋曾经经历的那些事,他们才会明白那个年轻人的狂妄与自信是有道理的,至少是可以被允许的。 沈云埋已经消声匿迹很长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与井九有关,但现在空间裂缝越来越多,这次的空间裂缝更是历代级的存在,所有人都需要他回来。 “死了的人怎么接回来?” 一道清淡的声音在医疗区域远处的角落里响起。 那里没有医疗舱也没有手术台,地上有一个金属盘。 欢喜僧坐在盘中央,僧衣早已除去,露出满是金色创口的瘦弱身躯。 处暗者真的很可怕,他与当初的井九一样险些死在对方的自爆之下。当然他比井九的准备要充分很多,金身虽破,但没有陷入长时间的昏迷,静修一段时间便能复原。 曾举走到他的身前,盘膝坐了下来,看着他微微一笑,神情很是欣慰。 就像是一位老师看到当年的学生成了国之栋梁,经世之才。 很多年前,一个农夫离开墨丘的那间草屋,做了苦力,当了将军,杀场悟道,最终拜在了一茅斋某位圣人的门下。那位圣人飞升后,农夫继续游历世界,又去了很多地方,甚至还偷偷学了些青山剑道,最终创建果成寺,成了禅宗之祖,也就是如今的欢喜僧。 那位圣人便是曾举。 “老师,好些年不见了。”欢喜僧看着他眼里满是欢喜,“这一年里我时常想去探望您。” 当年他在果成寺肉身坐化,来到这个世界后,专程请青山祖师安排与曾举见过一面。其后这些年,曾举一直在857地心监控暗物之海的动静,计算如何点燃那些恒星,只是因为要考察井九、解决战舰被浸染出来过两次,便是连雾外星系的那次飞升者大会都没有参加。 师徒二人真的是多年未见了。 曾举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你想去杀我?” 欢喜僧说道:“是啊。” 第四十二章我去地狱找个人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很没道理的说法,偏偏曾举就这样问了,而欢喜僧就这样应了。 通天境大物都能感觉到天地之机,更不要说飞升的仙人,曾举是真正的圣人,自然不会算错。 再如何荒诞的推论,只要能够被推论出来,那就必然是正确的。 既然如此,曾举没有问欢喜僧为何要欺师灭祖,要杀自己,欢喜僧却主动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不管是星门大学还是别的什么大学,那些教授们的研究最终抵达的领域,或者说生出的猜想都是正确的。无论质量还是引力推算都可以轻易得出结论,暗物质的世界占据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份额,既然如此,凭什么认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很明显,暗物之海才是真正的主世界。” 曾举听过很多类似的学说与推论,神情平静,没有急着做任何反驳。 “扭率空洞可能是主世界堤坝里的虫洞,暗物之海可能只是堤那边的河水,不管怎么想,我们以及我们生活的世界都不重要,只是隐藏在幽暗里的一个次元空间罢了,当我们在主世界里挖洞,想要找到捷径的时候,又如何能够阻止那些河水涌过来?” 欢喜僧继续说道:“当洪水涌过来的时候,我们这些生活在幽暗洞穴里的蚂蚁,可以热情的工作,可以不畏死的挣扎,但怎么能挡住对方?这些年你也看到了,我们所在的宇宙千疮百孔,根本不可能补好,就算调用极其大量的能源拆墙来补,最终也只能延缓一下这个过程,又有什么实质的意义?” 剑仙恩生躺在医疗舱里,听着远处传来的对话声,剑眉微挑,把那颗青色的丹药扔进嘴里,咔嘣咔嘣像嚼豆子般嚼碎,吞了下去,声音微沉说道:“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你灭了那个处暗者,还真以为你要投降。” “投降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的事情。那些母巢太过强大,尤其是处暗者,以景阳的天赋才质都险些死在它面前,我又能挡住对方几次?你们应该很清楚,那些母巢是孢子的集合、怪物的杂作,那些处暗者的根基更是朝天大陆的那些远古神与巨人,那些生命比我们人类修行者更加强大,最终还是臣服在暗物之海的毁灭意志之下,变成了永恒的雕像,只有那只朱鸟最终选择了燃烧自己,与那片暗物之海同归于尽。” 欢喜僧看着曾举的眼睛问道:“我们自信的道理究竟又来自哪里呢?” 医疗区域里非常安静,只有天花板上悬挂着的治疗仪发出轻微的嗡鸣声,感觉就像是宇宙的背景噪音。 剑仙恩生闭着眼睛,感受着那颗青色丹药的药力在身体里的散发,感受着仙气的补满,身体左侧的机械臂安静得就像是没有了能源,右手的指间已经开始积蕴剑意。他对欢喜僧说,如果不是看着他灭了那名处暗者,还以为他要投降——这句话里的以为其实另有深意,不然他为何会抓紧时间吞了那颗丹药? 低沉的医疗机械噪音忽然消失无踪,那是因为整个医疗区域都被一道阵法隔绝开来,恩生缓缓睁开眼睛,从医疗舱的侧壁里取出一管药剂,折断细颈,凑到鼻端深深地嗅了进去。片刻后他的眼眸深处散发出妖异的绿光,整个人的精神恢复了很多,甚至显得有些兴奋。他缓缓从医疗舱里坐了起来,伸手召回那道如梭般的仙剑,看着欢喜僧的背影说道:“我不想把自己树立成一座雕像,只想如朱鸟一般尽情燃烧一场。” 欢喜僧没有转身,用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说道:“你这时候吸食的药物是沈云埋让人研发的,除了能让人丧失理智,没有任何好处,更不能帮助你杀死我。” 从人类社会的道德准则来说,使用这种非法药物当然是非常不好的事情,只不过对于沈云埋、剑仙恩生这种人来说,普通的道德法则本来就不适用。 欢喜僧不会在意这些,也知道无法说服这名青山祖师的忠实追随者,只是盯着曾举的眼睛。曾举望向医疗舱里的剑仙恩生,轻声说道:“你伤势太重,还是先休息吧,这边的事情交给我处理。” 剑仙恩生重新躺回医疗舱里,说道:“你们师徒自己的事,自己处理,要打的时候喊我。” 欢喜僧还是没有回头,对曾举继续说道:“千里之堤,外面却不是大河滔滔,而是无尽之海。我们在堤上守着后方的麦田没有任何意义,必须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曾举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两个世界的规则完全不同,无法交流,甚至无法感知彼此,那么便不能谈判,甚至就算你想投降,都做不到。” 欢喜僧说道:“我们这些过往的飞升者,思想或主动或被动地受到了沈青山的影响,无法跳出固有的想法,所以我最先找的是赵腊月,告诉了她我的想法……我认为女王陛下在暗物之海,我要去找她。” 曾举神情微异,说道:“我懂了,但雪姬终究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生命,她难道能与那个世界相通?” 欢喜僧摇了摇头,说道:“所有人都以为女王陛下是那位神明创造出来的,又或者是朝天大陆的器灵,但我对她了解颇深,隐约感觉她应该能感知甚至控制那些暗能量。” 剑仙恩生忍不住在医疗舱里说道:“不要总是你在感觉。” 欢喜僧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医疗舱平静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朝天大陆这个实验室是想要催生我们这样的人类强者,也有可能是神明想要培养出像一个能够联通两个宇宙的存在?” 医疗舱里不再有声音响起,很明显这个推论超出了剑仙恩生的想象,却对他产生了一定的说服力。 曾举说道:“就算如此,你怎么确认雪姬会愿意帮助人类?她又如何让暗物之海的蔓延之势停下来?” 欢喜僧说道:“我已经做好了很多预案,针对不同情况会有不同应对,事实上关于这件事情我已经想了很多年,只不过想不到陛下如何能够离开朝天大陆,现在她来了,我自然要试一下。” 曾举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隐约猜到你那些预案里的几种,但那意味着我们要把整个人类的前途都交到她的手上,你确认这是合理的?” 欢喜僧说道:“哪里不合理?女王陛下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生命存在,本应统领一切。” 曾举看着他,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说道:“当年你独抗风雪多年,为人类立下伟功,但终究还是被她折服,从这一点来看,你不如曹园。” 欢喜僧没有任何不悦的情绪,平静说道:“我想曹园与我的看法,至少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 曾举说道:“没有人会同意你的做法。” 剑仙恩生从医疗舱里举起手来。他不是表示同意欢喜僧的做法,因为那只机械臂竖着中指。 飞升仙人都是智慧无双的存在,曾举和他通过欢喜僧的几句话猜到了他的计划——找到雪姬,帮助她成为暗物之海的君王,然后向她投降——在他看来这个计划疯狂而荒唐,完全莫名其妙。 欢喜僧平静说道:“如果井九死了,赵腊月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杀死沈青山,而且这些年轻人不会再在意人类的死活,那台电脑会被新的系统取代,那时候还有谁能阻止我?” 曾举说道:“我就成了你唯一的阻碍,所以你要提前杀了我。” 欢喜僧说道:“是的,去年在雾外星系看到李纯阳、西来先后死去,我想到这个方案,你必须先死。” 剑仙恩生的机械臂依然举着,他用中指敲了敲医疗舱的侧板,发出咚咚的声音,表示你要想推行这个疯狂的计划,还需要先杀死自己。 欢喜僧平静说道:“如果你没有受伤,要对付你会有些麻烦,但现在你不行。” 剑仙恩生收回中指,机械手紧握成拳,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老师,你也不是我的对手,哪怕我现在也受了伤。”欢喜僧望向曾举继续说道。 曾举屈指一算,再算。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是的,虽然他是一茅斋的第七代圣人,是对方的授业恩师,但也打不过对方。 欢喜僧学识渊博,深研各宗门道法,甚至连青山剑法都略知一二,神通无数,开宗立派,实在太过强大。 处暗者能逼得井九险些沉睡不醒,却无法对他造成致命性威胁,由此便知一二。 “那这就要动手吗?”曾举说道。 欢喜僧说道:“当然不,我还是希望能够说服你们。” 曾举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像你我这样的可以自省、可以辩理而折回,却很难被别人说服。” “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不管元婴能飘多久,不管剑鬼能躲几年,终究只有一次。今天我没有杀你们,便是赋予了你们第二次生命,请以此为念,认真想想我的说法。” 欢喜僧起身,伸手召过大涅盘,向医疗区外走去,说道:“当然,今天不杀你们还有个原因。这道空间裂缝太麻烦了,我准备投降是为了活着,不会希望人类多死一个。” 曾举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看着他的背影说道:“你现在要去哪里?” 既然欢喜僧告诉了他们自己的想法以及远期规划,又没有杀他们灭口,那他还能在飞升者里、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吗? “我要去做我计划的前半部分,希望你们想清楚后,能够把后半部分做完。” 欢喜僧说道:“我要去暗物之海找雪姬,顺便把那边的怪物们引走……如果还有处暗者,也会顺便带走,你们不用担心,在这边安心地融蚀吧,尽快把这条空间裂缝补上。” “不错。”医疗舱里响起剑仙恩生的赞叹声,握着的机械手里伸出了大拇指,翘的很高。 “非常危险。”曾举说道。 “引兽潮,重布阵法,当年在朝天大陆做过很多次,我熟。”欢喜僧说道。 曾举说道:“如果你在暗物之海那边找不到回来的路怎么办?” 欢喜僧说道:“我不会走太远……另外,老师你不知道,我这方面的经验很丰富。” 曾举说道:“我必须提醒你,既然那天井九没有醒来,也没有死,那就说明雪姬可能在他身边。” 既然雪姬在井九身边,自然就不会暗物之海那边。 “如果女王陛下还在人类社会里,为什么你我始终找不到他?”欢喜僧说道。 曾举说道:“雪姬这样层阶的生命,如果决意要藏着,本来就很难找到。” 欢喜僧说道:“我说过我对她很熟悉,我很了解她,她怎么会躲起来?” 这句话里透着一股强烈的自信。 对雪姬的信心。 对此曾举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到医疗区的门前,送欢喜僧走了出来。 姜知星等军官在医疗区个等着,不知道门后曾经险些爆发一场破茧者之间的战争。 欢喜僧走到廊桥栏前,居高临下看着下方面的画面。 那艘轻型战舰已经完全打开,与烈阳号战舰融为一体,数千名战舰官兵在各自的位置忙碌着,也有些轮休的军人在远方的生活区里休息,那些来自857基地的研究员围着一台计算终端,对融蚀空间裂缝的数据模型做着不间断的测试计算,不时爆出几声脏话与激烈的争吵声。 各种饮料的香味与人类自身的味道在空旷的战舰空间里刚刚生出,便被空气自动交换系统变得干净无比,但战舰里的世界依然是有味道的,那是活着的味道。 看着这些画面,感受着这些味道,欢喜僧满是金色裂痕的脸上流露出欢喜赞叹的神情,眼神深处满是真正的热爱,然后他对曾举微微点头致,便化作一场微风消失不见。 姜知星等军官知道那个穿着僧衣的年轻和尚是位真正的星空强者,却依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里四处望去,忽然有人在光幕上看到了一道清楚而短的线条,喊道:“在那儿!” 数百艘战舰组成了完备的监控系统,画面快速拉近,战舰上的数十万名军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俊秀好看的少年和尚赤着双脚,站在一个巨大的金属盘上,正在快速靠近空间裂缝。 宇宙里没有风,那件破烂的僧衣却在轻轻飘着,自有脱尘之感。 “这是怎么回事!” “他要去做什么!” “拦截申请!” 舰队通讯系统里响起无数道杂乱的声音,指挥系统里瞬间多出了数十条权限申请以及请示。 曾举作为权限最高的指挥官,没有理会那些声音与请示,只是静静地看着光幕上的画面。 渐渐的,那些震惊的呼喊声停止了,那些请示命令也没有再重复发生。 烈阳号战舰里的官兵们震撼至极,纷纷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就连那些857基地的研究人员都停止了争吵。 那颗行星依然在燃烧,不知道多少年后才会重新变成梦火工业基地,为人类社会继续做出自己的贡献。 少年僧人踩着金属圆盘,来到行星表面,顺着那道岩浆里的大裂谷,飞到了空间裂缝之前。 毫不犹豫,没有任何停滞,更没有文艺地回首望向这个宇宙一眼,他便飞了过去。 烈阳号战舰里一片安静。 舰长姜智星沉默了很长时间,喃喃说道:“他知道那边是哪里吗?” 曾举说道:“他当然知道那就是地狱。” 空间裂缝那边是暗物之海,对人类来说就是地狱,既然知道,为何要去? 生活区里也很安静,那些857基地的研究人员忽然有些疲惫,不想再继续争吵,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开始沉默地验算自己的数学模型。 那名穿着灰色格子衬衫、肤色有些微黑的中年研究员,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端着泡着茉莉花茶的杯子,转身向战舰下方的某个地方走去。 很多人震撼而且不解于先前看到的画面,他却很了解那个少年僧人为何这样做。果成寺的人,从禅子到刀圣曹园再到那些救苦救难的普通医僧,都有一个非常朴素的观念。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第四十三章世内世外美如画 那个少年僧人只是看着像少年,事实上已经活了很多年。 当然他还是少年,不然也不会投奔暗物之海。 相信他有办法能够带走那边海底的、数不清的怪物,也有可能再遇到一些母巢甚至是又一个暗物者。接下来穿过空间裂缝来到这边的怪物数量会变得少很多,梦火工业基地这边的舰队的压力也很小很多。 烈阳号战舰再次启动,向着燃烧的行星驶去。曾举在857基地研究人员的帮助下开始进行最后的方案确定,十几台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以及最新研制的融蚀设备已经运抵,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不管是星河联盟的本土强者还是远程操控的大型设备,都无法在近距离里承受融蚀设备的高温,精确度上更是差的太远,还是只能交给飞升者来做。 不知道这个时候,曾举有没有再次想起那个性格骄傲放肆、甚至很混账的沈家公子。 那个穿着灰色格子衬衫的中年研究员,端着茶杯来到了战舰下方。手环轻轻一靠,发出嘀的一声轻响,沉重的合金大门缓缓开启,空间极为阔大的战略库房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关于融蚀设备的设用,他已经在857基地便完全掌握,而且他的算法与曾举不同,所以不用亲眼去看着学习,曾举如果承受不住,他才会表明自己的身份前去接班。 战舰的库房两侧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设备以及数量奇多的核弹,依然还是那样空旷。 他走到库房正中间,感受到空中残余的气息,端起茶杯喝了口。 茉莉花茶已经微凉,不是那么爽口,不过他对生活的要求向来不高。 他忽然感觉到了些什么,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指向合金墙那边的弹架。 擦的一声轻响,一颗不知被遗留在角落里多长时间的黑色棋子破空而至,准确地落入他的指间。 看着指间那颗黑棋,他微黑的脸上露出一抹想念的微笑,手腕上的那根银色手镯仿佛也变得更加明亮。 …… …… 晨光穿过窗户上的玻璃,落在棋盘上,照着正中间的那颗黑色棋子,闪闪发光,就像井九的眼睛。 雪姬靠在沙发一角,面无表情看着墙壁上的某个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当然她本来就没有表情,除了偶尔会眯起眼睛。 电视光幕上还在实况转播市政厅里的会议,吵了一夜之后,不管是市长先生还是那些高级官员以及市议员都撑不住了,至于那些有具体工作安排的官员则是早就已经离开,去往各自负责的街区与机构。 伊芙的身影从电视光幕上消失之后,花溪便对那些无趣的吵架失去了兴趣,只是看着光幕里不时放大显示的那些预警字幕以及流程安排,她觉得应该认真地背下来,只是越背越迷糊。 啪的一声轻响,井九往棋盘上落了一颗白子。清脆的声音惊醒了花溪,她揉了揉眼睛,走到窗边对他说道:“哥哥,撤离条例我背不住,但我记住了携带物品列单,要不然我先去弄?” 其实井九不是很理解电视上在吵什么,撤离又是什么意思,顺着她的话嗯了一声,然后继续落子,没用多长时间,棋子便落满了棋盘——如果这棋局能够传回朝天大陆,雀娘大概又会幸福的晕过去。 “谁会叠衣服?你那块红布要不要带着?应急多功能装置是什么?我怎么没找到?” 花溪从来没有整理过行李,不管是在星门基地家里,还是在祭司学院,又或者是这个家。事实上,她更多的时候就是一件行李,被井九从星门带到主星,又从雾外星系带到这颗星球的某个下水道旁。 她越整理越心烦意乱,抱着一堆衣服跑回客厅,大声喊了起来。 这几天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小姑娘的脾气越来越大。 寒蝉在窗台上回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似乎真的是要醒了,这确实有些危险,但家里有人帮着分担家务、承担责任的感觉真好。 井九与雪姬不会理会这些事情,也不在意她的大声喊叫,反正720里没有邻居,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他们可以对这个世界的任何变化都没有任何反应,比最高的高僧还要高。 这个时候,720一单元的客铃忽然响了起来。对视交互系统早就坏了,花溪有些恼火地把怀里的东西扔到雪姬身上,打开房门,又打开单元的铁门,发现台阶上放着一个篮子,却没有看到访客的身影,只是地面上的薄雪里有一行足迹,远处的花坛上则有一行猫的爪印。 她提着那个篮子回到家里,说道:“不知道是谁。” 雪姬从那堆衣服里挤出头来,用圆乎乎的小手把挂在脸上的一个袜子扒到一旁,冷冷看了她一眼。 “好像是……前面楼的。”井九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用缓慢的语速补充道:“打篮球的,小孩儿。” 花溪从篮子里翻出了一个旧烟草盒,有人在纸盒上写了留言,大概意思是:我是714楼里的一个邻居,现在要做撤离准备,虽然不见得真的会撤离,但家里的有机制品需要自行销毁,我最喜欢吃冻梨,妈妈趁着今年雪一直很大,温度很低,给我做了很多,一时半会吃不完,怕浪费,所以给你们拿了些来。 不知道那个打篮球的少年是谁,也不知道送礼是他的意思还是他们全家人的意思,总之留言里满是笨拙与小心翼翼的善意。 雪姬没有反应,井九说了声谢谢,问题是这时候人早就离开了,也不知道这声谢谢是说给谁听的。 花溪从篮子里取出一颗冻梨,好奇地看了看,说道:“这么难看,不知道好不好吃。” 冻梨的颜色乌黑,就像是人身上的淤青,看着确实有些不咋嘀。 井九想了想,说道:“得吃。”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难看的不见得难吃,得尝到嘴里才知道真正的滋味。就像伊芙老师每次给他们拿的糕点都很好看,但吃起来味道真的很不咋嘀——他不知道之所以会这样那是因为糕点应该直接吃,并不需要像花溪那样,每次都用蒸锅把它蒸烂蒸透。 花溪心想哥哥说的很有道理,拿起冻梨送到嘴边,用力地咬了下去。 然后,是毫无意外的一声痛呼,以及瞬间涌出眼眶的两行清泪。 井九有些笨拙地安慰了两声,建议道:“既然这么硬,那放软了再吃吧。” 怎样才能把一颗冻梨放软?最直观的想法当然就是加热,好在今天花溪因为情绪不好,懒得去烧水动用蒸锅,直接把那些冻梨搁到了窗台上,等着被阳光晒化。 冻梨表面有层薄薄的雪,看着就像是糖霜一般,被阳光照着,终于显出了些好看,也变得诱人了很多。 待晒的时间长了些,向阳那面的雪霜渐渐化成水珠,晶莹剔透,如珍珠一般。 窗外忽然又落下雪来,阳光穿透雪花,穿透玻璃,照在冻梨表面的玻璃珠上,折射光线,美不胜收。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从钢琴上拿下笔与纸开始速写,只是画的有些不满意,再次想起一个叫做何霑的人。 …… …… 欢喜僧来过这里。 暗物之海里,万物皆暗,没有任何光线,真的很像最深最深的海底。是的,他也去过海的最深处,在没有光线的死亡的深渊里停留过很长时间,而且那里的海水就像此时身周的空间一样寒冷。 过往几次进入暗物之海的时候,都是从边缘进入,而且去的不远,身后还有繁星,仿佛家乡的灯光一般为凭,随时可以找到方向,然后退回去。 这时候他已经深入暗物之海不知多少万公里,天火工业基地的那道空间裂缝,从最开始的黄金瞳变成小光点直到现在早已消失无踪,便是他也无法看见。 这里没有可见光,别的射线也极为稀疏,在他的眼里就像是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好在被他从空间裂缝那边引过来的怪物们有着明确的存在感,可以帮助他确定自己的存在。 那些怪物的数量不少,但只能在太空里飘着,就像风筝一样,速度奇慢,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威胁还是来自于暗物之海本身。 他感知不到散布在空间里的暗能量,但很明显,那些暗能量正在不停地向他的金身里浸入,禅心已动。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抹亮光,就像看着已经熄灭的纸钱里忽然迸出一颗火星,然后点亮了盆里的纸。 那是一颗正在熄灭过程里的恒星,不知道是不是内部的光热高压环境发生了变化,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芒。 类似的画面在暗物之海里时常会出现,可能要再过很多很多年,那些光芒才会真正的尽数敛没。 借着远方那颗恒星耀出的光芒,欢喜僧用天眼通看到了自己想要寻找的目标,僧袖微拂,踩着大涅盘加速飞了过去。 数十个母巢静静地悬浮在黑暗的宇宙里,仿佛要与宇宙本身融为一体,被那颗恒星光线照亮了一面,才从宇宙里显现出来,露出乌黑色而密布麻点的表面,看着有些恶心。 感应到有生命的到来,那些黑色母巢即刻苏醒,无数只触手从表面的那些麻点里生出,就像是闭合的毛孔忽然生出了汗毛,又像是蛆虫从腐烂食物的表面钻了出来,更加恶心。 光线照亮了这一切,映入欢喜僧的眼帘,他欢喜赞叹道:“好美。” 宇宙里没有介质也没有听众,他不是沈云埋那样的人,这时候自然不会用振动空间的方法传播声音,于是是无声赞叹,神情却毫不作伪,全然发自内心。 美丑这种概念是功利主义在人类这种生物身上的充分体现。 欢喜僧作为人类历史上最了不起、最强大的几位存在之一,已然超脱了人类的很多界线,自然看事物也更超脱一些——他的审美依然是人类的,却更加极端。 除了远古时期那位神明,应该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画面,至少他没有在任何资料里见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些画面与资料留下来,就算自己没能找到雪姬,无法离开这片海,后人至少能够知道多些东西。 他让大涅盘静止下来,不知从何处拿出笔与纸,画下眼前的无尽黑暗、远方的恒星垂死之火、近处的这些像冻梨一样的母巢。 那笔是当年他在一茅斋的时候用的笔,那纸是水月庵门前桃树皮做的纸。用这样的笔,在这样的纸上写的字、作的画,哪怕在再糟糕的环境里也能保存很长时间。 笔尖在纸上涂抹不停,他把眼前景物尽数留在画里,然后又附上眼见、心算得到的各种详细数据。 最后,他把这张纸放进大涅盘里,然后飞到那些母巢前,伸出手指勾了勾,说道:“来吧。” 说完这句话,他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第四十四章是你吗?陛下 恒星渐远,光线再无,四周一片黑暗,也没有声音。那些代序、半尾之类的普通怪物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想来离天火工业基地的空间裂缝足够远,短时间里无法过去给舰队添麻烦。 现在的问题是那十几只母巢,在暗物之海里仿佛有短时穿过空间的能力,明明速度非常慢,却很难被他摆脱,或者说摆脱不了多时,那些母巢又会追上来,比如此时。 暗物之海里的暗能量是比血拇、比孢子还要微小、如中微子般的存在,按道理来说不管是飞升者还是监控设备都无法感知到,但那些阴冷寂灭又充满毁灭欲望的气息却赋予了其存在感,被那些母巢的触手带动起来,仿佛变成了黑色的风,轻轻拂动着他的僧衣。 衣袂轻飘,逐渐残破,就像是枯萎过程里的花朵。 欢喜僧静静看着无法看见的黑暗世界,举起右手缓缓把念珠移了一粒。 这个动作看似寻常,却有些像抠动了打火机,空旷而静寂的宇宙里仿佛响起啪的一声脆响。 三百多道金色的火焰从他的身体里喷射出来,穿过破烂的僧衣,在无重力的宇宙里瞬间收卷成金色的火球,把他包裹了起来,挡住了那些黑暗的微风,同时烧死了那些隐藏在僧衣缝隙里的血拇及孢子。 那些被烧死的血拇及孢子像灰末般落下,落在大涅盘上,然后被缓慢流动的金属盘表面吸了进去,进入中间那一道侧格,加深了里面黑金一般的颜色。 “已经很远了,想办法回来吧。”欢喜僧的神识里响起曾举的声音,不知道那位一茅斋七代圣人是如何做到的,居然能够把信息送到如此远的地方,而且还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欢喜僧的视线穿过那些燃烧的金色火球,落在再次逼近的那些母巢身上,回应道:“这些母巢比我们以前见过的有更明显的自我意识,说明它们可能有指挥者。”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清楚,他依然坚信雪姬就在这边。 是的,他离开烈阳号战舰,在数百万道视线的目送下穿过空间裂缝、来到这个危险的黑暗世界,除了要带走那些麻烦的兽潮,真正的目的还是想要在暗物之海里找到雪姬。 他要找到她,帮助她,然后臣服于她。 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没有空间标识,无法知道自己的位置,自然谈不上什么方向,但他从来没有偏移过。 问题在于,来到暗物之海已经有段时间了,他没有找到任何雪姬留下的痕迹,那是不是应该把眼前的这些母巢杀一个,试着引起她的注意?欢喜僧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像这种普通级别的母巢,对陛下来说与蝼蚁也没有什么区别,杀死它们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能在这边再杀死一名处暗者说不定还有些用。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继续向暗物之海的深处进发,那些母巢自然也跟了过去。就这样在暗物之海里飘着,不知道飘了几天。曾举的声音再没有响起过,说明他真的离开了人类的世界,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去。 这种普通级别的母巢无法威胁到欢喜僧,真正的麻烦还是暗物之海本身。暗能量对金身的浸染,对禅心的攻击无时无刻,即便他是禅宗之祖,心定如石,又有佛火护身,也已经看到了多次幻像。 朝天大陆修行界对域外天魔的形容或者说推测自有道理。 欢喜僧发现自己来到了墨丘的官道上。官道两侧没有求医问药的病人,只有倒卧在荒田里的饿殍,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果成寺,他也还没有学医,自然也没有医僧。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来到了西北的沙场上,朝廷的军队在冷山附近与反贼厮杀,远方的高山上有些邪修与正道宗派的高人在厮杀,他是手握重权的将军,却也只能远远看着,不敢往那边走近一步。 接下来他变成了一名剑客。在沙场上悟道的将军隐姓埋名,想去青山偷学剑道却被南松亭的仙师揭穿,好在青山剑师怜他得道不易,没有加以责罚,让他自行离开,还送了他一本入门剑经。 再后来他去了千里风廊,顶着如刀子般的大风,抱着柳树走了好久才走到那几间草屋前。直到很多年后他也想不明白,那里的风如此之大,为何湖面上的那些荷花却把自己的裙子按得那般严实? 老师飞升了,他离开一茅斋去了很多地方,最后回到了墨丘,修了一座庙。 墨丘官道两边的饿死者、穷困者,被来自各州郡的求助者取代,官道上排满了马车。 果成寺的医僧越来越多,他终于可以休息会儿,便去了白城抵抗雪国的兽潮,一住又是几百年。 漫长的两千年岁月后,他回到了果成寺,就地坐化,金身成佛,来到此间。 按照那本小说里所写,果成寺还是那个果成寺,一茅斋还是那个一茅斋,白城那座小庙也有了后来人。果成寺塔林里有他的一座塔,虽然里面没有他的骨灰,当然摆在最前面,最好的位置。 这一切都让他很欣慰。 他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 只不过暗物之海里没有观众,没有读者,他没必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种田的农夫,只不过运气比较好,遇着很多愿意帮助自己的贵人,才能走到今天。幻境里对这方面的描述却太少,而且并不鲜明,这说明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不是客观的事实。 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那些金色的火焰再次喷涌而出,将那些母巢逼的远了些。 佛也有火,凭着这些火他可以在暗物之海里飘流很长时间,因为脚下踩着的大涅盘,这个时间甚至持续数百年之久,问题在于宇宙浩瀚,大海无垠,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雪姬呢? 现在他已经远离那道空间裂缝,也不知该从哪个方向回去,如果始终找不到雪姬,他就只能在这里飘着,就像在厚厚冰层下的海里不停游泳,只有极其幸运地找到出口才能浮出海面,不然总有一天会窒息。 这样的情形让他想到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候果成寺的医僧数量超过了两百,再加上他连续七十几天没有休息,终于把墨丘官道两边的重病患者治完了,或者送走了,忽然发现朝廷与中州派送来了更多的伤号。 那些伤号就像是潮水一般,再次把果成寺外的田野占满,疲惫的他有些不解,问了几声才知道原来是雪原那边出了一次兽潮,他心想这不是办法,应该先解决兽潮,于是便去了白城。 在白城他杀死了很多雪国怪物,包括那些强大的人形侍卫,但发现这些怪物生于冰雪之间,近乎源源不尽,就算自己永远守在这里也不可能杀干净,觉得这不是办法,应该先解决雪姬,于是便去了那座冰峰。 毫无意外他惨败在雪姬的小圆手下,甚至连对方的面都没有看到便被破了金身,禅心将碎,从那座冰峰上被打飞,在天空里不知飞了多少里,落在了极北的雪海上,击穿厚厚的冰层,沉入了海底。 当他在海里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沉到了最深的海底——金身有极大好处,自然也有些不便的地方。 伸手能够触到沙,粗糙的感觉却不是很清楚,因为这里太深,海水太过寒冷。 他的伤势太重,无法使用天眼通,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 在海底歇了几天,他稍微缓过了一些精神,试着向上浮去,用了很长时间才来到了海面,却发现上方是无边无尽的边盖,现在的他根本无法破开。 尝试了几次后,他很理智地选择了放弃,就这样在冰面下飘着,任由海水带着自己行走。 他不需要呼吸,就这样在冰面下飘了很多天,脸色越来越苍白,表层皮肤越来越皱,甚至有些像童颜破开黑色战舰看到的沈云埋的脸。当然,那时候的他与这时候的他并不知道那个画面。 那时候的他只在想一个词。 好强。 雪姬好强。 从那之后他便很少会用雪姬称呼那位,更愿意称她为女王。 或者陛下。 或者女王陛下。 飘啊飘啊飘啊,他的骄傲与自信……就这样飘没了。 他如浮尸般被洋流推动着、与冰面磨擦着,向着雪海北面越来越深。 冰层越来越厚,甚至厚达数十丈,从上方再无法看到他苍白变形的脸。他也无法再看到冰上的光线,世界再次变得一片黑暗,仿佛又回到了海底。 他的伤势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根本无力破开冰面,再这样飘下去,总有一天会死。 就像这时候在暗物之海里飘着的他一样。 某天他忽然在黑暗的世界前方看到了一抹光亮。 求生的欲望与冥冥中的一道气息牵引,让他再次生出精神,努力向那边游了过去。 那抹光亮真的就是天光。 数十丈厚的冰层里出现了一道仿佛自然形成的裂缝,但谁都知道,这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欢喜僧飘到裂缝下缘,伸手攀住冰块,用最后的精神召唤出大涅盘,然后趴了上去。 大涅盘驮着他摇摇晃晃向冰面飞去,就像一个老瘦将死的马儿般。 啪的一声轻响,大涅盘落在冰面,砸出一些冰屑。他用了很长时间才缓过劲儿来,转身望向天空,脸上刚刚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瞬间便被极其复杂的情绪替代。 天空里有一座雪山,不是雪原深处那座孤单的冰峰,就是一座很普通、不怎么高的雪山,山侧有道崖。 雪姬站在崖边,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他。 他没有亲眼看到过雪姬,但知道她就是。 雪姬乌黑的眼瞳里没有嘲讽与轻蔑的意味,只有好奇与有趣。 欢喜僧没有与她交流过,但坚信她不可能是一个暴戾的、嗜血的、想要毁灭一切的魔头。不然她怎么会让冰海分开,让天光降临,召唤自己前来,让自己活着? 他不顾伤势与疲惫,就这样仰着头,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她。 她就这样俯视着她。 对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只有几天,也许是几年。 “嘤嘤。” 雪姬忽然发出了声音。 欢喜僧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你如果再不醒来,就要死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那些事情没有发生过,都只是他的想象? 欢喜僧忽然觉得很难过,然后真的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不是极北雪海的海底,而是暗物之海的海底。 那十几只母巢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缓缓舞动着触手。 更远的某处有一道极为强大而邪恶的意志,横贯过数万公里的宇宙空间,笼罩住他的身体。 欢喜僧才明白自己从前一个幻境里醒来,便进入了另一个幻境。 暗能量的浸染只是一部分原因,根本的原因是那道强大而邪恶的意志。 那道意志来自最高阶的母巢——处暗者。 对方险些把他拖入意识的深渊。如果他没有醒来,会在那个幻境里越陷越深,与冰雪崖间的那个娇俏身影对视更长时间,甚至直至永久,那时候他自然就会死了。 欢喜僧想明白这些后,第一反应不是警惕与后怕,而是欣慰。 ——原来陛下是在提醒自己。 当年发生的事情确实曾经发生过,不是自己的想象。 问题在于究竟是谁把自己从幻境里唤醒的? 是陛下? 还是自己心里的陛下? 第四十五章我来到你的城市 金色的佛火如莲花般绽开,然后收敛成可爱的火球,围绕在欢喜僧的身边。 与浩瀚的宇宙空间相比,这些火光算不得明亮,但因为没有任何阻碍,所以能够照亮比较远的地方。 远处的黑暗空间有些微微扭曲变形,引力场的变化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非常清楚,与那些微光照亮的真实画相合在一起,便形成了具体的画面。 欢喜僧拿出笔与纸,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个画面记下来。 空间扭曲带出奇特的震动,在意识的世界里变成吱呀般的声音,一只巨大的黑色母巢缓慢而不可阻止地从那边显现出来,然后快速向这边靠近。 画面越来越清楚。 与那些普通母巢相比,处暗者仿佛只是体积要大数十倍,形状模样没有什么区别,但气息与意志的强弱程度简直是天壤之别,处暗者甚至隐隐散发出君王般的风范。 在暗物之海里,母巢的触手平时都收在体内,这个处暗者也不例外。圆形而并非完全规则的身躯表面隐约可以看到五官般的事物,也有可能是别的感知器官,毫无规律地彼此组合成更难以想象的形状,时而又会消失在灰黑色的体表,在佛火的照耀下就像一个巨大而丑陋的头颅。 这个巨大而丑陋的头颅,正在昏暗的宇宙里高速向着自己飞来。 无论是谁看到这样的画面,都会感到害怕,欢喜僧却是平静如常,捉着笔在纸上快速地画着。 人类对母巢的观察很充分,对最高级别的处暗者了解却不多,因为它太过强大。这些年来,井九杀死过一只处暗者,前些天他也杀了一只,但那两只处暗者都是自爆而死,没有留下太多数据。 此刻这种近距离观察、分析的机会不是太多,应该珍惜。 欢喜僧把画收进大涅盘里,伸手拈了朵火球回来,用指头搓成一朵花,若有所思。 按照星河联盟的研究,处暗者这种级别的母巢,不应该是普通母巢那种“碎肉组成”式的存在,而应该有更统一而完整的基础。代序是人类被浸染的结果,半尾是动物被浸染的结果,那处暗者呢? 这个世界的人们想象不出来那会是什么,朝天大陆的飞升者们却能联想到很多,比如神话时期的所谓龙凤、各种像麒麟、苍龙一样的远古神兽,还有巨人一族。 这只处暗者就极可能是远古时期某位海上巨人的头颅。 在青山祖师之前,便有远古神兽飞升成功,然后遇到暗物之海。如历史记载的那样,绝大多数神兽选择了臣服于黑暗,变成了处暗者之类的怪物,还有几只远古神兽变成了为祸星际的海盗,只有朱鸟选择了燃烧自己。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青山祖师与那位少女浴血奋战了很多年,大概也就是那段时间里,他们结成了最牢固的同盟关系,拥有了难得的战友情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看似无趣而且老套的说法也在星际时代重新拥有了说服力。所以当青山祖师想要收服井九这个剑妖的时候,包括欢喜僧在内的所有飞升者都没有异议。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欢喜僧与别的飞升者们对赵腊月没有什么敌意,对刘阿大则是警惕非常。那只猫妖很强大,而且随时可能臣服于暗物之海的意志,最关键的是,猫不亲人。 那么这些远古神兽又是怎么来的呢?那位少女说,这些远古神兽是那位神明在实验室里研发出来的改造生物,然后经由朝天大陆无数万年时光自行进化的结果。欢喜僧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觉得很有可能是当年那位神明在暗物之海弄了一些母巢或者别的怪物,然后扔进了朝天大陆里…… 是的,欢喜僧对那位神明的印象很糟糕,觉得他做事乱七八糟透了。 不然他现在何至于会面临如此局面。想着这些事情,他散了身周的佛火金球,手指轻挑念珠,赤足在大涅盘上前后微移,便准备杀过去与那个处暗者做上一场。 忽然,他的眉微微挑起,因为发现远方的黑暗空间里又出现了一道新的邪恶气息,伴着空间挤压特有的波动,一只黑色的巨大母巢渐渐显出身影,居然又来了一个处暗者! 这次他没有仔细观察这个处暗者的形状,猜测其来历,直接转身便走,向着宇宙更深处而去。两个处暗者同时出现,在星河联盟的历史记载上从来没有过,他没有自信、也不愿意成为新的历史里的一部分。 母巢们的空间穿行速度很快,但想要留下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暗物之海里死寂一片,欢喜僧踩着大涅盘在虚空里沉默前行。 当他以为应该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发生的事情,意外再次发生。 黑暗一片的宇宙里忽然出现了一点微光。 那不是恒星垂死挣扎的痕迹,也不是别的什么天火,而是真实的天光。 一片黑暗里,忽然有光明,只能证明又有一道空间裂缝要产生了。 欢喜僧没有任何犹豫,向着那抹微光飞去,看着就像扑火的飞蛾。 被暗物之海占据的宇宙,就不再是以往的宇宙,而变成了类似扭率空洞一般,空间构造非常简单而特殊。他不确定自己在幻境里停留了多久,进入暗物之海有多远,无法确认那道空间裂缝的外面是何处。 如果是空旷的宇宙还好,万一是在星河联盟内部那就麻烦了。 而且如果他要离开暗物之海,那抹微光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飞到了那抹微光之前。 他感受到了强大的空间扭曲的力量,有些像置身于主星北方那个巨大的引力场中间的感觉。 那抹微光现在只是一个小点,直径大概在三毫米左右,算是雏形阶段,接下来应该会有一段暴涨,好在这种空间裂缝相对稳定,与天火工业基地的那道空间裂缝不同,可以试着用超大型核爆进行融蚀。 只是看了一眼,欢喜僧便得出了判断,稍微放心了些。 那个小点在这段时间里暴涨到了一厘米左右。 一道极细的天光从小点里射出,在暗物之海里散开。 欢喜僧承受着巨大的空间曲折的力量,来到小点前。 他英俊清秀的脸被那道天光照亮。 非常遗憾,小点那边不是恒星也不是浩瀚空旷的宇宙空间,而是一颗行星的表面。那颗星球的空气很干净,阳光很明媚,大气层外有卫星,山上有巨型射电望远镜,还有很多人类活动的痕迹。 欢喜僧拿起大涅盘挡在了那个小眼上。 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是要分离两个世界。 这需要难以想象的力量,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空间扭曲的感觉稍微弱了些,暗物之海向那边涌去的冲击力,尽数落在他瘦弱的身躯上。 大涅盘的表面出现了清楚的起伏,就像被风吹动的麦浪,被某种神通变成了刻像。 金属盘表面分成无数个格子,里面的材质与颜色各自不同,有的是黑金,有的是紫木。 三千世界里仿佛有无数哀号,隐隐还有佛唱。 人力终究无法胜天。 那道仿佛宇宙级别、甚至超乎宇宙的力量,通过他瘦弱的身躯,落在大涅盘上,继而落在空间壁上。 那道力量轻而易举地撕破了空间壁,就像撕破一张纸。 空间裂缝瞬间扩开,宽度达到一米多。 暗物之海无形无质,但当它忽然遇到一个缺口时,便会成为狂潮,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欢喜僧直接被喷了出去。 满是残雪的原野上出现一道长达四十几公里的深沟。 当的一声脆响,大涅盘落在一块石头上,将石头砸的粉碎,自身的边缘也有些微微变形,像是翘起来了一些,这自然不是因为与石头的碰撞。 欢喜僧躺在深沟的尽头,望着四十几公里外的那座废弃工厂,眼瞳里现出一朵金莲。 那座废弃工厂已经完全塌了,空间裂缝在废墟里,看着就像是一个黑洞。 他看不到也感知不到,但知道那些无形无质的暗能量,正从那个空间裂缝里源源不断地飘过来。 好在如同他的预料那般,这道空间裂缝扩张的速度已经变慢,看来很快便能稳定,不会像当年星门基地那条、以及天火工业基地那条一样不断增长,直至最后可能跨越整个行星系。 欢喜僧站起身来,伸手召回大涅盘,用残破的僧袖认真擦了擦微微变形的边缘,然后望向天空与四周。 天空里有一颗太阳,远处的宇宙背景里还有几颗行星,普通人自然看不到,他却可以。 只用了非常短的时间,他便从行星排列里判断出这里是何处。 这里还是蝎尾星云的范围,只不过已经非常边缘,离雾外星系不远。 那颗恒星是右卫三号,这颗行星是右卫三号星系的第四行星,叫做望月星。 这颗星球很不出名,除了生活在这里的居民以及蝎尾工业局,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 欢喜僧的意识里记着无数有用的信息,对这颗星球却只有三个印象,首先就是这颗星球有个与蚀月相关的传说,其次这里是太空海盗的某个隐形基地,最后就是这里的工业非常落后,污染严重——眼前的这颗星球如此宁静美丽,远方落着雪,大气干净透明,甚至隐隐有些天普星的感觉——看来封禁也有些好处。 工业如此落后的星球,为何会忽然出现空间裂缝?那些母巢会不会跟着自己过来?海底的那些怪物呢?如果说万事皆有因果,难道这条空间裂缝是因为自己而生?这又意味着什么? 想着这些事情,他摘下一颗念球,渡入了一段自己的禅念。只听得嗡嗡轻响,那颗看似乌木制成的念珠,开始向宇宙里不停播放信息,想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能被烈阳号战舰收到。 紧接着,他用禅念控制住大气层外的几颗卫星,用权限开始进行全星球广播。 十几座城市同时收到了紧急撤退的命令。 做完这些事情,他踩着大涅盘飞到四十几公里外的那座工厂废墟里。 看着那道幽暗的空间裂缝,他感觉到那边的遥远的某个地方,有谁在窥视着自己。 应该就是那两个处暗者。 他沉默着,双手在身前翻飞不停,如莲花般绽开,结出无数道手印。 大涅盘微微振动,发出嗡鸣,在工厂废墟里高速飞行,带出无数道残影,隐约是座塔的形状。 当年黄玉二号行星出现空间裂缝后,曾举在第一时间用一茅斋的阵法稳定住,他要做的是相同的事情。 只是如果稍后那些母巢如果飘了过来,该怎么办? 所念即成。 他不再想这些事情,沉默地继续结阵。 没用多长时间,工厂废墟里便矗立起了一座透明的宝光高塔,塔分十三层,巍然如山。 欢喜僧抬起破烂的僧袖擦掉并不存在的汗珠,心里再次生出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只不过这一次窥视者不是在空间裂缝那边的暗物之海,而是在这边。 他转身向着远方望去,眼里再次生出一朵金莲,画面急速放大。 远方有座很普通的城市。 城市有些破败,但比较干净而且有秩序。 靠近郊区的地方有一排盒子般的宿舍楼区,前方有座篮球场,篮球场上没有人。 篮球场旁边的墙上到处都是悬浮滑板留下的痕迹。 第四十六章吃了吗? 天火工业基地的第二次爆炸已经过去了十几天。 七千多艘战舰从宇宙各处赶了过来,有些直接投入了消灭暗物之海怪物的战斗,更多的战争则是在深太空里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如果空间裂缝无法融蚀,继续扩张的话,那就必须执行中央电脑的撤离命令。 好在欢喜僧进入暗物之海,带走了大量的怪物,这边承受的压力小了很多,空间融蚀在有序进行,七名飞升者不停轮换,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应该能在四十天之内完全控制住局面。 “如果沈云埋还在就好了。”曾举坐在医疗舱旁,被高温粒子伤害严重的右手放在低温修复云里,看着光幕上传回的画面,下意识里自言自语说道。 沈云埋的身体特殊,而且这方面的经验与能力都远远超过普通飞升者,如果是他在这里亲自主持空间融蚀,就算这道空间裂缝比黄玉二号行星上的空间裂缝大很多,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艰难。 剑仙恩生伤势太重,一直躺在医疗舱里,用机械手把曾举的手推开,问道:“沈云埋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举说道:“欢喜僧觉得他死了,我不这样看。” 剑仙恩生微微挑眉说道:“如果祖师要杀自己的儿子,必然有其道理。” “我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像你们一样,都去拜访过那位少女。不知道当时她对你说的是什么,她对我说的那句话,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非常清楚。”曾举声音微涩道:“她说宇宙里没有道理可言。” 宇宙里确实没有什么道理,也没有因果报应,因为那都是人类的东西。 天火工业基地的温度已经降低了很多,在光幕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道空间裂缝。 曾举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默默演算片刻,却算不出什么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战舰里接受到来自远方的一道信息,那是来自欢喜僧的信息。 知道欢喜僧无恙从暗物之海的那边出来,曾举很惊喜,接着却陷入了沉默。 欢喜僧发过来的座标信息很清楚,是在蝎尾星云边缘的一颗居住星球上。 他能从暗物之海里出来,自然是因为那里又出现了一道空间裂缝。 曾举起身,向这片宇宙里的数千艘战舰同步发出命令。 ——准备撤离本星域的全部人类。 紧接着,他向烈阳号战舰里的全部官兵发去一份权限确认。 “什么事?”剑仙恩生从医疗舱里坐起,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回答他的是通讯系统里响起的紧急警报——右卫二号星系第四居住行星出现了一道空间裂缝! …… …… “就算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要七天的时间。” “那么偏远的地方居然还有居住星球?” “九百六十万人……不算很多。这边有七亿人,如果要随时准备撤离,绝大多数战舰都不能动。而且现在天火的这道空间裂缝眼看着可能融蚀成功,不能大意。” “最初的撤离计划是怎么排的?为什么没有战舰在那边?” “那边太远了,而且九百六十万人……真的不多。” “根据大悲祖师最新发回的消息,已经有怪物出现,甚至有处暗者……他们撑不了七天,就算我们赶过去也没用。按照相关条例,我们这时候应该考虑的是截断通往那边的空间通道。” “不错,只要把空间通道毁掉,暗物之海便影响不了这边。” “那星球上的人怎么办?” “这听上去很灭绝人性,但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我不介意承担这个责任。” “这场战争就是这样残酷,就是不停地放弃一个又一个的星系,难道你们还不能清醒过来?” “那为何几十年前你们没有放弃星门基地?为什么没有放弃黄玉二号?每个星球都有地下基地,只要当地政府反应迅速,完全可能在兽潮形成之前,把全体居民撤入地底,里面的备用资源可以让他们撑十年。所以诸位道友,现在留给我们的时间不是七天,而是十年。” “那颗星球很落后,政府就没有理会过,谁知道地底那些工事与资源还能不能用。就算能再撑十年,那十年之后怎么办?我再次重申,这确实是很残酷的选择,但星门基地与黄玉二号本来就是不同的!如果不能使用大当量的多相核弹,就必须出动大量的地面部队,为了那颗星球上九百六十万吃救济粮的民众,让死十甚至数十万的精锐士兵死去,谁能够承担这个责任?” 七名飞升者在指挥系统里表达着各自的看法。 剑仙恩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曾举,因为他的权限最高,在陈崖没有赶到的前提下,是大家的领袖。 曾举平静说道:“还是要去看看,不然万一呢?” 这时候,他让烈阳号战舰全体官兵做的权限确认也完成了。 包括那名灰格子衬衫研究员在内,绝大多数官兵都自愿参加这次可能有去无回的救援行动。 烈阳号战舰在太空里缓缓转身,向着蝎尾星云边缘飞去。 不知道抵达那颗叫做望月的星球时,还能不能看到活着的人。 …… …… 望月行星雾山市市政厅的会议已经开到了第十七天。 争吵少了很多,变多的是嘲弄,什么虚惊一场、反应过度之类的话语在会场上不停飘着。 天火工业基地已经被舰队控制住了局面,再不需要担心那些暗物之海的怪物通过扭率空洞飘到他们这个鸟不拉屎的乡下地方来,前些天声嘶力竭要求做好撤离准备的市长便成了被所有人暗中嘲笑的对象。 那些按照条例清单整理好行李、销毁了家中一切有机食物的普通居民,在紧张与恐惧的气氛里等了十几天,等到了这样一个虚无的结果,对市长先生的怨气自然更大。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市长先生肯定无法在选举中连任,甚至极有可能过些天便被弹劾。 会场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与无处不在的吵闹比起来有些过于平静,还带着一些疲惫,也不如何响亮,却清清楚楚传入所有人耳朵里。 “第一序列事件,全体准备撤离。” 这是欢喜僧从暗物之海里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这时候他还在那条四十几公里长的深坑尽头。 望月星球的十几座城市同时听到这句话。 星球防御系统自行发出最高级别的警告,无论是市政厅还是普通的居民楼,无论是电视新闻还是居民们的手环里,都响起了尖锐刺耳的声音,然后有机械电子音开始播放相关条例。 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做出反应。 星球上的九百多万人都怔住了。 什么是第一序列事件? 为什么忽然又要撤离? 难道又是一次演习吗? 市长还嫌闹的不够? 雾山市市政厅里,一名官员最先想起第一序列事件是什么,脸色瞬间苍白,望向市长说道:“空间……空间裂缝。” 他的声音被四周的人们听到,然后很快传向远方,引来无数议论,却依然没有人行动起来。 空间裂缝出现在我们的星球上? 传说中的那种空间裂缝? 这怎么可能。 我们这颗星球如此偏僻,远离所有繁华,甚至不被星河联盟绝大多数人知晓。我们这里没有什么重型工业设备,没有大型引力场发生装置,我们这里如此穷困,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有空间裂缝? 星门基地,天火工业基地,你听听,这名字里都有基地两个字,是星河联盟最重要的地方,所以才有资格出现这种事情,我们哪里有资格?我们不配好吗?请不要说这种笑话好吗? 各种各样的情绪在市政厅的人们脑海里浮现,然后交织。 市长先生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扶着主席台的小方桌,仿佛还在听刚才的那道声音,神情一片茫然。 就在这个时候,那位苍老的工会执长以与年龄不符的矫健身姿,几个箭步跃上台去,重重的一巴掌扇了市先生的后脑勺上,沉声喊道:“爱伦!醒过来!” 市长先生捂着生痛的脑袋,看着老人家,嘴唇微微颤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叔叔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能处理好这些事情,但现在先清醒过来!”老人在他耳边大声喊道。 市长先生终于清醒了些,看着会场里望着自己的人们,沉默了会儿,声音微哑说道:“那开始吧。” 星球表面热区分布图以及高精度的卫星图出现在市政厅的光幕上,撤离条例的各项命令开始被依次发出,其余的十几座城市的政府部门也已经反应过来,开始紧急联席会议。 系统电脑的自动搜索确认很快便完成,高精度卫星图的中间区域被发大。那是一个明显的黑点,边缘是褐色的发光层,旁边有一行醒目的标识文字——二型空间裂缝。 星球上的人们再没有任何侥幸心理,只是看着那道空间裂缝的位置,各城市市政厅里响起的叹息声与惊呼声则有着明显不同的情绪——那道空间裂缝离雾山市最近,就在北郊七十公里外。 雾山市市政厅里的各级官员正在与下属对接,到处都是忙乱的景象,但所有人都下意识里用余光看着光幕,这一刻,所有的忙乱都暂时停止了,空气变得无比紧张。 爱伦市长这次最先冷静下来,轻轻敲了敲对话器,说道:“继续工作。” “爱伦,祝你们好运。” “希望我们过些天能在地下相见。” “亲爱的,不管死活,我们总会在地下相见。” 紧急联席会议上,其余城市的市长纷纷表示了美好的祝福,然后中断了通讯。 …… …… 祝福是真诚的,互怼也是发自内心的,相爱相杀是他们的习惯,只是那些城市也无法帮到雾山什么。 现在没有人能够帮助雾山市的数十万市民,他们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在如此危险的局面下活下来。 紧急撤离命令已经发布了二十分钟。这些天做过两次演习,政府做了很多前期准备,市民们也有了些经验,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恐惧与不安,带着准备好的随身行李,去了规划中的集合点,然后经由悬浮列车、大型转运轨道车等公用交通设备去往最近的地下工事入口。 傍晚时分,天色昏暗,路灯提前开启,把所有街道照亮,建筑上的光幕不停播放着相关的新闻以及政府的各项命令,所有人的手环上不时弹出光幕,标明他们的所在位置、描述轨迹,然后做出准确的引导。 伊芙与同事们负责的是旧工厂宿舍楼,七个楼区现在住着四千人,而她们总共只有二十个人,工作压力非常大,如果没有电脑系统的指挥,只怕早就要崩溃,饶是如此,依然忙的不行。 居民们紧张地离开宿舍楼,通过热力管道旁的马路,来到第二游戏厅前的小广场上,然后依次进入地铁。在地铁通道前,临时安置了一个简易身份核准门,人们经过这扇门的时候,手环信息会被自动收集,然后会被分配一个编号,这个编号对应稍后地铁的车次位置以及再以后的生活资料领取顺序。 嘀嘀嘀嘀的声音响个不停。人们提着行李,以家庭为单位,沉默地向地下通道走去,没有人争吵也没有人闹事,通行的速度非常快。伊芙用手指点着手环光幕上的列表,确信应该能在规定的半小时内撤离完毕,心情稍微放松了些,但想着今后不知要在地底生活多长时间,又不禁有些茫然。 她看到了一个穿着运动服的胖男孩,应该是跟着他的父母一道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冻梨在啃,不禁笑了起来,心想真是孩子,这种时候还贪嘴,真是心大。那个胖男孩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伊芙老师,别的都给人了,我就这一个,可不能给你。” 四周有些少年少女望了过来,看到是认识的伊芙老师,稍微缓解了一些紧张,纷纷打起了招呼。充满朝气的声音在暮色里响起,打破了地下通道前的死寂,人们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 伊芙女士没有看到井九,想到他们兄妹二人的智商问题,有些担心他们忘了自己前些天的提醒,调出列表看了看,发现自己还遗忘了另外一处,自责地摇了摇头,确认时间后把手里的工作交给了同事,跑到游戏厅后方启动自己的私家悬浮车,向着不远处那些在暮色里燃烧的楼区飞去。 当紧急撤离开始,星球表面的飞行禁令便自动失效,被夕阳照着的雾山市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各种飞行器匆忙起降的过程,尤其是强力部门的飞行器射出的灯柱非常刺眼,感觉就像是电影画面一般。 浅红色的悬浮车穿过远处射来的灯柱飞到了夜空里,数十公里外有一抹金光若隐若现。伊芙不敢去思考那边究竟是什么,驾车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七二零楼前,歪歪扭扭地把车停在了花坛上,险些撞着那些桦树。 薄雪溅射,雪上的猫爪印被尽数破坏,伊芙下车,看着七二零楼里的灯光,不禁有些吃惊,心想难道还有人没有撤离,赶紧戴上眼镜做了两遍扫描,确认楼里没有人,应该是撤离的时候太匆忙,忘了关灯。 按响门铃,单元铁门伴着难听的磨擦声开启,紧接着房门也被打开。 花溪捧着一个大碗,碗里都是粥,唇角还有一粒米。 她看着门外是伊芙,不由怔住了,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问道:“老师,您吃了吗?” 第四十七章要帮忙吗? 伊芙很是无语,走进屋里一看,电视果然没有打开,井九坐在桌边,那只眼熟的大娃娃在沙发上。 这是一年多来,她第一次走进井九的家,却没有时间观察什么,也没时间坐下,直接对井九说道:“前些天和你说过要随时准备撤离,怎么还没走呢?” 井九站起身来,说道:“因为……” “赶紧走,除了列表上的东西,别的都不要带……有机物记得销毁……算了,带着吧。”伊芙看着他手里的那个鸡蛋,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说道:“快去游戏厅那边有集合,有人会带着你们。” 花溪在旁边把碗抱进怀里,举起手得意炫耀道:“列表是我看的,东西也是我收的。” 伊芙叹了口气,干脆跟着她进了卧室,把东西拿了出来,示意井九跟自己离开。至于厨房里的那些鸡蛋与食物还有窗台上的那些黑乎乎的东西,会不会被暗能量浸染成孢子之类的事物,她现在也管不着了。 井九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包。花溪则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沙发前,把怀里的那只大碗换成了雪姬。来到七二零楼前,三人挤进红色悬浮车,刚刚坐稳,悬浮车便来到了高空里。 井九望向窗外,看到了数十公里外的那座佛光凝成的塔,看到了塔里的那个少年僧人,不禁有些好奇。 撤离警报声已经响了很久,他们没有离开是因为雪姬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几天雪姬一直表现的有些怪,始终盯着远方的某处。 不是这个世界的某处,是虚空里的某处。 红色悬浮车很快便降落在游戏厅墙后。 井九下车后却发现伊芙老师没有下车的意思,悬浮车也没有熄火,似乎要再次离开。 他的手抓着车门,看着伊芙问道:“你要去哪里?” 伊芙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微笑说道:“还有一个和你们差不多的家庭,我要去接她们。” 井九不是很理解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也不是很理解她的想法,认真说道:“不要做英雄。” “不是做英雄,是责任。” 伊芙说道:“我忙得忘记了标准流程,你们这样的家庭本来就应该由社区负责安排撤离。” 红色悬浮车离开地面,很快便消失在最后一抹暮色里。 井九觉得这幕画面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看到过。 他收回视线,带着花溪绕过游戏厅,来到地下通道的入口处。 这时候还没有进入地下的人已经少了很多,十几个机动警察端着激光枪,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稀疏的人群慢慢通过那扇简易检测门。 花溪有些紧张,下意识里抓住了井九的衣角。 井九回头望向她怀里的雪姬。 雪姬依然看着远方,没有给出任何指示。 顺着稀疏的人流向前行走,刚刚通过那扇检测门,北方忽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紧接着地面发生强烈的震动,很多灰尘被喷了起来,远处一幢废弃楼房轰然倒塌。 强烈的地震让有些人摔倒在地上,场间变得有些混乱,到处都是哭声与尖叫声。 政府工作人员与警察们赶紧前来维持秩序,帮助伤员,同时催促着外面的人快些进入地下通道。 花溪非常害怕,下意识里把井九的衣角抓的更紧,把雪姬也抱得更紧了些。 雪姬依然盯着远方,乌黑的眼眸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没有畏惧,只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复杂。 以往无论是在朝天大陆雪原里,还是在青山剑狱又或者是下水道,她的眼神或者强大而骄傲,或者漠然,或者怯然,总之都是简单而干净的,只有此刻却是复杂的。 这时候她看的某处已经不在虚空,而是就这个世界,更准确来说就在雾山市北七十公里外。 寒蝉不知从何处飞了回来,落在雪姬的头顶,变回那只蝴蝶结,也带回了更准确的信息。 那些看不见的蚊子也飞了回来,散布在井九与花溪的四周。 寒蝉与蚊子们散发出来的气息波动都有些兴奋,可能是因为它们看到了那片海,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同类。 这里说的同类不是暗物之海的怪物,而是那些被人类当成侦察兵来使用的蟑螂。 …… …… 雾山市以及其余十几座城市的郊外都有很多释放装置。当空间裂缝出现的那一刻,那些释放装置便从地底升了起来,大量的催醒剂被灌入装置里,唤醒了那些已经沉睡很多年的蟑螂。 难以计数的蟑螂如暴风雨般向着空间裂缝的方向飞去,看着有些像纪录片里牧星球曾经遭受过的蝗灾,遮天蔽日,让暮色更早沉寂,尤其是配着它们体内的微型感知仪与炸弹散发的幽光,画面很是壮观。 狂风暴雨般的蟑螂群来到了雾山市北郊,确认了暗物之海的溢出范围,市政当局通过卫星采集的数据,发现暗能量的浸染范围比数学模型里推算的要小很多,不由很是吃惊。 这是什么原因?难道有人还能挡住空间裂缝不成? 夜色已深,废弃工厂废域上的那座佛塔更加清楚,只是被莲云所掩,没有任何卫星能够看到它的存在。 欢喜僧盘膝飘在塔顶,用大涅盘与自身的神通镇压着暗物之海的涌出,忽然感应到无数道极细微的气息,睁开眼睛向远方望去,便看到了那些蟑螂,不由厌恶地挑起了眉头。 …… …… “要帮忙吗?”井九转头望向雪姬问道。 他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但总觉得雪姬应该认识远方那个少年僧人。因为她一直在看那边。 地下通道里是散碎的脚步声,气氛紧张而沉默,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以为他是在与花溪说话。 花溪睁着大大的眼睛,懵懂说道:“我抱着就好了。” 被她抱在怀里的雪姬面无表情,就像一个真的娃娃,没有理会井九。 来到地下通道,又通过了两道检测门,他们随着最后一批撤离民众登上地铁。 他带着花溪找了个偏僻的座位坐下,就像每天去上兴趣班一样,但终究是不同的。 窗外的广告牌二十天前刚换了新的,便熄了灯再没有亮起。 地铁经过交接处时会有轻微的飘起,发出特有的嗡鸣。 过了砚山站,地铁没有按照固有线路继续向前,而是向右转向了另一条悬浮轨道。 那条轨道边缘的墙上写着备修处,实际上却是通往地下工事的通道。 地铁不停向下,车厢里的气压发生了明显变化,有些民众不舒服地捂住了耳朵。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列地铁终于抵达了这次旅程的终点,驶入一个灯火通明的空旷车站。 车站的站台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按照墙上的光幕指示以及手环的数据标号,人群分成了几十个区域。 井九从车厢里走下来,看了眼自己的手环,安静地跟着人群去往自己的区域。花溪一手抱着雪姬,一手牵着他的衣角,看着可怜又可爱,即便在如此混乱的时间,也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人群里有个穿运动服的胖少年,看着井九与花溪,伸手想要说些什么,被自己的父亲用力拍了一下后脑勺老实下来,有些委屈地坐回椅子上,咕哝着什么冻梨、送礼之类的词。 星河联盟已经有几十年时间没有遇到暗物之海直接入侵居住星球,但从来没有放松过这方面的教育,所有居民进入学校便要学习相关的课程,每年都会进行演习。 有这样的基础,凭借着发达的公共交通系统以及电脑的高效指挥,雾山市的撤离工作进行的相当顺利,当然这也要归功于市政厅工作人员们的努力以及爱伦市长前段时间的怒火。 六十万名雾山市民已经从地面撤离,分别进入相对应的地下工事里。那些地下工事有核动力炉为能源,有极为完备的资源以及维生系统,可以保证他们在里面生活十年时间以上。 谁也没有想到,看似顺利的撤离工作在最后却出现了一个大问题。 旧工业宿舍区的四千名民众被地铁接到了地下基地的入口处,却无法进入。 因为那道封住入口的合金门打不开了。 …… …… 市政厅里现在除了爱伦市长以及十几名官员,其余的工作人员都去了第一线,显得比平时冷清了很多。 雾山市的撤离工作很顺利,看着系统里电脑做出的确认,看着那些陆续进入基地的民众,爱伦市长轻松了很多,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便听到了这个非常糟糕的消息。 他把泡烂了的茶叶从嘴里呸了出来,破口大骂道:“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为什么刚才没有汇报!” 在前方负责基地开启事宜的相关官员声音微颤说道:“我们想试一下。” “试你xxxxx!”爱伦市长暴跳如雷,把能够想到的脏话全部骂了一遍,直到这时候,那些与他亲近的官员才想起来爱伦市长家里是工会出身,绝不像最近这些年表现的那般温和。 时间急迫,骂人也不敢尽兴,他转身望向一名部门主管,脸色难看说道:“这就是检查的结果?” 梦火工业基地第一次爆炸之后,他便要求相关部门开始检查地下基地的情形,第二次爆炸后再次重申,结果却依然出了问题,而且居然是这样低级却又极为麻烦的问题。 刚才的那场地震表明空间裂缝正在扩大,多方面监控系统已经间接监测到暗能量的存在,就在雾山市北方的田野里,不知道有多少只蟑螂自爆而死,那片阴影正在向着市区而来,如果稍后那四千名工业宿舍区的居民还无法进入基地,肯定会尽数死亡,然后变成档案里那种可怕的代序…… 就在这个时候,地底车站的视频画面终于接了过来。站台上的民众还保持着秩序,以难以想象的耐心等待着,可如果合金门始终打不开,民众们还能保持现在的镇定吗? …… …… 站台上开始响起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民众们被撤离到这里,然后便再没有任何动静,前方那些官员与警察在门前不知在做什么,自然引发了很多猜测与不安,恐惧的情绪逐渐放大,极有可能随时暴发。 站台侧墙里的那扇门高约十米,宽度更加惊人,如果不是上面有明确的文字标识,很难想象到会是一扇门,更没有人能想到,看似普通水泥墙的里面,是星河联盟研发出来的最高强度合金。 人群的恐惧与不安都落在门前那些官员的身上,尤其是负责开门的三名技术官员更是脸色苍白,身上的制服早已经被汗水湿透。当发现合金门无法开启后,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实施三套备用方案,结果依然没有成功,这不是密码的问题,也不是识别的问题,而是最麻烦的物理问题。 根据电脑的最新自检报告,合金门受到了某种强大外力的数十年挤压,有些轻微变形,这种变形传导到总锁处,直接导致了物理嵌顿,也就是说卡死了。这道外力则来自于地底岩层本身,而岩层变形则又是因为更复杂的原因,应该是与以前的海盗私下挖掘的走私通道有关…… 不管起始原因如何,总之这扇门打不开了,除非有人能够调动战舰过来。 想到稍后的惨烈景象,官员们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一名技术官员再也承受不住,双腿一软直接跪到了地上。这幕画面又引发了更多不好的猜想,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开始喝骂。 混乱里,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少年带着一个抱着娃娃的小姑娘走到了合金门前。 他问道:“需要帮忙吗?” 第四十八章存在的意义 这道合金门能够挡住暗物之海的怪物,关闭后再开启基地配套的引力场发生装置,甚至能够把无形无质的暗能量挡住外面,可以想象是何等强大,自然难以用强力破开。 那些技术官员想尽了所有方法也没有半点进展,这时候忽然看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忙,错愕之余生出很多羞怒,只是看在人群情绪有些不安的份上没有口出恶语,也没有理他。 一年前走出那条下水道开始,井九的脑子便一直有些问题,不是像花溪那样神经通道出了问题,也不是情商问题,而是脑神经放电以及相应运转速度急剧降低,这导致他只能进行单线程思考——画画的时候就只知道画画,弹琴的时候只知道弹琴,下棋的时候只知道下棋,非常专注却缺乏系统判断的能力。 所以直到现在为止,看过电视新闻,听过警报里的话语,他依然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那件事情的复杂程度没有超过他的运算能力,却比他的运算范围大很多。他只知道伊芙老师让自己来这里,是想让自己和那些人一起去合金门后的世界,那他就要帮助伊芙老师完成这件事情。 伊芙老师一直在帮助他,虽然他不需要。 而这时候在场的人们好像需要他的帮助。 没有人理他,他也就不再理那些人,直接从那些官员之间穿过,来到合金门前。 直到这个时候,井九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帮助这些人,但当他看到水泥墙里面的那些坚硬合金时,忽然生出一种熟悉甚至是亲近的感觉,便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了。 有两官员伸手想要拉住他,骂人的脏话已经到了唇边,却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吓了回去。 啪的一声轻响,井九的手掌落在了合金门的锁眼上。 烟尘与极细碎的粉末从十米高的天空里落下,合金门与坚硬加固的岩层之间的缝隙里喷出了很多东西。 这些地方的变化并不重要,真正的变化没有人能够看到。 一道极细的、不知是何材质的金属细流从井九的掌心流出,流入锁眼里,瞬间便蔓过了极其复杂的物理锁芯,继而向着合金门里四面八方的构件而去,如星光占据宇宙一般,充斥了所有哪怕最微小的构件空间。 花溪抱着雪姬站在他的身后,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心想哥哥好像比先前矮了些。 合金门前的政府官员与警察们还有站台上的数千名民众们,都听到了合金门里如泉水叮咚般的悦耳响声。 紧接着是更加悦耳的合金摩擦声、构件转动声、啪嗒轻响以及角落里的几处轻微电磁嗡鸣。 沉重而巨大的合金门就这样缓缓开启了。 片刻沉默后,地底车站里响起海啸般的欢呼声。 …… …… 市政厅那边也爆发出了极其响亮的欢呼声与鼓掌声,虽然会场上只剩下爱伦市长与十几名官员,声势依然惊人。他们一直注视着光幕上的画面。在另一张光幕上,代表着暗物之海怪物的光点标记已经离城市越来越近,却没有人离开,因为还有四千名民众没能撤进基地里,直到这时候,他们终于可以撤了。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爱伦市长被下属推着向外走去,似乎很困惑,脸上却带着欢喜的笑容。 “这肯定是神明的意志。” “是神的祝福。” 下属们欢声笑语不停。 是啊,只要能够及时撤离,管他是神明的意志还是误打误撞,都无所谓。 …… …… 井九带着花溪最先走进了门里。 那些政府官员看着这对兄妹的背影,震惊无语。 站台上的民众们按照编号开始移动,才让他们醒过神来,赶紧提出手环上的资料维持秩序。 合金门后是个更加空旷巨大的空间,首先是一个半圆形的阶梯广场,看着很有些史前的美学风格,广场后方有条宽敞笔直的通道延伸至地底深处,两侧可以看到不少建筑,应该是以后居民们生活的地方。 井九与花溪在广场的第一圈石阶、最靠近合金门的地方坐下。 后面进来的民众也依次在广场上坐下,准备稍后的安排,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坐得离他们很远。 那个穿运动服的胖子少年试图过来与他说话,再次被他的父母拉住,他有些恼火地说起冻梨、运动服牌子之类的话,直到母亲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他才老实地坐了下去,不时偷偷看井九那边两眼。 还有很多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 工业宿舍区,至少是七区里的很多居民都知道这对兄妹的存在,只是没有打过什么交道。 先前发生的那幕画面,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震撼之余不免有些害怕。 此刻在他们眼里,那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寻常少年就像个怪物。 合金门缓缓关闭。 井九忽然抬起头来。 一直暗中关注着他的政府官员以及机动警察神情微变,角落里还有几名武道修行者握住了随身的武器。 合金门没有完全关闭,留下了一米宽的距离。 半圆形广场上方的立体光幕亮了起来,引发一阵喧哗,上面那些代表暗物之海怪的绿色光点离城市边缘只有一米的距离,按照比例尺来算,也就是十公里左右。 有微风从合金门那边飘来,数名政府官员与警察带着最后各自负责的对象赶回了基地,伊芙也在里面。 她不知何时穿了一身轻型机甲,带着一位孕妇。 这位孕妇的丈夫半年前不幸病死,只剩她一个人在旧车站那边的平房里生活,无法自行撤离。 伊芙把那位孕妇转交给相应的志愿者,转身望向广场上的人群,看到井九与花溪后才放下心来,对着他们微微一笑,转身与其余的官员、警察以及民间武道修行者开始商议随后的事情。 广场上悬挂着的立体光幕上出现爱伦市长的身影,只见他满头大汗,背景不停摇晃,应该还在进入基地的通道里,不过他脸上没有任何担心的神情,满是自信。 “各位雾山市的市民朋友,在这里向大家宣告一个好消息,我们所有人都已经撤离进入基地,噢,我还差几步路,没有问题……好的,我已经进来了。” “请大家放心,联盟舰队正在以最快速度前来支援,我们只需要把基地守好就行。七天之后,舰队便会抵达望月星球,把地面的怪物清剿干净,然后融蚀空间裂缝。” “当然我们可能需要远远超过七天的时间,也许是半年也许是一年,但是请不用担心,所有的粮食、制水、循环设备都是由中央电脑远程自行检查,比某些官员靠谱的多。在这里我要再向大家宣布一项命令,那就是应急管理局长刘星已经被正式除职,事后……” 爱伦市长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底空间里回荡着。其实从技术角度来说,政府完全可以找到比他更高级的官员来做这番演说,比如蝎尾星云大区主官甚至是主星的哪位高官,但对这颗已经被主流世界遗忘多年的望月星球的雾山市来说,谁能比市长先生更有说服力呢? 雾山市数十个地底基地的六十万民众都在听着这场谈话,这个圆形广场上的数千名民众也在听着,只不过与别处不同的是,有很多人在关注当前局势的同时,忍不住也关注着那个穿蓝色运动服的少年。 这个少年到底是谁?为什么刚才可以打开合金门? 井九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要看着自己。他没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伊芙女士从同事处得知先前的事情,吃惊地望向他时,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就在沉重的合金门即将正式关闭的时候,他起身带着花溪走到了门前。 伊芙女士看出了他的意思,震惊地操控轻型机甲飞了过来,拦住他的去路。 井九低着头,把运动服后面的帽子掀了过来。 他不打算解释什么,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雪姬不想来这里,他也不想,因为他们都不愿意和太多的他人呆在一起。 今天他会来这里,是因为伊芙老师让他来。 还是那句话,伊芙帮过他,虽然他不需要,但他不需要她还帮他,这才是真帮。 于是他来了。 来了便够了。 够了就可以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响了起来,非常快速而且准确。 没有人注意到雪姬头顶的蝴蝶结微微动了一下,那些看不见的蚊子便开始摩拳擦掌。 “我是特殊的,也可以理解为怪物。我不在乎别人的视线,但我不想重复无聊的剧情。就像那些经典小说里写的一样,一个怪物救了民众,然后被驱逐,最后躲在钟楼上,被烈火烧死。” “您不用说话,我知道您不是这样的人。当人们试图驱逐我的时候,您会保护我,会与他们愤怒地辩论,甚至勇敢地举起机甲的枪管对准那些官员。那些官员会用权限锁死您的机甲。我为了保护您便会杀死他,夺了他的权限交给您,然后民众们会震惊,然后尖叫,说我是个机器人。机器人怎么能杀人呢?三定律难道不管用了吗?您看,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会变得非常麻烦,所以再见。” 说完这句话,他便走出了合金门。 伊芙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沉重的合金门便在眼前关闭,最后那刻她看的非常清楚,莱恩只用两根手指…… 井九站在合金门外,缓缓收回手指。 花溪注意到哥哥恢复了平时的高度。 合金门里的那些金属水流回到他的身体,再次被卡死,再也无法打开。 只有当战舰前来援救的时候,动用大型装置才可以。 …… …… 回到七二零的时候,那些窗户里的灯光还亮着,把桦树照的更加斑驳。 井九坐回窗边,用修长的手指掀起琴盖,开始按动那些黑白的琴键,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曲子很柔软。 雪姬背着双手,站在窗台上望着外面。 窗台上的那些冻梨早就化了,往下面淌着水。 窗外没有鸟鸣,没有猫叫,没有雪落的声音,死寂得仿佛坟墓。 这里本来就很冷清,今天格外如此。 因为这个世界真的只剩下了他们。 井九弹完一曲,顺着她的视线向窗外望去,看着远方那座快要塌的塔,好奇问道:“真的不去帮他?” 雪姬漠然不语。 井九说道:“不是你认识的人吗?” 雪姬还是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边。 花溪把自己扔到床上,发了会儿呆才醒过神来,生气地蹬着腿,啊啊叫着,喊道:“我们走这么一趟做什么啊!今天晚上的动画片都错过了!这有什么意义呢!” 寒蝉正在回味先前指挥蚊子说的那两大段话,觉得自己跟着女主人这些天在隔壁看了这么多经典文学没有白看,很是得意,听着她的话忽然陷入微惘的沉思,心想是啊,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可怜的人类需要帮助,男主人需要理解、实践帮助,于是就这样无意义地来回走一趟,刚好可以帮助到那些人类,可能这就是我们的存在对他们的意义? 井九听到了它的心声,想了想后说道:“麦田好像不需要守望者。” 寒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擦了擦甲肢,发出赞同的声音,心想孩子也不需要,事实上那些都是男主角的需要。 …… …… (本来还写了一大段关于存在意义的话,都删了,因为我说的不够好——这个不存在对错的问题——最近这些天在重看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再次向大家推荐一下。) 第四十九章九个黑色的太阳 只有智慧生命才思考存在的意义,而且是智慧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才会发生。 朝天大陆的飞升者,不管是仙人还是神佛,都是有大智慧的人,当他们还在那个世界的时候、刚刚踏上修行道路不久的时候,便必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并且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在随后的漫长大道里,随着见闻增广,这个答案可能会做出一些修正,但根基必然不会有太大改变。直到他们在存在的最后时刻,才会把这个答案拿出来回思片刻,以此得到真正的平静与欢喜。 欢喜僧在雾外星系看到了井九的那一剑、西来的死亡之翼、李将军的离去,已然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得到了真正的平静,才会把自己的名字从大悲改成欢喜。 这时候在这颗名为望月的星球上,满天星光都被阴云遮蔽,他有明确的感应,随后可能会发生一些事情,甚至有可能看到存在的最后时刻,但他也不用再想了,只需要平静地做着,等待着那些事情发生。 大涅盘飘在夜空里,他洒落满天佛光,凝成一座高塔,镇压着那道空间裂缝。 无形无质的暗能量从空间裂缝里涌出,不停地轰击着阵法与他的禅心。 那是一个比他所在的宇宙更加浩瀚、更加宏大的宇宙的意志。 佛阵与禅心能够挡住对方几个小时,已经算是非常了不起。 越来越多的暗能量侵噬了佛光,动摇了高塔,向着星球表面四周蔓延而去。两个小时前,空间裂缝发生了一次暴涨,引发了一场强烈的地震,撕碎了佛阵边缘,更是让这个趋势变得无法逆转。 欢喜僧站在大涅盘上,举目向着四野望去,只见远处的农场、更远处的田野与荒山里,不时迸出极其微渺的火花,看着就像是萤火虫在闪耀,然后死去。 那是被感染的蟑螂,在发出预警信号后的自爆。 星河联盟的人类向来习惯用这种方法观察、确定暗能量的边界。 从他所在的高空望过去,地面上的那些火花,看着就像是一个直径数十公里的大圆,非常清楚。 在这个大圆里,那些残雪下的野草、看似枯死的树木,已经被暗能量慢慢浸染,颜色向着灰黑而去,枝丫迎风飘摇,仿佛要活了过来一般。 不知道有多少怪物在大地的下方穿行,到处可以听到生命惊慌失措的尖叫声、逃跑时发出的摩擦声,地面不时被拱破,很多田鼠、昆虫涌了出来,向着四面八方逃窜。 有只灰色的兔子被孢子感染了,蹿出地面没多远便重重地摔在地上,片刻后慢慢站了起来,眼神里已经没有恐惧,也没有光泽,只是死气一片,身上的灰毛也随风飘落,嗖的一声,变成一道黑色的闪电,散发着阴寒而可怕的气息,向着远方的城市跑去,速度比活着的时候更快了很多。 欢喜僧有些累,眼皮有些沉重,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便很自然地望向了下方的那道空间裂缝。 一个代序正试图从空间裂缝里爬出来,如枯木般的细细手臂扒在了边缘,身体表面像涂着炭的皮革,整个人就像没有毛的猴子,给人一种阴森而邪恶的感觉。 佛光从塔里落下,照在那只代序的身上,如灼烧一般生出道道青烟。 那只代序不知道有没有痛觉与对消失的恐惧,只见它咧开嘴唇,露出发灰的牙龈与锋利的牙齿,对着夜空里的欢喜僧发出无声的嚎叫,灰濛濛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 嗡的一声轻响,那只代序直接从裂缝里跳了起来,向着高空的欢喜僧扑去,却根本没法靠近欢喜僧的身躯,便被满天佛光化作了虚无。 紧接着,又有数百只代序从空间裂缝里涌出,争先恐后地跳起,顶着佛光的镇压,想要去撕咬欢喜僧,有几只跳得最高、速度最快的代序,甚至已经快要触碰到他残破的僧衣。 借着这些代序的遮掩,数量更多的半尾如闪电般自空间裂缝里掠出,不知道是凭借本能意识还是受到了指挥,准确地找到佛光大阵里的空隙,瞬间跑出工厂废墟的范围,消失在夜色下的田野里。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两次。那些人类被浸染变成的代序没有什么智慧,但明显有组织性,也更有计划性,竟是借着对欢喜僧的疯狂攻击与自我牺牲,为那些半尾找到了逃离的机会。 当那些半尾消失在田野后,数量更多的血拇从空间裂缝里飘了出来,这些由微生物变成的怪物很难用肉眼看见,但当数量太多、聚拢之后却仿佛变成了真实的黑色的烟雾。 欢喜僧面无表情在大涅盘上坐下,闭上双眼,右手轻轻转动念珠,薄唇微启,真言疾出。 佛光瞬间大盛,高塔闪闪发光、有如琉璃,照亮了雾山市北的大片田野与山顶的太空望远镜。 嗤嗤声响里,那些黑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不知道有多少血拇被净化。 那些跃至高空里的代序发出无声的、却能让人感觉到凄厉的喊叫,纷纷解体成黑炭般的肉块,接着化作更加细小的孢子,只是那些孢子也没能飘走,直接被佛光碾碎成了极微小的粉末。 不管是被净化后的黑烟还是那些微小的粉末,都自行飘起,纷纷进入大涅盘。 大涅盘表面有很多金属格子,其中有一个小格子在暗物之海里已经被填满,变成黑金两种颜色。这时候又有一个格子慢慢被填满,材料却仿佛是琉璃与石墨。 不管是代序还是半尾、又或者是那些血拇,只有杀戮与毁灭的意识,自身的存在却极难被抹灭,这场与海底的战争持续到现在,欢喜僧已经消耗了很多精神,尤为麻烦的是那些黑烟、怪物死后的孢子、空间里散溢出来的无形暗能量,不停地损耗着佛光,极盛的佛光再次被层层削薄。 那座佛光凝成的高塔再次巍巍颤抖,随时可能垮塌。 如果这座塔垮了,那些黑灰色的怪物会像潮水一般涌出空间裂缝,会以比现在快无数倍的时间占据这颗星球,把星球上所有的生命变成它们的一员,到时候人类便只能放弃这颗星球。 欢喜僧做出决断的能力极强,在那座高塔垮塌之前便改变了作战策略。 高塔瞬间从地面消失,被收进了大涅盘里。 大涅盘得到了佛光补充,变得更加明亮,在夜空里看着就像一轮圆月。 残破的僧衣轻飘,就像不肯言败的军旗。 欢喜僧落在空间裂缝之前,佛光尽数敛于他的体内,让他的脸泛出一道金光,原本柔和的线条变得坚硬了很多,清俊的少年仿佛变成了一座真的金佛。 他面无表情举起右手。 在他的身后的夜空里,隐隐出现一尊巨大的金佛。 金佛随着他的动作也举起了右手,然后落下。 大手印! 轰的一声巨响,工厂废墟被巨大的冲击力变得更矮。 金佛巨大的手掌落在地面,把整道空间裂缝都盖住了。 极细的湍流从手掌的边缘溢出,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 不知道有多少只暗物之海的怪物,撞到了这只巨大的手掌里,化为齑粉。 难以想象的、如潮水般的冲击力,让金佛的手掌不停颤抖,仿佛随时可能被震起。 欢喜僧闭上了眼睛。 佛光里,长长的睫毛在微颤。 暗物之海的力量,不管是大涅盘还是那座佛塔都无法挡住。 就算他的金身至为稳定强大,又能抵挡住多长时间? 时间缓慢地流逝。 欢喜僧的脸色在暗物之海里便已经苍白如纸,现在也不过如此。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睫毛落了一些。 看来被佛光镀上一层金色的毛发,并不是真的金身。 或者正是这个缘故,所以果成寺的僧人都要落发? 欢喜僧不怕那些怪物的冲击,也不怕孢子的浸染,但还是会被最纯正的、无形无质的暗能量侵蚀。 禅心依然定如磐石,通明无碍,金身却有了微恙。 那尊金佛落下的巨大的手掌,边缘的小指处开始出现缺损,隐隐有些破溃的迹象。 欢喜僧的右手尾指有些微微发黑。 夜色越来越浓,星光也随之越来越浓,相对应的,工厂废墟里的佛光越来越淡。 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光影的浓淡再次发生变化,那是因为晨光从远方云层的下面透了过来,渐渐照亮山野里的一切。 欢喜僧忽然睁开眼睛,望向被金佛大手印盖住的空间裂缝,眼眸里出现一抹极其凛冽的杀意。 嗤嗤嗤嗤。 无数根黑色的触手,带着邪恶而可怕的气息,从金佛手掌与空间裂缝之间极其狭小的位置里钻了出来。 欢喜僧的右手依然抵着虚空,左手则是隔空抓去,伴着这个简单的动作,无数只手臂从他的身后伸出,纷纷抓向那些触手,看似笨拙,却是准确快速得难以想象。 工厂废墟里响起极其难听的断裂声,无数只金手抓住无数只触手,极其野蛮地撕扯着,啪啪啪啪,那些触手没能坚持多长时间,便断成几截,断口里迸射出道道黑色烟尘,里面都是孢子。 欢喜僧深深地吸了口气,把那些黑色烟尘尽数吸入腹中。 下一刻,只见他的身体微微一震,胸腹部骤然隆起,然后回复如初。 数道金色火焰从他的鼻子里探出,渐灭,化作青烟缕缕。 想来那些被他吸入腹中的孢子,都被佛火烧尽。 黑色触手被他像撕章鱼脚一样地撕掉了,但那些母巢还在。 只听得轰隆的声音响起,空间裂缝再次发生暴胀,不知道有多少个母巢同时选择了自爆,形成一道极其巨大的力量,直接震碎了金佛的大手印。 欢喜僧再次被震飞,沿着昨天黄昏前的那条深坑来到四十几公里外。 只不过这次他已经有了准备,踏着大涅盘倒掠而去,瞬间折回,不等空间裂缝那边再有动静,直接伸手从里面抓了一只母巢过来,左手一翻,以大涅盘为刀便斩了下去。 曹园是他在果成寺的后人,被世人称为刀圣。 这位禅宗之祖的刀法竟完全不弱于他。 只见金色的刀风吹散了晨光,瞬间出了三万多刀,两个母巢毫无抵抗之力便被斩成了最细微的碎粒。 越来越多的母巢从扩大到数百米的空间裂缝里涌了出来。 欢喜僧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挑了挑眉,踏着大涅盘飞到高空里开始高速穿行。 那些黑色的母巢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根本来不及做任何事情,便瞬间碎裂。 远方的恒星这时候离地平线已经有了段距离,却恰被阴暗的云层遮住,天地也变得阴冷了很多。 欢喜僧踏着大涅盘,在母巢之间穿行,带出无数道明亮的光线。 他用的还是刀法,行的却是驭剑之道。 很多年前,他修道之初曾经去过青山,青山的剑修送了他一本入门剑诀。那本入门剑诀自然算不得厉害,更谈不上高深,但落在他这样了不起的人物手里,却足以修成极高明的驭剑术。 母巢以及各种各样的怪物涌出空间裂缝,便被他斩碎,变成满天黑烟。 便是清冷的阳光与灰暗的云层,都被黑烟遮住,再看不到任何景物。 大涅盘带出的光线,忽然在某一刻敛成一个光点。 欢喜僧望向满天黑烟深处,望向空间裂缝的位置,眼神微冷。 那里出现一道极其强大的气息。 如天色一般阴冷。 如黑烟一般实质。 仿佛死亡变成了具体的画面,就这样降临在望月星球的表面。 黑烟渐散,空间扭曲,一个巨大的母巢出现在工厂废墟的上空。 这个处暗者还是那样的丑陋难看,无数只触手还隐藏在皮革般的体表下方,似野草将要冒出来的泥泞地面,泥泞里隐隐有道波动,所过之处微微突起,有些像五官,又有些像被吞噬了的生命。 ——又是一个海上巨人的头颅。 欢喜僧想着井九写的那本小说,心道难怪现在朝天大陆的巨人族只剩下了一个弱智后代,都是报应。 他从大涅盘里取出一根黑石做的金刚杵,准备不惜耗损一半的神通,也要尽快杀死这个母巢。 处暗者与普通的母巢不同,甚至可以影响到整个星球的意识环境,而最直接的威胁则在于,星河联盟政府在望月星球这种普通居住星设置的地底基地,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迎战这种级别的怪物。地底基地的那些合金门配合引力场发生装置,可以挡住普通母巢甚至暗能量的侵蚀,但绝对无法挡住这种东西。 如果任由这个巨大的黑色母巢在星球上漫游,只需要半天时间,所有的生命都会死亡。 但就在下一刻,那道阴冷而充满死意的气息……忽然变得更加强大了。 那道气息本来就已经强大的无法想象,怎么可能更强大? 在人类不多的观察报告里,从来没有这种现象的发生。 它已经是最高阶的母巢,无法再次进化。 欢喜僧也不相信处暗者还能进化成更加强大的存在,不然这场战争还有什么打的必要?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来到望月星球的处暗者不是一只。 果不其然,在那个由巨人头颅变成的处暗者身后,缓缓飘出来了另外一个处暗者。 那个处暗者不是标准的母巢形态,表面只有十几个无力的触手,下侧却有两个像翅膀般的突起。 依然丑陋至极。 欢喜僧确认在所有的观察报告里,哪怕在那个少女的资料库里,都没有这种高阶母巢的存在。 这是个什么怪物? 想着这些问题,他已经收起了金刚杵,踏着大涅盘来到了工厂废墟西北方向两百公里外的一座大山里。 最强的人类也无法同时战胜两个最高阶的母巢,就像前些天在暗物之海里那样,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逃跑,逃的越来越远,也许稍后只能往宇宙里去了。 站在那座大山的崖边,他望向远方的工厂废墟,忽然连逃跑的欲望都降低了很多。 因为那道空间裂缝里又出来了一个……处暗者。 接着又来了一个。 …… …… 有的处暗者看着像过于肥胖、却没有脚的鸟。有的处暗者像被泥巴裹住的方形石头。有的处暗者就是一个头颅。有的处暗者就是普通的母巢模样。共同的特点都是大致的球状,表面黑灰色,有的地方瘪一些,有的地方突起,里面仿佛有什么物体在流动,给人一种恶心的感觉。 当然,它们会让人觉得恶心,除了因为丑陋,更多的是本身携带的死亡气息。 无数的代序、半尾、还有奇形异状的怪物从空间裂缝里涌出,像瀑布一样散开,向着星球表面各处冲去。 欢喜僧没有再试图做些什么阻止这一切。 为了抵抗那些处暗者的阴冷气息,他已经有些辛苦,脸色苍白的像是新纸,大涅盘散发的佛光极其暗淡。 有九个处暗者从空间裂缝里飘了出来。 它们驱散了先前的黑烟,驱散了天空里的阴云,来到了大气层的极高处,如帝王般俯视着这个世界。 难以想象的阴冷气息,从它们丑陋的身躯里散落,在地面凝结了农机厂里的机械井,冻碎了几块石头。 黑烟阴云俱散,按道理来说应该能看到那轮初升的朝阳。 可惜看不到。 天空里那九个黑色的太阳,夺走了所有的光线。 欢喜僧站在崖边,破烂的僧衣轻轻飘着,就像是败军之将快要倒下的军旗。 他看着天空高处的九个巨大的母巢,心想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第五十章为你弹奏一首夜曲 九个黑色的太阳悬挂在天空里,吸噬了远处那颗恒星的光线,世界不再那般明亮,却变得更加清澈,空气里的微尘早就被雪带落到了地面,站在星球表面便能看到宇宙里的画面。 欢喜僧的视线越过那些处暗者,看着一百万公里外的画面。 那里的宇宙里有一条碎裂的岩石组成的星带,在恒星的照耀下发着光。 这时候受到九个处暗者的气息牵引,无数陨石离开原先的轨道,正在向着地面坠落。 那些碎裂的岩石,据说很多年前是这颗星球的卫星。 在远古文明时期,那颗卫星被一些愚蠢的人类砸毁了一半。 当神明与暗物之海同归于尽的时候,难以想象的能量风暴,直接摧毁了另外一半,变成了现在的岩石带。 因为祖星沿袭下来的习惯,人类居住星球的卫星一般都被称为月亮。 这颗星球叫做望月星,其实与望夫石的道理差不多。 生活在望月星上的人类从来没有看见过月亮,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星球名称的来历。 也没有人见过九个处暗者同时出现,可能以前那位神明在灭世之战里见过。 欢喜僧看着天空里的九个黑太阳,心想真xx的难看,就像是些没有化好的冻梨。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万物就算没有道理,也总要有个因果,这颗星球上到底有什么?如果说那条空间裂缝与自己有关,那么只凭自己又怎么可能吸引到九个处暗者? 他忽然想到自己在暗物之海里,在幻境里看到的那幕画面。 陛下在冰山崖上对他说,你如果不醒来就要死了。 现在他站在望月星的山崖上,忽然明白了答案。 他转身望向南方那座普通的小城市,眼里满是震惊与喜悦。 原来陛下你在这里,等着收服你的臣民? …… …… 晨光穿透窗户,落在钢琴与窗台上。 窗台上搁着几个冻梨,是那个喜欢打篮球、却因为肥胖被嘲笑无视的少年送来的,可能是因为他与井九有些同病相怜。 那些冻梨早就已经化了,乌黑色的、瘪瘪的、真是难看极了的皮囊。 天空里悬着九个黑色的太阳,也是乌黑色的、瘪瘪的,与那些冻梨一般难看。 井九的右手搁在黑白两色琴键上,随意地起伏摁动,弹着一首他都没有听过的曲子。 他的视线越过冻梨,看着幽暗天空远方,清楚地看到了那九个处暗者的模样,嘴唇微张,有些吃惊,有些好奇,还觉得有些莫名的美感,很像行政中心兴趣班里老师讲过的某种年代油画风格。 从地底基地离开后,他们一家子自然回到了七二零家里。 雪姬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靠着沙发发呆,而是站到了窗台上,看着北方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寒蝉不知道去了哪里,花溪恼火地咕哝了一夜,也没有人理会,只好自己爬了起来,打开行李把整理好的那些衣服与那块红布重新挂进了书架里,又去厨房煎了一个面包片吃了。 晨光骤然消散,天地变得更加阴暗幽冷,充满了一种诡异而可怕的气氛。 远方忽然传来了很多声音,穿过城市郊区的楼群,撞在满是悬浮滑板磨痕的墙上,又撞到满是伤疤的桦树林里,最后落在了他们的家中。 花溪撕扯着发硬的面包片,睁大眼睛说道:“是机甲勇士要去打怪物了吗?” 动画片里的机甲勇士为了节约不多的能量,总是会由大型履带车送往前线。 坚硬的金属履带与路面的摩擦声,与她这时候听到的声音还真的有些像。 那个声音又有些像几十万颗铁珠被同时倾倒在了地上,然后不停滚动。 声音源自于物体的振动。 大地真的开始震动起来,穿过七区楼群,隐隐可以看到远方升起很多烟尘,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杀过来。 有些特殊的是,那些烟尘是黑色的。 …… …… 怪物来了。 无数只代序、半尾像兽潮一般席卷而过,寸草不生。 这里说的寸草不生,那就真的是字面意思。 但凡有生命的物事,哪怕只是一小截蚯蚓,一片野草,都会被浸染,然后变成怪物大军里的一员。 道路旁边的树变成了披头散发的妖魔,表面仿佛皮革。 没能飞走的鸟儿都变成了乌鸦,不多的一些乌鸦则变成了带着魔性的乌鸦。 那些从地底钻出来的田鼠、昆虫、兔子也没能跑太远,变成了僵直的尸体,然后醒来,继而黑化。 是的,不管那些怪物生前是人类还是动物又或者是一朵花,被暗能量浸染后也有着不同的形态与性质,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没有颜色——不过是各种浓淡不同的黑罢了。 如兽潮般的暗物之海怪物们,一路散播死亡的孢子,感染着所有的生命。 怪物来了! 怪物真的来了! 此刻在望月星球地底,九百万人类藏身在各自的基地里,人们看着光幕上大同小异的画面,恐惧得无以复加,有些看似勇武的男人开始哭泣,很多孩子开始惊声尖叫,很多女人的眼里写满了绝望与麻木。 不管政府官员在系统里怎样安慰,基地里的气氛都变得非常糟糕而混乱,尤其是当人们看到那些怪物终于进入了雾山市的范围,进入了居民楼,开始把那些忘了销毁的物品直接浸蚀成黑暗孢子之后——熟悉场景里熟悉事物带来了更大的冲击力——基地里的哭声与咒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一对父母通过无人机拍摄的画面,刚好看到了自己的家,发现儿子居然在枕头下面藏了几个卤鸡蛋,那几个卤鸡蛋也正在逐渐变形,不由脸色苍白,下意识里回头打了自己儿子一巴掌,颤声训斥道:“你都这么胖了,居然还藏吃的!难道不知道那是违禁品,要销毁的吗!” 星河联盟里的绝大多数人类直到死的那一天,都不会遇到暗物之海入侵,但他们依然从小要接受政府部门的相关教育与严格的培训,知道一切有机物都有可能变成暗物之海怪物的养分甚至是本身,所以撤离的时候一定要按照清单做好灭活、销毁工作。 那个儿子以往只在学校的课程上见过暗物之海的怪物,早已经被光幕上的画面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被父母一吼,顿时精神崩溃,嚎啕大哭起来,说道:“别的我都烧了,连冻梨都送出去了,只是前天晚上太饿我才藏了几个,哪里想到忽然……忽然……这些怪物就来了,呜呜呜呜!” 圆形广场上的人们这时候盯着光幕,既想看到自己的家又不想看到自己的家,紧张得难以想象,哪里会关注这个家庭发生的事情。只有伊芙女士刚好从附近走过,听到这个自己认识的胖子少年的哭诉,想起来自己从莱恩家离开的时候也忘了让他们把鸡蛋之类的东西带走,脸色不由变得苍白起来。 她脸色苍白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那几个鸡蛋,是莱恩兄妹。他们离开基地之后去了哪里?回了七区吗?还是躲到了地铁那条通道里?是的,莱恩兄妹明显不是普通人,但外面的怪物如此之多,他们怎样才能活下来呢?希望他们能够找到一个矿坑,藏得深一些,也许怪物们对那种地方不感兴趣。 …… …… 家里的鸡蛋昨天夜里就被花溪化悲愤为食欲的时候吃完了。 窗台上的那些冻梨如果不是实在太难看,无法引起她任何食欲,想来也不会继续摆在那里。 井九的右手随意地弹着钢琴,左手一直摆在窗台上。 窗户开着一扇,风从外面吹过来,因为没有晨光的原因,落在他的脸上有些微寒。 这个奇特的姿式以及开着窗,都是雪姬的要求,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大地震动始终没有停止过,黑色的烟尘已经到了近处,透过楼群隐隐可以看到那些丑陋可怕的怪物。 对面七一九的某个房间里,有个浑身腐烂的人形怪物甚至在窗边向他们看了一眼。 井九与花溪的脑子就算有问题,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有些紧张与害怕,但和望月星球地底的九百多万人比起来,还是要镇定很多,因为他们有雪姬。 还是那句话,就算他们兄妹的脑子有问题,也知道雪姬非常强大,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 他们还知道,雪姬因为某种不愿意说的原因,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活着的。 从那个下水道里离开,来到这个宿舍区,兄妹二人把这个秘密一直保持的很好。 昨天夜里,井九为了帮助伊芙老师去开合金门,也没有想过让雪姬出手。 不过雪姬再如何强大可靠,那些怪物真的很可怕,看着很恶心啊。 花溪早就吃不下去面包片了,看着雪姬的背影,可怜又可爱地耷拉着眉毛,想要她带自己和哥哥离开。 “还要弹琴吗?”井九有些紧张问道。 雪姬没有什么反应,那就是让他继续弹下去的意思。 楼区的地面上残着雪,远方的天空里有九个黑太阳,丑陋而可怕的怪物就在不远处。 这种时候有动人的钢琴曲响起,如果放在电影里倒是极美,但这是现实。 一只黑化的鸟落在花坛里的桦树上,眼瞳里毫无生机,羽毛有些微乱,体侧的伤口里流着黑色的液体。 桦树的树干上有很多眼睛,都仿佛要比这只鸟的眼睛灵动。 那些眼睛也可以被看作伤疤。 那只黑鸟低头向着一个伤疤里啄去,动作快如闪电,力量远非普通鸟儿能比,只是一下便洞穿了树干。 不知道是它的唾沫里分泌了些什么,还是羽毛上沾着孢子,桦树的那处伤疤边缘出现了一抹黑色,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树干里面深入,想必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能把这棵树变成灰木。 雪姬静静看着这幕画面,乌黑的眼眸里依然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人知道从晨光变暗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就散发出去了自己的意志。 ——不准靠近这里,不然全部都死。 天空里那九个丑陋的母巢确实有些麻烦,但真正让她感觉到麻烦的是另一件事。 今天这颗星球已经变得乱七八糟,她如果被迫出手,动静肯定不小,一定会被那个少女发现。 所以你们不要过来,不要来烦我。 她觉得这些丑陋的物种太过愚蠢,可能无法明白自己的意思,所以让井九不停弹琴。 对牛对马都可以弹琴传意,为什么对这些丑陋的家伙不行? 不知道是真的听懂了琴声里的威胁还是本能里感觉到雪姬的强大,又或者是把雪姬当成了同一个世界的存在,暗物之海怪物形成的兽潮已经淹没了七区,竟是真的没有靠近七二零这栋楼。 到现在为止离他们最近的,就是落在桦树上的那只黑鸟。 随着时间的流逝,始终没有什么危险发生,井九与花溪终于放松了下来,那首钢琴曲也变得活泼了几分。 这个时候,那棵桦树上面忽然响起了一声猫叫。 喵~ 晨风摇晃树影,树叶发出轻响,一只杂色花猫出现在树枝上,毛发耸张,显得畏惧极了。 第五十一章七二零守卫战 这只小花猫在七区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雪地上经常能够看到的梅花都是它留下的足印,那些血点与鸟毛都是它杀戮杰作的痕迹,甚至可以说,它就是这一带的霸主。 直到昨天夜里,一切都变了。 天地间气息的变化,让它感觉到了极度的不安,甚至不敢回车棚里的窝里睡觉,也不敢离开这里,爬到桦树上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夜,结果晨光刚刚照亮天地,它便看到了极其恐怖的画面。 那些田鼠、那些虫子、那些蝉,那些它曾经的食物都变成了它不认识的东西,散发着诡异可怕的气息。那些流浪狗,那些别人家里养的猫,那些曾经与它战斗过的猫,也都变成了这种东西。现在就连它藏身的这棵树好像也要活了过来,还有那只鸟……鸟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可怕的玩意儿了! 小花猫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肯定会死,本能里的恐惧让它生出难得的勇气,钻出稀疏的树叶,向着对面楼里的那家人发出了微微颤抖、极能引发同情心的一声喵。 它知道那家人不是普通人。 它亲眼看见过那只怪异的蝉,杀死了一个强大的人类。 它知道那个喜欢穿蓝色运动服的少年喜欢自己。 所以昨天夜里它没有离开。 …… …… 花溪听着猫叫,走到窗边望去,顿时花容失色,喊道:“哎呀,是小花儿,它怀着宝宝呢,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了,我去把它抱下来。” 来不及了,那只黑鸟听到了猫叫,像闪电般飞了过来,啄向小花猫的眼睛。 还来得及,因为雪姬这时候也动了。 这颗星球就要被暗物之海占据,无数人将要死去,她都可以漠然观之,偏偏这时候却动了。 她举起可爱的小圆手,落在井九的肩上。 井九的身体没有任何颤动,摁下琴键的手指还是那样的稳定,搭在窗台上的左手却动了动。 擦的一声轻响,那只黑鸟刚飞到一半便变成了两截,断口处无比整齐。 如果有办法保存下来,甚至可以送到857基地去做标本。 紧接着,那两截黑鸟尸体变成了更多的碎块,然后变成了孢子形成的黑烟。 那棵被浸染的桦树也断了,断在三分之一高的位置,恰好就在那个黑色伤疤的上方一点点。 喀喇声响里,桦树倒下,从花坛一直延伸到七二零一单元门前,就像有一座桥。 小花猫身形矫健的从树桥上飞奔过来,跳上窗台,从开着的窗子掠进房间,然后消失不见。 井九左手继续搁在窗台上,右手继续弹琴,转身望向花溪问道:“它……怀宝宝了?” 那只小花猫腹部只是微微鼓起,而且身手如此敏捷,全然不像是怀孕的模样。 花溪说道:“我每天都喂它蒸糕吃,怎么会不知道?” 墙角的那些蒸糕最后都是被蚂蚁吃了。 井九好奇问道:“它……不是男猫吗?” 花溪嘲讽说道:“呵,男人。” 井九还准备问些小花还要几天才会生之类的问题,忽然感觉到雪姬的小圆手传来一个清楚的意思。 ——你不用继续弹琴了。 …… …… 确实不用再弹琴了,不管是对牛对马还是对暗物之海的怪物。 双方之间如果曾经有过默契,随着那只黑鸟与桦树的断裂,也必将就此结束。 七二零的宁静被打破,细微的磨擦声响起,紧接着是沉重的落地声,不知道有多少个怪物,向着这栋城郊最边缘的宿舍楼涌来。在卫星画面上看着,就像是数十道黑色洪流瞬间吞噬了这栋普通的旧式宿舍楼。 下一刻发生的神奇画面,则无论是卫星还是大气层里的那些监控无人机都无法看到。 擦擦擦擦,无数声清脆而低微的声音响起,就像是纸被撕破,就像是绿叶离开枝头,就像是筷子被折成两截,总之都是断裂的声音,表明着有无数个物体在这一瞬间里分成了两个或者更多的部分。 那些物体便是如潮水一般涌向七二零的暗物之海怪物。 一只代序闪电般从车棚那边疾掠而至,脑袋顿时离开颈部,冲天而起,还没有落地便变成碎片,如黑色的雪花般飘然落下,它的身体则像是被重锤击中的炭石,变成了一蓬粉末。 数十只半尾跃至高空,在阴暗的光线照耀下,像小妖魔般跳下。但它们根本无法落到地面,也没能落到七二零楼顶,在十层楼高处的地方便被切成了无数个块团。 越来越多的怪物们向着这边涌来,却没有一只能够接触到七二零被水泥修补好的墙壁,更无法接触到那个开着窗的房间,便纷纷变成碎块,倒在了地面。 旧宿舍楼的四周如暴雨般洒落着怪物的碎肢,黑色的粉末随风飞舞,画面看着极其阴森恐怖。偏生除了那些切断的擦擦轻响,再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喊杀声,没有尖叫声,诡异的安静里透着令人心悸的意味。 井九看着窗外的画面,有些紧张与惘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右手已经离开了琴键,却不知道该放到那里。 花溪早就吓呆了,抓着面包片,不知道是该继续吃还是应该尖叫。 忽然,她注意到兄长与平时变得有些不一样。 井九身上的那件蓝色运动服显得有些宽大——那是因为他这时候比平时矮了很多,身体仿佛小了一圈,就连眉眼都隐隐透着股稚意,就像是变成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这是怎么回事? 井九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变化,看着窗外那些无声落下的怪物尸骸碎片,心里的感觉有些怪异。 他知道那些怪物就算被切成块、甚至是片都很难彻底死去,那些细胞变成的孢子依然有感染性。 这种对危险的直觉让他有些不安,不安变成燥动,就像一把野火在心里烧了起来。 轰的一声响。 整个世界都烧了起来。 更准确地说,是以七二零楼为中心,以院墙、花坛边缘为边界,十层楼高度内的所有世界都烧了起来。 这种燃烧极其猛烈,更像是粉尘发生的爆燃,那些暗物之海怪物的残破尸骸便是燃料,只是瞬间,火焰便把绝大多数尸骸烧成了青烟,最终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缓缓向着大气层上方飘去。 这颗巨大的火球与远方天空里的九个黑太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 天空里的野火渐渐熄灭。 附近的怪物都冲了过来,然后被切碎,最终死在了火焰里。这片宿舍区终于重新迎来了宁静,篮球场上依然冷清无人,那面墙上除了悬浮板板的磨痕,还多了一些焦黑的尸骸痕迹。 七二零栋楼后方的院墙上、花坛边缘的桦树间,以及天空里还残留着一些火苗。 那些火苗仿佛是平空生出一般,只有仔细望去,才能看到它们原来是依附在一些极细的线上。 那些线条是由某种金属组成,因为非常细,肉眼根本无法看见,就这样密密地织在七二零栋楼四周的天地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笼子。 先前的那些暗物之海怪物向这边涌来,纷纷被切成碎块,便是这些金属丝的原因。 凭借那些残余的火苗,可以隐隐看出金属丝的痕迹,顺其而行,一直能够延伸到那个开着窗户的房间。 晨光降临之前,雪姬让井九开始弹琴,但只准用右手。 他的左手一直搁在窗台上。 当那只小花猫叫了一声喵后,雪姬的小圆手落在了井九的肩头。 他的左手中指指甲变得长了起来,锋利了起来,然后继续向前延伸,在瞬间里变成极细的金属丝,消失在空气里,构织了这样一个无形的笼子,罩住了七二零栋楼。 到现在为止,井九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只是昨夜开启那扇合金门的时候,发现自己有这种奇特的能力,就像是那个电影里面的液体金属机器人。 是的,现在的他因为承天剑的原因,无论意识还是道心都处于最低限度运行的状态,不要说使用万物一剑,就连最基础的青山剑道都无法使用,就是一个笨拙的少年。 但他依然强大而可怕。 很多很多年前,在这个故事最开始的时候,在那个小山村的池塘边,他曾经对柳十岁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切断。 因为他是剑道历史上的最强者,更因为他本身就是一把剑。 那些火苗在天空与院墙上勾勒出那把剑的轮廓,是无数根极细的、笔直的线条。 残火渐熄,那些线条再次隐于天地里,无法被看见。 忽然,厨房角落里响起一声凄厉的猫叫。 小花猫感觉到了有什么可怕的、麻烦的危险过来了,向同伴们发出了示警。 来的应该是血拇,不像暗能量那般无形无质,却近乎无形,而且有着更加明确的杀伤力、浸染力。 笼住七二零栋楼的剑网再密,也不可能密到孔隙无法让微生物穿过。 井九没能感知到那些血拇的到来,却看到了它们的存在。 也许雪姬落在他肩上的小圆手不止让他的身体变回了那把剑,还给他带去了一些别的能力。 他的眼睛变得非常明亮,小男孩更加精神。 就在他跃跃欲试,想要再点燃一把火把那些血拇烧死的时候,感觉到肩上的小圆手再次传来明确的意思。 ——太无聊了,继续弹琴吧。 井九没有想太多,右手的手指便在琴键上按了下去,发出清脆动人的声音,还是如泉水一般叮咚。 在这首他随意而作的钢琴曲里,隐隐响起蚊子在夏夜欢快飞舞时发出的嗡鸣声。 不知道有多少只蚊子出现在残雪满地、清风微寒的楼区里。 楼区四周响起很多轻微的噼啪声,有些像旧式灭蚊器发出的声音。 死的不是蚊子。 那些来自镇魔狱的、看不见的蚊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轻而易举把那些看不见的血拇尽数捕食干净。 啪嗒的一声轻响,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的寒蝉飞回了窗台上,如栩栩如生的玉雕,静静地看着外面。 它的复瞳里映照天地与远方的九个黑太阳,没有任何惧意,只有漠然与骄傲,如君王一般。 第五十二章踏碎冻梨出铁门 烈阳号战舰看似缓慢地航行在黑暗的宇宙里,实际上速度已经非常惊人。 可惜前方还有一条扭率空洞需要穿过,还有接近七天的航程,何其漫漫。 那颗叫做望月的星球能够撑住七天吗?没有人对那颗生产力落后、组织无力的居住星球抱有任何希望,然而那颗星球上的人们却给了他们一个惊喜。 “那条空间裂缝发生了暴胀,确定是二型裂缝,已经有怪物出现,浸染速度却比想象中慢很多。” 这是军方电脑系统的第一份正式报告,包括姜知星在内的很多参谋军官都百思不得其解。 曾举知道肯定是欢喜僧冒着生命危险在镇压那条空间裂缝,就像他当年在黄玉二号行星做的那样。 第二份报告更加喜人。 “因为封禁期的缘故,星球上的大型飞行器都被管控,没有一艘起飞。但九百六十万名居民已经全部撤入地底基地,只遗漏了三百名公民在外。” “为什么有这么些人漏在外面?中央电脑的安排不会出错。” “估计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以前的海盗,伪造的简易手环无法通过基地的三重审验。” “所以这些蠢货宁肯在外面冒险,真以为那些怪物会比我们更好说话?” 那道空间裂缝暂时被镇压住了,欢喜僧控制住了局面,怪物没有泛滥成灾,听到这几个好消息,曾举稍微放松了些,望向窗外的黑暗宇宙,推算出此次救援成功的可能性已经超过了百分之十。 他联系上刚刚抵达蝎尾星云的陈崖,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陈崖同意他的判断,毫不犹豫命令最近的数十艘战舰紧急出发,向望月星球赶去。 但没有过多长时间,望月星球上的局面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那道空间裂缝发生了二次暴胀,卫星监控到了那些母巢被杀死时的能量波动,也看到了星球表面生命被快速浸染的画面。 如果局面无法控制,整颗望月星球的生命都会在短时间里变成怪物。七天后烈阳号战舰抵达望月星球又能做些什么呢?既然无法使用超限多相核弹的饱和轰炸,难道真的要出动地面部队? 与遍布星球的黑暗狂潮相比,烈阳号战舰里的几千名官兵只怕连浪花都激不起来。 按照军方条例,这种情况下只有撤退一种选择,然后直接封闭前方的那条扭率空洞。到时候,藏在基地的九百多万名人类只能在暗物之海的海底苟延残喘,然后等着十年之后因为资源耗竭而死去。 那会是怎样绝望的十年? 沉默的数个小时之后,烈阳号战舰里忽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还有官兵们震惊的呼喊声甚至是咒骂声。 那道空间裂缝再次出现暴胀,阴云密布,大气层非常紊乱,狂风呼啸。 九个仿佛黑洞般的、能够吸噬能量的巨型母巢缓缓地出现在星球表面,然后飘到大气层上空。 无数的光热与能量被那些巨型母巢吸收,无法看到更加精准的画面,却能判断出对方的强大。 “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些母巢怎么这么大?” “完了。” “望月星完了!都完了!” 曾举的脸色非常难看。 真正的圣人遇大劫而心不乱,但这时候连他都已经绝望。 烈阳号战舰上的普通官兵不知道那些巨大的母巢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他却很清楚。 人类文明重生以来,从来没有观察到两个处暗者同时出现的画面。 今天则是九个处暗者! 如果是在宇宙里,一艘中型舰队加上数名飞升者的配合,有可能杀死一只处暗者。 当两只处暗者一起出现,人类则需要拿出远超两倍的力量来应对,绝不是简单的数量培增关系。 那些来自暗物之海深处、仿佛真实的、凝固的黑暗气息,一旦聚集起来,已经超越人类能够理解范畴。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分析,中央电脑得出一种猜想。处暗者同时出现的时候,极有可能形成某种类似引力场的黑域,从理论上来说,需要极高指数的能量洪流才能冲开。 集合三大舰队以及所有飞升者、原生强者的力量也许有可能战胜那九个黑太阳。问题是十几万艘战舰根本无法同时出现在一个星系里。 曾举静静看着光幕上的画面,忽然叹了口气。 剑仙恩生躺在医疗舱里,缓缓收回那只机械手,骂了一句脏话。 陈崖沉默了会儿,命令那几十艘战舰放弃救援计划,立刻返回蝎尾星云。 温泉边的浴衣少女看着乳般的水雾,眨了眨眼睛,眨碎了眼瞳里那些宇宙远处的画面。绿色的数据如瀑布般落下,她开始计算封掉那条扭率通道的数据,准备把那颗星球从此隔离在星河联盟之外。 海边的老人把钓鱼竿插进身边的泥地,示意卓如岁开始背书,没有再往光幕上的那颗星球望上一眼。 所有人都不认为那颗星球还能再存活下来。 …… …… 望月星球在宇宙里静静地悬浮着,缓慢地转动着,恒星的光线照亮了雾山市所在的经度。 九只处暗者破开云层,来到大气层高处,在高轨卫星传回来的画面里就像是九个黑点连成了一条直线。 空间裂缝里涌出无数暗物之海的怪物,就像是游戏里的笔刷,不停地向外涂抹黑色,速度极快。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官兵都说不出话来,烈阳号战舰死寂得仿佛坟墓。 就算他们不知道那些巨大的、散发着黑暗气息的巨型母巢是什么,也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颗星球上的生命都将死去。 如果那九只巨型母巢离开那边,来到别的星系,又会有多少人类死去? 人类文明能够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 “那是怎么回事儿?” 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了战舰内部的死寂。 无数道视线随着那名参谋军官手指的方向,落在光幕画面上的某处。 那里是雾山市的北郊,有两个废置的农场还有一片原工厂的宿舍楼区。如黑潮般的怪物们就像淹没别的地方一样,淹没了这片楼区,却在左下角最偏僻的那栋楼前改变了方向,绕道而行。 在漫山遍野的怪物狂潮里,那栋普通的居民楼就像是坚不可摧的礁石,怎样也不会被掩没,更不会粉碎。 战舰的电脑指挥系统与联盟中央电脑是最高级别联接,很快光幕上便显示出那栋楼的标号。 那就像那栋楼的普通一样,那个标号也很普通——720。 九个处暗者在雾山市北七十公里外。如果这栋楼里有一个承夜境强者,倒确实不用怕这些普通的怪物。问题是望月星球只是一个非常偏远、落后的星球,欢喜僧是恰逢其会,又怎么会还有一个承夜境强者? 当曾举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又有忽然的变化发生,那些绕道而行的怪物潮水不知为何,忽然疯狂地向着那栋楼里涌去……然后就这样消失在了画面上,替而代之的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巨大火球。 那栋楼里的人不是一个承夜境强者,而是更强大的存在。 曾举微微挑眉,命令一颗卫星与雾山市上空残存不多的无人观察机集中开始观察那栋楼。 那栋楼的平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暗物之海的怪物再次集结,冲了过去,然后火球再起。 如此的事件重复了四次,至少有几万只怪物死在那栋楼四周。 这个时候,烈阳号战舰终于收到了一段近距离的观测画面。 强大的舰载电脑系统,把那颗卫星与无人机捕捉到的所有信息做了预处理,又用算法做了重现。 渐渐清楚的画面里,隐约可以看到很多笔直的线条,线条上燃着火苗,就像是无数个小旗。 居民楼四周的粉末已经堆了起来,看着像是黑灰色的雪,想着那些都是暗物之海怪物尸骸变成的,一种诡异的死亡气息油然而生,但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却隐隐传来一首曲子。 “是钢琴曲。”姜知星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这时候会说这样的话。 “是景阳。”曾举默然想着,忽然问道:“谁听过这首曲子?” 烈阳号战舰指挥厅里的官兵们对视无语,确认谁都没有听过这首平缓至极、甚至显得有些懒散的钢琴曲。 战舰远方的生活区里,那名穿着灰格子衬衫的研究员,端着一杯茉莉花茶,看着光幕上的那些燃烧的线条,眼底深处现出一抹激动的神情,早就忘了喝茶。 下一刻他眼里的激动变成了惘然,心想,是谁在弹琴? …… …… 那栋叫七二零的居民楼吸引并且杀死了很多暗物之海的怪物,但不可能把所有怪物都吸引过去,因为那些怪物是没有智识的,也没有什么战略,更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雪姬不愿意。 从空间裂缝里涌出来的怪物数量很多,穿过山野之后,更是浸染了数量更多的生命,仿佛狂潮一般在星球表面散开,有的向着远方的城市而去,有的已经进入雾山市,沿着公路、地铁通道、高楼之间的绿化带不停前行,数量越来越多,声势越来越可怕。 更可怕的是,大气层高处的那九个处暗者也开始缓缓动了起来。 黑色的太阳降临,并将彻底毁灭这个世界。 轰轰轰! 沉重的合金门不停地承受着撞击。 暗物之海的怪物们已经占据了星球表面很明显的一块区域,速度最快的几千只代序与半尾甚至已经快要抵达别的城市,离空间裂缝最近的雾山市则已经完全被黑色的潮水淹没。 这个地下基地在雾山市北郊,主要负责工厂宿舍楼区居民避难,离得最近,也最先被发现。 不知道有多少只怪物这时候正在向合金门撞去,直至把自己撞成齑粉,那些孢子也会尝试渗透进去。 基地里的人们看不到门外的画面,只能听到撞击的声音,反而觉得更加恐怖。烟尘从上方簌簌落下,那些怪物们撞不开合金门,孢子也无法渗透进来,但想着隔得如此之近,谁不害怕? 半圆形的阶梯广场上已经没有人,四千名人类早就已经撤退至通道后方的生活区,不时有哭泣声响起。 淡蓝色的光正在变浓,引力场发生装置启动。 嗡的一声轻响。 生活区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 很多人下意识里抬头向外面望去,已经看不到广场上的巨大光幕,只能看到一片虚无。 正在准备房屋分配的伊芙女士,低头望向手环上弹出的画面,脸色有些苍白,神情难得地显现出柔弱。 她不知道自己以及这些人还有没有离开这里的一天。 接下来,这里以及这颗星球上的人类就只能等待着死亡或者奇迹的降临。 …… …… 雾山市北七十公里外,那座大山已经垮了一半。 藏在山体深处的一些生命,很快便被无形的暗能量所浸染,变成怪物向着塌落的乱石那边掠去。 金光微闪,那些怪物便成了青烟,消失在了虚无里。 欢喜僧缓慢地在乱石里坐起来。 僧衣已然尽碎,他懒得再去大涅盘里拿一件。 看似瘦弱的身躯表面,有着十数道伤口,伤口不深,隐隐可以看到里面的金光。 不是金佛的漆剥落了,而是肉身佛的衣服没了,露出了真正的金身。 他是朝天大陆历史上最强的飞升者之一,能让他受如此重伤的自然是最高阶的母巢——处暗者。 六个黑太阳正在向着星球各处飘去,其余的三个围住了他。 最先从空间裂缝里飘出来的那个处暗者,断落了很多触手。 第二个处暗者腹部下方像小肉翅般的突起也断了一根。 崩塌的大山就像远处的工厂废墟一样,笼罩在阴冷死寂、又充满了狂暴杀戮意味的强大气息里。 如果按照朝天大陆那边的说法,这方天地已然魔焰滔滔。 欢喜僧回首望向已经被黑暗潮水淹没的雾山市,看着隐约可见的那栋居民楼,心想陛下该出手了吧? …… …… 时间到了。 不是因为宇宙里生出了什么感应,多少颗恒星隔着多少光年排成了怎样的形状。而是因为井九随手弹出的那首钢曲琴到了结束的时候,他想不到更好的曲子,也忽然不想再弹。 他的右手离开了黑白琴键,左手也离开了窗台。 在七二零栋楼旁的天空里的那些剑弦收回他的身体。 那些挂在剑弦上,像无数小旗般的残火纷纷坠落,看着很是好看。 有些宽松的蓝色运动服变得合身,稚意十足的眉眼稍微沉稳、或者说木讷了些,他变回了那个少年。 然后,他看了雪姬一眼。 雪姬没有看他,也没有像前些天那样看着虚空里的某处,也没有像昨夜那样看着北方某处。 她忽然伸出可爱的小圆手,指向卧室。 卧室里是昨天整理好、今天又被翻的乱七八糟的行李包,里面有花溪的衣服,还有些别的。 花溪忽然变得聪明起来,把手里已经攥得快要碎掉的面包片扔回桌上,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跑回卧室里,在凌乱的行李包里翻了半天,翻出了一块红布。 这块红布是他们在雾山市商场二楼中老年服装专柜买的。 啪的一声轻响。 雪姬踏碎窗台上的一颗冻梨,跳回沙发上。 那颗冻梨顿时稀烂,已经有些腐酸味道的汁液迸射的到处都是,然后瞬间被冻结成冰。 井九看着那些浆汁被冻住的模样,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类似的东西。 他忘记了很多事情。 主星南方冰盖下的现代艺术馆里有个蓝色的游泳池,那些代表暗能量的石油不停向里面淌落。 熟悉感便是从此而来。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房间里的温度急剧降低,厨房里滴水的管子安静下来,隔壁的那片花海已经变成了冰雕,整栋居民楼都变得严寒无比,寒意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更远的地方。 花溪每晚都在冰块里睡觉——虽然她自己不知道——她对严寒的耐受力已经很强。搓了搓被冻红的小手,把最厚的自加热仿绒大衣穿到身上,拿着那块红布来到沙发前,双手一展便把雪姬抱在了怀里。 井九提起行李包向外走去,临出门前习惯性看了一眼厨房,看看火有没有关。 房间阴暗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原来那只怀孕的小花猫躲在这里。 井九看着小花猫微微鼓起的腹部,想着伊芙老师带去基地的那名孕妇,犹豫了会儿,走到角落前,伸手准备把它抱起来一道带走。 小花猫嗷呜了一声,伸出锋利的爪子,闪电般在他的手背上挠了两道。 井九当然不会受伤,但如果让这只猫就这样留在家里,只怕稍后会被冻死。 他想了想,学着雪姬先前的方法,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放出一道剑火。 那道剑火悬浮在客厅的空中,散发出的温暖把寒意消减了不少。 做完这些事情,他再次提起行李包,用另一只手牵起花溪,向着屋外走去。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又是吱呀一声,一单元的铁门也被推开了。 片刻后,小花猫小心翼翼地从厨房阴暗角落里走了出来,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后,踱到了客厅里,纵身跃到沙发上,就在雪姬经常靠着的那处趴了下来,看着空中那团剑火,感受着温暖,舒服地闭上了眼。 吱呀的声音除了门能发出来,鞋底踩着冰雪也能发出来。 井九与花溪走出单元门,来到花坛前。 第五十三章篮球场上 七二零楼前的空地上到处都是残雪与尸灰,难以区分。 井九的蓝色运动服与裹着雪姬的红布,在这样的环境里非常醒目。 被暗物之海占据的世界,会渐渐失去所有颜色,只剩下浓淡程度不同的黑,直至最后变成毫无生命气息的海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颜色就是生命的象征,也是暗物之海终极意志最讨厌的事物。 这一刻,在这个灰黑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了颜色。暗物之海的怪物们没有视力,用的是另外的方法感知生命的存在,依然能够看到那抹蓝与那一点红,感受到那道气息的强大。 就在井九走出单元门的那一刻。 已经抵达某座城市里外围的数千只代序与半尾忽然停了下来,在地面上带起很多烟尘。 正在穿山越岭、不停杀戮的兽潮也停了下来。 忽然间,所有的怪物都停在了原地。 地底基地合金门外的撞击声也消失了。 人们畏惧地望向彼此,下意识里噤声,甚至闭住了呼吸。 某栋居楼里传出几声吱呀。 整个星球就此安静,死寂一片。 就连天空里的那九个黑太阳也静止下来,仿佛在感知、观察、判断、警惕什么。 …… …… 在遥远的某片星域里,在那颗荒芜的星球深处,星河联盟的中央电脑正在进行着最高速的计算。 绿色数据像瀑布一般垂落,竟有些像暗物之海怪物们从空间裂缝里涌出的感觉。 没有用多长时间,那些绿色数据瀑布便静止下来,得出了准确度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结论。 …… …… 主星大气层外的观景平台上,崖边的树常年处于无风的环境,身姿显得特别挺拔。 赵腊月坐在树下,双腿落在崖下,身姿也很挺拔。 阿大趴在树枝的最前端,眯着眼睛看着主星北半球的那片草原,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腊月看着那里,已经看了很多天,忽然说道:“准备。” 阿大眼瞳骤缩,心想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那岂不是立刻就要开战了吗?不能让自己再玩几天吗? …… …… 值得赵腊月与白鬼大人盯了这么长时间的人,就不可能是人。 北半球大草原深处有一个巨大的引力场形成的罩子,表面有微雪流转,仿佛柳絮,很是美丽。 罩子里有险峻的群山,山里有个湖,湖那边有雾,雾里有座复古重建的城市,城市桥那边有个温泉。 那位代表星河联盟中央电脑意志的浴衣少女,坐在温泉的边上,双脚浸在温泉里。 滚烫的温泉传来清楚的感受,这让她想起了沈青山以及沈云埋这对父子。 她的身体是生化人,眼睛比普通人类明亮很多倍,看着有些像猫,又似乎有无数颗星辰藏在里面。 那些如线般射出的明亮光线忽然变绿,变成无数碎片,那是人类无法读懂的数据语言。 绿色数据像瀑布般在她的眼眸里垂落,落在温泉表面的热雾里,消失无踪。 下一刻,那些数据变成真实的画面。 监控网络在望月星球上通过卫星、芯片、无人机采集到的数据直接来到了她的意识里。 她看到的画面比烈阳号战舰上的人们更加清楚、真切。 “啊……终于找到你们了。” 少女轻轻叹息了一声,说不清楚是满足还是遗憾。 这时候她看着的画面是七二零栋楼前。 一身蓝色运动服的少年走出单元门,来到满地残雪与尸灰之间。 一个小姑娘抱着个娃娃跟在他的身后,那个娃娃身上裹着一块红布。 少女招了招手,一只木盘从温泉那边穿过雾气飘了过来,木盘上搁着一个瓷杯,瓷杯里盛的是烈酒。 这杯烈酒还是好些天前她为自己准备的庆功酒,结果井九没有醒也没有死。 放了这么多天,酒精与味道都已经挥发了很多,但她并不在意。 反正她能喝到的味道都是算出来的,没有什么意思。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拈起酒杯,看着那个被红布成着的娃娃,轻声说道:“好久不见。” 接着她望向那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少年,有些情绪复杂说道:“真没想到你会在这颗星球上。” 那颗叫做望月的星球对她有很重要的意义,虽然在漫长的数十万年生命里她只有一次真正降临彼处。 ——神明就是在那颗星球上出生的。 不对,更准确来说,神明是在那颗星球上长大的。星河联盟里有很多颗居住星球,还有无数颗井九能够生活、便于藏匿的星球,为何他偏偏出现在那里?难道神明在遗言里说的继承者,真的是他? …… …… 望月星球上的画面通过大气层外的多颗卫星,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天火工业基地外的数千艘战舰上、传回星门基地以及很多星区的光幕上,传到了那两颗遥远而重要的星球,当然最快传到了烈阳号战舰上。 战舰上的所有人都盯着光幕上的画面,神情凝重无比。 他们看着暗物之海怪物的狂潮向着星球各处席卷而去,看着那九个恐怖的高阶母巢缓慢飘离,接着他们看到了那栋普通的居民楼,看着无数怪物被切割成碎片、被烧成灰烬,听到了那首钢琴曲。 钢琴曲消失片刻,满天火旗落下。 吱呀声里,那个居民楼的单元铁门被推开。 所有人都想知道谁会从里面走出来。 当他们看到那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少年与他身后的小姑娘时,更加震惊,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举知道蓝衣少年是井九,没有说话,视线落在那个小姑娘身上,认出她是花溪,那么雪姬在哪里? 战舰里响起了几声带着疑惑的报告声。 “6767基地外的怪物停下来了。” “已经进入河西州首府的怪物也停下来了。” “观察正在继续,不知道它们停下来的原因。” 生活区里,那个穿着灰格子衬衫的中年研究员,端着茉莉花茶走到桌边坐下,心想还能是什么原因? 看着光幕上那个蓝衣少年,他的眼底生出一抹温暖的笑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的神情看似平静,实则手有些微微颤抖。 下一刻,烈阳号战舰里响起无数惊呼。 “都动了!” “河西州的怪物忽然折回。” “基地前的怪物也在后撤!” “所有怪物都在后撤!” “那九个大家伙好像也有回去的意思。” “推算结果出来了,它们的目标都是那栋居民楼!” …… …… 当井九走出单元门的那一刻,望月星球上的所有暗物之海怪物都停了下来。 下一刻,它们从原先所在的位置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向雾山市北那栋居民楼冲去,就像发疯了一般。 ——悍不畏死不能形容那种疯狂的意味。 这些怪物本来就在死亡的状态里,并不害怕死亡。 这种疯狂里反而隐藏着某种畏惧。 问题在于它们连死都不怕,究竟在害怕什么? …… …… 天空里出现黑烟一般的鸟群。 大地再次震动,如有千军万马。 井九没有理会这些动静,按照雪姬的吩咐,牵着花溪向着楼区外走去。 没用多长时间,还没有走过七一五的镂空铁门,他们便遇到了怪物。 那些如黑色无毛猴般的代序、那些奇形怪状的半尾,拥有近乎闪电一般的速度,在肉眼里甚至无法留下痕迹。田野上的残雪溅起很多,如潮水般蔓过远方的废弃农场与近处的垃圾堆,想要淹没那抹蓝色。 井九松开花溪的小手。 花溪赶紧用瞬间被冻红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角。 他伸出右手指向如潮水般涌来的怪物。 擦擦擦擦,无数道切割的声音响起,那些灰黑色的怪物直接被切碎,然后被极致的寒冷冻成冰粒。 天空里的那些黑化的鸟儿也没能幸免,直接化作碎块落下,砸在地面上啪啪作响,就像是冰雹。 很多无形的血拇悄无声息靠近过来,也被难以想象的低温瞬间冻结,如雪粒般落下。 灰黑色的世界渐渐变白。 井九带着花溪走出铁门,顺着道路向远方而去。 天地变得越来越寒冷,早就超过了气象记录里的最低温度。 道路两边的池塘结了冰,而且直接冻实到最底部。 田野变成了冻土,有些侥幸活着的昆虫被冻成了冰块,不知道将来融化后还能不能活过来。 不时出现的怪物鸟与血拇,被严寒变成雪花,从天空里纷纷落下。 没有多长时间,便到了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篮球场。 篮球场有两道墙。 一道墙上满是悬浮滑板留下的划痕。 还有一道墙稍微矮些,井九曾经坐在上面吹过口琴。 今天当他走到篮球场上的时候,那道矮墙的那头升起了一轮黑色的太阳。 紧接着,又有几个类似的恐怖球体出现。 九个黑色的太阳,静静悬在天空里,照着他与花溪——这个星球表面唯一的生命。 这是最高阶的母巢,比普通母巢的形状更加多样,但万变不离其宗,不过是与生命的美相反的丑罢了。 那些不规则的、仿佛腐坏皮革包裹住的巨大球体,表面有的地方拱起,有的地方下陷。 井九心想真丑。 花溪一脸嫌弃说道:“好像冻柿子啊。” 满天风雪里,来了一个少年僧人。 那个少年僧人踩着一个圆形的金属盘,在雪面上滑行,速度很快,数息间便来到篮球场上。 他僧衣残破,垂落在腰间,随便地打了个结,露出瘦弱而满是伤口的上半身。 那些伤口像是金漆画成,线条繁复,隐有意象。 花溪看着他睁大眼睛,说道:“你好像个舞蹈家啊。” …… …… 天空里的九只处暗者向地面散发着阴冷而可怕的气息。 任何生命接触到这种气息,都有可能疯癫或者沉寂。 井九的意识运转速度被压到最低,反而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花溪则是因为抱着雪姬,也还好。 欢喜僧在暗物之海里飘流了好些天,又镇压了那道空间裂缝一夜,与一名处暗者血战一场,身受重伤,损耗极大,来到篮球场后便再支撑不住,跌坐到了雪地里。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处暗者们的精神影响,他的脸色苍白,神情怔惘,盯着花溪不放。 寒蝉悄无声息落在篮球场的自行伸缩篮框上,看着这幕画面,心想这和尚莫不是疯了? 欢喜僧看的不是当然不是花溪,而是她抱着的雪姬。 无数年来,朝天大陆修行界没有谁见过雪国女王的真面目,哪怕她是悬在人族头顶最锋利的巨剑。 曹园、禅子曾经与她战过,依然没有见过。 只有他漂流在冰海里的时候,看到过站在冰山崖边的她。 他想不明白,陛下为何没有在暗物之海,而是在这颗普通的星球上。 哪怕这时候亲眼看到了她,他还是想不明白。 现在不是叙旧、发问的时候。 那九个黑色的太阳还在天空里悬着。 无数的暗物之海怪物从星球各处涌来,想要杀死他们。 此刻的短暂宁静,只是下一次狂潮前的间歇。 在卫星画面上,十几道黑色的潮水就像是十几把飞剑,指向了雾山市,其中最快那道黑潮,已经顺着悬浮列车的轨道,来到了雾山市西北的枢钮站,离这个篮球场还有二十几公里。 啪的一声轻响,一只代序落在了站台上,留下几蓬飞灰,泛白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专注地盯着前方,它没有做任何休息,纵身跳到十几米高的棚子上,准备继续前行。 就在它的脚刚刚落到棚子上的那一刻,一道极细的线从它一直看着的远方刺了过来,因为速度太快,刺这个动作更应该被称为射,或者说忽然出现。 天空里的阴云因为严寒天气的缘故,早就变成冰雪落下,一片开阔晴朗,光线非常好。 正因为光线非常好,才能隐约看到那根细线。 那只代序就这样半悬在了空中。 下一刻,它的身体变成了无数碎片,无声垮塌。 紧随其后出现的几只代序,也纷纷僵立在了原地,被那道隐于无形的线条刺穿,然后切断。 车站里的画面显得无比诡异。 …… …… 二十几公里外的那个篮球场上。 井九举着右手,对准远方的那个车站不停地虚点。 他每次虚点,指尖便会伸出一根金属细线。 每根细线都会杀死一个怪物。 他瞄准得非常认真,神情非常专注,又有些好奇,就像在摊子上打枪的孩子一样。 第五十四章一生万物 在七二零楼里的时候,井九的金属细线便杀死了无数个怪物。 这时候,他带着花溪走到了空旷地带,而且面对的怪物数量太多,不方便再用那种牢笼的方法。 类似于远程狙击的手段,比较适用于现在的情况,而且他也喜欢这样做。 那些怪物实在是太丑陋难看了,最好不要让它们冲到眼前来。 这种手段不是清容峰的无端剑诀,因为手腕上那道青色光绳的缘故,现在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青山剑道,只是按照雪姬教他的方法,把这个特殊身体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最先来到枢纽站的怪物们变成了碎片,被寒风冻成了雪粒,然后其余地方又有新的怪物出现。 井九转身向着那些地方伸出手指,点了出去。 怪物在雾山市郊的很多地方出现。 他不停地换着方向。 花溪抱着雪姬,抓着他的衣角,在他身后也跟着不停转圈。 没过多长时间,她便无法跟上他的速度,可怜兮兮地退到了稍远一些的地方,坐在了欢喜僧的旁边。 她不知道这个像舞蹈家一样的少年僧人是谁,但知道对方肯定不是敌人。 在暗物之海入侵的时候,所有人类都不是敌人,而是同伴,是战友。 欢喜僧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不敢看她怀里的雪姬,只好盯着井九不放。 这时候的井九已经变成了一个陀螺,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像一个无死角全方位自行武器发射平台。 寒风呼啸,他在篮球场上不停转动,手指就像枪管一样,不停喷射出子弹……当然没有真的子弹,只是以难以想象速度伸出的金属线罢了,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能够让金属线从食指生出的速度与收回的速度都那样快,竟能保持那条线是笔直的,不因为转动而发生变化。 他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拖出无数道蓝色的残影,然后那些残影也消失了,仿佛静止在了卫星画面里。 只有被切割成碎缕的微风以及雾山市外各处被切碎的怪物,证明他并非真的静止。 二十几公里外的西北方向,后续出现在枢纽站里的怪物们被切成了碎片,然后被严寒冻成了冰粒。 东方某处的隧道口里,无数怪物的尸骸碎片渐渐积起,已经堵住了半个洞口。 南方的市区里,第三行政厅的大楼上方不停有兽潮涌过,然后如瀑布般垂落,就像有人在洒纸钱。 在群山里,在田野上,在街巷间,无数怪物不停死在看不见的金属线下。 以篮球场为中心,形成一个二十几公里的圆形区域,没有一只怪物能够进入其中。 在这个巨大的圆形区域的线外,到处都是怪物尸骸的碎片,被严寒冰冻,看着就像是煤堆。 不,那些不是煤,应该更像是银炭。 …… …… 这个画面真的非常壮观,清楚地出现在卫星画面上,然后被传到了宇宙里的各个地方。 烈阳号战舰上响起连绵不绝的掌声与窃窃私语声。 天火工业基地外有几千艘战舰,除了融蚀空间裂缝的队伍,所有人都盯着光幕,紧张而兴奋。 剑仙恩生早就从医疗舱里坐起,看着篮球场上的蓝衣少年,看着他的手指,若有所思。 在空间通道的那边,遥远的星门基地,女祭司跪坐在蒲团上,看着光幕上的画面,默默祈祷。被临时改为调查部门的二层基地招待所里,泰洋主教、夏族长等人看着光幕上的少年震撼不语,他们不理解神明为何会换了一张普通无奇的脸,但想着那是神明,又似乎觉得一切都可以理解。 在更遥远的主星上,阿大从树上跳到赵腊月的身边,继续盯着崖外。 崖外的天空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光幕。 那个蓝衣少年在篮球场上大杀四方。 赵腊月的手落在阿大背上,轻轻揉了揉。 …… …… 欢喜僧离得最近,看得当然也最清楚。 井九就在他的眼前不远处,对着整个星球开火。 如果那些从他食指伸出的金属线,可以理解为不间断的弹雨的话。 欢喜僧看到了很多细节,没有感受到任何剑意波动,明确了自己的判断。青山祖师与那个少女,包括他一直没能找到井九,是因为他强行降低了自己的意识活跃程度。换个形容方式就是——强行降智。 井九手腕上的那根青色光绳直到现在还是那样的平静。因为现在的他依然处于半冬眠的状态,或者说就是一个活死人,如此才能不被承天剑所制。 由此他推断出了更多的结论——陛下没有去暗物之海,而是留在这里,原来是为了收服这把剑。 他收回视线,望向花溪怀里那个被红布裹着的娃娃,心情变得非常复杂。 整颗星球上的怪物数量已经多到难以计算,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怪物只会越来越多。 更关键的是,悬浮在大气层边缘的九个处暗者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不停散发阴冷而寂灭的气息,仿佛是要通过牺牲这些怪物来观察井九,同时也是消耗井九的精神。 怪物如黑潮般涌来,然后停在二十多公里之外,像被礁石震碎,变成雪般的存在。 漫山遍野,无穷无尽,井九究竟能撑多久,而且他能够战胜那些处暗者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微风经过他的身体,没有被切碎,掀起花溪臂弯间垂落的红布一角。 寒蝉在篮框上忽然张开了半透明的白翼,不停地扇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欢喜僧注意到了它的存在,学识渊博、见多识广的他却认不出这个像白玉雕虫般的事物是什么。紧接着他感觉到外围的天空里有些极微小的事物正在震动发出气息波动,依然不知道是什么。 那些蚊子在外围不知道悄无声息杀了多少个血拇,这时候静止在了原处。 篮球场四周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更准确地说是无数道声音同时响起。那些声音在各个地方响起,却像是一个人在说话,根本无法判断清楚声源,颇为神奇。 花溪睁大眼睛,好奇地向四周望去。她习惯了自己和哥哥的声音以这种方式响起,却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壮观的发声。 …… …… “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篮球场四周,直至方圆二十几公里的范围内,由地面直到高空,都响起了同一个声音。 无数道声音合在一起,仿佛钟鸣,响彻天地,向着星球各处传去。 经由大气层外的卫星以及遍布星球的监控设备,这声音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宇宙。 烈阳号战舰上的官兵们茫然无措,曾举与那位灰格子衬衫中年研究员的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不管是在战舰上、在主星还在什么地方,那些从朝天大陆飞升的修行者,那些星河联盟本土的强者,神情都很严肃,因为他们隐隐明白,这是有人在给井九上课。 谁有资格给井九上课?哪怕是现在像个普通少年一样、看着有些自闭的他? 那些飞升者很快便猜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却不知道她在哪里。 这个宇宙里的强者们,都在认真地听着这道声音,听着那些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话。 青山祖师拾起一块石,扔进了身前的海水池里。 赵腊月面无表情,阿大眼瞳微缩。黑暗的宇宙里现出一抹青色的光影,青儿变成小女孩儿模样。 寒蝉不再扇动半透明的翼翅,安静地趴在篮框上,专注而认真地听着这些话。 它的身体在透明与洁白之间不停转换。 欢喜僧收回在腿,盘了一个散莲花座,闭上眼睛,睫毛微动。 井九闭着眼睛,站在微雪里,右手落下。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万物呢? 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万物负阴而抱阳。” …… …… 一生万物。 万物负阴抱阳。 阳者九也。 九九归一。 万物一。 井九睁开眼睛,眼神里隐隐约约多了些什么。 他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他不叫莱恩,也不喜欢琴棋书画,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对这个世界不承担任何意义。 接着他又想起来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他不应该想起这些事情。 那道青色光绳在他的手腕上散发出光芒与凝纯至极的剑意。 他闭上眼睛,把想起来的那些事情尽数忘记。 青色光绳忽然绷紧,渐要陷进他的身体里,又似乎想要打一个死结。 他的手腕也随着青色光绳的绷紧而变得更细。 与之相应,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小。 那件蓝色的运动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宽大起来,被寒风吹着,呼呼作响。 整个宇宙里看到这幕画面的人震惊无语,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过去多长时间,井九睁开了眼睛。 他变成了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 小男孩生得很好看,眉眼清稚,穿着宽大的运动服,就像穿着一件袍子。 仿佛当年在朝歌城皇宫里奔跑的他。 他举起右手,对准落着雪花的天空,以及天空里的那九个黑色的太阳。 嗡的一声轻响。 他的掌心里出现了万丈光芒,仿佛生出一个新的太阳。 那些光芒并非是真的光线,而是无数根极细的金属丝,也可以理解为剑弦。 一道剑弦。 两道剑弦。 三道剑弦。 万道剑弦万道光,便成了太阳。 整个望月星球在这一刻变得绝对安静。 那些正在向着雾山市涌来的怪物潮水也仿佛被低温急速冰冻,静止成了雕像。 那是因为那万道剑弦如阳光一般,瞬间穿越无数距离,刺穿了所有的怪物,把它们切割成了碎片。 就连遥远处那些地平线之下的怪物也都死了。 那些剑弦并非是真的光线,在天地之间任意穿行,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刺穿、然后切断。 雪姬说的那些话,可能是想要唤醒他,让他用青山剑道的绝学杀死所有的怪物,以此节约时间。 但在最后那一刻他选择了拒绝,现在他用的依然不是青山剑道。 对那些金属细线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重离子炮——就是当初他在雾外星系杀死李将军用的手段。 万道重粒子炮同时开火,就这样杀死了星球表面的所有怪物。 …… …… 破旧的篮球场。 盘膝而坐的僧人,裸着满是伤痕的上半身。 懵懂的小姑娘,抱着红布裹着的娃娃。 微雪不停落下。 天空里有九个黑太阳。 小男孩的蓝色运动衣垂落到地面,衣袖垂落到肩,细细的右臂对着天,掌心放出万道光芒。 这个画面出现在宇宙各处的光幕上,注定也会留在无数人的记忆里,直到他们死的那一天,或者人类灭绝的那一天。 观景平台上,钟李子已经看痴了,江与夏不停傻笑,冉寒冬瞪圆眼睛,喊着太酷了,但你怎么就返老还童了呢?刘阿大打了个呵欠,心想依然是要质量守衡吗?赵腊月面无表情,眼底却满是笑意。 星门基地里,女祭司用手指蘸着清水,在地上写着经文,心里充满了平静的喜悦。泰洋主教、夏族长等人在被关押的地方,对着光幕上的小男孩跪下,隔着无数光年表达对神明的敬仰。 烈阳号战舰上,姜知星与别的官兵、研究人员已经看傻了。曾举若有所思,穿灰格子衬衫的中年研究员若有所悟,各有各的想法与情绪。 祖星上的海水缓慢地淹没沙滩,猴子们在椰林叫个不停,就像卓如岁此刻的心情,亲眼看着井九以不可思议的手段杀死了所有的怪物,他觉得好生荒唐,转头望向祖师说道:“这也可以?” 第五十五章世界的主宰 “这是什么剑法?不用青山剑道居然也能剑意万千?景阳真人……太了不起了。” 剑仙恩生离开了医疗舱,站在冰冷的合金地面上,看着光幕上的画面,内心灼热不已,感慨说道:“这还没有醒就这么厉害,如果醒了那该怎样?好吧,你反正不能真的醒过来。” 是的,井九没有醒过来。 如果他真的醒来,就会变成一把剑。 这时候的他事实上就是一把剑,但不用担心被青山祖师装进剑鞘里——青山祖师留在他手腕上的那根青色光绳是新承天剑的外显。新承天剑是一段程序,只要他的精神世界依然是空的,便不会被控制。 整个星球的怪物们都被他这把剑切断成了碎片,然后被严寒冻成了雪粒。 他依然举着右手,那九个真正可怕的怪物还悬在天空的高处。 那些巨大的黑色母巢散发着邪恶幽冷的气息,对自地面喷薄而至的万道光线没有任何反应。 无数道看不见的金属细丝来到大气层边缘,像烟花一般散开,向着那些母巢刺去。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也没有任何变化。 那些无形的金属丝依然无形。 连李将军都能杀死的重离子炮对这些暗物之海最高阶的怪物居然没任何作用。 井九感知的很清楚,那些金属细线根本没有接触到这些母巢的身体,直接滑了过去。 处暗者散发出来的气息越来越阴冷,与天地间的寒意无关,是一种与存在、与生命相反的死亡气息。 雪花不停地落,大气非常干净,远方恒星的光线非常清楚,却渐渐被那些黑色的、巨大的球体吸噬。天空变得越来越黑暗,仿佛时间倒流,晨光消失,世界回到了黑夜里。 “是黑域噢。”欢喜僧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看了眼天空里的处暗者们,对井九说道。 人类文明重生以来,处暗者就没有同时出现过,远古时期资料又遗失太多,今天清晨看到望月星球上的画面,中央电脑通过对空间数据的观测推演出一种猜想。处暗者的数量不是简单增加这般简单。当暗能量在它们之间连成极致密的一片区域后,那片区域甚至会变成类似于引力场般的强大屏障。 欢喜僧在暗物之海里的时候还不知道这种猜想,但当他在那个巨人头颅后面看到第二个处暗者时,天心通发出了强烈的警告,于是他想都没想便转身逃了,然后把警告转达给了井九。 有些奇怪的是,他的这句话说的有些轻佻,像是打趣又像是嘲弄,可能是想在井九面前显摆一下。 显摆、嫉妒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对他来说都很多年没有过了,因为他与雪姬也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了——不管是从这个世界来算还是从朝天大陆来算,都已经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井九现在的心智就是个小孩子,这时候人也变成了个小孩子,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在显摆什么,依然举着右手对着天空,掌心里的光线还在不停散发。 下一刻,他的手指收了回来,握掌成拳,中间空着,就像握着一把剑。 这纯粹是他下意识里的动作。 向着天空里散去的无数道细线,随着他的动作合拢起来,变成了一道笔直、依然很难看清楚的金属线。 满天风雪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极轻微的一声破音。 那道笔直的金属线,就像一道从地面延伸至大气层边缘的剑,直接破开黑域,切开坚韧无比的外表,刺进了一个处暗者体内,但只是刺进去了一些,便难再以深入。 那个处暗者的表皮里面仿佛是最粘稠的泥沼,又像是虚空一般浑不着力。 一道难以想象的邪恶、阴冷气息从那只处暗者的深处生出,如黑色的闪电般顺着金属线传回,在大气里绽出无数耀眼的火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落在井九的身上。 啪啪啪啪,无数声爆破音响起,宽大的蓝色运动服不停狂舞,然后撕裂。 刺耳的蓝色电弧里,隐约可以看到那个小男孩的身影。 这些能量并不能伤害到井九,真正能够伤害到他的是邪恶的死亡气息本身。 处暗者代表着暗物之海的客观意志,实在是太过强大。 当初他飞升离开朝天大陆,被一只处暗者自爆重伤,主要就是神魂被那道意志所伤。 现在他的精神世界一片混沌,完全没有抵抗力,甚至根本不知道如何抵抗,自然更不是对手。 轰的一声巨响,蓝色电弧与运动衣一样变成碎片,消散在微雪里。 篮球场的正中央出现一个非常小的坑洼,边缘是迅速凝结的岩浆,岩浆缝隙里散着黑烟。 井九躺在坑底,身上也冒着黑烟,小脸苍白,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昏迷不醒。 …… …… 整个宇宙,所有看到这幕画面的人们都沉默了。 姜知星等烈阳号战舰上的官兵,已经隐约猜到那个少年就是顾问先生,看着他杀死了星球上所有怪物,正在振奋之时,忽然看到他重伤倒地,担心之余不禁有些绝望。 看着天空里的九个黑太阳,感受着暗物之海强大的毁灭意志与死亡感受,很多人都绝望了。 难道希望刚刚出现就要放弃吗?难道那颗望月星球就会这样沉入海底?难道星河联盟的未来也是如此? 不,还有很多人没有放弃希望,这里说的不是赵腊月与那个灰格子衬衫研究员这种没有立场的弟子,也不是星门女祭司、泰洋主教这些认为井九是新的神明的狂信徒,而是那些像曾举、陈崖一样的飞升者。 前些天当整个世界倒数归零的时候,井九没有醒来也没有死,除了欢喜僧这个我执影响太深的家伙,所有飞升者都很快得出一个简单的推论——他肯定是与雪姬在一起。 没有醒来的井九无法战胜那些处暗者,不代表雪姬不能。 只要雪姬愿意站出来,望月星球与人类就还有希望。 是的,井九认为自己是朝天大陆有史以来最强的修行者,但那只是他自己认为。 他自己心里也有数,这个修行者只限于人族范围里。 朝天大陆有史以来最强的存在,从来都是雪姬。 不管是青山祖师那时候,还是后来的任意一个时间段里,她都是最强的,永远最强。 朝天大陆的修行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人族修行者在北方那位女王的压力下辛苦求存、不停奋斗,直到最后……还是打不过她,只好飞升了事。 数万年来,人族只在雪原边缘停留,在那里建设了长达数万里的阵法与防线,防的也只是兽潮而已,根本不敢去撩拨她,除了连三月与赵腊月、白早这种疯女人……事实上,很多修行者都认为,如果女王陛下不是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想法,直接率领兽潮南下,人族早就已经毁灭了,哪里还有后面的这么多故事。 现在人类在新世界里面临着极大的危险,根本无力对抗九个同时出现的处暗者,在这个时刻,那些飞升者们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敌人、无法战胜的存在来拯救人类。 这听上去似乎有些荒唐,仔细品来却有道理。 现在井九已经败了,除了雪姬还有谁能阻止那片黑夜? 曾举、陈崖等飞升者非常确信雪姬肯定就在望月星球,应该离井九不远,而且刚才雪姬传道的声音谁都听到了,问题是她这时候在哪里呢? 从没有云的天空里落下的微雪是那样的寒冷,天地间的一切湖泊江河都已结冰,寒意的源头便是这片楼区,雪姬应该就在这附近,问题是你到底在哪里呢? 朝天大陆的修行者们在雪姬的阴影下生活了无数年,却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包括曹园与禅子这些与她交过手的人也是如此。 除了很多年前从冰海裂缝里飘出来的欢喜僧,就只有井九、童颜见过产后虚弱的她。 很多视线落在篮球场、站在欢喜僧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身上,难道她就是雪姬? 很快这个推论便陈崖等人自行否定,当初李将军与井九、西来在雾外星系一场死战,他们曾经见过这个小姑娘,知道她是那位少女的降临体,自然不可能是雪姬。 有些像曾举这样的飞升者非常喜欢看那本叫大道朝天的小说,喜欢玩同名游戏,自然也怀疑过花溪怀里抱着的那个娃娃,只是那个娃娃被红布裹着,无法看清楚,而且他们根本不相信井九在小说里对雪国女王的那些形容,觉得花溪抱着的那个事物,应该是他配合书与游戏做的障眼法。 女王究竟在哪里? 那些从大气层边缘垂落的无形金属丝飘落到篮球场上,汇聚到那个微陷的坑中。 自天而降的雪花被悄无声息地切成更小的花瓣。 裂缝里的黑烟渐散,井九的身影清楚起来,已经不再是小男孩模样,变得大了很多。 没有人注意这边的神奇画面。 因为这时候另一边有个画面吸引了整个宇宙的注意力。 花溪站在欢喜僧身边,怀里抱着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 一只小手从红布里伸了出来。 小手圆乎乎的,通体雪白,看着非常可爱。 可爱的小圆手非常粗暴地在花溪的额头上敲了下去。 啪的一声轻响。 花溪醒过神来,赶紧把她放到地上。 欢喜僧的脸上流露出情绪复杂的沧桑笑容。 飘着碎雪的篮球场,满是裂缝的地面。 雪姬望向天空,头发轻舞。 她没有看那九个黑太阳,而是望向大气层外的一颗卫星,不知道为什么。 全宇宙看到这幕画面的人都呆住了。 那些来自朝天大陆的飞升者们更是震惊的难以形容,就连曾举这样的圣人,都下意识里低呼出声。难道这个娃娃般的小雪人……就是朝天大陆无数万年来的最强者,雪国的女王陛下! 女王陛下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难道景阳真人写的那个小说是真的?一点都没有虚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陛下她为何要披着那件红布?这是披风还是斗篷? “好像是……床单料子。” 遥远主星大气层边缘的观景平台上,钟李子、冉寒冬、江与夏早就涌到了赵腊月与刘阿大的身后,神情专注地看着光幕上的画面,联想着那本小说里的形容,紧张兴奋到了极点,眼里满是倾慕与向往。 这是她们第一次亲眼看到传说中的雪姬。 据说每个小姑娘都会在夜里,披上床单扮演皇后或者女王。 今天雪姬也披了一个床单,但她不是在扮演,因为她本来就是女王陛下。 嗡的一声轻响。 红布被寒风拂动,就像迎风招展的血旗。 雪姬望着天空里的九个处暗者,乌黑的眼瞳里满是漠然的情绪。 寒蝉不知何时从篮框上飞了过来,落到了她的脸上。 洁白而可爱的小甲虫从左到右缓慢爬过,在她脸上分割出一道很细的线,从左边延向右边。 那道线很红,像血一般,慢慢分开。 “嘤嘤。” 一道难以想象的强大气息从那个娇小的身躯里生出,在极短的时间里传遍整个星球,继而越过大气层,向宇宙深处而去。这是她在向所有人以及所有怪物宣告:我才是世界的主宰。 不管是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 第五十六章每一拳都要破碎虚空 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听到了这一声嘤嘤。 不管是在文艺作品里还是惯有印象里,嘤嘤这种声音一般都是与柔弱的少女、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兽、以及类似的某些形象联系在一起,就算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有些做作,总之还是可爱的。 但听到雪姬这声嘤嘤的人绝对不会产生这种感觉,因为她的模样不像人,因为她的漠然眼神,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寒蝉在她脸上画出来的那道红线,红线咧开便是嘴巴,这怎么看都是恐怖电影里的画面,不知道吓哭了多少孩子和成人,甚至可能会存留在人类的集体意识里,变成某种传说。 星球表面的怪物们都死了,自然没有什么反应,欢喜僧的反应比较大,眼睛瞪的特别大,清俊的少年面容上写满了不可思议,除此之外反应最大的便是天空里的那九个黑色的太阳。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哇哦……) 九个黑色太阳向着地面落了下来,真的很像宗教油画里的灭世景象。 大气乃至空间都被撕裂,幽暗的天穹背景里能够看到无数万道湍流。 只剩一只的肉翅带起一道黑烟,无数触手狂舞不停,那些像冻梨般的丑陋怪物们离地面越来越近,站在篮球场上的花溪与欢喜僧甚至很快便感觉到了那些怪物们的情绪。 不知为何,这些最高阶母巢在感知到雪姬的存在后,竟表现出来了从来没有过的情绪——情绪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它们的身上——而且那种情绪非常复杂,说不清楚是畏惧、愤怒、杀戮欲还是向往。 前些天,欢喜僧在暗物之海里险些被处暗者们拉入幻境,就此沉沦,忽然被一道声音唤醒。当时他就在想,这究竟是女王陛下还是他内心深处的陛下。现在想来,忽然出现在望月星球上的这道空间裂缝,只怕也与她的存在有关。暗物之海的意志让九个处暗者来到这颗星球,也许就是想要找到雪姬,然后杀死她。 难道说雪姬真的有可能改变这场已经持续了十几万年的战争? 宇宙各处的战舰与建筑里,无数道视线看着自己眼前的光幕。 曾举圣人震撼无语,剑仙恩生不停地骂着脏话,陈崖脸上的情绪极其复杂,隐隐有些羞耻感。 雪国女王居然真的就是那个娃娃,这怎么可能呢? 她能够战胜那些带着黑夜降落的九个处暗者吗? 看着逐渐替代白色、笼罩篮球场以及整个雾山市的那片阴影,所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 如果把雪姬视作朝天大陆的同乡,视为神明留下的真正神器,那么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战斗,就会是人类文明与暗物之海的最强战力之间的碰撞,谁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温泉边的少女眼睛越来越明亮,里面的数据变化越来越快,确认不会遗落那个篮球场上的任何画面。 雪姬解下了红披风,随手一扔,便盖住了坑里的井九。 嗡的一声,狂风呼啸,卷起满地残雪,就连二十几公里外的那些怪物尸骸变成的冰粒也飞了起来。 篮球场里出现了一条绝对真空的通道。 雪姬沿着那条通道飞向了天空,飞向了那片黑夜。 看着夜色里那些巨大的黑色母巢,她的乌黑眼瞳里露出轻蔑的神情,把两只可爱的小手背到了身后。 天空里落下的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然后,所有的光幕上都只能看到雪花,再看不到她的身影,什么都无法看到。 …… …… “这是怎么回事?” 宇宙各处的战舰里,建筑里响起一模一样的喊声。 人们紧张注视着这场大战,想要知道人类的命运,结果光幕上只剩下了一片雪花。 那些不是真正的雪花,而是没有信号之后的信道显示。 如果这是一出连续剧,就等于到了大结局前忽然停播,难道最后一集还要提前点映不成? 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各个战舰的技术维修官忽然变成了最忙的人,当确认无法修复之后,无数声脏话同时在宇宙各处响起,简直可以视为人类文明历史的一次最壮观的文化现象。 遥远主星的温泉边,浴衣少女看到的画面也变成了雪花。 她有些疑惑,快速地眨动眼睛。 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她眨了七百多次,换了无数个信号通道,结果发现还是无法看到望月星球的画面。这说明不是信号超距传输通道出了问题,而是望月星球的卫星、所有的监控设备在那一瞬间被毁坏。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朝天大陆的飞升者对雪姬有无限畏惧、警惕以及隐藏极深的崇拜。 她没有这种情绪,但比谁都更想知道雪姬离开朝天大陆、来到这个世界后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而且她需要“看到”雪姬,才能开始接下来的工作。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也很想知道这场战斗的胜负,结果忽然什么都看不到了,当然不高兴。 她不悦地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 …… 祖星的海里有座岛,那座岛里也有一个温泉,闲来无事把里面的温泉水排空,引来不远处的海水,便成为海钓的极佳场所。 青山祖师坐在池边,萎缩严重的双腿泡在被阳光晒温的海水里,眯着眼睛,似乎很是享受。 插在他身边的鱼杆和跪坐在他身边背书的卓如岁,都无法引起他的任何兴趣。 他的兴趣都在海面上的巨大光幕。 黑暗的宇宙里,望月星外那些散碎的太空陨石形成的缎带有些美丽。 那颗星球正在逐渐被冰雪覆盖,变成白色,于是那九个黑点更加醒目。 青山祖师知道处暗者的可怕,不过他不是很担心,因为雪姬在那里。 雪姬在发出那声嘤嘤之前,曾经做了一个动作。 她站在篮球场上,忽然抬起头来看了天空一眼。 遥远的祖星上,光幕上的她就像是望向了海边垂钓的祖孙,刚好与卓如岁对视。 卓如岁吓得魂飞魄散,险些摔进海水池里喂鱼。 “真是没出息。”青山祖师用微哑的声音嘲弄说道:“隔着无数个星系,你觉得她能杀死你?” “您是不知道啊,这位陛下后来在青山里藏了好些年,最后更是生撕了白仙人!” 卓如岁想着那年让上德峰变成黑色玉盘的大战,依然心有余悸。 青山祖师提醒道:“你现在也是飞升的仙人,不比白刃弱。” 卓如岁说道:“那怎能一样?女王陛下来到这片寒冷的宇宙里,不知道会增强到什么程度。” “我也很想看看,她现在究竟有多强。”青山祖师看着光幕说道。 他的声音有些沧桑。 不知道很多年前他离开朝天大陆的时候,有没有向北方的雪原看上一眼。 就在下一刻,光幕上的所有画面都消失了,变成了雪花。 “信号怎么这么差?”卓如岁正紧张地等待着这场大战的结局,不由喊出声来,“赶紧让人来修修。” 青山祖师的眼睛眯得更加厉害,脸上的皱纹里写满了若有所思四个字。 望月星球上的战争开始了。 雪姬不想被人看到,因为随时准备要逃。 青山祖师从身边的沙地里抽出鱼杆。 海面上的光幕迅速分解了十几个画面。 陈崖、曾举、恩生十几名飞升者出现在上面。 青山祖师平静说道:“恩生留在天火养伤,处理那道空间裂缝的后续事宜,其余人都去。” …… …… 天火工业基地已经停机了好些天,行星不再燃烧,岩浆已经半凝固,那条深达地心的大峡谷更狰狞。那道空间裂缝在十几名飞升者冒着生命危险的不停努力下,终于不再扩张,被融蚀了一大部分。 依然不时有暗物之海的怪物从那边的海底飘过来,只是数量已经少了很多,而且母巢也没有出现过。现在想来,海底的那些母巢以及怪物,竟是都被欢喜僧带去了望月星——不管欢喜僧还是亲眼看着这幕画面的飞升者们,都以为他是去地狱送死的,谁能想到后续会有这样的发展。 “准备去那边。”陈崖收回视线,揉了揉断指处,面无表情说道。 那两名跟着他去星门基地的黑衣飞升者,依然用帷帽遮住了头脸,也掩住了一些阴寒邪恶的气息。 卓如岁那天的判断没有错,这两名黑衣人都是朝天大陆古时候的邪道妖人。他们走上了一条与玄门正宗完全相背的修行路,虽不像血魔老祖那般作恶多端,血债无数,但肯定算不得正道之人。 他们依然成功地飞升了,变成了强大而可怕的妖仙。 朝天大陆的修行史上,没有这两个妖仙的记载。 他们留在那个世界的痕迹,连同飞升时的痕迹,都被四万多年前独霸大陆的青山宗抹去。 这两个妖仙本来就是青山祖师飞升前看好的人,留下的后手。 “为什么?我不理解。”一名黑衣妖仙忽然说道。 陈崖转身望向他,面无表情说道:“据我所知,这是第一次。” 这是这名邪道妖仙从修道至飞升后,第一次对青山祖师的谕令表示不理解以及不想听从的意思。 哪怕只是意思,也很不寻常。 “我们的敌人是暗物之海,只有女王能战胜那些怪物。”那名黑衣妖仙的声音毫无情绪波动,“今天我们这些人都没有绝望,接着便是羞愧,就是因为我们知道陛下在那颗星球上。” 然后他们现在就要准备着去杀死她。 如果雪姬战胜了那九个处暗者,想来也是惨胜,应该再无战力。陈崖与他们之前的羞愧是因为人类强者需要曾经的敌人来拯救自己,更是因为他们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井九与雪姬一直都在一起。”陈崖沉默了会儿,说道:“他们太强大,而且都非人族,如果联手,对人类的威胁比暗物之海还要更大。” “不是对人类的威胁,只是对我们的威胁。”另一名黑衣妖仙面无表情说道:“都他妈飞升了,你们这些正道人士还像当年在朝天大陆那样虚伪做什么?恶心,我也恶心,他妈的。” …… …… 九个处暗者带着那片黑夜向着地面降落,模样越来越清楚。 美丽的事物总是相似的,丑陋却各有不同,但不管如何不同,总之都是丑陋。 对普通人类来说,这些丑陋的母巢自然会让他们看一眼便恶心到了极点。 在雪姬的眼里没有什么美丑,反正最终都是白茫茫一片大地,只有干净。 当她踩碎那只冻梨,跳回沙发之后,七二零那栋楼以及这个世界就开始变冷,然后随着他们走出单元门,来到这个篮球场,这个星球越来越冷,严寒的气温将大气里的所有水分子都变成了雪花。那些被井九杀死的暗物之海怪物,也是在严寒的作用下变成了冰粒,失去了所有存在的基础。 如果雾山市还在正常运行,市政厅早就已经发出了严寒警报,然后接着会发出向地底撤离的警报,因为就在她飞离篮球场的那一刻,整座城市以及方圆数百公里范围内,温度都降到了零下一百度以下。 留在七二零楼里的那只小花猫有剑火可以暖身,花溪适应了低温却还是会被冻死,于是她往欢喜僧那边靠了靠。欢喜僧看了她一眼,艰难地施出一道火莲,让篮球场的温度变得高了些。 井九还是躺在坑里,被那块红布从头到脚盖着,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迷中。 冰雪向着星球表面各处蔓延而去,想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能把望月星球变成白色。 在如此低的温度下,那些盘旋在空中的飞行器、篮球场外不远处变电房里的监控芯片,都被冻至失效。 甚至就连大气层外都受到了影响,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本来就能承受极端低温的卫星,忽然覆上了一层不知何处来的白霜,所有设备都被寒意摧毁,再无法接受任何信号以及发出信号。 数百颗卫星就像几百个小糕点,表面洒了一层浅浅的糖霜,因为引力变化的缘故,渐渐离开原先的轨道,向着星球表面滑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坠毁。 至此,望月星球的所有监控设备失效,就此与遍布整个星河联盟的监控网络隔绝,变成了真正的孤地。所以整个宇宙都无法再看到这里的画面,只能看到一片雪花。 可能就像青山祖师对卓如岁说的那样,雪姬一直藏身在这颗星球,不愿意现身,不敢连接任何网络,就是担心那位神明留下了控制自己的方法,如果那个方法真的存在,必然在中央电脑那里。 今天暗物之海降临望月星球,雪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也许是井九,也许是那只小花猫——被迫显现出自己的身影,那么在开始这场终极之战之前,她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切断这个星球与监控网络之间的关系,确保温泉边的那个浴衣少女没有任何办法看到这里的画面,与自己发生联系。 对雪姬来说,这才是重要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与井九确实有些同病相怜。只不过现在的她怎么看都不会让人觉得可怜。 她背着双手,向着天空飞去,带着无数飞雪。 美极了。 高妙极了。 也强大极了。 只有篮球场上的两个人与那只蝉能够看到这个画面。 寒蝉的复眼里写满了无数个认真,四支半透明的细小肢足不停比划着,好像是在学习。 很快。 带着无数雪花飞起的雪姬便与带着那片黑夜落下的九只处暗者相遇在天空里。 不知道是不是与那位神明有关,两道阴冷寂灭气息真的有些相似。 雪姬非常不喜欢这种相似,伸出了可爱的小圆手,向着那片黑夜轰了过去。 那是处暗者们相连形成的黑域,拥有类似引力场的作用,就算是井九的重离子炮也很难穿过黑域,落在那些处暗者的身上,只有最后的那一记攻击,凭借着难以想象的速度与空间穿透能力才刺了进去。 雪姬的小手也没能落在处暗者的身上,但也没有像井九那样击空,而是实实在在地落了下来。 那只小手落在了仿佛实质的黑夜上,溅起一些微雪。 这听上去很寻常,不值得惊叹,实则非常难以想象。 不管是引力场还是黑域,都使空间发生极度弯折,继而形成某种环状结构,让任何从外部来的物体与力量都无法触碰到弯折空间里面的存在。 雪姬根本没有想过直接攻击那些丑陋的母巢,她攻击的是空间本身。 虚空是无法被触碰的,但变成实质便能触摸到,既然能触摸到,便能毁掉。 能让空间变成实质的是超乎想象、甚至快要超越物理规则的低温,然后她便要凭借无尽神力将其撕裂。 嗡的一声闷响在高空响起,比雷鸣低沉无数倍,比蝉鸣浓厚无数倍。 那片黑夜里出现了几道非常明显的裂缝,难道是黑域要破了? 九只处暗者散发出更加狂暴的气息,向着天空各处飘去。 雪姬根本没有理会它们,继续又是无数拳挥出,重重地落在黑夜上。 每一拳都要破碎虚空。 第五十七章牵手,你便是我的剑 星球表面响彻恐怖的撞击声。 每一次撞击声都是那个可爱的小拳头在破碎虚空。 如果说那片虚空黑夜代表着暗物之海的意志。 雪姬的拳头便是这个宇宙的意志。 两道强大意志的相遇,让雪海掀起巨浪、地面无数山川倒塌。 黑夜不停向后,不停离开地面,渐要回到同样黑暗的宇宙里。 九个黑色的太阳被迫从中显出身形,向着大气层远处退去。 篮球场上,花溪捂着耳朵,看着夜色里不停蔓延开来的白色裂缝,兴奋地大声喊着什么,只是星球表面的风雪太疾、温度太低,声音根本无法传到外面来。 欢喜僧盘膝坐在大涅盘上,手指燃着佛火,感受着大气层边缘空间撕裂特有的气息,喜悦却又微惘,心想这么多年不见,陛下变得强大了无数倍,自己便是想要跟上她的脚步也做不到了。 …… …… 雪线落在黑夜上,明明在动,却接近了绝对零度,已经快要违背这个世界的规则。 每一个小拳头都要破碎虚空,更是想象中的神明才能做到的事情。 雪姬确实是世界的最强者,但当她在朝天大陆的时候并没有现在这样强,便是打死白刃仙人都要花些气力,为何现在变得如此厉害? 修道者飞升离开朝天大陆来到这个世界,有了源源不尽的仙气供给,变强的速度会比以往快很多,那她靠的是什么?空旷宇宙里的无尽寒意?问题在于仙气可以理解为光子,但寒意没有具体的存在,只是对粒子运动状态的描述,不是粒子本身,如何能够提供具体的支持?这真是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 无数个小拳头像雪点般落在那片夜色上,带动着数千平方公里的黑域离开大气层,来到了太空里,挡住了远方的那颗恒星,雾山市变得更加黑暗,仿佛日食一般。 井九睁开眼睛醒来,看到的第一眼画面便是这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有这种想法,表明他可能想起来了一些什么。 他望向不远处的花溪,心想就算时间倒回,自己可能还是会那样做吧。 …… …… 时间难倒回,空间易破碎,那片黑域如琉璃一般裂开,空间卷曲然后收回,化作无数碎片。 阳光重临大地。 九只处暗者静悬在大气层边缘,被恒星的光线照光,身形显得更加恐怖。 伴着邪恶的寂灭气息,这些最高阶的母巢准备抹杀掉那个如雪点般的身影。 雪姬根本没有给它们任何机会,从黑域碎片里转身而回,向着最近的一只处暗者杀去,速度快得难以想象,在极其稀薄的空气里带出一道笔直的雪线,看着就像有谁在黑板上用白色粉笔用力地画了一道。 啪的一声轻响,她的小拳头无视浓厚、粘稠、仿佛实质的黑暗气息,像风吹落蒲公英一般,带落了无数条巨大的触手,然后落在了那只处暗者的身体表面。 这一拳极其轻描淡写,也没有什么威势,只是带着难以想象数量的寒意,那是接近绝对零度的寒意。 小拳头落下的地方生出一团冰晶凝成的花,迅速向着处暗者身体四周蔓延而去,很快便占据了所有。 只是瞬间,那只处暗者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携带着无穷威势就消失无踪,那些触手也不再挥舞,就像冰渣一样变得僵直——这只无比恐怖的最高阶母巢居然直接被冻住了。 绝对零度是这个世界物理规则的极限,意味着所有的粒子都会静止,所有的运动都将不复存在。 万物皆要归于静寂,仿佛宇宙开始之前,或者死亡之后。 处暗者承载着暗物之海的客观意志,拥有着难以想象的难以破坏性以及意识强度,但在雪姬的小拳头面前却是根本无法做任何抵抗,因为它们现在是在这个世界里,便必须服从这个世界的规则。 当那些断落的巨大触手在大气层里分解成碎粒的时候,雪姬又去了数千公里外的另外一处。雪线的尽头是一只更加丑陋的巨型母巢,那只看着有些滑稽的肉翅崩成碎片,紧接着母巢又变成了另一个冻梨。 啪啪啪啪,数声轻响,大气层里出现数十道笔直的雪线,形成一个六角星般的图案。 在这个图案的线条相交处,九只处暗者都进入了沉寂状态,变成了巨大而丑陋的冰团。 当那片黑域被雪姬破碎虚空的小拳头击碎时,有的处暗者想要自爆,有的从来不知道畏惧、退却为何物的处暗者甚至想要撕裂空间离开,却都没有办法逃离这些线条组成的网。 九个被冻住的巨型母巢悬在大气层的边缘,没有散发出任何气息,但也不知道是否已经真的死了。 花溪看着天空高处的那九个母巢,说道:“好像冻梨啊。” 井九记得窗台上的那些冻梨表面的水珠在阳光下很好看,摇头说道:“是胃。” 更准确地说是被未经处理的整个牛胃刚从冰库里取出来的模样。有的是鼓着的,有的是微瘪的,形状不同,本质则没有什么区别。 他能够联想到牛胃,不是因为在兴趣班里学过相关知识,也与在星域网上记住的那些知识无关,只是因为很多很多年前,上德峰吃火锅的时候还没有资格让适越峰帮着处理,都是他与柳词、元骑鲸亲手处理的。 那些火锅、那些人,他现在还没有记起来,那些食材却记得很清楚。 微风带着雪花轻飘,雪姬回到了篮球场上,就像雪花一般轻柔。 整个大地都震动了一下,不远处的农场机房轰然倒塌,不知道地底基地的合金门会不会变形更加严重。 她的眼神如往常一般漠然,两只小手负在身后,似乎没有消耗什么精神,只是去天上飞了飞。 只有欢喜僧注意到了一些细节,她的头发不像往年那般纯白如雪,变得有些透明,每丝头发里隐隐都有根极细的线,更重要的是她圆圆的脸上,出现了几滴汗珠。 那几滴汗珠意味着很重要的事情——为了撕裂那片黑域,用“对绝对零度的绝对接近”冻结那九个黑太阳,她付出了很多,绝不像表面这般淡然,只怕已经辛苦疲惫到了极点。 这场战斗毫无疑问应该是远古文明那位神明与暗物之海的终极一战后最重要的一场战斗。从壮观程度来说,大概只有青山祖师以数千艘战舰为剑、组成青山剑阵毁了那颗行星可以与之比较。 整个星球的监控设备都被毁了,除了篮球场上的三个人没有人能够看到这场战斗,不然一定会震惊于雪姬胜得如此轻松,整个过程如此简单,甚至都不敢相信……问题是这场战斗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它们还没有死。”欢喜僧说道。 那些大气层边缘的处暗者还活着。更准确来说,它们本来就是死亡的事物,如何能够再死一遍呢?宇宙虽然寒冷,但总有能量存在,极度接近绝对零度的状态不可能维持太长时间,到时候它们便会再次苏醒。 雪姬当然知道那些丑陋的母巢此时的状态,没有理会欢喜僧,直接转身望向井九。 她乌黑的眼瞳里没有任何警惕与不安,只有平静而不容拒绝的意志。 那是邀请。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柳词坐在高高的山上,踩着低低的云海,幽幽地望向自己的小师叔,叹了口气。 那也是邀请。 雪姬飞升前也邀请过井九一次。 这个邀请的意思就是:请成为我的剑吧! 井九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个,所以只是在西海之局陷入绝境的时候,柳词当着无数修行宗派与南趋的面,说出了那一声“请”,他才勉为其难答应了一次。 于是雾岛老祖南趋死了。 西来断了第一条手臂。 玄阴宗与那个名字都快要被忘记的王小明一道灰飞烟灭。 万里浊水一夜而红。 ——只有青山掌门才能用承天剑法御使万物一剑。 巧了。 雪姬也会。 还是他自己在大原城外的三千庵里亲自教的。 …… …… 时隔多年,在这个满是废弃工厂的星球上,面对着静悬于大气层边缘的暗物之海怪物。井九再次收到了邀请,明确地感受到了雪姬的意思,只不过现在的他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这一年多时间里,雪姬经常用眼神让他去下棋、弹琴,他就没有拒绝过,或者说哪里敢拒绝。 这已然变成了一种习惯。 习惯的力量无比强大,甚至战胜了他本能里的最大恐惧。 雪姬的眼瞳里闪过一抹异光,没有想到他会答应的如此轻松。 她伸出小圆手,抓住了井九的手。 井九有些茫然,没有抽出手的意思。 雪姬确认自己抓住了,很是开心,圆脸上那道红线的两头微微翘了起来。 嗡的一声轻响,红布迎风而舞,不似战旗,更像裹着住的剑被掀开。 一道明亮的剑光照亮篮球场以及那道满是磨痕的墙,接着照亮了整座雾山市,最后照亮了天与地之间的所有角落。 这道剑光曾经在西海出现过,在烈阳峡出现过,在浊水里出现过,今天又出现在了望月星球上。 雪姬在三千院里只用了十几息的时间便学会了承天剑法,但她的承天剑法不比任何一代青山掌门差,甚至更强,因为她自身的天赋能力比所有人类修道者都要强很多。 在她手里的万物一剑会展现出怎样的威力? 没有人能够看到,因为那道剑光太过明亮,比远方的那颗恒星都要亮无数倍。 地面已经无法分清的雪与灰,随着雪姬的身影而起,在那道剑光的照耀下,变成无数道剑。 那些剑里隐藏着最极致的寒意,与最纯粹的剑意。 仿佛青山剑阵重现。 那道明亮的剑光来到了大气层的边缘,穿过了一只处暗者。 没有声音响起,只能看到一些黑灰般的事物从那个巨型母巢表面的缺口处溅出,像花一般。 紧接着,那道剑光连续穿过另外八只巨型母巢,在天空里留下一道连绵不绝的线。 第五十八章几十万年后,此地又有烟花 微风再次穿过篮球场。 那些雪与灰离开地面,带着亿万道剑意来到空中数百米高处,然后缓缓落下。 雪姬落了下来,缓缓松开井九的手。 强大如她,在松手的这一刻竟也有些不舍。 同样是无敌,手握万物一剑斩杀一切的感觉还要更痛快些。 她的头发已经完全被打湿了,脸上的几滴汗珠已经变成了河流,汗水淌落到了脚边,湿了地面。 欢喜僧从大涅盘里取出一块手巾递了过去,没有说话,眼神里满是担心。就像他刚才想的那样,流汗对普通人类来说只是寻常的损耗,对修道者来说则是非常罕见的事,出现在雪姬身上,更是表明先前那一剑让她的损耗极其严重。 雪姬没有接过手帕的意思,面无表情伸手,准备把那块红布拿回来,却发现摸了个空。 那块红布早就已经在大气层里烧成粉末。 井九站在雪姬身边,看着天空里那道还没有完全消散的剑光,非常茫然,不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花溪看着哥哥这副可怜的模样,担心他冷着了,赶紧从行李包里拿出衣服递给他。 她顺着井九的视线望向天空,小脸上忽然流露出赞叹的神情,说道:“好像烟花啊。” 雪姬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先前井九醒来后,也看过花溪一眼。 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 大气层边缘的九个处暗者死了。 这次是真的死了——就算它们本来就是死的。 或者说它们失去存在的一切基础,正在变成最基础的微粒。 剑光入体的那一刻,绝对冰封的状态被打破,它们醒了过来,第一时间选择了自爆,然而那些喷发的死亡气息与精神冲击,都被那道剑光斩成了碎片,只留下了无数道气流。 雪姬握着的万物一剑,可以斩碎一切存在。 那些处暗者的死亡过程,在这两个朝天大陆最强者的联手之下,显得非常寻常。 它们死亡之后的景象则是无比壮观,堪称宏伟,总算能够配得上它们的身份与暗物之海的可怕。 巨大母巢在大气层边缘分解,占据的空间迅速被填满,可怕的气息瞬间虚无,甚至导致了空间有些扭曲。 远方那颗恒星以及隐约可见的万千星光,穿过那些空间的时候,会发生强烈的折射。 星球的上空,出现了九个美丽的光圈。 更远处那些正在缓慢向着星球表面落下的旧月的碎石,被扭曲的空间散发出去的波动弹了起来。 难以想象其数量的寂灭微粒,形成九道无形的粒子风,将那些碎石吹的更远了一些。 任由这些处暗者的残余微粒在星系间飘留,不知道要过多少万年才能完全消失,说不得会遗留什么麻烦。 雪姬伸出可爱的小圆手,打了响指。 不远处的七二零楼里,趴在软椅上、抬着头盯着那团剑火好奇的小花猫吓了一跳,因为客厅的灯亮了。 楼里还有很多房间的灯也亮了,形成没有规律的规律图画。 花坛后方的那排桦树被照的更亮了些。 大气层也变得更加明亮,九个处暗者死后变成的粒子风,渐渐飘离星球,向着远方那颗太阳而去,想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能抵达那里,被无穷的光与热烧成虚无。 至此,来自暗物之海的所有怪物都死了雪姬与井九的手下,但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 那道空间裂缝还在那里,还有很多无形无质的暗能量停留在星球上。 无论是剑火还是佛火对那些暗能量都有清除作用,只是井九与欢喜僧明显现在都无法做到。 雪姬看了他们一眼,就像老师看着没用的学生。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散发出无数寒意,向着星球表面各处而去。 花溪下意识里打个寒颤,正准备让那个少年和尚再弄些火出来的时候,忽然发现眼前一黑。 当眼前重现光明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工厂废墟里。 不远处有一道空间裂缝,幽暗至极,仿佛最深的深渊,能够让任何智慧生命感到恐惧。 她脸色苍白,下意识里抓紧了井九的衣角。 雪姬自然不会害怕,注意到她在害怕,不知为何又看了井九一眼。 花溪稍微冷静了些,环顾四周发现少了个人,好奇问道:“那个和尚呢?” 雪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走到空间裂缝前,伸出圆圆的小手。 很明显,她是故意把欢喜僧留在了那边。 远处的天空里忽然亮起一抹金光,紧接着是有些急促的喊声。 “陛下……请稍等。” 工厂废墟里倒着好些昨夜被佛光镇杀的代序与半尾,已然失去了颜色,看着很像一种白色岩石做的雕像。 一双赤足落下,踩碎了一只死去的代序。 欢喜僧看着雪姬神情郑重说道:“陛下,请允许我与您同行。” 雪姬没有理他,小手释放出一道寒冷。 寒风呼啸,呼吸成冰。 花溪躲到了井九的身后,隔着蓝色运动服抱住他,才觉得稍暖了些。 没用多长时间,那道空间裂缝便被冰块堵住了。 那些冰自然不是水凝成的,不知道是什么物事,非常坚固,居然能够成为两个世界的屏障。 这不是真正的空间融蚀,无法持续太长时间,但可以挡住那些暗能量的流入,等过些天星河联盟舰队与那些人类飞升者过来,可以再慢慢进行融蚀。 曾举圣人与欢喜僧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做的事情,对雪姬来说不过就是挥挥手的功夫。 看着这幕画面,欢喜僧很是震惊,不是震惊于陛下的手段,则是震惊于她还在这个世界里,就这样把空间裂缝堵死了,那怎么去暗物之海? 在他想来,今天陛下终于成功地收服了万物一剑,完成了在这颗星球隐匿的全部目的,接着肯定会杀到暗物之海,去让那些怪物臣服,继而成为那片疆域的王,所以他才会匆匆赶来,说要与雪姬同行,结果现在看起来……陛下似乎没有这个意思? 雪姬面无表情嘤嘤了一声,向工厂废墟外走去。 欢喜僧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井九也听懂了那句话,知道雪姬有些烦了,向欢喜僧点点头,牵着花溪跟在了雪姬的身后。 他不知道欢喜僧是谁,以为是刚好在篮球场经过的路人。 萍水相逢,不需要同行。 欢喜僧禅心大乱,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下意识里把手伸向雪姬的肩膀,想要把她留下来。 雪姬转身,静静看着他。 欢喜僧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慢慢收回右手,左手念珠微动,大涅盘顿时出现在身前。 雪姬的小手砸在了大涅盘上,就像是敲鼓一样,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一道幽冷的闪电出现在工厂废墟里。 欢喜僧闷哼一声,跪到在了地面,尘砾如箭般,从膝头飞起。 得亏是有大涅盘护着,而且他修成了不灭金身,不然只怕要被雪姬这一拳砸碎。 饶是如此,他的双膝与脚也陷进了地面。 雪姬又是一拳头砸了下去。 轰轰轰轰,就像是钟声一般不停响起。 十几记小拳头直接把这位禅宗之祖砸进了地底深处。 轰的一声巨响,那些残留着的工厂废墟,受到震动就此倒塌。 花溪走到洞边,好奇地探出小脸向下面望去,发现那个洞太深,什么都看不到。 井九想起那天,神情有些不自然。 那天他在活动中心下太空军棋输给了那个讨厌的小孩子,回家后被雪姬特训,画面和此刻差不多。 他望向雪姬,感觉到她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她落在大涅盘上的那些拳没有真正用力。 能把黑域打碎的拳头只怕一拳就能击穿这颗星球。 而且从前些天开始,她就一直看着虚空里的某处。难道她以前就认识这个少年和尚? 雪姬跳了起来,花溪松开井九的衣角,抱着她向工厂废墟外走去。 井九看了那个洞口一眼,摇了摇头,也往废墟外走去。 三人走出废墟,天空里再次落下雪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到来的雪忽然消失了。 他们的踪影也已经消失在原野里,不知去了哪里。 第五十九章余波 恒星照耀着星球,大气层里的温度渐渐升高,被冻成冰的池塘小溪表面渐渐出现了水滴。 只要保持这样的趋势,星球表面的温度总有一天会回复正常,冰海重新变成汪洋。 有了水便会有云,到时候也会有雨,雨水落在星球表面,会把那些怪物尸骸的灰晶冲进海底。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两天后,望月星球地表的温度已经升高到零下六十度,有些特制的军用芯片撑过了这次的严寒,在自发电及热微型装置的帮助下,开始重新收集四周的信息。大气层外的一些卫星也撑了下来,表面的冰霜渐渐消失融,它们开始接受星球表面的信号,然后向着宇宙深处发去。 无论是最近的烈阳号战舰还是最远的祖星,人们重新看到望月星球的第一眼,都被那白茫茫的雪震惊了,接着更加震惊地注意到,大气层边缘的九个处暗者已经消失无踪,最后那场大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数条指令被发送到望月星球,烈阳号战舰以及陈崖率领的后续舰队加快了速度,虽然速度已经到了最快,根本无法再快,但那种精神上的振奋与紧张却弥漫在数千艘战舰里。 卫星做了多次扫描,确认星球表面没有暗物之海的怪物,最后残余的投放装置放出了大量的蟑螂,也没有侦知到暗能量的存在。数百台无人装甲破开沉重的冰盖,从地底基地里走出,开始实地查探。有几十台无人装甲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那片工厂废墟。确认暗物之海的怪物们确实都死了,它们的尸骸以及暗能量被某种难以想象的神秘力量变成了最细微的冰晶,工厂废墟里的那条空间裂缝也被那种神秘力量堵住。 望月星球的危机真的解决了,而且解决的无比干净。 收到无人装甲从地面传回的消息,地底的数千个基地里同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欢呼过后难免有些茫然,暗物之海的入侵就这样结束了?九百多万民众既有劫后余生的狂喜,也有些不知所措。 星球表面的温度还非常寒冷,为了确保安全还需要进行更多的扫描与检查,而且绝大部分设施都在那次难以想象的寒潮里遭到了彻底破坏,人类根本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存活。民众们暂时还不能离开地底,可能还要在地底停留数十天甚至更长时间,但有了目标的等待,就算几年又如何呢?这个夜晚甚至比之前的任何一夜都要轻松很多,人们纷纷从各自的安全屋里走了出来,来到圆形广场上,看着光幕上的新闻画面,满带笑容地与邻居们打着招呼,互相递送着水果之类的食物。 伊芙女士刚刚结束自己手里的工作,看着眼前这幕画面,不由唇角微翘,露出真诚的笑容,旋即想到昨夜离开的那个少年,有些惘然地想着,莱恩,难道这一切真的与你有关吗? …… …… 五天后,曹园乘着一艘看似普通、实则速度非常快的海盗飞船,从遥远的佛国来到了蝎尾星云这边。 天火工业基地已经没有燃烧,那道空间裂缝显得更加幽冷,像极了恶魔的眼睛。 这条空间裂缝在十几名飞升者不停不休地融蚀下,已经变小了很多,但还有五百米多。现在其余飞升者都被陈崖带着去了望月星球,要去围杀雪姬与井九,剑仙恩生重伤未愈,一个人处理有些辛苦。 掌握情况后,曹园毫不犹豫通过曾举拿到了军方的高级权限,把剑仙恩生从天火工业基地那边请了回来,接过对方手里的融蚀设备,开始修补那条空间裂缝。 融蚀空间裂缝这种事情,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高温,即便是飞升者的仙躯都有些抵不住,真正最合适的就是沈云埋的身体以及井九,还有欢喜僧这样的不灭金身。 巧了,曹园也是。 在黑暗的宇宙里,在渐冷的行星上。一个金佛拿着融蚀设备,喷出难以想象高温的光热洪流,对着虚空不停扫射。这画面真有些带感。 他知道望月星球那边发生了些事情,但没有理会。与现在的井九有些相同的是,他习惯于单线程做事,只不过井九是脑子出了问题,他是刻意为之——不是躲避,而是他还没想清楚。 既然那些事情想不清楚,那就做些不需要想的事情,比如像融蚀空间裂缝这种体力工作。 反正这件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而且没有人能比他做的更好。 有很多哲学家、艺术家在遇到某种障碍的时候,便会放下手里的书本,停止脑中的思考,去砍柴、去跑步、去做饭、去嫖娼,与他现在的行为是同样的道理。 从拿起融蚀枪的那一刻开始,曹园就没有放下过,金身渐渐变热,散发着红光,想来撑的也很是辛苦,他却没有说话,甚至神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剑仙恩生看不下去了,说道:“那小和尚,让我来换换。” 曹园说道:“前辈太慢,还是我来吧。” 从这条空间裂缝里跑出去了很多暗物之海的怪物,虽然被恩生、欢喜僧们杀了很多,终究还是遗漏了不少。那些怪物正在宇宙里飘向某个星系,该星系的十几万名人类已经被战舰撤离,暂时不用担心形成更大范围的浸染,但曹园还是想尽快把空间裂缝融蚀之后,去那边做完清理。 按道理来说,融蚀空间裂缝以及清理那些暗物之海怪物,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总不能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问题在于,现在整个星河联盟的强者与战舰都在去往望月星球的道路上…… 是的,就像陈崖说的那样。 对很多人来说,雪姬与井九的联手要比暗物之海入侵还要可怕。 这可笑吗? …… …… 望月星球通往别的星域的空间通道,已经被星核及星链两大舰队全部封锁。 最先抵达望月星球的烈阳号战舰静静地悬在数千万公里外的太空里,释放出了很多颗探测器,在追踪那些处暗者变成的微暗粒子流,确保它们继续沿着当前的方向去往恒星,而不会飘去别的地方。 十几艘转接军事飞船落在满是冰雪的星球表面,掀起无数冰雪暴。 飞船舱门开启,曾举凌空飞出,缓缓落在地面上。 姜知星等军人还有从857基地一路跟过来的研究人员们,穿着隔离机甲也飞了出来。虽然经过多次扫描以及探测,确认星球表面没有活着的暗物之海怪物,但谁知道在那些角落里会不会还有孢子或者暗能量的残余藏着,为了安全起见,至少在十几天的时间里,来到星球表面的人都会采用最高级别的隔绝措施。 “我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倒是这些天洒出来的那些蟑螂都还活着……这颗星球上的人们将来可有得麻烦呢。”通讯系统里响起一名参谋军官的声音,接着是一片欢快的笑声。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笑话,表明所有人的心情都很轻松。 暗物之海的入侵被解决了,望月球星逃脱大难。烈阳号战舰不用担心变成宇宙里的流浪儿。根据行星系内探测器的回报,那九个处暗者死后化作的粒子流也没有偏离方向,再过几天便会落到恒星表面。 烈阳号战舰上的官兵自愿前来援救的时候,想都想不到这场灾难会有如此完美的结局。 雪地上的机甲们下意识里望向天空,那九只恐怖的高级母巢已经消失无踪。 按照道理来说,像处暗者这种级别的怪物,与人类强者进行一场大战,轻则翻天覆地,重则天崩地裂,就算这颗行星打废都有可能,怎么会像现在这般。 星球表面覆盖着冰雪,大气层里无比干净,地面偶尔能够看到一场战斗的痕迹,却还及不上普通的地震。 天地有一种古典战场事后的宁静。 这说明什么? 不是那九只处暗者比想象中弱小,而是雪姬比想象中更加强大。 曾举默然想着,陛下实在是太强大了,好在神明应该留下来了控制她的方法,不然星河联盟只怕要像朝天大陆的人类王朝一样,再次永远地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当然,也许那位神明从来就没有想过,雪姬能够离开朝天大陆。 前方的工厂废墟如山一般倒塌,分开一条道路。 几台巨大的无人操控工程机甲,伴着轰隆的巨响继续清理废墟。 雪雾里走出几台轻型机甲,透过防御罩可以看到,应该是本星球的行政官员,还不是军人。 “您好,我是雾山市长爱伦。” 爱伦市长没有操控机甲的经验,有些笨拙地让机甲停在了曾举的身前,把当前的情形简单地介绍了一番,说道:“空间裂缝暂时堵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就是那边有个奇怪的洞,我们暂时不敢进去。” …… …… 空间裂缝在这片工厂废墟的最深处。 经过无人工程机甲三天三夜的连续清理,已经清出了很大一片地方,以及数条简易道路。 满是泥泞的路面上偶尔能够看到死去蟑螂的长须在微微飘动,两边的废墟里则不时有小黑点快速爬过。 行政当局在这条空间裂缝的周围投入了极大数量的蟑螂。 数十台军用机甲以及穿着轻型装甲的武道修行者分布在四周,好奇地看着曾举一行人。 他们不知道来援的军方将领是谁,属于哪支舰队,只知道对方的权限非常高。 曾举走到空间裂缝前,静静看着那片如磨砂玻璃般的屏障,忽然伸手摸了摸。 看到这幕画面,不管是爱伦市长还是那些本地官员或者烈阳号战舰上的人,都吓了一跳。 那片磨砂玻璃看着结实,但对面便是传说中的暗物之海,万一出问题怎么办? 他们不知道,曾举的手指触着那片屏障感知其间气息,是为了再次确定自己的认知。 指尖微触,他便确定了。 ——雪姬太强大了。 他与欢喜僧想要暂时封住一条空间裂缝,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冒极大的风险,但对雪姬来说……好像就和吃饭一样简单,虽然只是暂时凝结住空间裂缝,这种手段还是堪称神迹。 “你说的奇怪的洞在哪里?”他收回手指问道。 几位官员带着他来到空间裂缝背面的一处地面,说道:“探测器无法确定深度,好像是某种吸附材料,所以也无法确定里面是什么。” 那个洞口看着很普通,只不过非常幽暗,看着就像是口废弃的机井。 曾举走到洞前看了两眼,心下了然,说道:“五级清场。” 姜知星等烈阳号战舰的官兵上前,礼貌却强硬地要求所有当地官员以及武道修行者离开,接着操控着机甲飞离此间,布置了一个十公里直径的禁入区,同时调整了大气层外卫星的扫描范围。 曾举伸出手指,对着那个洞口写了几道符,然后手指一紧,把那些符握碎。 符光骤散,化作无数道线,如流水般向着洞里流入。 紧接着,他抓住那些光线,直接向上一提,便把欢喜僧从十几公里深的洞底提了出来。 欢喜僧衣衫残破,金身上满是伤口,闭着眼睛,还在昏迷中。 曾举清场不是担心欢喜僧被人看着——是不想他被人看着如此狼狈的一面。 光线骤散,化作光点,如春雨润叶一般落在欢喜僧的金身上,慢慢潜入。 没过多长时间,欢喜僧醒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曾举,便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天,想来……雪姬早就已经走远。他望向那道空间裂缝上的雾状琉璃,喃喃说道:“都说雪看多了会盲,是不是像这样的眼睛?” 那天欢喜僧投奔暗海,直入地狱。曾举与剑仙恩生还有很多人都以为此生不会与他再见。今日重逢,曾举很是欣慰,看着他此刻的情绪有些不对,微微挑眉说道:“那是白内障的眼睛。” 情绪如海,一旦沉浸其间,便难以自拔,哪怕欢喜僧是禅宗之祖,心志坚毅无双。 如何才能破除这种情绪,便要反文艺之道而行。 禅宗也有类似的说法。 欢喜僧叹道:“干屎橛不是这么用的。” 曾举没有再说什么,解下军大衣披在他的身上,命令姜知星派机甲过来把他接回飞船里养伤,顺便把飞船里的几套融蚀设备带过来。欢喜僧临走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方面不如我与曹园,不要逞强。” 曾举说道:“能做就行,不需要强到某种程度。” …… …… 融蚀设备产生的高温,直接融化了工厂废墟里的所有雪,一时间到处都是或粗或细的水流在落下。 有些没有离开的蟑螂直接被高温灼死,被冒着热雾的水冲出来,想必应该不会再复活。 爱伦市长等官员还有那些武道修行者穿着轻型机甲,站在废墟外围远处,看着那片冲天而起的亮光以及仿佛就在身前的热意,很是震撼,不知道军方在做什么。 难以想象的高温甚至影响到了大气层高处,忽然有雪落下,还没有落到地面便变成了雨。 暴雨里,数台军用战斗机甲落在了爱伦市长等人身前。 爱伦市长看着光幕上弹出的命令,看着那个人名,更加震撼与不解,心想为什么要逮捕伊芙? 第六十章触动了伤心的魂 两天后。 欢喜僧在医疗舱里睁开眼睛,挥了挥手,把那些围绕着自己身躯的蓝色电弧赶走,缓缓从淡绿色的液体里坐了起来,望向旁边另外一座医疗舱,说道:“没想到这么快。” “雪姬做的屏障很好,内外差很小,融蚀起来比较简单。” 伴着哗哗水声,曾举从那座医疗舱里坐起,用意识关掉了液氮,起身穿好军装,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欢喜僧起身,去了墙边的沐浴设备,用热水冲了一下。 他应该用高温火焰洗澡,才能稍微感受到一点快感,就像井九喜欢用岩浆泡澡一样。 但用水洗澡才能满足精神上的需要,哪怕是仙人或者说佛。 水滴从刻痕满满的瘦弱金身上滑落,转瞬消失,他从大涅盘里取出一件僧衣穿上,走到窗边。 窗外是雾山市郊外的田野,被茫茫一片白雪覆盖,远方隐约可以看到那些工程机甲化成的黑点。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欢喜僧面无表情说道:“那天看到隐居在居民楼里的她,我便陷入苦恼思考之中,后来在篮球场上,我以为她是想收服井九,现在看来却还不对。” 曾举在光幕上看到过那座篮球场,没有看到后面的画面,问道:“收服井九?” “我亲眼看到她成功地握住了万物一剑,用青山剑阵杀死了那些处暗者。很简单,就是擦的一下。” 欢喜僧看着远方的那些居民楼,给出了另一个结论,“沈青山输了。” 曾举才知道那九个黑太阳是如何殒落的,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欢喜僧说道:“我不明白,既然收服了万物一剑,她还留在这边做什么?结果她却没有去暗物之海。” 曾举说道:“那天我便说过,雪姬不见得会去暗物之海那边。” 欢喜僧面无表情说道:“我想知道她在这里究竟经历什么。相关数据已经整理出来,他们在这颗星球停留了一年半时间,绝大多数时候就生活在你看着的那座居民楼里,从来不与人打交道,除了一位女官员。” …… …… 雾山市市政厅前所未有的冷清,没有前来参观的小学生,也没有吵个不停的市议员,只有穿着轻型全隔离装甲的警察守在几个大门处,警惕地注视着外面。 星球表面的温度还很低,清理检查还没有结束,绝大部分人类还要在地底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地表的画面会向他们进行实时转播,想来心情方面应该会轻松很多。 没有人在这里工作生活,新建的供暖系统刚刚启动,窗户与通风管道绝大部分都已经破了,市政厅外的寒意渗入大厅,继而逐次占领各个房间。 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受了惊吓的缘故,伊芙的脸色有些苍白,捧着热茶的双手微微颤抖。 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门被推开,一名同样穿着轻型装甲的军人走了进来,放下一壶热水以及一些糕点,礼貌地询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需要。 伊芙强自镇定,摇了摇头,道了一声谢。 那位军人离开了。 她看着盘子里被冻硬的糕点,很自然地想到过去一年时间里,隔段时间便会送给那个少年的糕点。 暗物之海的怪物们都死了,警报解除了,人们在地下平静而快乐地等待着回到地面的那一天,她却还没来得及加入欢庆,便被人带回了地面,关在了这个房间里。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与莱恩有关吗? 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里,曾举收回望向墙壁的视线,说道:“她是个普通人。” 准确来说,伊芙可以修行,只不过境界比较低,观火境六级,与当初在世新学院的钟李子差不多。但望月星球是一个偏僻而贫穷的地方,像她这样的低微境界,也足以帮助她进入政府部门工作。 对欢喜僧与曾举这样的飞升者来说,她当然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当然,她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关键是她知道什么,可惜按照前面两天的审讯笔录,她什么都不知道。” 曾举放下杯子里的热茶,说道:“我知道你对她感兴趣,但没有意义,稍后我就让人把她送回去。” 雪姬与井九在这颗星球上生活了一年多时间,所有飞升者都想知道他们这段生活的细节,除了那栋居民楼,曾经参与过他们生活的人当然也是很重要的信息来源。 “我要亲自问问她。”欢喜僧说道。 曾举知道他的亲自问是什么意思,神情微变说道:“她是普通人,如果承受不住怎么办?” “不会。”欢喜僧不等曾举再说话,来到隔壁的房间里。 伊芙捧着那杯热茶正在发呆,忽然发现身前多了个人,不由吓了一跳,洒了些热茶出来。 欢喜僧没有提什么问题,直接说道:“看我的眼睛。” 伊芙觉得这个少年僧人的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力,不受控制地望向对方的眼睛,然后便沉了进去。 欢喜僧的眼睛平静而幽深,就像是被阳光照着的井水。 朝天大陆有两家宗派最擅长读心之术,分别是水月庵的天人通与果成寺的两心通。 太平真人做过果成寺住持,能以读心术掌控天下人心。 果成寺是欢喜僧亲创,可想而知他这方面的能力何其强大。 眼神的对视不是施展两心通必须的环节,只是他的习惯。 没用多长时间,欢喜僧便结束了两心通。 他看着眼神微惘、依然处于懵懂状态的伊芙,有些意外、带着些自嘲说道:“没想到你是与我一样的好人。” 他说的好人,是按照社会规范行事的人,还是拥有干净灵魂的人? 在伊芙的意识里,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看到了那栋亮着灯光的居民楼,看到了被灯光照亮的桦树,看到了行政中心的兴趣班,看到了井九在学琴,看到了那个叫做花溪的小姑娘抱着雪姬在等待室里看幼稚的动画片,看着他们走进地铁…… 那些画面不是连续的,信息却足以得出一些结论。 雪姬也许是想收服井九这把绝世之剑,也可能对那个叫花溪的小姑娘有什么想法,但她是真的在藏自己。 不是藏天下,而是藏自己。 她不愿与这个世界接触,因为害怕。 ——陛下居然真的害怕那台电脑。 这个事实给欢喜僧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冲击,一时间竟像桌子对面的伊芙一样茫然。 房门被推开,曾举走了进来,确认伊芙只是精神受了些震荡,没有受到损害,松了口气,望向欢喜僧,发现他的精神世界也处于激荡之中,不禁有些担心。 基于很多可以被理解的原因,朝天大陆的人族修道者最畏惧雪姬,却没有人会生出厌憎这种情绪,在他们精神世界最隐秘的地方,甚至对雪姬都有崇拜的意味,而欢喜僧对雪姬的狂热明显有些过头。 欢喜僧稍微冷静了些,走到窗边望向白茫茫的大地,沉默不语。 曾举的圣人心忽然有些不安,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他望向欢喜僧的背影,说道:“解了她的神魂,不然会有后遗症。” 欢喜僧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依然静静看着窗外的雪景。 如果再过段时间,伊芙依然处于现在这种状态,精神方面真的会受损,就算事后醒来也可能变成白痴。 房间很安静,气氛渐紧张。 伊芙一无所觉,看着洒在桌上的那些茶水,思想不知道去了何处。 就在这个时候,一滴茶水悄无声息从桌上飘了起来,准确地落在她的眉心。 她的眼神渐渐清明,还没有醒来。 也许是担心她忽然醒来会惊动什么,那些茶水无声而动,在桌面上排成了一行文字。 “不要出声,不要动,不要怕,我会保护你。” 这时候曾举就在房间里,用茶水写字的人肯定不是他,那会是谁呢? 欢喜僧看着窗外的雪,忽然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抹突如其来的笑容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显得非常诡异。 “我明明在黑暗而没有出口的海底飘流,为什么会看到那道亮光?” “为何这个世界上会出现九个黑色的太阳?” “我是受到了陛下的召引,被她拯救,那些怪物呢?” “它们是来杀她的,因为畏惧她。” “无意识的存在为何会生出畏惧?因为暗物之海感受到了被毁灭的危险。” “是的,我没有错。” “陛下暂时不想去那边,那么我去。” 这些话不是诗,更像是疯子的呓语。最后的“我去”两个字也不是脏话,是他表明自己的想法——他要再次进入暗物之海,去寻找收服那些怪物的方法,去找到解决这个终极问题的答案。 曾举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凝重说道:“没有意义。就算你推测的是对的,那些怪物害怕雪姬的存在,雪姬真的有可能成为它们的君王,她也没有办法阻止暗能量在这个宇宙里的蔓延。” “那天在烈阳号上我说过陛下有可能找到方法,如果真的找不到……麦田没有意义,何不一把火烧了?” 欢喜僧面无表情说道:“如青烟一般在烟雾里存在着。” 如果说青山祖师想的是带领整个人类战胜暗物之海。井九的基础想法就是代表人类走到更远的地方。欢喜僧则是想着如何能够让人类在暗物之海里生存下去,因为就像曾举说的那样,直到今天也看不到阻止暗能量传播的方法。 但在主星首都与赵腊月那场对话、与曹园的对话以及在烈阳号战舰上与曾举的对话,他都没有把话说清楚——就算雪姬成为那些怪物的君王,愿意接受人类的投降,也无法阻止暗能量在这个宇宙里的蔓延,那么她该如何安置人类? “人类以灵魂形式存在有什么不好呢?” 欢喜僧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穿过破裂的玻璃去到市政厅外的远处,仿佛要传遍整个宇宙。 第六十一章我是柳十岁 这就是他为人类选择的命运。 全体人类都选择死亡,以某种秘法转成灵魂形式存在,然后进入大涅盘的三千世界里。 不管是那些黑暗孢子还是暗能量本身,浸染的都是生命体,把它们变成生死不知的怪物。如果像人类这样的生命体直接放弃了身体,变成无形无质的存在,又怎么能被浸染?那么只需要大涅盘不被攻击就可以。 所以雪姬必须成为暗物之海的君王。 到那时候,大涅盘便会成为他献给她的登基礼物,也是最沉重的负担。 曾举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欢喜僧说道:“不管是你还是赵腊月,明明知道我准备用这个手段,却提都不提,就是怕被我说服?” “这个问题以前曾经讨论过,我不想再浪费口舌。”曾举沉声说道。 把人类转成灵魂形式存在,摆脱肉身的束缚,断绝被浸染的可能,继而从根本上解决暗物之海的问题——这种方法从逻辑上来说没有问题,就算星河联盟的那些科学家想不到这个方面,可是那些教士尤其是从朝天大陆出来的飞升者怎么可能想不到?事实上很多年前,就有人提出过这种设想,甚至有人进行过实验,只是灵魂的领域超出现实太过遥远,无法触碰,那些实验除了让一些无辜者遭受了精神世界的极致痛苦,没有任何进展。 修行者也不行,不管剑鬼还是元婴或者是幽魂,离开本体后都无法存续太长时间。所以太平真人用雷魂木把神魂转移到那个叫阴三的冥部子弟身上,才能离开剑狱,而不敢自行离开。 血魔老祖赤松真人一直在暗中进行这方面的研究,直到三十年前被曾举发现才放弃,但其实暗中一直还在做,他之所以会死在曹园与井九的刀剑之下,也许就是青山祖师觉得他走得太远了。 欢喜僧说道:“我不是赤松那个白痴,如果没有看到新的可能,我怎么会重新想到这种方法。” 曾举说道:“你说的可能在哪里?” “在井九写的那本小说里。如果他没有撒谎,那么南趋临死前已经做到了剑鬼独自存在,他在借万物一转剑生之前,也是以剑鬼的形式存在了很长时间,这就表明了灵魂可以单独存在。” 欢喜僧看着他平静说道:“西来在雾外星系用那种死亡阴影重伤李纯阳的时候,我也看到了灵魂的存在,那就是阴凤留在他身体里的一丝灵魂,它自身都意识不到,却是存在的。” 曾举眼神微冷说道:“景阳与南趋都不是一般人。” 欢喜僧看着他说道:“那青天鉴呢?” 曾举说道:“青天鉴如何?” 欢喜僧说道:“随着鉴灵变成活物,青天鉴里的那些人也变成了真实的存在,他们的灵魂从何而来?” 曾举说道:“青天鉴亦是一方世界,自然从天地灵气而来。” 欢喜僧说道:“但现在青天鉴又有异变。梧桐树下的鬼影你可还记得?” 曾举神情微异道:“如何?” 欢喜僧说道:“那不就是赵国皇帝的魂吗?” 曾举忽然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文学,那是一种文学形容。” “别笑,笑的很心虚。”欢喜僧平静说道:“我看到了新的情况,便发现了新的可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总比你们那个点燃恒星计划要靠谱。” 曾举敛了笑容,看着他正色说道:“如果可行,你就要杀死所有人类,提取他们的灵魂放在大涅盘里?太平也只想过把所有凡人杀死,你……走的太远了。” 欢喜僧张开双臂,就像那只巨鸟的阴影,说道:“既然还有灵魂存在,何来杀死?” “就算你对景阳与南趋的判断没有错,但不可能所有人类都能修行到那种境界。”曾举沉声说道:“最终你还是只能用天人通强行夺魂,再用邪道功法炼制固形……只要那些灵魂的意志稍有不定或者暗处,便会成为死魂灵!” 欢喜僧说道:“我当然会先找一些干净的灵魂试验一下。” 曾举摇头说道:“谁会自愿把灵魂给你实验?” 欢喜僧说道:“我有无数信徒,他们都愿意把灵魂献祭于我,更何况这种事情为什么非要自愿?” 他望向桌后的伊芙,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说道:“她的灵魂就很干净,意志很坚定。” 话音方落,他左手的念珠拨动了一颗,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时间向前移走了一瞬。 窗外的风雪仿佛静止下来,不再发出呼啸的声音,屋里却有了风声。 那些风声来自伊芙的身体。 一道极淡的光影,正在慢慢离开她。 伊芙的眼神依然怔然,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欢喜僧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没有停下,继续用天人通,想要把她的神魂直接拉出来。曾举哪里会允许这样邪恶的事情在自己的眼前发生,隔空一指便点向欢喜僧的脑后。 欢喜僧不躲不避,平静转身望向他。 曾举的脚下忽然出现了一朵金色的莲花,散发出极其高温的佛火,瞬间将其裹住! 欢喜僧在窗边站了这么长时间,不是对着雪景遗憾雪姬的离开,而是足下生莲! 曾举隔着莲火,看着欢喜僧眼底最深的那抹幽暗,有些难过说道:“你果然疯了。” 欢喜僧在暗物之海里漂流了太长时间,被两个处暗者拖进了幻境,金身没有被浸染,意识却受到了影响,继而放大了精神世界里的幽暗一面,竟是禅心生出黑莲,入了魔道! “哪有什么域外天魔,都在心里。” 欢喜僧轻声吟道,手掌穿过莲火,带出无数道极细微的火龙,拍向曾举的脸,便要取了他的性命。 啪啪啪啪,无数道破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市政厅共计三百多个房间,有七百多扇窗子,这些窗子在前几天的严寒低温里被冻坏了,这时候尽数变成碎屑,向着楼外喷射而去,形成很好看的白色花朵。 玻璃窗破碎形成的白色花朵只存续了极短的片刻时间,就像昙花,也像窗前的那朵莲花。 两道笔直的气流从市政厅直入天空,来到了大气层的极高处。 这里的空气很稀薄,曾举的衣服上依然残着火焰,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欢喜僧看着他平静说道:“生死之间,还要想着不破坏建筑,让里面的人活着,这样的你无法在大道上走到尽头……老师,我当年离开一茅斋就是觉得你们太过迂腐。” 曾举没有说话,化作一道残影,出现在欢喜僧身前,指出如剑,以正气攻之。 一声轻响,欢喜僧的金身上出现一道擦痕,金光更加明亮。 在他身后远处,数百公里外的一座雪峰,就此轰然倒塌。 不愧是一茅斋的圣人,看似轻描淡的一指,便有摧山裂空的威力。 数十道激光忽然从地面、大气层外的轻型战舰、军用转接飞船上射出,把欢喜僧围在其间。 嗡嗡嗡嗡的声响里,欢喜僧衣衫破烂,金身骤放光芒,竟把天空里的太阳都掩了下去。 激光织成的光球里,那道瘦弱的身影若隐若现,做了个单手合十的动作。 佛光照亮天空与远方那座倒塌的雪峰。 无数道光线在大气层里乱射。 一艘轻型战舰冒着黑烟向地面坠落,数个战斗机甲被光线射成了碎片,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 欢喜僧神情漠然,看着数十公里外的曾举,取出一个古钟,轻轻敲了一记。 钟声悠远。 曾举的脸色更加苍白,薄唇微启,喷出一口血来。 那口血在寒冷的空气里迅速凝结,变成血珊瑚一般的事物,边缘隐隐泛着金光。 他挥了挥衣袖。 血珊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前而去,随着空气的摩擦,愈发光滑尖锐,渐渐变成一道飞剑。 圣人血为剑。 欢喜僧神情凝重了些,右手一翻握住大涅盘,拦在了自己身前。 啪的一声轻响,圣人剑落在了大涅盘上,开始剧烈颤抖,发出肃然的嗡鸣声,仿佛有无数书生在读书。 欢喜僧眼神沉静,也不见唇动,便有阵阵经声响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圣人剑渐渐崩离碎裂,化作无数血色的琉璃,向着地面落下。 大涅盘不愧是朝天大陆修行界的至宝,禅宗一脉的神魂所在。 欢喜僧收回大涅盘,看着远方的曾举说道:“老师,我在烈阳号上就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 曾举平静不语,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枝笔与一方砚台,开始蘸墨写字。 砚台里没有真的墨,只是被砚石颜色染黑的阳光。 那枝笔看着也明显不是凡物。 这与他平时随手写出的符是两个层次的事物。 是的,圣人认真写出的文字不是符。 是经。 出乎意料的是,欢喜僧没有拿起大涅盘,也没有凭借金身拉近距离强攻,而是依然停留在原先的位置,更是也拿出了一枝笔还有一叠纸开始写字! 他没有砚台,但是有纸。 他不是圣人,但他是佛。 佛认真写出来的文字,也是经。 …… …… 笔端在砚里的阳光一蘸,以碧蓝的天空为纸,曾举提笔便写了一个字,笔端的阳光散离,根根毫毛断裂。 那个字飘摇而去,看似轻如风筝,却又重如大山。 “定。” …… …… 欢喜僧拿起小笔,在纸上平平淡淡、认认真真写了一个字。 明明笔上无墨,落笔处却是那样的字迹清楚。 接着他把手一挥,那张纸便飘遥远而去,迎向了那个定字。 他写的是一个“嗔”。 …… …… 一个是无纸之字。 一个是无墨之字。 都是一茅斋的符道,写的却是不同的经文。 两个字在大气层边缘相遇,骤然间大放光芒,卷起无数巨风,把远处的云都吹碎了。 哗啦一声,仿佛是纸被撕开。 欢喜僧写字的那张纸却没有破,破的是曾举写出来的那个“定”字。 一道飘渺难言的笔字,笼罩了雾山市的上空,所有意味集于一点,仿佛一捺,落在了曾举的身上。 就像是一道闪电劈落。 曾举直接被从天空里斩落,斜斜落到地面,砸塌了一处山崖。 欢喜僧飞临山崖上空,发现正是那夜自己砸垮的半截山,若有所感,念道:“山落便为坟。” 曾举从山石间站起身来,看着天空里的少年僧人心生感慨,说道:“若是寻常戏码,这时候该喝一声孽徒,我却喊不出来,因为我教你的不多,至于你总说自己是农夫,其实你真正想做的还是那个将军吧?” 这话听着淡然,也没有什么嘲讽,欢喜僧清俊的脸上却出现一抹怒意。 “我们用的都是当年在一茅斋里抄书的笔,但我这纸却是水月庵门前桃树皮做的,你平空立意如何是我的对手?除非你用管城笔还差不多。更何况当年我游历朝天大陆,拜你为师,得青山剑经为引,还在冷山遍访诸派。你会的本事,我都会,我会的你却不会,更何况我还有诸多至宝,更有大涅盘这三千世界!” 他静静看着曾举说道:“老师,你如何是我的对手?” 曾举擦去唇角的血迹,整理了一下衣服,平静说道:“若是打不赢便投降,当年你就不该离开雪原。” 欢喜僧面无表情说道:“赤松真人炼生魂的时候,你可曾说过什么?” 曾举说道:“那时我不知晓,现在思来便悔,自然要阻止你。” “是吗?但我确实很喜欢那个小姑娘的干净灵魂,或者我当着你的面炼制给你看?” 欢喜僧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没有故作邪恶,然而却让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恐怖的意味。 他把右手伸向数十公里外的雾山市,对准了那座已然破烂不堪的市政厅,便要把伊芙的灵魂捉出来。 曾举还能够阻止他吗?下一刻,欢喜僧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因为灵魂应该是无形无质的存在,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为何他捉来的这个事物如此沉重,就像是一块石头般? 他转身望向那边,才发现从市政厅处破空而至的并不是那个女子的干净灵魂,而是一团非常模糊,给人满身灰土感觉的马赛克。 那团马赛克静止在了数公里外的天空里,渐渐显现出真实的模样。 原来那是一个穿着灰格子衬衣的中年男子,******,肤色也有微黑,神情沉稳。 远方有数台战斗装甲落在了市政厅处,应该已经把伊芙救走了。 欢喜僧微微挑眉,也不说话,直接便是一拳击了过去。 无数金色的火焰自拳头上生出,骤然变成一条火龙,穿越数公里的距离,来到那个中年男子身前。 当初在天火工业基地的空间裂缝间,这一记佛火龙拳,直接击退了一只处暗者。现在虽然没有行星里的高温岩浆为引,这一拳的威力小了很多,但也无比强大,就算是真正的仙阶法宝,都会被一拳击碎。 那个中年男子神情不变,还是那般沉稳,甚至有些木讷,动作却是极快,手掌一翻,一道圆形的光镜便出现在手里,光镜上有无数符文,在各自的圆轨上快速移动。 看着这幕画面,欢喜僧有些意外,轻噫了一声。 就在同时,那道佛火生成的巨龙毫无花俏地撞在那道光镜上,难以想象的冲击波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轰的一声巨响,大地表面的那些积雪纷纷跳了起来,就像煮沸的牛奶。 金色巨龙渐渐消散在天空里。 那道光镜也随之消散无踪。 欢喜僧静静看着那个中年男子,忽然伸出右手。 中年男子也伸出了右手。 大气层里出现了两个金色的巨大掌印,横亘天地之间,就此相遇。 星球表面出现一道更加难以想象的巨响,狂风呼啸,远处的居民楼倒塌了数座,飞船们纷纷飞离躲避。 “禅宗光镜、大手印……你是寺里的哪个后辈?禅子?” 欢喜僧看着那个中年男子淡然问道。 中年男子却不接话,拿出了一方砚台还有一枝笔。 那砚台不普通,笔看着也不普通。 他用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开始在空中写字。 欢喜僧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微生怒意,也不再言语,直接取出笔纸,又写了一个“怒”字。 写着怒字的纸飘然而去,很快便来到了中年男子身前不远处。 中年男子的字还没有写完。 但也不需要写完。 数道彩虹在那枝笔端生起,轻而易举地撕碎了那张纸,然后落在了欢喜僧的身上。 一道金色的直线去了数十公里之外,在雪地上刻出一道深沟。 欢喜僧从沟底站起,僧衣尽破,胸前出现一道清楚的笔痕。 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里的中年男子问道:“这是什么写法?你到底是谁?” “笔是管城笔,砚是龙尾砚。” 中年男子说道:“我是柳十岁。” 第六十二章让我给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打不过我 是的,那枝隐有仙意的笔,便是一茅斋镇斋四宝之管城笔。 那方明显不凡的砚台,便是一茅斋镇斋四宝之龙尾砚。 那个看着很普通的中年男子,便是一茅斋最新的圣人柳十岁。 他还是天生道种、前青山宗两忘峰天才弟子、西王孙的书办、不老林高层、果成寺俗家长老、血魔教唯一传人。 当然,他还有个最重要的身份,那就是井九的童子。 “原来你就是多宝书生柳十岁。”欢喜僧掸掉身上的泥土,面无表情说道:“今日一见,果然宝贝很多。” 柳十岁有那么多的身份,他却偏偏要说多宝书生,表明他这时候真的有些羞恼——多宝书生怎么听都有些低级,甚至会让人联想到淫贼。 柳十岁还是像几百年前那样沉稳老实,没有受到言语刺激,说道:“是的,我就是柳十岁,我也去过很多地方,你会的神通我都会,我会的有些你却不会,而且你的法宝也没有我多。” 他的语气很平实,就是平铺直叙,没有半点炫耀的感觉,却形成了更强烈的嘲讽效果。 欢喜僧沉默了会儿,用手指弹出一颗念珠。 那颗念珠来到大气层边缘,骤然碎裂,散发出无数清光,如瀑布般淌落,把整座雾山市都笼罩了起来。 如果从远方望过来,大概能联想到古钟落地的画面。 那念珠必然是禅宗极高阶的法宝,柳十岁依然沉默,手里拿出一个小黑旗,对着天空挥动起来。 小黑旗里散发出无尽寒意,隐有鬼泣,竟是一道鬼幡。 鬼泣声声与清光里的佛唱相抵而消,满是浊气的幡布破风而起,便要把欢喜僧卷进去。 那道鬼幡里的阴森意味浓烈至极,不知道有多少幽魂被生祭,然后拘在其间。 欢喜僧指尖微动,捏碎一颗念珠,化作一把金刚杵,挡住那道鬼幡。 又是毫无新意的一声巨大轰鸣,他被震退到满地乱石之间,脸色略显苍白,眼神更加冷漠。 “血魔教的万魂幡!”他看着天空里踏着莲云而来的柳十岁,说道:“不管你是寺中后辈,还是斋中书生,又或者是景阳的弟子,居然敢拘生魂敢炼,比我要做的事情更加邪恶,怎有脸以正道居之?” 柳十岁说道:“我炼化此幡没有用生魂,只是在冥河里泡了三百年。” 他的声音依然平稳,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还是让人觉得这是一种嘲弄。 冥河里不知有多少魂火残余,没有智识也不是生命,哪怕只是碎片,也足以让这道万魂幡拥有极大威力。更可怕的是,这道幡的根基似乎是件更高阶的法宝,如此说来,便是赤松真人当年的那道万魂幡也不及此幡。 万魂幡如卷天的帘一般,遮天蔽日而至,卷住那道金刚杵,只是片刻便让其表面出现了淡淡锈痕,就连黑玉为基的下段也出现了好些血般的痕迹,眼看着便要污其本质、废其宝意。 欢喜僧收回了金刚杵,终于取出最强大的法宝——大涅盘。 大涅盘散发出无数道平静却又肃然的佛光,将那些随幡而至的黑烟尽数灭杀。 谁曾料到,柳十岁竟是毫不在意万魂幡损失的阴气,继续挥动向前,就这样砸了下来。 难道他是想用万魂幡施展青山剑道,又或者是南趋一脉的鬼剑道? 欢喜僧这般想着,却是丝毫不惧,直接用大涅盘对了上去。 黑烟尽数消散,黑幡无法再进一步,那个看似寻常的金属盘里有三千世界,有六道轮回,又怎会被万魂所制。 但就在下一刻,雾山市的天空里第四次响起轰隆的巨响! 那声音极其响亮却不干脆。 不似雷鸣,更像钟鸣,而且是一口破钟。 近处的一些废弃农场与交通设施,顿时被震塌。 狂风呼啸,积雪渐残,沙石乱滚。 “居然不是青山剑道……” 欢喜僧用微微颤抖的右手擦掉唇角的金色血迹,神情有些微惘,如果柳十岁是用青山剑道驭使万鬼幡,他不会在意,因为他也懂青山剑道,可是先前那刻大涅盘上传来的天地般的伟力明显不是这么回事。 他望向大涅盘,神情微变——如果说万物一剑无坚不摧,那么大涅盘便像青天鉴一样,是朝天大陆最强大的防守型天阶法宝。但这时候大涅盘的右侧下方出现了一个小坑——不是很显眼,终究是个坑。 他抬头望向柳十岁,有些不解说道:“那是什么?” 柳十岁收回万魂幡,伸手从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方形玉玺,介绍道:“是冥皇之玺。” 欢喜僧看着他手里的冥皇之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些自嘲的意味。 换作一般的故事里,处在他这样的境况,少不得要问一句“你到底还有多少个宝贝”,然后可能柳十岁又摸出一个铃铛,拿出一个戒尺……何必呢。 念珠在指间轻轻一动,欢喜僧便平静下来,说道:“大涅盘里有世界,有万物,你终究是破不了的。” 是的,就算柳十岁有万魂幡、有龙尾砚、有管城笔,也无法破掉大涅盘的防御。 至于冥皇之玺倒确实把大涅盘砸出了一个小坑,连带震伤了欢喜僧的金身,可如果真想把大涅盘砸破……只怕目的达到之前,冥皇之玺便会崩落一个大角,到时候用什么镶?他那个脾气极大的小师妹能答应吗? “我还有一件法宝,想要试试。”柳十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像前面那般沉稳平静,有些不自信的感觉。 欢喜僧觉得有些怪异,心想既然如此,为何你要用那法宝来做最后一击?但既然是最后一击,肯定也就是最强一击,他伸出右手对准天空,手指之间平空出生一面光镜,无数佛家真言在其间流淌,缓慢转动。 大涅盘也缓缓转动起来。 徐徐清风起。 仿佛穿过果成寺塔林、松海的那些风。 说完这句话,他收好万魂幡与冥皇之玺,盘膝坐在空中,闭上眼睛,开始调息静神。 如此阵势,可以想见随后出手的法宝,必然带着极大威势。 嗡鸣声响彻雾山市郊外,仿佛有什么事物在高速振动。 天地间的清风忽然消失。 地面的残雪变得非常明亮。 那是因为一道飞剑出现在天地间。 那道飞剑非常纤细短小,通体银色,表面光滑至极,也明亮至极。 欢喜僧神情微凛,才发现自己被柳十岁的各种法宝震撼心神,竟忘了这把剑! 当他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那把银色小剑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 远方的云层激荡而碎,地面的残雪明亮如在燃烧,那道飞剑隐然生翼,带着难以想象的凌厉剑意与难以形容的灵气,扎在了大涅盘的表面,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剑竟是活的! 满天剑鸣里,竟隐约能够听到一声——俺来也! …… …… 很多年前,碧湖峰主雷破天偷了雷魂木送给剑狱里的太平真人,是因为太平真人答应给他两把剑。后来雷破天被关进剑狱就疯了,只知道在井底不停地喊:没有一,那二呢? 一就是万物一。 二就是不二。 这道银色小飞剑便是不二剑。 不二剑是青山九峰主剑里的一把,是两忘峰的主剑,但很多年前便被景阳真人从两忘峰里带走了。 它看着普通小巧,但层阶非常高,只在万物一剑之下,略胜初子剑,远超其余主剑,包括弗思剑。 不二剑跟了景阳真人无数年,甚至还跟着飞升去黑暗的宇宙里看了一眼,然后便被扔给了柳十岁。 数百年来,不二剑化作剑镯,老实地呆在柳十岁的手腕上,跟着他沾过种菜的粪水、泡菜坛子的坛沿水、用来写字的臭墨水,偶尔振动嗡鸣过几次,除了卓如岁在西海布青山剑阵时展露过一次锋芒,却从来没有真的化作飞剑战斗过。 今天它的剑光终于照亮了天地,要开始第一次战斗,面对的就是欢喜僧这种人物,大涅盘这种法宝。 从这一点来说倒与刘阿大的命运有些相似。 柳十岁的不自信,其实是不信任它,担心它看着这样的阵势,看着大涅盘便会转身逃跑。 毕竟几百年前,井九对它的评价就很糟糕,而这几百年来,它的表现也不怎么好。 时间终究改变了很多。 少年成人,剑灵渐生。 那把银色的小飞剑竟比柳十岁还自信,没有半点退却,刺向了大涅盘。 大涅盘非常坚固,但真正最强大的屏障并非自身,而是那些金属小方格里的世界。 只有穿过那些世界,才能接触到大涅盘的本体。 不二剑是朝天大陆除了井九右手之外最锋利的剑,但能穿过那些世界万物形成的屏障吗? 伴着那道明亮的剑光,地面的残雪骤然而起,崖石也随之转向,以相对尖锐的一面对准了欢喜僧。 雾山市郊的天地间充斥着凌厉的剑意,逃往远方的那些战舰与飞船上的军人们,通过远程监控系统望向这边,只是看到那些明亮,便觉得眼睛有些发酸,下一刻那些监控设备便被毁了。 这样森然而密集的剑意,这样的天地异象,与当初井九与西来在大原城那一战的场景有些相似,甚至有些像雪姬牵着井九的手飞向天空里那九个黑太阳时的模样。 “第五个了。” 曾举扶着一块缓缓转动的石头,看着刺在大涅盘上的不二剑,感受着天地间的剑意,感慨说道。 青山祖师、李将军、井九、西来,以及这时候的柳十岁,都在青山剑道走到了最后一步。 万物一。 …… …… 万物皆为剑,破世间万物。 秀气而锋利的剑尖,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不知穿过了多少个世界,看到了多少个天空,终于落在了大涅盘的真实表面。 伴着一声清楚至极的声音,不二剑刺进了大涅盘,虽然不深,甚至用肉眼都难以看到,但终究是破了。 欢喜僧的眉心生出一道极小的裂口,金光灿然里隐现一抹血色。 剑光再次照亮残雪,不二剑飞回柳十岁身边,微微颤动,稍显暗淡,应是先前那一记让它有些脱力。 欢喜僧静静看着柳十岁,任由那滴血水从金痕里流出,说道:“这样不够。” 话音方落,柳十岁身形骤虚,仿佛鬼魂一般飘到他的身前,右手拿着一把剑再次穿过无穷世界,落在了大涅盘上。 落处极为准确,就是不二剑刺破的那个小口。 两剑相加,那个小口子变得更深。 欢喜僧的金身深处发出一声断裂的脆响。 大涅盘疾速折回。 欢喜僧倒在了大涅盘上,单手撑着冰冷的金属盘面,竟似是下半身无法行动。 一道金色的鲜血从他的僧衣后方渗了出来。 那里是椎骨的位置,对飞升者来说,亦是仙气转送的关键处,如果遭受重伤,还真有可能像普通人一样变瘫。 欢喜僧脸色苍白,看着柳十岁手里的剑,想要问什么,却喷出一大口血来。 画中朱砂般的血,落在乱石间,点起熊熊火焰,然后瞬间消失。 他想问的是,你用万物一剑道驭使不二剑破了大涅盘的三千世界,那这又是什么剑? 那把剑看似寻常,实则清冷如水,而且已至极致——就像是特定条件下,极严寒环境也无法结冰的清水。 “初子剑。”柳十岁介绍道。 第六十三章青山就是忍不住 随剑意而起的那些雪再次纷纷落下,仿佛迎了一场新雪。 欢喜僧瘫坐在大涅盘上,任由雪花落在破烂的僧衣,画面看着很是凄苦,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破庙之类的地方。 初子剑是雾岛老祖南趋的剑,后来被青山道缘真人夺走给了井九,其后经历了无数传奇故事,最终还是回到了青山,又被他送去了朝歌城皇宫,谁都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在朝天大陆的飞剑排序里,万物之下便是不二剑与初子剑,现在都在柳十岁的手里。至于他用的剑法,第一招是万物一,第二招则不知道是什么,竟有了几分幽冥仙剑的意思,但显然不是。 大涅盘终究是没能承受住一切,破开了一个小口。 欢喜僧禅心被斩,金身断裂,变成了一个瘫子。 但这不代表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欢喜僧看着天空里的柳十岁,眼神越发漠然,还有些诡异的暗色,说道:“我很欣赏你们景阳一脉的做事风格与方法,但你们最多只能保住自己,终究解决不了他人的问题。” 除了景阳一脉的他人便是整个人类。 柳十岁强大的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但还是不够,所以他还是要自己来。 欢喜僧用手撑着盘面坐直身体,用手把无法移动的两条腿盘成莲花座。 他腰以下的身体都没有了感觉,也无法动作,但他还有手。 如玉般的手掌落在大涅盘表面。 拍案。 轰轰无数声响,无数道炽烈的金色火焰从大涅盘边缘喷射而出,形成一道火尾。 大涅盘离地而起,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天空里飞去,仿佛一颗流星逆行而上,瞬间便到了大气层边缘。 柳十岁踩着不二剑,提着初子剑追缀而去。 忽然间,大涅盘表面的几个金属小格破了,释放出大量的黑色烟雾。 这些黑色烟雾当然不是最低等的障眼法,都是黑暗孢子。 欢喜僧与暗物之海战斗多年,更是曾经深入海底,为人类立下大功。 战斗的时候,为了避免浸染、快速稳住局势,他会把那些血拇与黑暗孢子直接吸进大涅盘的某个无人世界里。 这多年下来,可以想象那些黑暗孢子与血拇的数量有多少,今天他为了逃离这颗星球,竟是全数扔了出来。 为了人类而奋斗的禅宗之祖,竟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仔细思之,不免有几分悲凉。 曾举看着这幕画面,心情极为沉重,却不及感慨什么,直接取出一把扇子,对着天空用力挥了下去。 无数道狂风形成龙卷,由地面招摇而上,直抵天穹,把那些正在散开的黑色烟雾封在了固定的范围里。 这些黑色烟雾如果落到地表,只怕那些没有准备的官员与军人都会死光,而且被浸染后的怪物,说不定又会威胁到没有防范意识的地底的数百万民众,望月星球的大好局面极可能毁于一旦。 柳十岁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毫不犹豫转身飞回大气层里,挥动万魂幡开始收集那些黑色烟雾。 大涅盘已经飞过了残月碎石带,化作一个非常小的亮点。 刚好有一艘小型战舰在附近,向着他发射了一道激光炮。 欢喜僧偏头避开这一炮,面无表情望向那艘黑色战舰,双手一挥。 两只巨大的金手出现在黑暗的宇宙里,握住那艘小型战舰的两端,然后将其撕成了两截。 好些人从战舰里飘了出来,有的已经成了尸体,有的在手忙脚乱地安装维生系统。 无声的黑暗世界里,一切显得那般慌张而冷酷。 欢喜僧转身望向星球表面,眼里带着诡异的暗意,略显神经质说道:“等我……脱了这衣服,再回来找你们。” 柳十岁听到了这句话,也听懂了这句话,没有理会,继续专心地用万魂幡收集那些黑暗孢子。 曾举把那把扇子扔到了天上,有些疲惫地靠着乱石坐下,开始对所有的同道们进行全星系广播。 ——大悲和尚被域外天魔污了禅心,疯了。 …… …… 万魂幡回到那只手里,幡身微微鼓荡了两下,便告平静。 那只手明显做过很多农活,只是不知为何被仙气淬炼过,那些老茧也没有消失。 柳十岁飞到大气层外,把还活着的人都救了下来,然后飞回地面,向着乱石堆里走去。 不时有蟑螂从石缝里爬出,警惕而忠诚地到处穿行,好在所有的黑暗孢子与血拇都已经被收走或者杀死,暂时不需要它们再次作出牺牲。 曾举的衣服上隐隐可见血迹,早就已经站不稳了,但不肯坐下,站在那里等着柳十岁的到来。 柳十岁走到他的身前,按照一茅斋弟子的礼仪向他行礼,说道:“拜见圣人先师。” 曾举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到底是一茅斋弟子还是果成寺弟子,又或者是……青山宗的剑修?” 这个问题明显隐藏着别的意思,不怎么好回答,却难不倒柳十岁这样的人,他有些不解问道:“我都是啊。” 曾举想着《大道朝天》游戏里的人设,自嘲地笑了笑,不避讳地让他扶住自己,向乱石堆外走去,说道:“没想到你也飞升了,而且还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出来后知道公子出了事,所以决定先看看再说。” 曾举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与景阳、童颜这些人不一样,你不会撒谎。” 柳十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是的,我是专门跟在您身边的。” 曾举说道:“这是赵腊月还是童颜的安排?” 柳十岁说道:“没有安排,我们好些年前便商量好了,如果飞升后发现事情不对,便要做好出手的准备。” 曾举好奇问道:“什么准备?” 柳十岁诚实说道:“童颜写了很多方案,但赵腊月懒得看,她说把最厉害的几个盯着就行。” 曾举再问道:“那时候你们就确认了对手可能是飞升的前代仙人?” 柳十岁说道:“在故事里这种情形比较常见。” 曾举看了他一眼,微笑说道:“一个盯一个,需要的时候就出手?” 柳十岁真的很诚实,说道:“按照能力与威胁来排,我应该盯欢喜僧,只不过找不到他,所以才盯着您。” 曾举发现自己真的无法理解这些年轻人,神情微异道:“我是你在一茅斋的师祖,欢喜僧更是果成寺的祖师,结果你飞升后就要盯着我们,随时准备杀死我们?” 柳十岁继续诚实说道:“是的。” 曾举有些不知该怎样反应,是应该生气还是觉得好笑,说道:“新一代的飞升者都像你这般自信吗?” 柳十岁说道:“我们准备的更充分,带的东西也多,尤其是我。” 曾举想着这场大战里柳十岁层出不穷的法宝,有些无语说道:“你把龙尾砚与管城笔都带过来了,斋里怎么办?” 柳十岁说道:“公子以前说过,解决问题要直接斩断根源,必须用尽全力。现在朝天大陆已经没有内争,只有外患,不管外患是域外天魔或是别的什么,当然应该把最厉害的法宝都带出来。” 景阳真人当年确实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带走万物一剑与不二剑,只把弗思剑留给神末峰的传人镇山。赵腊月也是用这样的理由说服柳十岁,继而说服现任神皇、冥皇借出了压箱底的东西。 这些朝天大陆最顶阶的剑与法宝,都被柳十岁带在了身边。 他就是赵腊月给“仙界”准备的杀神,就连童颜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童颜在盯着青山祖师?”曾举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他知道赵腊月这时候在主星,每天坐在那个崖台边缘,盯着温泉边的浴衣少女。 对这个世界而言,那位少女当然非常重要。 以重要性以及强大而论,欢喜僧应该排在第三,柳十岁也承认了,那才是他原本的狙杀对象。 那么最重要的沈青山呢?童颜离开沈家祖宅后便消失无踪,难道去了祖星? 今天柳十岁再次确认自己不会撒谎,至少无法瞒过这些前辈师长,所以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说话也不想。 看着他的模样,曾举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概明白为何井九会如此宠爱这个孩子,而赵腊月为何又把这么多的法宝都交给了他,对他不禁产生了更多兴趣,问道:“最后破大涅盘的那两剑,第一剑是万物一,我看得出来,第二剑是什么?” 柳十岁想了想,这与童颜、赵腊月多年前的交待没有什么抵触,说道:“两百年前,赵腊月从东易道借了一件异宝,去南海把雾岛的雾散了,我们去岛上逛了几圈,发现了南趋留下来的几本剑经。那些剑经里有他最初修行的鬼剑术,也有后来领悟的剑鬼之道,只是我们没有办法用,最后我们去了一趟雪原,才算是有所得。” “雪原?难道你们去找了那位……小雪姬?”曾举神情微异,心想现在的朝天大陆难道如此美好? “女王陛下不会用剑,我们找的是彭郎,他的天赋……”柳十岁忽然想到还没有介绍彭郎的身份,说道:“他就是无恩门的掌门,只不过现在一般不在天寿山住,很少离开雪原。” 曾举不等他说完,摆手说道:“我看过井九写的那本小说,知道他是谁。” 提到那本小说,柳十岁赞叹道:“我先玩的游戏,后来才看的小说,才知道公子写书也这般好看。” 他忽然说道:“对了,您知道公子为什么要写那本书吗?” 在星门地底民生街区的那间公寓里,井九写了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然后让漩雨公司改编成游戏。那个游戏现在已经风行整个星河联盟,那本书也拥有了越来越多的读者,但在普通人看不到的世界,这本小说引发了很多大事。 关于井九为何要写这本书,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不同的解释。 有人认为他是想要通过这本书找到散落宇宙各处的青山同门,以求安全。赵腊月认为他是在向所有前代飞升者做出宣告——我是这样的人,你们别来烦我。童颜认为他的真实目的隐藏很深,实际上是想通过这个游戏建立类似卷帘人那样的情报系统、信息互通系统。那么与井九认识最早的柳十岁,对此有什么新的看法? “他担心你们这些前代师长思乡呢,所以才会写这么多的风景人物。”柳十岁认真说道。 听到这个答案,曾举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柳十岁的头。按照朝天大陆的时间,柳十岁已经几百岁了,而且是一个能把禅宗之祖打的满地爬的怪物。可他还是像个真正的可爱少年,谁能忍得住不去摸摸他的头呢? 说话间,二人早已离开了那片乱石山崖,来到了一处篮球场上。 一路走来,柳十岁不停往曾举的身体里送着仙气,他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 望着远处的那栋居民楼,曾举对他说道:“对你公子来说,这里可能才是他的家乡。” …… …… (对远在澳州的酒徒叔来说,内蒙古才是他真正的家乡,虽然两边草原都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马甲:青州六从事里会有青州两个字,大概就像我总是离不开青山两个字一样。是的,他回起点开新书了,书名叫盛唐日月,据说想用马甲玩点新意思,结果没两天便自己在网上揭穿了自己,欢迎大家前去观看热闹。) 第六十四章公子住过的地方 那栋居民楼的侧墙上用油漆写着七二零,本来就很旧了,前些天又被恐怖的低温折磨了一番,剥落的更加严重,已经快要看不清楚。 来自烈阳号战舰的特种士兵,穿着战斗装甲,守在这栋普通居民楼的四周。 前些天欢喜僧在战舰上疗伤,曾举在修补空间裂缝,柳十岁在盯着他们两个,直到此时还没有人来打扰这个地方。 花坛上的积雪里混着灰,地面上也是如此,甚至淹过了那根断裂的桦树。 单元铁门发出吱呀的声音,柳十岁与曾举走了进去,接着推开了那道房间门。 厨房里残留着蒸糕腐烂后的味道,客厅里残留着剑火燃尽后的味道。 那只小花猫趴在沙发角落里,警惕地盯着来人,当它发现不是那家人回来后,顿时紧张起来,想要跳起跑掉。 “别怕,别怕。”柳十岁赶紧说道。 不知道应该形容为人格魅力,还是与狐狸精呆一起的时间太长继而激发的天赋,小花猫听着他的声音,竟真的平静下来,重新趴回沙发上,还可爱地翻了个身,露出了肚皮。 柳十岁走到沙发前,伸手揉了揉它的肚子。 曾举提醒道:“她怀孕了,你手轻些。” 柳十岁好奇问道:“您也养猫?我在战舰上没有见到过。” 曾举说道:“857基地太无聊,不养只猫怎么办。” 前面两个人说了那么多话,看似平静实则暗流一直没有消退,直到这时候说到了猫,气氛才真的松快起来。 如此好的气氛才适合叙旧以及闲聊。 曾举问道:“一茅斋现在如何?布秋霄可有希望飞升?” 柳十岁把一茅斋现在的情形简略地说了说,顺带着把别家宗派的情况也说了说,反正他都熟。总之朝天大陆现在非常宁静,邪道势力早已灰飞烟灭,或者被苏子叶拘在旧昆仑,修道者们心无外物,一心走在大道上。 他最后说道:“老师成圣多年,之所以没有飞升,可能还是有些事情暂时无法放下。” 曾举想着那本书里的内容,心想如果不是何霑便是水月庵,谁知道呢。他还是觉得柳十岁描述下的朝天大陆太过美好,问道:“难道各宗派之间,朝廷那边都没有什么纷争?” “各宗派?噢,您是说我们这几个人啊。雀娘在镜宗,瑟瑟在悬铃宗,苏子叶在西北,阿大很多时候都在西海,我在一茅斋,彭郎在雪原,大家都挺好的。噢,就是……童颜与卓如岁有些看不对眼,但小荷说他们是演给天下人看的,毕竟一个是青山掌门,一个是中州派的掌门,不闹点矛盾总感觉不对。”柳十岁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小荷说的很对,就算卓如岁看童颜不顺眼也没什么用。赵腊月与南忘不点头,他什么都做不了。” 听完这番话,曾举沉默了很长时间,感慨说道:“青山宗一统天下……便是青山祖师在时,也没能做到这件事,没成想却在景阳手里做成了,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无为而圣,还是深谋远虑如此。” 柳十岁想到青儿一直以来的看法,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公子下棋很好。” 下棋的都心黑。 棋下的越好越心黑。 柳十岁说完这句话,发现茶几上摆着一张棋盘。 接着他发现窗边有台钢琴,琴盖合着的,上面放着一个本子。 他想到十天前在烈阳号战舰上看到无数怪物冲到这栋楼前,楼里传出的琴声,不禁有些讷闷。 小花猫忽然在他手下翻过身来,身姿矫健地穿过曾举的两腿之间,蹿到卧室里,躲到了床下。 房门开启,两名精锐战士带着伊芙女士走了进来,行礼后便转身离开。 柳十岁说道:“请坐,呼吸头罩可以取了,这里是安全的。” 伊芙女士有些紧张地坐到沙发上,摘下呼吸头罩,用颤抖的手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卷发,没有说话。 “不用紧张,只是随便聊几句。”曾举说道。 伊芙女士不知道他是谁,但猜到应该是军方的大人物,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有些无助、无意识地轻轻摆头,然后她望向柳十岁,眼神微亮,不确信问道:“刚才唤醒我的……是您?” “抱歉给您带来了这些麻烦与意外,我们主要是想知道与……那位莱恩有关的事情,不在卷宗上的。”柳十岁说道。 欢喜僧通过两心通已经知道了她所知道的一切,调查卷宗上也有很多报告。但他更想与这位女士聊聊天,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交流方式,是的,是交流,这样才能感知到更细节的东西。 “我经常来这片楼区,但很少来这栋楼,因为按照工作手册上的要求,自闭症少年只要表现出与社会接触的意愿,我们便不应该过于主动地向他靠拢。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是给莱恩送海报……” 伊芙女士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渐渐不再颤抖,越来越顺畅。 没用多长时间,这场谈话便结束了。 在两位军人的帮助下,她再次戴好隔离头盔,然后离开了七二零栋楼,坐进一辆高级悬浮车里。 车里的后勤人员递过来一杯温度合适的茶水,她道了声谢,接过茶杯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喝着,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望向窗外那些被冻破、震破的建筑外墙,觉得仿佛自己还在梦里。 …… …… 柳十岁走到窗边,看着那些已经腐烂的冻梨,知道这些天里房间里的温度保持的很好。 他拿起钢琴上的本子翻了翻,看到了夜空里的星辰以及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看到瘦高的桦树以及站在花坛上的瘦高的人,还有雪地上被血滴泼过的梅花间竹。接着他掀开琴盖,用手指笨拙地摁了摁。 他转身望向那个沙发,仿佛看到公子坐在那个沙发上,却不像几百年前那样懒散、没有骨头一般,而是坐的非常笔直,手里拿着棋子,认真地放到棋盘上。 接着他看到公子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开始弹琴,开始画面,开始观察窗外的世界。 “你觉得他醒了吗?”曾举问道。 柳十岁摇了摇头,说道:“公子不可能这么勤奋,更不可能去学琴棋书画。” 所以井九当然没有醒,还是那个叫作莱恩的少年,只是不知道被雪姬带去了哪里。 他还有更充分的理由,只不过不能对曾举说而已。 撒谎很难,闭嘴不难。 尤其一百年前,禅子忽然想起井九当年的信,非要他学了闭口禅。 “我能在这里单独坐会儿吗?”他对曾举说道。 曾举以为他是想在井九曾经生活的地方多感受一下,自然不会拒绝,转身离开。 柳十岁坐到沙发上,确认这栋居民楼附近没有什么人,取出一件装置连上了一艘轻型战舰的网络。 然后,他从军用网络跳转到了星域民用网里,找到一个普通节点,很正常地连进了大道朝天的游戏。 …… …… 地里的菜没有人浇水,却没有变黄。 厨房里的泡菜坛子也没有人打理,坛沿水却不会少一分,里面的泡菜也不会坏。 更妙的是,那些泡菜就算泡再久,只要你在设置里改一下,便能确保是跳水泡菜的味道。 这里是果成寺外的小菜园,柳十岁来到这个世界后,偶尔进入游戏时,都会来这里吃顿饭。 今天他是在七二零栋那个没有网络、更不可能有游戏舱的房间里,只能看到游戏里的一切,却无法感知那些,自然不会再给自己做顿饭,只是咂巴了几下嘴。 厨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腊月走了进来,看着他蹲在泡菜坛子前,微微挑眉,但没有说什么。 柳十岁起身,看着她担心说道:“你一直盯着那台电脑,她肯定也在盯着你,就这么进来,会不会有问题?” “冉寒冬说没问题。”赵腊月喜欢吃火锅与菜,但更喜欢在山海间呆着,不喜欢厨房,向门外走去,“这不重要,说你那边的事。” 柳十岁跟在她的身后,把这边的事情讲了一遍,那些细节说的尤为细致,然后说道:“公子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时间,房间不是很大,不过有只猫,应该过的不错。” 这说的当然不是游戏里的果成寺,而是他现在真身所在的名为七二零的居民楼。 说完这些事情,他们已经飞到果成寺的深处。那个极熟悉的静园里。赵腊月看着那座被落叶围着的石塔,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在这里,他看着苍龙与玄阴老怪对上才出手,你今天为什么出手这么早?” 柳十岁说道:“曾圣人那时候要死了。” 赵腊月说道:“他那把扇子比严书生留给你的扇子好用很多。” 柳十岁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把扇子还给曾举。 赵腊月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曾举当时还有再战之力,你应该等他们真正两败俱伤,再把他们都杀了。” 柳十岁说道:“曾圣人是好人。” 赵腊月说道:“井九被李纯阳设局重伤,他可曾说过什么?”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不要这般好杀。” 赵腊月说道:“嗯?” 柳十岁忍不住说道:“当年在南松亭,公子看着你第一次驭剑飞行时就曾经说过,你只知道飞的快……” “接下来我就稳了,把他吓了一跳,他有没有对你说过?”赵腊月微嘲说道:“再说了,他又不见得都对。” 这就是她与柳十岁、顾清等人对井九的不同态度。当年在果成寺里,她准备破境,井九觉得太快,要她一直压着,直到追杀太平真人的关键时刻,她不再压制自己的心境与境界,在凶险的战斗里破境,就此走上了自己的大道。 那时候柳十岁就在她的身边。她与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曾经一起杀过洛淮南、太平真人,在果成寺里侍奉过井九,熟悉且亲近,这时候看着他沉默的样子,想着那件事情,不禁有些怜惜,说道:“节哀。” 数百年时间过去,柳十岁依然是那个十岁的少年,终究已经不再少年,菜园厨房里的泡菜坛子已经没有人打理。 “禅子说可以把她葬在寺里,我想她应该不愿意,就修在了菜园里,她葬礼的时候,童颜刚好飞升,顾清专程回来吊唁,宝船没能停住,撞到了通天井边的新崖,生出好些波浪。” 柳十岁继续说道:“我守了几年坟,想着你们和公子可能需要我便出来了。” 第六十五章 千里孤坟不凄凉 在人类社会里,守坟是一件很讲究的事,对父母长辈应该如何守,穿什么衣服,几个年头,繁文褥节极多。 柳十岁有书生的身份,却是修道者,不会在乎这些事情。 在朝天大陆的四百年前,他结束了在一茅斋的学习,请示老师布秋霄后,便在师兄奚一云墓前守了三年。 三年后,他让小荷结束了那间客栈的生意,离开了千里风廊,去了趟海外,想劝顾清回来,未果。 然后他和小荷回到了果成寺,在菜园里住了几年。 住到第二年的春天,赵腊月便来了,也要他回青山。 她的原话是,布秋霄看来短时间里不会离开,既然你当不了斋主,不如回青山。 小荷在厨房里做菜,别说发表自己的意见,就连去听那场谈话也不敢。 狐狸精没有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的说法,她也不是想着打不过柳十岁,而是害怕赵腊月。 井九飞升离开后,她对他的恐惧便尽数转移到了赵腊月的身上,看到此女便觉得不自在,那便不如不看。 柳十岁说道:“我以前是被逐出山门的,这么光明正大地回去,感觉有些怪。” 赵腊月浑没当回事,说道:“让卓如岁写封掌门诰令便是,你要是觉得这样不方便……” 柳十岁正准备说是有些不方便,就听着了她的下一句话。 “……那就把卓如岁踢了,你来做这个掌门,毕竟你才是我们神末峰正统一脉。” 柳十岁不禁对卓如岁生出些同情,心想当初你就不应该在神末峰蹭那么多顿饭。 这时候又有人走进了菜园,阳光穿过槐树落在那张稚嫩的脸庞上,那双眉淡的快要看不见,直接说道:“卓如岁脑子有问题,总找我麻烦,你们如果想换掉他就尽快,免得将来惹出更大的问题。” 柳十岁不知道赵腊月与童颜同时过来找自己做什么,猜到是要商议大事,不解说道:“彭郎不是已经回信说在那边没事?难道你们还真准备按白早说的那样去雪原战一场?” 赵腊月说道:“我们想商量一下飞升后的事情。” 按照以往的惯例,朝天大陆千年才会出现一位飞升者,现在看来这个必然会被打破。 那些自天而降,落在各处的仙箓,替这个世界解决了很多问题。 放眼此时的朝天大陆,不算在雪原的新女王与彭郎,这一代里最有希望飞升的便是他们三人及卓如岁。 饶是如此,提前几百年便开始考虑自己飞升后的事情,还是显得有些过于自信,或者说自恋。 只能说他们都被井九影响了很多。 童颜开始讲述自己的安排,说完之后便回了云梦山。 赵腊月与柳十岁又说了些什么,直至深夜才告别。 站在菜园门前,她望着厨房里的灯光与蒸汽,说道:“你知道她会死的。” 柳十岁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 …… 几百年后,他们真的飞升了,再次在小菜园里相遇,然后来到果成寺里。 赵腊月坐到廊下的木地板上,说道:“看来我们没有算错,那就看怎么解决雪姬的问题了。” 雪姬是这个宇宙里最强大的存在,她有什么问题需要帮着解决? 赵腊月一直坐在崖畔盯着温泉边的那个少女,难道便与此有关? “公子以前说历史基本就是重复,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发现还真是这样,祖师他们和太平真人也没甚区别。” 柳十岁到石塔前,把那些落叶扒开,拿出了一个泡菜坛子。 这是游戏里设计的隐藏环节,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发现。 赵腊月微微挑眉,说道:“别沉迷。” 柳十岁说道:“我不在游戏舱里,我知道这是假的,你不用担心我,我反而有些担心顾清。” 是的,泡菜坛子是假的,泡菜是假的,菜园里的白菜、田边的槐树与桑树都是假的。 小狐狸已经死了好几年了,那只老狐狸也没几年了。 柳十岁把泡菜坛子放到雨廊里的某个角落,相信应该比较容易被人发现。 两个人走出果成寺,穿过还残着鞭炮碎屑与腊肉香味的村落,到了东海畔,夜色已经消退。 “顾清用情比你更深,真有可能随她一道死,甄桃倒不见得。” 赵腊月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点评一幅画。 柳十岁知道她大旨无情,不愿意与她讨论用情深浅这些事情,说道:“公子肯定希望他们都不死,都好好的。” 远方的朝阳从海里一跃而出,仿佛在赞同他的说法。 …… …… 夕阳在海的那边落了下去。 巨人挥了挥手,天空里便出现一场大风,从云层里扯下好些丝缕,就像吃棉花糖一样。 那些有着透明羽翼的精灵,被吓得不轻,对着巨人的后背不停地喊着,叫嚷着,反正知道他性格温和,不会在意。 宝船看似缓慢、实则迅速无比地向着碧海那边驶去,很快便把这些画面与声音扔在了脑后。 数日后,宝船便来到了著名的鸣泉秘境外。 顾清站在船首,看着远方早已面目全非的大漩涡,听着轰隆如雷的水声,很自然地想起当年。 当年师父用无上神通修复大漩涡后便昏死了过去。 其后的那段时间,他带着各宗派的无数修行者来回陆地与海上,终于把这件事情做成了。 胡太后走到他身边,望向远方的大漩涡,脸上流露出微微怯意,说道:“别让船靠的太近。” 纵然是境界高深的狐妖,时光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与花白头发被海风吹乱、眼角已有皱纹的顾清相比,她明显要年轻很多,甚至看着有些老少配的意思。 现在的顾清早就已经是通天巅峰的大物,两位妻子的境界也高的不像话,哪里会担心宝船坠入大漩涡里。他知道妻子只是习惯性地表演自己的柔弱,如过往数百年一样没有揭穿,示意弟子们把船开走。 过了大漩涡便是无风带,海面平静如镜,又像是幽蓝的缎面,直到被宝船像剪刀般切割开。顾清再次想起一些很多年前的往事,那时候在中州派的问道大会上,所有人都看着何霑在青天鉴幻境里海面上行走…… “何霑估计这次还是不会出现。”他有些遗憾说道。 据说何霑这些年一直在白城小庙住着,在修行界现身的次数竟比他还少。 “现在彭郎在雪国,女王从来不离开冰峰,兽潮也没了,他还学什么曹园?不就是要躲媳妇,实在过分!”胡太后冷笑说道:“我要是德瑟瑟,就去果成寺找禅子狠狠告他一状。” 顾清笑了笑,心想如果真要告状,那应该去一茅斋找布圣人。何霑的身世以及布秋霄之间的关系,随着井九飞升早已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但那年顾清也在朝歌城,而且一直在旁协助师父,几百年思忖下来,早就已经猜到了一部分真相。 “我们真的要回青山吗?”胡太后有些不自在说道:“把平咏佳要的东西送回去不就成了,为何要回去?” 时间可以让很多事情变淡,比如爱情,比如烤鱼的味道,也包括仇恨,但这件事终究有些不同。堂堂帝师居然带着太后娘娘私奔了……就算现在景氏皇朝不像以往那般强势,如果他们回到青山,修行界又会怎么看? 更何况那些还活着的老人们都记得,顾清才是井九心里青山宗掌门的不二人选。 所以数百年间,为了景氏皇朝以及青山宗的颜面,顾清与两个妻子极少回到朝天大陆。 上次回去的时候,还是应城小荷的葬礼。 当年小荷的生活都是他依师命安排的,两人时常通信,交情不错,而且她与妻子是同族。 “五百多年了,想来总要淡些,而且这么大的事,不亲眼看着有些不放心。” 顾清把飘舞的花白头发栊到身后,用一根乌木筷子做成道髻,动作随意,却自然有份潇洒。 胡太后知道他心意已定,不再多言,说道:“再过些年你就回青山吧,就算不做掌门,在神末峰做太上长老也挺舒服,何必要留在海上被风吹日晒。” 顾清修道有成,却有着如此明显的老态,自然是刻意为之。 她从来没有提过,也知道他的心意,这番话的意思便是回应。 顾清知道她是不愿意死前的老态被自己看见,微笑说道:“我又不是因为你年纪小才喜欢你。” 数百年后,他的情话说的更加如意随心。 胡太后微羞啐了一口。 这时甄桃从舱里掀帘走了出来,刚好听到顾清的这句话,看到她的这个动作,冷笑说道:“好一对奸夫**。” 胡太后嘿嘿一笑,挽住她的手,说道:“我让苏州西山往东海送了些新鲜的枇杷,到时候我剥给你吃啊。” …… …… 宝船抵达朝天大陆之前,先到了蓬莱神岛。 与此同时,还有至少数百艘宝船,从海洋各处来到了这座以神木、船运著称的大岛港口里。 顾清带着两个妻子下了船,向港口里走去,沿途听着那些船工对话,才知道那位仙子已经好些年没有在海上出现过了。 他心想自己可做不到师父这般无情。 来到蓬莱岛的一家仙舍里,陆续有异大陆的船商过来禀报事宜。 在朝天大陆修行界的帮助下,现在的宝船航行速度要比五百年前快了十倍有余。那些曾经只在传说里出现的异大陆,渐渐变成了眼前的存在,自然变成了朝天大陆的附属。 这次为了那件大事,西风大陆以及别的几个大陆、大岛都送了很多珍稀资源过来,用的当然都是蓬莱岛的宝船。那些船商禀报事宜是一回事,主要是请示顾清,最后是各国自行结账,还是由青山宗统一安排。 青山宗对这种事情向来安排的很明白。 顾清正色说道:“这等大事,蓬莱岛能够参与进来便是荣耀,不要给钱,不然对宝船王太不尊重。” …… …… 最终蓬莱神岛的宝船王没有拿到一分钱。 甄桃也没吃到传说中的枇杷。 不是胡太后言而无信,而是因为她们的船没有在东海登陆。 前些年顾清带着她们回朝天大陆参加小荷的葬礼,船行太急,一时没有收住,竟是把通天井外的崖壁撞坏了。为了确保冥界的幽冥之气不会泄露,水月庵与果成寺花了极大气力,就连冥界都来了人帮手,总算没有出问题。 因为这件事情,水月庵对顾清非常生气,这次竟是不准他的船靠岸。 当然,不管是水月庵里的弟子们还是宝船上的人们都知道,水月庵对顾清生气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谁让他拐走了当年水月庵最有天赋、最有前途的女弟子? 甄桃看着越来越远的东海崖山,心里有些难过。 过去了五百多年,庵里的长辈与师姐妹们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吗? “没事儿,再过几年等庵主死了,谁还敢不让你回来?”胡太后有些笨拙地安慰道。 甄桃知道她不是坏心,竟是无法生气,反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宝船没有往南走多远便靠了岸,果成寺的僧人早在码头上等着。 顾清把船上的那件重要事物交给了现任的讲经堂首座,便不再理会此事,带着两个妻子上了岸。 讲经堂首座看着胡太后欲言又止。 胡太后也是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后才说道:“他还是不肯见我?” 说起来她的处境比甄桃还麻烦。 甄桃还能等着庵主死,她可不想。 顾清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先回青山再说。” 第六十六章笑问客从何处来 顾清完全可以带着两位妻子驭剑而回,速度要快很多,只是多年后重回故土,他想一路游山玩水回去。 当然,也可能与近乡情怯这四个字有关。 所以现在他需要一辆马车。 提前收到消息的顾家,从族长到刚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小孩子,都在岸上等着他。 现在的顾家依然是天南排得上号的大家族,就如今神末峰在青山宗的地位来看,看来是至少要绵延千年了。 看到顾清的身影,数万人跪了下来,如潮水一般,却是毫无声音,场面极其壮观。 人群后方那辆马车更加醒目。 顾清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带着两个妻子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的顶是中空的,镶着一块极名贵的水晶,窗户的面积也非常大,至于车身材料与拉车马的品种更是不用再说。 车厢里非常宽阔,两道软榻对着,地板上铺着名贵的地毯,茶几上有美酒清茶,里面有各色小吃。 甄桃自幼在水月庵里修道,又在海上飘游数百年,活得自如美好,却没有经历过这种人间的繁华,不禁有些吃惊。 胡太后在皇宫里生活了很长时间,见遍了人间繁华,也觉得这辆马车实在是豪奢的有些过头,小意提醒道:“隔这么长时间回来……肯定很多人盯着咱们……这般招摇,是不是不大好?” 顾清舒服地躺在榻上,看着天窗里不停后掠的树影、白云悠悠,想着当年的往事,悠悠说道:“不怕,这是师父的。” …… …… 马车离了东海便进了墨丘。 果成寺外那条官道两边依然停满了马车,还有帐篷。 医僧们在民间医生以及官员们的服侍下,在这些马车与帐篷之间缓步行走。 世事并无太多变化,至少对普通人来说,生老病死还是如常,不过终究还是有了些变化,比如那些病人里受到外伤的就少了很多,表明最近这些年,景氏皇朝对人间的管理相当不错。 马车就这样在各州郡之间行走着,不算微服私访,因为他们一家三口现在也没什么身份。看着窗外的宁静人间,顾清很是欣慰,心想自己虽然没有按照老师的吩咐把青山管理好,但一切都还算美好。 十几天后,马车闯进了一片浓至散不开的雾气,前方隐隐传来人声,竟是一座镇子。 回到云集镇,当然不能错过一件极重要的事,不是像那些游客一般去镇外的景园看景,而是去那座酒楼吃火锅。 酒楼东家不知道传到了第几代,现在的东家是位年轻公子,偶尔也接待过几位青山仙师,更是对父亲临终前拿出来的那个小册子倒背如流,看着那辆马车便认了出来,紧张到了极点,一个大礼便拜了下去。 顾清走下马车,看着颇有些古色古香意味的酒楼,笑着问道:“你认得这车?” 那位年轻东家壮起胆子看了他一眼,说道:“仙师可是姓顾?” 顾清更是意外,说道:“这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年轻东家老实说道:“父亲临去前给过我一个册子,上面绘着几位仙师的容颜。” 顾清很感兴趣,说道:“方便给我看看吗?” …… …… 红白两色鸳鸯锅安静地等着沸腾的那一刻。 胡太后与甄桃盯着火锅,在心里不停地喊着加油——当然是为自己押的那半锅汤。 甄桃认为白汤清,更容易沸腾,胡太后不懂什么道理,但下意识里觉得应该是红锅。 顾清拿着那本册子慢慢翻着,看着已然微黄的纸上、那些熟悉的面孔,沉默不语……赵腊月、柳十岁、自己、元曲、卓如岁、阿飘、雀娘……有的已经飞升的,有的一直在这里,只有自己时隔多年才回来。 包房里非常安静,气氛自然有些压抑,年轻东家越来越不安,颤声说道:“若是不妥,我这就把册子烧掉。” “都还没死,为什么要烧?”顾清平静说道。 这时候册子刚好翻到最后一页,画着一位白衣剑仙,脸上却是一片空白。 他默默想着:“师父,您老人家现在可好?” …… …… 那辆马车如五百多年前一样,留在了云集镇,自有顾家打理。 顾清带着两个妻子踏剑而起,拿出多年都没有用过的剑牌,通过青山大阵,来到了洗剑溪上空。再过些天,那件大事便要开始,很多宗派的宾客已经提前抵达,各峰弟子忙着在昔来峰那边招待宾客,混乱之余,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归来。 说来有趣,这竟是胡太后第一次到青山宗,不禁有些紧张。可能是为了掩饰这种紧张,她看着下方那道如金鞭一样的溪水,问道:“这就是当年真人用来打仙人的神鞭?” 顾清应了声是,又给她介绍起其余诸峰,比如适越峰的丹药、书籍、昔来峰的卷宗、天光峰的云海以及清容峰千万不要去。甄桃以前来过青山,不需要介绍,双眉便挑得高了些,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记恨先前酒楼上的争吵。 没多时,宇宙锋落在了神末峰顶,不知道是不是剑亦有灵,清冷的气息竟变得温暖了些。 元曲知道他今天到,提前便在崖畔等着,微笑行礼道:“见过师兄,火锅吃的可好?” 五百多年不见,也只是淡然一句问好,只不过当年那个像猴子一样的师弟,现在亦是鬓现白星,气度沉稳了很多。顾清不够有些感慨,说道:“好好好,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你以前也见过,这是你两位师嫂。” 正说着,不料却听到了胡太后与甄桃两个人的争论声。 “明明就应该是红汤先开,怎么能是白汤?” “那姐姐你要讲个道理出来才行,而且先前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一道开的,我没对,你也一样。” “噫,这位便是元曲师弟吧?您执掌上德峰多年,乃青山剑律,断事最为公正,您说句话。” 顾清脸色有些难看,哪里敢让元曲评断,挥手示意两个妻子去洞府参观,自己拉着元曲去了道殿楼上。 元曲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我们当年吃了那么多顿火锅,都知道应该红汤先沸,为何两位嫂嫂看着的却是一道沸?” 顾清面不改色说道:“一碗水要端平,一锅汤就应该一起沸。” 这句话里透出了明确的信息,肯定是他当时动了手脚。 一位通天境大物,居然把无上神通用在火锅上,这真是往哪里说理去? 元曲无奈说道:“师兄你这是何苦来着?” 顾清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和玉山可好?” 元曲说道:“我们挺好的,女儿如今在南松亭,虽然不是天生道种,但资质比我们都好,明年就应该进洗剑阁。” 修道者一般要确定大道无望、看到终点之后才会选择留下自己的血脉。 但这种惯例随着太平真人的出现,渐渐发生了一些改变。 元曲与玉山生这个女儿,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感情甚笃,还有更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上德峰的那些师兄弟们非常盼望能迎来一个女弟子——这几百年的青山承剑大会里,还是没有女弟子愿意加入上德峰。 顾清这些年远在海外,但与青山保持着通信,知道这些事情,没有担心师弟,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说道:“那些师兄弟都已经是长老了,怎么还如此胡闹?” 元曲无奈说道:“上德峰变成了一块黑玉盘,夜哮大人天天趴上面,师兄弟们连个洞府都没有,闲着干嘛呢?” 朝天大陆修行界有句话,叫做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 那是因为太平真人、景阳真人、柳词以及元骑鲸都是出自此峰。 但那年白刃仙人与雪姬旷世一战,上德峰直接被毁了,现在的上德峰一脉还真有些青山孤儿的感觉。 顾清有些意外,说道:“那年不是决议另外再立一峰?” 元曲说道:“迟宴师叔带着大家在群峰间寻了十几年,也没找到好灵脉。” 顾清说道:“伏望那时候不是说,让上德峰去西海?那边的灵气颇足,而且地方极大。” “上德峰执掌剑律,负责门内弟子审核,西海那么远,我们搬过去了怎么弄?”元曲挑眉道:“再说了,凭什么让我们去?为什么不能让昔来峰搬过去,然后把昔来峰给我们?” 顾清这算是听明白了,心想这事情太麻烦,幸亏当年自己跑的快。 “最早的时候,广元师叔不怎么理事,也不擅长处理这些事,吵来吵去也没个结果。后来卓如岁当了掌门,简直变成了元龟,话倒是说的好听,什么把天光峰给我也可以……我能要吗?” 很明显元曲也想到了顾清,听着洞府里那两位嫂子的对话声,看着他叹息说道:“你说你这是何苦?如果你没走,掌门肯定就是你的,这些事情你早就处理的妥妥当当,哪里像现在这般麻烦,甚至说不定还飞升有望。” 顾清说道:“万物不定,谁能说得准?就像何霑与瑟瑟,当年任谁看来他们都是情比金坚,结果现在如何?” 元曲想着那对夫妻也觉头疼,忽听着剑书传讯说有贵客到了,只好暂时先行离开,说道:“师兄你且在峰间歇着,想去别处峰上逛逛也好,待忙完手头的事,我再回来与你打边炉。” 顾清摆手让他自行去忙。 那道曲折梅剑自崖畔生出,去往天光峰处。 顾清走到崖畔,望向那些探出云海的群峰,默然想着如果要逛,应该去哪里呢? 当年他在青山相熟的同门不少,现在还活着的不多。 雷一惊与幺松杉一百多年前便走了,过南山还活着,但他那位兄长顾寒与林元知也走了。 连这些曾经的三代弟子都走了这么多,更不要说那些师长。 墨池长老与梅里师叔多年前便仙逝,方景天无声无息而终,天地生出感应,竟也没有引发多少注意。 迟宴师叔在西海断了一臂,修行却没有耽搁,反而多活了几年。 一百七十年前,广元真人飞升不成,在适越峰与昔来峰之间的那道石梁上化作一阵清风。 清风送剑入云行峰,这位曾经的剑道强者就此与青山作别。 人都没了,还去那些峰里做什么呢? 胡太后与甄桃从洞府里走出来,看着他站在崖畔的身影,觉得好生萧索,下意识里住了嘴。 事实上,她们从酒楼里一直吵到神末峰,就是担心顾清太过睹物思情。 在更早一些时候,当那艘船还没有到蓬莱的时候,她们就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问题。 在一起生活了几百年,哪里会感受不到这些。 就在她们准备上前安慰他一番的时候,崖下忽然传来了猴子的叫声。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只小猴子在叫,充满了讶异与好奇,因为神末峰很久都没有客人了。 紧接着是几只大猴子在叫,它们发现站在崖畔的男人有一种与神末峰浑然一体的感觉,怎么都不像是客人。 猴子的叫声越来越密,树梢被晃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松涛。 顾清的唇角渐渐扬起,说道:“好久不见。” 数百只猴子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或者蹲在地面上,或靠着石头蹭背,好奇地看着他。 在它们看来,这个男人很陌生,应是没有见过,却为何有种熟悉感? 把猴群视作人类,这大概便是所谓集体无意识? 一只小猴子鼓起勇气,蹦跳到崖间,对着顾清轻轻叫了几声。 胡太后与甄桃对视一眼,都有些困惑,心想这些猴子要做什么? “我啊……不是从哪里来的。”顾清对那个小猴子认真说道:“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 第六十七章通天大阵 顾清当然听得懂猴子说话。 崖间的这几百只猴子他……一个都不认识,但他认识它们的祖宗,而且很熟悉亲近。 他与这些猴子的祖宗可以说是同伴、工友。 “这间小木屋就是我与猴子们一起修的。” 顾清带着两个妻子逛到崖下,指着那个木屋说道:“后来有段时间这里是议事厅,各峰长老有什么事就在这里商量。” 甄桃说道:“就是你放了很多绿茶的那个木屋?” 顾清说道:“最开始放的都是黑茶。” 那些跟着他们来到这里的猴子们在树上纷纷叫了起来。 顾清也不理会,带着她们又去峰间别处游玩一番,对一条无名小溪做了重点介绍。 “当年那马便是养在这里,元曲师弟与平咏佳经常在这里顶砖。” “神末峰规矩这么严?” “是师姑要试剑。” “赵腊月果然像传闻里那般凶。” “话说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叫她师姑,没有改成师姐吗?” “师父那年在景园说过,一切照旧。” “景阳真人确实是万物不系怀的性情。” “……是懒。” …… …… 一家三口随意聊着,没用多长时间便逛完了神末峰。 青山九峰,神末峰最孤,也没有什么景点,现在更是连人都没有了。 赵腊月飞升成仙,平咏佳大部分时间都在剑峰里睡觉,元曲在各座峰轮流处理门内事务,他们也没有收弟子。 顾清有些感慨,待回到峰顶的时候却发现有访客,才想起来先前那些猴子已经说过。 神末峰现在没有人,访客自然是来见他的。 那个穿着明黄衣衫的中年男子,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待看到他身后的两个女子时,更是复杂得超过了无端剑法。 顾清与胡太后猜到来者是谁,也有些尴尬。 最终还是甄桃打破了场间的沉默,说道:“你们一家子自己聊吧,我去洞府里找些剑经看看。” 说完这句话,她便进了洞府。 那位中年男子对着胡太后跪拜下去,说道:“皇孙见过祖母。” 胡太后有些隐隐激动,又有些不安,上前把他扶了起来,说道:“你就是澄儿吧。” 是的,这位穿着明黄衣衫的中年男子便是当代神皇景澄。 他的父亲景尧在多年前便看破红尘,学习自己的祖父去了果成寺出家。 当然,红尘这种事情想要完全看破真是极难,不然怎么可能亲生母亲到了墨丘,他也不见。 神皇景澄与胡太后略说了几句话,转身望向顾清,犹豫半晌后行了弟子礼,说道:“景澄见过师祖。” 顾清曾经是帝师,当然就是他的师祖,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出于对青山宗的尊重,朝廷便无法不承认这点。 胡太后牵着孙儿的手去道殿里说话。 顾清站在崖畔,对着云海说道:“你这是闹哪出?” 云海里开出一朵梅花,元曲踏剑而起,微笑说道:“祖孙重逢,我怎么好拦?” 顾清哼了一声。 “你要是掌门,不管嗯还是哼都无所谓,这时候别给我脸色看。” 元曲调笑说道:“而且一个祖母,一个师祖,不是挺搭?” …… …… 上德峰已经变成了一座黑玉盘,面积极大,平日里有无数云雾在其间飘荡。 黑色的尸狗如小山般,趴在黑玉盘中央,任云雾从毛发间穿过,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青山五百多年。 要说搭的话,它与上德峰变成的这座黑玉盘才叫真的搭。 偶尔云雾会散去,阳光会洒进来,它会慢慢转动一下身体,表达出晒太阳的意思。 两百年前它晒太阳的时候,曾经打过一个喷嚏。 那一刻狂风大作,剑峰上的云雾都险些被吹干净,就连数百里外的云集镇都露出了真容。 朝天大陆修行界一直在猜想它的境界究竟有多高。 反正麒麟这些年在云梦山里格外老实,童颜去朝歌城取了苍龙的胃,它都不敢有任何异议。 反正尸狗坐在黑玉盘里一天,便没有人敢踏上一步,各峰弟子平时经过的时候,也只会遥遥敬礼,便恭敬退走。 这些天的情形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它依然坐在原先的位置,却渐渐有很多青山弟子走上了黑玉盘,从各处运来一些事物,开始在黑玉盘边缘构制阵法,随着别家宗派也来了人,场面越来越热闹。 惯常最热闹的清容峰这些天却有些安静,因为南忘一直坐在峰顶,这里也有一块黑石,只不过比尸狗坐的那块要小很多,不过多了花树的阴凉,也要舒服很多。 现在的她境界深不可测,容貌依然如当年那般娇憨清美,两只手指勾着的那个酒壶却还是原来那个。 她远远看着那处的热闹,眉尖微挑说道:“到底还要多少天才能弄完?我天天在这里晒太阳,很烦的好不好!” 随着这声发问,剑峰里生出一道尘龙,倏然下山,接着便来到了清容峰顶。 这等速度便是仙阶飞剑也及不上,真是匪夷所思。 不过青山弟子们看惯了这样的画面,只是有些刚进门不久、有些不适应的弟子对着尘龙的尾巴紧张地行礼。 平咏佳拍掉身上的灰尘,也顾不得脸上的泥巴,对南忘好声好气说道:“中州派出了一张仙箓,现在您境界最高,辈份也最高,当然得由您亲自收着,不然谁能放心?” 南忘没好气道:“快点。” 平咏佳心想这个通天大阵谁都没经验,如何快的起来,忽然想到一事,不确定问道:“祖宗,您真不……” 南忘举起酒壶,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别!你才是真祖宗。” 平咏佳苦着脸说道:“咱们别聊这个,我是想说您真不出去?” “我为什么要出去?出去看他在仙界到处撩小姑娘?你们别担心那个家伙,他就不能有事儿!” 南忘拎起酒壶灌了一大口,冷笑说道:“再说了,我用得着他派人来接吗?我要真想飞升我就得自己出去!” 石道上响起刻意为之的脚步声,她往那边看了一眼,嘲弄的意味更浓说道:“不是谁都像这家伙一样没出息。” 顾清来到了清容峰顶拜见师长,他知道南忘非常不喜欢自己,自然不会带着妻子同行。 平咏佳对着他郑重行礼,说道:“师兄,您终于回来了。” 顾清微笑说道:“刚走到剑峰下面,你便从我身边跑了过去,也没法喊住你。” 平咏佳的奔跑速度绝对不能用快若奔马、迅雷不及掩耳这些词语来形容,要快无数倍。 南忘说道:“要叙旧也别在我这儿,我最讨厌那些脚踏两只船的臭男人!” 平咏佳一脸无辜说道:“我可不臭。” 南忘面无表情道:“仔细说来,你也不一定是男人。” 顾清微笑着说道:“我在海上可都只坐一艘船。” 南忘冷笑道:“就算一张床又如何?还不是要分被。” 师兄弟二人无语,知道她今天酒喝的有些多了,说不定下一刻就要开始唱小曲,行礼之后便匆匆告辞下山,忽然被远方的一道金光闪了眼睛,不是洗剑溪,而是故上德峰的位置。 巨大的黑玉盘边缘已经被飞剑开出了数千道缝隙,里面灌满了水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从清容峰这么远的地方望过去,则像是极繁复精致的金色纹路。 这里阵法的边沿,从各峰之间还有天空里不停落下飞剑与飞辇,送来无数晶石与各种各样珍稀的宝物。 “要不是你在海外搜刮了三个月,也许还真会不够。”平咏佳说道。 顾清问道:“这次准备出去几个?” 集朝天大陆、各异大陆之力,耗费这么多资源才能修好这座通天大阵,如果只能送走一个,那意思真的不大。 “我得留下替师父看家,肯定不能走,你在信里说也不想走,彭郎那边女儿还小……”平咏佳扳着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清楚,懒得再算,指着黑玉盘里一个青衫道姑,说道:“现在就确定雀娘师姐要走。” 那位青衫道姑便是镜宗太上长老雀娘,当然她更大的名气缘自棋道上的历史地位以及与井九的师徒关系。 当年井九去镜宗研习分镜术、推算烟消云散阵的时候,她一直随侍在旁。现在她又是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阵法大师,青山干脆把最重要的主持阵法重任交给了她,反正也不是外人。 赵腊月和童颜等人飞升了,但现在的朝天大陆有平咏佳坐镇南方,小雪姬在北国强势依旧,彭郎在南北之间跑来跑去,苏子叶在西北荒山扛旗,白早在蓬莱神岛外若隐若现,顾清横扫诸大陆……联盟依旧,太平如昨。 以往有句话叫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 那么现在可以说万宗朝天,都是青山宗。 “师姑。” 青山弟子们把那些晶石与法宝在黑玉盘的刻痕里装好,纷纷向那位秀丽宁静的青衣道姑行礼。 雀娘不是青山宗的人,胜似青山宗的人,不管是辈份还是位序,大家都清楚的狠。 整个朝天大陆乃至其余异大陆的宝物都在往青山送,被分别安放在黑玉盘上,边缘处这些明显是聚灵阵,那么数千座聚灵阵合在一起又是什么?那些深入黑玉盘中央的阵法绘制完毕,又会是什么? 顾清没有去打扰雀娘布阵,遥遥对着尸狗大人行了一礼,便与平咏佳去了剑峰,带着两个妻子回了神末峰。 南忘现在看着还是个小姑娘,实则已经一千多岁,成了硕果仅存的二代长老。若不是南蛮部落的香火不断,或者她早就到了最后的关头,必须选择飞升还是如何。 她依然喜欢喝酒,说话霸道,但不再像以往那般刁蛮——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没了刁蛮的对象。 现在清容峰不再要求青山大阵择时开启,放进春风秋雨冬雪什么。 住在神末峰顶,看云卷云舒,没有花开花落,竟不知时间之易逝。 景皇一直没有离开,越来越多的各宗派掌门及长老带着珍稀物事来到青山。 巨大的黑玉盘越来越热闹,金线从边缘向着深处而去,看着就像是复杂的河道,又像是一幅大画渐渐成形。 尸狗坐在黑玉盘正中,看着各宗派的弟子忙碌,看着那些像花纹一样的金线,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这份欣赏是对雀娘的,也是对她的那些助手。 这座大阵已经超过了朝歌城大阵,超过了聚魂谷底的大阵,复杂程度也超过了雪原边缘万里长阵。 朝天大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大阵,雀娘已经研究了几百年,准备了一百多年,还是遇到了很多问题。 在遇到那些疑难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沮丧、紧张与失望,只是平静地与助手们商议修改。 那些助手来自悬铃宗、镜宗、果成寺、中州派以及青山宗自家,都是些年轻弟子。数百个精通算学与阵法的年轻一代修道者坐在黑玉盘上,视线随着雀娘的手望向巨大的光幕,不停地进行着推算、重构。 这是座什么阵? 元曲、平咏佳还有过南山要负责接待各宗派的宾客,安排法宝、丹药、晶石的接收,也非常忙碌,偶尔看到黑玉盘上的画面,也会像尸狗一样,眼里生出欣赏的情绪。这不是对晚辈弟子的喜爱与赞扬,而是满足,或者说幸福感。 按道理来说,天赋这种事情只是概率,天生道路依然罕见,那为什么现在的修行界明显要比以前更强? 井九离开朝天大陆前便与谈真人、西来、曹园等人约定好了之后的事情,依次送回了几张仙箓。现在想来,当年白刃留下六张仙箓也是想要让朝天大陆与外界的空间界线更加稳定。现在朝天大陆的天地元气非常充沛,有些枯竭的灵脉甚至有了再生的迹象。这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修行界对道法的研究与创新进步速度超乎想象。 ——修行界还有门派之分,却少了很多门户之见,这种各宗派汇聚在一起讨论阵法的画面,如今不论是在梅会还是问道大会上都很常见。各宗派之间互通有无,以道法互印,进步自然要快了很多。 为什么不再有门户之见?因为宗派这个事情基本上已经失去了意义。 万宗朝天,都是青山宗。 或者说,井九留下的那些家伙主宰着这个世界,大家都是师兄弟姐妹,何必分什么你我? 朝天大陆的修行界迎来了历史上最美好的时期,也是进步速度最快的一个阶段,整体力量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由此看来,根本不需要像太平真人或是白渊那样做,人类还是能找到别的方法让自己尽快强大起来。 不管是井九留下的福缘还是天地自然之事,朝天大陆已经进入了大修行时代。 除了柳十岁、赵腊月、童颜,相信接着会有越来越多的飞升者出现。 只不过朝天大陆对外界的信息了解的依然很少。 仙箓只能存留纯粹的仙气,无法承载信息穿越时间的差速,云梦山那边应该有某种秘法,却是秘而不宣。 数年前,中州派的那位新掌门终于搞定后谷里的老人家,便与青山这边断了联系,更是引发了很多猜测,直到半年前,那位新掌门忽然写了封信过来。平咏佳与元曲不敢怠慢,禀知了南忘。 当年柳词在西海畔替太平真人挡了那记天劫,南忘便说过一定要取童颜的性命,后来不便再杀,但对那个阴险的家伙始终警惕,觉得肯定有问题,但看着信里附着的那张仙箓,终究还是同意了这件事。 平咏佳与元曲清楚,既然童颜在信里说师父遇到了事情,她又怎么可能不同意派人出去? 某天清晨,青山大阵开启了南方的一片通道,同时迎来了万道晨光与微微春雨。 雨水洒落群峰,打湿黑玉盘,显得更加幽深,仿佛是望着天空的一只眼睛。 尸狗便是这只眼睛的神魄,沉静如山。 各宗派与朝廷的人都到齐了,阵法也布置的差不多了,数百名高僧在一边念经,数百名道士在另一边打坐。 春风带雨拂着黑玉盘外树上挂着的两百多只清心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好听声音,便是悬铃宗的长老也没有见过这等阵势,捋须微笑,心想等宗主回了黎明湖,一定要好好说一下今天的场面。 雨落风起晨光至,缭绕在黑玉盘上的薄雾被吹撒,露出了那座大阵的全部面貌。 只见无数道刻痕从边缘向着最里处延伸,中间不停曲折,仿佛没有任何规律,如江河肆意而行,但如果仔细望去,却觉得那些线条的走向与变化隐隐符合某种自然之理,有种难以言明的美感。 无数流金在刻痕里缓缓流淌,将其填满数十里方圆里的每一道刻痕,远方的晨光照耀下,那些金色液体散发着晶般的光点,应该是里面混着很多晶石的碎屑。晶石对于普通修行者来说是极其珍贵的灵气来源,这时候却被磨碎了当作涂料,这与元曲当年偷偷把神末峰那颗大海珠送给玉山师妹有什么区别,都是奢侈到有些逆天的行为。 不过这座通天大阵本来就是座逆天之阵。 这座阵法的原型就是当年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在神末峰顶摆的烟消云散阵,只不过要大了千倍不止,而且被雀娘与那些年轻的天才弟子们做了很多改造,当然这种改造里也有井九当年留下的无上智慧。阵法名字与另一处源起则是来自太平真人当年灭世时在大漩涡处摆出的通天杀阵,只不过运行轨迹与阵意则是截然相反。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是不知道何时开始。 水月庵当代长老一直拿着枝桃花,枝上的花瓣一直在慢慢落着,这时候又落了两瓣,便只剩下最后孤伶伶的一瓣。 她走到黑玉盘边缘,把桃花枝递给了平咏佳。 平咏佳接过那根桃花枝,像剑一般插到自己腰上,望着群峰间的数千名修道者问道:“今日谁要飞升?” 第六十八章那些人儿 飞升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踏青游玩,是修道者毕生的梦想,是大道的尽头,也是世间最难的事情。朝天大陆数万年来也不过出现了几十个飞升者,难道说今日谁想飞升就能飞升? 当然不是谁想飞升就能飞升,人人飞升只不过是一场梦。就算通天大阵真的能够打开一条通道,也必然有极大的风险,极可能还要面临天劫,有资格走进这座大阵的人很少,至少也要通天境的大物才行。 雀娘神情宁静说道:“我要去看看。” 她是这座通天大阵的主持者,当然要身在阵中,而且她是下棋之人,最向往的便是棋坪之外的世界。 紧接着,元曲与玉山师妹也站了出来,引来了群峰间修道者们的窃窃私语。 举世毕知,青山宗上德峰主元曲,是神末峰一脉里资质天赋最普通的一个,他的道侣与他也差不多,前些年才极为侥幸地破境入了通天境,但境界还是有些不稳,他们也想飞升吗? 平咏佳有些尴尬说道:“师兄,师姐……” 玉山峰主有些不好意思,站到了元曲的身后。元曲把脸一沉,竟有了些当年元骑鲸的肃然之态,只是说话行事却要比他那位叔祖无耻的多,说道:“就是因为资质普通,所以我们才最有资格报名。” 这话听着有些无赖,细思却极有道理。如果大家都能飞升,还要修这座通天大阵做什么?摆着好看? 紧接着又有件意外的事情发生,群峰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尤其是那些还记得当年旧事的人,更是感慨连连。 一个戴着笠帽的男子从远处的树下走到了黑玉盘前。 五百多年前井九飞升的时候,他就站在那棵树下,今天他又来了,不等平咏佳发问,他摘下笠帽,露出那张微青的脸,眯着眼睛说道:“景阳真人还欠我几瓶解药,我得去讨,而且再等个两百年,我可能真的危险。” 好嘛,这是以命相逼,平咏佳还能说什么。 群峰间的议论声没有消息,很明显有些正道宗派弟子还是不乐意。 这座通天大阵集合了各宗派的资源,第一次启动便要被这个邪道巨魔占个位置,不是谁都能想得开。 苏子叶翻了个白眼,视线缓缓自群峰间掠开,散发出一道极其恐怖的威压,幽幽问道:“谁不服?” “别上火,对身体不好。” 一只手落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苏子叶面无表情回首,心想平咏佳在自己身前,那么倒要看看是谁敢如此无礼。 但他立刻便想到,居然有人能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 那是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的中年男子,腰间系着一根说不出好坏的剑。 苏子叶神情微变,唇角抽了两下,什么话都没有说。 事实上除了平咏佳,在场没有任何人发现那个中年男子的到来,这真的很难想象。 群峰间响起震惊的议论声,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行礼声。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那些无恩门的弟子更是激动不已。 “拜见彭大先生!” …… …… 无恩门掌门彭郎。 事实上的人族第一强者。 因为雪姬与平咏佳都不好完全算作人族。 平咏佳看着他神情微异道:“她居然同意你离开?” 雪国女王多年前便诞生一个女儿,却无法像自己母亲那样飞升离开,因为她是朝天大陆的主宰,离开的时候必然会受到这个世界的全力反噬,就算动用通天大阵也不见得能行,甚至可能会导致阵法崩解。 当年她母亲之所以能够离开,是井九提前做好了局,利用了白刃仙人降世打开的那条通道。 现在的雪国女王要离开朝天大陆,除非再来一个仙人降世。 在距离青山很远的天空里,有一朵表面缀着无数冰晶的云,在晨光下闪闪发光。 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站在云端,笠帽边缘垂落无数白纱,遮住了脚,却遮不住微胖的身形与可怕的寒意。 彭郎把视线从远方那朵云处收了回来,对平咏佳苦着脸解释道:“她要我出去给她抓个仙人回来。” 平咏佳听着很是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安慰,接着觉得不对,说道:“你要出去早就出去了,何必等到今天?” 彭郎认真解释道:“有这座阵法,出去会轻松很多。” 平咏佳说道:“你这哪有半点人族第一强者的风范……师父当年在三千院和你说了一夜话到底教了你点啥?懒啊?” 彭郎嘿嘿一笑,这次没有再作解释。苏子叶在旁边忍不住看了平咏佳眼,心想你天天在剑峰睡觉,难道不叫懒叫困?你又不是卓如岁那个家伙。 清风从群峰之间飘了过来,把黑玉盘上最后残留的雾气吹走。 那枝桃花上的最后一瓣花,在风里微微抖动,随时可能落下。 平咏佳望了一眼,算了一下时间,正准备启动阵法,忽然见着远方的晨光里飞来了一顶青帘小轿。 “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不通知我!”一道恚怒的声音从轿子里响起。 话音方落,便见一位身着黑色皇袍、气度威严的……娇小女子飘到了黑玉盘前。 她不待平咏佳解释,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就是不想让我飞升!” 看着这幕画面,群峰一片安静,没有议论声,更不至于哗然。 平咏佳的身份来历很特殊,地位也很特殊。 而且他境界实力高深的不像话,当年雪国女王没有杀彭郎,便是因为他在旁边。 放眼天下,谁敢对他如此无礼? 只能是当代冥皇阿飘。 阿飘的境界实力远不及平咏佳,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为了争夺景阳真人关门弟子这个名头,两个人已经吵了几百年。 平咏佳不愿意让,又明显理亏,只好在别的方面让着她,一让便是冥河滔滔,连绵不绝。 如果说小师叔在很多故事里意味着最了不起,那么小师妹就是天然受宠、恃骄行凶,谁也没办法,就像南忘那样。 今日也是同样如此,平咏佳被阿飘指着鼻子骂也不生气,不停地解释,师父当年让我管着朝天大陆,我就不出去,让你管着冥界,你怎么能随便离开呢?不急不急,等下一艘船也行。 用了好些时间,费了好些唇舌,他终于把阿飘安抚下来。阿飘哼哼了两声,不再难为他,对元曲说道:“告诉你师父把我的东西保管好了,想办法快些还我,若是半点损伤,仔细我找她……家里麻烦。” 直到现在她都以为赵腊月借了冥皇之玺是准备自己用,哪里知道已经落在了柳十岁手里。 神皇景澄在远处听着这对话,欲言又止。他也想请元曲飞升后带话,请赵腊月好生保管初子剑,莫要出什么问题。然而他的辈份太低,元曲是他的师叔祖,他哪里敢说这些话。 …… …… 崖前的云海已散,能够清楚地看到青山诸峰以及那边的热闹,甚至能够隐隐看到从地面直通天穹的淡淡剑意。 小炉里的银炭冒着红光,又被覆在表面的雪霜般的灰遮着,别有一种美感,如果在冬日便是更佳。 铁壶里的茶水沸腾着,发出汩汩的声音。 顾清站在崖畔,看着故上德峰的位置,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基于一些理由,他们不便出现在修行界的面前,就一直在神末峰里看着。 胡太后拎起铁壶,先给甄桃把杯子倒满,又给自己倒满,最后才给他倒了一杯,走到他的身边。 顾清道了声谢,举到唇边略饮了口,发现水准一如当年,与梨哥儿媳妇不相上下。 转念间他想到梨哥儿媳妇儿早就走了,梨哥儿也走了,景尧如今在果成寺,不禁有些感慨。 胡太后想不到那么多,望着远方好奇问道:“为什么要弄这么一座通天大阵?” “半年前中州派收到了外界的最新消息,童颜说出了些事,要我们多弄些人出去。”顾清说道。 胡太后才知道原来是这个原因,忍不住嘲弄说道:“怎么听着像是江湖帮派打架,一边打不过了就回来搬人手。” 顾清微笑说道:“本质上就是这么回事,要带走的那些法宝就算是砍刀了。” 甄桃也走了过来,说道:“哪里需要这么多人,彭大先生一个就够了。” 顾清摇头说道:“师父遇着危险,肯定要去找雪姬,连他们一起都搞不定的事,彭郎也最多只能帮帮忙。” 甄桃转身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一些不解,问道:“你为何不去?” 哪怕过了五百年,朝天大陆修行界都没有忘记,当年的顾清是个三十六孝徒弟,这辈子也就在私奔一事上逆过景阳真人一次。现在知道自家师父在仙界遇着麻烦,肯定心急如焚,想着要去帮忙才是。 “我这一生虽然不曾疏于修行,但天赋有限,战力不够,即便去了仙界也只会给师父添麻烦。” 顾清没有把自己不去的全部理由说出来。 “那元曲与玉山呢?” “那两口子是去观光的。” 第六十九章一切源起于两个疯子 在整个朝天大陆修行界为了这座通天大阵努力的十几年前,也可以说十几天前。那艘像黑色棺材的战舰,正在海印星云的边缘沉默前行,舰身表面的那个破洞,在星尘光线的照耀下显得特别幽暗。 战舰从始至终处于全屏蔽状态,那两个疯子根本不知道望月星球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井九与雪姬终于显露了身形。就算他们知道也不会理会那边,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这趟漫长的航行已经持续了二十几天的时间,沈云埋给自己的大脑又做了多次手术以及补全,然后借用战舰上的材料与机械,为自己做了一个全合金机械身躯,这时候将要完成最后的组装工作。 童颜走到操作间里,把提着的水桶放到台子上,看着桶里面的那个脑袋,忍不住说道:“是不是补的有些狠?” 经过这些天的修复,沈云埋的脑袋不再像刚开始那般干瘪,生物材料吸收了足够多的能量与养份,显得非常饱满,皮肤白里透红,看着就像是桃子一般,只是好像有些过,皮肤都被撑薄了,看着很像整容过度。 沈云埋面无表情说道:“我眉毛天生就这么浓,你不要羡慕我。” 数根极长的机械臂从合金墙壁里伸出,极其轻柔地捧住他的脑袋离开水桶,往高处而去。 在操作台的后方有一个高大的机器人,看着就像是一台机甲,只是各种构件明显不搭,明显是临时拼凑出来的产物。 沈云埋的脑袋被放进了特殊制造的中控室里,与庞大的机身形成鲜明的对照,看着有些可笑。 淡蓝色的电弧伴着特有的滋滋声在机器人腿部生出,紧接着形成环状结构不停向上,一路激发各个微型构件。 啪的一声轻响,无形无质电磁波在操作室里回荡着,童颜的眉毛感到了微微的刺感,知道沈云埋完成了脑机联结。 “我现在的感觉……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沈云埋的声音从机器人的头部响了起来。 童颜说道:“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沈云埋愤怒地说道:“你觉得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我会给自己弄这么一堆垃圾当身体?” 童颜平静说道:“不管是垃圾还是好材料,只要能动,就能满足你的精神需要。” 这句话听着寻常,实则很深。 沈云埋想了想,决定用一种新的方式做出回应,而那种新的方式来自老的电影。 “你知道吗?我们家那个老头子这些年等于半退休了,没有什么业余爱好,所以一直留在祖星上到处挖掘遗址,想要找到我们人类的根。别说,让他挖了这么几十年,居然还真的挖出了一些东西。噢,想起来了你去过老宅,知道那座博物馆。是的,我小时候在老宅看过很多老东西。我说的老东西是真的老东西,比远古文明还要更老。那时候就已经有诗了,还有一些长而无意义的故事,还有一种类似连续画片一样的电影,是的,那东西也被称为电影。我读诗的时候比较慢,看书和电影的时候就会加快速度,直接把数据传到意识里,这样一分钟就能看完一部电影。十一岁那年我记得是一个火烧云满天的傍晚,我读取了一部叫做机械战警的电影。那个电影有些想象还算有趣,不过总体而言比较无聊。而我这时候之所以说这么多的废话就是想要告诉你,我现在的脑袋与这个机器的身体搭配起来……” 他举起粗重的机械臂指着操控盒里的自己被泡到粉且肿的脑袋说道:“和现在真他妈的有点像,所以我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你要与我说话的时候最好不要用那种看似高深莫测的语言,那只会让我更加不愉快!” 童颜安静听他说完如此长的一段话,没有给出任何反应,直接转身向操作室外走去。 沈云埋怔了怔,操控着巨型机器人跟了出去,一路发出极其沉重的脚步声。战舰里的那些尸首早就被清理机器人拖去了底层,所以倒不用担心这台机器人会把某具腐尸踩成肉饼。就像雪姬在七二零窗台上踩碎冻梨一样。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大声地追问道。 童颜头也没回,说道:“你和卓如岁会成为好朋友。” …… …… 来到战舰最深处的控制室里,那台巨型机器人有些粗暴地直接掀开了线缆柱,看似随意实则准确地拉出两根线缆连接在自己的左肩数据入口处,对童颜解释道:“做全域匹配的时候,还是有线连接比较可靠。” 童颜不喜欢对方把自己当成原始土著的口气,没有理他。 没用多长时间,战舰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警报声,然后骤然消失,变成嘀嘀的电子音。 “不愧是我们老沈家的战舰,运算核心不错,相当有劲儿。”沈云埋操作着机器人扯掉线缆,比划了几个笨拙的跳舞动作,说道:“接下来就让我来完成你们这些乡下棋手永远无法完成的超量计算吧!” 童颜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有本事你应该与那台电脑比。” 巨型机器人的动作僵住了,半晌后沈云埋的声音再次响起:“总有一天我要去占了她的身体!在精神上强奸她!拥有她!然后利用她的运算核心,解决我们这个宇宙的终极问题!” 童颜对这个疯子的意淫没有任何兴趣,说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吵?” 沈云埋说道:“不能。” …… …… 数日后,按照事先计算好的流程,黑棺战舰终于打开了覆盖在舰身表面的复合材料板,同时开启了推进系统以及远程观察定位设备。童颜看着前方的星图确定航路没有出问题,只需要再进行两次空间跳跃便能抵达目的地。 沈云埋这两天一直在操作间里对机器人进行改造,也不知道他为何对外形的要求如此之高。 时间继续向前行走了几天,黑棺战舰穿过一条非常冷清的空间通道,来到一片偏僻至极的星域里。 这里的恒星非常稀疏,还有着远古时期那场战争的痕迹,非常不适合人类生活,更没有开发的可能。 伴着沉重的脚步声,那台机器人来到了控制室里,与童颜一道望向监控光幕。 前方的黑暗宇宙里,静静悬着一颗白色的恒星。 那颗恒星是如此的普通,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却又是那样的特殊,因为它一直照亮着那片虚无。 这就是朝天大陆能够看到的太阳。 “朝天大陆在哪里?” 沈云埋的声音有些颤抖,明显不是机器扩音的问题,而是因为心情问题。 他是朝天大陆与星河联盟两个文明的完美结合,对星河联盟这个无趣的世界早就已经厌乏,自幼便对朝天大陆好奇而且向往,所以他喜欢穿古袍、弹古琴,白衣飘飘,长发也飘飘。 今天他终于有机会一睹朝天大陆的真容,怎么可能不激动。 “在那边。”童颜指着某处说道。 那里离白色恒星还有很远的距离,就是宇宙里看似寻常的一隅,如宇宙别处一样,只是一片虚无。 沈云埋转首望向那片虚无,心湖渐渐生出涟漪,继而波涛汹涌,再难平静。 那颗白色恒星是怎样投影到那片虚无里,变成了太阳?为何那些破茧者没有一个敢回到这里?那道从虚无里传来的隐隐的吸引力、落在神魂最深处的吸引力,难道就是破茧者们畏惧的原因? 自从小时候知道朝天大陆的存在后,他便有过很多想象,与井九在857星球上的那场谈话后,那些想象渐渐变成更真切的猜想。他觉得朝天大陆的世界可能是在一个黑洞里。修道者能够出来是一种类似黑洞辐射的现象。破茧者不敢靠近,是因为担心自己承受不住本源的引力,或者像白刃那样不敢离开,或者像那个谪仙一样直接回去。 至于为何回去便无法再出来,应该是黑洞的超强引力场对物质的重组干涉。只不过重组干涉的理论到现在为止也只是一种假想。他把朝天大陆想象成黑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远古时期的以太一样,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天他终于看到了那片虚无,只是一眼便确定那不是黑洞,因为没有视界,没有真实存在的引力。 那片虚无更像是一面雾状的玻璃,或者说是一个有明确界线的黑域,太阳是那颗恒星在黑域的投影。用更文艺一些的解释,那片虚无就像是神明的镜子,把映照的一切变成了真实的存在。 当然,这还是他的假想。 还有一种可能是,这片黑域是无数亿年前,某种无比人类高级的生命创造的空间监狱,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那个文明消散在空寂的宇宙里,这个空间监狱飘流了无数年,然后被那位神明发现。 那位神明用某种方法进入了这座空间监狱,确认暗能量无法突破界限,便把这里改造成了人类的终极避难所兼实验室,往里面投放了大量的生命,甚至还有那些模仿暗物之海怪物而产生的改造兽。 那些改造兽有的进化成了神兽,突破了监狱,离开了朝天大陆,有的则演化成了冥界的妖怪、雪国的子民。至于那些人类则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修行大道,变得越来越强,直至现在…… 所谓天劫,大概便是这座监狱的自生防御力量在智慧生命精神世界上的显影。 没有什么雷暴漩涡,也没有什么闪电如柱,不过就是电网罢了。 朝天大陆就在眼前,沈云埋极其兴奋,大脑活动异常活跃,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便想出了十七种可能的世界构造,然后把其中听着最靠谱的两种说给童颜听了,想知道他的看法如何。 童颜没有任何看法。 沈云埋感慨说道:“你们这些乡下人的生活虽然舒服,但不愿意追究事物真相的习惯真是不好。” 童颜心想,如果不想知道真相,朝天大道上的修道者如此努力谋求飞升是做什么? 只不过对于明显超过现有知识范畴与智慧上限的事情,思考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更容易让人绝望,然后疯狂。 就像沈云埋这样。 黑色战舰离那片虚无越来越近。 既然是虚无,便无法确定具体的位置,何来远近? 因为那片虚无外面有一个标识物,那是一只看着已经很陈旧的竹椅。 那只竹椅静静地悬浮在黑暗的空间里,承受着远方那颗恒星的光线,看着还是像当年那样,但很多细节、包括竹纤维里的结构都发生出很多变化,准确来说就像是一朵干花。 看着那只竹椅,沈云埋顿时想起来了很多《大道朝天》小说里出现的画面,急声说道:“我要坐坐!” 这张竹椅的第一代祖宗是井九在那个小山村里亲手做的,后来几代则大部分出自柳十岁之手。 对青山宗乃至整个朝天大陆修行界来说,这张竹椅都有很特殊的意义。 这一世井九绝大部分的岁月都是在这张竹椅上度过的。雪姬也在上面蹲过好多年。除此之外便只有赵腊月有资格坐在上面。好吧,还有平咏佳这个傻子以及卓如岁这个不要脸的。 不管如何,沈云埋还是很想在那把竹椅上坐坐,大概就像是去了某个著名景点,因为今天风大无法坐缆车登顶,看着山下写着景点名称的石碑,总要靠在上面拍张照吧? “你现在坐不进去,难道你要把脑袋搁在上面?” 童颜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不要忘记那几个人都是用屁股坐的。” 那可真是叫隔着竹椅与岁月,用热脸去贴你的冷屁股了。 沈云埋哼哼了两声,说道:“那我也要拿进来看看。” 说话间,战舰便伸出了机械臂准备把那个竹椅取回来。 童颜不同意,说道:“别动,竹椅留在这里有其意义。” 沈云埋想着自己坐不进这张竹椅,对这具臃肿笨重的机械身体越发不满,心情很是糟糕,说道:“有个屁的意义。” 童颜说道:“是象征。” 沈云埋冷笑说道:“象征个屁,别和我扯这些,我五岁就开始读哲学原理了,什么都没意义!” 童颜说道:“有。” “没有。” “有。” “没有。” “有。” 看似幼稚的对话如是重复多次,沈云埋嘲弄说道:“我能用无数理论与实例证明没有意义。” 童颜平静说道:“我觉得有,那就有。” 这就是最重要的两种认知世界的方法,二者之间的争论当然不幼稚。 沈云埋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说里面的人想出来,会做好准备,那怎么通知他们?” 两个世界之间有极其坚固、难以打破的边界,这种边界甚至不是真实存在的边界,而是不同的光速差带来的自然界线。 这种界线甚至能够阻止信息的传递,不过终究有些方法是可以越过这道边界的,比如说井九自己便能把里面的某些物质,直接用藏天下的方式,送到朝天世界外面,中州派也有某种特殊的办法。 黑色战舰缓慢地离开竹椅,背对那片虚无驶向另外一处地方。 没用多长时间,战舰来到了一片散乱的陨石流附近,童颜看着那处,眼里清光骤现,似乎发现了什么,隔空一招,他的手里便多了一面古意盎然的铜镜,看上去竟与青天鉴有几分相似。 下一刻,那面铜镜里便出现了一道极其幽深的通道,有云雾缓缓飘动,隐隐可见石阶向着下方而去。 看着这幕画面,童颜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怀念。 沈云埋嘲弄说道:“刚出来几天就要摆出这等模样?” 童颜不理他,静静看着那面铜镜。 没过多长时间,便能看到一抹极其鲜艳的红色破开幽暗与云雾,踩着那些石阶向上走来,离镜子越来越近。 沈云埋看似放松,实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朝天大陆的画面,暗里紧张兴奋的不行,声音微哑道:“来了!来了!” 童颜还是没有理他,等着那抹红色破了雾气,来到镜前,才唇角微翘笑了笑。 来到镜子前的是一位红衣少女,稚气犹存,眼神明亮,仿佛浑身充满了气力,精神十足。 第七十章我也想出去看看 沈云埋没能听到童颜与这个少女的对话,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人仿佛变成了镜子两边的雕像。 没过多长时间,二人的无声对话便结束了,童颜眨了眨眼睛,红衣少女已经去了石阶的最下方,被云雾掩去了身影。 沈云埋知道这应该是某种神识道法的交流,不免觉得有些遗憾,好奇问道:“你女儿?” 童颜说道:“我的关门弟子,你为何会觉得是我的女儿?” 沈云埋指了指他的脸。 童颜声音微沉说道:“她的眉毛可不淡。” 沈云埋说道:“我说的是她的脸生得很嫩,与你有些像。” 童颜说道:“你很闲吗?我们应该只有半天的时间用来计算边界以及能量等级。”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一挥,把那面铜镜扔出了战舰,也不知道消失在陨石群的何处。 沈云埋不解问道:“为什么不留着?” 童颜说道:“开派祖师传下来的规矩,只有掌门知道,我要告诉你?” 沈云埋操控着机器人向一个圆柱走去,说道:“感觉你现在心情不是特别好,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毕竟我是一个识时务的人,现在带着这么一身破铜烂铁只怕打不过你。” 童颜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与卓如岁关系一直不好,这与柳词在西海的事情有一定关系,更重要的是性情差异。 这时候听着沈云埋不停地碎碎念,他仿佛看到了又一个卓如岁,不禁皱紧了眉,说道:“快点。” 沈云埋说道:“着什么急,就算你联系上自己的徒儿,让他们出来,他们就真的能出来?我可不相信那个阵法。” 童颜说道:“那个阵法的主持人是雀娘。” 沈云埋说道:“在书里她最多算第三聪明,连你都不如,她主持又如何?” “那座阵法的基础是烟消云散阵,太平真人当年设计这座阵法便是想着最终人人飞升,后来景阳真人去镜宗专门研习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应该说这座阵法的是他们师兄弟弄的。”童颜面无表情说道。 沈云埋举起机械臂,竖起大拇指说道:“靠谱。” 不等童颜接话,他接着说道:“你与无恩门可能不熟,但你知不知道恩生这个人?这个破茧者有些意思,性情特别硬,但说话特别无聊,手式也很无聊,就会竖拇指、中指、剪刀手什么的……” 童颜再也无法忍受,直接用道法封住六识,开始静坐冥想。 沈云埋见着无人回应,觉得好生无趣,只好走到那个圆柱前与战舰的电脑系统相连,开始计算数据。 黑色战舰已经飞到了一个确定的位置。 那片虚无就在战舰与遥远的那颗恒星之间。 舰首的重力透镜早就已经无声探出,还有几十件最先进的探测设备也在谨慎地靠近那片虚无。 各种数据源源不断地被送回。 淡蓝色的光在舰身各个构件里传递,就像是水光,无数信息在其间穿行,相遇,然后算出结果。 整个计算过程当然是沈云埋控制,但具体的运算大部分由舰载电脑负担,他的大脑有很多领域闲着。 闲着干嘛呢?这真是件麻烦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童颜缓缓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果然快了很多,已经算出了很多数据。 沈云埋正无聊到了极点,发现他醒了过来,赶紧说道:“你先别急,不要再闭眼,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童颜神情微变,问道:“何事?” 沈云埋说道:“几天前我不是对说我曾经在老宅看过很多祖星的老电影?” 童颜嗯了一声。 沈云埋接着说道:“刚才无聊的时候,我想到你和你那个女徒儿隔着镜子相见的场景,忽然记起来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那部电影名字我忘了,故事也没记,残留的印象里就是阳光特别烈,山上特别热。我为什么会记起这部电影,你造吗?那个电影里有个母亲去探望在监狱里的儿子,母子两个人隔着玻璃,拿着有线电话说话,那个鹅子还对着一个表说什么数字,就像我看过另外一个电视剧里的小丫环杀人报方位一样。接着回探监,我忘了是导演的想法还是我当时急着拉尿选了暂停,反正他们隔着窗户静止了很久,就像你们刚才一样……啊这个数据好像有问题。” 童颜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你最多还有一个标准小时,快做。” “居然敢命令我!你现在有些飘噢。” 沈云埋的机器人竖起一个中指,忽然望了望天上,说道:“啊我想起来了,那个哥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觉得自己能飞,跳到了窗子外面,很可惜没能飘起来,就这样落到了地上,死了。” …… …… 平咏佳飘了起来,站到了天空里。 该来的人都来了,要走的人也站了出来,那瓣桃花眼看着便要落下,通天大阵便要启动。 “就这么点人?”一道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顺着那道声音望向昔来峰前的广场。 广场上松树如涛,与果成寺里的松海有些相似,断溪谷长老向晚书带着数十名中州派高手就站在那里。 人群最前方站着位红衣少女,眉眼漂亮至极,明媚动人,就像是秋天的满山红叶。 很多人已经猜到她便是童颜的关门弟子,那位神秘的中州派掌门。 平咏佳说道:“不少了。” 红衣少女面无表情说道:“师父说越多越好,你们就弄了这么几个家伙,我怎么向他老人家交待?” 不管元曲夫妻还是雀娘,在修行界的地位都极其崇高,更不用说苏子叶这个邪道巨头以及彭大先生。 她居然敢用家伙这个词来形容他们! 很多宗派人士顿时紧张起来,心想朝天大陆好不容易太平了几百年,难道两大正道领袖又要干起来了? 有些不知道内情的青山弟子喊出声来,要对方收回这些话并且道歉。 那位红衣少女看着那些青山弟子面无表情说道:“都给我闭嘴!不然我就回来把掌门接了!” 平咏佳无奈说道:“你现在是中州掌门呢。” 这对话实在是太过怪异,那少女说的莫名其妙,平咏佳应的乱七八糟,里面又隐着一份对晚辈的宠溺。众人震惊之余不知该如何言语,至于那几个勇敢而莽撞的青山年轻弟子则是早就被自家师长拖到了人群后好好地教育了一番。 红衣少女挑眉说道:“反正青山到现在也没个掌门,我一肩挑了有什么不行?” 这话更是荒唐,平咏佳再宠爱她也不能由她再说下去,赶紧说道:“别闹了,我会给青山挑个好掌门,不急。” 红衣女少还想再说些什么,白发苍苍的向晚书长老轻轻咳了两声,用神识传话道:“掌门算了,不然万一对方反过来要把我派掌门一肩挑了怎么办?他们虽然宠你,但你父亲与他们关系总是不好了这么些年。” 她哼了两声,不再说话。 平咏佳松了一口气,踏空而行,离开黑玉盘的范围,只是随手留下了一道剑意。 那道剑意极其淡渺,普通的修道者根本感受不到,却像是一点火焰点燃了整片草原。 那些刻痕里的流金般的液体燃烧起来,散发出并非真实的金色火焰,开始缓缓流动向前。 通天大阵正式启动。 一茅斋负责这座大阵的二转运行,数十名书生站在黑色玉盘四周,有些紧张地注视着那些流动的金色液体。 随着流金缓慢向前,越来越多的刻痕被填满,就像是一个一个的符文被写了出来。 在符阵的深处却隐藏着极高深的剑意。 流金渐渐占据黑玉盘三分之一的面积,所过之处,剑意渐生,接触到的那些来自各处的法宝也开始散发光毫。 数百道法宝光毫依次亮起,释放出难以想象的威压。 这幕壮观的画面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群峰处处传来惊叹声与赞美声。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那些光毫与剑意依然没能完全占据整个黑玉盘,因为通天大阵的最深处还有一道阴影。 那道阴影是一座黑色的山。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震惊万分地想起来,青山镇守尸狗大人还在通天大阵里! 这不是荒唐而可笑的失误,而是真的没想到,大阵已经启动多时,尸狗还在里面做什么? 无数道视线穿越那些光毫与若隐若现的剑意,落在尸狗的身上,那个红衣少女更是急着喊了起来:“狗爷!快醒醒!” 不知道是听到了年轻掌门的话,还是感受到了那些情绪各异的视线,尸狗缓缓睁开眼睛。 就像是黑色的山野里出现了两朵好看的蒲公英。 举世皆知它的强大与幽深,都以为它的视线必然是冷酷而漠然的,然而……这一刻它的眼神竟是那样的温暖。 温暖的眼神里还有好奇。 在一起便是可爱。 就像一个工作了无数年的导盲犬终于退休,可以去外面的草地上自由奔跑,对家门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很多人感到错愕,不知如何言语。 元曲明白了它的意思,脸上的震惊渐渐变成释然与最真诚的笑容。 有些青山长老,比如过南山甚至笑着流下泪来。 “是的,我也想出去看看。” 尸狗的声音回荡在青山群峰之间。 带着好奇、期盼。 还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第七十一章集体度劫 从很多很多年前,尸狗就是青山四位镇守里战力最强的那个。 随着时间流逝,现在它更是整个朝天大陆战力最强之一。 没有人知道它的境界究竟有多高。 境界越高,离开时遇到的天劫便越可怕。 它与雪姬有些类似,飞升难度比别的人族修道者大无数倍,即便不至于需要仙人通道也是极难。 相对而言,阿大飞升就要简单很多,直接被赵腊月一抱便走了。 尸狗要离开朝天大陆,这座通天大阵便是最好的机会,难怪它一直坐在里面,根本没有移开的意思。 ——我也想出去看看。 这是所有修道者包括青山弟子在内,第一次听到尸狗开口说话,就是这样一句话。 无数年来,除了宗派存亡之际,它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刻。 以前在昏暗不见天日的剑狱里,后来在这块黑玉盘上。 黑玉盘看着美而壮观,事实上就是上德峰的废墟。 它当然想要飞升,想要去仙界看看,只是青山需要它,所以才会一直留在这里。 为什么它是青山镇守? 便是如此。 直至今日青山宗一统天下,它终于提出了离开的要求,却竟还有些不好意思,那样的腼腆。 说完这句话,尸狗望向青山群峰,习惯性地想要得到准许,然后才想起来,井九与卓如岁这两个还活着的掌门都不在。 它的视线在平咏佳与元曲处移过,最终还是停在了南忘的脸上,说道:“我也想代那只鸟去看一眼。” 那些辈份够高、活的够久的修道者知道它的意思,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太平真人、景阳真人、柳词与元骑鲸在上德峰吃了顿火锅,便提着剑去了莫成峰。 那一次青山内乱,上德峰一脉能够夺回道统,尸狗与妖鸡这两大镇守起了极大的作用。 太平真人承诺过它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南忘那时候还没有入门,但这段故事不知道听那两个师兄说了多少遍,此时被尸狗勾起回忆,小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俱往矣。 她把那张仙箓掷了过去,说道:“慢走。” 尸狗咬住那张金光闪闪的仙箓,踏空而起。 无数年来,它一直在上德峰。 便是上德峰被那场大战碾压成饼,它也没有离开。 今天它终于离开了,倏忽间便超越了天光峰的高度,离开青山大阵的范围,来到了极高的虚境里。 它望向仿佛没有尽头的天空,幽冷的眼眸里映照着淡淡的蓝。 下一刻,它毫不犹豫咬碎了仙箓,眼里的那片碧空也碎了。 轰的一声响! 一道十几里方圆的巨大光柱从青山群峰间生出,射入碎裂的天空里。 彭郎背起双手飞入光柱中。 苏子叶紧随其后。 雀娘踩着一面镜子凌空而起 元曲牵着玉山的手最后出发。 就在这道巨大光柱射入天空的同时,天穹便生出了极其剧烈的反应。 遥远的虚境之上,闪电不间断地出现,甚至延伸至数万里之长,而且是无数道同时交汇在一起,形成了恐怖的电网。 电网没有直接落下,而是骤然收敛,与雾状的未知事物一道,形成狂暴的漩涡,其间蓝光幽然,白光狰狞。那些狂暴的雷电漩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聚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极其巨大的漩涡,从南至北,由东向西,竟是覆盖了整个天空。 看着覆盖整个天空的雷暴漩涡,感受着扑面生寒的威压气息,青山群峰里的修道者们紧张得不再言语。 平咏佳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确认自己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天劫,竟与师父当年离开时的场景差不多。 这等层级的天劫自然是因为尸狗与彭郎,苏子叶等人绝对撑不住,好在此时在通天大阵里,不需要直接面对。 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雷暴漩涡里轰下无数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天地。 狂暴的能量随着万余道闪电同时落在通天大阵光柱的表面,竟是没能打穿。 那道黑玉盘上方的巨大光柱变得暗了些,表面流淌着无数狂暴的气息,甚至隐隐能够听到空间挤压的吱呀声。 地面的一茅斋书生以及各宗派的强者,纷纷施展出威力最大的道门玄功,激发那些法宝的威力。 数百道法宝光毫变得更加明亮,勉强支撑住了那道光柱。 彭郎看着天空上方那道如山般的黑色身影,不知道尸狗能否承受住天空的压力,右手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暂时不要动。”雀娘在下方喊道,清秀的面容被光柱外面的闪电照的有些苍白。 天劫还在持续,雷暴漩涡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粗的闪电。 黑玉盘射出的巨大光柱微微颤抖,不知道还能撑多长时间。 如果那些法宝以及晶石里的天地元气被尽数消耗完毕,天劫还没有结束,通天大阵便会崩塌。 从现在的情形看来,通天大阵不足以支撑到那一刻,难道以雀娘的算力加上各宗派的推演,居然也会犯错? 还有一个更可怕的问题,天地间的无数灵气尽数被通天大阵吸收,会不会导致与上界之间的空间壁变薄,甚至消失? …… …… 黑色战舰静静悬浮在宇宙里,与黑暗的周遭仿佛融为了一体。 也只有在这个角度才能明确地看到那片虚无,因为远方恒星的光线经过那里时会有明显的折射。 破铜烂铁一般的机器人瘫坐在圆柱旁边,蓝光闪烁,无数信息流在看不到的世界里穿梭。 听完沈云埋的又一个电影故事,童颜由无奈转而淡然,微笑说道:“你们青山弟子真的一个比一个话多。” 沈云埋说道:“我是真的很好奇你那个女徒弟,看着很年轻啊,你不怕那头麒麟造反?” 舰载电脑系统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运转着,晶态引擎提供的能量供给带来了明显的燥意,甚至有些干扰到了维生系统,童颜解开颈间的系扣,沉默片刻后说道:“她叫卓觉晓,我走的时候还在闭关,也不知道现在怎么就成了掌门。” 沈云埋何等样聪明,立刻发现了这句话里的重点,说道:“卓如岁的卓?” 童颜说道:“觉晓是那个家伙的私生女,不知何故流落在民间,后来被南忘发现拣了回来,抱着她上了天光峰骂了三天三夜,卓如岁没法子才躲进洞府闭关,也不知道现在出来没有,刚才也不好问她。” 沈云埋一听这个故事的开头,顿时不觉无聊了,问道:“后来呢?” 童颜说道:“后来南忘便把她抱去了清容峰养着,因为与神末峰离得近,她也经常去那边窜门,赵腊月也很喜欢她。总之大家有多讨厌卓如岁,便有多疼她。有一年师妹不知因为何事回到大陆,去青山找赵腊月聊天,忽然看着这个小家伙了,喜欢的没办法,就把她带去了蓬莱那边,直到十年前又送回了云梦,正式拜在了我的门下。” 沈云埋极为自恋狂傲,但听着这段话里的这些名字还是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心想这等福泽机缘,这般多不错的师长,与自己的经历也差不到哪里去了,又想着那小姑娘的身世也和自己一样有些可怜,感慨说道:“贵界真乱。” 童颜说道:“那是卓如岁乱。” 沈云埋说道:“不错,而且还乱的没有顾清好看。” 话音方落,机器人的电脑系统忽然发出嘀的一声轻响,紧接着无数道像水光般的光痕从圆柱上方落到地面。 这意味着计算已经结束。 童颜流露出极其罕见的不安情绪,看着那片虚无说道:“你确定计算没有错?” 沈云埋也不像平时那般自信,继续做着复核,沉默片刻后说道:“边界与能量强度区间应该没有算错,但你知道这是区间。” 区间便意味着会摇摆,摇摆便会不定,宇宙里有很多无法确定的事,但今天这件事情如果不确定,还真有些不敢做,不然主宇宙与朝天大陆之间的边界忽然消失了怎么办? 不管是高阶生命文明留下的太空监狱、那位神明在宇宙之海里拾到的贝壳,不管是黑洞还是不同光速的黑域,总之没有谁能说得清楚朝天大陆所在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构造,遵守怎样的基本法则。 虽然不怎么可能,但万一出现正反物质相遇然后湮灭怎么办?那一刻喷发出来的能量必然要比所谓恒星点燃计划猛烈无数亿倍,人类根本不用再担心暗物之海的入侵,必然会随着本星系的亿万颗星辰一道变成虚无。 黑色战舰里安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沈云埋与童颜看着那片虚无,忽然同声说道:“我们可能想多了。” 他们可能真的想多了。朝天大陆所在的世界已经存在了无数年,不管是这个宇宙的射线、陨石、严寒还是无所不入的暗能量,都没有办法打破那道界线,人类有什么自信觉得自己能够做到这件事? 也许那道界线是神明的领域。 他们只需要试着向里面灌注足够多的仙气,维持朝天大陆的灵气数量,同时帮助那座大阵就好。 问题是仙气从哪里来呢? 那颗恒星太远,他们就算是仙人,也没有能力移过来,不然这就是神话小说了。 战舰的晶态引擎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破铜烂铁般的机器人也发出相似的声音,缓缓站了起来,向着舱外走去。 童颜说道:“确认你来?” “虽然我的承天剑阵学的不错,但必须承认,那玩意儿更适合破坏,你们中州派的阵法适合掌握。” 机器人走到舱门,提起一台最新式的融蚀设备,忽然缓慢转身,望着童颜说道:“你看,不管我在哪里,哪怕是这口被放逐的黑色棺材里,他们也不会忘记留下一台融蚀设备在我的身边。” 童颜站起身来,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云埋的声音继续从机器人里传出:“因为在井九出现之前,整个宇宙就只有我最擅长做这件事情,换句话说,我家那个老头子当年把我创造出来,就是用来做这些事情的。” 他的声音不再像平日那般散慢狂傲,有的时候甚至显得那般邪恶,淡然里带着一些悲凉。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不是被创造出来的,你是你妈生出来的。” 那台机器人沉默了会儿,忽然爆发出沈云埋的狂笑声:“你他妈的这叫安慰人吗?” …… …… 破烂的机器人伴着笑声离开了黑色战舰,飘向了那片虚无。 童颜也来到寒冷的宇宙里,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双手在身前比了一个手式,开始施展道法。 一道极其稳定又极其飘渺的玄意,从他的手指间散出,慢慢地跟住了那台机器人。 机器人来到那片虚无的边界外,在计算好的位置坐下。 控制室里的那个人头被远方经过折射的恒星光线照耀,有些苍白。 耳钉微微闪光,一个行李包出现在机器人的手里,然后被打开,露出一个球状的事物。 那是苍龙的胃,里面装着不知道多少颗多相核弹。 沈云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用另一只机械手提起融蚀设备,有些粗暴地扯掉装置后方的核动力炉,向着身后扔去。 哪怕是最新式的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也没有足够的功率——融合一小截空间裂缝可以,却无法穿越那道界线。 核动力炉飞到童颜的身前时,那道阵意也落在了机器人的身上。 无数道极其微小、微妙却又高阶无比的阵纹,瞬间涂满了机器人的每个部位。 沈云埋没有理会这些变化,只是专注地看着那片虚无,操控着两只粗壮的机械臂,握紧了融蚀设备。 不知何时,装满多相核弹的苍龙之胃已经连在了融蚀设备上。 那些阵纹忽然被远方的恒星光线点亮。 破铜烂铁般的机器人变得神圣起来。 就像是开枪一样,机械臂的手指启动了融蚀设备。 就在完全同时,那座云梦阵也点燃了苍龙胃里的核弹。 没有声音,却仿佛有巨大而恐怖的轰鸣响起。 就连那里的空间仿佛都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那些多相核弹足以毁灭一颗星球,现在被苍龙胃与阵法封在了如此小的空间里,一旦喷射而出会有怎样的威力? 融蚀设备前端,喷涌出一道难以想象的、无比壮观的光热洪流! 机器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机械臂却在沈云埋的超强神识控制下,保持着可怕的稳定。 如果是战舰的话,只怕已经在如此恐怖的能量风暴里到处乱飞,甚至可能解体。 “应该研发专门的基台。” “引力场发生装置的超微粒子化是解决这些破问题,让自己免于风险的最好途径。” “去他妈的,我是真的疯了吗?” 沈云埋的脑袋里瞬间出现了这些念头。 两只机械臂的表面已经开始融化,金属液体形成的小球不停飘着。 沈云埋的眼底深处亮起无数道剑光。 那些金属液体小球骤然变成无数道小飞剑,在童颜布下的云梦阵里,再次摆出了一个剑阵。 青山剑阵! 狂暴的光热洪流落入那片虚无,然后归于沉寂,没有任何变化发生。 机械臂融化的越来越厉害,就连融蚀设备的前端也开始出现崩解的征兆,只是被两座阵法强行束缚着。 难以想象的高温,透过机器人的护甲,传到了控制室里。 沈云埋的脸变得越来越红,眼里的神情却是越来越疯狂。 童颜的声音在机器人的控制室里响了起来,带着一些佩服,带着一些打趣。 不管是佩服还是打趣,对他来说都是很罕见的事情。 “你好像一个焊工。” 以前在黄玉二号行星的空间裂缝前,井九也说过类似的话。 沈云埋用沙哑的声音骂道:“你们这些乡下人都是白痴吗!” 童颜说道:“我是说想你很帅气。” 沈云埋说道:“你懂个屁!我在老宅看过的那些电影里经常会有类似的画面。主星那个城市里还停着那多旧式的汽车。是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他妈的不是他妈的烧焊,这是在加油!” …… …… 黑玉盘上的数百件法宝散发着光毫。 巨大的光柱表面到处是能量风暴形成的漩涡。 画面看着异常恐怖,而且令人不安。 群峰间的修道者们感受的非常明显,天地间的灵气正在急剧减少,而这座通天大阵也已经快要崩溃。 在巨大光柱的高处,苏子叶忍不住回头看了雀娘一眼,却见到她脸色苍白,眼神却非常平静。 就在那些法宝即将变成废物、黑玉盘上的金色图案将要淡至不可见的关键时刻,伴着群峰里的无数声惊呼,天空里的最高处忽然落下了一道明亮至极、散发着无穷光与热的洪流! 不管是天劫的雷暴漩涡,还是远在虚空里的太阳投影,在这一刻都被衬得暗淡无踪。 那道洪流准备直接开出一条通天大道吗? 两个世界就此相通,会发生怎样的惊天后果? 不,那道洪流只是非常纯粹的能量,而且看似狂暴,实则非常精确,落在天空的那个点后,便再没有任何偏移。 那道洪流就像是磨镜、琢玉……缓慢而细致地、极其坚硬却又柔软地把那一点天空在慢慢削薄。 彭郎看着那处,知道洪流来自天外,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敲击,思考应该怎样帮助对方,也是帮助自己这行人。 通天大阵快要承受不住了,如果下一刻便崩塌,就算那道洪流打开一个小点,也会出事。他与尸狗可以轻松离开,苏子叶与雀娘便有些麻烦,至于元曲与玉山…… 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青山群峰乃至大陆各处的人们都望着天空,根本没有人会留意到别的任何画面。 比如池塘里的鱼儿们被吓死了,草原里的兽群紧张地身体僵硬倒在地上,西海里的深水蚌忽然张开壳吐出了珍贵的海珠,过不了多长时间,那里的海底就会变成晶亮的世界。 再比如天光峰顶,破庐之前,那个已经没有石碑、却依然趴在那里的石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它看着那道投入天空的巨大光柱,看着最上方那道正在对抗着天劫的黑色身影,苍老的眼里流露出微嘲的情绪。 ——我才是青山最老的镇守,在这里趴的时间比你长多了,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呢?就像那只鸟,一朝想不明白便道消身殒,最多也就是像猫一样,腆着脸让人抱出去,还不是被人撸的命。 它想着这些事情,慢慢地张开嘴,打了一个呵欠。 无数道闪电落在了天光峰顶。 难以想象的狂暴能量同时落下。 然后消失无踪。 它缓缓闭上嘴巴,打了一个嗝,然后再次闭上眼睛,变成了石头一般。 …… …… 很多人注意到天劫落在了天光峰,震惊举首望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仿佛那道天劫是假的一般。 紧接着,人们才想起通天大阵里的那些人,回首望去却只见到一片碧蓝的天空。 那道巨大的雷暴漩涡消失了。 天劫结束了。 那些人也不见了。 朝天大陆与外面的空间壁依然存在。 无数灵气正在缓慢地回到天地里。 来自那座石龟的呼吸。 第七十二章天若有情天亦吵 尸狗与彭郎等人飞升后,顾清没有再次离开,不知道是年久思乡还是别的原因,就在神末峰住了下来。 三年后他带着两个妻子坐着顾家的马车开始周游大陆,颇有井九当年与赵腊月、过冬游历的风范。 第四年的时候,他们去了果成寺,在此隐居出家的前代神皇景尧终于与他们见了一面,甚至还一起回了朝歌城。 回到朝歌城的第二天夜里,胡太后闭上眼睛,就此辞世。 她去世的时候,不是在曾经的寝宫,而是在正殿旁的那座偏殿里,就连榻都还是那张榻。 景尧的父亲就是在那张榻上离开的。 看着榻上沉睡的女子,景尧脸色苍白,僧衣轻飘,沉默了整整一夜。 直到现在,他依然想不明白,母亲究竟爱的是谁。 那些都不重要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比如开陵,比如合墓,比如守孝,比如想念。 …… …… 顾清与甄桃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看着晨光从五百年前新修的正阳门处投射过来。 甄桃眼睛红肿的就像真的桃子,那是因为哭的太过厉害。 顾清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戚色,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 “走吧。” 他带着甄桃离开了皇宫,去了井家老宅。 井家在梨哥之后都是普通人,已经传了好几代,对五百多年前的事情已经没有太多记忆,但依然保留着那间书房,每日仔细打扫,不敢乱动。只是几十年前,有人觉得书房窗外那块地太空,便种了一棵海棠树。 “那颗海棠是师姑当年亲自砍的,谁能想到几百年后又种了回来。” 顾清站在窗前,看着那颗正在落雪的海棠树,说道:“你看,兜兜转转其实就是在打转。” 甄桃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没想到最后你会把她送回去。” 顾清说道:“她和陛下的感情一直很好。” 甄桃忍不住问道:“那你和她呢?” 顾清看着缓缓飘落的海棠花,悠悠说道:“你看了几百年,应该知道也很好。” “我想不明白这件事。不要说我与她也都喜欢你……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你。” 甄桃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只是恨你也恨她,所以我就要跟着你们,我就要让你们这几百年都不能真正痛快。” 顾清没有说话。 甄桃看着他斑白的鬓角,忽然生出不忍,声音微颤说道:“你飞升吧。” 顾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我已经老了,何必强求。” 甄桃忍不住再次哭了起来。 …… …… 天若有情天亦老。 好在这种事情不会发生,时间还是那样慢慢流淌着,朝天大陆的天空还是那样的蔚蓝,宁静。 又是数年时间过去,上界再没有消息传来,难免引发了很多猜测,继而出现了一些不稳定的迹象。 在遥远的西风大陆某处,终于有人站了出来,试图让世界恢复原有的秩序。 从异大陆归来的蓬莱岛神船带回了这个消息。 平咏佳在剑峰上睁开眼睛,跑到云集镇吃了顿火锅,然后接着跑到南河州,跑到崤山冲,跑到墨丘,跑过通天井,跑上东海,路过大漩涡,继续奔跑,直到越过巨人所在的外岛,一路跑进了西风阵阵里。 整个过程他用了小半天的时间,在那个岛边还停下与巨人说了几句话。来到西风大陆,他去到教廷所在的圣都,显露身形,与所有人说了几句话,把那位勇敢的教皇杀了,便又回了剑峰继续睡觉。 过了些天,年轻的中州派掌门到访。 卓觉晓踏剑直入层云,落在崖洞前,挥手扇走烟尘,盯着平咏佳的脸认真说道:“你难道不觉得当掌门很烦吗?” 平咏佳睁开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最开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懒,后来一个跑得比一个快,我能咋办?” 卓觉晓搓了搓手,说道:“平叔,我不懒,我还年轻,短时间里也不打算跑,要不然你把青山掌门也让我一肩挑了?” 平咏佳更加无奈,说道:“当初就不应该让白早把你带去海上。” 卓觉晓知道这次还是无法说服对方,才说出真正要传达的消息:“都走了。” 平咏佳说道:“那就好,你也专心修行吧,争取早日飞升。” 卓觉晓冷笑说道:“怎么觉得这话像是祝我早死。” 平咏佳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说道:“你少说话,一说话就像你爹。” …… …… 黑色战舰在黑暗的宇宙里缓慢前行。 一只巨大的黑狗安静地趴在战舰上方。 它黑色的毛发在无风的太空里缓慢无主飘动,就像是黑色的水草,吸收着极其遥远的那颗白色恒星的光线, 这艘战舰不是特别巨大,只有三千多米长,灰黑色的复合材料板挡住了所有的窗口,看着就像是甲片或者花纹。 如果让人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被震撼的无法言语。 此刻战舰里的那些人也正处于对视无语的状态。 雀娘以及元曲夫妻还没有醒过神来,心想飞升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好像没太大意思,这个世界怎么这般黑暗寒冷而且荒芜,不要说与传说里的仙界相比,与卓觉晓说的那个世界相比也要无趣很多呀。 彭郎站在指挥舱的最前方,看着光幕上显示出来的战舰内部结构图,平凡无奇的脸上写满了好奇。 伴着清楚的机件摩擦声,医疗舱的大门打开,一个巨大的机器人走了出来。 沈云埋的声音从机器人里传出:“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云埋,此次行动的总指挥。” 童颜正在问苏子叶何霑的情形,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云埋的脸皮何其之厚,尤其是被药水泡了这么多天之后,面不改色说道:“家父沈青山。” 雀娘、元曲等人本来觉得这个金属傀儡好生古怪,居然敢与童颜抢指挥,忽听得这句话,神情顿变。 沈青山乃是青山祖师的名讳,如果这个附在傀儡里的神魂是青山祖师的儿子,那必然不凡。 元曲与玉山师妹肃然起敬,行礼道:“弟子见过前辈。” 雀娘与苏子叶接着认真行礼,就连彭郎也行了晚辈礼。 如果不是这时候战舰处于全屏蔽状态,就连尸狗听着这句自我介绍都会低头。 “别听他的。”童颜面无表情说道:“两边各自论,井九也不会喊他前辈,而且他与青山祖师已经父子反目。” 听着这句话,战舰里的这些新生代飞升者神情再变,心想难道这是敌人? 沈云埋感受到战舰里的气氛变化,尤其是看到彭郎的手落在了剑柄上,不敢再开玩笑,赶紧说道:“别误会,我是井九在这个世界里的至交好友,正是因为他的原因才会与家里老头子决裂。” 彭郎心想原来如此,右手离开了剑柄,元曲与雀娘对视一眼,心想这才对嘛。 如此平静的反应有些出乎沈云埋意料,他不解问道:“难道你们不觉得意外?” 苏子叶微嘲说道:“青山宗嘛,欺师灭祖正常,景阳真人又是那个脾气,怎么会不出事?” 沈云埋操控着机器人指了指战舰上方,意思是那位镇守,说道:“它会怎么站队?这是最大的问题。” 元曲义正辞严道:“夜哮大人不会管青山内斗。” 沈云埋冷笑说道:“这话谁信呢?莫成峰的剑阵当年是被谁一头撞开的?” 元曲无语,心想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童颜看不下去了,走到双方之间,看着这些新生代的飞升者说道:“本来应该给你们足够多的时间学习这个世界的常识规则什么,但因为时间太紧迫,我们会用一种比较简单的方法,先有个大概便行。” 说完这句话,他把早就准备好的脑机互通系统,让元曲等人戴好,开始信息灌入。 巨大的机器人靠在战舰墙壁上,看着那些闭眼学习的新人,忽然问道:“你说谁最快?” 童颜说道:“不知道。” …… …… 没有任何意外,彭郎第一个睁开眼睛,取下系统,沉默片刻后说道:“很有意思。” 沈云埋说道:“比你们那儿好玩吧?” 彭郎没有理他,对童颜说道:“应该还能再深一些。” 童颜解释道:“时间不多,路上你可以自己看。” 接着苏子叶等人也陆续睁开眼睛,竟是与修道境界的高低顺序一样。 刚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的眼神有些茫然,但很快便平静下来,只是若有所思,应该还在回味那些信息内容。 “如果这是一艘轻型战舰,这是一台机器人,那说话的你呢?就是里面的一个程序?”元曲看着那个机器人问道。 沈云埋有些恼火,把控制室的门打开,说道:“我是活人!” 元曲与玉山被那个脑袋吓了一跳,说道:“这是见鬼了吗?” 苏子叶则是神情不变,说道:“不过是鬼修术罢了。” 童颜摇了摇头,把谈话节奏再次强行拉了回来,指着光幕上的星图说道:“战舰前方是朝天大陆的太阳,我们会擦过去,大概十分钟之后,战舰会短时间开启,你们不要错过时间窗口。” 元曲不解问道:“宇宙……航行的规则是绝对远离大质量天体,比如中子星、白矮星、黑洞什么的,虽然那只是一颗普通恒星,但也隐藏着危险,为何要靠近?” 沈云埋说道:“越危险的地方好处越多,根据井九亲自采集的数据,在某个近恒星轨道空间区域里,收集仙气的速度最快,你们刚刚飞升,需要尽快提升境界与实力,要去那里进行仙气洗炼。” 元曲很是无语,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才飞升成功,虽说……来到这黑乎乎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成仙的感觉,但终究是大道之上最重要的一次飞跃,不说摆宴开席庆贺一番,也总要静悟一段时间,怎么就这么忙?接着他想到童颜说的时间紧迫,以及更早之前沈云埋说自己因为井九与青山祖师反目,下意识里便开始紧张烦恼起来。 沈云埋看着众人脸色,冷笑说道:“我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把你们接出来,是要你们做事的!” 大家都是聪明人,都像元曲一样猜到要做什么事。 雀娘行事颇有棋盘之上的大将之风,问道:“你直接说。” 童颜把现在的局面简略讲了一番,言明井九失踪多日,他决定对青山祖师发起一场突袭。 “不就是打架打不过对方了,所以没办法,只好回来找几个帮手。”苏子叶说道。 元曲毫不犹豫说道:“我们境界实力不够,托通天大阵的福才能飞升,到时候给你们加油。” 苏子叶接着说道:“这是你们青山宗的内部问题,我一个邪门外道,不便插手吧?” 雀娘想了想,说道:“我得先把师父找到再说,万一你们骗我们怎么办?” 沈云埋无辜至极,说道:“你就算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童颜?” 雀娘看了童颜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要知道童颜也算她在棋道上的老师之一,但正因为如此,她才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心有多脏。 沈云埋大怒说道:“过分了吧?我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们弄出来,结果一个都不肯打?那你们先把船票钱给我交了!” 彭郎也有些不好意思,对童颜说道:“我也得先见到真人再说,他如果要我打,我打便是。” “你就是传说中的彭郎?井九说你的天赋不在我之下,怎么看事如此不明?” 沈云埋气急败坏说道:“他被我家老头子逼得不敢见人,所以我们才要打老头子,把他救出来。结果你要找到他才肯去帮我们打老头子,你不觉得这是一个三连劫?怎么解决?你的智商到哪儿去了?”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童颜说道:“时间窗口到了,我会开启前右方的三号门,准备。” 伴着他的声音,战舰表面覆盖着的灰黑色板缓缓翘起一片,隐隐可以看到外界的明亮光线。 随着恒星光线一道进入战舰的,还有无所不在的信号波。 只要能够看见,便会被看见,比如用滥了的你与深渊、他与青山什么的。 沈云埋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第一时间便启动了引力场发生装置——黑色战舰这时候在恒星近处,绝大部分方向都被遮挡住,再加上引力场,便不用担心被人发现——所以他们也没能看到望月星球上的画面。 …… …… (忽然想闲聊,所以写了几句,结果发现自己的话痨比沈云埋还严重,超了字数,你们要多花家……大概意思就是昨天去江南开车走了一圈,感觉很好,很喜欢宜昌,但也想念大庆,喜欢写小说、你们看,今后不写大长篇也会一直写,谢谢你们之类的,我去发个微信好了,比心。另外昨天沈云埋说的第二个电影是阳光普照,向大家推荐。) 第七十三章一声简单的嘤嘤 宇宙里的无数个地方的无数张光幕上,都是望月星球的茫茫雪地。 那些正在向望月星球赶去的战舰分成了几个批次,有的慢慢减速,在深太空的黑暗空间里显露出了身影,然后转变航向,不知向着何处而去,有的继续往望月星球而去。 从望月星球通往蝎尾星云的空间通道已经被封锁。由数万艘战舰以及二十几名飞升者组成的网,在这片宇宙里已经铺开,想要抓到井九与雪姬。 就算雪姬在全盛时期,面对整个人类文明的集中打击,大概率也会选择躲避,更不要说她现在杀死了九名处暗者,应该处于极度疲惫与虚弱的阶段。 但没有谁敢确定自己一定能找到她与井九,毕竟他们在那颗星球的普通居民楼里生活了一年多时间,也没有被人发现。 数百艘转运飞船与十几艘轻型战舰陆续降落在望月星球表面,激起无数雪风。 被欢喜僧击毁的那艘战舰坠落在雾山市北方的山野里,燃烧的残骸现在已经变成了焦黑的山石。 那名灰格子衬衫中年研究员从七二零栋居民楼里走了出来,望向大气层外的卫星,唇角微扬,露出一抹微笑。 …… …… 看着海面巨大光幕上的画面,看着柳十岁的微笑,卓如岁脸色极其难看。 “他这笑容是什么意思?嘲笑吗?炫耀吗?立威吗?学雪姬吗?给我看的吗?”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里的椰子壳扔到远方的沙滩上,猴子们狂奔而去,完全没有任何烦恼的样子。 他压抑住心头的震惊与烦恼,保持着半跪的姿式,转向身边的祖师说道:“我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青山祖师面无表情说道:“很明显他们不信任你。” 卓如岁无奈说道:“我也没想到柳十岁这个老实孩子居然能藏得这么深,肯定是被童颜带坏了。” “这个弟子不错,居然能把大悲和尚打的满地爬,强得超出意料。”青山祖师看了他一眼,说道:“现在朝天大陆的晚辈都这么厉害?” 卓如岁听着这话来了兴趣,问道:“您对现在的朝天大陆了解吗?” 青山祖师说道:“我看过他写的那本书。” 卓如岁眼睛微亮说道:“文字总是不够准确,也不够直接,您也是很多年没回去了,要不要弄台游戏舱去看看?” 青山祖师静静看着他,说道:“既然你同意我的做法,愿意成为我的继承者,就别总想着联系他们。” 卓如岁沉默片刻后老实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猴子们在远处的沙滩上用椰子壳做着游戏。 海水在涨落之间蹂躏着沙滩。 池子里的鱼儿不停冲破海水来到竹竿前面互相追逐。 竹竿插在滚烫的沙地里。 可能是膝盖被沙子烫的有些厉害,卓如岁有些跪立不安,没能保持更长时间的沉默,低声好奇问道:“您不去?” “去哪儿?”青山祖师放下手里的一本诗集,问道。 卓如岁指着光幕上的星系图,不解说道:“雪姬与井九出现了,您不去抓他们?” 青山祖师说道:“我有老寒腿,行动不便,在外面还真不见得能打得赢女王陛下。不过既然他们这次选择了现身于宇宙,自然便会被找到,然后再也无法离开。” 卓如岁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会儿,从身前的池子里捧出些海水淋在沙子上,开始无意识地推弄。 雪姬出现了。 那位温泉边的浴衣少女便会找到她,然后控制她。 井九无法醒来,就只是一把剑而已。 对青山祖师来说,那把剑没有任何威胁。 应该就是这样吧? 他想着这些事情,没注意被海水打湿的沙子在自己手里渐要变成一座塔。 …… …… 望月星球工厂废墟里的那道空间裂缝被曾举融蚀成功了。天火工业基地的那道空间裂缝要大很多,而且没有雪姬帮手,融蚀速度要慢很多,就像女孩子撇嘴时唇角的细纹一样,直到今天才终于被抹平。 看着行星深处的那道青烟,一百多艘战舰上响起官兵们的欢呼声。 曹园回到自己的战舰上,看着光幕上的画面以及各种信息,本就有些疲惫的身躯变得更加沉重。 这艘战舰确实是他的,准确来说是那个佛国星球的。 欢喜僧决意去暗物之海,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他,包括那个星球。 曹园把沉重的铁刀轻轻搁到地上,调出那段视频再次观看。 雾山市政厅的玻璃都碎了,像雨一般溅飞。 欢喜僧与柳十岁一场大战,惨败而走,撕裂了一艘战舰。 曾举对所有飞升者说——欢喜僧疯了。 是的,除了疯狂还能怎么解释呢? 他仿佛看到一个画面。 瘦弱的欢喜僧瘫坐在大涅盘里,在黑暗而空旷的宇宙里,没有目的地飞行。 就像当初他在暗物之海里那样。 他是真的疯了吗? 作为禅宗之祖,果成寺的建寺之人,他是真正的佛。 佛怎么会疯呢? 那不是疯,只是疯狂想法的具体呈现。 那个消灭人类的肉体,让他们以灵魂、哪怕是残魂的形式存在于大涅盘里,是欢喜僧一直以来的想法。 所谓疯狂,只是在别的路都走不通的情况下,他最终选择了这条荒唐的道路。 曹园走到战舰深处的一个房间里。 那个房间很大,里面有一个透明的琉璃棺材。 李将军的仙骸静静躺在里面,双眼紧闭,仙鹤与祥云围绕在四周。 曹园站在透明巨棺外,沉默不语。 人类最杰出的头脑,或者疯狂,或者死去,都是因为他们找不到出路。 怎样才能彻底解决暗物之海的威胁? 不管是李将军还是欢喜僧,飞升后的漫长岁月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惜没有找到答案。 曹园觉得有些悲凉。 他忽然不想理会这里的事情了。 陛下与景阳真人能找到自己的出路,他觉得自己做为晚辈,应该为欢喜僧找条出路。 他背着铁刀,飘然离开战舰,向着宇宙深处而去。 他要去送欢喜僧一程。 送去真正的平静。 …… …… 一艘巨型战舰缓缓靠近了天街。 天街是蝎尾星云最大的太空转运港,处于十几条空间通道出口之间,空间位置非常优越。 那艘巨型战舰实在是过于庞大,长度已经超过了三十公里,是星河联盟军方很少使用的特殊转运设备,与之相比,天街转运港都显得有些小,就像是孩子们喜欢的玩具。 天街转运港早就做好了各种物资调运及准备,无数根机械臂伸向太空里,将各种物资源源不断地送进那艘巨大的战舰里,画面看着很是壮观。 战舰里有数万名普通民众,根本不知道那些机械臂在做什么,绝大部分人站在窗边对着转运站里的各种商店与建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带着好奇与兴奋的神情。 这些民众来自蝎尾星云某个初期开发星球,正在撤离的途中。 天火工业基地那条空间裂缝里出来了不少暗物之海的怪物,大部分都被剑仙恩生以及后续赶到的战舰消灭了,但还是遗漏了一些,向着宇宙深处飘去。根据中央电脑的计算,那些暗物之海怪物有可能在三年之后,经过那颗初期开发星球,所以把那颗星球上的居民提前撤离,以便后期清剿,当然最重要的是防止二次浸染的发生。 放在古时候,这大概便是坚壁清野的意思。 数万人的撤离工作与最开始设想的七亿人撤离比较起来要轻松无数倍。军方只调用了一艘最大型的转运战舰便足以完成这个工作。那些被撤离的民众也没有什么不满,毕竟从小接受的公民教育第一课便是这个,而且战舰上的设施很好,甚至比在星球表面的居民区更舒适,更重要的是政府承诺会把他们安置到主星域那边条件更好的殖民星球上。 从那颗初期开发星球抵达天街转运港的太空旅程里,大部分时间窗外都只能看到黑暗的宇宙与仿佛永久不变的星星,这时候难得看到了一个转运港,本来就没有太多机会进行太空旅行的居民们当然很感兴趣。 这个时候,转运港那边的深空间里忽然响起一道光线,隐约可以看到好像是个盘状的事物。站在窗边的民众们有些武道修行者的视力极好,更是看到那个盘子上有一个瘫着的人类! 惊呼声刚刚响起,便被更大的一波惊呼声与议论声掩盖过去。 “那是什么?” “是游戏里的那种佛吗!” “难道那是金子做的,好亮啊,而且那把刀好大!” 窗边的民众们震惊无比,看着那尊金佛追着那个盘子上的人向着宇宙深处而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片刻后,远方的宇宙里忽然爆起一团明亮的光线,转运港与战舰里都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 民众们按照警报里的指令,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窗边,按照手环上弹出的线路图向各处散去。 巨型战舰上的设施真的很完备,即便数万人生活在里面,也都没有任何问题,按照家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 一个小姑娘端着食物盘,看着手环弹出的线路图,认真地、甚至有些机械地前进,转变,然后登上了一座环形阶梯。随着她的脚步,剪的极整齐的黑发在额前极有节奏地摆荡,看着就像块西瓜皮。 …… …… 嘀的一声轻响,房间门非常平滑的开启。 花溪走进了房间,把食物盘放到桌上,撕开外面的薄膜,说道:“该吃晚饭了。” 说完这句话,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再次发现没有太阳,也没有天光变幻,只有黑暗的宇宙,不由苦恼说道:“这到底是晚饭还是早饭呢?” 下一刻她又想起来,不管是晚饭还是早饭,还是没有人陪自己吃饭。 房间里有两张床,井九躺在靠窗边的那张上,闭着眼睛,正在沉睡。他的眉头紧锁,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看到了什么,手腕上的那根青色光绳,比在望月星球的时候要粗了很多——或者说实质化了很多。 “哥哥。”花溪坐到床边,轻轻推醒他,细声细气说道:“如果你还是不想吃饭,我去给你弄些药来吃好不好?” 井九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感觉头疼没有变化,眉头不由皱得更紧,差点把寒蝉挤了下去。 离开望月星球后,他便经常头疼,眉心那个地方闷胀的厉害。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上网查了一些医学知识,觉得可能是鼻窦炎。问题是只要经历过初级基因优化的人类,都不会再得像鼻窦炎、扁桃体炎这种病,难道自己家里穷得连初级基因优化都做不起? 他现在还没有醒来,依然是那个自闭的孤独少年,智商没有问题,思考问题的方式则很像个小孩子。他没有记起任何事情,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下意识里觉得,头疼的时候应该抱着雪姬。 花溪问他要不要吃药,但他的这个病无药可治,只有雪姬能够暂时控制一下。 现在的雪姬没有精神理他,便只能由寒蝉冒充冰袋替代一下。 雪姬裹着被子,站在他的床上,看着窗外的黑暗宇宙,没有说话,乌溜溜的黑眼珠里除了漠然,多了些疲惫与思索。 她看着这片宇宙已经很长时间,计算出了一些事情。 望月星球上会出现那道空间裂缝,是因为她看到了暗物之海里的欢喜僧,然后也被暗物之海看见。 于是暗物之海向着那颗星球涌来,生成了九个黑色的太阳,想要找到她而且毁灭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拥有毁灭那个世界、至少是那些怪物们的可能性。 很多年前,在雪原里她看过那和尚一眼。 这段因果原来很早就开始了。 “你自己吃吧,我没有胃口。”井九对花溪说道,然后对雪姬说道:“你好像很累,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雪姬看着窗外的黑暗宇宙,乌溜溜的黑眼珠里忽然闪过无数道极细的线。 那些线看似是活着的,就像是电子显微镜下的线状微小生命体。 但如果真的看到极深层的地方,便会发现那些线都是光,都是剑光。 无数道极细的剑,组成了一座剑阵,开始发生变化,继而生生不息,不停演算。 最终那些剑光消失无踪,而她在宇宙的远方看到了一条空间通道,甚至在虚无里看到了另一片星域里的那颗星球。 那颗星球就像是被镂空的象牙球,层层叠叠,美不胜收,繁复至极。 在空间通道里把那件大事做了,然后就去那颗星球休息,接着去祖星杀了沈青山。 嘤嘤。 她得意地叫了一声。 井九有些茫然,心想为何今天的嘤嘤如此简单,不像往常一声嘤嘤便是一大片文章,而只是完美两个字? 第七十四章明天来临 花溪心想这是在聊什么呢? 她没有多想,坐到桌边开始吃饭,塑料小勺刮着餐盘,在半凝固食物上画出很多条线。 不知道是今天的食物味道还可以,还是什么原因,她的心情很好,一边吃饭一边哼歌。寒蝉从井九眉心飞了起来,在不是很大的房间里飞行,带着那些蚊子挥舞出好听的旋律,就像是在给她伴奏以及伴舞。 吃完饭后,花溪拿着食盘便准备出门。 井九有些不理解,用缓慢的语速说道:“有机器人。” 其实不管是领取食物还是归还食盘,战舰上都有机器人或者说自动设备处理,完全不需要自己去做。要知道战舰里的空间特别大,只是他们所在的4号生活区,想要来回都很辛苦。 “我顺便去看动画片。”花溪说道。 井九指着墙上的光幕装置说道:“这里也有。” 花溪撇嘴说道:“一个人看多没意思。” 井九没想太多,只是觉得不应该让妹妹一个人出去,有些不安全,说道:“我陪你啊。” 花溪说道:“你都不知道太空骑士与圣甲超人的区别……” …… …… 成年人不愿意与小孩子一起玩,是因为觉得小孩子的游戏没意思。 小孩子不愿意与成年人在一起玩,是因为觉得成年人没意思。 花溪当然更喜欢与别的小朋友一起看动画片,那样可以争论、共情,要热闹很多。所以她无情地拒绝了井九忍着病痛发出的邀请,离开房间,去了生活区位置最好、光线最舒适的儿童娱乐区,与已经相熟的小朋友开始观看最新一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个小朋友忽然看着透明隔离墙外,可爱地捂着嘴巴发出了一声惊呼。 花溪和别的孩子们被吓了一跳,转身向墙外望去,看到了一个穿行在生活区里的……战舰! 那当然不是真的战舰,只是三维立体成像。 紧接着,好多暗物之海怪物从墙角里“爬”了出来,引发了生活区无数声惊呼。 又有更多的战舰从天空里落下,向着那些怪物们开火,激光炮与核弹爆炸形成的火球,不时闪现。 生活区里一片惊呼,很多成年人像那些孩子一样,趴在透明隔离墙上,看着外面的这场虚拟大战,兴奋极了。有些像先前他们在窗边看着天街转运港,那个盘子以及追杀那个盘子的金佛时的场景。 直到这时候,很多人才意识到原来刚才看到的那幕场景可能是假的,是政府为了担心撤离的民众无聊做的小把戏。 果不其然,在随后的系统广播里,战舰宣传官员表示,刚才这些战舰追杀暗物之海怪物的拟真画面,是白氏公司即将推出的最新游戏,而先前大家在天街转运港看到的则是漩雨公司大型互动游戏《大道朝天》的宣传。 生活区里响起一片笑声,那些以为自己早就看穿一切的中年男性露出得体的微笑,开始给妻子与孩子解释自己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以及为什么能够看出来。 星河联盟当局看来是真的很在意这些撤离民众的精神健康,担心他们无聊,紧接着宣布了多项措施。游戏舱以及立体影院这种常规操作不算在内,战舰方面还开办了很多兴趣班,由舰上的官兵负责讲解,也欢迎撤离民众里有相关资质的成员主动参与,最后更是推出了多项竞赛类活动,明确表示有极丰厚的奖金。 听到这些,花溪的眼睛亮了起来,低头开始阅读手环上的文字提示,眼睛越来越亮,最终竟是放弃了还没有看完的动画片,一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用力地推开了房门,喊道:“哥哥,哥哥,你要参加兴趣班吗?” 井九靠着窗坐在床上,怀里抱着雪姬,雪姬的小圆手抵着他的眉心,应该是正在治病。 听到花溪的声音,他睁开眼睛,想了想,摇头表示不用。 在雾山市行政中心上了一年各种各样的兴趣班,随着那次拿到奖之后,兴趣已经不多了。 花溪歪着脑袋,说道:“那比赛呢?有很多奖金呢!” 得到雪姬的帮助,井九的精神好了些,但还是有些困乏,提不起什么兴趣。 花溪跑到床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有很多种比赛,还有你最喜欢的太空军棋噢!” 井九认真地想了想,确认自己最喜欢的应该是五子棋,至于太空军棋……那是最惨痛的记忆还差不多。 这个时候,房间里的播放系统忽然传出了声音,请全体民众注意。 “你看,你看,这就是要宣布了……”花溪开心地说道。 接下来系统里传出的声音却与这些兴趣班、比赛没有任何关系。 “标准时间,明天十一点整,我们的战舰便要进入伽雷通道,请大家做好观景准备以及通过准备。” …… …… 伽雷通道是星河联盟里一条非常著名的空间通道。 扭率空洞里无法进行观察,飞行器没有确定自己的位移,也就没有速度的概念,所以也就无法确知其长度。 按照科学家的说法,既然是扭曲的空间通道,本来就没有长度。 空间通道的区分标准就是通过时长。 伽雷通道是由蝎尾星云通往主星云的通道,也是人类现在发现的通过所需时间最长的一条通道。所以战舰方面才会提前通知撤离的民众,明天不要忘记观赏以及拍照,至于为通过做的准备,也就是提醒大家,空间通道里没有网络,无法与外界联系,所以记得提前退出游戏,或者下载好立体电影。 对井九与雪姬来说,这条通道没有任何意义,至少在明天之前。 明天,很快便到了。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雪姬跳进了花溪的怀里,寒蝉落在了她的头顶——这是要井九去参加比赛的意思。 井九的记性很糟糕,但还是再次想起了那次比赛输给小胖子之后,被雪姬用小拳拳不停锤胸口的糟糕回忆。 按照战舰方面的灯光引导,被撤离的数万名民众勉强维持着生物钟,这时候是联盟标准时间早上七点,生活区里播放着轻柔而且极低声的音乐,各种自热饮料机的后置口里散发着热气,扫地机器人刚刚完成最后一项工作,撤向柜体下方的通道,地面光滑干净得就像是镜子一样,远处的角落里躺着几个喝醉的人,应该是一夜未归。战舰只会按照手环给每个人提供限量烈酒,但这怎么难得住这些酒鬼,毕竟找人借个手环要一杯酒不是难事。 花溪抱着雪姬,牵着井九的手,非常熟悉地来到饮食区的二列,找到了自己最喜欢吃的食物,又带着他去倒了两杯蛋白粉饮料,坐在桌子前开始香甜地吃饭。可能是因为现在不需要自己做饭的缘故,小姑娘对吃饭这项工作非常热情。 在他们吃饭的过程里,也有些早起的民众来到了饮食区,有的人还很友好地与他们打着招呼,询问他们是哪个区的,怎么以前在星球上没有见过。要知道那颗初期开发星球总共只有几万名居民,人际关系要比别的地方亲密很多。 井九没有解释,花溪不会解释,交谈便无法进行下去。 事实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共同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前、各种监控设备之前。 一对兄妹抱着一个雪白的大娃娃,这种搭配非常显眼,尤其是在暗物之海入侵望月星球之后。但在监控设备里面根本没有他们,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非常神奇。而且如果他们想的话,甚至没有人能够看到他们。 杀死那九个处暗者,接触到那片黑域,雪姬好像吸收到了一些新的规则,领悟了一些新的神通。只是当初躲在地下水道里、也不想被中央电脑发现的她,为何今天愿意出来走走?要知道这终究是一种冒险。 结束了早餐,他们没有回房间。像他们这样的民众还有很多,因为十一点钟就要进入伽雷通道,中间的时间不多,何必来回折腾。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各项活动提前在九点钟便开始了,远处隐隐传来音乐的声音,高处的某个透明隔离室里也响起了悬浮滑板与高强度玻璃磨擦的声音,生活区里的欢快气氛越来越浓。 井九与花溪抱着雪姬去了一百七十度角的演奏厅,听了一会儿音乐剧,接着跟着人流去了第七层楼的公开舞台,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些自告奋勇的民众与官兵们做着各种样式的演出。 有表演杂耍的,有最常见的唱歌,有乐器演奏,甚至还有一个民众非要与战舰官兵切磋一下自己的武道修为,然后一个照面便被击中了鼻子,被抬去了医疗室。 花溪问他要不要去弹钢琴,他摇了摇头。某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原来是一个牌桌上的益智游戏在经过半个小时的激烈比拼后终于分出了胜负。花溪兴趣更大,牵着他的衣角挤到那边,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看到了什么,眼睛明亮说道:“哥哥,是你最喜欢的太空军棋!” 那边靠着落地窗的台子上摆着三把椅子,数百颗立体光线雕刻棋子在台上的空中静静悬着,一个没有头发的中年男子静静坐在椅子里。兄妹二人从人们的议论声中知道,这位秃头男子是那个初级开发星球的总工程师,听说是天普星西北大学的高材生,刚才已经连续赢了五个参赛者,竟有些高手寂寞的感觉。 只是打发时间的游戏,不用担心会输多少信用点,而且人类对自己的智商评价总是容易偏高,所以那位工程师高手没有寂寞太长时间,便迎来了下一个对手,然后没有任何意外的,那人在很短的时间里便败了下来。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井九认真回忆那位工程师的棋路,赞叹说道。 话是这般说,但他完全没有上去的意思,因为不想输了被雪姬教育。 就在这个时候,花溪忽然哎哟了一声,捂着颈说道:“好像被蚊子叮了。” 星河联盟的科技水平已经相当高,生物学也一样,很多星球还没能完全消灭蟑螂,却已经灭绝了蚊子。她在星门基地的世家里长大,根本不知道蚊子是什么东西,也就是到了望月星球被叮了两次。 雪姬抬头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越过她的肩继续望着那片黑暗的宇宙。 井九忽然走上台,坐到了那名工程师的对面,拿起一台工程机甲,移动了一步。 随着他的动作,天空里那些光线组成的巨大棋子也移动了一步,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引发了很多议论。 花溪哇哦了一声,兴奋地抱着雪姬挤到人群最前方,看着神情淡然、仿佛国手般的井九,明亮的眼神里满是骄傲。 随着棋局的发展,人们越来越吃惊,因为井九居然在那位工程师面前不落下风,场间的议论声渐渐平息。 这个时候,战舰里的广播再次响了起来,提醒民众们注意伽雷通道就在前方,还有十分钟便要进入。 战舰开始逐一关闭信息通道,灰黑色的覆板像鳞片一般翻落,再过一会就会挡住窗口。 人们哪里还有心情看比赛与演唱会,纷纷走到窗边,向着前方的宇宙望去。 伽雷通道已经隐约可见,看着就像一团极淡的星云,距离则要近很多。那片光雾里有个极幽暗的小黑点,这也是为何星河联盟的科学家们早年会猜测所谓扭率空洞是一种特形黑洞。随着对扭率空洞的观察以及最重要的利用,这种推测早就已经不复存在。这些年科学界更多是在怀疑扭率空洞里是不是暗物之海…… 民众们靠在窗边,看着远处的景观,心底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不停轻呼出声。 如果井九这时候能看到伽雷通道的入口,可能会想到很多年前在镇魔狱的最深处,隔着那层琉璃望向深渊时的画面。但他这时候正在盯着棋盘。 那位工程师都已经暂时离开,去了窗边,他还在盯着棋盘苦思。现在他的棋盘上的局势不是太好,或者说到了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刻,所以工程师才可以如此轻松地离开,但他如果下一步棋稍微出错,便会全盘皆输。 伽雷通道就像是通往深渊的一个洞。 洞的那边确实是如深渊般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宇宙。 两百余艘战舰静静地停在宇宙里,激光主炮、电磁环炮以及威力恐怖的等离子发射平台都已经探出舰体,对准了通道的出口。 最前方的指挥舰里,陈崖面无表情站在窗前,那两名黑衣妖仙沉默站在他的身后。 在宇宙别处,还有更多的战舰以及更多的飞升仙人正在向着这边赶来。 第七十五章废话 温泉水面升起的热雾受到了风的干扰,形成了一片片区域,有的地方雾薄一些,有的地方雾浓一些,看着就像是星云。 其中有片星云状的雾形状有些怪异,中间极薄,隐隐能够看到对面的黑石,看着就像是空间通道的入口。 那位浴衣少女坐在温泉边,玉般的小腿伸在热水里轻轻动着,盯着那片雾气,已经安静了很长时间。 无数的画面与绿色数据流在她的眼里闪过,然后如瀑布般落下。 她和所有人一样都没能看到望月星球最后那场大战的画面,只能事后通过一些数据进行倒溯分析。 那些数据包括九个处暗者死后形成的光圈、向着恒星飘去的粒子流,以及操场上那几颗如晶石般的汗珠。 根据分析的结果,她确定雪姬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以及可能的逃逸方向。 动用了星河联盟中央电脑的全部算力,她推算出对方可能会经由伽雷通道逃走。 即便只有百分之四点几的概率,她还是让陈崖带着那些战舰赶了过去,没想到她居然真的看到了雪姬。 就在那边开始早饭的时候,她看到了从生活区里走出来的那些身影。 是的,监控设备无法捕捉到雪姬散发出来的光线,但总有别的方法可以确认存在。 存在便是存在,想要不存在就只能不存在,就算雪姬再如何厉害,终究也要服从这句废话。 少女心想杀死九个处暗者,还是让雪姬疲惫了些,放松了警惕。 若是井九这个狡诈的人类还活着,必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不要理会他,也不要惊醒他,就让他继续傻下去。” 少女向远方的战舰发去了自己的命令,然后低头望向自己的怀里。 她的怀里没有任何东西。 木盘在温泉上飘着,瓷杯里的酒水早就已经泼了出来,她看都没有看一眼。 今天她不想关心别的任何事情,除了抓住雪姬。 还有这局太空军棋,如此简单,井九居然都要输了吗? 真好奇,从来没有在棋盘上输过的你,会下出怎样的一步呢? 但时间好像来不及了。 战舰就要进入伽雷通道,那就看不到了。 真是可惜啊。 …… …… 陈崖盯着伽雷通道的出口,忽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出口也就是入口。” 这是一句废话。 所谓废话就是无意义的重复,不过人类总是很愿意做这种事情,比如今天这样。 那两位黑衣妖仙没有任何反应,知道这句话没有什么很深刻的哲学意义,只是他在紧张的情绪下的无意识呓语。 陈崖现在是军方的统帅,拥有着与身体同样坚固的精神意志,尤其是在李将军死后,但他一样会紧张。 下一刻,他接收到了远方主星传来的命令,脸部的线条变得柔和了些。 不是那道阴影消失了,而是真的看到了那道阴影。 “雪姬与井九确实在那艘战舰上。”他说道。 因为这句话,场间顿时变得异常安静。 战舰窗外的通道出口边缘散发着微光,显得更加妖异。 一位黑衣妖仙忽然说道:“事后如果我还没死,我就去天普星上学。” 另一位黑衣妖仙说道:“如果我没死,我就去找颗度假星烂醉三年。” 在游戏小说等文艺作品里,这种话叫做立旗,带着很不吉利的味道。 他们却表现的漫不在乎,陈崖也没有说什么,连开玩笑都没有。 因为这真的不是立旗,是许愿。 如果陈崖说的没有错,雪姬与井九真在那艘战舰上,那么再过几个小时,他们便会相遇。 就算远古文明的那位神明留下了控制雪姬的方法,他们也觉得……自己应该会陪葬。 那是雪姬。 道理就这么简单。 战舰系统忽然发出提示音,提醒他们烈阳号战舰已经穿过另外一条通道,来到了和他们相同的宇宙里。想着望月星球上那个灰格子衬衫中年人把欢喜僧直接打废的画面,陈崖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要和他单打独斗。” 那两位黑衣妖仙露出自嘲的笑容,说道:“还是废话。” …… …… 十日前,烈阳号战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天火工业基地,前往望月星球救援。现在,它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望月星球,通过另外一条空间通道来到了主星域,但它的速度再快,也没有办法现在就抵达加雷通道的入口。 宇宙太过浩瀚。 光速太慢。 “就算你赶过去了,准备怎么做?”曾举看着柳十岁的背影说道。 柳十岁看着窗外那些因为相对速度而变得怪异的光线,认真问道:“您呢?准备站在哪一边?” 曾举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还没有想好。” 按照一茅斋的理念,他当然愿意为人类付出一切,那并不代表他同意要为人类整体牺牲无辜者的性命。 现在的问题在于,井九究竟算不算是无辜者,他需要不需要负起这个责任? 柳十岁没想过这个问题,说道:“想的太多不好,容易变成以前的中州派。” 青山宗一直认为中州派做事太过粘糊。 曾举叹了口气,说道:“就算你赶过去又如何呢?朝天大陆的历史就在那些赶去的战舰里,雪姬就算是全盛时期也不是对手,更何况现在她肯定处于极度疲惫甚至虚弱的状态里。” 柳十岁沉默不语。 如果连女王陛下都无法突破这次的围杀,他再强又能如何? 他忽然坐到地下,把万魂幡、初子剑、管城笔之类的法宝都拿了出来,认真地开始检查温养。 曾举问道:“你要做什么?” 柳十岁低着头说道:“前辈们确实很强,我要好好想一下。” 曾举知道他说的前辈就是像自己这样的前代飞升者,不解说道:“想什么?” “我想好了。”柳十岁抬起头来说道:“陈崖那样的,我能杀三个,运气好的话还能再多一个。” …… …… 散落在宇宙各处的战舰忽然向着一个方向而去,自然非常显眼。就算没有中央电脑的权限,只需要看到星图上的光点变化,便能知道伽雷通道那边将会发生大事。 冉寒冬把找到的即时数据传给了赵腊月。 赵腊月看着那艘正在靠近伽雷通道入口的巨型战舰,说道:“井九在上面。” 冉寒冬很是担心,望向主星北方那片草原,问道:“要动手吗?” 赵腊月轻轻嗯了一声。 冉寒冬有些紧张说道:“怎么杀过去?” 那片草原深处的引力场装置已经开启,无数雪花不停流淌,形成一个巨大的雪球,罩住了那片群山以及山中的温泉。 杀死温泉边的那位浴衣少女,本来就是非常困难的事,更何况对方这时候提前做出了准备。 赵腊月说道:“动手的不是我。” …… …… 伽雷通道的入口越来越近,黑点渐渐要变成黑色的太阳——那是比宇宙背景颜色更深的黑。 可惜的是战舰上的撤离民众没有看到这幕画面,窗外的高强材料复合挡板已经落下,遮住了所有的星光。战舰的绝大部分信道也已经关闭,只剩下最后的晶态引擎控制系统。 民众们回到了生活区继续听演奏会,继续看比赛,那位工程师与对太空军棋特别感兴趣的人们也回到了原先的地方。 很多人还在议论先前看到的画面,以及随后的事情。作为初期开发星球的成员,很多民众是第一次进行如此远程离的宇宙航行,也是第一次穿过传说中的扭率空洞,当然非常兴奋。有些人则不是很在意,挥手示意井九赶紧下棋。 井九的局面明显非常糟糕,也许再走一步便要输了。人们发现他们去看了十几分钟的风景,他还没有认输,也没有行棋,不禁有些着急。工程师对此也有些意外,说道:“你要不要走?” 花溪这时候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要不要走呢? 进入伽雷通道的倒计时已经开启,一道绿色光幕上显示出数字,不停变小,同时,有些机械的电子合成音也响了起来。 “十七,十六……” 倒数计时进入第十秒钟的时候,战舰便会抵达扭率空洞的潮汐区,那之前便会进入完全隔绝状态。 为了安全还是先离开再说,至于井九输棋的历史性一刻,以后再看视频资料好了。 花溪撇了撇嘴。 “十三,十二……” 她眨了眨眼睛,便要离开。 “十一,十,九……” 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没能离开。 她还站在原先的位置上,民众们正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她,不,是看着她的身后。 井九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台子,站在了她的身后。 他举着右手,用修长的手指抵着她的后颈。 修剪得极干净利落的指甲,已经变成了宇宙里最锋利、最细的金属线,刺破了她的皮肤,进入了那个残破的芯片。 “看了这么久,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走了多可惜。”井九说道。 “三,二,一……” 这个时候,倒计时完全结束,战舰进入了伽雷通道,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花溪面无表情,望向自己怀里抱着的娃娃。 雪姬笑了起来。 那道红线两端向上翘起。 可怕至极。 相当得意。 …… …… (本卷完) 第一章可以触碰,便可以毁灭 看哪,嫩绿的日子正赶往贫寒的家乡 赶往坍塌的老屋、不在的童年? 一座废园在灵魂深处歌唱 一座废园总结好时光 我在一个黑皮本上醒来 在祖居的星球上睁开眼睛 像迷茫的公鸡,叫了两声 抖落梦的羽毛和语言的碎片 在世界边缘醒来,徜徉 抱着暗淡的决心 从零回到零,从创伤回到创伤 从源头回到源头,从沉默回到沉默 小小的颤栗的生命,大地最后的守望者 白昼大面积向下俯冲 我想起横卧地下的同类 他们有福了,如此果断地拒绝了世界 先于我向着沉默的深处大步迈进 …… …… 井九站在花溪身后,手指抵着她的颈,就像一把手枪。 花溪低头看着怀里的雪姬,脸上没有表情。 雪姬咧嘴笑着。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远去,不管是那些演奏会的琴声还是人群的议论声。 下一刻,所有声音再次出现,迅速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妖怪!” “妈妈!” “啊啊啊啊!” 最开始的时候,雪姬一直把脸埋在花溪怀里,只是眼睛露在外面,在任何人看来就是个普通的娃娃。这时候人们忽然看到了她脸上的血线,看到了那个诡异的笑容,以为是什么怪物活了过来,发出了恐惧的呼喊。 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里的异样,即便没有看到的人也因为到处奔跑的人与惊呼而恐惧起来,孩子们在哭泣,大人们在尖叫,那名工程师脸色苍白,转身跑的极快。 战舰上维持秩序的士兵以及那些民众里擅长战斗的武道修行者,逆着人潮的方向奔来,想要控制住局面。 “啪”的一声轻响。 雪姬伸出圆圆的小手打了个响指。 这声轻响以更快的速度向着四周而去,带起了无数缕寒风,压住了人们的集体尖叫,回荡在无比空旷巨大的舰身里。渐渐的,那些尖叫声消失了,人们的脚步也变得缓慢了很多,无论是指挥室里的军官还是英勇赶过来的人们都停在了原地,眼神渐渐茫然,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所有人都同时进入了冬眠。 无数的声音产生。 然后远去。 接着回来。 最后再次消失。 就像是风卷着的雷。 花溪没有转身,看着前方正在不停倒下的民众,问道:“你醒了?” 井九手腕上的那根青色光绳颜色更深,如真实的存在,说明他真的已经醒了。 “在地下水道里的时候,我便让陛下设置好了醒来的时刻。” 他看着她的后脑勺说道:“就是你醒来的这一刻。”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花溪的眼神不像平时那般天真,非常冰冷。 井九说道:“你现在不是花溪,是那台电脑。” 花溪的眼里闪过一抹不悦的神情,说道:“我说过你可以称为我飞。” 井九说道:“名字只是代号。” 花溪沉默了一段时间,又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井九说道:“我知道你喜欢把意识降临到近处来观看,可能这比较像真实的场景,会让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花溪说道:“那你怎么判断我此时在?” 井九说道:“是你的时候,更喜欢撇嘴,哼哼的频率也会高些,终究不一样。” 当初从主星到857基地,再到那颗度假星,他一直在观察她,注意到了很多细节。 他甚至怀疑星门女祭司选拔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体里。 花溪撇了撇嘴,说道:“这只是一种习惯。” 不管是撇嘴还是哼哼,还是降临到近处观看她感兴趣的事情,都是习惯。 她刚说完这句话,颈后便传来啪的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碎了——那是一颗极为先进的芯片,当初在雾外星系的时候被强大的信息流烧毁,不知何时自动修好。 这也曾经是人类的某种习惯。 “你就算发现这颗芯片修复了,怎么确定我会降临?”花溪转身仰起小脸看着他。 井九说道:“陛下与我当初商量好了,会营造出你非常想看到的场景,但断绝你任何通过网络——也就是宪章光辉看到的可能,这样的话你可能因为好奇降临到这个身体上。” 花溪睁大眼睛,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能是降临到别的监控设备上?” 井九说道:“因为你想做人。” 战舰系统里响起电脑的自动报告声,表示已经完全进入伽雷通道。至此,这艘战舰以及战舰上的人便与世隔绝,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与外界无法联络。 花溪叹了口气,说道:“你们算得还真准。” 井九说道:“那时候我还没有醒,是陛下算的。” 花溪又撇了撇嘴,把怀里的雪姬放到身边的一个桌子上。 雪姬挥手把桌子上的饮料杯拂走,蹲了下来。 橙汁洒在沉睡中的某个民众身上,看着有些不雅。 “我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把最后这步棋留在进入空间通道前就好。”井九继续说道:“如果你刚才愿意继续看下去,我可能不需要醒来。” 花溪哼了两声,说道:“我以前来过扭率空洞。” “那是因为好奇。当你发现这个问题后便再也没有来过,因为在这里你无法联网。”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那样你便无法控制中央电脑,继而控制人类文明。” 花溪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个局不错。” …… …… 是的,这就是井九与雪姬为那个少女准备的一个局。 当初落在望月星球,在地下水道里找到雪姬,二人有过一段时间不长的神识交流。在那段神识交流里,他们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然后井九开始沉睡,直到今日醒来。 若非如此,在雾外星系那场大战的最后,井九怎么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带着花溪离开? 这个小姑娘的身体是容器,装的是那位浴衣少女的灵魂,也可以说是那台电脑的意识。总之这是那位最习惯且喜欢的身体,可以近距离观察井九与雪姬,而且只要在有芯片、有网络的地方,她动念便可以离开,绝对安全,所以必然会成为她的第一选择。 只不过此时她颈后的芯片被毁掉,战舰也在与世隔绝的扭率空洞里,她走不了了。 就此,她成为了可以被触碰到、可以被感知、可以被杀死的存在。 井九说道:“在那个篮球场上我曾经短暂地醒来过一瞬间,想看看你在不在。” 当时他与雪姬正在屠杀星球表面的暗物之海怪物,以及天空里的九个处暗者。在如此激烈而紧张的战斗时刻,不管他还是雪姬都曾经看过花溪好几眼,就是想要确认这一点。 雪姬在毁掉那些卫星、芯片以及整个宪章网络之前刻意留了几毫秒的时间,就是想用这场波澜壮阔的大战吸引她前来。 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花溪还是花溪,那位居然没有来,于是他只好选择再次入睡。 井九说道:“没想到那天没能吸引你到场观战,这个拙劣的棋局反而吸引了你。” 花溪撇了撇嘴,说道:“可能是因为那一战我算到你们会赢,而我更想看你输?” 她接着面无表情说道:“其实只是算出去那边可能有危险,而且我不愿意把那颗星球弄的太难看,而这边只是个普通棋局,我想过来看看又如何,难道你们还能猜到不成?” 井九说道:“这个想法有些意思。” 花溪的唇角撇的更加厉害,说道:“我不明白一件事,就算我那时候出现,望月那边也没有空间通道,你们准备怎么做?直接杀了我吗?还是像现在这样?” 井九说道:“你如果去那边,下一刻所有网络都会被冻毁,你一样会被困在这个身体里。” 花溪说道:“不一样,那颗星球地底还有很多网络,那九百多万人的手上都还有手环。” 雪姬忽然嘤嘤了一声。 井九认真听完,对花溪翻译道:“如果真是那样,她会直接把你扔进暗物之海里。” 花溪怔住了,半晌后叹息说道:“果然是冷酷无情的狱主,真是无情啊。” 井九注意到了狱主这个词,微微挑眉。 花溪对雪姬说道:“不要再调皮了,当年你与神明是有协议的,神明为了消灭暗物之海准备了那么多手段,他是一个,你也是一样,难道都要叛变?” 这一点并不出人意料,欢喜僧也坚信雪姬才是消灭暗物之海的希望。 雪姬没有什么反应,井九也没有什么反应,这也是意料中事。 神明什么的,关我屁事。 井九说道:“没有谁能命令我们。” 花溪嘲讽说道:“那你们何至于躲了我一年多时间?” 井九说道:“现在不用了。” 不管神明给她留下什么手段,她都无法再控制雪姬,因为他随时可以杀死她。 伴着这句话,寒蝉从雪姬的头顶飞了起来,准确地落在了花溪的颈后。花溪感受到微微的刺痛,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被蚊子叮了一口,哼道:“讨厌。” 井九有些疑问地嗯了一声,不确定她是真的表达情绪,还是像人类小姑娘那样撒娇。 花溪微笑说道:“好吧,我承认被你们抓到了,至少是这个我。但那又如何呢?难道你还真能杀了我吗?只要有芯片,有电波的地方就有我,杀了这个我,还有无数个我。” 有宪章光辉的地方就有她,她无所不在,也永远不死。 这听上去确实是个问题,但对井九来说不是问题。 他说道:“当初在朝天大陆的破神庙里,我问过南趋这个问题。他的答案是这个他死了,那个他就是他。那么你愿意牺牲这个你,成就另外一个你吗?” 花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我”是自我的认知。 是思维不间断地连续存在。 是对世界的认知在自身的投影。 从意识到“我”的存在开始,无数哲学家、愿意思考的人都在思考什么是我,给出了无数种定义。但不管如何定义,对思考者自身而已,最终都会有一个简洁而明确的答案。 ——“我”就是我自己。 那台在荒芜星球地心的中央电脑可以同时看到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但当那位少女去看某一处时,她便是看着那处的她。 如果那台电脑真的有灵魂,那么有也只能有一个。 此时此刻就在这里的这一个。 这个小姑娘的身体是她灵魂的容器,也是她意识的落脚处,与世界的交互渠道。如果这个灵魂随着花溪的身体死去,可能会在宪章光辉里瞬间重生,那个她还是这个她吗?也许她的灵魂存在形式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想象范畴,但对这个她来说还是这般简单——“我”就是我自己。她确定自己会因为宪章光辉永生,但这里的她的死亡难道就不是死亡? “我想这可能是你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 井九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威吓的情绪,反而不知为何竟带着一些祝贺的意味。 花溪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很多万年前在铁道旁的山林里曾经有过一次。” 井九说道:“你会有一段时间来体验这种恐惧,从而确认自己活着,我想你需要这个。” 那个人类文明产生的最伟大机械生命的灵魂,这时候就被困在她自己一手创造的脆弱而美丽的小姑娘皮囊里,等待着漫长的伽雷通道走到尽头。 这段等待的时间想来要比伽雷通道还要更加漫长,无助而令人绝望。 “你是在威胁我?”她看着井九说道。 井九说道:“不需要,我无所求。我只是告诉你我会杀了你。” 不管你相不相信这里的死亡就是终结,就算你认为在主星那边复活的她就是你自己,反正我要杀了这个你。那么你到底害不害怕?如果你害怕,你就输了。 花溪走到桌边拖了个椅子坐下,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我不能联系到外界,你们也一样,到时候你们还是会被围杀。或者,我们可以真的达成一次协议?” 井九说道:“不需要。无法联系到外界你就无法控制这个世界,但我可以。” 花溪说道:“没有信息传递,如何能够做到。” 井九说道:“有一种东西叫做心意,虽然传递速度也无法超过光速,但不需要联系。既然那些孩子已经出来了,那么他们肯定会知道应该怎么做,会在这段时间里彻底地杀死你。” 花溪神情微变,说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出来了?你们到底准备做什么?” 井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这时候刚刚醒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句话当然是骗术。 不过既然确认赵腊月那些孩子真的出来了,那么他便确信她们一定明白在这个关键时刻应该去做什么。 只是睡了一觉,星辰便已经运转了一年多时间,而朝天大陆已是数百年。 便是他都生出了一抹感慨。 花溪忽然说道:“你要杀我直接杀了便是,为何要说这么多话?这些无趣的、带着所谓哲学意味的讨论,都是人类的老生常谈,没有必要在这时候浪费时间,那么原因是什么?” 她的视线落在井九的手腕上。 那根青色光绳缓慢地向着他的手腕里陷入。 井九的脸色有些苍白,眉间隐有痛楚。 “那是控制你的程序,也是你神魂里的烙印,当然更是能够束住你的剑鞘。” 花溪微笑说道:“你正在被它控制,哪怕在与世隔绝的空间通道里,你依然在慢慢被它控制,等到离开空间通道的那一刻,你就会被沈青山握住,那你会不会害怕呢?” 井九说道:“你想多了,受不了我就再睡。”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 第二章看见白猫 主星大气层边缘,观景平台就像远方的那些空间站一样静静悬浮着。从建筑沿着石阶而上,经过那个亭子走上山崖,崖边有一棵大树,树上结着一个白色的果子。 山崖是假的,那个果子也是假的,是阿大趴在枝头睡觉。 赵腊月坐在崖边,两只脚悬在空中,静静看着下方的星球。 她看着的是那片群山间的温泉,已经看了很多天,眼睛没有眨过,姿式也没有变过。 那片群山以及温泉还有温泉边的浴衣少女也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前一刻,那片草原上空的云层渐渐聚拢,空间明显发生了某种扭曲。无数的雪与云落在球体表面,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缓慢沿着曲线流淌。从太空里望去,就像是一个雪球。 那是引力场装置的作用。 前面那些天,温泉边的浴衣少女从来没有理会过她,随便让她看。为何这时候会忽然启动引力场?引力场不止能够隔绝视线,而且是近乎完美的防御,很难被破开…… “动手。”赵腊月忽然说道。 一道鲜红色的剑光便照亮了崖台,照亮了树,照亮了大气层的这片区域。 仿佛落日。 数百道极为精纯的剑意从她的衣袂间飘了出来,嗤嗤作响。 冉寒冬、钟李子、江与夏非常吃惊,心想难道您要向引力场发起攻击?那为何不干脆在前些天引力场没有完全启动的时候出手?而且您才说了动手另有其人…… 赵腊月盯着那位浴衣少女这么多天,自然也被对方盯了这么多天。不知道有多少颗卫星、轨道炮、战舰以及地面的观测设备一直注视着她最微小的动作。就在她说出动手两个字的时候,监控网络便分析出了结果,接着捕捉到了那些剑意。 轰轰轰轰!星球表面至少绽放出数百朵明亮至极的光团。 每朵光团都是一道激光主炮。 笔直而恐怖的光柱向着大气层边缘的这方崖台轰来。 与此同时,星系外围远方深空间的十余艘战舰也开始了攻击。 更麻烦的是,大气层外的那些轨道主炮也同时开火。 就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主星防御系统全面启动,对这方崖台发起了毁灭性的攻击。 无数道光柱与随之而来的远程攻击武器,震动了整个星球乃至整个星系。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筹谋已久、经过无数次计算、而且做了超饱和设计的攻击。 那位少女祭司可以视作星河联盟的守护者,自然也会得到整个星河联盟的守护。赵腊月对她的攻击意图,必然会得到无比强烈的反应,就像现在这样。 除了与暗物之海的战争,星河联盟的历史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单一目标施以如此等级数量的能量。赵腊月能够承受如此规模的攻击吗?就算她能在这次狂暴攻击里活下来,那方基台怎么办,那片山崖怎么办,那三个少女怎么办,那棵树怎么办? 弗思剑的红光刚刚出现,便被照亮宇宙的无数道光淹没。 三名少女的脸被光照的有些苍白。 下一刻,她们的生命便会与这片山崖一道被能量洪流吞噬。 就在这时候,那棵树上的白色果子忽然绽开,变成了一朵白花。 那朵白花有着纤柔的、如丝般的外表,就像是蒲公英。 蒲公英随风而动,没有破碎,而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变大,包住了整个崖台。 那些耀眼的激光、那些粒子炮、那些轨道炮里射出的电磁炮弹……都落在了上面。 没有爆炸发生,甚至没有任何声音,巨大的白色蒲公英没有任何变化。 那些激光与高端武器的攻击完全无效,而且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像雨滴入海,就像呼吸入云。 …… …… 在主星大气层外数千公里的轨道上,有一座非常大的空间站,属于联盟科学院。 一位容貌俊美的中年教授,站在光幕前,沉默不语。 空间站里的工作人员与科学家们看着光幕上的画面以及各处传来的监控数据回报及分析,脸色苍白,震撼无语,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不是此次攻击的指挥部,那位容颜俊美的中年教授也不是指挥官。这次攻击都是联盟中央电脑自行生成的程序,军方只需要执行就可以。但这位中年教授也不是普通人。 他叫成双,天普星大学联合会会长,是超然于星河联盟科学界之上的男子,更是一位来自朝天大陆的飞升仙人,当初在东易道采遍群花的时节,名字叫成霜。 看着光幕上那个巨大的白色蒲公英,成霜的眉毛好看地挑了挑,知道这次攻击失败了。那抹红色的剑光甚至在攻击到来之前便已经离开了崖台,落在了星球表面。 不过他不怎么担心星球表面的事情,那位有引力场保护,安全没有问题。 他现在需要处理的是那只猫。 朝天大陆的神兽来到这个世界后要比人族修行者更强,不过那只猫如此愚蠢地挡住了整个星球的超饱和攻击,就算没有重伤,也必然损耗了无数仙气,还如何受得住自己的雷霆一击? …… …… 巨大的白色蒲公英在大气层边缘轻轻摇晃,像是被风拂动。 那是阿大在摇头。 整个观景平台都被它抱在了腹部,可以想象现在它变得有多大。 它摇头的时候显得特别憨喜可爱,眼神却是那般的轻蔑嘲弄,大概意思是:你们不行啊。 阴暗的山崖里,江与夏脸色苍白,抱着亭子里的廊柱。冉寒冬睁大眼睛看着天空里垂落的白毛。钟李子猜到了是阿大,好奇地伸手摸了摸。 它觉得有些痒,打了个喷嚏。 一道难以想象的狂暴气流从它的口鼻处喷出,轻而易举地撕裂了观景平台外的防护罩,带动大气层边缘稀薄的空气,形成了风暴般的画面。 无数极其炽热的光流粒子随着这道风暴,从它的身体里喷了出来。 近处的数颗卫星以及一座轨道轨瞬间被击打出无数坑洞,就此散架。 那些光流粒子都是先前那次超饱和攻击留下的东西。 难道说它竟是把那些激光、粒子炮与电磁武器都吞进了肚子里? 像那些星光一样? …… …… “孽畜!吾乃东易道成……” 那位俊美的中年教授离开空间站,飞到了大气层边缘,看着阿大厉声喝道。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阿大出手了。 那只巨大的白色蒲公英里伸出来了一个毛茸茸的可爱圆手。 数道明亮至极的寒光乍现,爪尖探出! 猫爪一挥! 大气层边缘出现数道明显至极的裂缝。 那个叫做成霜的东易道飞升仙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击中。 那些寒光是爪光,更是剑光。 那是真正的、无比老辣而精纯的青山剑道。 嗤啦声响里,衣衫骤碎。 成霜从原地消失,变成一道流光,投向黑暗太空的深处。 “贱人!”阿大眼里闪过一抹冷酷的意味,“吾乃青山镇守白鬼!畜你个头啊!” …… …… 主星地表所有城市都已经变得混乱不堪,到处都是警铃声与尖叫声,人们不知道是暗物之海入侵,还是恐怖分子做了些什么,纷纷四处躲避。 某个公寓楼里,警铃已经响了会儿,一对夫妻正准备撤离到地下工事。丈夫却发现妻子站在窗前,抱着几件衣服发呆,不由恼火喊道:“你还愣着做什么?” 妻子看着窗外的天空,有些神经质般喃喃说道:“猫……猫……” 丈夫更是恼怒,跑到她身后抓住她的手臂喊道:“猫有什么好看的!” 妻子近乎疯狂地指着外面尖声喊道:“你见过这么大的猫吗!” 丈夫怔了怔,望窗外看了一眼,震惊地张大了嘴,完全说不出话来。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天空里的异象,尖叫声在各个城市的街道里、建筑里此起彼伏,有些人甚至直接吓的昏厥了过去。 天空里,有一只白猫。 那只白猫的身形无比巨大,垂落的长毛就像是云一般。 那些云般的毛看似轻柔,却只是轻轻一擦,便断掉了一座太空电梯。 它遮住了远方恒星的光线,在星球表面投下的阴影竟连绵了数千公里。 阿大落在了北半球,没有引发地动山摇以及海啸,轻柔得就像是真正的蒲公英。 北半球有片草原,草原里有个巨大的雪球,那是引力场罩住的群山、旧城市、温泉——就像那位东易道飞升仙人想的那样,没有人能强行破开引力场,赵腊月的弗思剑也不行。 但那个巨大的雪球,在此刻阿大的身前就像是……一个真正的雪球。 阿大举起右爪落在雪球上,就像是贪玩的小猫,按住了主人丢过来的线团。 啪的一声轻响。 整颗星球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云层破碎。 群山以及那座复古的城市,还有那片温泉都显露了出来。 那位穿着浴衣的少女坐在温泉边,抬头望向破碎的天空,便看见了那只白猫。 第三章备份清除计划 当星河联盟的超饱和攻击落到那方崖台之前,赵腊月便已经离开大气层边缘,与弗思剑一道来到了地表,落在了那个来过一次的古堡花园里。 弗思剑拥有青山主剑里最快的速度。后天无形剑体的她,在与柳十岁一道研习了南趋留下的鬼剑道后,也拥有了飞升仙人们都无法想象的速度。 青儿曾经栖过的枝头已经断成了两截,落在草地上。 草地上还倒着很多尸体,一些各种颜色的液体正从破口里缓缓流出,看来都是些生化人。还有很多管家与服务人员,像这些同伴一样,倒在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上。 只是数息时间,花家古堡里的人都死完了,竟是没有一个人类。 对这个结果,赵腊月也有些意外。 这个时候,遥远的北方传来一道神识,接着是如闷雷般的轰隆巨响。 赵腊月收回弗思剑,挥手用力地掷了过去。 弗思剑破开树林与满是生化液体味道的庭院,在天空中画出一道微带弧度的血色线条,速度越来越来快,如真的光线一般,瞬间来到了北方群山之间。 笼罩群山的巨大引力场已经被更加巨大的白猫像踩雪球一般踩碎,再也没有什么屏障可以隔绝神圣与人间、远古与现在。 那名浴衣少女眼前的黑发微微荡起,然后纷纷落下,就像是有剪刀经过。 血色剑光穿过温泉上的雾气与她的身体,停在空中,显出弗思剑的模样。 少女的眼神平静而淡然,或者更应该说是漠然,没有人类应有的惊讶与恐惧。 擦擦数声轻响,她的身体如那些黑发一般纷纷落下。 她的一切存在都变成了碎屑,飘进了温泉里,渐渐沉入水底。 清风微飘,驱散此间的热气,带着那些剑光继续敛没,最终敛入衣袂。 那是赵腊月的衣袂。 只是瞬间,她也从花家古堡来到了数千公里外的这里,再次握住了弗思剑。 天空里的巨大身影消失无踪,阿大随着满天飞雪落下,落在了她的身边。 它感受着天地间无所不在的信息粒子,用有些疲惫的眼神看了赵腊月一眼,再次发出警告。 杀死那位浴衣少女,不代表杀死了那位。 如果对方再次重新控制整个宪章网络,这次刺杀终究会以失败告终。 远方宇宙里的星系守卫舰队正在准备发起第二次战争。 问题是那位究竟在哪里?是离开了?还是在信息的网络里自如地行走,根本不需要刻意藏匿? “我根本不在这里,你又如何杀得死我?” 一道稍显机械的电子合成音在温泉后方的建筑里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建筑群里所有能够发出声音的设备,也都重复了这句话。 听着莫名有些像宗教唱诗,给人一种庄严神圣而深远、无法触摸的感觉。 “不要信她。”阿大的神识笼罩群山,冷酷而漠然,“不管是备用程序还是猫的命,不管是神格还是人格,不管是第二人格还是第八万人格,全部杀死就不会出问题。” 那道电子音依然在群山间、在城市里回荡:“我无所不在,根本无法被杀死……” 赵腊月听都没有听,右手一翻取出青天鉴,印在了身边的地面上。 木地板上出现灼烧的声音,温泉里的热雾瞬间变得极浓。 无数道淡淡的青色光线从青天鉴背后的繁复花纹里生出,向着地底以及四面八方而去。 星河联盟的中央电脑当然用的是无核心架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那位机械生命的安全。就像此时不停响着的那个电子声音说的一样,那位是无法被杀死的。赵腊月想做什么呢? 在群山地底深处,有一大片超级运算群,由五千多台终端组成。 在那座复古城市深处的一间仓库里,也有类似的存在。 赵腊月闭着眼睛,盘膝坐在温泉边,弗思剑在她的头顶三尺处,静静悬着,偶尔颤动一丝。 无数道凛冽至极的剑意,随着青天鉴的光线而去,轻而易举地进入那些运算核心,开始进行破坏。 “你——无——法——找——到——我……” 那道电子合成音的语速度越来越慢,听着有些诡异。 阿大看着天空里如雪般落下的引力场能量残余,眼里除了暴虐与冷酷,多了抹嘲讽的意味。 赵腊月还是没有理会那个声音,闭着眼睛,用仙气催发出万千道剑意,在青天鉴的指引下,向着每个运算核心里的程序而去,向着所有的芯片里杀去。 群山、都市乃至遥远的城市里,只要在主星范围内,所有的信号源都在被关闭。 大气层外的那些卫星与空间站的信道也在逐一断联。 主星各个城市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有数十位女性同时觉得颈后忽然生出刺痛,似乎被蚊子叮了一口。 这些少女有的是服务员,有的是学生,有的是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女,有的是已经嫁人的妻子,有着各自的生活,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但眉眼都极为相似。 她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原先的人生使命是什么,也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自己颈后的芯片就在那一刻的刺痛里,被完全烧毁了。 在非常短暂的十几秒钟时间里,联盟中央电脑在地底以及复古都市里的两个备用数据库及超运算核心群被关停,像花溪一样、被那位视作备用躯体的少女也获得了真还有点的自由。 天空里的引力场已经破碎,正在完全失去隔绝效果,在这之前赵腊月便完成了第二层隔绝。这听上去简单,实则难以想象,要知道她不是雪姬也不是机械生命,而是真正的人类。 “万物一剑还能这样用?”阿大感慨不已。 这时候的赵腊月脸色苍白,头发被风吹的微乱,看着就像个普通的女学生。 但在它眼里,此刻的她散发着最纯净的剑意,美丽得不可方物。 如果不是太过疲惫乏力,它绝对要去好生蹭一番。 赵腊月睁开眼睛,右手离开青天鉴的表面,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她伸手召来那个木盘,把烈酒斟满,一饮而尽。 她的脸真的有些苍白,头发真的有些凌乱,眼神却还是那样的明亮,黑白分明。 …… …… 在遥远的宇宙深处有一颗荒凉寻常的行星。 这里不在星河联盟的天文序列里,不在任何记载里。 这颗行星没有什么矿产资源,哪怕通过远距离的射线探测便能知道。但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陆续有很多无人飞船载着很多资源来到这里,然后再次离开,就此消失无踪。行星表面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地底深处则早已变成了不一样的世界。 这里的温度、气体密度及成分、能源输送带、对外的加密数据通道都设计的非常完美。 是的,就连温度与大气都是设计之后的成果。 星河联盟的中央电脑如果要说有具体的身体,那么就在这里。 无数台黑色的设备排列成阵,其间隐隐散发着青山剑意,竟是经过了修行者的改造。 绿色的机械语言在光幕上快速落下,就像是瀑布一般,谁都无法看清。 忽然,那些绿色字符忽然生起了一道极小的涟漪,然后渐渐扩展开来。 波动的范围不是很大,扩展的速度很慢,却有一种雪崩的感觉,无可停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波动终于渐渐停止,但并不意味着一切回复了平静。 在光幕的正中央,绿色的机械语言字符在有规律地闪动着,隐隐像是一对翅膀在上下翻飞。 就像一只青鸟。 …… …… 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在主星大气层边缘的观景平台上,赵腊月对冉寒冬等人说过动手的不是自己,动手的也不是阿大,真正向那位少女动手的是青儿。 很多天前,当赵腊月第一次来到主星,在花家城堡里与那位少女见面的时候,青鸟就在枝头静静注视着她们对话的场景,随时准备夺舍。 只不过因为那位少女到处都在,在宪章网络里自由穿行,随时可以离开现场,所以直到谈话结束,青儿什么都没有做。 今天,那位的灵魂被封印在了花溪的身体里,赵腊月与阿大在主星杀死了浴衣少女,毁掉了备份系统,尽可能隔绝系统,让中央电脑不再产生新的灵魂。现在中央电脑或者说宪章网络便只剩下了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青儿终于找到机会成功地获得了控制权。 是的,这就是另外一种层面上的夺舍。 温泉水面的雾气还是那般浓重。 阿大老实地趴在赵腊月的身边——破掉那个巨大的引力场消耗了它太多的仙气与精神。 赵腊月坐在温泉边,手里的酒杯斟满了又干,说明她其实也有些紧张。 阿大的耳朵忽然竖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爬到她的身后躲着。 “哈哈哈哈!” 无数道笑声从建筑群里,从那座复古城市里响起。 “我们成功了!我控制住了这个鬼东西!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略显机械的电子音渐渐变得平顺起来,活泼起来,变成了少女音。 赵腊月放下酒杯,说道:“控制住所有战舰与武器基台,包括空间站与矿星设备。” 不等她说完,青儿有些不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不行……远程物理操作受限。” 赵腊月坐那台巨型机甲离开星门基地的时候与那位有过一次对话。通过那次对话,她确认中央电脑直接进行物理操作确实极难,但应该有绕过权限的方法——只不过现在时间紧迫,她没有时间去寻找那个方法——好在事先她便做了别的准备。 “冉寒冬正在把一段程序发送给你,那段程序会让所有战舰认为正要进入扭率空洞,便会自行锁死,然后你把唤醒信号全部改掉。” 青儿高兴说道:“这个想法真棒!我看到权限条例了,那些战舰没办法自行开启!好了,我已经向所有战舰发去了指令,接下来做什么?接管政府部门的终端吗?” 赵腊月说道:“不,找到控制雪姬的那个方法。” 第四章不管是不是人类都喜欢想多 伽雷通道不愧是人类现在发现的最长的空间通道。 当那艘撤离民众的巨型战舰还在通道里与世隔绝的时候,那些接到命令前来进行围杀的战舰便已经从三百多艘增加到了一千多艘,同时到来的还有三位飞升者。 现在算起来,伽雷通道外的宇宙里便已经有了六位仙人与一支中型舰队。在过往与暗物之海的战争里,就算是再危险的情形,这样强大的一支力量也足以解决所有问题。 陈崖的脸色依然冷峻,站在他身后的那位黑衣妖仙更是直接说道:“还是打不过。” ——就算雪姬在与那九名处暗者的战争里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还是打不过。 这是朝天大陆修行者不可动摇的认知,他们内心深处对那位女王陛下的恐惧,就像人类文明至今不敢靠近的黑洞一样,足以撼动最坚定的道心,最强大的意志。 “宇宙很大,光速很慢。”陈崖说道。 只要在这个宇宙里,就要服从这个宇宙的物理规则,雪姬也不例外。她的速度不可能超过光速,那么在如此大尺度的宇宙空间里,杀伤力便会被距离弱化,从而变得可以战胜。 另一位黑衣妖仙眯了眯眼睛,说道:“如果她真如这些年我们猜想的那样,生命类型建立在负熵基础上,可以在寒冷的宇宙里无限生存,但这种生命类型更适合与暗物之海的怪物战斗,不适应光热核能武器,战舰对她可能会造成极大威胁,不然她这些年躲着做什么?” 那名黑衣妖仙斜了他一眼,嘲弄说道:“你觉得陛下是在躲我们和这些战舰?” 陈崖面无表情说道:“就算她再强大,我相信扔进恒星还是会死。战舰的激光炮台、等离子炮还有最重要的引力场输出设备,加起来应该会有用。” 听到这句话,两名黑衣妖仙没有再说什么。因为这不是陈崖的判断,也不是飞升者们推演后的结果,而是那位给出的方案——中央电脑在这方面不会犯错,至少现在还没有犯错。 伽雷通道外的一千多艘战舰开启了武器系统,做好了执行方案的准备。 陈崖及两位黑衣妖仙所在的指挥舰在整个舰队的最前方,承担着最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引力场捕捉。就在这个时候,战舰里忽然响起了机械而冰冷的电子提示音。 “战舰即将进入空间通道,各系统准备关闭。” 陈崖神情骤变,两位黑衣妖仙的反应速度也极快,第一时间用神识侵入指挥系统,想要进行阻断,却已经来不及了。随着那道机械的电子提示音,指挥舰前方那台的引力场发生器缓缓收回,紧接着等离子炮以及各种武器基台也开始回到战舰内部。 指挥舰里的官兵们震惊无比,站在控制台前不停操作,但就连那两位黑衣妖仙的神识都无法阻止这一切,他们又如何做得到?有人茫然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都失效了?” “远程指令,拥有最高权限,直接绕过了系统墙,激活了战舰的自锁程序。” 两名黑衣妖仙望向陈崖,用神识快速地传过去查探的结果,脸色有些苍白。 那道远程指令让战舰的指挥系统认为即将进入空间通道,所以战舰必须进入全封闭状态。 又称为绝对静默状态。 任何试图打破战舰静默状态的举动,不管是内部的还是外部的都会引发战舰的自爆。因为任何在扭率空洞里的飞行器,都不允许进行任何观测行为。这是星河联盟,不,应该说是从远古文明的联邦时期便开始的太空航行铁律。至于为什么,那只有人类文明早期的那些实验以及留下的那台中央电脑知道原因。后来随着暗物之海的出现,有些人隐约猜测到了一些真相——就像人类对量子世界的认识一样,观测总会带来问题。 这个太空航行铁律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粗暴而且低级但是安全。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条铁律居然会成为某些人用来对付战舰的武器。 两名黑衣妖仙的脸色如此难看,自然不是因为战舰被封闭——他们可以强行破舰而出,就算战舰自爆想来也伤不到他们,真正的原因在于……那条最高权限的指令是谁发出来的? 很简单的推测,便能得出一个令人震惊而不安的结论。 机械而单调的电子音还在不停地响着。 陈崖与战舰里的官兵们从来没有觉得这声音是如此的令人厌烦。 武器系统已经收回,观测系统正在逐一关闭,引擎正在停机,高复合材料挡板正从战舰最上方面开始落下,发出沉闷而更加令人厌烦的磨擦声。 相同的事情在其余的一千多艘战舰上,在宇宙别的地方的战舰上,在那些可移动空间站上,在那些采矿船上,在所有能够进行空间穿越的飞行器上发生。 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知道引发了多少混乱,宇宙应该很少像这一刻般热闹。 战舰不可能瞬间进入绝对静默状态,总还是有些反应时间。 陈崖与两名黑衣妖仙,还有另外战舰上的飞升仙人第一时间飞离了战舰,来到了真空里,而且没有忘记带上给自己配备的超微核动力炉。 有些军方强者也想穿着机甲离开战舰,被陈崖在指挥系统里极其严厉地阻止了。他很清楚接下来的战斗非常危险,就算是那些列星境的将领,除了送死也没有任何用处。 伽雷通道外的一千多艘战舰就这样进入了静默状态,再接受不到里面的任何信号,引擎尾部的淡蓝光焰也已经熄灭,就连舰身的幽暗反光仿佛都消失了,变成了死气沉沉的存在。 陈崖回首望向这些战舰,仿佛看到了一千多口棺材,想着在三大舰队的十余万艘战舰现在可能都变成了这样,眼神变得异常寒冷。 他按动手环切换了信道,进入专门为破茧者们搭建的量子通信系统,确认了一下别的地方的情况,发现果然如此,便明白最坏的猜想变成了真的——中央电脑出了问题。 他知道应该是一直在主星盯着那位的赵腊月做的手脚——虽然不清楚她是怎样做到的。 好在按照神明留下的规则,中央电脑无法直接执行物理操作,至少是在这方面,不然现在赵腊月只需要命令那些战舰向他们发起攻击,他们除了逃亡便别无选择。 量子通讯系统里响起曾举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更多飞升者的声音。 仙人的智慧与决断力远超普通人,没有一个被封在静默状态的战舰里,只是他们还在遥远的宇宙某处,没有战舰,根本无法赶到这里来参战。 陈崖转身望向幽暗的、边缘散发着淡淡光辉的伽里通道出口,再次想起那句话。 出口就是入口。 他当时会想到这句话,不是疯狂地想要冲进空间通道去作战,而是想着无论站在井里还是井外,其实眼里的井口都是一样的。 “接下来怎么办?”一名黑衣妖仙问道。 “这样也好,接下来就是我们之间的战争。” 陈崖拿出一件灰暗的石杵,接着取出一根青绳般的法宝,缓慢而用心地缠在上面。 就算没有战舰,没有那些威力巨大的远程武器,没有引力场捕捉装置,他依然不觉得会输。 没有人看到望月星球最后一战的画面,但他坚信雪姬再如何强大,杀死九名处暗者后也必然极其虚弱,至于井九……只要他不敢醒来,那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 …… 那艘巨型战舰还在伽雷通道里前行。其实前行这个词用来描述那种状态并不准确,不过因为没有人在空间通道里进行过观察,所以怎样描述其实都可以,也都不可能准确。 这里是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如果是在祖星受了很多人类文明初期作品教化的卓如岁,应该会很容易联想到桃源这个词。但这里不是真正的桃源,人们无法在这里长时间地远离人间的纷争,或早或晚,终究有离开的那一刻,哪怕是最长的伽雷通道也只能让你多逃避一会儿。 战舰上的官兵以及撤离民众不需要思考这些问题,他们都在深层冬眠。 只有井九、雪姬与花溪是醒着的。 不算远在祖星的青山祖师,这就是当前人类文明的主宰。 花溪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 井九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那根青色光绳向手腕里陷入更深,从视觉上看好像已经到了肉里。 青色光绳在手腕上,痛楚却在他的眉心。 那份痛如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昏昏沉沉,难受至极,有些像普通人的严重鼻窦炎——不是钝刀子割肉,是有个木锤不停地在砸你的脸,要把你的脸砸扁。 来自神魂深处的烦人痛楚,便是他也有些承受不住,脸色变得比雪姬还白。他罕见地给自己倒了杯烈酒,看了两眼却没有喝,对雪姬说道:“隐约记得,在操场上你最后……” 雪姬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像牧羊犬看狗般同情而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抵到了他的双眼之间,度过去一道极其寒冷的气息。 井九的睫毛上瞬间生起一道冰霜,平平无奇的脸顿时多了些诡异的美感。 片刻后他打了个寒战,手腕上的青色光绳淡了些,眉心的痛也轻了很多,随之而来的变化则是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 “如果他的传人能够控制中央电脑,也就意味着你会被他控制。”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井九的状态,花溪忽然对雪姬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是非常明显但并不拙劣的挑拨离间。 雪姬与井九这样的存在最在意的就是自身的存在。这里的存在一词已经包括了自由存在的意思,他们绝对无法接受被别人所控制,不管是以何种方式。 雪姬没有理会花溪,可能是因为她有些累,不想说话。 井九放下手里的酒杯,看着花溪缓慢而认真地解释道:“……我刚才……那句话没有说完,你应该还不知道,她趁我没醒的时候,让我接受了她的请求。” 花溪的身体里现在是那个少女的意识,她确实没有看到那个画面,震惊而且恼火说道:“你居然愿意成为她的剑,也不愿意成为沈青山的剑替人类出力?” “替你们出力,可能会死。”井九有些像喝醉了酒,有些口齿不清说道:“而且就像你说的,那些孩子现在可以控制她,所以我们之间是平衡的,双方面的控制,就是不控制。” 花溪沉默了会儿,说道:“不是双方面,现在等于你的那些传人可以间接控制你。” 井九说道:“你想多了。” 花溪说道:“你怎么确定几百年不见,他们还是他们?” 井九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道:“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不聊了。” 花溪嘲讽说道:“你真以为这场战争已经分出了胜负?” 井九说道:“是的,等雪姬恢复,我们就去杀了沈青山。” 花溪微笑说道:“我觉得你对自家宗派的祖师了解不够多,如果你们联手,也许真能杀了他,问题在于如今你根本不敢醒着在他面前出现,真以为雪姬天下无敌?” 雪姬转过身来,用乌黑的眼睛看着她,神情漠然地嘤嘤了两声。 …… …… 时间缓慢地流逝。 巨型战舰里没有人再说话。 系统自动播放的轻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了,可能是雪姬嫌太吵。 伽雷通道就要走到尽头,不知道到底离出口还有多远,这是时间上的判断。 雪姬忽然伸手放出一道寒意。 一个巨大的冰块把花溪冻在了中间。 那个冰块不是完全实在的,有一部分活动空间,足够她在里面翻身,伸懒腰。 很明显这不是普通的水变成的冰。 这冰坚固的难以想象,也寒冷的远低于零度。 花溪的小脸很快变红,然后变白。 她隔着冰块盯着雪姬说道:“真不怕杀了我,外面再多一个我?” 雪姬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花溪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至少身体很熟悉,仿佛曾几何时有过相同的遭遇。 井九解释道:“我大概记得,这一年多时间,每个夜里她都会把你这样冻起来。” 花溪睁大眼睛,震惊问道:“为什么?” 井九说道:“应该是实验,看能不能完全隔绝你与外界的联系。” 以雪姬的境界实力,还要连续实验或者说演练了一年多时间,那必然不会留下任何漏洞。 ——这个从地下水道开始的局太可怕了。 花溪生出无望的感觉,只好扔出了最后的稻草,说道:“可你们还是爱人类的啊~” 雪姬与井九从地下水道开始布置的这个局,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要获得自由。 所谓自由就是摆脱那位神明给他们留下的使命,也就意味着放弃对人类的责任。 花溪的这句话便是落在这个地方。 井九与雪姬静静看着花溪,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非常荒谬。 花溪抱着双手,像是祈祷又像是赞美,看着井九的眼睛认真说道:“在望月星球,你帮那些人打开了合金门,杀了那么多暗物之海的怪物。” 接着她望向雪姬说道:“你更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消灭了那九个处暗者。” 是啊,你们看似冷漠无情,在雾山市居民楼里不理世事,可最终还不是做了这么多事情。 这不是爱还是什么? 井九说道:“你还是想多了。” 第五章后仰便是君临 除了这句想多了,井九没有做更多的解释,因为那时候的他为什么要去地下基地,为什么要杀那些暗物之海的怪物,其实与他自己都没有什么关系。 “不管你们承不承认,我们都不是真正的人类,为了人类在这里打来打去,谈生谈死,难道是因为三定律?还是成神的冲动与渴望?当然是为了爱……好吧,不说了。” 花溪的视线穿过冰块落在井九脸上,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基于不确定原理,你们应该不会杀我,而是准备把我囚禁到天荒地老,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小姑娘怎么办?” 花溪是一个有着独立人格与灵魂的小姑娘,现在则变成了拘禁那位少女灵魂的牢笼,如果井九要把那位少女一直关着,花溪便会永远无法醒来,与死亡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是别的人类,井九自然不会在意对方的死活。但从星门基地到望月星球,花溪很多时候就是花溪,以秘书、导游、妹妹的身份陪伴了他很长时间,给他做了很多次早饭与蒸糕…… 这确实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就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干净而天真却又疏离,仿佛变回了窗边弹琴的那个自闭少年。 “妹妹,你今天没有睡觉,怎么会在冰里?” 他看着冰块里的花溪,有些好奇不解问道。 花溪有些无奈说道:“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变回傻子,这会不会太无赖了点?” 井九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觉得有些疲惫,看着桌上的雪姬,下意识里伸手抱在了怀里。雪姬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是真的变回了那个病弱而孤独的少年,不是装的,便没有理会。 花溪放下双手,看着冰块外的他们,知道无法说服对方,也闭上了眼睛开始休息。 就像回到了那栋楼里,就像那些寻常的夜晚。 战舰里安静无声,数万个人类与他们一起沉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井九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窗外投来了一道极淡的光线。 战舰已经离开了伽雷通道,来到了主星域的宇宙空间。 这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中央电脑已经修改了唤醒信号。 只有他们的战舰能像平时那样,离开空间通道后便自动解除了绝对静默状态。 无数块高强材料覆板逐一翻开,就像鳞片被风吹动,战舰表面掀起了无数道银线。 很奇妙的是,舰载电脑没有发出自动提示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指令响起。 数秒钟的时间过后,就像是经过了某种缓冲,一道清脆而动听的声音在战舰里响了起来。 “大家好。” 井九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见过,挠了挠头却没有想起来。 “啊,这真是一个很罕见的动作,我是指发生在你的身上,别说还有些可爱,你现在的脸也比以前生得可爱很多,不过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听不出来我是谁?” “你是谁?” “我是……”那个声音停顿了会儿,再次响起,“你最疼爱的、最不忍心欺骗的青儿姑娘。” 井九有些茫然说道:“是吗?” 青儿轻轻咳了两声,认真说道:“好久不见,井九,我来接你回家。” …… …… 伽雷通道外的宇宙里飘浮着很多艘战舰,空间太过辽阔,没有密密麻麻的感觉,但依然充满了视觉冲击力,尤其是那些战舰都被封闭,没有任何信号与气息溢出,就像是棺材一般。 花溪的视线穿过冰块,看着光幕上的那些画面,眉尖微微蹙起。 在空间通道里的猜想全部都得到了证实,中央电脑果然已经被赵腊月控制,至于她是怎么做到的……这时候正在与井九说傻话的那个声音已经说明了一切。 朝天大陆的天宝真灵果然与机械智能是同源的存在,难怪可以取代自己。 花溪收回视线,打断这段无趣而愚蠢的对话,说道:“你们确定可以坐这艘战舰离开?” 话音方落,战舰便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那是远程超程探测系统发现了战舰被某种大威力武器锁定,甚至有可能对方的攻击已经到来。 “哎呀呀,我算漏了一些事情……战舰离开空间通道后速度近似为零,需要一个漫长的加速过程,在这个过程里很容易被攻击,那些前代仙人……怎么会有离子炮!这是怎么用的!” 青儿慌乱的声音在战舰里回荡着,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当下的局面。 光幕上已经捕捉到了危险的源头。 那是一个面无表情、神情冷峻的中年将军,身上的黑色大氅在无风的宇宙里自然垂落。 他身前有一座体积并不大的等离子炮基台。 两位黑衣妖仙在更后方,手里拿着几件法宝,散发着光毫。 这是一座看似简单,实则精妙至极的阵法。 等离子炮基台就在阵法的中央,已经被激活。 用阵法激发等离子炮,这真的是继承了李将军一直以来的思路与理念。 井九看着光幕上的画面,眼神有些茫然,也有些好奇。 他不记得陈崖是谁,也不知道那个等离子炮便是那年把烈阳号斩首的可怕武器,只觉得这场景好像在雾山市电影院里见过,那时候是伊芙老师陪着自己…… 画面上的等离子炮前端出现一团雾状的事物。 那是发射已经完成的迹象。 井九不知道这些,好奇地看着光幕上的画面。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光幕上,更准确地说是来到了宇宙里。 雪姬带着他以及冰块里的花溪离开了战舰。 三人飘在战舰的前方。 等离子炮形成的光束照亮了黑暗宇宙里的那些战舰,让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墓地。 能够消融合金的等离子炮该如何抵挡? 如果雪姬选择躲避,身后的战舰便会被摧毁。 战舰里正在慢慢醒来的数万名撤离民众应该都会死。 这可耻但有用。 陈崖都不在乎,她又凭什么在乎。 雪姬确实不在乎人类的死活,但就像望月星球面对九个黑色太阳时那样,她在乎有人试图挑战自己的至高地位。所以她没有选择避开,握住井九的手对着前方抡了过去。 就像挥动一根木棍,击飞对面扔来的石头。 就像多年前井九拿着烧火棍般的铁剑,把顾清的剑砸到了洗剑溪畔的山崖里。 哪怕此时来袭的是威力恐怖的等离子炮,是近乎光速的事物,还是被她准确地击中了。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等离子炮的光束被井九绝对紧密而平滑的身体挡住了。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爆炸,那道等离子束被挡了回去,以绝对精准的角度,悄无声息回到宇宙那边,那座等离子炮基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然后消散。 紧接着,等离子炮落在了那座阵法上。 阵法瞬间消融,也算是替陈崖作了一道屏障。 恐怖的威力穿透阵法,落在虚无的空间里。 陈崖受了些轻伤,大氅上的仙血变成火球。 两位黑衣妖仙被直接震到了数千公里之外,脸色苍白,震撼的无法言语。 另外三名准备跟随发起攻击的仙人下意识里停止了动作。 这是怎么回事? 就算井九可以挡住激光炮,又怎么可能挡得住等离子炮? 他们很快便想明白了。 那是女王陛下握着的万物一剑。 放眼整个宇宙以及人类文明的历史,还会有比这威力更强的组合吗? 望月星球上的那九只处暗者,原来都是这么死的。 …… …… 宇宙的本质是黑暗。 无数颗星辰在远发散发的光线,就像捧着的水,就这样穿透过去,没能留下任何光辉。 伽雷通道外的空间转运站已经封闭,隐隐能够听到工作人员在里面砸墙的声音。 一千多艘战舰像棺材一样静静悬浮在黑暗里。 “陛下,我们当年在朝天大陆对您一直都很尊重,我相信您应该很清楚,我们对您没有、也不愿意有任何恶意,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控制你,现在您可以不被任何事物所威胁,那么请您自由地享受时光以及这片宇宙,至于人类的事情,希望您能交给我们自己处理。” 陈崖看着远处的小白点,神情凝重说道。 两位黑衣妖仙与另外三名仙人飞到他的身后,用沉默表示对这段话的支持。 宇宙里没有介质,但对陈崖这种仙人来说,想有声音不是什么难事。 雪姬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声音,眼神没有任何变化,背着两只小手向着那边飞去。井九与冰块里的花溪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身后。 那艘巨型战舰停在了原处。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便是如此浩瀚无垠而空旷的宇宙,都能感觉到气氛越来越紧张。 飞升仙人当然都是强者,绝不弱于曾经出现在望月星球的处暗者,而且就算战舰变成了棺材,他们还是配备着星河联盟的最高级武器,还有更多的准备。 雪姬杀死那九名处暗者后,一直处于疲惫的状态,甚至有些虚弱,今天她还能再杀六个吗? 仙人们散开,隐隐形成一座阵法。这座阵法比启动等离子炮基台的那座阵法要强大很多,散发出极其凝纯的气息,仿佛要在黑暗的宇宙里平空变成真实的存在。 陈崖站在原处,应该便是阵枢的位置,那根石杵早已收回。 他右手拿起青色绳子的另一端,视线落在雪姬后面的井九身上,缓缓用力拉直。 井九能够感受到那道冷酷却又炙热、无情却又渴望的视线,却不明为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雪姬飞到了那座仙人组成的大阵前,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她身体微微后仰,看着就像是要倒下去一般。 陈崖与仙人们紧张之余生出很多不解,心想这是做什么? 花溪在冰块里哼了一声,只有她明白雪姬的意思。 宇宙里没有东南西北,也没有上下之分。 雪姬后仰,便是居高临下。 她俯视着那些仙人,发出了一声嘤嘤。 听到这个声音,陈崖以及别的仙人们如临大敌,摧动仙气,便要做出最强一击。 井九伸手,把在空间里飘浮的行李包紧紧抱在了怀里。 花溪微微蹙眉,用手扶着冰壁,调整了一下身体姿式,确保稍后不会撞的太痛。 下一刻。 雪姬与井九忽然从原地消失。 那个冰块也随之而去。 黑暗的宇宙里出现了一道笔直的白线。 第六章眼光所及之处 陈崖以最快的速度转身望去,看着那道白线穿过一千多艘战舰,就这样消失在宇宙的那边。 当其余仙人反应过来,望向那边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那道白线残余的一段。 他们沉默不语,很长时间都未能消解心头的震撼。 这是怎样的速度? 而且陛下居然会逃? 一名仙人无法抑住强烈的不解,问道:“那个冰块里的人类难道不会变成碎末?陛下就算飞的再快,没有核动力炉又能飞多远?他们难道不怕迷失在深空间里?” 陈崖面无表情说道:“她不需要能量,不需要靠近天体。” “负熵只是一种假想甚至是幻想,难道还能是真的?”一名黑衣妖仙声音微颤说道:“如果确实如此,那她只需要在宇宙里便会越来越强,人类还有什么办法逃离她的统治?” 陈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无法回答。 伽雷通道外的太空安静至极。 一千多艘战舰以及那个孤单的转运站没有任何声音。 这些战舰以及六位仙人都是为了围杀雪国女王、捉住井九来到这里。无论怎么想,这都应该是一场波澜壮阔、铁血悲壮的大战,谁知道却会结束的如此突然而虚无。 就像是一脚踏空,就像是一口无馅,就像是在大道走到尽头却回到最初,就像一个故事看到最后却是男主角醒来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没有人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虚无感会让人非常不舒服。 他们作为当事者,更容易因此生出极度的自我厌弃。 仙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看懂了彼此的心情。 黑衣妖仙喃喃说道:“你们说陛下看到我们摆出的阵势时,会不会觉得我们都是傻逼?” 一位穿着紫色衣衫的女仙人神情微惘说道:“我们本来就是傻子。” 黑衣妖仙感慨说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古人诚不我欺。” 另外那位黑衣妖仙与他一同修道千载,知道他便是这样伤春悲秋的性情,无奈地叹了口气。 “如果真有上帝,她不会因为我们的思考发笑,只会认为我们无聊,然后不理我们。” 陈崖面无表情说道:“就像她一样。” 仙人们想着先前随意而去的那道白线,沉默了很长时间。 “接下来怎么办?”有人问道。 陈崖把手里的青绳系到手腕上,编了一个简单的花,说道:“我们要找到她。” 那名悲观的黑衣妖仙说道:“宇宙如此浩瀚,她又不需要仙气,怎么找?” 陈崖确认绳头系紧了,松开右手仅剩的两根手指,说道:“不管现在她是不是虚弱,会去哪里疗伤,终究她们要去祖星,我们去那边等着就好。” 祖星在海印星云的那边,离这里无比遥远,中间要穿过好几个空间通道。他们离开战舰的时候,都带着核动力炉,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能源,但怎样才能穿过那些空间通道? 一名仙人说道:“试着开艘战舰试试?也许自爆条例是那台电脑吓唬人的?” “不用试,找不到唤醒信号,便没有人能打开那些战舰。”有人说道。 “那接下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在这里呆着?”那位悲观的黑衣妖仙说道。 飞升者确实很强大,对普通人类来说与神仙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在他们自己的星球上,他们往往就扮演着上帝、神明、佛的角色。 只不过任何伟大与了不起,放在浩瀚无垠的宇宙里,就像墨水进入大海里,都会被迅速稀释。没有现代文明对空间的超越,上帝、神明与佛也不过就是那个星球的土霸主罢了。 仙人没有战舰,就像柳词没有剑,走不了多远。 “首先得找到唤醒信号……” “中央电脑已经被那些小崽子控制住了,你怎么拿?” “主星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成霜专门留在那里盯着赵腊月,还有行星防御系统……” “我说过你们对那只猫妖的警惕不够,想想以前远古时期的那些神兽带来过多少灾难?” 陈崖示意众人不要再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望向不远处的那个转运站,说道:“民用低速飞行器应该没有自爆条款,我们先去那边看看能不能联系上谁。” …… …… “哇哦,那些人居然有炮!好险,没事儿,雪姬解决了,噫,他们怎么就走了?也对,留在战舰里容易被集火,是叫集火吧?陈崖那些人去了转运站,怎么办?” 赵腊月坐在温泉边,看着雾里的光幕,听着青儿的碎碎念,双眉如剑般将要飞起,最终还是控制住情绪,问道:“要你找的方法找到没有?” “没有呢,按道理来说,控制雪姬的应该是某段特殊程序,可是数据库里完全没有痕迹。”青儿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另外就是物理操作权限我也没有发现绕过的方法。” 赵腊月看了眼身边,面无表情说道:“物理操作权限尽快找到,当初在机甲里她明显在撒谎。控制雪姬的方法……可以稍微慢些,但也要落在手里。” 阿大趴在她的身边,视线穿过水雾落在群山上方的天空里,表现出难得的安静与乖巧,因为今天确实太累——踩碎那个引力场,不是普通猫能干的事儿。 引力场破碎后,群山与湖及温泉都显露在了世界之前,这个世界的人们肯定很快便会到来。赵腊月要青儿尽快找到物理操作的权限,便是想从根本上解决随后的那些问题。 狂风呼啸卷起残雪,一艘轻型转运飞船的身影出现在大气层远方。 紧接着,数百台各式武装机甲飞临到群山之间。 湖面上出现很多水声,不知道有多少祭堂强者与军方的精锐士兵正在向着这边赶来。 赵腊月没有离开的意思,伸手摸了摸阿大,抚平它的焦虑,免得稍后会死太多人。 没过多长时间,军方与祭堂完成了对温泉以及建筑群的包围。 冉东楼以及几位政府高官推开门,走到了温泉对面。祭堂方面的反应要激烈很多,几位红衣主教与备选祭司直接飞到了温泉上方,居高临下喊道:“那位在哪里?你做了些什么!” 天空里的数百台机甲举起了机械臂,用各式武器对准了温泉边。 温泉边依然坐着一位少女,只不过已经不再是那位。 阿大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温泉,心想那位就在水底,你们要捞起来晾干再组合吗? 冉东楼举起手示意所有人安静,看着赵腊月说道:“很多年前知道破茧者的存在开始,我便一直在装聋作哑,直到得到那位的谕旨。因为我们这些一直生活在星辰间的人类并不想接触真相,我们可以与你们和平相处,被暗中领导也无所谓,并且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很多年。我相信这段时间我以及我的家族对您也足够尊敬,那么您为何要打破这种平静呢?” 赵腊月看着他平静说道:“我需要你们的文明。” 井九说过类似的话,原因不同,但要求是一样的。只不过他当时想着是通过那位少女的认可而继承这个人类文明,赵腊月则要直接很多,就是要夺取这个文明。 这时候又有一艘飞船从天空里落下。那艘轻型战舰以及群山里的逾千台机甲都没有开火,因为冉东楼没有发布命令,也因为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那艘飞船是冉家的。 冉寒冬、钟李子与江与夏从飞船里走了出来,很自然地站到了赵腊月的身后。 那些主教与祭司的神情微变,下意识里望向冉东楼,想要知道这是为什么。 赵腊月抱着阿大站起身来,看着温泉对面的人说道:“投降,我不想把你们都杀死。” 冉东楼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们祭司一派能够传承至今,能够与那些破茧者合作,并不全然是因为我们的自我管制,也是因为我们有现代的科技文明,人类的战舰足以轰平这颗星球,就算你杀了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您也应该不愿意看到那样的末世画面。” “那些画面不会发生,因为所有战舰现在都在我的控制之下。”赵腊月说道。 听到这句话,那些祭司与主教哪里肯信,仿佛看着一个疯子。冉东楼身边的两位军主将领脸色则变得非常难看,因为就在不久前,他们已经确认,不管是三大舰队的战舰还是各星域里的守卫舰队,都已经失去了联系,在星图与定位系统里也没有了,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 …… 星河联盟主星今天经历了太多事情,首先是那些突如其来的爆炸与攻击,大气层外的光线无比繁复,甚至压过了往日里明亮至极的恒星光线。 接着大概有百分之十几的民众,亲眼看见了那只从天而降的白猫。 随后所有人都通过电视新闻、网络以及各种方法看到了那只白猫。 再然后人们听到了遥远北方传来的雷鸣,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 整颗星球都因此陷入混乱之中,人们奔跑着、尖叫着离开建筑物,向着地底工事逃去。 大气层外的卫星与空间站有了很短暂的黑暗时期,然后渐渐恢复正常。 在中央电脑的指挥下,这场大混乱始终处于可控的范围,已经逃往地底工事的民众被集中到各个疏散大厅,而还没有来得及离开的民众则是按照手环上的提示,回到了各自的家中。 在这个过程里,有很多人注意到了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比如某些自动设备忽然不怎么听话,有些机器人忽然停止了手里的工作,有的自加热咖啡机不肯放糖……但要说最奇怪的地方,当然是所有的新闻频道、网络论坛、虚拟社区里的内容都在某一刻同时变成了相同的画面。 那片群山看着如此雄奇美丽,为何却又如此陌生,从来没有在地理课或是观光片里见过?湖后的城市又是哪里,为何处处透着复古的味道,还有那些车子难道用的是生物油?那片温泉后的建筑为何如此好看?为何到处都是军方的机甲,那些祭堂的大人物们又在做什么? 那些画面渐渐从主星向着别的星域而去,逐一占领了所有家庭的电视,把所有网络论坛与虚拟社区变成了相同的模样,引发了不知道多少声惊呼与猜测。 遥远的星门基地,守二都市,星门度假酒店的封锁权限被取消。地底街区的人们发出了最大的惊呼声。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个有些眼熟的短发少女,更是看到了她身后的钟李子。 整个星河联盟看到的画面,都停留在了那个温泉边,落在那个抱着白猫的短发少女身上。 主星的人们今天刚有过一次可怕而刺激的经历,看着那只白猫,顿时便认了出来。 “就是那只猫!” “妖怪!” “怎么变的这么小?” “难道是暗物之海的怪物?” 如果说那只白色长毛猫就是从天而降的那个魔鬼,那么抱着那个魔鬼的短发少女又是谁呢? “我认识她!” 首都市地铁二号线落云站的集合点里,黑压压的人群看着光幕,紧张完全说不出话来。 忽然,人群里响起一个少年惊喜又有些茫然的声音。 紧接着,又有几道声音在首都市各处的集合点以及公寓楼里响起。 那些就算逃难也不愿放下悬浮滑板的少年与少女们,看着画面上的赵腊月,想着那些夜晚在军部大楼直街广场上的画面,震惊之余竟生出些莫名的骄傲来。 …… …… 这时候赵腊月也听到了青儿骄傲的声音。 她对冉东楼说道:“现在我可以说这个世界都在我的控制之下了。” 刚才她说的是星河联盟的所有战舰都被她所控制,现在这个范围则扩展到了整个世界。 世界便是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与关系。 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冉东楼也皱着眉头。 赵腊月望向天空里的那些机甲。 那些机甲便纷纷坠落下来,像雨一样。 第七章全世界向她投降 砰砰砰砰!群山间与湖边响起无数声沉重的撞击声。 那些机甲失去了所有动力,有的砸落山崖,有的落入湖中,溅起好大的水花。场面变得无比混乱,救生装置启动,那些军方与祭堂的强者从机甲里爬了出来,好在受的伤不算太重。 如此诡异的画面就发生在众人的眼前,也出现在星河联盟所有的电视光幕上。 “你看,我可以做到。”赵腊月收回视线,对冉东楼说道:“那些战舰现在就是棺材,维生系统确实可以维持很长时间,但在这种压力下,谁都不能保证战舰里的人类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也许有人会崩溃,有人会试图夺了舰长的指挥权,试着从里面开启。” 冉东楼沉默不语。 如果处于绝对静默状态的战舰被强行开启,便会自爆。 十几万艘战舰在宇宙里逐一爆炸,那会是多么盛大的一场烟花? 人类文明重生以来,无数年积累的资源与智慧,就这样毁于一旦? 没有人能够承担这种责任。 那两位军方将领、很多军方与祭堂的强者,还有一些主教与祭司都像冉东楼一样沉默了。 那位红衣主教忽然厉声说道:“这一切都是骗局!你不是神明,不可能……” “如果井九无法成为新的神明,那就我来做。” 赵腊月没有等他把话说完,看着那名主教面无表情说道:“两个备份系统已经关闭,只剩下那颗星球的主系统在我的控制之下,那位已经灰飞烟灭,你确定要给她陪葬?” 场间的绝大多数人都听不懂这句话,这位红衣主教与冉东楼却隐约知道真相。冉东楼的神情更加凝重,红衣主教的神情则更加癫狂,喊道:“我不会相信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着温泉边冲了过来。 然后,他飞了出去。 就像一块石头,落在了远处的一片宅院里,就此死去。 场间再次响起一片惊呼,却没有引发更大的骚乱,也没有人趁乱开始攻击。 因为杀死那名红衣主教的不是赵腊月。 冉东楼收回右手,望向赵腊月神情郑重说道:“我代表行政主星向您宣誓效忠。” 他是星河联盟的大人物,但依然只能代表主星无法代表别的行政星域。 当三大舰队都被冻结在宇宙里的此刻,他就算想要代表军方也没有意义。 不过这就够了。 赵腊月举起右手,示意青儿关闭了新闻直播。 …… …… 遥远的伽雷通道那边。 那座孤单的转运基地表面出现了一个大洞,看起来是密封门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直接撕开。 转运基地的十几名工作人员被隔离在生活区那边,被吓得脸色惨白。备份维生系统已经启动,他们不需要担心立刻会死,但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怪物? 陈崖与其余的仙人们站在真空的大厅里,看着电视光幕上的画面,沉默不语。 刚才,赵腊月看了天空一眼,那些机甲便纷纷坠落下来。 现在电视光幕上的画面消失了,变回了正常的节目或者那些主播崩坏的脸。 陈崖在通话系统里说道:“青天鉴灵你好,我想与腊月真人对话。” 通话系统里安静了会儿,响起了青儿有些怯怯的声音:“你……你等会儿,我不知道她接不接电话。” 没过多长时间,赵腊月的声音出现在通话系统里:“你们要投降吗?” 陈崖面无表情说道:“你可以毁灭三大舰队,甚至杀死所有人类,但很难杀死我们。” “我不是太平真人,除非有必要。”赵腊月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至于你们,已经无法成为威胁,所以我没有与你谈判的必要。” 陈崖说道:“我觉得你对我们这些长辈似乎缺少尊重与认识。” “你们能够飞升离开朝天大陆,当然很强,问题在于现在你们没有战舰,便只能找个空间站或者星球生活,就像没有马的农夫,连前面的一座山都翻不过去。”赵腊月继续说道:“你们来到这个世界比我更早,但直到今天都不明白这个世界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那位悲观主义黑衣妖仙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是距离。” 赵腊月留下这个词便退出了对话。 …… …… 整个星河联盟范围内的战舰以及飞行器,只要处于宪章网络中,此刻都变成了棺材或者石头,死气沉沉地停留在宇宙的各个地方,恐惧不安地等待着被唤醒或者死亡的那一刻到来。 只有一艘战舰例外,那就是烈阳号。 柳十岁没有直接联系赵腊月,而是按照习惯进入了那个游戏,然后通知了对方。 神末峰的猴子在叫,崖下的云在飘,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 柳十岁看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安全吗?” 赵腊月知道他关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战舰、飞行器里难以计数的官兵以及民众,说道:“冉寒冬的程序里做了后门,就算没有唤醒信号,也不会出事。” 柳十岁无法完全相信她的说法,说道:“伽雷通道外的那艘巨型战舰载着七万多名撤离民众,还有别的民用飞行器,我希望你能尽快解禁,最好不要死太多人。” 赵腊月知道如果不答应他肯定会被啰嗦死,毫不犹豫说道:“好。” 柳十岁神情柔和了很多,说道:“帮我向阿大和青儿问好。” 赵腊月说道:“童颜那边没有消息。” 柳十岁说道:“那就只能自己来了,我这边离得太远,先去试着处理一下。” 当雪姬与井九从伽雷通道里出来后,烈阳号战舰便已经转向,向着某颗遥远的太阳而去。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也许他可能更愿意自己处理这件事。” 柳十岁说道:“他现在就是个傻子。” 赵腊月难得一见的嫣然一笑,提醒道:“祖星的行星防御系统很强,你小心一些。” 现在他们都知道井九的情况不好。 要解决这个问题,便要杀了青山祖师。 雪姬与井九肯定也会去那里。 祖星就是终极答案所在的地方。 在星河联盟里,祖星的存在与具体位置向来是极秘密的事情。但因为有童颜的存在,所以对他们来说早就不是秘密。 柳十岁走到崖边,望向云海上的诸峰,眼神忽然沧桑。 不远处是清容峰,远处连在一起的是适越峰与昔来峰,游戏里的上德峰还没有变平,隐峰也都还在,天光峰还是那么的高。 青山群峰以及群峰间的一切都源自于青山祖师。 他才是青山里最高的那座山峰。 井九有可能超越他的高度,却被他逼到现在无法醒来的境地。 他们这些晚辈能够战胜这座高峰吗? …… …… 数百台武装机甲散落在群山以及湖里,无法启动,变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零星有枪声响起,还有激光穿过山林,然后很快平息。 祭堂的武装被逐步解除,温泉边恢复了平静,冉东楼与两位军方将领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看着这幕画面,那些主教、祭司与普通士兵震惊无比。就连钟李子和江与夏都有些匪夷所思——冉东楼的态度与立场转变的如此突然,简直令人难以想象,难道所有大人物都必须是一株杀伐果断的墙头草? 局面已经控制住了,赵腊月没有与冉东楼说话,抱着猫向建筑后方走去。 冉寒冬向父亲挑了挑眉,赶紧跟了上去。冉东楼微微一笑,眼神里满是宠溺。 钟李子和江与夏看到这幕画面,更觉困惑不解。 那艘银色的流线型飞船从建筑后方升起,破开天空里的残雪,向着首都市飞去。 温泉水面生起无数漪涟,就像人们此刻的心情,然后很快平息下来。 那些引力场崩坏后的残雪落在飞船的窗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就像是夏夜的暴雨。 冉寒冬打开声音屏障,调出手环里的资料,汇报道:“联席会议在二十分钟之后召开,关键是那些战舰怎么处理,不可能一直把它们锁死在宇宙里。”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位非常称职的秘书或者说参谋军官,不管对井九还是赵腊月。 赵腊月说道:“时间太短,战舰里的人不够恐惧,等到会议结束之后再说。” 冉寒冬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联席会议与会成员的资料您需要看吗?” 赵腊月说道:“只是例行通知,会议本身并无意义。” 冉寒冬对此并不赞同,却无法说服她,想着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忍不住问道:“您是怎么知道那位……离开了这里?” 只有那位离开了,赵腊月才有机会隔绝主星,继而获得中央电脑的控制权。可她怎么知道的呢?为什么能够如此准确地把握住这个时间窗口? 赵腊月说道:“因为井九出现了。” 冉寒冬没有完全理清楚这句话的逻辑,钟李子和江与夏反而很快明白了赵腊月的意思,因为她们两个人比冉寒冬更清楚井九的性情以及行事风格。 赵腊月不需要掌握那位少女的具体情况,只要看到井九,她就知道到了反击的时刻。 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够让那位少女与中央电脑及宪章网络隔离开来,井九如此谨慎、或者说贪生怕死,怎么敢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这次的配合没有任何事先计划。 这种不言自明的默契确实令人惊叹。 赵腊月与井九已经五百多年不见,而且如果仔细算来,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的并肩战斗过,但二人间的默契更胜过他们与柳十岁、童颜之间,这大概便是所谓心意相通。 飞船这时候已经飞出了北方的群山,来到了晴朗的世界里。 冉寒冬打开屏障,碧蓝的天空与略有些刺眼的光线从窗外射了进来,落在赵腊月的脸上。 看似寻常清丽的面容,在这些光线的照耀下,隐隐散发出神圣的感觉。 冉寒冬怔了怔,继续问道:“那刚刚为何要做新闻直播?” 那些机甲如雨般落下的画面,那些祭堂主教祭司们悲愤的面容,那些鲜血都落在了整个星河联盟民众的眼里。这或者可以起到一些立威的作用,但对于绝大多数人类来说,远方的死亡与冲突很难让他们感到恐惧,反而更容易激起他们的热血——毕竟他们是安全的。 “这不是对他们发出的信息。”赵腊月的答案依然很简洁。 做任何事情,信息交流的迅速以及畅通都最为重要,这样才能保证不会发生误判,导致配合出现问题,《大道朝天》的游戏现在都承担着这样的作用。 与井九沉稳的行事风格相比,赵腊月的手段更加简单直接或者说粗暴。她只需要一场新闻直播,便能把自己想要发出的信息传到星河联盟各个角落。不管雪姬与井九会去哪里,相信他们都会看到那些新闻画面,知道她已经控制住了中央电脑以及这个世界。 当然她也希望不知为何失踪的童颜也能够看到这个信息,知道胜利就在眼前,不要去弄那些歪门邪道的事情,更不要去做那些疯狂的尝试。 嘀的一声轻响,冉寒冬收到了一条消息,嗯嗯了几声,最后说道:“好的父亲。” 她对赵腊月说道:“几个实验基地的物理密匙已经拿到,我哥已经控制了第四备份。” 赵腊月嗯了一声。钟李子一直觉得整件事情有些不对,这时候听到这段对话,再也控制不住好奇,问道:“你家……一直都是咱们这边的?” 冉寒冬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当然。” 钟李子吃惊说道:“冉老爷子最开始的那些沉痛,那些不得已……都是演出来的?” “我也没想到父亲演技还不错。”冉寒冬笑着说道。 江与夏感慨说道:“看来舅舅说的没错,政客们都是些老戏骨。” …… …… 因为漫天飞舞的激光与粒子束,因为突然其来的爆炸,因为从天而降的魔鬼白猫,主星的两重防护罩受到了很大影响,直到这时候才开始慢慢自动修复。 密集的星辰以及本星系太阳的光线,比平时更多的落在了星球表面。不过二十几分钟的时间,这个季节与太阳正面相对的北半球平均气温便升高了一度。 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人类还可以靠着恒温设备生活,原野里的那些动物可就惨了,北方的那些冰川肯定也会加速融化,沿海地带的城市房价则会比冰川崩坏的更快。 那些星辰的光线把大气层外的空间站与卫星照的极为明亮。那些空间站与卫星都处于锁死状态,看上去竟有些军方像为英雄们树立的太空墓碑。 首都市建筑的表面也被照的明亮一片。但空无一人的街道与这些刺眼的光线以及炎热的天气没有关系,那是因为行政主星当局已经颁布了最严厉的戒严令。 银色飞船飞过了街道里的小广场与花园,就是赵腊月经常玩悬浮滑板的地方。 今天这里看不到那些沈云埋的狂热追随者,看不到满是古风的衣裙,听不到少年少女的欢笑声,只有被阳光晒蔫的花枝,有气无力地低着头。 街心广场正前方的远处,矗立着一座不规则的巨型建筑,正是星河联盟的军部大楼。 第八章一杯茶的功夫 银色飞船无视任何条例与禁令,直接停在了军部大楼最前方突起的平台上。 当然它已经违反了很多禁令,比如禁飞令。 喀喀声响里,至少数十座激光台平台高速移动,自动瞄准了飞船。 引力场发生装置隐藏在合金墙体里,发出淡淡的蓝光,随时可以进行全方位隔绝。 那年井九与沈云埋在这里大战一场,军部大楼受损严重,其后的修复过程可能考虑到了这一点,布置的重武器系统以及引力场切割系统,要比当初强了很多倍。 密集如雨的脚步声响起,不知道有多少军人在大楼里穿行。 赵腊月没有理会这些,抱着阿大、带着三个姑娘走了进去。 激光炮没有声音,电磁炮的加速有着淡淡的野蜂嗡鸣,引力场也是如此。 但没有任何一个武器平台开火,引力场发生装置也没有真的启动。 那些拿着武器的军人们,站在军部大楼的走廊里,站在高处或低处的廊桥边,看着那个走进来的短发少女,根本不敢瞄准她,更不要说射击。 不知道是弥漫在楼里的剑意直接从神魂深处切碎了所有人的勇气,还是先前电视光幕里的那些画面、冉东楼将军的表态,让习惯服从命令的他们变得如此沉默。 从军部大楼前方突起的平台,到那间最重要的办公室距离非常近。 合金门无声开启,赵腊月抱着阿大走了进去,迎面看到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一位中年女军官握着手枪,对准她的眉心,干净利落地抠动了扳机。 砰! 一声枪响! …… …… “陈中校,以前是李将军的直属秘书,一直在这里工作。”冉寒冬解释道:“她用的是旧式火药枪,没有芯片,所以无法提前发现,也控制不了。” 赵腊月没有说什么,伸手从空中拿下那颗静止的子弹,对陈中校问道:“你想死吗?” 你想死吗?这不是恐吓,也不是青山宗的口头禅,而是一个真实提出的问题。 陈中校看着她指间的那颗子弹,脸色苍白。 那颗子弹在强大剑意的作用下已经变形,就像是被砸扁的铜豌豆。 她的勇气与对组织的忠诚,也随着这颗子弹一道被捏扁。 她依然举着手枪的手臂颤抖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 就在赵腊月失去耐性前的那一刻,她放下了手枪,低头说道:“不想。” “泡壶茶。”赵腊月走过她的身边,向办公室里走去,“淡些。” 冉寒冬与钟李子、江与夏声音都不敢出,静静从陈中校身边走去。 没过多长时间,一壶淡得恰到好处的茶送到了李将军曾经的办公室里,同时送来的还有星河联盟军方的很多秘密资料——内务处对军官们的评价,没有被录入中央电脑的数据库。 冉寒冬接过秘书的工作,坐到了办公桌的一边。钟李子和江与夏开始按照赵腊月的要求,用最快的速度在那些军官名单里挑选出合适的人选。 嘀的一声轻响,数十道光幕以及数个全息投影出现在阔大的办公室里,星河联盟各星域及独立行政星及重要矿区的行政长官、祭司以及驻军指挥官出现在光幕上。 联席会议开始了。 没有等赵腊月发话,一位头发花白的女祭司便开始发难,她隔着数千光年的距离,盯着赵腊月的眼睛寒声说道:“任何渎神者,都会坠入深渊,万世不得解脱。” 赵腊月毫不犹豫关闭了这名女祭司的光幕,把对方踢出了会议。 某星区的行政主官身体微微前倾,沉声说道:“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冉将军为何会支持你,但你必须立刻释放主星祭堂的人们还有那些战舰里的英勇战士,没人应该被你这个恶……如此折磨!” 星河联盟无数民众都看到了温泉边的画面,这些官员与祭司当然看到了。 冉东楼也在联席会议的光幕上,在他身后隐隐可以看到一些鲜血还有战斗的痕迹。 “我们忠于信仰,我们不会投降。”另外一位女祭司轻声说道。 赵腊月没有说话,望向身前最近的那块光幕。 那块光幕上可以看到青翠的草原以及一座塔般的宏伟建筑。 各星域的行政长官以及祭司们,自然认得出来是著名的星门祭堂。 数十辆悬浮汽车从山崖下飞起,落在了祭堂前的广场上,被关押多日的夏族长、泰洋主教等人从车里走了出来,望向长长的石阶上方。 伴着轻微的脚步声,星门女祭司从祭堂里走出,来到了众人之前。 她眼神宁静,如往常那般淡然,只是略有些憔悴。 可以看得出来,多日的软禁生活还是带来了一些影响。 星门女祭司看着石阶外的那些光幕,与熟识的同伴以及陌生的官员们微微点头致意,然后望向赵腊月缓缓躬身,用平静而尊敬的语气说道:“见过神使。” 赵腊月说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你了。” 星门女祭司轻声应下。 看着这幕画面,听着这些对话,联席会议光幕上的那些祭司以及行政主官震惊至极。 星门祭司可以说是除了主星那位之外,地位最高、最被尊重的祭司。 为何她会对那个短发少女恶魔如此尊敬?神使又是什么意思? “主星那位曾经是神明意志的执行者,但当神明预言中的继承人出现时,她因为对权势的贪心不肯交出权柄,甚至试图对新神不利,你们如果坚持站在对面,那就是渎神……” 星门女祭司平静的声音在光幕上不停响起,在各个星球之间穿行。 赵腊月关掉了光幕。 这场看起来可能会决定星河联盟命运的联席会议,她只参加了五分钟。 事实上如果不是柳十岁的请求,她根本不会召开这场联席会议。 就在刚才,大部分的民用飞船已经被解除静默状态,按照中央电脑的命令,飞回最近的星球或者太空船坞,并且被警告,在未得到权限之前严禁再次起飞。 她对远在伽雷通道转运站里的陈崖等仙人说过,距离才是这个宇宙里最重要的问题,只要战舰与飞行器无法自由航行,星河联盟便会被切割成无数个孤岛。 就算是你那个星球的行政主官、女祭司甚至是仙人,也不过就是个岛主罢了。 当你无法影响这个世界别的部分的时候,就等于被这个世界放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现在对星河联盟做的事情就像是井九这一年多时间里对自己做的事情一样——把整个结构的运转速度降下来。 也就是降智。 …… …… 办公室里的光幕消失了。 杯子里的茶还是温热的。 冉寒冬走了过来,点了点头,说道:“基地实验室的数据与程序已经全部拿到。” 赵腊月说道:“她说自己与祖师是战友,看来祖师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她。” 阿大在她膝头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表示赞同。 钟李子和江与夏也完成了手头的工作,有些不自信地把挑选出来的那些名单交了出来。 赵腊月喝了口茶,数百个镜框大小的光幕再次出现在办公室里。 那些光幕上都是战舰内部的画面。 这也就意味着,有数百艘战舰已经被中央电脑唤醒,回到了现实的世界里。 那些战舰的舰长神情各异地站在光幕前,一些高级军官则站在他们的身后。 “你们接下来会收到相关的事件信息报告,简单来说,你们可以理解为这是一场政变。” 赵腊月放下茶杯,对那些光幕里的人们说道:“九分钟时间考虑,投降,或者永远死亡。” 根本就不需要九分钟,那些舰长平静地表示了拒绝,都有着誓死如归的勇气。 冉寒冬看了赵腊月一眼,知道她没有耐心处理这些事务,很主动地接替了她的工作,说道:“我知道你们大部分人都有思想烙印,所以你们不是对象。” 中央电脑把钟李子、江与夏挑选出来的那些人名显现在那些战舰的光幕上。随着那些名字的出现,数百艘战舰都发生了一些程度不一的混乱。冉寒冬对那些被挑选出来的副舰长、高级军官们说道:“如果你们原意效忠新政府,标准时间三天内,实验基地会派遣无人装置过来,给你们进行相关程序验证,从此必须服从这位女士的命令。” 她说的比较隐晦,实际上谁都知道那就是思想烙印。 赵腊月说道:“不用,你们只需要服从中央电脑的命令。” 冉寒冬微微一怔,心想这也太自信了吧? “接着照此处理。”赵腊月抱着阿大向办公室外面走去,说道:“我要去休息一会。” …… …… 银色飞船离开了军部大楼的平台,破开大气层与修复中的防护罩,穿过那些或者破烂、或者紧闭着门的空间站,化作一道流光,向着那颗明星的恒星飞去。 主星靠近星系的核心地带,无论望向何处,都能看到璀璨的星空。 亿万颗星辰很美丽,但加在一起也不会有近处的恒星提供的仙气更多。 没过多长时间,那艘银色飞船来到了恒星近处的某个区域里。 赵腊月离开战舰,盘膝坐在宇宙里,沐浴着阳光,闭着眼睛,静静吸收着仙气。 阿大摊开四肢,就像一块飞天毛毡,飘在她的头顶,嘴巴不时张合,就像小猫在吃奶。 一个用万物一剑横扫整个星球,一个踏碎引力场,确实消耗太大。 他们这时候极为疲惫,需要好好地睡一觉。 …… …… 在赵腊月与阿大对着太阳沉睡的这些天里,星河联盟发生了很多事情。 投降的投降,骂娘的骂娘。 那些战舰里自然发生了很多变故,就像很多喜欢描写人性险恶的故事一样,没有什么太新鲜以至于需要专门讲述的情节,好在青儿控制的很好,没有真正的惨剧出现。 没过多长时间,整个局面便平静了下来。 在电视上与网络上骂娘的民众依然愤怒,各星域的行政长官以及女祭司们则沉默了很多。 星门女祭司以及泰洋主教等人已经启程,乘坐的是星门大学军事系的高速飞船。这艘飞船拿到了中央电脑发出的通行证,随后十几天时间里应该是宇宙里唯一的人类飞行器。 这是人类文明复苏以来最重要的一次政变,也是完成最快的一次政变。 因为政变的那一方掌握了中央电脑,继而找到了绕过规则的一些漏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场政变的发起者——赵腊月的目的不在于统治这个世界。 但谁都知道,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 这场可能影响人类终极命运的战争,还有最重要的一场战役没有打响。 伴着粗暴的大风,银色飞船从太阳那边飞回了主星,落在了军部大楼的平台上。 赵腊月抱着阿大走了出来。 她的衣服边缘有些微焦,阿大的猫毛也有些微焦,看着有些狼狈。 仿佛寒苦旅人在风雪山神庙里太过贪恋火堆的温度。 但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疲倦的意味,元气十足,仙意飘飘,眼睛黑白分明。 阿大在她的怀里也是东张西望,顾盼自豪,蹭来蹭去,颇不老实。 来到办公室里,她接过那位陈中校端过来的茶喝了一口。 这杯茶的温度正好、而且够淡。 钟李子去祭司庄园接自己的老师,江与夏去接自己的舅舅,刚好都不在这里。 世间哪有这么多的刚好,自然有原因。 “她们不敢见你。”冉寒冬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没能完成任务,只收了四万艘战舰。” 就算有中央电脑与军方某些本土大佬的帮助,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收服三大舰队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不管柳十岁还是青儿都不愿意看到太多死人。 赵腊月说道:“够了。” 烈阳号那样的战舰在三大舰队里都排不上等级,真正的超级战舰,一艘便可以对付一颗行星,四万艘战舰足以横扫宇宙,更不要说摧毁祖星那边的行星防御系统。 赵腊月放下茶杯,望向书桌上的那本书。 那是大道朝天的小说,李将军重看的时候刚好看到风过青山,说来就来的情节。 现在他没办法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于是那本书便永远停留在了那一页。压着书的不是普通镇纸,是两块蓝色宝石连成的饰物,看着就像蝴蝶的翅膀。 冉寒冬看着这幕画面,生出很多感慨。 赵腊月坐在李将军的椅子上,轻轻摸着那只白猫,不动声色地毁掉了那个蓝色蝴蝶代表的一切。 好像一位女王。 赵腊月把那个蓝色饰物拿到旁边,合上书页,说道:“出发。” 轰隆巨响。 军部大楼震动起来。 无数烟尘从地下停车场以及缝隙里溅出,很快便被准备好的设备吸走。 狂风再次粗鲁地呼啸起来,蓝色的高温光焰融蚀掉地下停车场里的一切,经由能量回收系统,去往数十公里外的郊区热力集散站,足以供给首都市民众数年有余的需求。 白云从窗外快速坠落。 大楼离开了地面,变成了那艘巨大的战舰,向着大气层外飞去。 被震动惊着的民众来到了街道上,与那些负责维持秩序的军人、警察一道向着天空望去。 所有人都震撼无语,下一刻或者摘下帽子,或者微微低头,以为敬礼。 在遥远的宇宙某处,四万艘战舰已经集结,如星辰般静静悬在黑色的背景上。 等待着她的到来。 …… …… (2020年上半年的最后一天,我终于成功回到了东北家中……湖还是那个湖,家还是那个家,只是比以前稍微冷清了些,没有猫奔来迎接了,按时间算,每年这时候家里就是猫毛满天飞的画面,摊手,也看不到啦,以后就多抱抱书里的阿大吧!) 第九章战舰上的观光客们 那艘黑色战舰在宇宙里沉默前行。 里面的人们并不知道此刻在宇宙的各个地方,还有很多战舰也变成了棺材。 当然,那些像棺材一样的战舰上面没有一只巨大的黑色守墓犬。 黑色战舰从朝天大陆航行到这里用了很多天时间,为了赶时间,还冒险进行了两次恒星引力加速,顺便利用那个时间窗口,让元曲、苏子叶等人吸收了更多仙气。 除了仙气,他们还通过沈云埋举办的加强学习班吸收了更多知识。 人脑互动系统进行强行灌输的学习方法终究有些单调而且像彭郎说的那样不够深入。 现在他们不但知道了游戏防沉迷系统、度假星球的门票等级、神经类药物的分类,还知道了大物不见得是通天境强者,也可以是大学物理…… 元曲等人还是对这个新的世界有些隔膜或者说不适应——毕竟他们刚飞升便进入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棺材战舰,没有机会真的接触那个世界,就像乡下人刚进城便被关进了大学图书馆里,就算学会了地铁怎么坐,电梯会自动开,也不代表他们就真的可以融入城市生活。于是不管是脸皮极厚的他还是心肠极硬的苏子叶,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似乎很是不安。 当然这种不安的真正源头,还是因为他们此行的目的。 刺杀青山祖师。 这也太刺激了。 沈云埋一直冷眼观察着这些家伙,尤其是彭郎。 井九曾经对他说过,彭郎的天赋在他之上,对此他当然非常不服气。 但看了这些天,他发现彭郎很是老实安份,甚至有些木讷。 嗯……确实有些深不可测的感觉。 今天的学习班结束之后,彭郎拿着笔开始复习题目,元曲与玉山看着电脑里的那些各星球风景,不时发出轻声笑语,苏子叶拉着童颜在说些什么,好像与何霑有关。 雀娘走到机器人身前,仰头说道:“你确定没有人知道这个突杀计划?” 沈云埋说道:“除非那个没眉毛的又叛变了。” 在朝天大陆的故事里,童颜反复横跳了不知道多少次…… 听到这句话,童颜转身看了他一眼,苏子叶则是趁机竖起大拇指,表示赞同。 沈云埋说道:“别比大拇指……那会让我想到恩生那个无趣的家伙。” 雀娘微微一怔,说道:“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彭郎放下手里的纸与笔,望向沈云埋,规规矩矩坐好,就像是准备听故事的小孩。 “没错,上次我就说过。这位是你无恩门的那位开派祖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我家老头子的徒弟。”沈云埋说道:“剑道天赋不错,性格不算扭曲,只是有些执拗。” 雀娘说道:“你那天说飞升的前代仙人比典籍里记载的数量要多……就算没人知道这个突袭计划,就我们这几个人能战胜那么多前代仙人吗?” 沈云埋说道:“祖星那边是禁地,连我不经允许都不准靠近,那些家伙怎么会在那里。” 童颜知道雀娘在想什么,说道:“我会让他把战力表列出来。” 沈云埋冷笑说道:“提醒你一下,我才是总指挥。” 童颜平静说道:“提醒你一下,你现在谁都打不过。” 沈云埋说道:“提醒你一下,我可以毁了这艘战舰。” 童颜说道:“提醒你一下,最想杀死沈青山的人是你。” 沈云埋还想说些什么,雀娘礼貌说道:“提醒你们一下,时间不多了。” …… …… 沈云埋版本的朝天大陆飞升者战力表很快便出现在所有人的手里。 彭郎简单地浏览了一遍,便开始专注地阅读祖师恩生的生平经历,脸上的仰慕越来越浓。 苏子叶修行数百载,尸毒快要全部清除,脸上的颜色本来淡了很多,结果看着那份战力表,竟又开始变得深了起来,就像是盛夏被晒蔫了的树叶,深绿得极不健康。 元曲与玉山对着战力表窃窃私语,就像是还在看景区的风光图,他们反正是来观光的。 只有雀娘认真而平静地看着,不时还与沈云埋交流一番。 “东易道一直说自家祖上曾经出过飞升者,居然是真的?” “成霜境界不低,道法古怪,极擅长神识攻击,对付起来有些麻烦。” “不愧是禅宗之祖,大悲和尚的战力居然只在祖师之下。” “曾举只会做学问,不会打架。” “无问道人就是传说中剑斩南莺的那位?” “不错。” “啊,和仙姑是我小时候的偶像,她真的喜欢穿紫裙子吗?” “嗯,跟个茄子似的。” “蓬莱岛的神打先师只怕快两万岁了吧?” “他飞升也就几百年,不能这么算。” “陈屋山石人不是被老师一剑便斩断了几根手指,为何排名也能如此之前?” 童颜在旁说道:“陈崖确实极难对付,想想天光峰的石龟?也只有景阳真人的剑能够破防。除非我们能够找到合适的武器,比如把那种等离子炮微型化。” 雀娘接着问道:“这两位黑衣妖仙,为何典籍上没有记载……” “顾左顾右是对双生兄弟,修练的功法有些邪门,我从小便见过他们很多次,还是分不出来,一个喜一个悲,应该是老头子留下的伏笔,可能与神魂互转有关,小心些。” “可能还与阴阳互照有关,联手自成天地一阵,只怕很难对付。” “核弹应该能扰乱阴阳气息。” 听着有些像学术又有些像市井闲聊的讨论被苏子叶阴沉的声音打断了:“三十一位前代仙人,不是一派祖师,就是绝代天才,这他妈的怎么打得过?” 彭郎点了点头,心想自己也打不过这么多前辈,只怕连岳母大人都不想打。 “那些星球上的城市,那些度假星球上的大浪,那些生物改造技术,基因编辑、脑波技术,我都还没看到,如果就这样死了,会不会太亏了些?” 苏子叶是玄阴宗出身,自然对那些事情非常感兴趣。 元曲也说道:“是啊,都没有逛过便要去欺师灭祖、投奔死亡,会不会过分了点?” 沈云埋没好气说道:“看看论文与图片就行了,要求那么多干嘛?如果没有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你们加油,就你们两这水平能飞升吗?还要熬多少年?熬不死你!” “现在朝天大陆有足够的仙箓填补飞升后的灵气流失,这才是飞升变得容易的关键原因。”苏子叶看着他冷笑说道:“就算没有你,你以为我就真的出不来?” 沈云埋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那你赶紧回去,死皮赖脸地蹭我船干嘛?回去啊你!” 现在战舰在空旷的宇宙里按照事先计算后的星际航线图航行,远离任何天体,这时候下船那就只有无限漂流、最后仙气挥发、变成干尸的下场,苏子叶哪里会答应。但他如果不答应,便说不过沈云埋,既然说不过,那说不得便是要握着拳头打一场的结果。 玉山很担心他们闹将起来,赶紧推开元曲,强行转了话题:“说起来井九师叔与谈真人他们留下了仙箓,白刃仙人当年也留下过,为何以前没有这样这样的情况?” 如果以往的仙人飞升后都用一段时间吸收仙气,炼成仙箓投回朝天大陆,弥补被他们带走的天地元气,朝天大陆与真实宇宙的壁垒便没有破裂的危险,修行界也会出现更多的飞升者,对人类与暗物之海的战争起到更大的帮助作用,这个道理并不复杂,为何前人没有这样做? 沈云埋知道一些原由,说道:“老头子和那些家伙根本不敢乱来,万一他们炼成仙箓扔回朝天大陆,释放出那个世界能够容纳的天地元气数量,把空间壁垒撑破了怎么办?” 元曲抓着他的语病,说道:“喔……你说我师叔和谈真人他们乱来!” 沈云埋冷笑一声,说道:“那是因为井九与那个姓谈的飞升后能够观察到朝天大陆的情形,所以才敢炼制仙箓扔回去,那个叫白刃的想来也是如此。” 童颜忽然说道:“景阳真人不知道我云梦山的秘法,他能回望旧地,是自己的手段。” 玉山还是不明白,说道:“中州派也有飞升的前辈,为何祖师不请他们帮忙查看?” 沈云埋看着她叹了口气,说道:“天真的孩子呀。” 苏子叶、元曲的视线落在了童颜的身上,就连彭郎都抬头看了他一眼。 中州派的仙人们都死在了这片宇宙里。 玉山想明白了,觉得有些寒冷,不愿童颜再去想那些事,再一次转了话题,问道:“那白刃仙人既然可以用仙箓解决天地元气流失的问题,为何要偷袭井九师叔?” 沈云埋操控机器人举起右臂指向童颜,说道:“这还是要问他。” 童颜说道:“先人飞升后见无尽虚空,感知到暗物之海的存在,不敢远行,想来不愿别的飞升者引来域外天魔为朝天大陆带去灭顶之灾,那些仙箓是她对后人的馈赠,与别事无关。” 白刃留下了六道仙箓,全部都在云梦山。 这与井九、谈真人、西来这些人飞升后留下仙箓的方式完全不同。 由此看来,童颜对自家长辈的评价应该是客观而正确的。 “以我对自幼听的故事以及那本小说的研究来看,朝天大陆的天地灵气数量虽然确实在变少,但其实还没有到荒芜时期,井九的这种方法实则有些冒险,万一出问题怎么办?” 沈云埋举起机器人的双臂,作仰天长叹状。 元曲说道:“事实证明师叔永远正确。” 沈云埋收回双臂,说道:“所以我喜欢他。” 玉山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沈云埋接着说道:“为什么老头儿不敢冒险,还严令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朝天大陆?因为老头儿有力量,有意志,却没信心,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 玉山好奇问道:“祖师做什么事情没信心?” 沈云埋面无表情说道:“星河联盟发展的再好,人类文明再强盛,最多也不过就是远古文明的水准,就算他用万物一点燃了那些恒星,也不过是无味的重复。他认为自己是被神明选中的人。神明都没有解决暗物之海的问题,他又怎么做得到?” 元曲有些意外说道:“我还以为祖师信心十足,才会对师叔如此逼迫。” 沈云埋冷笑道:“信心?如果可以投降的话,只怕他早就已经投降了。问题是他知道投降无意义,又扔不下神圣责任这些东西,所以才会越来越痛苦,继而越来越变态。” 他对父亲的评价比童颜对白刃仙人的评价还要更狠。童颜看了他一眼,想着赵腊月转述冉寒冬转述井九转述那位浴衣少女的话,心想原来悲观主义这种事情是遗传的。 “正因为他对自己与星河联盟没有任何信心,所以他才会严禁任何可能打开朝天大陆的事情,如果人类注定会灭亡,那么总要留一个地方保存一些火种,就像神明当年做的那样。” 沈云埋最后给出了自己的结论,对玉山说道:“是不是觉得很无趣?想开些吧,宇宙里没有什么道理,存在也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就是随便弄弄罢了。” 苏子叶面无表情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还去祖星做什么?我可不想和三十个仙人打架。” “说过多少次了!没有人知道我们会去祖星!我们谁都不会遇到!” 沈云埋有些烦了,说道:“就是欺负一个在海边钓鱼的老头儿,有什么好怕的!” 这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天火工业基地出现了一道空间裂缝,暗物之海入侵望月星球,人类的天空里前所未有的出现了九个黑色的太阳,雪姬与井九赫然现身。 他们更不知道星河联盟的时代已经变了。 黑色战舰继续向着祖星进发,就像一个孤单而无畏的刺客。 …… …… 某天,蹲在战舰上的尸狗缓缓眯起了眼睛。 遥远的宇宙深处有一个极小的白色光点,不知为何却让它觉得有些刺眼。 战舰护板缓缓打开,侧方露出一个破洞。 那个破洞是童颜当初砸出来的,他没有往洞外的太空看一眼,专心地寻找着信号。 这里是星河联盟的禁地、宪章光辉里的黑点,不要说辅网,就连特定的信号发生装置都没有,想与赵腊月取得联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元曲、苏子叶等人来到战舰的破洞处,望向远方的那个小光点,表情有些兴奋,彭郎站在他们身后踮着脚,一脸好奇,大家都像坐了十几个小时,终于看到风景区大门的观光客。 那个巨大的机器人靠着洞口的合金墙壁,姿式非常随便,就像被太阳晒昏了头的票务人员,却把进景区的门挡着了一大部分。 “那里就是传说中的太阳系。” “为什么要叫太阳系?” 沈云埋听到苏子叶的问题便有些不爽,说道:“因为那颗恒星就叫太阳!” 苏子叶说道:“按照天文定义与惯例,任何星系的主恒星都可以被本星系里的人称为太阳。朝天大陆也有太阳,我们已经喊了很多年。”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惯例是怎么来的呢!”沈云埋近乎咆哮说道:“因为那就是人类文明诞生之后,人类看到的第一颗恒星,就是最早的太阳!” 眼看着一场激烈的争吵又将莫名其妙开始。 玉山师妹忽然指着黑暗的宇宙某处,吃惊说道:“那是什么?” 大家知道她这次不是刻意转变话题,因为都看到了那艘破烂的飞船。 那艘破烂的飞船很小,情形真的很糟糕,破损严重,竟能够看到里面。 更神奇的是,一位黑衣道人盘膝坐在飞船上面,就像尸狗坐在战舰上一样。 那位黑衣道人散发着极淡的剑意,纵是隔着数百公里都能清楚地感觉到。 只需要感觉一刻,便知道他的境界修为要比元曲、玉山高很多,也比苏子叶强不少。 那艘破烂飞船里还坐着十几个人,最前方的那个人身形高大,像石头一般,给人坚不可摧的感觉。其余的那些人也有各自不同、却同样强大的气息。 按照沈云埋的说法,祖星是禁地,根本没有人,那怎么会遇着一艘太空飞船?宇宙如此之大,为何那艘船与他们就隔着数百公里相遇?在宇宙的尺度下与迎面相撞没有任何区别。 最关键的是,怎么船上的人就强到了这种程度? 包括彭郎在内的所有人都震惊了,就连尸狗的眼里也出现了一抹异色。 这个叫星河联盟的地方随便遇着一个人便这么强?那还搞什么搞?不是说这里不是仙界吗? “你不是说这里没人吗?”苏子叶声音微沉说道。 沈云埋咳了两声,因为没有身体的缘故,声音有些怪,听着很尴尬。 “他们是仙人。” 第十章海盗船上的乘客们 多日前。 整个宇宙的战舰都被锁死了,变成了一具具的棺材,悬浮在太空里。 陈崖等六位仙人来到转运站的破洞处,望向远方的那些战舰,沉默了很长时间。 通讯关闭前赵腊月留下的那句话,还在他们的意识里回响。 这个世界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距离。 他们飞升离开朝天大陆后,便被祖师与李将军接引至这个全新的星际文明,整个过程非常顺利平滑,过渡的非常自然然,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些事情。 依靠量子超距通讯系统,陈崖联系上了那些向着伽雷通道赶来,现在则被迫停留在原处的同道们,确认了他们的安全以及位置。 “现在怎么办?”那名叫顾左的黑衣妖仙寒声说道:“就在这儿等着?” 另一位黑衣妖仙是他的同胞兄长顾右,面无表情说道:“等死吗?” 陈崖面无表情说道:“他们还不能控制战舰作战,还有机会。” “可主星离这里如此遥远,我们怎么杀她?”另一位仙人问道。 “我说过,井九与雪姬要去祖星,那些人也要对祖师不利,所以我们也要去祖星。” 陈崖的思维向来简单,得出的结论便更容易接近真实。 顾左冷笑说道:“我们没有船,怎么去?不能过扭率通道,几万光年我们要飞多少年?飞着飞着就死了,最后以尸体的形式飘到祖星?这就叫魂归故里?” 能够飞升的仙人必然都大道有成,有人走的是一派天真的路子,就像柳如岁、卓如岁、沈云埋那样,但走这个路子的人难免都有些话痨,而且天真有时候与刻薄没什么区别。 陈崖转身望向他们,沉声说道:“你们都有自己的星球与子民,我知道你们肯定有自己的战舰,没有与中央电脑连网,也没有告诉我们。” 几位仙人神情不变,实则有些被人揭穿真相的尴尬,一位仙人咳了两声,说道:“祖师当年说不要影响星河联盟的文明进程,分配给我们的星球都极偏远,让战舰过来太慢。” 陈崖想了想,发现确实如此,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从别的方面着手,宇宙如此之大,必然还有很多没有联网的飞船,试着弄一艘过来。” 从远古文明中后期开始,为了应对暗物之海的威胁,中央电脑被允许在紧急情况下执行一些远程物理操作,但在民用方面受到了更多限制,这种模式一直延续到了现在的星河联盟时代。 换句话说,现在的中央电脑拥有更高的权限,却被收敛了权限范围,在信息收集方面远不如曾经的宪章光辉那般无远弗届,对各星球的管控力度自然也降低了很多。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的宇宙里还会苟活着那么多太空海盗。 仙人们现在能弄到的船,当然最可能就是海盗船。 他们在转运站连上星域网,进入隐网,放出了美味的诱饵——顾左刚好随身带着一块黄玉二号行星的上品矿石——这是他当年参加与暗物之海战争的纪念品。 为了这种矿石,星河联盟投入了那么多的地面部队,牺牲了那么多的精锐士兵,可以想见其珍贵程度,这个消息出现在隐网,顿时就像一块石头在水面激起了无数涟漪。 至少有十几个海盗势力做出了反应,相信在随后的这些天里陆续会有很多海盗船抵达,那么现在又出现了一个问题,该用哪艘船呢? 有仙人觉得当然要挑速度最快的,有仙人觉得应该要兼顾舒适程度,有仙人则更多在考虑武器系统,最后还是陈崖做了一个简单的决定:“用最先到的那艘。” 顾左说道:“最先到的不代表最快,也许只是那股太空海盗离我们这里最近。” “那说明他们运气好。”陈崖看着转运站外黑暗的宇宙与遥远的亿万星辰,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们现在可能需要一些运气。” …… …… 两天后,一艘暗黑色的飞船抵达了伽雷通道外的转运站。 既然是太空海盗,自然非常警惕而且小心,武器系统早就已经打开,对准了前方。 信息通道搭建完毕,海盗船长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仙人们看着太空里那艘破烂的飞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根本没有听那个船长在说什么。 顾左叹了口气说道:“这些海盗的运气可能不错,但我们的运气明显不怎么好。” 事实上,那些海盗的运气也不怎么好。 这艘破烂的飞船正在前方的某个海盗基地进行维修,忽然发现了这笔买卖,被利益冲昏头脑的船长想都没想,便带着三名下属往这边飞了过来,迎接他们的结局自然极为凄惨。 海盗自然穷凶极恶,发现事情不对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开火——但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所有的武器系统都失效了,接着他们悄无声息地死去,尸体飘到了飞船外。 顾左站在驾驶舱里,双手揣在袖子里,看着黑衣上沾染的灰尘,看着简陋而狭小的船舱,忽然很想把这艘破船直接毁掉,但想着陈崖的话,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在通讯系统里说道:“引擎是新换的,还不错,屏蔽系统有些旧,不过……小心点应该能过空间通道。” 仙人陆续进入海盗船里,狭小的船舱顿时变得有些拥挤。 陈崖把座椅让了出来,站在驾驶舱前方,调出祖星的空间座标,说道:“出发。” 就在这个时候,通话系统里响起了一道漠然而不容拒绝的声音:“过来接我。” 说话的人是剑仙恩生。 他像别的那些仙人一样,也在前往伽里通道的航线上,被停在了宇宙里。 陈崖看了一下他的位置,确认不需要绕太远路,说道:“等着。” 没过多长时间,通话系统里又响起了好些声音。 那些知道他们拿到一艘海盗船的仙人,都像恩生一样要求接一下。 顾左看着陈崖无声地说了几句话,大概意思是这艘海盗船如此小,怎么挤得下? …… …… 破烂的海盗船就这样开始了仙人们的援救祖星之旅。 正常情况下的航行还好,海盗船新换的引擎相当有力,速度非常快,只是穿过扭率空洞的时候,真的有些令人提心吊胆,尤其是顾左,妖异的眼神里写满了担心与悲观。 好在到底是没有发生什么突发事故,只不过路上又拣了几位仙人。 陈崖没有理会顾左的担心,在确认不会耽搁时间的情况下,能多带几个同伴当然最好。至于海盗船太小的问题,挤挤便是,反正都可以飘在空中,可以充分地利用空间。 第一个被海盗船接上船的人是剑仙恩生,他也没想到这艘海盗船居然如此破烂如此小,用机械手摸了摸鼻子,没有说什么,在最后方找了个装置包便坐了上去。 随着接到的仙人越来越多,海盗船变得越来越拥挤。 这些人在朝天大陆的时候或者是一派祖师,或者是一代天骄,现在也是有自己星球的大人物,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憋屈,难免有些抱怨。 在左天星域边缘被接上船的无问道人,抱着怀里的巨剑,有些不舒服地把顾左向外面挤了挤,感慨说道:“很多年前刚来此界的时候,老丹带着我去天普星逛了逛。你们知道他的,最喜欢冒充普通人,所以非要拉着我一道坐公共交通去西北大学看什么球。那人叫一个多啊,挤的完全受不了,偏生那辆车的空调还坏了,一车厢的汗味,我就算闭了六识也受不了,半途就下了车。” 他忽然问道:“说起来老丹如今在做什么?好些年没见了。” 陈崖与两位黑衣妖仙没有说话。 恩生忽然睁开眼睛,看了陈崖的后颈一眼。 还有几位仙人的视线也落在了陈崖的身上。 海盗船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无问道人有些无趣地耸耸肩,说道:“现在比那辆车还要挤,好在你们不会流汗。” 还是没有人接他的话,船舱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在很多故事里都有这样的情节,很多散布在各处的同伴因为某件非常重要的任务重新集合,这种情节向来被人喜闻乐见,甚至视为经典,但那是因为目的明确,所有人意志坚定。 这些仙人在自己的星球上是皇帝,是君王,甚至是神明,但在这艘海盗船上只是乘客。这艘破烂的海盗船正向着人类的将来飞去,他们无法控制方向,也不知道终点会是如何。 “赤松真人死了,李将军死了,那个叫西来的晚辈死了,大悲祖师入了魔……” 顾左把无问道人挤了回去,摊开黑衣的袖子认真看着,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不管如何,我们都来自朝天大陆,结果短短几年时间,就自相残杀死了这么多人,值得吗?” 陈崖没有回头,看着窗外的无尽宇宙,面无表情说道:“不管你想说什么,还有你们想说什么,我希望到祖星之前就说完。” 顾左抬起头来,有些妖艳的眼里生出一抹伤感的意味,说道:“一切都是因为井九的到来,可问题是除了用万物一剑点燃那些恒星,就真的找不到别的方法?” “你是在怀疑祖师的智慧?”陈崖面无表情说道。 顾左说道:“科学家都知道怀疑精神的重要性以及必要性,我们这些修仙的还不如他们?” 剑仙恩生在后舱举起机械手示意不要争吵,然后很少见地说了一大段话:“确实没有人能够判断对错,未来不是历史,无法总结经验,所有的对策事实上都是赌博。所以去年在雾外星系,井九会说谁能胜利、活下来,那就是对的一方……我们要站在胜利者的一方?不,我们要争取成为胜利的一方,所以现在只需要考虑怎样才能获胜。”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仙人,穿着件多彩的衣裳,上了海盗船后便坐在最舒服的副驾椅子里,闭目养神了很长时间,忽然睁开眼睛说道:“对,要是输给那几个晚辈,我可丢不起那人。” 陈崖沉声说道:“神打先师请讲。” 神打先师说道:“那个多宝书生怎么解决?你这身体也扛不住那些法宝、那等打法。” 仙人们沉默片刻后开始讨论起来。 不要因为他们现在挤在这个破烂的小海盗船里就觉得他们很普通。不要因为陈崖被井九断了三根手指,成霜被阿大一爪击飞,欢喜僧败在柳十岁的手下,就觉得他们水准也不会高到哪里去。不要因为“仙人们”这个词里的们便忘了他们是真正的仙人。 他们在朝天大陆的历史上有自己的名字,就算没有名字的人,也必然是那个时代最了不起的存在,拥有着人类里最高级的智商、意志或者是别的天赋能力。 没用多长时间,仙人们便推演出了很多方案。比如用怎样的阵法与配合让柳十岁无法施展那些法宝,接着对赵腊月的青山剑道、白鬼的仙气大法也做出了相应的安排。 童颜的境界实力一般,他们没有做太认真的布置。 井九无法醒来,不足为惧。 至于雪姬那就更简单了,到时候大家一拥而上,听天由命。 在不停地抱怨、讨论、静悟的过程里,这艘载满了仙人的海盗船渐渐向着星系边缘而去。 某天,海盗船终于抵达了太阳系外围。在最后一次穿越空间通道的过程里,这艘破烂的飞船终于承受不住,在被唤醒的过程中,船壁分崩瓦解,出现了无数个破洞。 只要有足够的仙气,他们便不会担心被宇宙的寒冷冻僵,反而觉得破窗残门,敞亮舒服了很多。剑仙恩生更是干脆直接飞到了船上坐着,说不出的潇洒,也可以说是怪异。 太阳在极遥远的地方,普通人根本都看不到,在他们的眼里也只是一个非常小的光点。 有些仙人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有些感慨。 顾右说道:“星系里没有什么气息波动,祖星应该无事。” 顾左说道:“看来陛下与井九还没有到……噫,好大一条狗!” 海盗船里的仙人们望向数百公里之外。 那里有一艘黑色战舰。 战舰边缘破了个洞,看着就和他们的船一样。 几个人站在战舰破洞处,正在看着自己。 更神奇的是,那艘战舰的上面趴着一只通体幽黑、无比巨大的狗。 陈崖问道:“这是沈家的战舰,那些人是谁?” 恩生面无表情说道:“看那狗就知道,又来了新的飞升者。” 神打先师通过船壁破损处看着那边,吃惊说道:“这种事情也能批发的吗?” 第十一章对线 “不要慌~”沈云埋拉长声音说道。 元曲幽幽看了他一眼,心想忽然遇着这种情形,谁能不慌? 那艘太空飞船虽然看着破烂,船上的人可不是破烂,而是朝天大陆历史上的精华。 来时的路上,沈云埋把飞升者们的资料都发给了他们,与朝天大陆的历史相对照,他们很清楚那些仙人的身份,不是哪家宗派的祖师就是世上无双的天才。 沈云埋安慰说道:“没事儿,他们都打不过我。” 当他还是军部首席顾问的时候,确实打遍宇宙无敌手,直到遇着井九。问题在于,现在他只剩下一个脑袋,配着一具徒有其形的高大笨重的机械身体,哪里还是那些仙人的对手。 “那位紫衣仙子难道就是和仙姑?”玉山双手在身前抱拳,一脸仰慕说道。 和仙姑是朝天大陆一万多年前的田家女,一朝得道飞升,是很多女性修道者向往的对象,也是她的偶像之一。 只是为何那些前辈仙人乘坐的太空飞船如此破烂,显得如此狼狈,他们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彭郎站在他们身后,踮着脚看着那位坐在破烂飞船上面的黑衣道人,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赶紧整理衣衫,准备下拜。 忽然,战舰破洞处响起两声惊呼。 彭郎向着左侧的战舰深处飘去,直到来到最深处的手术室里,才停了下来。 那艘破烂的海盗船已经被甩到了很远的地方。 …… …… 黑色战舰忽然加速,晶态引擎全开,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远方的那个小白点而去。 蓝色的光焰照亮了宇宙,仿佛要把那个小白点吞噬了一般,有些凶残的感觉。 这是童颜的决定。 不是害怕那艘海盗船上的仙人,所以想要逃跑。 他们一定要赶在那些仙人之前进入太阳系,降落在祖星,然后杀死青山祖师。 只要青山祖师被杀死,井九便能够醒来,得到真正的自由。 那样的话,双方的实力对比、胜负之势会得到完全的逆转。 彭郎飞回战舰前方,看着神情专注盯着航路的童颜,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 船路自然有舰载电脑负责计算,行动也有童颜负责,沈云埋这个自封的总指挥其实没什么事情做,指着光幕对众人介绍道:“这里叫做柯伊伯带,狭义的太阳系边缘就在这里。” 话音未落,战舰忽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开始急剧减速。 尖锐的警报声刚刚响起,便被关掉。 童颜说道:“来了。” 元曲等人向着后方望去,只见那艘破烂的海盗船居然跟了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 玉山神情微变,颤声道:“仙人扑蝶?” 童颜忽然望向一边。 雀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了一台终端,正在低着专注地操作着什么。 …… …… 黑色战舰忽然加速往太阳系里冲去,陈崖反应慢些,有人则是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那位穿着紫衣的和仙姑冷哼一声,站到了海盗船的最前方,右手隔空指向前方。 她闭着眼睛,脸色略显苍白,睫毛轻眨。 一道无形的气息顺着她的指尖而出,消散在虚空里。 然后在数千公里外显现出来。 那道气息织成了一道网,笼住了黑色战舰。 黑色战舰忽然减速,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个画面有些像扑蝶,但更像是套马。 黑色战舰就像是拉着那艘破烂的海盗船在走,自然无法拉开距离。 双方隔着几千公里,在浩瀚的宇宙里,其实与摩肩擦踵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让那些仙人靠的再近些,只怕会非常危险。 沈云埋看着光幕上的海盗船,说道:“轰掉他们。” 黑色战舰的武器系统猛烈开火,数百道明亮而充满恐怖能量的光线,向着后方而去。 看着那些迎面而来的光线,剑仙恩生微微眯眼,右手按住了剑柄,却没有动。 因为陈崖来到了海盗船的前方,右手平举向前,变成一面巨大的石盾。 那些光柱落在石盾表面,悄然无声,溅起一些微尘。 “想用激光炮便挡住我们这些人,真是痴心妄想。”一位仙人冷笑说道。 话音未落,海盗船已经被黑色战舰带着向前飞了数千公里。 黑暗的太空里,散着那艘战舰留下的微尘,应该是被撞碎的小天体。 这里还没有完全脱离柯伊伯带范围,看似空旷,实则隐藏着不少陨石。 海盗船顺着那些微尘轨迹,擦过几个小陨石,继续向前。 忽然数道强烈的气息波动传来。 数个无比浑圆的火球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扩张,瞬间把海盗船吞噬在其中! 没用多长时间,巨大的火球渐渐消散,变成数万个小火球飘离。 海盗船的身影重新显现出来,上面出现了无数个破洞,就像在巨浪里航行了十几天的小渔船,如果不是在空无一物的宇宙里,只怕早就已经散体。 顾左顾右两兄弟收回手掌,黑色的衣袖边缘也已经烧出了很多破洞,在这次阴险爆炸来临的关键时刻,他们及时摆出了相济之阵,保住了这艘破船。 和仙姑依然举着右手,以仙机锁死了前方的黑色战舰,睫毛有些微翘。 神打先师坐在她的身边,也在海盗船的最前方,承受了第一番爆炸,措手不及之下,受到了一些伤害,花白的胡子有些微焦,在颌下潦草的卷着,颇为可笑。 他愤怒地盯着前方那艘黑色战舰,厉声喝道:“好大的胆子!” 话音方落,他一拳向那边轰了过去。 随着拳势去处,数百道金光闪闪的圆环离开他的手腕,越过数千公里的距离,来到前方。 那艘黑色战舰被金环照亮的同时,便受到了攻击。 数百道巨大的金环轻而易举地破开战舰的保护罩,击溃数道刚刚成形的剑意,落在战舰上。 宇宙里听不到声音,但能看到破损严重的战舰表面,能够看到爆炸生出的烟尘。 …… …… 柯伊伯带里有很多小陨石,雀娘刚刚学习到的天文知识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她巧妙或说阴险地在那里布下了十几颗太空暗雷,还用镜宗的幻术拟成了陨石模样。 就算那些仙人能够看穿镜宗的幻术,但在太空追击战的时候,谁会注意到这些? 果不其然,那艘海盗船遇到了伏击,险些被直接炸毁。 只是沈云埋还没有来及表达对她的欣赏,黑色战舰便受到了那些仙人愤怒的报复。那些监控系统、自动防御系统,面对着那数百道金环的时候,竟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好在剧烈的爆炸刚刚产生,便被玉山用一场暴雪淹没,没有引发更大的灾难。不过战舰还是受损严重,尤其是那些进入舰身的金环,在被元曲控制住之前,法宝光毫摧毁了很多设备的芯片,让晶态引擎控制阀出现了很麻烦的问题。 那柄曲折如梅的剑悬浮在元曲身前,散发出如丝般的剑弦,把十几道金环死死束缚住,不停剧烈颤动,发出如琴声般的声音。 元曲看着破损严重的战舰尾部,感受着那些金环里的深妙气息,脸色苍白,震撼说道:“隔着几千公里,居然还能有如此大的威力?这是什么法宝?” 雀娘擦掉额头的汗水,轻声说道:“神打先师的打神道。” 不管是和仙姑还是无问道人,又或者是陈崖、神打先师,当初都是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修道者,现在更是真正的仙人,境界实力当然强的不像话。 这时候,那些威力惊人的金环又来了! 玉山飘到战舰后方,挥手用一道寒意熄灭引擎旁的残火,神情专注地摆动挥剑,用雪流剑法在战舰后方连续布出了数百道坚硬的冰块。 元曲随之挥剑,将那些金环斩碎,飘至妻子身边,也是一剑斩去。 就在那些冰块被金环震碎的同时,无数道剑弦破空而去,直指后方的海盗船。 海盗船上也随之亮起一道妖艳至极、不问道理的剑光。 黑暗的太空里,出现了无数道剑光与法宝的光毫,隔着数千公里,不停地互相攻击着,一时间颇为热闹,看着有些像烟花,实则隐藏着极大风险。 那艘海盗破已经千疮百孔,偏生却没有散体,凭着和仙姑难以想象的手段,速度也没有减慢,甚至越来越近,如果让海盗船上的十三名仙人集体发功,那该怎么办? “必须尽快甩掉他们。”沈云埋看着光幕沉声说道。 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和仙姑的那道无形巨网。元曲与玉山最开始便试过两次,沈云埋也用战舰上的武器系统做过尝试,都没办法斩断那些无形的线。 “成了。”战舰里忽然响起苏子叶的声音。 人们顺着视线望向角落,只见他脸色苍白坐在地上,鲜血从手指间溢出,看着极其血腥。 从那艘海盗船现身开始,他便沉默不语,直至现在,现在看来自然不是惧战。 那些从指间流出的血泛着淡淡的青色,变成极小的球飘到了战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去了很多地方,笼罩了很大的空间,没有任何遗漏的地方。 在黑暗的宇宙里,那些无形的线条也被涂染了一道青色,显现出来。 嗡的一声轻响,那些线条震荡起来,似乎想要摆脱那些颜色,却已经来不及了。 明亮的魔焰从苏子叶的指尖生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瞬间点燃了那些线条。 那些燃烧的线条没能支撑太长时间,纷纷断裂。 没有声音的宇宙里,仿佛响起了无数道啪啪的轻响。 黑色战舰仿佛为之一轻,速度瞬间变快,很快便要穿过柯伊伯带,进入真正的太阳系。 元曲与玉山从战舰尾部飘了回来,看着苏子叶笑了笑。 苏子叶没有说什么,走到童颜身边认真说道:“杀青山祖师的时候,我可以不动手了吧?” 童颜说道:“到了再说。” 雀娘看着终端上的数据,说道:“那艘船被甩掉了。但星系内速度有限,而且要避开星系防御系统,我们还需要七个小时才能抵达祖星。” 沈云埋忽然指着光幕上某处说道:“避开那里。” 那里是一颗不大的天体,有些黑暗,看着便极寒冷,与柯伊伯带别的天体相比,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而且按照战舰的航路安排,只会远距离经过,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人类文明初期比较落后,把它认成了大行星,后来才除名。”沈云埋解释道:“而且名字也不好,与冥王有关,不怎么吉利。” 不管是修道者还是科学家,与迷信这个词向来没什么关系,但两条道路走到最后,都难免有些玄妙不可解的领域,禁忌这种事情也自然随之产生。 童颜按照沈云埋的要求,把战舰的航线做了一下调整。 那颗冥王星比预计的更远地在窗外向后退去。 他们似乎忘了一件事情,如果真是凶兆,看见也是问题。 趴在战舰上的尸狗忽然睁开了眼睛,望向遥远的那颗恒星,眼神变得非常深沉。 几乎同时,战舰里的彭郎忽然握住了剑柄。 先前不管是和仙姑的那道仙网还是神打先师的金环,都没能让他们有任何反应。 现在他们发现了什么? 几道视线同时落在了彭郎的身上。 彭郎盯着窗外的黑暗宇宙,非常警惕。 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前方是一片虚无。 尸狗也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他们在那片虚无里看到了极度的凶险。 “什么都没有啊!” 元曲看着光幕上流动的数据,震惊说道。 雀娘看着终端上的数据,也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如果战舰的监控设备以及他们这些修道者的灵觉,都无法发现什么,那就只有一种解释——确实什么都没有,可如果这样的话,尸狗与彭郎为何会如临大敌? 苏子叶面无表情说道:“试试就知道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说话的同时,他挥手释出了一道黑幡。 黑幡离开战舰,招摇而长,瞬间变成数公里之长。 悄无声息。 黑幡前端飘落,变成了虚无。 紧接着,那些断裂向后延伸,很快便把黑幡切碎了一大半。 苏子叶心神受伤,喷出一口鲜血! “退!” 童颜毫不犹豫说道,抓住苏子叶的衣领便向后飞去。彭郎动作看着慢,实则反应极快,右手如剑伸出,把沈云埋沉重的机械身体,挑到了战舰最后面。 元曲与玉山携手而退,雀娘则是最后离开。 那道黑幡已经尽数碎裂。 战舰也开始破碎。 窗户碎成无数琉璃。 控制台碎成无数金属片。 雀娘最后布下的黑白棋子碎成雪与雪下的泥。 不管是坚硬的超强合金还是带着仙气的法宝,都在那道无形力量的作用下纷纷碎裂。 悄无声息。 只有断裂。 那不是等离子炮。 也不是空间的切割。 安静的宇宙前方究竟存在着什么? 童颜等人站在后方,看着眼前不断消解的战舰空间,震惊无语。 第十二章太阳系是一座剑阵 最近几年,星河联盟的科技发生了两次飞跃,虽然只是运用方面的成就,也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尤其对那些破茧者来说。 核动力炉的超微粒子化,让他们可以相对自由地在宇宙里穿行,而等离子炮的出现,则让他们变得不再那么强大。 超微核动力炉的第一次使用是在李将军收服西来的时候。 等离子炮的第一次正式使用则是在雾外星系的那场大战中。 当时烈阳号战舰的舰首直接被那记等离子炮化作了虚无。看起来与此时黑色战舰的遭遇很相似,但不管是沈云埋还是童颜都非常确认,两者绝对不是一回事。 前方的那片虚空里没有任何超强粒子大量存在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能量波动。 这不是传说中的太阳系星系防御系统,也不是引力场造成的空间切割。 前方让战舰消失的力量与和仙姑的那张网有些相似,只是要可怕无数倍。 黑色战舰就像落在网上的昆虫,被看不见的酸意逐渐消蚀。 问题是构成那张网的究竟是什么?为何感知不到? 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们已经退到了战舰外的太空里。 黑色战舰就在他们的眼前不停分离、消失,直至最后成为了虚空里的一部分。 更可怕的是,他们不停向后疾退,却好像还是留在原地一般。 接下来他们也会像战舰一样被切成无数碎片,然后消失吗? 元曲与玉山的手紧紧牵着,脸上流露出震撼与恐惧。 童颜与雀娘并肩而站,不停地默默推演计算着。 苏子叶沉默不语。 沈云埋则在骂脏话,特别脏的那种。 彭郎手抚剑柄,盯着前方的虚无,眼神平静,深处隐有剑光生出,似朝阳要出海面。 “是剑意,隐于天地之间,都上来吧。” 所有人的神识里忽然响起一道温和而沉稳的声音。 如黑山般的尸狗早就离开了战舰,从下方浮了起来。 童颜等人落在了它的身上,顿时陷入极高的、像野草般的毛里。 他们的视线透过那些毛,再望向那片虚无时,终于看到了一些东西。 那是在空间里隐而未发的无限剑意。 野草里忽然响起一声惊呼。 因为尸狗向着前方走了过去。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它的脚步仿佛落在了星辰之上,缓慢而稳定。 人们紧张极了,玉山捂住嘴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黑狗看着远方的那颗恒星,温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莫名的傲意。它的速度没有变快,脚步也没有任何停顿,仿佛在那些无所不在的剑意里,看到了隐藏的道路。 那就是通往祖星的道路吗? 这时候他们已经猜到了弥漫在整个太阳系里的剑意究竟是什么。 于是沉默。 …… …… 没过多长时间,那艘破烂的海盗船走上了黑色战舰的旧路。 陈崖在最前方,伸手接住太空里的一些微尘,刚认出来应该是那艘战舰的碎末,手指上便多了一道清楚的裂痕。 一道金光裹住他的手指,让其没有脱落。 仙人们化作十三道清光,退到了海盗船后的远处。 破烂的海盗船完全破了。 破成了宇宙里的一个圈,然后消失无踪。 陈崖的视线穿过那些看不见的剑意,落在遥远的太阳上,脸上流露出崇拜的神情。 “这是祖师的意志。” 仙人们震撼无语,无问道人若有所思。 “跟我来。” 陈崖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数十丈高的石人。 仙人们纷纷落在了他的肩上,恩生则是落在他的头顶,抬起机械手指向前方。 陈崖感知着远方,缓慢地抬起右脚,向前迈了一步。 …… …… 巨大的黑狗在黑暗的宇宙里行走。 巨大的石人在黑暗的宇宙里行走。 不知道行走了多长时间。 黑狗忽然消失。 石人也随之消失。 …… …… 天空里飘拂着很淡的云。 那云别比处要更加寒冷,也更稀疏,里面夹杂着很多尘土微粒。 巨大的黑影撕破云层,从大概近三百米高的地位,平空出现,然后落到了地面。 地面微微震动,生起很多烟尘,久久没有落下。 童颜等人从尸狗的身上飞了下来,警惕地望向四周。 这里是一颗荒芜的星球,有大气,有淡云,但看不到水的迹象。 由此可以想见,那些云应该与水汽没有关系。 沈云埋看着光幕上的采样显示,说道:“是二氧化碳,我知道是哪里了。” 他们落下的地方是一座高山。 崖壁高耸,可以望远。 元曲等人看着这颗陌生星球的画面,震撼想着,难道这就是祖星吗? 这颗星球的表面没有一点绿色,没有生命的迹象,到处都是荒漠,只有沙丘和砾石。 远方隐隐可以看到沙尘暴,还有一些人类建筑的影子。 如此艰难的生存环境,人类先祖是怎样存活下来的? 祖星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童颜忽然说道:“这里不是祖星。” 沈云埋笑着说道:“你们真是笨死了,这里是火星。” 元曲等人怔住了,心想火星是什么地方? 既然是阵法传送的通道,为何会把自己这些人送来了这里? 与那艘海盗船上的仙人们隔着数千公里不停互射,接着便遇到了那片虚无里的剑意,战舰破解,他们被尸狗背着行过漫漫的宇宙空间,然后被传送到了这里,都已经疲惫至极。 确认星球表面没有什么危险,他们席地而坐,开始冥想休息。 尸狗走到悬崖边望向远处的天边,彭郎也走了过去,站在了它的身旁。 没用多长时间,童颜睁开了眼睛,随后其余人也醒了过来。 元曲想着刚才沈云埋的话,好奇问道:“火星是这颗星球的名字?倒是简单贴切。” 星球表面的沙丘与荒漠,反耀着地平线下面的光线,确实有些火烧的感觉。 玉山说道:“师姑肯定喜欢这里。” 这说的是赵腊月。 这座山真的极高,比青山里的天光峰还要高。站在崖边往下望去,如果是普通人,只怕会立刻昏过去,就算他们是修道有成的仙人,也觉得有些震撼。 “这座山是太阳系里最高的山。” 巨大的机器人慢慢走到崖边坐了下来,靠住了尸狗的身体。 尸狗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你倒是不见外。”苏子叶也走了过去。 沈云埋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都是青山宗的,你才是外人好不好。” 所有人都来到了崖边,站在离平原近三万米的高空里,望向远方的地平线。 下一刻,太阳从地平线下方飘了起来。 可能因为大气构成的问题,那颗太阳竟是淡蓝色的。 看着这幕画面,元曲与玉山啧啧称奇,又引来沈云埋有关乡下人的嘲弄。 雀娘抱着终端坐在崖边,低着不停计算着什么,忽然说道:“可以看到了。” 说完这句话,她把手指向了西面天空的某个地方。 大家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到了另外一个蓝色的光点。 那个蓝色光点比雀娘的指甲还要小,静静悬在天空某处。 他们都是仙人,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能够看清那里的很多画面。 那是一颗宁静的星球。 蓝色的应该是海洋。 白色的应该是云朵。 他们甚至还能看到云下的陆地,以及陆地上连绵成片的绿,想来应该是森林或者草原。 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看着,仿佛都能感受到上面的自然清新意味。 远处的沙尘暴渐渐远去,天地更加安静。 他们坐在高高的山上,看着那颗蓝色星球,沉默了很长时间,莫名有些悸动。 那里应该就是祖星。 那颗蓝色星球就是人类文明的摇蓝,人类的童年一直在那里度过,然后才去往了星辰大海。 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人类去往星辰大海的时候,便已经走上了两条道路。 当暗物之海来临的时候,神明又安排了两条道路。 在黑暗宇宙里重生。 在朝天大陆里蓄力。 不管去了有多远,总要记得从何处来。 不管时代怎么改变,文明如何演化,人类的一切都源自于那里。 …… …… “我要去看看。”苏子叶忽然说道。 元曲牵着玉山的手,轻声说道:“我会带你去看看。” 雀娘再次计算出准确的数据,说道:“祖星与火星相隔最近的时候只有几千万公里,如果不担心仙气衰竭,几十天便能飞到。” 苏子叶说道:“沈公子的空间法器里应该有那个什么核动力炉。” “确实有,但不会拿出来。”沈云埋说道:“因为现在谁也无法离开这里。”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再次沉默。 雀娘从地上拣起一块碎石,屈指弹向天空。 从小她都喜欢下棋,痴迷程度还在童颜之上,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喜欢弹棋子玩。 棋子撞到任何东西都会发出声音。 那块碎石明明扔向了天空,却也像是撞着了什么坚硬的事物,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就碎成了粉末,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 就像经过冥王星的那艘战舰。 那道无形的、能够切割世间所有事物的剑意,居然在这里也有。 大道如青天,却是出不得,因为天空里多了一个盖子。 玉山忽然指着大气层外一个黑点说道:“那里有颗……卫星,是叫卫星吧?” 为什么那颗卫星还能存在? “已经碎了。”彭郎停顿了片刻,解释道:“看着还是好的,已经宁静地碎了。” 雀娘再次计算出一些数据,显示给众人看。 那道剑意居然从遥远的柯伊伯带一直延续到这里,难道说整个太阳系里都是如此? 这太惊人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苏子叶沉声说道。 彭郎轻声说道:“是剑阵。” 雀娘与童颜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凝重。 沈云埋操控着机器人,对着远方那颗蓝色的星球竖起了中指。 他们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苏子叶与元曲、玉山却还没有想到那种可能。 彭郎耐心地解释道:“这座剑阵大的难以想象,把整个太阳系都笼罩了起来。” 苏子叶与元曲、玉山震惊无语,下意识里望向大气层外,想要看到那座剑阵的模样。 什么样的剑阵能够横亘一个恒星系? 雀娘操作终端,调出很多数据,最后模拟成画面,显示在崖前的空中。 那幅图画是黑色的,中间明亮的小点就是太阳,很多颗行星散布在四周,看似没有规律。 “这是水星,这是金星,这是祖星。” 沈云埋指着那些行星,给众人解释道:“一共是八大行星,然后排列成阵。” 排列成怎样的阵? 很快,众人都看到了那个阵。 看似没有规律的行星分布,其实隐约有一个形状。 八大行星在浩瀚的宇宙里排成了一个上长下短的十字形,就像是一把剑。 太阳就是镶嵌在剑柄底部的那颗明珠。 如果说这真的是剑,那应该会是宇宙诞生以来最大的一把。 崖边再次变得死寂一片。 远处的沙尘暴又开始了,遮住了不知什么时期的人类建筑。 大气层外的那颗卫星忽然开始分解,飘起一道粉末,就像积沙成的塔,又被海水冲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童颜说道:“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看到的一切。”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却有着不加掩饰的疲惫,表明了他此刻的真实心情。 青山祖师以太阳为阵枢,以行星为阵基,阵列成剑。 以无限空间里的引力自发天地杀机。 这确实太了不起。 了不起到无法形容。 彭郎赞美说道:“何其壮观。” …… …… (据说昨天是地球离太阳最远的一天,然后好像也有什么星一线排列,刚好更新到这个情节,真是很巧的感觉,谈不上壮观,但很有意思啊,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十三章火星上的课题组 青山祖师当年与那位少女祭司配合,清除了那些处暗者与叛变的神兽,接引了数十名朝天大陆的飞升者,稳定并且推动了星河联盟高速发展了近千年。 在做完最初的那些事情之后,他便来到了祖星开始隐居。与暗物之海的战争、对飞升者的接引,与祭堂方面的配合,所有的事务他都交给了李将军、曾举以及陈崖等人处理,他自己再也不理世事,直至井九到来。 这几百年他在祖星做什么?回到人类文明的祖屋,挖掘那些被埋在地底几十万年的秘密,想要知道人类的童年是怎样的,继而为人类寻找到未来的道路? 当然,这肯定是他想做的事情,但不见得是他做的全部事情。 现在人们终于知道,原来他用了数百年的时间,借助那位少女祭司与整个星河联盟的资源,把太阳系变成了一座剑阵。 难怪这里一直是所谓禁地,就连那些飞升者不经准许也不准靠近这里。 “那我们是怎么到了……这颗火星上来了?”玉山睁大眼睛问道。 “现在还不知道青山祖师如何建得这般大的剑阵,但既然是阵便要守阵法。有阵枢、阵基就应该有阵眼,有死门便要有生门。”童颜说道:“夜哮大人看破了生门所在,才能带着我们来这里。” 沈云埋、元曲、玉山包括童颜都学过青山剑道,但远及不上尸狗对青山剑阵的天然灵觉。听着这话,众人不免有些心悸,如果不是带着一位青山老祖宗在这里,只怕这时候他们已经随着那艘黑色战舰一道,被这座剑阵斩成了碎片。 玉山担心问道:“那艘船也进来了,前辈们应该也不知道这座剑阵的存在,不会有事吧?” 童颜说道:“剑阵已成,便是主阵者也无法擅动,按道理来说入者必死。” 沈云埋微嘲说道:“有陈崖与恩生这两条忠狗,他不见得忍心动杀机。” 苏子叶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既然这颗火星是生门所在,是不是出路也在这里?” 尸狗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座剑阵没有出口。” 听到这句话,崖边再次安静。 有生门不代表能够离开,这是朝天大陆修道者皆知的道理。 但朝天大陆基本没有出现过这种阵法。因为这种内外绝对隔绝的死阵,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主阵者的位置。 主阵者若在阵外,要控制阵法运行,便要与阵内发生联系。 有联系便有通道。 若主阵者在阵内,那么这座死阵岂不是也把他自己关在了里面? 如果说是普通阵法,还可以强行破之,但像这座横亘整个太阳系的超大剑阵——青山祖师布阵就花了数百年,难道还要用数百年解阵? 谁都想不到,青山祖师居然就真的这样做了。 “为何祖师要这样做?”元曲神情茫然问道。 沈云埋说道:“这是自囚。” 自囚?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自己囚禁在太阳系里,便可以把整个世界囚禁在之外的宇宙里。”沈云埋的声音毫无情绪波动,“我们这些来探监的人,也没有办法离开。” 这句话有些哲学上的意味。可青山祖师为什么要把太阳系变成有去无回的牢房?然后把自己囚禁在里面? “因为他怕我来杀他。” 沈云埋举起粗壮的机械臂,对着天空里的蓝色星球,像是随时准备发射武器。 崖边的气氛很是压抑紧张,但听着这话大家还是忍不住有了反应,纷纷表示不耻。 “祖师把太阳系变成了一座剑阵……这与神迹无二,他会怕你?” “你是不是古典小说看多了,以为所有的弑父都会成功?” “你要说祖师是怕师叔还差不多,就凭你?” 听着这些话,沈云埋很是恼怒,说道:“不管是怕井九还是雪姬,还不是怕!” 童颜用手指搓了搓眉毛,疲惫说道:“能以星系为剑阵,有资格谁都不怕。” 沈云埋冷哼一声说道:“那你说老头子为什么要把自己囚禁起来?” 童颜缓缓站起身来,扶着腰望向那颗蓝色的星球,然后转头望向另外几颗行星,沉默了会儿后忽然说道:“他是想再开辟一个朝天大陆。” 听到这句话,包括沈云埋在内的所有人都沉默了,隐隐觉得可能真是这样。 太阳系变成一座宏伟至极的剑阵,隔绝内外的所有联系,便等于从宇宙里分离出去。 当然不是真的朝天大陆,是类似的存在。 青山祖师是想要为人类再开辟一个避难所?还是只想把人类文明的这间祖屋保留下来? 沈云埋面无表情摇头说道:“这座剑阵再强大,也只能挡住我们这个宇宙。” 是的,从柯伊伯带出现的那些无形剑意生成的效果来看,这座剑阵不见得能挡住暗物之海。 “时间还多,一切皆有可能。”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此前谁能想到一个星系会变成一座剑阵?” “我不明白。”雀娘轻声说道:“就算以后这座剑阵能够挡住暗物之海,但三百多年后,别的地方怎么办?难道祖师打算不管人类,就自己一个人活着?” “一个人的天长地久?”沈云埋嘲弄说道:“还真是他做的出来的事。” “不,他想熬死井九,至于雪姬那边不知道他是何想法。”童颜说道。 苏子叶声音微冷说道:“难道我们就要一直被困在这里?” 雀娘轻轻把飘起的发丝理到耳后,说道:“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不是青山祖师的问题,而是他们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形发生。 只要雪姬与井九还活着,肯定会来太阳系杀祖师,到时候极有可能被这座太阳系剑阵杀死,或者像他们一样被囚禁在这颗红色的星球上。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他们必须想办法破开这座剑阵,去往祖星提前杀死祖师。问题在于生门并非出口,是生死之间的所在,这座壮阔至极的剑阵遮住了天空,他们能去哪里? 这座横亘太阳系的剑阵真的无法打破吗? 不,没有绝对无法打破的事物。 井九的耳垂都曾经崩落过一小块,更何况宇宙里别的东西。 想要打破一个坚硬的事物,需要先知道这个事物是由什么组成的。 想要破掉这座太阳系剑阵,便要弄清楚剑阵的运行规则,知道青山祖山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黑狗趴在崖边,静静看着远方那颗已经由蓝转白的恒星。 童颜说道:“开始吧。” 沈云埋嗯了一声,操控着机器人从尸狗身边离开,走到崖石之间,伸手展开了一张光幕。 与太阳系防御系统相关的资料画面出现在光幕上,紧接着,很多数学工具也以各种形式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雀娘祭出数十面很小的铜镜,分别安置在山口的四周,布成一座阵法。 没有天地灵气的荒芜世界里忽然多了一些清新的意味。 沈云埋欣赏地看了她一眼,便开始了自己的授课。 与黑色战舰里的那些课程不同,今天他讲的是太阳系防御系统的历史,以及这个世界里的天体运行规律。 比他的声音更快,那些相关数据在光幕上不停转换。 雀娘与童颜站在光幕前认真听着,偶尔问两句。 苏子叶站在稍微远些的地方,看着光幕上的那些线条与函数微微皱眉,不知道听懂了多少。 元曲与玉山站在更远的地方,确定自己帮不上忙,视线早已投往了火星上的那些风光。 只有彭郎从头至尾就没有看光幕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 没过多长时间,童颜与雀娘便得出了与沈云埋相同的结论,稍待片刻后,苏子叶也点了点头。 这座横亘太阳系的超级剑阵,必然是建立在原先的星系防御系统之上,但能量本源与运行规律则是完全不同。 能够摧动这座剑阵、隔绝宇宙的力量,只能是太阳与各天体之间的引力。这些引力纽带形成的某种超空间通道,把青山祖师的神识乃至剑意,尽数散于星系之间,然后引发某种粒子散射……问题在于,如此高的能量等级释放是如何实现的? 沈云埋站在光幕前,操控机械臂快速地写着各种算式与方程,提出了多种可能,很快便都被童颜否定。 接着他又想出了另外一种思路,又被雀娘找到了其中的问题。 时间缓慢地流逝,远方的太阳却仿佛没有动,火星表面的稀薄空气仿佛凝固了。 光幕上的文字与数字不停出现,然后被抹掉,就像是大学课堂上的讲台。 沈云埋站在讲台前,像极了一位教授,只不过做的所有推论都被下面的学生提出了质疑。 他的笔迹越来越潦草。 童颜与雀娘提的意见越来越少,但建议越来越多。 不知道过了几天,光幕上的那些潦草数字文字都没有了,只留下了一个看着简单、实则极其复杂的函数,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函数猜想。 就算是元曲与玉山,都能从这个函数的形态上看出一些意思来。 这不代表成功。 推演到了现在,沈云埋与童颜、雀娘都已经非常确定,如果拿不到数据的准确变化,想要平空推演这座大阵的运行规律,那必然找到一种全新的推演手段,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数学工具。 问题在于,就算他们是这个宇宙最聪明的几个人,又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开创出一种全新的数学工具。 现在他们连方向都没有,更谈不上什么灵感。 苏子叶忽然走到光幕前,挥了挥衣袖。 看着这幕画面,正准备请假离开的元曲与玉山吓了一跳,以为他是等得不耐烦了,想要胡来。 好在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光幕上的那个复杂至极的函数还是安静地存在着。 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则有些神奇,数千朵类似魂火的事物,从苏子叶的手指间散出来,落在了光幕上。 那些魂火依循着光幕上的推演过程开始不停闪动,变得越来越明亮。 崖畔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紧张,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处。 忽然,那些魂火都消失无踪了,只留下了一朵烛光般的小金花。 “你们用的这些数式……或者说公式不能说不对,但应该差了三个,不,至少是两个非常重要的点。” 苏子叶收回仅存的那朵小金花,有些疲惫地说道。 “不错,我觉得这个问题里……还有一个问题。” 童颜看着光幕上的那些数字,也发现了那个问题。 那颗太阳静静处在星系的中间,八大行星围绕着它转动,无法完全静止。如果青山祖师想要让这座大阵长时间、至少超越几十万年时间存在,阵眼就不可能是其中的某颗行星,那么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眼在哪里? 也许那就是这个函数里缺失的数字。 “如果老师在就好了。”雀娘轻声叹道。 玉山听着这话连连点头。 在她们想来,不管这个函数多么难解,甚至初始条件都不完备,但只要给井九一些时间,一定能算得清清楚楚。 “阵眼在动。”崖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说话的人是彭郎。 沈云埋正准备嘲弄几句,忽然沉默。 如果阵眼真的在不停运动,又不是八大行星,那会是什么? 一颗小行星?还是一颗非常不起眼的陨石? 缺少关键数值,又找不到合适的数学工具,还剩下一个方法,那就是直接观察,然后进行模拟计算。 童颜调息片刻,毫不犹豫抬头向着夜空里望去。 这一眼望见的是真实。 只是瞬间,他的脸色就变得苍白无比。 雀娘服下一颗仙丹,也勇敢地望向了夜空。 十余息后,她收回了视线,唇角溢出一道鲜血,迎着沈云埋的视线,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又过了十余息,童颜也收回了视线,喷出了一口鲜血。 玉山扶住了雀娘,替她输入仙气治伤。 元曲扔了一瓶药给童颜。 沈云埋嘲笑说道:“看小说只知道下棋会吐血,原来观星也会?” 苏子叶面无表情说道:“你有本事看一眼?” 谁都没有本事看穿这座横亘星系的大阵,更不要说看到大阵里的能量流动方向与大概数量,找到不停运动的阵眼。 “我去看看。” 彭郎站起身来,右手落在了剑柄上。 尸狗缓缓站起身来,变成了一座黑山,与黑暗的宇宙融为了一体。 第十四章天降奇山 尸狗踏空而起,离开崖边,消失在了宇宙里。 彭郎也变成了宇宙里的一个小光点,很快便被那座看不见的剑阵掩去了身影。 童颜等人站在崖边,有些感慨。 “我知道彭郎很强,却不知道竟比我们强如此之多。”苏子叶脸色难看说道。 这座剑阵如此可怕,便是望到深处都极难,更不要说顶着剑意的侵袭亲自进入其间查看。尸狗是青山镇守,就是它找到了这座大阵的生门,才带着他们来到火星,可是彭郎呢? 童颜解释道:“他早已剑道大成,又曾经得到景阳真人亲传,对剑意的耐受极强。” 听到这句话,元曲与玉山对视一眼,觉得好生羞愧。 苏子叶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说道:“有没有可能他们直接找到祖星,杀了青山祖师?” 沈云埋有些无趣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想什么呢?” 雀娘轻声说道:“来时的战舰上我们曾经学习过人类文明的历史,据说童年时期的人类没有能力离开祖星,只能留在那里的地面,用望远镜观察这个宇宙,无时无刻不想着出去,最后他们终于找到方法,送出了了几个探测器……” “不错,这两个家伙就是探测器,他们有可能发现新的星球,也可能不再回来。”沈云埋的声音毫无情绪,“但就算毁灭了,他们也有可能发现这个宇宙的部分规律。” “夜哮大人与彭郎比那些探测器强很多,回来的可能性很大,不用担心。”童颜说道:“我们继续自己的事情吧,如果他们真的能够找到阵眼,我们就要完成推演,找到破阵的方法。” 那些静悬在天空里的数十面铜镜,映射着宇宙里的微光,照亮了山崖。 雀娘轻声说道:“希望那些前辈不要有事。” 他们来到火星已经有十几天时间,不管是标准时还是火星时。那艘破烂的海盗船还是没有出现,也没有仙人落下。要知道这里是太阳系剑阵的唯一生门。如果彭郎与尸狗在剑阵里都无法停留太长时间,那些仙人只怕已经死了。 童颜背在身后正在掐算的手停了下来,微不可见的地摇了摇头。 一股莫名的悲凉感出现在火星的这座高山上。 沈云埋冷漠说道:“想那些没用的事情做什么?赶紧继续算去。” 火星的课题组继续自己的工作,只是崖边少了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时间又过去了数日,推演依然不顺,只是众人越发确定,需要几个关键数据。 苏子叶提供了几颗极其珍贵的毒丸,帮助童颜与雀娘振奋精神,加快神识的运转速度。 沈云埋对这种东西极感兴趣,厚着脸皮,把机械手伸到了苏子叶的身前。 苏子叶认真请教道:“你没有身体,怎么吃?” 沈云埋说道:“化为水,再散为气,嗅之。” 苏子叶怔了怔,说道:“听着略怪。” 崖下忽有脚步声响起,很轻,而且快,满是轻快的愉悦味道。 玉山与元曲携手同游而归。 元曲指着山下那处说道:“那片建筑有些意思,颇能赏景,你们要不要去那里费神?” 苏子叶把毒丸弹进机器人的控制室里,说道:“此间离天空最近,他们当然不会愿意离开。” 玉山说道:“是啊,夜哮大人与彭郎若是回来,在这里也好接应。” 话音方落,火星表面便起了一场大风。 四周天空里的那些铜镜微微颤动,发出好听的声音,也把山顶的天光映的斑驳一片。 众人警觉骤生,抬头向天空望去,只见稀薄的大气层外隐隐有道巨大的黑影正在靠近。 “老祖回来了!” 元曲这几天带着妻子在火星表面游历,实则心情沉重至极,非常担心夜哮大人的安危,此刻终于放下心来,开心喊道。 童颜淡眉微挑,正在推演的右手微微一顿,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些铜镜颤动的更加厉害,悦耳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似乎是在示警。 这时候所有人都察觉到了问题。 如果那道巨大的黑影真是自太空里来,那再快也无所谓,他们都来得及做出反应,然而那道巨大黑影竟是直接从虚空里跃出来一般,从天空里砸向了山顶——三百多米的高度,谁能来得及做什么? 那道巨大黑影竟然是一座山!或者说是一个像山般的巨人! 无数道带着明显生硬味道的恐怖气浪与毫不掩饰的杀意,随着那座山向着地面碾压而至。 “陈崖!”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在太阳系剑阵里飘游了十几天的陈崖,终于找到了生门,来到了火星地表,然后毫不犹豫地发出了最强的攻击! 轰的一声巨响,这座雄伟至极的大山剧烈地震动起来,竟似乎有了坍塌的迹象。 大地震动不安,出现了无数道裂缝,就连西北方向的高原都受到了这道巨大力量的牵连,扭曲变形。 这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地震,带起了无数火星地表的沙尘,形成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沙尘暴! 恐怖的沙尘暴不停地呼啸狂呼,隐约可见那个巨大的石人半跪在山崖边。 他的右拳深入崖石之中,仿佛已经与这座太阳系最高的山峰融为了一体。 火星的大气层很稀薄,即便是最狂暴的风也无法带来太大伤害,但无数石砾与烟尘迸射而起,瞬间遮蔽了天空里的微暗光线,让整个世界变得黑暗起来,也变得混乱起来。 一片混乱的天地里,与沙尘暴的呼啸声同时响起的有闷哼声、有金属碰撞声,还听到了一声沉重的爆破声。 紧接着有凄冷的剑光照亮沙尘暴一隅,又有法宝光毫向着远处而去。 而在这之前已经有数道身影被这自天外落下的石人震的飞向了远处,不知道消失在了沙尘暴的哪里。 …… …… 从天而降的陈屋山石人,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与杀意,还有千载前的至烈功法以及数百年的仙气积累。 如此威势,确实难以抵挡,尤其是那些刚刚离开朝天大陆的新人。 越轻的人便会被震的越远,玉山与雀娘是女子,直接化作两道流光,被震飞到了两百余里外的山崖下方。 这里在环形山的西南角,借着庞大的山体,暂时挡住了那边高原上恐怖的沙尘暴,也挡住了很多光线。 在昏暗而昏暗的湍流里,雀娘与玉山站起身来,便发现远方的崖石间多了三道身影。接着雀娘又发现元曲躺在不远的地方,胸前满是血迹——陈崖如此狂暴的威势,如此的伤势,居然也没有让他放开妻子的手。 远方那三道身影飘忽而前,瞬间便到了她们身前,站在最前面那位女子神情温婉,眼神却是极其冷漠,穿着一身紫色衣裙,在昏暗的世界里显得颇为幽冷,不似仙子,反而有些妖女的感觉。 “和仙姑!”玉山师妹惊呼出声,喃喃说道:“……我以前好喜欢她。” 她的喃喃自言自语,被和仙姑听了去,但她神情毫无变化,说道:“简单点,快点。” 雀娘平静向前一步,右手一翻取出一面铜镜。 玉山拉住她的衣袖,轻声说道:“我先来吧。” 玉山的修行资质在普通修道者里自然是极好的,但放在青山里却很不起眼, 从很多年前的南松亭开始,到后来的上德峰、适越峰,她一路受着同门宠爱供养,才侥幸能够飞升成功。 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可能是和仙姑的对手,这时候她主动请战,却不知是何原因。 雀娘有些犹豫。 和仙姑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雀娘退了回去,右手镜子分出一道光毫,照在了元曲的身前。 元曲脸色不再那般苍白,看着向前走去的妻子,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 …… 这一场对战没有任何意外,玉山的雪流剑法,在那道无形无质却似乎无所不在的巨网之前,根本没有施展的余地。 只见无数道残雪飘落,她的身体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捉住,掷向了陡峭的山崖。 崖壁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洞,洞口隐有血迹,她不知道进入了山腹多深,生死亦是未知。 “这是一件仙家法宝,叫作梦蝶,如果不是玉山喜欢她,在典籍上寻来根源,我也不知道。” 元曲召唤出梅剑,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对雀娘说道:“此法宝看着似网,实则法运天地、偏云梦的路数,你要小心。” 不知为何,他的神情很平静,似乎并不担心玉山的安危。 这句话听着像是为了雀娘出战做提醒,实则是交待。 雀娘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没有动。 “前辈,请。” 元曲行礼,然后出剑。 灰剑在夜空里转折数次,化作一道极其复杂的线路,来到何仙姑身前,无数风雪随之而去。 看着像是适越峰的七梅剑法,实则取得的是清容峰的无端剑法之意,却带着雪流剑法的寒气。 何仙姑神情微异,没想到这个晚辈修为不成,剑道水准却不低。 在昏暗的崖壁里飞舞的雪花,不是水结成的雪花,而是干冰,寒意较诸朝天大陆与别处要更强几分。 只听得一阵嗡鸣声如蝉声远去,那些无形无质的、如网般的气息,竟被雪流剑法冻住了。 啪啪,琴弦断裂声响起。 元曲抓住网破的这一刻,飘然随剑而去,衣袂带出十余道明亮至极的剑意。 何仙姑的眼神也变得明亮起来,说道:“无形剑体?” 说话间,她已经踏空飞了起来,落足处自然生出一团白云。 也不知道这等道法,如何在火星上也能施展出来。 云行悠悠,其间自有玄意。 看着破网而入的那道曲拍飞剑,以及后方随风雪而至的那道剑光身影,和何姑毫无惧意,伸出白玉般的手掌。 啪的一声,两只手掌轻轻柔柔地合在了一起,崖外的满天风雪顿时为之一滞,然后迅速合拢。 雪花仿佛变成了蝴蝶,飞舞到了她的掌心,变成一个雪团般的事物,轻而易举地粘住了那道剑光。 她捧着雪团,就像海女捧着巨大的海珠,准确地那些剑光之中,击中了元曲的胸口。 轰的一声巨响,雪团骤散,变成数万只白色的蝴蝶没于虚空之中。 元曲被击飞到百余里外的荒原间,化作一道弧线向地面坠落,一路淌落着金花般的事物,应该是在喷血。 何仙姑收回视线,站在空中望向雀娘说道:“还是太弱了些,希望你不要也让我失望。” 听着何仙姑的话,雀娘没有任何神情变化,挥手便散出了数百面极小的圆铜镜。 其中有些铜镜已经有了明显的裂痕,甚至还有些缺口,破损非常严重,应该便是先前被陈崖的天外一击破坏了。 雀娘的境界实力本就在元曲、玉山之上,而且性情平静如水,明透如镜。她知道玉山与元曲这两场战斗都是打给自己看的,作为队伍里最弱的三人,就算无法战胜这些前代仙人,也总要做些什么。 这些圆铜镜便是她旁观了两场战斗之后的应对。 这是一座阵法。 何仙姑看着天空里的那些铜镜,有些失望说道:“原来是镜宗,没什么意思。” 话音方落,她便来到了满天铜镜之间,伸手摘来无数寒冷至极的云丝,便要破阵。 忽然间,那些铜镜映照着白色的云丝,竟也变白了! 没有照到那些云丝的铜镜,在这样幽暗昏沉的世界,则看着是黑色的。 这不是镜宗的阵法。 是雀娘自创的黑白分棋之道。 …… …… (明天高考的同学加油噢!就算不是童颜这样的天才,但也可以像雀娘一样不停进步呢! 第十五章吾爱吾师 无数道彼此对立、却又彼此联系、充满着杀意的意味,在那些已经化作黑白棋子的铜镜之间来回。 和仙姑脚下的白云骤然碎裂,衣裙上也出现了数道破口。 她神情漠然向着地面扑去。 另外两名前代仙人在远方看着这幕画面,神情微变,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 啪啪啪啪!如暴雨般的破裂声在昏暗的山崖前响起。 天空里的铜镜不停破裂,云丝不停崩断,何仙姑的衣裙与黑发、甚至身体上都出现了裂口。 满天铜镜尽数变成碎屑的那一刻,她来到了雀娘的身前。 无数金色的血液从她的衣衫下方溢出,遇着空气便开始燃烧,照亮了山崖下的一角。 雀娘的黑白分棋之道确实厉害,而且隐隐克制她的道法,但她毕竟不是普通的修道者,在最关键的时刻,竟是凭借着充沛的仙气赌赢了这一局。 但不知为何,她却没有对雀娘下杀手。 那两位仙人飞到场间,看到这幕画面再生不解,心想仙姑行事向来霸道狠辣,这是为何? “你这棋道手段与我修行的法运天地颇有同源之感,你与云梦有何关系?”和仙姑问道。 雀娘用手背擦掉唇角的鲜血,然后带着一道火焰,把散乱的头发理到耳后,轻声说道:“我随童颜公子学过棋,但我与中州派没有关系,我的老师是井九真人。” 和仙姑唇角泛起一抹有趣的笑容,说道:“居然不肯撒谎,算你赌赢了。” 她与中州派同是云梦一脉,却与白家先祖有不可解的深仇,如果雀娘误会了她的意思,想要攀中州派的关系,这时候已经死在了她的手下。 说完这句话,她伸手指向崖壁,隔空从山体深处抓回已经昏迷的玉山。 那两位仙人也从远处的平原上带回来了昏迷中的元曲。 和仙姑看着昏迷中的二人,不解道:“这两个家伙是怎么飞升的?” 在她看来雀娘的境界其实离仙人都还有段距离,不过道法水平非常高,这两人就差的更远了。 雀娘轻声解释道:“现在朝天大陆飞升不像以前那么难。” 和仙姑神情微异问道:“那你应该清楚我这种老家伙要比你们强很多,还愿意来送死?” 雀娘平静说道:“先前说过,井九是家师。” …… …… 最轻的人被震的最远,最重的人自然最近。 暗杀祖师小队里最重的不是人,而是那个机器人。 它被震落山崖,跌到了环形山里的原野间,砸出了一个大坑,左机械臂严重变形。 本就不怎么好看的外表,现在与垃圾更近了一步。 环形山的崖壁挡住了光线,原野间也是一片幽暗。 一个黑衣道人从幽暗里走了出来,就像鬼一般,正是剑仙恩生。 恩生走到坑前,面无表情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那个机器人正在试图扒拉四周的碎石,把自己埋起来,忽然发现剑仙恩生出现在坑边,只好停止了动作。 这个画面充满了一种无奈又荒唐的感觉。 事实上,沈云埋不愧是沈云埋,当满天铜镜示警,他的反应最快,转身就逃。 不管是逃逸的方向,对沙尘暴的判断,还有自埋的想法,都非常精彩。 遗憾的是,他的应对太准确,太精彩,才会被对方当中的最强者盯上。 事已至此,他也懒得再说什么,直接操控完好的那只机械臂对准坑边的剑仙恩生。 伴着轻微的滋滋电流声,机械手伸出了中指。 剑仙恩生微微偏头,看着坑底的破烂机器人,不知为何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下一刻,他举起自己的机械臂,对准机器人竖起了中指,表示我也有。 机器人有些僵硬、笨拙地转动机械臂,指向环形山的崖壁上方,表示等他们打完再说。 …… …… 崖壁的战斗进行的非常精彩,结束的也非常快。 无数道魂火与泛着绿色的魔焰在天空里纵横,看着无比霸道,却被一道无比纯正的仙家气息压得死死的。 那道仙家气息根本没有受到天地气息变化的影响,反而似乎因为沙尘暴的存在更加可怕,也不知道是哪家宗派的祖师。 苏子叶沿着环形山逃了一圈,也没能借助沙尘暴的遮掩跑掉,最终回到了原地。 “前辈请停手!”他停下脚步,毫不犹豫举起双手,看着那位仙人说道:“晚辈认输!” 那位仙人面容英俊,仙气飘飘,仿佛要照亮这个昏暗的世界,臂弯间搭着一个拂尘,却不像是道家法宝,每根拂尘丝里似乎都隐着无穷水气,随时可以落下暴雨一般。 他看着苏子叶身后残留的魔焰气息,声音微沉说道:“果然是邪派妖人!” 苏子叶这话就不爱听了,沉声说道:“吾乃青山外宗!怎能是邪派妖人!” 那位仙人正色道:“你先前用的是什么幡?又是用的什么魔功?” “用法宝与功法判断正邪?”苏子叶指着他身后的那两个黑衣妖仙,冷笑道:“那他们不比我邪多了?我呸!” 伴着这声呸,他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血水迎风而燃,化作黑金两色,看着魔意十足。 借着擦血的动作,他悄悄看了眼不远处。 陈崖已经转为正常体型,背着双手站在崖边,望着满是沙尘暴的世界,不知道在看什么。 火星的风再如何狂暴,也拂不动他身后的大氅。 又有一位仙人抱着一柄巨剑,面无表情站在他的身后,就像是保镖一样。 苏子叶认出了陈崖的身份,也知道这位抱着巨剑的仙人应该便是传说中斩了南莺的无问道人。 他立刻取消了偷袭对方的想法。 是的,他被那位抱着拂尘的仙人打的很惨,但没有受到不可挽回的重伤,绕回原处便是想着能不能挣些便宜。 原来是一对五,这还能占什么便宜,还有比他更惨的吗? …… …… 陈崖站在崖畔。 大氅垂落到他的脚后跟。 他没有转身看苏子叶一眼。 云师做事从来不需要人担心。 数息时间后,他的身后传来苏子叶的闷哼声,紧接着是无数句脏话,再接着又是一声闷哼。 陈崖面无表情看着火星表面,心里想着很多事情。 ——那条狗去了哪里?那个叫彭郎的人又去了哪里?柳十岁为何不在这里?赵腊月为什么还没有来? 经过柯伊伯带,路过那个不吉利的小行星,进入太阳系这座壮阔的剑阵,感受到祖师的意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自信而且强大,甚至超过了当年飞升的那一刻。 为了收拾这些朝天大陆出来的新人,他与同伴们做了很多安排,现在竟有很多还没有用上,便已然全胜。 忽然,他的眼瞳里闪过一抹异光。 沙尘暴正在慢慢减退,地面的裂口渐渐被填平,就像他右拳上那些正在慢慢弥合的裂口。 站在这座最高的山上,可以看到火星很多地方,比如那个峡谷。 那座峡谷比别的地方更加幽暗,这时候却不时出现几抹光亮。 陈崖神情微异,心想居然还没有结束? 这次前来太阳系的仙人里,以剑仙恩生、他、神打先师、和仙姑的境界最高,实力最强。所以安排计划的时候,他与恩生主攻山顶,另外由神打先师及和仙姑各带一队。这时候在那座峡谷里的就是神打先师与另外两位同道,而他们需要对付的……只不过是那个童颜、一个童颜而已。 …… …… 童颜一个人站在大峡谷的深处。 据沈云埋说,这座峡谷不是火星最深的地方。 真正最深的那座峡谷,甚至在整个太阳系里都是最宏伟的。 不过这座峡谷也够深了,深的看不到什么光线,连沙尘暴都还无法影响到这里。 他转身望向追过来的那三名仙人,眨了眨眼。 在眨眼睛的这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事情。 雀娘在山顶设置的预警阵法,让他的警惕性有些不足,没有做出足够的推算,不然就算这些仙人能够遮掩天机,也不至于弄得他如此措手不及。 真正的问题还是这座横亘太阳系的大剑阵,让他的道心有些不稳。 看不到希望的将来,比云梦山底的地道还要幽深漫长。 不过既然事情发生了,总要解决才是。 “你的那些同伴想来与青山宗都有些关系,应该不会死,但你飞升的时候是中州派的掌门,可惜了。” 那位白发苍苍、身着彩衣的仙人看着他遗憾说道。 童颜的视线落在老仙人腕间绑着的小鼓上,确定了对方的身份,面无表情说道:“神打前辈,请。” …… …… 陈崖化作一座山,载着十余位仙人轰向火星,威势难以想象。 火星地表被轰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沙尘暴,这里指的不是覆盖面积,而是指强度。 好在这场沙尘暴非天地自然形成,消亡的速度也很快。 没用多长时间,那些被风卷动的微粒便降到了高山之下,山顶的视野渐渐清明。 剑仙恩生拎着那个机器人来到了崖边,随手从空中扔了下来,伴着哗哗啦啦的响声,机器人变得更加破烂。 和仙姑与两位仙人带着雀娘、昏迷中的元曲和玉山也回到了崖上,看到这个机器人,神情微异。 最惨的还是苏子叶,他被那位叫作云师的仙人用拂尘捆着,半吊在虚空里,不停地淌着黑血。 黑血落地而燃,融化的石头与沙砾生出的烟,又薰到他的脸上,呛得他不停咳嗽。 喀喀喀喀。 那台破烂机器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着苏子叶的惨状,哈哈大笑道:“这是放血还是滴雨露,又或是熏腊肉?” 苏子叶已然奄奄一息,听着这话,奋起精神骂道:“要不是帮你,我能这样!” 机器人里传出极其恼怒的声音:“你还好意思说?千辛万苦去朝天大陆找了你们这些帮手,结果屁都没有!” 沙尘暴退去了更远处,太阳终于能够被看到,可崖上还是那般幽暗,也有些寒冷。 和仙姑听着那声音觉得有些熟悉,盯着那台破铜烂铁般的机器人,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居然连我是谁都看不出来?你们这些老家伙还真是老眼昏花!” 破烂的机器人里传出充满嘲讽意味的笑声。 听着这句话与笑声,和仙姑与别的仙人们顿时生出很多不好的回忆,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就连剑仙恩生的眼神都变了。 “小沈?” “沈公子?” “云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当沈云埋知道童颜关门弟子卓觉晓的故事后,曾经感慨说道与他的人生颇有些像。 这句话不是自恋而是事实。 从小他便是各方面的天才,接受了星河联盟各个领域最了不起人物的教育。那些老师里自然不会少了这些飞升者。此时在场的仙人都曾经去过沈家老宅教过他。顾左顾右这对黑衣妖仙兄弟,更是在沈云埋三岁的时候陪了整整一年。 那些经历对沈云埋来说,是有趣的回忆,对这些仙人来说则是非常糟糕的往事。因为沈云埋太过聪明,又太过骄傲,脾气太差,尤其是成年之后。但他终究是青山祖师的唯一血脉,是大家默认的这个文明的继承者,自己曾经教过的小孩…… 前年的时候,沈云埋忽然失踪,引发了很多猜测,有那么几个喜欢他的前辈甚至有些难过,比如和仙姑。 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与那些人在一起。 陈崖说道:“你闹够了吗?” 沈云埋毫不在乎说道:“我不和石头人说话。” 和仙姑飞到机器人身前,转身望向陈崖,声音微冷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崖说道:“就像恩生说的那样,我们是在寻求胜利的人,所以别的都不重要。” “问题是你们还没有获得胜利。” 一道清冷而略带稚气的声音在崖外响起。 之所以那个声音会让人觉得有些稚气,是因为里面充满了不容商量的肯定以及不知从何来的自信。 崖外的天空里破开一道裂缝,童颜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的左手托着一口小钟,但并非中州派最出名的景云钟,古意盎然、满是繁纹的钟上,隐有锋锐之意。 他的右手自然垂在身边,手指微动,便有两个半昏迷的仙人随之从裂缝里飘了出来,仿佛有道无形的绳索连着。 第十六章吾师即是真理 那两名仙人昏迷不醒,明显受了极重的伤。 看到这画面,崖间的人们震惊至极,就连剑仙恩生都忍不住挑起了眉头。 一朵七彩祥云自数十里外的山崖下高速飘来,神打先师站在上面急声道:“小心!这小子比想象中强很多!” 不愧为资历极老、境界极高的仙人,一句话说完,他便又回到了崖上,如临大敌般望向童颜。 在那艘破烂的海盗船里,仙人们曾经商议过如何收拾这些晚辈,对赵腊月与柳十岁各有布置,唯独没有在意过童颜。 不管是那本叫《大道朝天》的小说,还是各方面的信息,都表明其人智谋无双,但境界实力很是普通。就算他飞升前是中州派的掌门,但中州派在朝天大陆上被青山宗碾压的毫无底气,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谁知道他们的推演判断竟是发生了极大的谬误! “不愧是曾经的正道领袖,云梦山底蕴犹在。”无问道人抱着那把巨剑,看着童颜颇感兴趣说道。 和仙姑冷哼一声,说道:“哪里是中州派的底蕴,我看还是青山宗的精神。” 仙人们得她提醒,视线落在那口小钟上,才感受到了那些锋锐意味竟然全部都是最纯正的青山剑意。这时候所有人才想明白,童颜乃是中州天才,又在青山宗隐修多年,两大最强宗派的本事集于一身,怎么可能不强? “小友,你确实比我们想的更强。”那位叫做云师的仙人看着童颜神情温和说道:“但独木难撑,何必勉强?” 雀娘才注意到童颜的衣服上有着斑驳的血迹,只不过在远方光线的照耀下,像是光点一般。 先前在幽暗峡谷的那场战斗里,他奇谋迭出,弄的神打先师应接不暇,刚反应过来,那两名仙人便被他用神通制服。为了追求速度与必胜,他放弃了很多,自身损耗极大,受了不轻的伤。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道:“但我想,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骤遇突袭,眼看着便是完败的局面,他却于不可能处重伤两名仙人,握住了对方的性命。就像是棋盘上眼看己方大势已去,他却在边角不被注意的地方找到了劫材,至少获得了一些喘息的机会。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如果前代仙人们坚持不与他们谈判,那两名仙人自然便是死路一条。 陈崖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开口的意思。 沈云埋的声音从机器人里响了起来:“大道无情,更何况他们领头的是个石头人,他不会谈判的,更不会放我们离开。” 童颜沉默了会儿,似乎在思考这段话的真假,然后请教道:“那我此时应该如何做?” 沈云埋说道:“杀了你抓住的两个仙人,然后逃,越远越好。” 童颜应了声好,手指微动。 所有人都感知到了他的指尖溢出的那道杀意。 更可怕的是,那根手指与那两名重伤仙人神魂之间的联系正在断掉! 这等速度与手段,不管是再快的仙人、再强的神识也无法中断! 从童颜与沈云埋开始对话的时候,仙人们便沉默了,因为不想道心受到任何影响。 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当陈崖表达不肯谈判的态度后,沈云埋竟是毫不犹豫要童颜杀人。 而童颜居然也就真的敢杀! 哪怕明明知道最后的结局肯定是他们要给那两位仙人陪葬。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的后辈都这么狠? “住手。” 就在最紧张的时刻,崖上终于响起了一道声音。 不管是神打先师还是云师,又或者是雀娘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说话的人是和仙姑。 童颜从善如流,手指不再动,稳如老松,杀意也收了回去。 和仙姑面无表情看着陈崖说道:“你哑了?” 陈崖沉默了会儿,说道:“最终都是一个死。” 是的,就算这时候雀娘、苏子叶等人重获自由,但无法离开火星,又能去哪里? 身受重伤的他们,绝对无法承受这些前代仙人们的攻击,还是死路一条。 以童颜的智慧谋略,自然会提出更过分的条件。 而任何有可能让对方脱离控制的条件,陈崖都不可能接受。 他禀承祖师的意志,绝不允许这些人对大阵造成影响。 最终是你死我活的结局,何必中间横生枝节? 和仙姑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就像你说的,反正他们跑不掉,那挪出一段时间,至少可以让我弄清楚一些事情。” 云师若有所思,把苏子叶从天空里放了下来。 童颜沉默了会儿,放开那两名重伤的仙人,提起浑身是血的苏子叶向山崖那边走去。 包括陈崖在内,谁都没想到他居然什么条件都没有提,略感诧异。 和仙姑挥了挥手,雀娘带着昏迷中的元曲、玉山与童颜站到了一处。 童颜转身说道:“您可以开始了。” 和仙姑转身望向机器人,声音微冷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伴着电机的轻微嗡鸣声,机器人身体中段的控制室开启,露出了一个满是油污的头颅,正是沈云埋。 即便已经隐隐有所猜测,看到这幕画面,前代仙人们还是非常吃惊。 “各位叔叔阿姨好。”沈云埋很有礼貌地与众人打了招呼,说道:“事情是这样的,老头子要弄死我,不,他的手段更无情,更残忍,想把我变成一个棺材里的活死人。但我本事大,硬是逃出来,当然要来报仇。” “逻辑不对。”陈崖面无表情说道:“祖师要放逐你,因为你是井九的朋友。而祖师要对付井九是为了人类。” 沈云埋说道:“人类如何关我屁事?你们都是得道仙人,哪来这么多红尘执念?” “这个问题我们所有人都想过很多遍。”顾左抬起黑衣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叹息说道:“离开朝天大陆,飞升成仙,有着恒星提供的源源不尽的仙气,我们至少还可以活几千几万年,可如果几百年后,暗物之海占据了我们所在的本星系,我们又能去哪里呢?在无尽的宇宙里漂到时间尽头?” 还是那个最根本的问题——宇宙太大,光速太慢。 “没有去处的仙人,与石头没有什么分别。”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神打先师,高山顶的微风拂动他花白的头发,颇为沧桑。 这个星系最高的山顶因此而安静了一段时间。 “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我实在没办法说些什么。”和仙姑看着沈云埋的人头说道:“但你为何要站井九?” 沈云埋得意说道:“井九是我朋友。” 和仙姑苦笑无语,接着望向童颜那些人说道:“那你们又是为何要支持井九?我不是很明白这一点。如果是因为师承关系……祖师是青山的祖师,你们难道不应该更服从他的意志?” 元曲与玉山已经醒了过来,脸色苍白地靠着崖石而坐,听着这句话,不由笑了笑。从南松亭到承剑大会再到神末峰,如此多的岁月与回忆,哪里是小楼里最头前那张画像能够比较的? “我们不认识你们,也不认识青山祖师。” 童颜说道:“至于他与景阳真人谁的道路才是正确的,我也不知道。” 和仙姑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们要走他的路?” 童颜说道:“因为青山祖师的道路是要景阳真人去死,而我们知道他大概是不会死的。” 青山祖师与前代仙人们认为用万物一剑点燃恒星,是拯救人类的唯一方法。 这个方法会要井九死,而井九肯定不会死。 那么这个方法肯定就是错误的。 这个推论听着有些乱七八糟,细思却有几分不讲道理的道理。 当然,这要建立在井九怎么都死不了的前提下。 “景阳真人前世今生都没有败过,即便偶有差错,也不会死,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他有多怕死。”童颜接着说道:“我们对他的信心,大概就像你们对青山祖师的信任一样。” 沈云埋总结道:“胜者不是正义,却是道理。这个宇宙没有道理可言,因为大家都会死,但谁能暂时活的久些,那他就是阶段性的真理。我们与你们,现在就是站在不同的道理上,看谁能够活下来,以此证明。” 和仙姑若有所思,轻声说道:“道不同……” 沈云埋说道:“那就打。” “你们已经打输了。”陈崖面无表情说道。 沈云埋说道:“这还哪里哪?且不说他还活着,赵柳还没到,只说此刻,你们能偷袭成功,也只是运气好而已。” 陈崖的手一直收在大氅里,不知握着什么,问道:“你是说尸狗与彭郎?” 沈云埋说道:“哪怕只是彭郎一人在此,你们便无胜机。” 话音未落,大气层里的那道无形屏障忽然略有变形。 伴着一道风声,有人自三百米高的天空里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到地面。 那人穿着件普通衣衫,已然破破烂烂,腰间插着把寻常配剑。 说彭郎,彭郎便到。 “祖师的剑阵确实厉害,我们无法深入,也没有找到阵眼,我有些支撑不住,便先……噫?” 彭郎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崖间的情形有些不对。 与他十几天前离开时相比,这里多了很多人,而且好像是敌人?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不是受到了惊吓,应该是与这座横亘太阳系的庞大剑阵对抗,损耗极大,甚至有可能受了伤。 崖间安静异常,忽有阵清风拂过,带起了陈崖的大氅。 看着这幕画面,童颜神情微变。 稀薄的空气,无力的风,如何带得动那件大氅? 陈崖的手露了出来。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一根石杵,仅剩的两根手指仿佛要陷入粗糙的石面。 更加引人注意的是,那根石杵上缠着一根青色的光绳,散发着极其淡渺,却又幽深至极的意味。 那是剑意,又似乎是剑意的相反。 彭郎没有注意到陈崖手里的石杵与那道青色光绳,因为他已经被那两名黑衣妖仙围住了。 是的,那两名黑衣妖仙只有两个人,站在他的身前身后,却仿佛围住了他身周所有的空间。 他们甚至看着不同的方向,没有看彭郎一眼。 两道若有若无、气质截然相反的气息,从黑衣间飘出,形成某种天然调和的阵法。 彭郎微微挑眉,有些感兴趣地向前走了一步,身影骤虚便穿了过去。 看到这幕画面,两名黑衣妖仙神情微变,顾左更是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紧接着到来的是和仙姑的无形之网以及云师的万道云絮。 再接着忽然有鼓声响起,无数道金环如实质的声音一般,回荡在山崖之间。 瞬息间,五位仙人祭出最强大的阵法,想要把彭郎困住。 彭郎还是没有拔剑,只是继续往前踏去。 风吹起他的衣袂,带起无数道剑光,剑光却又骤然消失,带着他穿过了那些仙家法宝与阵法,如仙似魅。 这不是无形剑体,也不是天地遁法,而是与幽冥仙剑有些相似的手段。 更准确地说,这是承自南趋鬼剑道的剑遁术。 如此阵势竟然困不住一个晚辈,仙人们极度震惊,纷纷像顾左般惊呼出声。 和仙姑、云师、神打先师以及那两位黑衣妖仙毕竟不是普通修道者,仙家法宝与阵法也极其强大。 穿过层层围困,彭郎的脸色更加苍白,身影也略有凝滞,然后便看到了迎面落下的那道石杵。 到了这个时候,彭郎终于提起了剑。 却是倒提。 剑柄与石杵悄无声息相遇,发出一声比闪电还要更加明亮的声浪。 恐怖的气浪卷起地面的尘砾,向着山顶四周狂喷而去,只是数息之间,便弥漫了数十里方圆的地方。 圆形尘浪正中间,连最稀薄的空气也都不复存在,甚至比宇宙里还要真空。 那根石杵没有碎,那根普通剑的柄剑也没有碎,只有青色光绳在飘着,像多出来的线头,看着令人有些不舒服。 彭郎微生警意,手指轻转,便准备握住剑柄,将陈崖斩废。 那道青色光绳忽然高速移动起来,如闪电般系住了他握着剑柄的手,接着在他的颈间绕了两卷,又系住了他的剑尖。 这个画面很诡异,彭郎就像举着一把弓,把弓绳横在了自己的颈间,又像是要自刎。 看着这幕画面,元曲等人惊呼出声,童颜神情凝重,沈云埋说了声脏话。 这根青色光绳是什么法宝,居然能够系住彭郎的剑? “这是祖师为你准备的新剑鞘,你看看是否合用。”陈崖盯着彭郎的眼睛,在神识里说道。 承天剑鞘是青山祖师当年打造出来的法宝,能够做一件,自然便能做无数件。 那个剑鞘能够锁死万物一,能锁万物,便能锁所有剑? 彭郎望向右手,神情有些意外。 那道青色光绳把他的手与剑系在一起,非常紧,打着一个简单的结,却无法解开。 陈崖的手落了下来。 那记石杵落在彭郎的胸口。 就像是一座真正的山。 轰的一声巨响。 彭郎从原地消失。 他变成一个小黑点,瞬间消失在远方。 不知会落在火星地表的何处。 不知还能不能活着。 第十七章诸神的黄昏 陈崖收回了拳头。 无数石粉从他的手指间簌簌落下。 他的手指本来就少了三根,这时候正在微微颤抖,看着有些脱力的征兆。 线条冷硬的脸庞上,满是疲惫的神情,甚至有些苍老。 一拳击败彭郎这样的人物,即便酝酿已久,他依然消耗极剧。 他转身望向崖石间的那些人,面无表情说道:“现在,你们输了。”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原来你们一直在等着他。” 是的,那艘破烂的海盗船在柯伊伯带看到黑色战舰后,前代仙人们便开始设置这个局。 他们首先需要确定那艘战舰里人们的身份。 他们都认为彭郎在里面,而且是最需要警惕的对象。 他们都看过那本重要的小说,知道彭郎的境界实力非常超绝,飞升的可能性最大,也最难对付。 他们首先确定的便是如何对付彭郎。 来到火星表面,发现彭郎不在场间,前代仙人们非但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沉默地继续执行着计划,等待着他的出现。 彭郎自宇宙里归来,受到了太阳系剑阵的影响,正在虚弱之际。 陈崖骤然发动。 仙人们终于解除了这个最大的威胁,都松了一口气,除了剑仙恩生。 他面无表情看着陈崖,说道:“你知道他的来历。” 陈崖同样面无表情说道:“死不了,我还没那本事,但他也别想再站起来,试图破坏祖师的大阵。” 他接着对童颜说道:“你也不行了,死还是降?” 童颜忽然往场间走了过来。 场间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 云师微微张嘴,想要劝说几句,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 童颜走到那台破烂的机器人身前,问道:“你还好吗?” 沈云埋有些恼火的声音响起:“你说呢?” 童颜说道:“看来你还好。” 然后他望向陈崖说道:“那就还没有结束。” 陈崖有些疲惫地用两根手指揉了揉眉心,说道:“如果你还指望那条狗,我们自然也有安排。” 说话间,包括和仙姑、神打先师在内的八位仙人飘然而起,以极快的速度离开山顶,向着火星各处而去。 不多时,那八位仙人便来到了百余里外的山边断崖处,盘膝坐下。 八道极其精纯的仙气从荒凉的火星地表直冲天穹,只是未能进入黑暗的宇宙,便被那道无形的屏障挡了回来。 远远望去,那些漫射而回的仙气,看着就像是八朵爆开的金花,美丽的令人心折。 “难道这是传说中的八仙过海大阵?”雀娘看着这幕壮观的画面,喃喃说道。 陈崖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再看童颜一眼。 彭郎已败,只待稍后用八仙过海大阵困住或者杀死尸狗,这件事情便结束了。 暗淡的光线落在山顶,照着破铜烂铁般的机器人,把沈云埋的脑袋照的惨白一片。 童颜有些疲惫,扶着腰望向夜空,不知道是不是在祈祷尸狗大人不要这时候回来。 雀娘扶着玉山、元曲背着苏子叶来到场间,在神识里悄然问道:“能不能想办法通知夜哮大人?” 童颜面无表情摇了摇头。且不说陈崖在旁盯着,他们也不知道尸狗这时候究竟在哪里,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云埋忽然大声喊了起来。 “那个石头,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吗?这座山叫作奥林匹斯山,在人类文明的童年时代,曾经以为火星是神明居住的地方,这座最高的山便是神山。在那些神话里,最终那些神明都死在了这座山中,难道你不觉得有些不吉利?” 此刻正在布阵的仙人们在各自的星球都是神仙、是主,与神明无异,难道他们会死在这里吗? 陈崖没有转身,也没有理会他。 雀娘苦笑一声,心想现在败局已定,你怎么吓得了他们? 只有童颜知道他的意思,视线落在他耳垂上,问道:“爆炸威力有多大?” 沈云埋说道:“炸垮这座山没问题。” 童颜说道:“那没用。” 沈云埋说道:“也许能让整个太阳系看见。” 这便是用生命通知尸狗的意思。 说话间,火星的黄昏便到了。 天空里的干冰云很稀疏,被并不明亮的光线照耀成无数道波纹,竟与海浪有些相似。 八位仙人围着这座大山,散落在各个地方,正在构建那座大阵。 就在阵法即将圆满的那一刻,远方的荒砾间忽然、缓缓走过来了一个人。 看似缓慢,实则一步数里。 那人走过来时,最先对上的便是和仙姑。 和仙姑看着那道身影,微微眯眼,如临大敌。 从风沙那边、暮色那边走过来的是彭郎。 他的剑依然被那道青色光绳系着,无法脱离,就像是伤了胳膊的人用布系着一般。 他的脸色苍白,胸前满是被仙血燃烧后留下的痕迹,看着真就像一个刚从沙场归来的伤员。 但没有任何人觉得他虚弱,觉得他已经不堪一击,因为本应坠落在火星那面、再难站起的他,就这样在暮色里走了过来。 火星表面起了微风,拂起他的衣衫与发,落在那根青色光绳上,发出撕裂的声音。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横在自己颈间的那把剑。 那把剑弯曲的非常厉害,极有可能是被陈崖用石杵破坏的效果,可能下一刻便会断裂。 和仙姑毫不犹豫祭出最强大的法宝,施展出最强的道法。 满天风雪里隐着无形的大网,向前笼去。 彭郎横举着剑。 剑如弦。 他就是弦上的箭。 嗡的一声轻响,他的身影骤然在荒野间消失,向着前方射去。 那道无形之网没有破开,而是被他的身体带动一道向前,整个天地仿佛都听到了某件事物绷紧的声音。 荒野间沙砾滚动,细尘狂舞,却无法离开无形巨网的范围,瞬间形成一道尘龙。 彭郎就在尘龙的最前端。 轰的一声巨响。 和仙姑直接被撞飞,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砸进了约十余里高的崖壁里,洞口幽暗,不知其深几许。 明亮的剑光敛于寻常的衣衫间、领口里,那道尘龙也如飞烟般散开无踪。 彭郎的身影显现出来,继续向前行走。 几步。 他来到了山崖的另一边。 那位有位身着彩衣、白发苍苍的老仙人。 彭郎知道他是神打先师,礼貌说道:“见过前辈。” 和仙姑突败,八仙过海之阵已经无法结成,神打先师干脆收回仙气,看着这个晚辈好笑说道:“你这姿式也是奇怪。” 那道青色光绳确实坚不可破,彭郎无法让其离开自己的颈间,只好保持着横剑自刎的模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勉强调整了一下手指握剑的地方,让剑离自己的颈稍远了些。 神打先仙忽然敛了笑容,正色道:“请。” 话音方落,紧随而起的便是一道雷音! 轰!天空里的稀疏的干冰云骤然大乱,不知从何处降下一道闪电,在半空中便消失,只留下了轰隆的巨响。 这道雷音并非来自天际,而是来自神打先师手腕间的那只小鼓。 小鼓不击而鸣,皆是雷鸣。 那道雷音穿越数里的距离,进入彭郎的耳中,也进入他的识海里,震得神魂微微一震。 衣袂与领口溢出淡淡剑光,更有一道极模糊的光影! 他的剑鬼竟是险些被这道雷音从身体里逼了出来! …… …… 这道轰隆雷鸣响彻了整个火星,自然也传到了崖上。 元曲与玉山修为不够,喷出一口鲜血。 雀娘重伤未愈,赶紧盘膝坐下,以道守心,脸色更加苍白,说道:“打神道!” 神打先师的打神道,走的便是借天地雷魂,强撼修道者神魂的路数,修至极处,据说可以撼动仙人道心! 他飞升多年,全力施展道法,那该有怎样的威力? 这里是百余里外的山崖,他们都无法承受那个小鼓的攻击,彭郎被集中攻击,又如何受得了? 童颜望向山下看不到的那个角落,听着再次响起的雷声,神情凝重至极。 忽然间,满天雷声里多出了一道不同的声音。 那声音有些像剑鸣,却没有那般清亮,非常轻和,不知为何却连雷声都掩之不住。 …… …… 山崖下的那处。 十余道闪电自天空落下,没有触及地面,便在空中消失,只留下轰隆的雷声。 下一刻,那些雷声的威势忽然被冲淡了很多,因为那道声音来了。 那道声音来自彭郎的手指。 他轻轻敲着剑。 那道已经弯折的剑,横在他的肩上,看着就像是一件乐器。 同样的姿式,在做不同的事情的时候,便是不同的存在。 在与和仙姑战斗的时候,彭郎的姿式是举弓射己,现在则是抱剑为琴。 他的指尖再次落下,顿时化作无数道影子,就连神打先师都无法看清楚。 那些剑声连绵而起,渐渐连成一线,仿佛琴声。 琴声破空而起,把那些霸道的雷鸣冲淡了很多。 神打先师神情骤变。 彭郎抱琴而前。 瞬间,他来到山崖前,横琴为剑,向前割去。 神打先师的手腕上系着小鼓的是一截草绳。 那必然不是普通的草绳。 十余道剑光随着琴声离开剑身,嗤嗤作响。 草绳表面绽开十余道小花,露出里的材质。 神打先师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深沉,眼神也更加幽冷。 彭郎再次向前踏了一步。 草绳骤碎。 山崖上出现十余道长约数里的深刻裂痕。 啪的一声轻响。 小鼓表面出现两道相交的裂缝。 满天雷声骤哑。 “好强的剑。”神打先师哑声说道。 彭郎再次伸出一指,弹向剑身。 轰! 神打先师如遭雷击,浑身仙气骤散,瞬间倒退十余里,盘膝闭眼坐下,开始养伤。 彭郎再次调整横剑的姿式,向山崖另一边望去。 那里是云师。 火星表面再无雷声,亦无剑琴之声,死寂的仿佛平时无人打扰的时节。 十余道视线落在那个寻常剑客的身上,满是震惊与不解。 他自太阳系剑阵归来,损耗极大,被陈崖设局伏击,想必伤势极重。 就连他的剑,也被青山祖师的青色光绳所缚。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依然连胜两位境界实力极强的前代仙人。 彭郎究竟有多强? 当他在暮色里行走时,谁能够挡得住他?难道他一个人就能改变整个战局?难道诸神真的会迎来自己的黄昏? 云师非常想与彭郎战上一场,但为了大局计,也知道应该退了。 他飘然踏云而起,准备与其余的同道一道联手。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黑衣道人拦住了彭郎的去路。 黑衣飘飘,自有寒意,就像那位道人的神情。 无恩门开派祖师。 剑仙恩生。 彭郎微微一怔,低头行礼。 他依然保持着横剑于颈的姿式。 但不是挽弓。 不是拉琴。 而像是戴着枷。 罪人才戴枷。 …… …… (姿势就是力量~) 第十八章剑,生来就是要出鞘的 当剑仙恩生出现的时候,云师以及别的仙人都停在了原处,站在山崖间注视着这方。 他是境界实力最强的破茧者之一,也是青山祖师最倚重的晚辈之一。 但前代仙人们没有动,不是因为他的骄傲与强大,只是因为他的身份。 他是无恩门的开派祖师。 彭郎是无恩门弟子。 彭郎扛剑为枷,对着恩生低下了头。 这是对着祖师低头吗? 看到这幕画面,前代仙人们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低头不是表示服从,而是告罪。 这表明,即便面对着的是自家宗派的祖师,他也会继续向山上走去。 “看了井九写的那本书,才知道这些年门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天寿山能够中兴,你居功至伟。”剑仙恩生对彭郎说道:“我很感激你,也很欣赏你,但祖师于我有恩,于无恩门有恩。” 无恩门的来历便是天地于人无恩,但人是有恩情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认为祖师的做法是对的。”恩生说道。 彭郎认真说道:“弟子明白。” 恩生说道:“来吧。” 彭郎说道:“请祖师指教。” 恩生嗯了一声,转身便向远处走去。 黑色道衣飘飘,很快便来到数里之外。 他解下佩剑,随手掷入坚硬的崖壁间,然后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 彭郎无法用剑,他自然也不会用剑。 风吹动地面的浮尘,撞着崖壁,然后慢慢飘回。 彭郎看着远处,慢慢坐了下来,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无数道剑意,就在崖壁之间磅礴而起。 在不远处观战的云师以及别的仙人神情微变,以最快的速度避到了山顶。 陈崖看着天地间的无数剑意,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他身后,围着那台破烂机器人的那些家伙则完全没有重伤后的感觉,不停地说着话。 沈云埋早就打消了引爆核动力炉与陈崖同归于尽的想法,童颜也是如此。 就与苏子叶看着彭郎随尸狗飞入太阳系大阵时的感触一样。 他们知道彭郎很强,却想不到他强到了这种程度。 “你们觉得谁能赢?” “彭郎只怕已经是强弩之末,而且都是修的无恩门剑道,只怕这一战有些危险。” “恩生弃了剑,帅气!不愧是我欣赏的家伙。” “不错,这下彭郎的胜算更大了。” “那这一场他们打算怎么打?” “没看到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剑意吗?” “噫?” “噫?” 不管是沈云埋还是雀娘,就连元曲与玉山都发出了惊呼,童颜刚刚淡了些的眉又浓了起来,蹙的极紧。 剑道修到恩生与彭郎这种境界,让剑意布满天地之间不是什么难事,可此刻明显并非如此简单。那些崖壁间的石头,那些远处蒙着一层薄灰的旧人类建筑里的事物,那些天空里的稀疏干冰云,都在随着剑意发生着改变。 崖间乱石滚动着,以相对锋利的一角对准了远处。 干冰云拉成细丝,如剑弦一般。 那些人类建筑里的装置,也是如此。 他们曾经看到过类似的画面,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元曲震惊说道:“那人为何也会万物一?” 苏子叶虚弱说道:“青山剑道的极处居然在此界如此泛滥?” 沈云埋冷笑道:“他是老家伙很欣赏的晚辈,私下教几手算什么?说的像是井九没教过一样。” “不错,师叔多年前在三千院里教过彭郎。”玉山用力点头说道:“他肯定能行。” …… …… 无恩门的开派祖师与集大成者,居然要用青山宗的剑道绝学一较高下? 这听着有些荒唐,但想着无恩门与青山宗之间深不可解的关系,又似乎可以理解。 云师、无问道人等仙人落在崖畔,与陈崖一道望向远方。 弥漫在天地间的剑意越来越多,越来越凌厉,甚至引发了太阳系里那座剑阵的反应。 从宇宙里投往火星的微暗光线,被那些仿佛实质的剑意折射、扭曲,远方的太阳与祖星都渐渐消失不见。 这是青山剑道的极致,当两位强大至极的剑仙同时施展出来的时候,会有多大的威力? 要知道当初雾外星系,西来与李将军那一战,直接毁灭了那片小行星带。 看着如此阵势,仙人们的神情更加凝重。 云师轻挥拂尘,洒落数百团白云,护住了山顶,竟是把童颜等人也罩了进去。 无问道人怀里的巨剑忽然发出一声钟般的嗡鸣! “不对。”他神情严肃说道。 沈云埋的声音从崖后飘了过来:“结束了。” 真正论起青山剑道的境界造诣,他绝对是崖间众人中最高的那位。 他的判断肯定不会出错。 可是满天剑意还在荒凉的火星地表飘着,怎么就结束了呢? 顾左伸出右手,顾右伸出左手,兄弟二人的手形成一个圆,对准了崖下看不到的某处。 一个略有些模糊的画面,在两只手之间渐渐显现出来。 崖间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声。 …… …… 崖下某处。 按道理来说,这里应该更加幽暗,此刻却是无比明亮。 因为有火。 那是不停燃烧的仙血。 剑仙恩生盘膝坐在原处,机械臂远远地落在数十丈外,断肩处不停涌出金色的血液。 那些金色的血液遇着稀薄的空间便开始燃烧,遇着石砾也在燃烧。 如果只是这些火光,大概只能照亮崖壁,但就连天空仿佛都被照亮了,那说明有更多的火焰。 彭郎站在恩生的身前,平举着右手,手里握着的剑,指着他的眉心。 这是今天他真正第一次出剑。 在前面的战斗里,他的剑一直被青山祖师的青色光绳所缚,为何此时得到了自由? 青色光绳是他用那把寻常的剑斩断的。 斩断绝非易事,更何况那根青色光绳在他的颈间绕了两圈。 青色光绳断了,他也为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就是颈间那道极深的伤口。 金色的血水像瀑布般从那个伤口涌出,生成金色的火焰,照亮了天与地。 在金色的火焰里,彭郎寻常的面容,竟是那般的神圣。 这场剑争的结局实在是太过惨烈。 事实上这场剑争的开端就很惨烈。 当剑仙恩生用万物一剑道,把整颗火星上的事物都变成自己的剑的时候。 彭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倒转右手,斩向了那根青色的光索。 ——这个动作看着真的很像自刎。 如果稍有不慎,他真的可能死在自己的剑下。 他受了重伤,但没有死,并且重新自由地握住了自己的剑,然后向着恩生走去。 就像那一年,无恩门封山,所有师长同门都在闭关潜修,只有他一个醒着。 他握着剑,不知疲倦,不厌其烦地练习入门剑经。 当萧皇帝伴着秋叶来到殿前的时候,他就这样握着剑走了过去,然后一剑便捅死了那位著名的遁剑者。 今天他也一样走到了恩生的身前,然后一剑斩了过去,斩断了自家开派祖师的一只手臂。 “没想到你居然能借我的万物为剑,反斩己身,成功地破掉了祖师的这根剑索。” 恩生看着他说道:“我也没有想到,看似平静的你,居然会有如此暴烈、不惜一切代价的时候。” 彭郎认真解释道:“当年在三千院里,真人对我说,剑的使命便是出鞘,不管是谁阻止,天地君亲师长,甚至是剑自己的鞘,也要斩开来。” 朝天大陆很多人都在猜测,而且猜测了很多年,当初井九与彭郎在庵堂里停留了一夜,他究竟教了这个年轻人些什么。 原来是剑的本质。 剑,就是要出鞘的。 不然与烧火棍有什么区别? …… …… 血渐渐止了。 火光也渐渐暗了。 剑仙恩生看着这个重新变得沉稳、甚至有些木讷的晚辈,欣慰说道:“你赢了。” 他欣慰于晚辈强于自己,更欣慰于这个晚辈用的是自创的剑道真义。 彭郎是无恩门弟子,他自创的剑道真义,自然便是无恩门的剑道。 不是青山宗的剑道。 彭郎不知道该怎样接这句话。 剑仙恩生接着赞道:“了不起。” 彭郎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了话题,问道:“祖师爷,您没事儿吧?” 恩生面无表情看着他,远方地面上的那只机械臂竖起了中指。 彭郎挠了挠头。 恩生说道:“走。” 彭郎老实应道:“好。” 恩生又吩咐道:“打不赢就降。” 彭郎认真说道:“不行呢。” 恩生有些意外,问道:“以你的心志本事,难道在朝天大陆没去与新女王做一场?” 彭郎不好意思说道:“禀祖师,那是家里的事儿。” 不待恩生反应过来,他转身便踏空而起,去了山顶。 …… …… 啪的一声轻响。 彭郎的脚落在了地面上。 然后,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不管是落地有声,还是站不稳,都表明他现在真的已经快要不行。 别的那几个家伙伤势也不比他轻多少,就算童颜还能做些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现在神打先师、和仙姑与剑仙恩生重伤,算上前面被童颜重伤的两位,至少还有八位仙人在。 看着提着剑、快要站不稳的彭郎,仙人们的眼里流露出尊敬的神情,也没有一拥而上。 毕竟不是女王陛下。 “这位小友,不若罢手如何?我等只是不希望你们破坏祖师大计,待大事完毕,我以性命作保放你们离开。” 云师温言说道。 童颜看着这位仙气飘飘、衣衫色淡的仙人,请教道:“阁下可是云师?” 云师微笑说道:“没想到现在朝天大陆的晚辈还记得我。” 童颜说道:“前辈当年在大泽外隐修之时,不知斩杀了多少恶蛟,百姓至今追念。” 云师感慨说道:“俱往矣。” 陈崖忽然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你智算无双,想要做些什么,但你觉得我们这些前辈真的会被言语所惑?” 童颜闻言沉默,拍了拍身边的机器人。 沈云埋大怒说道:“他们都被老头子灌了迷汤,我能有什么办法?” 眼看着败局再已无法挽回,像童颜与沈云埋这样的人,自然要想些阴贼的方法。 最简单的当然就是挑动这些前代仙人之间发生纷争。 “这个……”彭郎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还没有打完。” 苏子叶倒吸一口冷气,说道:“你还能打?” 彭郎望向陈崖,说道:“你刚才偷袭我,我要打回来。” 陈崖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你确实是不世剑道奇才,确认想死在这个荒凉的星球上?” 说话间,他把手伸向崖外。 悄无声息。 两截断掉的青色光绳破空而至,缠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时候谁都知道,这根青色光绳乃是青山祖师炼制的法宝,没想到断成两截,居然还能用。 彭郎的神情变得认真了些,举剑说道:“请。” “都是用剑的,还是我来吧。” 忽然有道声音在崖上响了起来。 无问道人抱着那把巨剑,摇摇晃晃地从崖边走了回来,向彭郎走去。 这位无问道人与云师一般,都是朝天大陆极著名的飞升者,最出名的事迹便是剑斩南莺。 南莺乃是远古神兽的血脉,虽然远及不上麒麟、苍龙的血脉纯正,凶悍程度则不稍弱。 当初那只南莺横行天南,蛮部无数人类惨死在其翅下,无问道人听闻此事,驭剑飞离栖梧山,于朝阳初升之时一剑斩之。 如果不算死在冥皇手里的苍龙,这只南莺便是最后死在修道者手里的远古神兽。 他绝对有资格与彭郎一战。 崖间的风随着无问道人的脚步渐渐飘起。 沙砾微动。 火星的大气稀薄,风也极小,此时的风与被拂动的沙砾,都来自他散发出来的剑意。 数步距离,无问道人便把自己的剑意调整至巅峰。 此时他离彭郎还有数十丈远。 刚好经过陈崖身边。 巨剑忽然斩落。 向着陈崖而去! …… …… 这一剑真的很绝。 带着无数的仙气。 带着无尽的杀意。 如果陈崖毫无防备,绝对会死在这一剑之下。 轰的一声巨响。 陈崖不知何时已经举起了右手,化作一道石盾,挡住了那道巨剑。 喀!石盾表面顿时出现一道裂缝,陈崖的眼睛也出现了一道裂缝! 无问道人沉默不语,体内的仙气源源不断灌入双手握着的巨剑里,不停攻向石盾。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石盾骤然碎裂。 无问道人被震退,喷出一口仙血,反手将巨剑插入地面,稳住了身形。 陈崖受的伤要比他重很多,脸上到处都是裂缝,就像蛛网一般,看着极其恐怖。 他盯着无问道人说道:“你为何要杀我?” 这是在场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 童颜与沈云埋也不清楚,他们的挑拔离间之计根本没有施展的余地,为何无问道人会忽然反水? “那你为何要防我?”无问道人看着陈崖面无表情说道。 是的,陈崖为何要暗中防范着他?难道早就知道他会偷袭自己? 陈崖沉默片刻,说道:“你是为了丹?” “不错。” 无问道人面无表情说道:“在那艘破烂的海盗船上,我说起与他在天普星同游的往事,就是想试探一下你们。” 陈崖沉默了会儿,说道:“果然如此。” 仙人们从这段对话里已经听出了些问题,很是吃惊。 云师看着陈崖沉声问道:“丹先生在哪里?” “他应该已经死了。” 无问道人像哭一般地笑了笑,望向那两个黑衣妖仙说道:“是不是你们动的手?” 顾右沉默不语。 顾左带着歉意说道:“那是意外,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自杀,我们也不想如此。” 无问道人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冷笑说道:“但他还是死了!” “你说谁死了?” 崖间地面微动,生出一道裂缝,和仙姑破地而出,盯着他说道。 她的脸色苍白,除了彭郎带给她的伤势,也有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撼。 云师与另外几位仙人也极度震惊,纷纷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通天境修道者寿元能逾千载,飞升成功的仙人更不用说,只要宇宙里仙气足够,活上几万年只怕都可以,虽然暂时还没有人活到这长时间,所以对于生死,他们要看的比普通人更重。 或者说,他们不在意普通人的生死,但对与自己相同的仙人的生死非常看重。 就在仙人们震撼追问的时候,谁都没有发现,靠在机器人身边的童颜忽然闭上了眼睛。 他在闭着眼睛回忆。 星门基地的那间电子维修铺。 天普星上的那个少女。 他甚至想起了那个网吧。 丹先生的死当然与他有关系。 他睁开了眼睛,望向陈崖,眼神很冷静,很冷。 第十九章把你打成一座残缺的石像 “我斩杀那只南莺的时候,没有问过它为何行恶,也没有问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我追随祖师在暗海之物里斩杀那些母巢的时候,也没有问过这些问题,因为在我看来,道理这种事情很简单,不需要提问,便能有答案。” 无问道人举起沉重的巨剑,指向陈崖说道:“但我今天想问一下,为什么?” 云师、和仙姑以及别的仙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陈崖的身上,也想知道答案。 “因为他背叛了祖师,把沈家老宅的位置以及祖星的位置告诉了这些家伙。”陈崖望向童颜说道:“应该就是你吧?” 童颜这时候应该否认,好让无问道人的怒火燃烧的更加猛烈,让这些前代仙人之间真的出现裂痕。 但他没有说话,就这样默认了。 “然后呢?他就该死?赤松那样的家伙,祖师与你们都可以让他活着,却不能让他活着?” 无问道人怅然说道:“飞升得道,破茧成仙,为人类谋万世太平,听着确实好听,但……这些年我们究竟做了些什么?井九那年在雾外星系时说的对,我们……不过就是一群狗罢了。” “不,我们是同道。”陈崖沉声说道。 “同道,同道……可我现在不同意你们的道了。” 无问道人认真说道,双手握着巨剑斩了过去。 火星表面的满天剑意随着恩生重伤而消失,宇宙里的光线再次落下在火星表面,在无问道人的身后凝成一道更大的巨剑。 巨剑横亘在天地之间,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势,向着陈崖斩落。 喀喇!恐怖的断折声里,那道坚固至极的石盾骤然崩裂。 陈崖的脸上出现一抹不正常的血红色,把手里的一截青色光绳抛向了天空。 黑白两色的光线,出现在崖上。 两名黑衣妖仙隔着数百丈而站,双手隔空相连,形成一道缓慢流动的气旋,暂时把那道巨剑的下落速度减缓了些。 看着这幕画面,童颜神情微变。 咔嚓的一声裂响。 一截青色光绳飞入三百米高的天空里,瞬间消失无踪。 黑暗的太空里忽然出现无数道明亮的剑光,集成闪电般的事物,向着崖间劈落。 那道如闪电般的剑光群无比明亮,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力,竟与朝天大陆的天劫有些相似。 难道这就是那座横亘太阳系的剑阵的威力? 无问道人发出一声长啸,毫无惧意,双手握着巨剑,继续向前斩落。 啪啪两声轻响,黑白两色光线形成的气旋被剑锋斩落,两名黑衣妖仙收手而回。 那道由光线凝成的更加巨大的剑锋,而是直接划破了天空,对着太空里落下的闪电群而去! 悄然无声,连道青烟都没有。 闪电群骤然消失,那道巨剑也消失了。 无问道人静静站在原地,缓缓放下手里的剑,脸上流露出一抹感慨与怅然的情绪,然后闭上了眼睛。 噼噼啪啪,至少一万道多道极微小的破裂声,从他的身体里传出,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万多道极小的剑光。 衣衫碎裂,连那把巨剑也裂开了,然后…… 无问道人的仙躯被崖顶的微风一拂,化作了尘埃。 风继续轻轻吹着,把那些尘埃混入地面的砾石之中,或者落到崖下的深渊里,不知还要在火星上飘多少年。 崖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震惊无语。 无问道人就这样死了? 陈崖再强也强不到这种程度,关键还在那两截青色光绳上。 那是青山祖师亲自炼制的法宝,与这座横亘太阳系的剑阵有着极深的联系。 陈崖就是用两截青色光绳,引动了大阵里的剑意下落。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无问道人的傲气。 那是仙人的傲气。 也是剑者的傲气。 明知那些从太空里落下的闪电群是青山祖师用百余年时间摆成的大剑阵,他依然毫无退意,选择上了正面一战。 然后,就这样被剑阵斩成了尘埃…… 死寂如坟墓般的山顶忽然响起了钟声。 那是丧钟的声音? 不,那钟声来自童颜的掌心。 他没有想到无问道人会向陈崖出剑,更没有想到无问道人会选择与青山祖师的剑阵正面较量。 所以他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便应该做到尽头。 峡谷里与三位仙人苦战一场,他的仙气也消耗将竭,此时没有回复多少,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很多年前在朝歌城皇宫里,谈真人也曾经敲响过一记钟声,然后于天地之间自然往复。 那是中州派天地遁法的极致。 今日也是如此。 伴着袅袅钟声,童颜从机器人身边消失。 下一刻,他便出现在陈崖的身前。 那对黑衣妖仙以及别的仙人,甚至包括陈崖自己,都没有任何反应。 啪的一声轻响,童颜的手掌落在了陈崖的腹部。 他的眉眼要比普通的同龄人清稚很多,他的手掌也比普通的同龄人小一圈,看着有些秀气。 陈崖今日先是化作大山自天而降,接着消耗极多仙气重击彭郎,此时左小臂被无问道人的巨剑斩碎,看似已无再战之力,但陈屋山石人的身体才是真正的武器,坚固程度只在禅宗金身之下。这样一只秀气的手掌又能做些什么? 与陈屋山石人近战硬拼,谁都知道是极为不智的选择。童颜智谋无双,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偷袭成功,为何会这样做? 谁都没有想到,崖间忽然迸发出一道极其清脆、极其响亮的声音,那声音正是来自陈崖的腹部与童颜手掌接触的地方。 就像是最硬的剑被折断,最重的鼎被打破,最脆的琉璃碎了。 一道裂痕从那处延伸出来,就像闪电在夜空里的行走痕迹,又像蛛网结出的第一道丝。 碎石从裂痕里崩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深处而去。 陈屋山石人的防御居然被这轻描淡写的一掌给击破了! 这怎么可能? 众人震惊异常,两名黑衣妖仙以最快的速度出手,两道阴寒气息隔着很远的距离,连成一道线,出现在童颜与陈崖之间。 同时数十道洁白的云丝也自虚空里生出,缠住了陈崖正在碎裂的腹部,把童颜的手掌弹开。 那些如银如玉般的云丝继续向上,在陈崖上方凝成一座云伞,遮住了天空,也确保童颜就算再有余力,也无法继续攻击。 很明显,这是云师的手段。 几乎同时,又有两位仙人祭出了自家的法宝,向着童颜布去。 两名黑衣妖仙之间的那道仙,从虚空里扯来十余道黑色的闪电,幽暗的崖石被照亮,却又被涂黑。 陈崖的情形危殆,仙人们为了救他真的是毫无犹豫,全力施为。 一道黑色闪电落在童颜的脚上。 法宝散出的光毫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他飘然而退,踏空而去,如松林间的风般,避开那些攻击,回到了机器人的身边。 苏子叶早已备好一颗昆仑派仅存的上古极品丹药,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 极品丹药入唇即化,化作清水般的光毫瞬间洗遍全身,把那道黑色闪电的余威驱除出童颜的身体。 童颜脸色苍白,咳了两声。 几滴鲜血溢出唇角,遇风而燃,瞬间而逝,如吐了几块碎金。 可惜了。 他在心里默然想着。 知道错过了杀死陈崖的最好机会。 接下来就算沈云埋从耳钉里取出核动力炉引爆,也很难与对方同归于尽。 最终的结果,可能只是自己这边的人会死干净。 他觉得没能杀死陈崖很可惜,其余的人,包括雀娘、元曲、玉山都震惊至极,看着他的视线里满是敬畏。 身受重伤的他,居然还能在众仙环峙之间偷袭陈崖成功,甚至真的差点杀了他! 陈崖的衣衫前方尽碎,露出的如石般坚固的身躯表面,已经出现了好多道裂缝。 其中最深的几道裂缝已经深入体内,隐隐可以看到一个铅灰色的事物,不知是何,但想来应该是陈崖的仙法本源。 如果不是被云师用云丝束缚住,只怕那些缝隙会裂的越来越宽。 陈崖收回视线,望向远方的童颜认真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童颜说道:“我擅长挖洞。” 当年在云梦山底他挖了好些年,后来在西海岛上也挖了很长时间。 说到朝天大陆最会挖洞的人,应该就是他的。 不管是多么坚硬的岩石,只要被他看一眼,便能分析出材质、石纹走向,应该用何种道法、何种手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让其断裂。 陈屋山石人的防御确实极强,但他在眼里,也就是一方崖石罢了。 “杀了他。”陈崖有些疲惫地挥了挥仅存的右臂,示意两位黑衣妖仙不要理会自己。 黑色闪电落的越发密集,两名黑衣妖仙之间的无形妖气锁链,散发着极其阴冷的气息,把童颜围在了中间。 彭郎缓缓举起手里的弯剑,对准了陈崖,就像是举着一把弩。 两位仙人拦在了陈崖的身前。 云师面露不忍之色,想要开口劝说几句。 陈崖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把最后的那半截青色光绳扔进了天空里。 不需要太高,只需要越过三百米的距离,便进入了那座横亘太阳系的大阵。 无数道剑光自天外而来,集成极其明亮的闪电群,自天而降,向着彭郎斩去。 那道青色光绳曾经束住彭郎的剑,然后被他斩开。 那些自宇宙里引来的剑意,他只要不像无问道人那样正面而战,应该便能避开。 问题在于,如果他避开的话,那些闪电群便会落在童颜以及那台机器人旁边的人们身上。 彭郎认真地看着天空里落下的闪电群,握着剑的姿式稍微变了一些,左膝微微蹲下,仿佛下一刻便会跳起来。 忽然。 黑暗的天空里出现了两道闪电。 这两道闪电比太阳系剑阵里落下的剑意闪电群更加明亮,更加笔直。 那是两道剑光。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剑光,飞入了闪电群里。 无数道剑鸣同时响起。 雀娘等人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云师的拂尘飘起几道碎屑。 擦擦擦擦! 那道恐怖的闪电群竟被那两道剑光绞碎了! 随剑光而至的还有一道身影。 那身影在暗淡的宇宙背景泛着金光,看着无比夺目。 那人倒飞而下,一拳向着崖间击落。 那团如伞如盖的云团,遇着他的拳头骤然粉碎,只阻得片刻,便来到了陈崖的头顶! 陈崖感受到了极度的凶险,沉喝一声,调集体内残余的所有仙气,通过自己仅剩的右臂向着上方轰去。 轰! 那人的拳头与陈崖的手掌相遇。 陈崖衣衫尽碎,身体表面覆着一层极厚实的石片,隐隐散发着青光。 那道身影的金光更盛。 难以想象的数量的仙气与法宝的光毫,照亮了崖间。 拳掌之间迸发出一道匪夷所思的巨响。 在火星表面回荡的那些剑鸣,就像芦苇被飓风吹折一身,被这声巨大的轰鸣碾碎。 恐怖的气浪席卷着沙砾,把崖石击打出无数个小洞,把那台机器人击打的千疮百孔。 两名离陈崖最近的仙人,只来得及用法宝护住自己的身体,什么都没能做,便被震飞到崖下。 地面剧烈震动,不停垮塌,崖石不停压缩,向着下方沉降! 山都要垮了! 陈崖能否承受得住这样的力量? 那两位黑衣妖仙也顾不得童颜与彭郎,手印疾运,调着数十道黑色闪电便向着那道金色身影斩去。 但那些妖气十足的黑色闪电竟是根本没有靠近场间,便忽然消失在一片幻影之间。 满天烟雾里,隐约可以看到那些幻影的边缘闪动着魂,散发着比那些黑色闪电更加深沉幽暗的邪意! “够了。”一道情绪极为复杂的声音在天空里响起。 圣人曾举不知何时来到了崖间,手里的纸扇轻挥,将那些幡影里散出来的魂火闪走,满天金光也稍微暗了些。 那人离开了陈崖头顶,如飞鸟般极其轻柔地落到童颜的身前。 金光渐渐敛没入体内,显现出了那人的真容。 那是一个中年人,面色微黑,容颜寻常,却睹之可亲,觉得很是值得信任。 那件格子衬衫早已烧成了灰烬。 他的右手抓着冥皇之玺,已经缺了一个角,应该是先前那次对撞的损伤。 散发着阴寒森冷气息的万魂幡,在他的身后不停飘动,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不二剑与初子剑在他的身周不停游走,带出两道闪电般的弧线。 “柳十岁……” 陈崖看着那个人喃喃说道。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生硬寒冷,但这时候更有一种极度沙哑的感觉,就像是声音随声带一道碎了。 说完这句话,他右手仅剩的两根手指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就此断落。 紧接着,他的双臂也落到地面,砸成了粉末。 这位陈屋山石人今天先被童颜偷袭破体,接着被柳十岁一通狂风骤雨,再也承受不住。 他被打垮了。 这是精神方面的,也是物质方面的。 他的脚上出现裂缝,散成碎石。 接着是小腿。 接着是大腿。 接着是腰部。 碎裂一直到胸口才停止。 他落到了地面,变成了一个常见的半身雕像。 仿佛被风沙吹打了无数万年。 很是沧桑。 第二十章会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向下沉降的山顶才完全静止下来。 如果有人从外太空望向火星地表,应该能够看到清楚的变化。 这座太阳系最高的山峰,还能保持自己的地位吗? 这就是仙人生死之争的威力,而且绝大部分威力由他们自己承受了,真正泄露到天地间的只是一小部分。 黑色的闪电再次出现在崖间! 两名黑衣妖仙看着陈崖的惨状,哪里控制得住,再次发起了攻击。 柳十岁没有动。 幡也没有动。 初子剑与不二剑无声而去,向着那些黑色闪电而去,瞬间将其斩碎。 擦擦两声,两名黑衣妖仙闷哼一声,腰间系着的保命魔器碎成晶石粉末般的事物,血水从衣间渐渐溢出。 被震飞到崖下的两名仙人飞了回来,剑仙恩生拎着自己的机械臂与依然闭着眼睛的神打先师也回到了崖上。 他们看着崖间的情形,震惊异常。 恩生走到陈崖身前,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是祖师的阵,不是你的阵,你又怎么打得过他呢?” 在那艘破烂的海盗船上,仙人们对如何对付柳十岁,做了最翔尽的安排,专门研制了一座阵法。 问题在于对方还有童颜,还有彭郎。 当柳十岁最后再出现的时候,谁还能对付得了他? 现在的陈崖已经变成了一座半身石雕。 但他还没有死,还有一口气。 换句话说,他吐出这口气便会死了。 又或者,只要有人朝他吹一口气,他也就死了。 漫长修道生涯的最后一口气,他自然不会用来与剑仙恩生说话。 他盯着不远处的柳十岁等人,满是裂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喀喀喀喀。 伴着金属的磨擦声与撞击声,那台机器人缓慢而艰难地站了起来。 连遭劫难,最后又被砾石击得的千疮百孔,机器人真的像极了一堆破铜烂铁,机器人里的那个脑袋还是像平时一样,骄横无比说道:“喂!我说那石头,你现在和我差不多就剩个脑袋了。” 沈云埋大声嘲笑道:“问题是一个石头脑袋留着有什么用呢?强留着这口气做什么?还不快去死?” 听着这话,众仙人纷纷怒目以向,就连和仙姑都微微蹙眉。 “看什么看!”沈云埋举起机械臂,竖起中指说道:“有本事再来做一场!” 恩生拎着自己的断臂,对着他比了个相同的姿式,坐到崖边盘膝坐下,一边养伤,一边替神打先师护法。 前代仙人们本来占据绝对优势,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把沈云埋、雀娘等人制服。但他们没想到童颜比想象中强那么多,彭郎更是强的超乎想象之上,无问道人忽然暴起,柳十岁又从天而降…… 现在无问道人死了,陈崖也可以算作死了,剑仙恩生、和仙姑、神打先师被彭郎重伤,无力再战。紫气东来君与董先生被童颜重伤昏迷,亦是无力再战,他们还能出战的只剩下六人,没有受伤还能保有全部实力的更只剩下了三人。 就算加上圣人曾举,他们能够战胜柳十岁与彭郎联手? “我给你们算四个标准战力,柳十岁一个打你们仨!彭郎打两个!童颜这么阴险,肯定还有后招!你们应不应!” 沈云埋的声音充满了逼迫感。 彭郎举起手来,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其实我刚才是吓他们的。” 他是这一代朝天大陆的人族最强者,但这时候也已经无力再战。除了陈崖偷袭,仙人合击,连番苦战,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寻找太阳系剑阵阵眼的过程里,与宇宙里的剑意对抗了太长时间,损耗太大。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我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你要不要试着扛着核动力炉与他们打?” 沈云埋咳了两声,说道:“那还打个什么劲儿?” 曾举感慨说道:“就此罢战吧,难道真要让所有仙人都在这一战里死完?” 沈云埋说道:“那你们投降啊。” “我倒是不介意投降,可实在做不出来啊。”顾左唉声叹气说道,哪像先前那个阴险又可怕的黑衣妖仙。 他的兄弟顾右面无表情说道:“不错,如果放他们离开,说不定他们真能破了祖师的大阵。” 沈云埋恼火说道:“那是我爹,又不是你爷!你关心这么多做什么呢?” “你们想要破阵,就是想去祖星对祖师不利。” 一位仙人冷笑说道:“祖师乃是飞升始祖,对人类有大功,凭什么让你们这些欺师灭祖的玩意儿给害了?” “祖师确实为人类立下无数丰功伟绩。” 云师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些不解与难过,“可是……难道这样他就有资格杀了丹,杀了无问,害死这么多人?” 听到这句话,两位黑衣妖仙陷入了沉默,那位仙人也不再说话。 恩生睁开眼睛,望向夜空。 和仙姑走到他身后,也望向了夜空。 夜空里遥远的地方有颗小而蓝的星球。 沉默的仙人们在想什么呢? “没有意义。” 云师的声音再次缓慢而沉重地响了起来。 他没有像众人那样,望着远方的祖星,而是看着无问道人死的地方。 就在不久前,无问道人的巨剑仿佛要斩开天地,直接触及了那座横亘太阳系的剑阵。 他要斩天,然后被天斩死。 “整个星系都已经被那座剑阵锁死,我们在这里打生打死,却连这个星球都无法离开,哪里是什么诸神之战,不过是蜗牛角上做一场罢了,何其可笑。”云师叹道:“修道千载至此,难道还想不明白?” 说完这句话,他踩着一朵云向崖下飘去。 神打先师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我们又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整个人类,哪里可笑?” 云师也不转身,淡然说道:“是为了自己的人类还是人类里的自己?” 那朵洁白的云团飘下山崖,向着远方而去,很快便消失在火星的微尘里。 这位颇有德望的前代仙人,竟就这样离开了。 千载悠悠。 崖上的人们安静下来,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沉默的气氛,最终还是被沈云埋打破。 “还留在这儿做什么?给这些老家伙一些发呆的时间吧。” 破烂的机器人张开机械臂,把元曲、玉山、雀娘和苏子叶抱在了怀里,就像抱着一堆旧衣服,向山下走去。 柳十岁与彭郎对视一眼。 彭郎把手里的弯剑插回腰带里,脚尖轻点,落在了机器人的肩上。柳十岁收了万魂幡与两道飞剑,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冥皇之玺,仔细收进怀里,然后把童颜扛到了背上,对着曾举点了点头,随着机器人离开。 机器人沉重的脚步声落在地面,也落在那些前代仙人们的心里。 直到高大的机器人的头消失在视线下,他们才收回视线。 陈崖没有收回视线,也无法完成这个动作,他盯着那行人消失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漠然与说不出来的意味。 就像要看着奸臣死去的义士,就像盯着金鱼的孩子,就像雕刻家在眼睛处用力过盛的一座上半身石雕。 曾举走到他的身前,想要说几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 …… 奥林匹斯山是太阳系里最高的山,但面积特别大,除了山顶与边缘处的两道断崖,其余的地方都是极平的缓坡。 高大而破烂的机器人抱着那些家伙,很顺利地走了出去,然后跳下了那截断崖,幸运地没有散架。 离开山脚,一行人继续向着西北方的那片高原前进,路上经过彭郎两次战斗的地方,还能看到仙血燃烧的痕迹。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用脚走着,好在速度还算快,没有走多长太时间,便来到了那片高原侧方。 他们来到火星后发现的人类建筑遗迹便在这里,元曲与玉山甚至曾经已经来游玩过一次——那是一座环形基地,与857星球上的基地有些相似,没有被风沙掩埋的角落里,还能看到化学燃料在十几万年燃烧留下的痕迹。 这座环形基地应该还是上一个人类文明早期,或者童年时期的产物。 建筑材料绝大部分都是某种合金,承受了数十万年的时光,还有今天仙人之战的撼动,却没有倒塌,坚固程度非常不错,由此可以想见,人类文明在能够离开祖星之后,科技水平提升的非常迅速。 除了那些合金墙,建筑里别的事物大多已经朽坏,甚至被时光抹去了痕迹,整个遗址里充满了一种荒凉的感觉。 来到基地深处某个房间,确定那座山上的仙人们应该看不到这里,柳十岁说道:“准备了。” 说完这句话,十余道闪电般的剑意从他的身体里冒了出来。 彭郎抽出弯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空中连点十余记,准确地把那些魂火击散,送入虚空之中。 柳十岁道了声谢,盘膝坐下开始调息,苍白的脸色渐渐好转。 他的承天剑虽然学的比井九好很多,但远远及不上尸狗的水准,今次冒险带着曾举闯进太阳系,为了找到这道生门,不知道承受了多少道剑意,受了极重的内伤,又在崖上连续输出最强的攻击手段,那些侵入体内的剑意早就快要压制不住。 如果让山上的那些仙人发现他的真实情形,谁知道会出现什么问题。 这时候,元曲等人才知道柳十岁居然一直压制着伤势,不由好生担心。 苏子叶有气无力说道:“想不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也这么会演戏。” 雀娘望向童颜问道:“你们早就知道了?” “如果不是这样,我刚才会跳的那么高?” 沈云埋的声音从机器人里传出来,哪还有先前的嚣张得意,沉稳至极。 雀娘心想难怪以你的性情,居然会主动离开山顶。 “你就是传说中的柳十岁?幸会。”沈云埋说道。 柳十岁稳住了伤势,接下来只需要时间静养,听着这话,仰头望向机器人,好奇问道:“你就是……” “不错,我就是两个文明最伟大的……”沈云埋骄傲说道。 他漫长的自我介绍刚开始,便被童颜打断了:“这些小事以后再说,夜哮大人呢?” “出去不久便失散了。”彭郎想着那座横亘太阳系的巨大剑阵,想着在里面漫长的仿佛没有终止的时光,神情微变。 童颜注意到了这一点,说道:“很可怕?” “阵法里的剑意很厉害,但真正的问题是,你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明明祖星能够看到,却无法靠近,前后皆渺渺。”彭郎说道:“如果不是夜哮大人留下了一些星光痕迹,我还真不见得能找回来。” 柳十岁深有同感,说道:“若不是生门有序,我与曾圣人只怕现在还在飘着。” 童颜推演片刻,说道:“应该没事。” 只要没人像陈崖那样拿着青色光绳给青山祖师指明方位,以尸狗对青山剑阵的熟悉程度,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柳十岁看着众人不解问道:“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接着他望向元曲、玉山说道:“苏子叶不提,怎么你们也飞升了吗?” 苏子叶用虚弱的声音抗议道:“既然不提我,你就不要提好不好。” 雀娘解释道:“童颜公子传信回朝天大陆,说老师遇着危险,所以大家想办法做了一座大阵,送我们出来帮手。” 元曲担心问道:“师叔没事儿吧?” 柳十岁也不知道公子究竟算是有事还是无事,把前些天发生的那些事情都说了一遍。 童颜去那艘黑色战舰救了沈云埋后,便去了朝天大陆,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 他俩与雀娘等人一样,也是第一次知道暗物之海入侵望月星球,井九与雪姬现身的消息。 听说雪姬与井九联手,杀死了九名恐怖的处暗者,房间里响起了数道倒吸冷气的声音。 在那艘战舰上,他们学习了很多暗物之海的相关知识,当然知道那些终极母巢多么可怕。 雀娘喃喃说道:“老师真是了不起啊。” 玉山两只小手抱在身前,眼睛无比明亮,赞叹道:“师叔还是这么帅。” 只有彭郎相对客观一些,说道:“岳母大人果然天下无双。” 童颜再次无情地打断了这些人习惯性的抒情,说道:“开始治伤。” 说完这句话,他便盘膝坐下,取出那口小钟握在手里,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一章老屋、井底以及桃源 一道淡而精纯的道家气息从童颜的指间溢出,很快便充满了整个房间。 雀娘等人也纷纷纷坐下开始调息。 彭郎静养的方式有些奇特,抱着那把弯剑,往墙上一靠,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沈云埋在机器人的中控室里说道:“那我做什么?” 机器人已经非常破烂,但这个基地里肯定没有合用的材料与装置,根本无法修复。 他就剩一个脑袋,神识又没有受损,确实无事可做。 没有人理他。 房间里安静异常,数道看似不同,实则又有些相似的气息不停回荡。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童颜睁开眼睛,发现柳十岁与彭郎已经醒了。 接着雀娘等人也醒了过来。 房间里却没有那个高大机器人的身影。 童颜微微蹙眉。 众人看得出来,他因为沈云埋擅自离开有些心情不好。 童颜对柳十岁说道:“你这时候应该出去走走。” 元曲与玉山心想小荷已经走了,荒凉的火星,破败的古代人类建筑,他一个人有什么好走的? 柳十岁明白他的意思,确认侵入体内的那些剑意都被逼了出来,便向房间外走去。 走,是要走给山上的那些仙人看,所以要走的从容,随意,像真的观光一般。 于是所有人都跟着他一道走了出去。 这座环形基地确实已经非常古老,从残存的一些痕迹可以看出,各种系统都还比较落后。 尤其是能源系统,居然还是用的恒星光能板。 像田野般的恒星光能板铺出去极远,现在只剩下沙砾间的一些黑色微粒。 “难怪要说是人类文明的童年。连一级核聚变都还没有发明出来?真是落后啊。”苏子叶感慨说道。 柳十岁却有别的解读,说道:“在这样的科技水平下,那时候的人类居然就勇敢地进入宇宙,真是令人佩服。” 前方远处传来一道嘲弄的声音:“苏子叶,你十天前知道啥叫核聚变吗?一个乡下人居然也好意思嘲笑别人。” 众人循着声音走了过来,到了合金隔墙的另一边,发现那个破烂的机器人正坐在一处石阶上。 石阶下是数十米高的悬崖,崖下是他们在山顶没有看到的另一个世界。 那片悬崖下有着很多机器与飞船的残骸,隐约还能看到一些当初的模样。 多年的沙尘暴,掩盖了绝大部分的真相,但还是能够感觉到当初的惨烈。 如果说环形基地还有一种人类文明童年的感觉。这个世界就像是乡村里被人遗忘多年的老屋,爬满了青藤,给人一种异常阴森的感觉。 “我扫描过,这里爆发过一场小型核战争。” 沈云埋说道:“如果你们乐意,也许挖到最下面,还能找到远古人类的化石。” 苏子叶不解说道:“不是说他们还没有掌握一级核聚变?” 机器人转动脑袋,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掌握需要明白创造,但武器只需要理解毁灭。” 这句话很好理解,苏子叶的脸色更深,转了话题说道:“远古文明……挺粗暴的。” “准确地说这个文明不是我们所以为的远古文明。” 沈云埋开始给众人上课:“神明所在的那个远古文明已经是人类文明的重生。人类文明童年时期,人类都生活在祖星上,无法离开,就像婴儿无法离开摇篮,雏鸟无法离窝,为了争夺资源只能自相残杀,这大概就叫窝里横?” 苏子叶说道:“他们已经能够在火星建立基地,为何还叫无法离开?” “因为他们没有能力离开太阳系,就算他们能够离开,也无法找到新的家园,这么个小星系与窝有什么区别?” 高大的机器人站起身来,沿着石阶向前方走去,一路散落着零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机器人有些滑稽的背影,却透着份难过。 是啊,太阳系是人类童年的老屋,那么现在的星河联盟呢?也不过是个稍微大些的村落罢了。 人类文明的科技水平依然不够发达。 更令人绝望的是,人类这种生命的进化前景似乎也不如何,看不到任何突破的可能。 突破思维的惯性?不,是突破光速。 只有找到突破光速的办法,才能完全摆脱扭率空洞——这个像某著名之剑般的存在——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可以离开本星系群,前往遥远的他方,甚至抵达宇宙的物理边缘,抑惑时间的源头或者结尾。 沈云埋五岁的时候就隐约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扑到温泉边的少女怀里哭的一脸鼻涕。后来他不再为这个问题痛苦哭泣,而是有些自暴自弃,当然他的自暴自弃在别人看来完全没有任何哲学方面原因,纯粹就是精神有问题。。 “喂!”童颜忽然喊了一声。 机器人停了脚步,头也不回问道:“怎样?” 童颜说道:“我们那天不是聊过曲率飞船?不是说可行?” 机器人低头说道:“那只是小说家粗劣的想象。” 童颜说道:“但人类的进化才刚刚开始,远没有到尽头。” 在那艘黑棺材般的战舰飞向朝天大陆的漫长旅程里,朝天大陆第二聪明的人以及星河联盟第二智慧的大脑曾经进行过很多次这方面的谈话,从星辰海洋到粒子切割,从社会学到核动力炉的升级爆炸…… 童颜认为不管是雪姬还是那位少女、青天鉴灵又或者平咏佳以及最重要的井九,都是人类的不同进化方向。 虽然在很多人看来,这些存在都不是人类。 “至少不是人类本身的进化结果。”机器人说道:“人类这种碳基猴子,如果真的与光速亲近起来,他们会疯的。” 不要说超越光速,只要接近光速,人类都会发生极强烈的异化,尤其是社会学的角度上。 那时候每个人类都会是一个社会。 这是浩瀚宇宙必然带来的距离。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时间。” 机器人抬头望向夜空,说道:“从这方面来说,我家老头子难道是在做实验?” 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古旧的人类建地,来到了火星表面的荒原上。 一个破烂而高大的机器人仰着头。 童颜穿着黑色现代正装,背着双手站在他的身后。 柳十岁换了件新的灰格子衬衣,站在童颜身边。 彭郎像是剑客。 雀娘四人就像病人。 这个奇怪的组合正在看着夜空。 机器人说道:“如果老头子真把这里变成了自己的世界,井九会死的。” “师叔肯定能破了这座剑阵,嗯……待女王陛下养好伤。” 元曲说道:“当年师叔与陛下就曾经联手阴死过白刃仙人,现在又弄死了九个处暗者,配合一向很好。” 那台机器人依然望着夜空,声音散漫而冷淡:“你说的是他把雪姬骗进青山剑狱?” 元曲是上德峰的根骨,自然知道那些秘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这段往事与青山剑狱有关,现在上德峰已经被踏平,剑狱也早就没了。 机器人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听说在剑狱里向上面望去,就像从井底望着外面?” 元曲想着那个已经数百年未见的、满是冰雪的洞府,带着些追忆的情绪说道:“那条通道本来就是一口井。” 机器人举起粗重的机械臂,指向夜空里的繁星,说道:“如果太阳出现在那里,我们看着也像是井口。” 每颗星辰其实都可以理解为一个井口,只不过有的井深,有的井浅。 青山祖师把太阳系变成了一座剑阵,所有人都无法离开火里,这里就是一座新的剑狱,只能徒劳地看着井口? “无问道人刚往井口爬了一步便死了。”机器人说道:“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无法呼吸的感觉,童颜你不要说话,我知道我没有身体,没有肺,根本不能呼吸,事实就算有肺,我们何时又需要过呼吸,我说的是感觉,感觉你知道吗?” 童颜站在机器人的阴影,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 其余的人也都沉默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少时间,机器人忽然举起双臂,伸了一个懒腰,说道:“伤春悲秋到此为止!让我们继续破阵吧。” 童颜微微一笑,伸起一块石头在身边的墙壁上开始写字,只用了十几秒的时间,便写满了长达数米的一面墙。 无比复杂的数字、函数、公式以及文字解释,把那面墙填的极满。 “还是要明确这座剑阵的运行规则,祖师的神识是何种状态分布在太阳系里?” “这座剑阵极有可能也是放大器,不然无法解释他的神识当初如何穿越数千光年,抵达了雾外星系。” “祖师神识能够穿越宇宙,那么这座大阵就不是放大器这般简单。” “我觉得关键还是找到阵眼,如果无法通过计算与观察找到,应该可以从阵枢倒推。” “按照十岁与彭郎的亲身体验,太阳系这座青山剑阵是自生阵,阵枢隐于最深处。” “从陈崖用青色光绳召引剑阵杀机来看,如果有人能够从阵枢处发出信号,我们也许能够确定相对位置。” “这听上去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觉得很有意思。” “什么意思?” 众人热烈地讨论起来,声音回荡在人类文明的遗迹间。 繁星在夜空里一眨不眨,看的很是专心。 …… …… 星光洒落在海上,反射进洞里,光线如水般温柔好看,但并不明亮,但对一位飞升的仙人来说足够了。 卓如岁坐在地上,拿着一本蓝皮书仔细看着。 这本书是青山祖师在这颗星球上考古的最新成果,是一位陶姓诗人写的散文,描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之地。 之所以确认那位作者是诗人而不是散文家,自然是因为考古里发现了作者更多的创作是诗句。 读完那篇《桃花源记》的最后一段,他摇了摇头,把蓝皮书小心放回极为高级的保存箱里,然后关掉了电影。 今天光幕上的电影已经放了三十多部,都是用的快进,他读书的时候用余光看着,也一道记进了脑海中。 这是祖师给他的功课。 但他总觉得这篇《桃花源记》不是功课那般简单,而是隐有所指,不然为什么偏要背这篇?明明另外一篇要美很多,田园将芜胡不归……多好,祖师你就退休了不行吗?非要与那些晚辈,尤其是井九这样的家伙对着干做什么? 卓如岁走出山洞,来到沙滩上,看着奇异的风景,不由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觉得祖师让自己背《桃花源记》隐有所指,就与此时眼前的风景有关。 按照时间来算,这时候明明还应该是白天,然而天空里的太阳却消失了,不知道去了何方。 不远处的海水黑的像墨一般,随着风轻轻起浪,如被一只无形的大笔轻轻蘸着。 月亮静静悬在地平线上,比前些天要大很多,而且颜色极红,如血一般透着股邪意。 他甚至能够看到夜空深处的那些行星排成了一个倒十字形。 就像是一把巨剑。 这座横亘太阳系的剑阵,实在是太宏伟,太不了起。 他甚至不敢多加观察,总觉得视线看到的这片虚幻的星空,下一刻便会吞噬掉自己所有的精神。 祖师不愧是人族的第一飞升者,手笔实在是壮阔。 想来也是,祖师统治星河联盟多年,一直留在祖星,难道就是想在这间老屋里翻些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玩具? 卓如岁走到池边,看着如平常一般在钓鱼的祖师,有些犹豫问道:“太阳系就是您为自己打造的桃源吗?” “如果真是桃源这般美好的地方,我当然不会留给自己一个人,你不是在这里吗?” 祖师放下钓竿,插进旁边的沙地里,指着夜空里某处说道:“而且不是还有人来吗?” 卓如岁顺着那根苍老的手指望去,便看到了火星。 第二十二章积沙成塔 卓如岁是青山掌门,自入门便开始修行承天剑法,而且此时身在祖星,自然对这座太阳系大阵看的非常清楚。 那颗极小的红色星球看着就在祖师的指尖,事实上的位置却不知在何处。 他犹豫了会儿,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惑:“为何生门要摆在阵柄中段?” 除了像太平真人在东海摆出的绝杀之阵可以不留生门,其余的阵法都会留着生门。生门的位置非常讲究,最常见也是最经典的位置,便是隐于阵柄之间。问题在于,祖师应该清楚他要对付的那些晚辈,大部分都是青山弟子,相对容易便能发现生门的位置,为何还要如此做?以他的境界神通,完全可以把生门的位置放在更隐秘、更凶险的地方。 “因为将来我们也是要出去的。”祖师说道:“我说过我腿脚不好,弄的太复杂,别自己走不出去了。” 卓如岁更加觉得不对劲,小意问道:“那火星上的那些人怎么处理?” 祖师问道:“你知道那边是怎么回事吗?” 卓如岁老实地摇了摇头。 祖师说道:“我也不知道。” 这座横亘太阳系的剑阵隔绝了外界的宇宙,那个宇宙里的人们不知道太阳系里的具体情况,火星上那些人也只知道自己脚下的星球,相对应的,祖师即便神通无边,也不知道现在的星河联盟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可是……难道您不担心那些人找到破阵的方法?” 卓如岁比远在火星的童颜、沈云埋更早确认破解这座太阳系大阵的方法——阵枢与阵眼的空间座标至少需要确定一个。 祖师没有理他,从身边拿起另外一根竹竿开始钓鱼。 卓如岁来到祖星之后,便一直看着祖师坐在池边、海边钓鱼,但就没见他钓起来什么好东西。 他忍不住提醒道:“我知道破阵很难,但……童颜真的很厉害。” 祖师忽然举起那根刚刚入水的竹竿,向着夜空里挥去。 竹竿上带着的水滴飘了出去,如箭一般,消失在夜空里不知何处。 远方那轮血色的月亮,隐隐发生了瞬间变化,然后很快回复如常。 祖师望着更远处的那颗火星,忽然叹了口气。 卓如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肯定有事情发生,微微紧张问道:“怎么了?” 祖师收回竹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说道:“世间哪有破不了的阵呢?我又不是真的神明。” 卓如岁怔怔说道:“那我们接着做什么?就这么等着。” 祖师说道:“是的,等着。” “等什么呢?”卓如岁望向沙滩上的那片椰林,像是提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太阳消失在了那座大阵里,白天也是如此的昏暗,于是能够看到月亮以及满天繁星。 沙滩被星光照成了银色,椰林的边缘却仿佛在起火。 “等井九死。” 祖师大概也觉得钓鱼没有成效很烦,把竹竿插回沙地里,扶着卓如岁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雪姬不可能一直帮他稳着,冬眠?时间长了就是长眠,总有一天他必须醒来。” 祖师苍老而略显疲惫的声音被海浪送到了远方。 “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十年,反正那时候我还活着,那就是他的死期,不管他躲在宇宙的哪个角落里。” 卓如岁扶着他向洞府走去,压抑不住心头的疑惑,说道:“在那之前他们肯定要来试着杀您,雪姬怎么办?” 祖师慢慢走到洞府门前,坐到了一辆轮椅上,微笑说道:“推我去岛后逛逛。” 那抹在皱纹间浮现出来的笑意,就像是海浪里跃出的鱼,不起眼却生动至极。 这自然不是感谢卓如岁的礼貌微笑,而是代表着某种超然与不在意。 卓如岁震惊至极,心想您居然连雪姬都不放在眼里? 轮椅碾压着青石板路,穿过合金门与直到现在卓如岁都不清楚作用的装置,来到了洞府的最深处。 穿过那里的小门,便是另外一方世界。 这种感觉,不禁让他想起了上德峰底的剑狱。 剑狱走到最深处,推门而开,便是隐峰。 这里当然没有隐峰,也没有空间转换,只是到了岛的另一边,有了与那边完全不同的风景。 被岛上的山崖隔绝,那边的海浪声已经悄不可闻,耳边能够听到的水声来自一道瀑布。 海水从岛山缝隙里涌出,顺着山崖落入另一片安静的海里,落差大概有二十余米。 说来也是神奇,明明没有空间阵法,这座并不大的岛居然能够把海面切割成阶梯般的存在。 山崖极为陡峭,而且极为光滑,石质也很特殊,如碧玉一般。 就算是海水冲洗亿万年,也很难形成这样的地貌,不知道是何来历。 卓如岁推着轮椅来到瀑布边,看着水雾里的那轮血色圆月,想着先前对话里提到的生门、陈崖、破阵以及祖师对雪姬的不在意,越想越觉得诡异而且莫名心惊,忍不住感慨道:“您的这座阵太有深意,实在真假难辨。”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双关,也可以说极有深意。 “假作真时真亦假,你应该看过这句话。”青山祖师淡然说道。 卓如岁撇了撇嘴,说道:“我不喜欢看那个故事。” “那不是故事,是人心。” 青山祖师微笑说道:“就像井九写的那个故事一样,哪里看得出来什么真假呢?” 卓如岁微惊说道:“那个瞎编乱造的东西您也看得下去?” “如果不是从那个故事里看到了你,我又怎会把你接到这里?”祖师看着瀑布消失在海里,轻声说道。 在那个叫做《大道朝天》的故事里,卓如岁出现的次数不少,承担的戏份不小,但终究与神末峰一脉隔着些什么。 从根本来说,天光峰一脉是太平真人嫡传,与景阳那边是两枝花。 李将军死在雾外星系,沈云埋被井九收服,故而被放逐。 青山祖师回望朝天大陆,便看到了卓如岁。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卓如岁都是青山宗最佳的继承者。 这里说的不是朝天大陆的青山宗,而是祖师在这个宇宙里开辟的事业。 “当了这么些年傀儡掌门,感觉确实……其实挺轻松的。”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对神末峰没有什么怨气,除了师父那件事。” 柳词在西海替太平真人挡了那记天劫,是童颜的手段。 童颜是神末峰的不记名弟子。 更重要的在于,西海之局,本来就是井九放手的结果。 这就是问题。 “我不在意你对他们的态度,也不在意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祖师伸出枯瘦的食指,在瀑布激起来的淡淡水雾里划过,说道:“你只需要看到我的胜利,接受我的道理。” 就像他的儿子沈云埋在火星上说的那样。 宇宙里可能没有什么道理,因为终结是必然的,但谁能存在的更长久一些,那么那就是这个阶段的真理。 胜利即是正义? 不,是道理。 卓如岁听完这句话,看着祖师的后背,沉默了很长时间。 祖师坐在轮椅里,就在他的眼前,他的手甚至还在轮椅上,但他却觉得祖师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 很多年前的朝歌城梅会上,井九听着连三月的琴音有些走神,当时在赵腊月的眼里他也去了很远的地方。 ——本就不应该在人世间的存在,偏在人世间弄出这么多事情来。 卓如岁望着瀑布落入海里,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如墨般的海水从碧玉般的光滑崖壁上落下,如群马奔腾,把海面撞开一道口子,然后带着无数气泡继续向下。 那些气泡没能进入海里太深,便缓缓停下脚步,然后向着海面浮去。 有些从崖上落下的海水,则在更多海水的包围里向着下方流去,形成肉眼无法看到那些暗潮。 这里的海底没有一粒沙石,而是无数石板,明显可以看到人工的痕迹。 石板缝里生着水草,缓慢的摇摆。 如果顺着水草的根系继续向地底去,便能看到一个极大的空间。 那个空间高约千米,四周更是看不到尽头,不知道会延向何处。 无数座黑色方塔静静地矗立在空间里,看着像是墓碑,又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器具。 黑色方塔里有着极其精密、复杂的线路,隐隐散发着淡蓝色的光泽,组成了一座以核动力炉为能量来源的大阵。 不知道这座大阵与横亘太阳系的那座大阵之间有什么联系,科技水平明显远超现在的星河联盟,应该与远古文明有关。 几只奇形怪状的海鱼从远方游了过来,想要啃食石板缝里的水草。 当它们刚刚来到这片区域,便感受到了地底涌出的无形波动,产生了极度的痛苦,惊惧地向远方游回。 “井九这时候肯定会头疼。” 青山祖师把视线从海面收回,望向夜空,说道:“其实我也有些头疼。” 卓如岁很自然地说道:“我给您揉揉?” 青山祖师摆了摆手,示意他在自己面前不用像在井九面前那般。 卓如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您头疼什么?” “你知道祖星有些时候的白天,也会像今天一样看不到太阳。”祖师说道。 卓如岁在祖星上看了很多考古挖掘出来的典籍,自然知道答案,说道:“您说的是日食。” “不错,在远古蛮荒时代,祖星上的人类把日食视作天狗食日。” 祖师看着夜空里某处说道:“真的很巧,今天也有条狗。” 卓如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声音微颤说道:“夜哮大人……也出来了?” “都说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那么它应该对青山最忠。” 青山祖师揉着膝盖,微笑问道:“我真的很好奇,它会忠于谁呢?” 在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这对师兄弟的战争里,尸狗始终严格地保持着中立。 按道理来说,在青山祖师与井九之间,它也应该保持中立。 为何它会带着童颜等人去了火星,此刻又漫步在太阳系里寻找阵眼的位置? 可惜的是,它抵抗着太阳系里的无穷剑意行走,走的那般无畏,也走不到祖星,也无法找到阵眼。 卓如岁很确定这一点。 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眼与阵枢互生互隐,除非祖师让其自行显露,不然根本无法找到。 他推着轮椅回到了岛的那面。 祖师不知道是困了还是累了,坐在轮椅上,听着海浪,闭着眼睛开始小憩。 卓如岁在轮椅边蹲下,看着眼前如雪般的银色沙滩,看着边缘微红的椰林,看着不远处的那座沙塔,沉默不语。 前些天他跪在沙滩里背书,实在闲着无聊,用海水混着沙子堆了一座塔。 有些像果成寺里的那座石塔。 很多年前,他在果成寺里把那座石塔抱了很久很久。 当时他按师父柳词的交待,把玄阴老祖盯了很久很久。 那么现在他应该是抱着身边轮椅上那双枯萎的老腿,还是盯着那座禁得半点风雨的沙塔呢? …… …… 一颗太阳暂时被藏住了,宇宙里还有无数颗太阳,照着那些星球上的生命。 晨光从地壳崖壁上方落下,首先照亮了守二都市边缘的草地,继而照醒了一个熬夜到了凌晨的中年男人。 中年人打着呵欠、端着浓茶走到门廊下,看着路边走过的那位短发少女,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行,居然如此小便开始夜不归宿。待他看到短发少女怀里抱着的那只长毛白猫,更是吃惊,心想要不要报警? 现在的星河联盟与远古文明比起来,养宠物要方便很多,但像这种品相的珍贵白猫,在郊区这种地方很少见。 晨风拂动少女凌乱的短发,被朝阳染红,就像是燃烧的火焰。 “还没找到控制雪姬的方法?”她面无表情问道。 青儿不安的声音在她的耳里响起:“没有任何线索,不过根据数据海的推算结果,他们确实有可能在这里。” 赵腊月嗯了一声,抱着阿大继续向草地那边行走。 那名中年人喊了两声,她没有理会。 青儿继续说道:“他就这么喜欢这里?因为刚来的时候就在这里,所以认做了家?” “只是懒得找别的地方罢了。” 赵腊月说完这句话,跳过了身前的屏障网,走到裂缝边跳了下去。 那名中年人喊着追了过来,正好看到这幕画面,不由震惊到了极点,手里的牛奶杯啪的一声落到了草地上。 第二十三章原来你真在这里 本星系群里的恒星空间分布没有什么规律,不是球也不是盘,而是由几个中间紧密,外部散乱的大星域组成。 之所以如此,自然与远古文明末期的那场大爆炸,或者说无数颗恒星被神明点燃有关。 朝天大陆的位置在海印星云的一边,祖星则在更遥远的另一边。蝎尾星云与伽里通道则在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星域里。再加上那些扭率空洞带来的影响,整个星系的结构是复杂而散乱的,很难有必经之地这种概念。 至少从行政主星到祖星,并不需要经过星门基地。 三万多艘战舰这时候正在向着祖星而去,沿途顺便收服那些依然存在反抗之心的行政星球。 谁也没有想到这支庞大舰队的统帅,星河联盟现在的主宰者,赵腊月居然悄无声息来了星门基地。 星门女祭司已经启程去了主星,带着泰洋主教以及夏族长等约一万多名随员,待与钟李子汇合后,便要开始对信徒的安抚工作,同时也要与别的女祭司争夺非常重要的释神权。 赵腊月没有什么人要见,直接在那名中年人的惊呼声中跳进了裂缝。 狂风呼啸,把凌乱的短发弄的更乱,裂缝里的空气不停变化着温度与湿度。没用多长时间,她便落在了街区后方一盏坏了的路灯上,脚尖轻点,随风来到主街。 朝阳已经在地面的守二都市升起,地底的民生街区依然昏暗如夜,就像平时绝大多数时间一样。 赵腊月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对这种看不到太阳的感觉很习惯。 “严禁外泄,童颜都不能知道。” 她走过游戏厅,看了眼那个胖老板,面无表情说道。 青儿的声音停滞了很长时间才再次想起:“明白。” 赵腊月的话明显有问题,是刻意说给某人听的。 什么方法?自然是控制雪姬的方法,她们明明没有找到,但必须让雪姬觉得在她们手里。 青儿还是没有忍住,带着些复杂的情绪说道:“你又不下棋……怎么也这样。” 赵腊月毫不犹豫中断了通讯,继续向前走去。 主星那边的动荡,宇宙各处令人惊恐的变化,早就影响到了星门基地。 游戏厅还在开门,市场里已经看不到昨夜烧烤摊留下的油迹,不知道停了多少天。 街道上到处都能看到军警的身影。 走过那间电子维修铺的时候,赵腊月感觉到了些什么,望向被临时墙壁挡住的店铺,微微挑眉。 童颜行事向来稳妥谨慎,就连她也不知道那位丹先生的身份,不免有些不解为何这里会有仙气残留的痕迹。 街道四周的那些楼房曾经被弗思剑穿过,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则是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随意行走了一番,确认没有前代仙人在这里埋伏,她才走进了那座公寓楼,走到一个房间门外,伸手轻轻敲了敲。 站在门外也能感觉到,这个房间被一座青山剑阵笼罩着,比她离开时留下的阵法还要更加高明。 房门无声开启,青山剑阵也自解开,赵腊月走了进去,发现要找的人果然在这里。 那张软椅还在原先的位置。 雪姬裹着床被子蹲在软椅的一边。 井九坐在软椅的另一边,看着电视里转播的太空军棋比赛,坐姿非常端正,神情非常认真,就像在上课一样。 这是赵腊月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心情有些异样。 然后她才注意到他的脸也变了,心情更加异样。 她忽然有些生气。 星河联盟动荡不安,仙人们对峙而战,世界都要因为他毁灭了,结果他却躲在这个公寓里看电视…… 生气应该是这个原因吧? 赵腊月睫毛微垂,然后抬起,望向雪姬说道:“为什么不联系我?” 既然井九这时候在看电视,说明平时也有看,那么自然就会看到那天整个星河联盟的实况转播,看到满天机甲如雨般落下,看着她在温泉边控制住了整个星河联盟。 “就算他现在是白痴,你又不是。”她接着说道。 听到这句话,井九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阿大紧张到了极点,险些抓破赵腊月的衣服,浑身白毛散开,不是准备战斗,而是极为纯净的恐惧。 好在雪姬没有因为赵腊月的话动怒,只是毫无情绪的嘤嘤了一声。 一声简单的嘤嘤,包涵着很多的信息,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故事。 故事梗概如下: 离开伽雷通道后,井九便回到了望月星球七二零栋楼里的那种状态,对黑暗的宇宙产生了好奇以及恐惧,当雪姬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星球的名字,那就是星门基地。 当他们来到星门基地后,井九如本能一般带着雪姬来到了地底街区。 雪姬感知到了赵腊月留在公寓楼里的青山剑意,自然便破门而入,在这里住了下来。 过了一夜后,雪姬养好了伤,便准备带着他离开去祖星,却被他拒绝了。 更准确地说,他拒绝醒来,下意识里想要继续以蓝衣少年的身份活着。 不知道是厌恶那种头疼,还是头疼要去面对青山祖师,总之都与他意识里的那个程序、也就是新承天剑有关。 他不愿意醒来,雪姬自然也懒得动。 人类如何关她屁事? 如果不是赵腊月来的快,也许他们真的会像在七二零栋楼里那样,在这间公寓继续住下去。直到数年后或者数十年后的某一刻,冬眠以及低温的手段也无法再控制住承天剑,他才会醒过来。 “傻子也知道害怕吗?”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 她转身望向那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寻常少年,心想那个无比自信的家伙去哪儿了? 阿大听到了她的轻声自语,不屑地喵了一声,心想要说这个宇宙里有谁比自己更怕死,那就是这个家伙了。 别说现在他只是变成了一个白痴,就算真的死了,他还是会怕死! 噫,本镇守大人的这句话说的好有哲理的感觉。 “嘤嘤。” 雪姬面无表情地看着赵腊月。 这声嘤嘤同样简单,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却非常重要。 ——我的东西在哪里? 赵腊月修的剑道是九死不悔,行事最是干脆利落,多年修道生涯里,除了与柳十岁、童颜配合杀死洛淮南一事前后,便没有怎么撒过谎,但这一刻,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而且表现的非常完美。 “在青儿手里。”她说道。 之所以说这简单的几个字是弥天大谎,不是这个谎言有复杂,多厉害,是因为她要欺骗的对象是雪姬。 雪姬与老天爷没有什么区别。 而她之所以能表现的如此完美,是因为从主星到这里的航程中已经提前演练了无数遍,而且在演练时模拟了多次面对果成寺两心通、水月庵天人通的场景,确信雪姬不会发现任何问题。 赵腊月没有让雪姬想太多,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协议,但应该是你杀了祖师,东西才给你。” 雪姬没有再说什么。 赵腊月心想原来控制你的方法是一个东西。 如果换作别的人,哪怕是童颜想要当面骗过雪姬都不如她有把握。但她曾经两次深入雪原,是非常罕见的抵达过那座冰峰的人族强者,而且她见过雪姬,很清楚这样的存在是怎样存在的。 至于她怀里的阿大,哪怕现在吞噬星空后已经如此强大,还是对雪姬无比恐惧。 它看着她头顶的蝴蝶结,眼神非常幽怨。 那只蝴蝶结微微颤动了一下。 寒蝉请示主人得到同意,小心翼翼地飞了起来,先对着赵腊月凌空叩了个头。 赵腊月把阿大放到了地上。 寒蝉赶紧落在它的身前,叭的一声翻身过去,袒露出腹部,快速地摩擦甲肢,发出嗡嗡的声音,显得颇为急切与激动。 阿大低下头,用微湿的鼻头蹭了蹭小家伙,眼里出现难得的喜色。 寒蝉随雪姬飞升后,它在神末峰崖边望远的时候,再没有可以随爪把玩的事物,实在是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便会想起,偶尔念几句,那就是想念了。 接下来,寒蝉如往年那般飞到了它的头顶。 阿大非常习惯地轻身一跃,便落到了井九的头顶。 井九怔了怔,把它从头顶抱了下来,轻轻放在了地上。 阿大的眼神再次幽怨起来,然后便看到了房间角落里的那个大冰块。 透明的冰块里有个小姑娘歪着身子盘坐在里面,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 赵腊月知道那是花溪,里面便是那位少女的灵魂,不由微微蹙眉。 阿大喵了一声,询问要不要干脆把她杀了以绝后患。 不待雪姬与赵腊月说什么,它自己就摇了摇头,模样颇为憨喜。 ——如果这个少女极有可能就像那只著名的猫一样,杀死了她,宪章光辉里又出现一个新的怎么办? 赵腊月走到透明冰块前,看了花溪两眼。 然后她转身走到了软椅前,微微低头,望向井九。 两个人的脸隔得非常近,大概就是一个梳子的长度。 如果需要的话,肯定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井九有些不安,用缓慢的语速说道:“你……你好。” 赵腊月说道:“你好。” 相隔五百年。 再次相遇。 二人对视无言。 井九不知道她是谁,被那双明亮的、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的心越来越慌。 电视光幕上的太空军棋比赛已经结束,他有些慌乱地拿起遥控器,随意换了一个台。 那个台播放的是一部制作非常粗劣的太空海盗电影,刚好播放到结尾。 男主角与女主角在那艘破烂的海盗船上。 海盗基地在飞船后方不停爆炸。 明亮而拙劣的打光照亮了那对年轻男女的脸。 大功告成。 于是他们开始接吻。 …… …… (这章错别字与疏漏太多,所以我重新清理了一遍,感谢提醒。至于为何会这样……真的不是我的锅,是海棠同学……忘了检查,小报告打完了,大家晚安。本章说可能会被冲掉一些,抱歉哈~虽然本章说本来就不是很多,但正如此才应该珍惜不是,么么嗒。) 第二十四章虽九死而不悔 公寓里很安静。 于是电影的配乐便变得吵闹起来,那些不怎么文雅的声音也越发清楚。 井九避开赵腊月的视线,转头望向软椅那头的雪姬说道:“这电影……我看过。” 他接着补充说道:“和伊芙老师,一起看的。” 是的,这就是他与伊芙在雾山市的那间电影院里看过的太空海盗片,只不过伊芙没有看完便走了。 他下意识里不想与赵腊月说话,想要避开她。 雪姬说的很对,他就是不想醒来。 赵腊月更加生气,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伊芙是谁。” 雪姬肯定不会参与这场对话,阿大与寒蝉也没有那个胆子,花溪被冻在冰块里……井九找不到任何帮手。 公寓更加安静,仿佛等着某人发声。 他只好说道:“是吗?她是个好人。” “我不是好人,所以我只会给你一天的时间。” 赵腊月说完这句话便坐到了软椅上,把两只腿盘了起来,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井九有些不安地向远处退了退,身体后仰,小心翼翼看了雪姬一眼,想要问她这个凶恶的短发少女究竟是谁。 雪姬的黑眼珠转了转,想了想,觉得反正事情是要解决的,打消了帮他的念头。 时间缓慢地行走,公寓里的安静随着时间仿佛叠加起来,死寂一般。 阿大觉得好生无聊,跃到靠墙的桌子上,凑近那个立体像框,看着里面仿佛活着的黄猫,轻轻喵了一声。 寒蝉在它的头顶,用无声的高速频率磨擦着甲肢,对阿大说着什么,显得很兴奋。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街道忽然亮了起来。 没有任何征兆,就像有人在街道上方按下开关,打开一个特别亮的大灯。 那个大灯就是太阳。 每天只有恒星运行到裂缝正上方的时候,才能够远远地照亮地底的世界,被这里的人们看见。 而且这个过程很快便会结束。 阳光降临的时间只有极短暂的一瞬。 地底街区的民众早就习惯了希望复现然后骤然破灭的感觉,看都没有往天上看一眼。 只有那些从上面调来支援的军警,下意识眯着眼睛向天空望去。 赵腊月睁开眼睛,走到窗边望向天空。 那抹光亮就像是井口。 人们站在井底看着那里。 那抹光亮很快便消失不见,仿佛有人往井口盖了一块石板。 她转身走回软椅前,伸手摸了摸井九的脸,说道:“真是个傻子啊。” 要井九这时候醒过来确实有些勉为其难。只要他的意识开始如常活动,隐藏在意识里的程序——也就是新承天剑便会开始侵蚀他的神魂,试图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得他身体的控制权。 井九拥有这个宇宙里极难一见的强大意志与神魂强度,所以这不是瞬间事,会是一个很长的过程。 这种过程非常痛苦,连他都承受不住,而且到最后他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他感受着赵腊月手指上的薄茧与微凉,有些不自在,再次转头望向雪姬,想要求援。 好在赵腊月很快便把手收了回去。 她走到雪姬面前,认真问道:“除了把他变成白痴,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雪姬伸出圆乎乎的小手,表示自己可以把他打死。 阿大在那边的柜子上很配合地喵了两声,表示陛下真是风趣。 赵腊月坐回软椅,取出一份资料开始认真观看。 她与童颜来到这个世界后,通过冉寒冬等人推算到井九现在的情形。 童颜更是通过丹先生知道了很多具体的情况。 他在星门祭堂在星门大学图书馆与祭堂里看了无数专著与典籍,给出了一些解决方案。 新承天剑究竟是如何作用在万物一剑,也就是井九的身体上,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只能猜测。但他推演出来的几种应对方法,看着很有道理,都是集中在如何降低井九的意识强度、断掉那段程序的能量来源方面。 事实上,雪姬让井九冬眠或是用寒意让他变成白痴,就是童颜猜想到的方案之一。 井九的大脑里可能没有什么皮层,也没有什么神经元细胞,从基础上来说应该还是相似的系统。要降低他的意识速度,在物理层面上就是压制脑电波以及干扰神经元细胞之间的信息传递。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隔绝他的每一个神经元细胞与系统的联系,强行压制脑电波的传递。 童颜给出的建议是……高能量重粒子束的冲击。 问题在于这种方法不见能得击破井九的防御,如果可以又非常危险。 现在赵腊月想到了一种替代高能量重粒子束的方法,只是没有经过实验验证。 事实上也无法验证,因为宇宙里只有一个井九,只有他处于这样的状态。 要不要冒险呢? 这个实验如果失败,就算雪姬再次让他冬眠,他的意识也可能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也就是有可能变成无法聪明回来的白痴,无法醒来的长眠者。 赵腊月看着少年稚气犹存的脸,茫然无措的眼睛,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行事向来干脆利落的她,在这一刻都犹豫了起来。 时间连神明的意志都不会理会,却会因为人们的情绪而随意变化速度。 当人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时间总是会比比平时更快些,最后的那根线忽然就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一直没有熄灭过的路灯变得更加明亮,代表着夜晚的正式到来。 街头的军警们散走去吃晚餐,只留下极少的人手值班。 游戏厅的大门依然紧闭,却已经偷偷开门,各种赌博机器里的电子合成女声压得很低。 市场里被库房挡住的角落里,那家在民生街区很有名气的烧烤摊也悄悄地出动,炭火开始带出食物以及调料的香味。 那香味随风而去,迅速淡化,没有打扰正在犯困的值班军警,飘过那栋公寓窗外的时候,却被赵腊月闻到了。 那是烤茄子与麦酒、生拌苦瓜的味道。 不管是哪里的人类、甚至可能不是人类,只要是生命,在终结之前都会这样努力地活着。 赵腊月长长地吸了口气,下了决心。 最后那一刻终会到来,井九总要解决这个问题,与其用白痴的模样多熬几天,不如醒过来赌一把。 “陛下,请收了神通。”她对雪姬说道。 雪姬微微偏头看着她,确认她不是在说笑,眼神微异,但还是举起了圆乎乎的小手。 一道如同实质般的寒意从井九的眉心里飘了出来。 公寓里的气温顿时下降了数十度。 窗子玻璃外面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霜,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厚,直至化作一整块薄冰。 那道寒意回到了雪姬的小手。 井九被抽取了灵魂一般,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颤抖的速度越来越快,与软椅扶手之间发出密集连绵的敲击声。 阿大知道关键时刻到了,毫不犹豫转身进了书房,而且用后脚一蹬关上了门。 它不是不担心井九,而是比赵腊月更坚信他不会出事,所以不想他醒来后,发现自己看到了他最可怜的模样。 当手指与扶手的撞击声连绵成了一道长音,井九依然紧闭着眼睛,没有睁开。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频率却很快,如果有滴水珠落在上面,想来会被切成很多片。 赵腊月站在他的身前,静静地看着他。 弗思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手里,散发着血一般的光色。 嗒的一声轻响,井九的手指停了下来,不再颤抖。 长长的睫毛也不再颤动。 他睁开了眼睛但没有醒来,茫然的眼神深处有抹痛楚的意味,如渐要成形的风暴般渐趋暴烈。 赵腊月握住弗思剑的两端用力一拉。 伴着清脆的剑鸣,血红色的飞剑变成了一道剑索。 她把这道剑索系在了井九的颈上。 井九茫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神情非常无辜,就像受伤的小动物。 “不要装,谁不知道谁呢。” 赵腊月面无表情想着,双手用力把剑索拉紧,动作非常粗鲁,甚至可以说粗暴。 很多年前,井九在那场雪里路过朝歌城的时候,在她母亲腹中看到了她,便给她留下了一个镯子。 那个镯子就是她后来用的剑索,在这个故事最开始的时候就在云集镇酒楼里锁住过太平真人。 后来她与井九参加承剑大会,一起闯神末峰,最终昏迷不醒,也是被井九用这根剑索捆着拎到了峰顶。 这根剑索便是弗思剑。 今天她把弗思剑送回给了井九,只不过方式有些特别。 她的手用的力越来越大,与寻常女子相比略有些大的手掌上隐隐涌出仙气。 井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双手抓着剑索,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也就是他的身体太特殊,不然这时候早就已经尸首分离。 “阿大!”赵腊月喊道。 阿大不敢继续在书房里躲着,化作一道白光来到客厅里,把自己摔到了软椅上。 那只在它颈间系了五百年、不知被星光洗过多少遍的清心铃,终于再次响了起来。 清脆的铃声回荡在房间里。 随着铃声,井九的手渐渐放下,眼神渐清,深处的痛楚意味却越来越浓,甚至开始喘息起来。 数十道剑光从赵腊月的衣角袖口里飘出。 她晋入了无形剑体的状态,用神末峰的九死剑诀把无数道森然的剑意灌进了剑索里。 弗思剑本就是青山九剑里沾血最多、最凶之剑,这时候更是被摧发的煞气十足,映得满室皆血。 ——哪里还像是正道宗派的法宝,比那些邪道魔器还要恐怖无数倍。 没有过多长时间,所有的煞气、血光与剑意都敛回那道剑索。 剑索变得殷红晶莹至极,就像是一根红色的项圈。 赵腊月把剑索打了个死结,终于松开了手。 井九不再像先前那般痛苦,呼吸渐渐平缓。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嘤嘤。” 从始至终,雪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蹲在旁边看着,乌黑的眼瞳里带着很少见的好奇与更少见的认真。 她真的很好奇赵腊月用的是什么手段,难道是把无形的剑意当作重粒子流? “不能让他想,又不想让他始终如此浑浑噩噩、不负责任,那就让他醒来,然后不准他想好了。”赵腊月解释道。 雪姬难得出现了片刻的茫然,心想这是什么意思?要知道意识是最无法控制的事情,你让他不想他就能不想? 赵腊月说道:“所以要用这把剑。” 这是弗思剑。 弗思。 就是不想。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真的天命如此。 这把景阳真人最初的剑,最终落在了他自己的颈间。 如此危险的手段,赵腊月竟是用在了他的身上,真是强悍至极。 井九的呼吸渐渐平稳,越拉越长,直至消失。 他的眼神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清,直至深静。 他的眉眼越来越好看,直至完美。 但他的脸还是那般苍白,而且比先前明显要消瘦了很多,就像一个卧床多年的病人。 那道血色剑索,阻断了他的意识与身体的绝大部分联系,甚至让他的意识活跃程度都用物理的方式强行降低了很多。 他眨了眨眼睛,真正地醒了过来,看着身前的赵腊月,轻声说道:“来了?” 赵腊月嗯了一声。 不管指的是从朝天大陆飞升,还是来这间公寓,她都来到了他的身前。 “没想到你真的能找到我。” 井九的语速还是很缓慢,而且显得更加虚弱,如重病之人,语气里带着些遗憾。 赵腊月心想你曾经说过,只要是太阳就一定能被看见。 哪怕这个太阳比平时要黯淡很多。 哪怕就像刚才那样,只在天空里出现一瞬。 阿大趴在软椅上,盯着井九。 井九想要伸手去摸摸它,却发现无法抬起手臂,甚至指尖连感觉都没有。 他很快便判断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缓慢转头望向赵腊月,说道:“这样我会死得更快。” 赵腊月说道:“这是你教我的。” 井九说道:“我也就对师兄出过剑,可没有弑过师。” 赵腊月看着他说道:“我的剑是你教的。” 神末峰修的是九死剑诀。 虽九死而不悔。 你是井九,那就应该骄傲而清醒地活着,就算死了也不能后悔。 第二十五章出井 “九死而不悔……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没办法。” 井九的语速很缓慢,而且如此短的一句话中间就停顿了两次,显得很没力气。 “另外,死了当然不用后悔,因为已经不知道后悔,能后悔那还叫死吗?” 然后他轻轻咳了两声,咳声也不怎么响亮,甚至有点气若游丝的感觉。 配着苍白的脸,无法弹动的身体,怎么看都像一个虚弱的病人。 如果说人类思考的时候,上帝都会发笑,现在他思考的时候,便会变得虚弱。 这不是剑心归宁便能解决的问题,不然他何必需要雪姬帮自己治病。 赵腊月说道:“只要杀死祖师就可以了。” “如果杀不死他呢?” 井九轻声说道:“难道我要去炼一个第二人格,或者更多的人格出来?” 赵腊月眼睛微亮,说道:“倒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井九说道:“现在你把我弄成了一个废人,有什么意思呢?” 赵腊月挑眉说道:“至少你是醒着的,这就是意思。” 五百年不见,井九不想与她争吵,轻声说道:“现在是什么情形。” “中央电脑被青儿控制,我接管了星河联盟,柳十岁与曾举乘着烈阳号去了祖星,三万两千艘战舰也在路上。” 赵腊月说道:“祖星随时可以被我们消灭,你不用担心。” 井九静静看着她,说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赵腊月确实不擅长撒谎,也没有像骗雪姬那样演练多次,只好沉默不语。 “以你的性情,如果局面尽在掌控,不需要我担心,那你就不会来找我与雪姬,自己就把这件事情给做了。” 井九说道:“我在这场梦里不肯醒来,想来也是感知到了前方的危险,那么危险到底是什么?”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烈阳号战舰在祖星外围的深层太空里,捕捉到了一些微粒。” 那些微粒里有些非常普通的复合材料,在星河联盟里比较常见。 问题是在无垠的太空里,尤其是祖星外围的太空里,很难会遇到这种东西。 还有一些微粒则是非常罕见的高强度合金,就算是星河联盟的新型战舰都还没有开始使用这种材料。 在对这些微粒成分进行分析后,烈阳号战舰上的人们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推论。 “应该是那艘消失的沈家战舰,另外就是那些复合材料粒子被某种过期培养液的分子包裹着。”赵腊月说道。 井九没有怎么想,说道:“装沈云埋脑袋的桶?” 烈阳号战舰上的官兵都曾经见过他提着那个桶的画面。 “是的,而且我怀疑童颜也在那艘船上。”赵腊月说道。 井九问道:“什么武器?” 星河联盟有什么样的武器可以让沈家的战舰变成微粒,就连沈云埋与童颜那样的人都没能避过去? 赵腊月说道:“那个星系……可能被祖师变成了一座剑阵。” 这个令人震撼的推论没能让井九的表情有任何变化,因为他这时候太虚弱,没精神做什么反应,也觉得没必要。 “曾举示警,烈阳号战舰提前停了下来,然后进行了几次实验,大概确定了剑阵的范围。”赵腊月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但他们无法观察到剑阵里的情形,也不知道沈云埋和童颜是不是还活着,所以我让柳十岁进去看看。” 听到这句话井九有了反应,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阿大想发出嘲弄的冷笑,想着赵腊月对井九都这么粗暴,赶紧打了个呵欠掩饰了过去。 ——那是柳十岁,你居然把他当盲人的棒子用?真是冷酷无情啊。 赵腊月知道井九与阿大在想什么,平静说道:“他早就修成了禅宗金身,而且我把朝天大陆所有厉害法宝都搜刮一空给了他,就是要他去做杀神,既然是杀神就应该杀在最前面。” 井九又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可不是你的性情。 赵腊月有些情绪复杂说道:“……当然我也可以做些事情,但在朝天大陆议事的时候,没能争过他。” 井九还是静静看着她,心想这依然不合你的性情。 无论争剑还是争气,你可能会输,但绝对不会认输,怎么可能存在争不过这种事? 最重要的问题是,青山宗乃至整个朝天大陆修行界谁敢和你争? 赵腊月没有回答他眼神里的询问。 阿大轻轻喵了一声。 井九才知道原来竟是麻将输了的缘故。 他没有回忆神末峰以及上德峰顶的麻酱与麻将,只觉得麻烦。 一座星系变成了一座剑阵。 真是麻烦。 他面无表情说道:“真烦。” 这是景阳真人的口头禅。 时隔很多年,终于再次被他说了出来。 说明他真的遇到了多年未有的大麻烦。 “这些麻烦都因你而起,当然应该由你自己解决,小朋友都懂这个道理。” 赵腊月说道:“别总想着用睡觉来逃避。” 阿大回望自己漫长的修道岁月,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逃避可耻,而且没用。 井九非常不喜欢剑索系着脖子的感觉,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没有任何办法。 他也不喜欢被腊月像教孩子一样的口气教训,但更没有任何办法。 于是他闭上眼睛,说道:“我要歇会儿。” 这不是无声的抗议,而是他真的很虚弱,很难受,需要休息。 路灯的光穿过玻璃,照在他美丽而苍白的脸上,也没能变得温暖些。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很快便绝对平静,他是真的睡着了。 赵腊月站在他身前,却没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因为眼里满满的都是担心。 再次重复一遍。 时隔五百年不见,相见便是这等境况,她根本来不及感慨什么,便要理会他的死活,这事儿确实挺烦。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安慰——当年我在果成寺的时候每天睡觉,你们也以为我老病将死,你看我现在不挺精神? …… …… 电视关了。 赵腊月盯着井九发呆。 雪姬裹着被子发呆。 花溪在冰块里发呆。 阿大抱着寒蝉趴在窗台上发呆。 街上的灯光象征上稍微暗了些,代表朝阳已经再次在守二都市升起。 没有晨光降临,井九睁开眼睛醒来,便开始咳。 咳声越为越大,越来越痛苦,吵醒了发呆的雪姬与人及猫与蝉。 赵腊月确定他是真的醒着,放下心来,听着咳声,看着他虚弱的模样,却还是很担心。 雪姬转身颇感兴趣地看了井九两眼,心想这法子居然有用,真是有趣,只不过太霸道了些。 赵腊月伸手抚了抚井九的胸口,因为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动作有些笨拙。 井九平静了些,看着她认真问道:“你觉得我能感觉到?” 弗思剑系在他的颈间,阻断了他的意识与身体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现在就是个高位截瘫的病人。 就连咳的最厉害的时候,他的身体也不会有一点颤动。 这样的情形下,赵腊月替他揉揉,有什么意义? “我自己好过些不行吗?”她难得地流露出女儿家的神态。 井九沉默了会儿,问道:“南忘怎么样?” 赵腊月说道:“还早,没事。” 井九说道:“差点忘了她有南部香火供奉。” 赵腊月说道:“她经常嫌香火太旺,有些燥热。” 井九忽然说道:“我有些冷。” 昨天雪姬把那道至寒之意从他身体里抽了出来,但他反而却觉得越来越冷。 他的身体无法感知到赵腊月的手,按道理也应该无法感觉到寒暑,更何况仙人本就寒暑不侵,而他的身体更是与众不同。 这种冷必然不是物理上的,而是精神层面的问题,可能是意识被阻断后的结果。 赵腊月不知该如何解决这种问题,转身望向雪姬。 雪姬裹紧了身上的小被子,表示别想。 赵腊月走进卧室,熟悉地在衣柜里找出一个毛毯,盖在了井九的身上。 这件毛毯很大,可以把井九从头盖住脚。 赵腊月把毛毯上沿掖进剑索里,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根剑索做这个用途真合适。 阿大在旁边腹诽道,这是给不会吃饭的婴儿做的围兜吗? 便在这时,它忽然感应到一道寒冷的视线,回头望去,发现雪姬正盯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 寒蝉毫不犹豫从它身上飞走,落回雪姬头上,变成蝴蝶结的模样。 窗户骤破,玻璃变成无数碎屑向街面落下,被路灯照的很好看。 雪姬来到了街道上空,手背在身后,眼神漠然。 她身上的被子随风微动。 那个透明的冰块也跟在她的身后,花溪在里面闭着眼睛,还是不肯醒来。 蚊子们的声音不停传递着女王陛下的烦躁心情。 “快点!” “还磨蹭什么呢?” “赶紧做完了事。” 赵腊月单手提起软椅,飘到窗外,随着雪姬向上空飞去。 路灯渐远,崖壁渐暗,很快天空里便出现了一抹真实的光亮,就像是井口。 地下街区的民众、崖壁上的工人、守二都市的晨跑者、传火塔与祭堂里的教士,都看到了那道一闪即逝的白烟。 整个星门基地的温度都低了一些。 很多人下意识里对着那道白烟行礼。 那道白烟穿透大气层,进入宇宙,没多时便飞出了星系,进入了一艘静静等候在那里的战舰。 整个过程里,井九都强撑着精神,睁着眼睛。 他这辈子做过很多事,见过很多风景,却还从来没有坐着软椅飞的经验。 战舰上的数千名官兵今天也有了全新的生命体验。 尖锐的警报声刚刚响起便被系统解除,舱门明明没有开启,指挥大厅里便多了一个奇怪的队伍。 一个蒙着被子的小女孩,被子不大,刚刚遮住她的脚,与地板之间有几毫米的距离。 一个瘫在椅子里的美丽男子,盖着一张很普通的毛毯,上面趴着一只明显不普通的长毛白猫。 那个男子脸色苍白,无力地靠着椅角,看着虚弱不堪,难道是传说中的病人? 那个小女孩看不清容貌,只能隐隐看到几根白发,难道是传说中的白化病人? 现在的星河联盟,第一次基因优化都是由政府负责,很少看到这样的存在,更何况一次便是两个。 而且他们是怎么到战舰上来的? 唯一正常的就是那个短发少女,但当官兵们看到她的脸后,顿时吓了一跳。 舰长用严厉的眼神把所有军人都逐出了指挥厅,走到赵腊月身前,谦恭说道:“您回来了。” 赵腊月嗯了一声,单手提着那张软椅向前方走去。 如果那些官兵没有离开,看到这幕画面,便能发现她也是个不正常的人。 舰长看着软椅上的井九,越看越觉得震惊,而且眼熟,试着问道:“这是顾问先生?” 赵腊月说道:“瘫了。” 舰长更加震惊,心想顾问先生应该是这场反叛的幕后大黑手,怎么就忽然瘫痪了呢? 不过就算是最麻烦的高位截瘫,以现在星河联盟的医疗水平也能够轻松解决。 “医疗区在那边。”他说道。 赵腊月提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放下软椅,面无表情说道:“按原定计划出发。” 阿大懒懒地抬起头来,看了那个愚蠢的舰长一眼,心想你能找到能切开这家伙皮肤的手术刀吗? 不管是高压水刀还是射线刀,来一个我就吃……不,抢一个防身。 前任军部首席顾问井九瘫痪的消息很快在战舰上传开,引发了很多猜测与震动。 战舰微微震动,晶态引擎射出蓝色的光焰。 伴着各种自检指令与数据验算声,战舰开始了前往祖星的漫长航行。 在漫长航行的大部分时间里,井九都在睡觉。 这时候的他看着在睡觉,其实是醒着的。 以前在望月星球里画画、弹琴、下棋的他看着是醒着,其实是睡着的。 现在的他太过虚弱,连睁眼的力气都不想浪费,宁可闭着眼睛养神,也不想和赵腊月说话。 赵腊月难得见他发小脾气,知道他是压力太大,不以为意,反而笑的更多。 窗外的星光时明时暗,照着他的苍白的脸,偶尔他会醒来咳几声,看着就像是一个病态的美人。 古典小说里那种得了肺痨、随时会死的那种。 某天,战舰远远经过一个巨型黑洞的时候,井九睁开了眼睛,看着看不到的那个地方,很长时间都没有移开。 雪姬坐在那个透明冰块上,也往那个黑洞望去,发现打不赢便收回了视线。 赵腊月在他身边蹲下,把毯子拉好,盖住他的膝盖,问道:“怎么了?” 井九说道:“无聊。” 赵腊月挥手示意舰长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轮椅推了过来。 雪姬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会。 赵腊月把井九连着毛毯抱了起来。 舰长看着从井九身上垂落的毛毯,脸上堆着笑容,说道:“好像变魔术啊。” 阿大懒懒看了此人一眼,心想如此急不择言,是怎么当上舰长的? 赵腊月把井九放到轮椅上,整理了一下毛毯,对舰长说道:“我们随便逛逛,不准打扰。” 这个命令很快便被传达了下去。 赵腊月推着轮椅上的井九在战舰里随意行走。 阿大趴在他的膝盖上,转着头到处张望着,不时下意识挠挠毛毯。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甚至不敢看一眼。 战舰里安静的令人心悸,只能听到轮椅碾压地面的声音。 那辆轮椅停在了战舰侧后方的窗边。 窗外还是满天繁星。 赵腊月松开手,走到他身边蹲下,摸着阿大的背,问道:“想到杀死祖师的方法了吗?” 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飞升前就想到了。” 当然这不是说他那时候就想好了要欺师灭祖。 只不过那时候他便明白了如何才能摆脱一切控制,获得真正的自由。 第二十六章看见真的太阳 想到方法,不代表就管用。 首先你要有实施那个方法的可能,具体到现在的情况便是怎样才能突破那座太阳系大阵,落到祖星上。 其次便是你要有实现那个方法的能力。 很明显井九没有这个能力,于是没有那个勇气。 至于那个方法具体是什么,他肯定不会说,赵腊月也不会问。 她蹲在轮椅边,看着他的脸。 在世人眼里,这张脸是完美的,只有她能够清楚地看到眼角的那个小不可见的裂痕。 因为那些年,她看的最多也最认真。 还有耳垂上的那个小破损。 她伸出手指捏住他的耳垂轻轻地揉了揉,说道:“以后不舒服,我就给你捏捏。” 井九看着窗面上映照出来的画面,看着自己颈上的红项圈,叹了口气。 …… …… 漫长的航行渐渐到了尾声。 战舰穿过一条扭率空洞,完成最后一次空间跳跃,便跳进了一片星辰海洋里。 高强度复合材料板打开,舷窗外一览无遗,即便是常年在宇宙里的官兵们,看到这幕壮观的画面,也不禁感慨万分。 就算是星系群的核心地带,也不可能有如此密集的星辰。 那些星辰都是星河联盟的战舰。 三万多艘战舰在这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宇宙里最大的一支舰队开始移动,形成一道星河,看着无比壮观。 一艘灰色的指挥舰在最前方。 前方不需要再穿越扭率空洞,雪姬飞了出来,站在那艘战舰的上方。 地底公寓的小被子早就被换成了用超微粒子材料织成的红色大氅。 宇宙里没有风,红色大氅却在飘着,因为她觉得这样比较好看。 那个透明的冰块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飘着,无法远离,仿佛有根无形的线系在雪姬身上。 透明冰块里,花溪抱着双膝,闭着眼睛,在里面飘浮、缓缓旋转,就像在子宫里的胎儿。 很多战舰都观察、并且纪录下来了这个画面。 人们震惊至极,以至于不敢有任何议论。 没过多长时间,远方的宇宙黑暗背景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非常小的白点,但明显与远方的那些恒星不同,表明距离不远。 微暗的光线透过玻璃,落在战舰里,没能带来任何影响,却让井九的眼睛眯了眯。 祖星就在那边,那么这个小白点想来就是那颗最初的、真正的太阳。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句话——来人间一趟,总要看看太阳。 我代你看到了。 …… …… 火星上当然能够看到太阳,而且要比星系外看着大很多倍,清楚很多倍。但根本不需要计算,此时在火星上的仙人们通过相对位置,便能知道太阳并不在自己看到的地方,也可能不是自己看到的模样。 那场看似玄意十足、实则惨烈血腥的诸仙之战暂时停止,前代仙人们留在了那座最高的山上,童颜等人则是去了人类文明初期修建的基地,双方保持着数百公里的距离,同时保持着极度的警惕。 除了死去的无问道人以及等于死了的陈崖,两边还有很多人受了重伤。仙躯受到的伤害与痛苦,对于大道有成的仙人们来说不是问题,但火星上没有天地元气,源自太阳的仙气又被剑阵隔绝,则是件非常麻烦的事。 在基地的童颜等人准备了足够多的丹药,相对要好一些。在山顶的仙人们大部分都是匆忙搭车而来,没有什么准备,这时候不免有些恼火,被童颜和彭郎重伤的几位仙人,伤势甚至有加重的迹象。 “祖师应该已经知道我们在生门……就算为了安我们的心,也应该传句话过来吧。” 和仙姑收回望天的视线,面无表情说道。 仙人们注意到她看着的地方,就是无问道人身死道殒的所在,不由沉默。 神打先师疲惫说道:“道心不定是自家的买卖,和祖师有什么关系呢,与天地又有什么关系呢?” 崖间再次变得安静,只有微风拂着石砾的声音。 带着怨气的言语以及还没有呈现为言语的怨气,代表着有些仙人已经烦了,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成为下一个无问道人。 这里没有人打过思想烙印,但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青山祖师的选择,甚至包括无问道人。 无问道人是要替丹先生复仇,是要向青山祖师表达自己的不服。 和仙姑望向陈崖问道:“你应该有办法联系到祖星。” 陈崖毕竟有个领袖身份,把他的残躯一直摆放在沙地里总是不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位仙人从空间法宝里取出一个香案,两名黑衣仙人小心地把他抬了上去。 他的双臂齐肩而断,身体更是只剩下了胸口以上的小半截,摆在香案上,看着真的很像一座半身像。 陈崖离死只差一口气,自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和仙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情更是糟糕,说道:“政界领袖才做半身像,你一个修仙的玩这套能玩的过谁?” 这是嘲讽也是怒其无力,同时也是前代仙人们的共识。 在他们看来,陈崖的水平比李将军差的太远了。 如果李将军不是在雾外星系被井九杀死,那些朝天大陆的晚辈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来到这里。 “有时候想来,我的错不在于躲在基地里算那些星辰,而是以此为借口不理这些事情。”曾举叹息说道:“不管是赤松真人的事,还是这次的事,都是如此……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个伪君子,便有些脸热。” 这句话很真实,他的脸确实有些发热,拿出那把扇子扇了两下。 火星空气稀薄,那个小扇子起不了什么风,他不禁更加恼火。 “先生,您试试这把。” 柳十岁的声音在崖下响起。 两名黑衣妖仙神情骤变,其余的仙人们也摆出了迎战的阵势,就连受了重伤的和仙姑等人也警惕地望向了那边。 柳十岁仿佛无所察觉,飞至崖上,取出一把纸扇,递到了曾举的身前。 曾举接过那把纸扇,发现带着一茅斋的气息,展开一看确实比自己的扇子要大不少,道了声谢便接了过来。 仙人们的视线落在了柳十岁的身上。 这几天他们一直在猜测那些晚辈在做什么,却没想到对方过来了。 “你们最近……在做什么?都可还好?”曾举问道。 柳十岁说道:“他们在算一些东西,我比较笨,弄不清楚。” 有些仙人以为他是故意隐瞒,不由冷笑出声,心想还不就是思考破阵之法,有什么好瞒的? 曾举展开纸扇扇了两下,说道:“有何事?” 不管是神仙还是妖怪或者人,送礼那就是必有所求,求人办事。 “童颜让我给您带话。”柳十岁诚实说道。 他是很多宗派的传人,但一茅斋的身份最正,而且带着无数法宝,伤势复原后实力最强,确实是谈判官的最好人选。 曾举合上纸扇,做了一个请的手式。 “童颜觉得祖师设下的这个局并不见只针对我们,也可能针对各位前辈。”柳十岁停顿了会儿,说道:“他想用这座太阳系剑阵把所有飞升的仙人都困住,如果情况不对,便尽数杀死。” 和仙姑面无表情说道:“这里是生门。” 只要没有青色光绳指明座标、引来剑意,就算是主阵者也无法杀死生门里的人。 “如果祖师忽然变阵怎么办?”柳十岁说道:“童颜觉得,我们应该先想办法破了这座阵,再论其余。” “真是荒唐!”顾左冷笑说道:“且不说如此大的剑阵怎能轻易变阵,只说祖师为何要杀我们?” 柳十岁老实说道:“我也想不出来祖师要杀你们的理由,但童颜说这是他的直觉,想来也有他的理由。” 神打先师笑了笑,说道:“直觉这个词,往往只是用来掩饰荒唐与狼狈。” 这个说法确实听着很荒唐。 如果童颜是想用这种方法挑拔离间,也确实有些狼狈。 曾举苦笑一声,说道:“我跟你过去看看。” 无问道人已死,陈崖将死,云师不知去了何处,乘破烂海盗船来的仙人还有十名。 应该没有一个人会同意童颜的荒唐提议。 “我也去看看。” 和仙姑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仙人们很是吃惊。 神打先师看着她神情凝重说道:“这就是你给自己选择的道路吗?” 和仙姑面无表情道:“要选哪条路,你不得先看看再说?” 神打先师说道:“你是去找路还是找人,只有你自己知道。” 和仙姑说道:“关你屁事。” …… …… 昨夜火星上又迎来了一场沙尘暴,基地里灌满了沙尘,好在都是仙人,做起这种清扫工作来非常轻松。 玉山挥了挥袖,便有白雪飘零,把那些微小的沙粒冻住,然后微风将其卷出了门外。 还有些残余的污迹,苏子叶冷哼了一声,源自烈阳幡的魔火便迅速地灼烧了一遍。 雀娘召出数十面铜镜,把室外的微光尽数引了进来,顿时有了几分窗明几净的感觉。 连那台破烂的机器人的某些地方都开始闪闪发光。 机器人举起变形严重的两只机械臂,慢慢鼓起掌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沈云埋的声音。 “扫描完毕,真是太干净了,我以后如果要把头安回身体,一定请你们来做无菌手术室。” 曾举与和仙姑跟着柳十岁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雀娘有些微窘,赶紧请二位前辈进来。 那台机器人却没有停下,继续鼓掌,而且越来越快,颇有节奏。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童颜从墙边走了过来,说道:“如果你不想被我用你的机械手指插进你的嘴里,闭嘴。” 机器人顿时停止了动作。 童颜对曾举与和仙姑说道:“祖师用了百余年时间才构筑了这座大阵,如果我们想要破阵,就要集中所有人的智慧。” 柳十岁遗憾说道:“可惜其余的人都不肯来。” 苏子叶嘲笑说道:“前一刻还在打生打死,这一刻就要同舟共济,也就你这种老实人才会信童颜的话。” 童颜没有理他,接着说道:“事实上我想请过来的就是二位前辈。” 曾举是一茅斋的圣人,自幼修行经算之术,来到这个世界后,更是长年在857基地计算恒星燃烧的顺序。 和仙姑在朝天大陆的时候是农家女出身,却凭着天赋,在凡人的时候便造出来了多种农具、水利器械与纺机。 要破解这座大阵,解决那些极其复杂的数学问题,他们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我可没说要帮忙,我只是来看看。”和仙姑说完这句话,便走到了墙边望去。 整面墙都被苏子叶用毒蚀成了平整、但并不光滑的板面,写着很多复杂的推算公式以及数据。 “其实我觉得做这些都是徒劳,就算雪姬来了,井九醒了,也不见得能破这座阵,更何况这两位。” 沈云埋的声音刚刚消失了十几秒钟时间,便再次响了起来。 和仙姑说道:“别和我玩激将法。” 沈云埋感慨说道:“你看,这就是太熟的问题了。” 曾举关心的则是另外一个问题,说道:“你说祖师设这座阵是想把所有仙人杀死,有何依据?” 童颜说道:“您看过《大道朝天》吧?” 曾举点点头,说道:“我还进过那个游戏。” “太平真人想在朝天大陆做什么,祖师就想在这个世界里做什么。”童颜说道。 曾举说道:“没有道理,也没有逻辑,太平真人是想培养出更多修道者,去应对域外天魔,也就是暗物之海的威胁,虽然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一点。” 和仙姑赞赏说道:“太平这个晚辈着实不凡,在井底便能算到井外事,站的极高,看的极远,手段极有力。” 曾举苦笑一声,继续说道:“既然我们要解决暗物之海的威胁,祖师为何要杀死所有仙人?” 童颜神情不变,说道:“我听柳十岁说了大悲和尚,也就是欢喜僧的事,如果祖师在多年前就像他一样,认为人类没有希望,产生了与他一样的想法,要把所有人变成灵魂的存在,那他会如何做?” 直到现在为止,不管是在朝天大陆还是这个世界,灵魂依然是难以触碰的领域,于是才有禁区之称。如欢喜僧那般的极端做法,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如果青山祖师也是这样想的,那他……还真有可能先行屠尽所有仙人再说。 这也是元曲、雀娘等人第一次听到童颜说出这个可怕的推论,不由惊的怔住了。 房间里一片安静。 没过多长时间,曾举摇了摇头,说道:“祖师不是欢喜僧,倒与井九有几分相似,如此自信之人,不会如此。” 童颜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现在的田园投降派的幕后之人叫做启明人,应该就是他?” 曾举还是不肯接受他的推论,连连摆手。 童颜没有坚持,说道:“那请您帮我们想想这个问题。” 曾举望向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很快便看到了关键点,神情微异说道:“这不是要算出来了吗?” 这些天他们推演计算的是太阳系剑阵的阵眼描述。 如果对这个阵眼的数学描述足够精确、足够多面,便有可能确定它的空间座标。 “几个值的数字不对,能量描述不谈,首先是质量数值便出了问题。” 童颜说道:“我们计算出来的阵眼质量太大,比那颗冥王星还要大,太阳系里没有这样的天体。” 八大行星排列成阵,构成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柄,自然被排除在阵眼的备选范围之外。 曾举心想这确实是个问题,抬起手腕调出终端,开始重新运行墙上的那些程序。 和仙姑忽然说道:“是一艘战舰。” 她的声音毫无情绪,其余人的情绪则发生了非常剧烈的波动。 雀娘轻呼一声,又是懊恼又是惊喜。 第二十七章来了 元曲等人也像雀娘一样,豁然开朗之余对自己生出很多恼意,心想如此明显的事情为何自己就没有想到? 根据计算,太阳系剑阵的阵眼不停改变着空间座标,他们总想着是小行星之类的自然天体,因为思维定式,根本没有考虑人类飞行器,现在想来,如果阵眼是一艘战舰,那么所有疑问就都得到了解释。 苏子叶自嘲说道:“我们是不是修道都修傻了,居然连这个也想不到?” 接着他望向童颜,嘲弄说道:“我们也就罢了,你不是一向觉得自己智谋无双,怎么也没想到?” “我想到过。”童颜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因为和仙姑的话有任何变化,“但按照计算出来的阵眼质量,这艘战舰会非常大,比现在最大的远程运输母舰还要大七十几倍,星河联盟没有这么大的飞行器。” 远程运输母舰就是联盟从蝎尾星云那边转移撤民众的巨型战舰,可以容纳八万个人类在里面长期生活。比那个巨型战舰还要再大七十几倍?从理论上来说,在无重力的宇宙里制造这种战舰没有太大难度,但在工业设计以及多系统集成方面,会遇到很多想象不到的问题,所以直至今天,星河联盟都没有进行过相关的尝试。 听到他的这句话,苏子叶微微挑眉,雀娘沉默不语。元曲与玉山对视一眼,心想是啊,我们怎么可能就想不到呢?只不过因为这明显不可能嘛,所以我们才没有往战舰那个方向去想。 “就算如此巨大的战舰真的存在,也很难解释这条曲线……”雀娘走到墙前,指向某处说道。 “不是就算。”曾举的表情有些复杂,“那艘战舰确实存在。” 雀娘微怔问道:“您可有什么实据?” 曾举说道:“你们应该从云埋处知晓,我这些年一直在857基地进行计算工作,顺便也会处理一些军方的资源调配,你们可以把我理解为一个会计。我有一年做核算的时候,发现百余年来的资源计划里都有一些问题,明显是暗中流失。李纯阳表示另有用途,我以为是那些实验星球拿走了,这时候才明白,那些资源应该是运到了太阳系。” 雀娘认真问道:“有多少资源?” 曾举说道:“比你们推算出来的这艘巨型战舰还要多。” 至此,和仙姑的推论似乎已经成立。 太阳系剑阵的阵眼就是那艘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巨型战舰。 元曲等人面露喜色,雀娘却更加沉默,甚至有些沮丧的感觉。 “怎么了?”玉山看着她轻声问道。 雀娘说道:“如果阵眼是战舰,就不会像自然天体那样按照固定线路运行,可以随时改变方向与速度,那我们永远无法算到它的具体位置,更可怕的是,这代表祖师随时可以通过改变阵眼位置来调整这座大阵。” 如果可以随变阵,那也就意味着生门……不见得永远都是安全的。也就是说童颜的推论不管正确与否,但至少有了这种可能,这时候在火星表面的仙人们,都有可能被祖师杀死。 房间里刚刚变得轻松了些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先算阵枢。”童颜面无表情说道。 阵枢是一座阵法里最重要的地方,必然处于阵中相对稳定、也就是固定的位置。如果能够找到阵枢以及阵法运行的规律,也有可能找到阵眼,从而一举破之。 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枢不需要寻找,就是那般醒目地悬在那里——就是太阳。问题在于太阳如此巨大,在运算里应该取太阳表面的哪个点?如果那个点在太阳深处怎么办? 当然,这是稍后才需要思考的问题。 “二者之间函数关系必然是一条并不平滑、却会无限往复的曲线。”沈云埋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谁也不知道祖师会不会真的疯狂到变阵,杀死火星上的所有人。 时间还是如常的流淌,却多了很多紧迫的感觉。 雀娘与童颜走到墙前,擦掉那些多日的研究成果,开始新的课题。 曾举神情凝重站在他们身后,偶尔出声指点一二。 和仙姑转身离开房间,向着基地外走去。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玉山追了过来,双手奉上一瓶丹药,小心翼翼说道:“这是掌门飞升前炼的最后一炉药,很好用。” 和仙姑沉默了会儿,没有解释自己只是来看看,不是想求药,也没有道谢,直接接了过来。 玉山脸上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把你伤的如此之重,为什么我在你的心里看不到一点恨意?”和仙姑看着她问道。 玉山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与元曲师兄天资普通,能够飞升便是侥幸,与前辈对战,本就该输。” 既然该输,那自然就不会恨。 和仙姑不解问道:“既然明知必输,为何要战?” 不等玉山回答,她便想起了雀娘的回答,自嘲一笑,望向房间说道:“那个小姑娘也是,用了这么多天时间算了这么多东西,忽然一朝要全盘推翻,但只是片刻我在她心里便读不到任何失望……你们这些小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呢?” “算不出结果,也算前期准备,就像我,哪怕伤再重,不死就好。” 玉山微笑说道:“只要师叔醒来,知道我们在这里肯定会过来,到时候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和仙姑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师叔是谁,更加不解问道:“你们为何如此信任景阳?” 玉山说道:“就像前辈们信任祖师一样。” 和仙姑淡然说道:“祖师此生,从未败过,也没有错过。” 玉山自信说道:“师叔也没有真正败过,哪怕现在被祖师所困,也没有死啊。” 这就是青山宗自太平、景阳以来的一惯看法。 只要没死,就算不得败。 和仙姑沉默了会,转身继续向基地外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伤势颇重的缘故,她没有踏云而飞,更奇怪的是也不是回山顶的方向。 玉山在她身后喊道:“前辈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找找云师那个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玩什么离家出走。” 和仙姑举起右手的药瓶摆了摆,很是潇洒。 房间里的推演计算还在继续,不时响起沈云埋的粗口。 彭郎与柳十岁等人实在是听不下去,反正也帮不上忙,便走了出来,坐到了沙砾地上。 玉山很自然地坐到了元曲的身边,抱住了双膝,像极了当年上德峰崖石星光下的少女。 苏子叶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望向彭郎说道:“我是真没想到你这么强。” 彭郎谦虚说道:“只是还可以。” 苏子叶笑了起来,说道:“真是虚伪。” 彭郎想到自己在北方家里的地位,心道自己哪里虚伪了…… 任何事情都要讲究个远近亲疏,井九虽然传过彭郎剑道,无恩门与青山也极亲近,但终究是两派。玉山下意识就说道:“十岁师兄也很强的。” 苏子叶看了柳十岁一眼,说道:“他主要是靠那些宝贝。” 柳十岁也不生气,说道:“公子说过,人与石头的分别就在于会用东西。” 苏子叶冷笑说道:“问题在于那是你的东西吗?” 柳十岁认真解释说道:“事情结束了,自然把幡还你,小师妹往里面灌了那么多的魂火算是利息。” 元曲说道:“不过就是借个东西,值当你唠叨一百多年?听到没?又不是不还你!” 苏子叶大怒说道:“那是借吗?赵腊月知道借这个字怎么写吗!” 时间就在这些无聊的对话与翻旧账之间流走。 火星迎来了又一个黄昏,然后又迎来了新的清晨。 一天一夜的时间过去,那边的工作还是没有什么进展,因为沈云埋的脏话就没有停过。 柳十岁几个人坐在沙砾地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天空。 他们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复原,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真正的问题还是在这片天空里。 越过前方那座最高的山,再往天去三百米,那边的天空里有无尽剑意,有难以自知所在的虚无之海。 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提到尸狗了。 不是不想,不是不担心,而是有些害怕。 尸狗在上德峰镇守多年,对青山剑阵无比熟悉,而且一路行来,不知吸收了多少星光仙气,境界更加高深玄妙,才能在柯伊伯带护住他们,并且带着他们找到这条通往生门的道路。 但现在它是在剑阵里寻找阵眼,无时无刻都在承受着剑意的侵袭。 彭郎都险些迷失在那片虚空里,勉强退了回来,它又在里面停留了这么多天,可还好? 基地建筑里忽然响起了嘀嘀的报警声。 紧接着,建筑里某处又有一道报警声响起。 柳十岁与彭郎从原地消失,留下数十道剑光。 苏子叶等人也用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 当他们回到房间的时候,警报声已经消失。 童颜等人的脸色非常凝重。 他们正在用机器人里的计算终端,推演编写好的程序,曾举也用自己的设备进行二次推演。 先前那一刻,自行运转的程序忽然出了问题,先后发出了两次警报。 从数据显示来看,应该是有极大质量的天体在靠近太阳系,引力扰动了剑阵,也干扰到了他们的计算。 他们现在暂时无法算出来,那个天体究竟是什么东西,甚至不知道引力影响的范围有多广。 究竟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太阳系? 雀娘盯着墙上的那些数据,忽然转身望向曾举手环射出的光幕,喃喃说道:“开始变阵了……”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神情骤变。 太阳系剑阵可以随时变化,这是他们已经算出来的结果,也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变阵如果完成,生门便不再会继续是生门,甚至可能变成最危险的死域。 火星应该还会继续存在,停留在火星上的这些人呢? “祖师……”雀娘脸色苍白说道:“得赶紧想办法阻止他。” 童颜望向曾举说道:“变阵还需要一些时间,请那些前辈过来一道试着破阵吧。” 曾举微涩一笑,心想你哪里是需要那些人帮你一道破阵,只不过是想多绑几个人质,也是指望如果太阳系剑阵真的开始落下,那些人能帮你多撑会儿。 不等他说些什么,那台破烂的机器人便已经跑出了建筑,来到了环形基地中间的平地上。 机器人对着远处的那座高山,开启了最大功率的扩声器,喊道:“快来啊!我家老头子发疯了!你们要死了!” …… …… 海水在不远处拍打着沙滩,调戏着椰壳,逗弄着那些因为血月黑昼而不敢出声的猴子。 池子里的海水轻轻拍打竹竿,仿佛在安慰它钓不到鱼也没有问题。 青山祖师坐在轮椅里,身体微歪,半闭着眼睛,脸上的皱纹仿佛也被双重的海浪声抚平了很多。 他忽然睁开眼睛,望向宇宙深处,感觉到有一个大质量的天体靠近了太阳系,甚至干扰了到大阵。 那个天体有些奇怪,引力扰动不是特别厉害,范围却非常广。 卓如岁从洞府里走了出来,看着黑暗天空里的变化,神情微变。 低悬在海面上的那轮血月隐隐有些变形,太阳系剑阵里仿佛起了一阵涟漪,什么样的事物能够带来如此大的影响? “来了。”青山祖师说道。 卓如岁转身望向他,有些紧张问道:“谁来了?” 祖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有些艰难地坐直身体,伸手把海水池边的那些钓竿都拔了出来。钓竿在沙滩上插出的眼立刻被溢出的海水填满,在星光的照耀下,就像水银一般。 在人类文明的童年时期,水银一般用在帝王的陵墓里。 那边的海底有片像陵墓般的巨大地底空间。 无数座黑色方碑表面闪耀着蓝色的电芒,电芒并非一般粗细,看着有些像锁链。 或者是剑索。 无数道并不怎么凌厉、却无比深静的剑意,从那些蓝色电芒里生出,曲折而上,穿过地层与无尽海水,离开了大气层。 那些剑意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拔动,仿佛琴弦,仿佛剑弦,射向了太阳系深处某处。 无形的力量来自海上的那轮血月还是别的存在? 卓如岁看着夜空,感受到太阳系剑阵正在改变,脸色渐渐苍白。 那些行星还在原先的位置。 满天星光也似乎没有变化。 有件事情变了。 生死在变。 只要太阳系剑阵转变完成,不管是谁在生门里,都会面临无穷剑意的攻击。 换句话说,这时候不管是谁来到了太阳系,只要他落在火星上,便会死在这座剑阵里。 可是火星上的那些仙人怎么办?他们无法离开生门,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生门变成死域,为此时到来的那人陪葬? 卓如岁啪的一声跪在了轮椅边,抱住了祖师枯瘦的双腿,颤声道:“我知道您已经杀了一个,能不能不要再杀了?” 祖师看着夜空没有说话,眼神深静。 至深的无情。 卓如岁觉得很寒冷。 那是只有神明才能有的眼神。 在神明看来,众生皆为蝼蚁。 仙人亦是众生一属。 为何死不得? …… …… 赵腊月推着轮椅来到战舰最前方的窗前。 窗外远处是那颗太阳。 夜空里的星辰都是战舰。 有的战舰长约数公里,有的甚至长约二十几公里,比小行星还要巨大。 三万多艘战舰隔着安全距离排列着,组成一个半圆球表面,就像一个无比巨大的盖子,盖住了太阳系。 这画面何其壮观。 赵腊月在轮椅边蹲下,手掌落在他的膝头,问道:“开始吗?” 阿大趴在他的腿上,轻轻舔了舔她的手背。 井九盖着毛毯,脸色苍白,就像没有多长时间的病人。 他觉得这样做没什么意义,但知道不试一下赵腊月肯定不会甘心,便嗯了一声。 第二十八章他来了 随着某人的一声轻嗯,三万多艘战舰陆续开火。 无数激光、等离子炮、高能粒子炮向着太阳系发起了轰击。 笔直的光线与淡蓝色的电离线,就像无数道细线,很快便织满了宇宙的这片空间,然后照亮了这里。 这些远程武器的攻击,并不像平时那般稍纵即逝,更像远古时期的排枪兵,一轮接着一轮,仿佛没有任何间歇。 狂暴的轰击持续了很长时间,到后半阶段,那些太空战争里极少使用的多相核弹都被扔了几十万颗进去。 昏暗的宇宙一隅被持续照亮,如果别的星系群有生命,或者再过几千万年还能看到这幕瑰丽而壮观的画面。 毫无疑问,太阳系自从稳定之后便再也没有这样明亮过,星系空间里的能量也没有这般混乱过。 标准时间二十七分钟后,这场壮观至极的舰队齐射终于结束,宇宙渐渐平静。 这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单位时间里输出能量总数最大的一次。 甚至远远超过了当年青山祖师用舰队摆成青山剑阵,把那颗行星轰碎那次。 这次参与的战舰数量更多,更高级,而且开火时间更长。 只是一轮连续发射,便打掉了三万多艘战舰百分之十二的能量储存。 攻击结束之后,据太阳系边缘探测器发回来的数据,这片宇宙里的背景温度都整体提高了四摄氏度。 可以想见这种威力究竟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没有任何一个仙人能够抵挡这种能量等级的攻击。 就算是一颗巨行星,也都会被这场能量风暴给撕碎。 前方的那片宇宙却没有任何变化。 太阳还是像个小白点,静静悬在远处。 人类文明的童年家园还是那样的宁静,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三万多艘战舰上的数千万名官兵震撼无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数分钟后,中央电脑的计算结果出来了。 人类文明历史上最强大的一次齐射,成功地削减了那座太阳系剑阵……百分之零点零零三的能量域。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是一座太阳为能量核心、以行星引力为阵意的剑阵。 星河联盟的战舰确实强大,那些超级战舰一艘便足以扫平一颗行星,三万艘战舰组成的舰队确实所向无敌。 问题在于,那是因为战舰从来不会愚蠢而狂妄到向宇宙本身发起战争。 面对恒星等级的防御系统——也就是现在这座大阵——舰队根本无能为力。 如果人类的武器能够消灭恒星,那还需要井九做什么?这个故事早就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 赵腊月站起身来,看着前方毫无变化的宇宙,眼神微冷。 她修的是杀伐剑道,从来不在意仙人风度这种事情。 所以她会事先夺取了星河联盟的权力,做足了准备,才会去唤醒井九,来到祖星完成最后的终极一战。 带着数万艘战舰,横扫宇宙,把祖星轰成碎片,当然要比去与祖师单打独斗稳妥的多。 她没想到的是祖师竟然早有准备,把整个太阳系都藏了起来。 “还真是青山宗的风格,打不赢就把头缩进龟壳里……”她在心里想着。 太平真人遇着解决不了的事情的时候,也会非常警惕地提前离开,躲到谁也找不到地方,比如萧皇帝的那个龟壳。 青山宗还有位老祖宗,本来就是只老乌龟,看着危险,便会闭眼缩头。 三万多艘战舰的连续轰击,没能留下任何痕迹,也没能撼动那道无形的切割线一寸。 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事实震撼住了战舰里的数千万名官兵。 就连雪姬站在战舰上,看着远方的太阳的眼神也变得认真了很多。 透明冰块里的花溪依然在沉睡,唇角不知何时多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痛苦的咳声响了起来,打破了战舰里的沉默。 赵腊月回头望去。 井九靠着轮椅里,脸色还是那般苍白,虚弱至极。 “好一座青山剑阵。” 他不需要像童颜等人那样,直到进入太阳系深处,遇着那些剑意,才能猜到事情的真相,也不需要像柳十岁那样,用烈阳号战舰做多次实验,才能找到一些线索,他只需要看一眼,便知道前方的宇宙里是什么。 青山剑阵的源头,便是青山祖师飞升之前在剑经上为后代弟子们留下的那四个字——万物一剑。 这是青山剑道的最高层次,也是青山剑阵能够震慑朝天大陆三万年的底气。 这种至高剑道还不是李将军、西来、恩生等人曾经领悟到的万物皆可为剑,而是万物可为一剑。 祖师把整个太阳系布置成了一座青山剑阵, 换句话说,他现在能以整个太阳系为剑。 至于祖师究竟用什么手段,能够利用太阳源源不断的仙气以及那些行星,暂时还不知道。很多年前他用数千艘战舰布置成一座青山剑阵,摧毁了那颗行星,或许便是对今日的一次演习? 在人类文明的历史里,能够领悟并且掌握这种剑道境界的只有两个人。 就是他与青山祖师。 他忽然想要摸摸猫,才想起自己的手不能动。 阿大很乖巧地主动蹭了蹭他的大拇指。 伴着一道清光,青儿从某处飞了出来,看都没有看井九一眼,报出了中央电脑的最新计算结果。 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做,任由这座太阳系剑阵能量自行逃逸、解体,大概需要九十四万年。 井九看着落在赵腊月肩上的小姑娘,微笑不语。 青儿没有看他,也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很是不自在,扇动了两下透明的翅膀,继续说道:“我建议不要管这边,把舰队撤回去,然后彻底改造星河联盟的社会结构,全力推动科技水平发展,让本地文明早日抵达恒星级别。” 如果人类文明真的进入恒星级别,想要对付这座以太阳为核心的剑阵,自然是极为简单的事情。 赵腊月问道:“大概需要多少年?” 青儿骄傲地抬起小脸,说道:“待我与中央电脑融合完毕,提速过程可以非常快,最少只需要三千年便可以了。” 井九说道:“到时候记得去我坟上帮我拔拔草。” 青儿回头望向他冷哼一声,说道:“你要死了,这身体可是我们对付暗物之海的重要武器,肯定不会埋进地底。” 这是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的意思? 井九没想到时隔五百年,小姑娘对自己的怨念还没有消失。 赵腊月看了青儿一眼。 青儿有些不愿意地飞到井九的肩上。 谁也不知道,这个看似被迫去安慰井九的动作,实则是一次信息的传递。 赵腊月静静看着他,等着他做出判断。 井九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简单地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如果让雪姬知道他们没有那个能控制她的东西,肯定会立刻带着花溪转身离开,去行政主星以及别的那几个运算星球寻找,根本不会理会眼前的这座太阳系剑阵,更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赵腊月眼帘微垂,没有说话。 青儿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有些害怕地想着青山宗的人原来都这般冷酷啊。 井九转而问道:“十岁有消息没有?” “烈阳号一直在进行不间断观察,但他与曾举进入太阳系后便消失了,所有联络也完全中断。”赵腊月说道。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座太阳系剑阵与黑洞还真有些相似。 赵腊月带来的这支舰队确实天下无敌,井九与雪姬的组合也是另一种天下无敌,对这座剑阵却没什么办法。 “根据中央电脑的计算结果,他们还活着的概率很大。”青儿看着井九苍白的脸,以为他是在担心那些失落在剑阵里的晚辈,有些心疼,安慰说道:“只要沈青山还想离开,肯定会留下生门。” 赵腊月看着井九说道:“再看一段时间?” 这座太阳系剑阵可以理解为一座监狱,青山祖师自我隔离在世界之外,自然也影响不到外面的世界。 如果这只是一场战争,他们确实可以转身就离开,再不管这里的事情就好。 但井九被赵腊月强行唤醒,撑不了太长时间。 就算死后没有坟,不需要担心坟上长草的问题,他也不想。 阿大幽幽想着:“当年你在神末峰把自悟的剑法取名九死剑诀……还真是不吉利呢。” 数道视线落在轮椅上,等着井九的决定。 井九说道:“他摆出这座阵,就是等着我来破阵,既然如此,总是要走一遭。” 阿大被这句话说的热血沸腾,青儿看着他的眼神也温柔了很多,只有赵腊月生出了一些不好的感觉。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一句很美好的形容,而对井九来说,越遇着真正重要的大事,他的决定越干脆,说的话越少。 第一次飞升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 第二次飞升的时候,他也只说了两个字——走了。 今天他却说了整整一句话,而且还说了要去的理由。 但不管如何,他既然做出了决定,赵腊月便会毫不犹豫、不打折扣地执行他的决定。 她推着轮椅到了窗外。 阿大从毛毯上飘了起来,赶紧勾住了他颈间的剑索,抱紧了他。 井九知道它是要表达一些美好的情感,只是无法用动作回应,便笑了笑。 所有战舰都在缓缓后撤,避免对剑阵带去太多干扰,影响到他们入阵的过程。 只有烈阳号战舰会留在柯伊伯带之外,继续观察。 看着光幕上坐在轮椅里的井九,烈阳号战舰舰长姜知星与其余的参谋军官生出非常复杂的情绪,缓缓举手敬礼。 满天星辰渐渐远去,宇宙变得更加黑暗而且宁静,却无法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赵腊月看着虚空里的无形剑阵,推演计算着入阵的通道。 她的剑道境界非常高,已经到了万物一剑那层,与李将军、西来、恩生处于同样层级。 当然井九的剑道境界更高,按道理来说,应该由他推算剑阵入口以及前往生门的道路。 问题在于,她比谁都清楚,他的承天剑学的很糟糕,而且现在虚弱不堪,没有什么精神,自然不敢指望他。 忽然一道白光从侧方飞了过去。 那是雪姬。 这里没有空气,她的红色大氅却飘的很起劲。 透明的冰块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跟在她的身后。 寒蝉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阿大,稳稳地缀在她的头顶,迎着阳光张开了触须,不停微微颤动着。 前方的虚空骤然出现一道裂缝,掩去了雪姬的身影。 赵腊月神情微异道:“原来她真的会承天剑?” 当年白刃仙人降世,最后死在万剑之下,很多人都在猜测,已经毁灭的青山剑阵因何重生。 现在终于有了最准确的答案。 “我教的。”井九说道。 他的声音很虚弱,眼神却很明亮,颇有几分得意。 在大原城三千院里,他做过雪姬的老师,虽然只是十几息的时间,但也值得骄傲。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推着轮椅往前方飞去。 青儿站在她的肩头,说道:“在太空里推轮椅,总感觉有些怪。”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这与脱了裤子放屁差不多。 轮椅进入了虚空里。 雪姬果然没有错。 他们进入了通往太阳系剑阵生门的道路。 当然,前方也有可能是死地。 …… …… 奥林匹斯山是太阳系里最高的山,哪怕被陈崖与柳十岁那次撞击碾压的矮了很多,依然最高。 机器人在西北高原喊了半天,也没能喊动一个仙人,沈云埋一气之下,带着所有人离开了基地,再次回到了山顶。 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 有本事,你把山搬走啊,或者你们从山上搬走啊! 前代仙人们自然没有道理把山顶让出来的道理,警惕地看着他们。 童颜用最简单又好理解的言语,把自己的猜想说了一遍。 前次柳十岁带话的时候,根本没有仙人相信,曾举与和仙姑也只是去看看。但现在所有仙人都已经隐隐感觉到,这座太阳系剑阵正在慢慢发生着变化,他们的心态自然也发生了变化。 如果祖师真的是在变阵,列于阵柄之上的行星位置便会发生改变。 火星原本是生门,不久后却极有可能变成死墟。 变阵完成的那一刻,无数剑意便会从太阳系里奔涌而至,在场的仙人们就算能撑一段时间,又能撑多久? 至于离开火星再次寻找生门……连彭郎都无功而返,他们更没有自信。 这就意味着,如果不能阻止变阵,大家都是死路一条。 可直到这一刻,依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童颜的说法。 神打先师与紫气东来君、董先生坐在崖石里,神情漠然,明显不会参与此事。 那两名黑衣妖仙守着香案上的陈崖残躯,更是脸色阴沉至极,只不过其中一人依然看着满脸喜气,画面有些好笑。 顾左声音微冷说道:“祖师变阵,必然是有什么突发情形发生,怎会是针对我们?” 剑仙恩生沉默站在远方的崖边,看着天空里那颗遥远的蓝色星球,也许是在猜测祖师的想法。 “我会布置一个阵法,愿意记的就记一下,到时候可以保命一段时间。” 机器人用力地拍打了两下手掌,说道:“时间不多了,赶紧的!” 最后只有三名仙人愿意与他们一道参详破阵之法。 曾举看了一眼童颜。 童颜满是稚气的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感谢与欢喜,看不出半点问题。谁都没有注意到,苏子叶与元曲一边听着沈云埋说的阵法,一边观察着四周,准备着待剑阵落下时,怎样让这些前代仙人顶在最前面。 “这个应该最好用。”苏子叶的视线落在香案上,看着陈崖的残躯,在神识里对元曲说道:“结实。” 元曲倒吸一口冷气,心想不愧是朝天大陆最后的邪道魔头,连将死之人的尸体都不放过。 “太冷酷了吧!”他传回去一道神识。 苏子叶冷笑一声,说道:“柳十岁是果成寺金身,你想把他举在头顶?” 第二十九章他带着她来了 就在他们想着这些阴损事的时候,童颜、雀娘与曾举等前代仙人已经再次开始推演计算。 下方的崖壁被飞剑刻出无数个数字与复杂至极的方程式。 众人站在空中,对着崖壁不停思考分析,不时从调出终端进行计算。 破题方式可以有多种道路,至少在开始以及中段的时候,在正确答案出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对的。那么讨论自然很容易变成争论,众人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倒不局限在彼此阵营,更像是一场混战。 机器人坐在崖边,学着书里柳词的模样荡着双腿,不时用脏话加入众人的争论。 雀娘有些受不了,说道:“你能不能安静点儿?” 机器人传来沈云埋的声音:“凭什么?你不觉得我这样很天真可爱?” 雀娘说道:“你把崖石都蹬掉了,上面的数字弄混了怎么办?” 沈云埋嘲笑说道:“也就他们那些老家伙和你们这些乡下人还要把数字写在墙上。” 雀娘与童颜等人对视一眼,决定不再理他。 崖外天空里激烈的争论声消失,众人开始用神识交流,确实要比语言交流来的快很多。 沈云埋喊道:“还是我提醒你们的,怎么能不带我玩?” …… …… 太阳系剑阵可能正在变阵。 火星可能会变成死地。 思考破阵的方法当然不是玩耍,而是非常紧张的工作。 随着推演计算向前推进,逐渐靠近答案,气氛越来越紧张。 一位前代仙人不停地挠着头,发髻早就散开,披头散发,蓬头垢面。 他盯着崖壁上的那些数字,眼睛有些失神,喃喃自言自语不停,像极了大学里多年无法毕业的博士生。 “我说倪叔,你自言自语能不能声音小点?有些吵。”沈云埋对他说道。 这位姓倪的仙人修道之前乃是月华城太守,因为官场上常见故事下狱,被折磨的精神有些失常。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要被斩死的那天,他竟是一朝觉悟,在秋雨里大笑越狱而去,拜在了某个隐世宗派门下。 百余年后他境界大成,闻知当年的那个皇帝决意禅位于子,自己做个逍遥的太上皇。他毫不犹豫破关而出,不顾朝廷背后的修行宗派警告,直闯皇城,当着三万御林军的面,直接割下了那个皇帝的脑袋。 千年后他终于飞升成仙,来到了这个世界。通过后来的飞升者,他才知晓自家那个隐世宗派早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但诏狱里的那些记忆似乎还在折磨着他,他时不时便会陷入这种微微失常的状态。 他看着沈云埋冷笑道:“我承认你的天赋智慧都在我之上,但你个小屁孩现在就剩一个头了!” 沈云埋冷笑说道:“破题不靠脑袋,难道像你们一样靠屁股?” 倪姓仙人闻言大怒,说道:“你提出要用迭代穿线法,又是用什么器官想的?你有器官吗!你连屁股都没有!” 沈云埋怎能忍受别人质疑自己的智慧与身体,寒声说道:“只有傻逼才会试图从代数几何转到数论方向去。” 倪姓仙人想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修学生涯,脸色顿时苍白,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另外那位仙人忍不住说道:“云埋啊,你说迭代穿线法是你五天前才弄出来的……好吧,且不说急促之下会不会出问题,只说你这个方法验算起来都不可能,我们根本没有足够功率的运算核心来跑程序。” 沈云埋五天前设计了一个全新的数学工具,希望通过验算,映射确认太阳系剑阵的阵枢。但就像那位仙人所说,这需要大量的计算,除非此刻在火星上能够连上宪章网络,用中央电脑才能算出结果。 但众人身处太阳系剑阵里,哪里能够与外界联系。 沈云埋冷笑说道:“换作以往,我自己也就算出来了。” 童颜平静说道:“但你现在不行。” 沈云埋那具完美的身体在那场核动力炉爆炸里毁去,同时毁掉的还有极重要的专用数学处理核心…… 机器人默默举起机械臂,竖起中指。 “我觉得应该用纯阳变换。” 雀娘有些不确信的声音在崖外的天空里响了起来。 天空里的仙人们以及坐在崖边的沈云埋都安静了片刻,纷纷嘲笑起来。 就连崖上的剑仙恩生等人都向那边望了一眼。 “你在哪里看到的纯阳变换?”沈云埋问道。 雀娘说道:“战舰上你不是给我们上过课?” 沈云埋说道:“我肯定没有提到过纯阳变换,灌输的数据里也肯定没有。” 雀娘说道:“我在战舰资料库里自学的时候看到的。” 曾举微笑说道:“你能知道就不容易,但这个确实不可行。” 很多年前,星门大学数学系的大教室黑板上,忽然被人写了一篇论文。 那篇论文讲的是函数相关,标题已经拟好,就叫作:纯阳变换。 这篇论文立意极新,方法极为巧妙,如果成立的话,可以解决数学几个悬而不决的难题,引发了数学界的极大震动。但随着研究的深入,很多数学家发现这篇论文有极大问题,而且在现有条件下根本无法解决。 几大数学期刊经过一番商议后,做了撤稿宣告,这篇论文也就此回到了图书馆,再也无人问津。 直到很久以后,才有很少人知道,原来这篇论文竟然出自李将军之手。 他离开朝天大陆后,便被祖师安排在星门大学进修,学习了半年时间,就写出了这样一篇论文。 前代仙人们自然知道这件事情,都当成个笑话,只不过除了沈云埋,没人敢在李将军面前提起。 雀娘居然说要用这篇著名的论文观点为破题法,自然引来了很多嘲笑。 “可我觉得……好像可以用。”雀娘更加不自信,轻声说道。 童颜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说道:“有证明的思路?” 雀娘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说道:“只是直觉……就像和仙姑看出阵眼是战舰那样的……直觉。” “我说过,直觉这个词,往往只是用来掩饰荒唐与狼狈。” 神打先师苍老的声音从崖上飘了过来。 他与两位黑衣妖仙等人一样,根本不相信祖师会变阵杀人,但对崖外的讨论难免有些好奇。 “直觉是人类为了弥补自身计算能力缺陷而产生的一种救济手段。你们的计算能力都很糟糕,所以直觉才是你们唯一应该抓住的工具。雀娘说的没有错,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应该用纯阳变换。” 一道声音从天空里飘了下来,显得很没精神。 说话的那人就像是很多天没有睡觉,又像是在病床上睡了太多天。 神打先师冷笑说道:“真是荒唐至极!是谁在大放厥词?” 一辆轮椅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井九坐在轮椅里,身上搭着毛毯,毯子微微拱起。 赵腊月推着轮椅,短发微乱。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震惊异常,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数道法宝光毫冲天而起,然后被大气层上空的剑意压了回来,把崖间照得极亮。 前代仙人们警惕异常,如临大敌。 剑仙恩生盯着轮椅里的井九,眼底深处隐有剑光闪现,战意十足。 他伤势未愈,但忽然间遇着公认的剑道最强者,还是生出了强烈的出剑欲望。 神打先师缓缓自崖石间站起,握住手里的破鼓,面无表情说道:“原来是景阳真人来了。” 两名黑衣妖仙如鬼魅般分开,落在了轮椅的两边。 …… …… 井九没有看这些仙人一眼,因为转头很累。 他看着崖外的雀娘继续说道:“当年下棋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你的直觉比童颜强,不要轻易怀疑这一点。” 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见到老师的仙颜,雀娘心情激荡不已,哪还管纯阳转换之类的东西,跪到空中行了一个大礼。 童颜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柳十岁等人惊喜异常,飞至轮椅前拜倒行礼。 公子、老师、师叔、真人之类的称呼在崖边不停纷飞,直至被一道惫懒的声音打破。 “哎呀,老九你果然还活着!这可真好。” 井九差点以为卓如岁也来了,然后才听出是沈云埋的声音,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说道:“你也还活着,确实很好。” 看到这幕画面,柳十岁等人很是吃惊,心想原来沈云埋没有说慌,两个人的关系居然真的挺好。 下一刻他们才觉得哪里不对,元曲面带寒霜之色,仿佛变回了青山剑律,沉声说道:“大胆!岂敢对真人无礼!” “看啥?吼啥?”机器人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元曲,嘲弄说道:“真按辈份算,你们谁有我高?我与他平辈论交,那是我们的友情关系!我要你们跪过吗?到底是谁无礼?” 这话说的不错,他是青山祖师的血脉以及传人,按辈份算那是真正的二世祖…… 柳十岁等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及这个话题。 “这就开始叙旧了?你们是不是也太不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 神打先师举起手腕上系着的小破鼓,看着井九面无表情说道:“船烂也有几十吨合金,鼓破也能响几声,你听不听?” 两名黑衣妖仙对着轮椅伸出了右手,都是那样的苍白,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息,隐隐相连。 紫气东来君与董先生也艰难支撑身体站了起来,取出了峡谷战斗里根本来不及用的最强法宝。 剑仙恩生的手落在了剑柄上。 与彭郎一战时,他把剑插入了崖壁里,没有受到任何损害。 六位前代仙人围住了轮椅以及那些人。 火星的短暂和平又要被打破了吗?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沈云埋欠抽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是回答神打先师那句话。 神打先师神情沉怒,握住小鼓便准备敲响。 忽然。 一只圆乎乎的小手从他的手臂下方伸了起来,拿走了那只小鼓。 就像一个逛夜市看到玩具的孩子,有些蛮不讲理,也有些可爱。 神打先师如同被冻住一般。 他这时候有些恍惚。 那只鼓是他随身千年的打神法宝,彭郎用剑斩破,却也无法将其夺走,依然有着极强的神通。 怎么就这样被人一伸手就拿走了呢? 鼓绳是什么时候断的? 又是怎样断的? 剑仙恩生的神情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凝重。 比面对彭郎、看见轮椅里的井九时更加凝重。 他带着无恩门特有的无畏气质,握住剑柄便要出剑。 却没能如愿! 因为剑与剑鞘之间被冰住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发如雪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脸很圆,很白。 她的眼瞳很黑,很深。 她的手里拿着那个小鼓,向崖边的轮椅走去。 第三十章雪崩 崖上崖外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不是一种形容,也不仅仅是人们心情的投射,更是真实的温度急剧降低带来的变化。 这一刻那些仙人才是真正的如临大敌,如见深渊。 随着那个小姑娘的距离越来越近,那两名黑衣妖仙的手甚至颤抖了起来。 没有谁见过雪姬,但没有谁不知道她,而且能够轻易地认出她。 伸手便拿走了神打先师的鼓。 只是路过便冻住了剑仙恩生的剑。 虽然那两位都是重伤之身,也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是的,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青山祖师不行。 井九也不行。 只有她可以。 从远古到当下,她一直都是朝天大陆真正的主宰。 …… …… 如临大敌,但谁敢真的与雪姬为敌? 紫气东来君与董先生刚刚祭出法宝,此刻竟连收回法宝的勇气都没有。 神打先师看了看自己空着的手,默默坐回了崖石里。 恩生举起自己的剑凑到眼前认真看着,想要弄清楚那些寒意微粒究竟是什么,为何有哪些强的作用力。 曾举叹了口气,对着雪姬行礼道:“见过陛下。” 其余的前代仙人与柳十岁等人也纷纷行礼。 “见过娘娘。” “女王安好。” “给雪姬大人请安。” 不同的称呼,代表着不同时期的朝天大陆修行界对她的态度,但都是同样的敬畏。 只有一个称呼与众不同,再次震惊了场间的所有人。 彭郎对着雪姬一揖到地,声音微颤说道:“见过岳母大人。” 雪姬看了看他,翻了一个白眼。 仙人们本来就震惊于雪国女王的出现以及她是这个样子,现在再次被双重震惊。 彭郎居然是她女婿? 女王居然会翻白眼? 井九这个最熟悉雪姬的人也很少看到她如此人性化的一面,不禁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对彭郎做些什么。 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彭郎很自然地站到了雪姬的身后。 人们的视线被他引动,才看到了那个像被线牵着、离地面约半尺距离向前飘着的透明冰块,看到了冰块里的花溪。 震惊这种事情,真的有些像有钱人的钱一样,又像是雪崩时的雪一样,有了就开始连绵不绝,越来越多。 仙人们都知道伽雷通道里发生的事情,知道这个小姑娘的身体里是那位。 那位少女祭司乃是远古文明的传承者,也是现在文明的象征。 以曾举为首,所有人都对着冰块里的小姑娘低头行礼,表示自己的尊重。 “知道向这位行礼,却没有勇气救她,何其虚伪!” 说话的人是快要被人忘记的陈崖。 只剩下小半截身体的缘故,他的声音断续而充满了空气,有一种徒劳的愤怒感。 他真的只剩一口气,本想凭着这口气支撑到祖师用太阳系剑阵改变人类命运的那一刻,但此时看着所有人在雪姬面前的可怜模样,尤其是雪姬的那件红氅让他想到了李将军,终究是没能忍住那一口气。 他厉声喝道:“在这个雪国怪物的面前噤若寒蝉,我真是替你们丢脸!” 沈云埋看着香案上认真说道:“陛下要看你一眼,就算我输。” 雪姬当然不会看陈崖一眼。 对于她无法战胜的存在,比如黑洞,她不会关心。 对那些永远无法企及她的存在,她也不会有任何关心。 但她也不喜欢听这些废话。 蝴蝶结迎风而飞。 寒蝉落在了陈崖的头顶。 陈崖顿时噤声,被冻成了冰块。 还是半身雕像,只不过现在成了冰雕。 …… …… 雪姬已经走到了离轮椅不远的地方。 陈崖最后的气息变成一道冰雾,在空气里散去。 两名黑衣妖仙对视一眼,出乎所有人意料向雪姬发起了进攻! 看似胆怯而颤抖的手散发出截然不同的两道气息,隔空相连,形成一道湍流,笼罩住了雪姬。 这一刻的画面,就像是江中隐现白石。 无论江水如何滔滔,其势何壮,都无法撼动白石分毫。 就像沈云埋说的那样,白石甚至看都不会看江水一眼。 嗡的一声。 江水骤散。 织成漩涡湍流的一方。 那名悲观的黑衣妖仙顾左从原地消失,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了数百里外的火星表面。 仙人间的战斗就这般简单粗暴却又麻烦,在被打飞以及回来的路上要消耗比战斗时更多的时间。 至于为何黑衣妖仙会化作一道白光……在崖间满天飞舞的黑衣碎片便是原因。 雪姬没有理另外那名黑衣妖仙,继续向轮椅走去。 那对黑衣妖仙的双合道法有些意思,但现在只剩下一个人,没有资格让她停下脚步。 下一刻她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向身边望去。 那名妖仙回到了原地,不知何时重新穿上一件黑衣,只不过头发有些乱,脸色有些苍白。 如果不是另一名黑衣妖仙一直没有动,人们甚至会误以为是他做了一个移形换位。 这是怎么回事? 即便是处暗者这样的超级母巢,也承受不住雪姬的正面一击。 为何这名黑衣妖仙却像是没有什么事,而且为何能如此快地回到原地? 雪姬乌溜溜的黑眼珠微微一转,显露出了一些兴趣。 轰的一声。 那名刚刚回来的黑衣妖仙又被击飞了。 下一刻,他又回来了。 又是轰的一声。 他又被击飞了。 …… …… 在极短的十余息时间里。 那名叫做顾左的黑衣妖仙被雪姬击飞了五次。 他神奇地没有死去,却也没有办法与自己的兄弟再次形成道法湍流。 他的身体已经被毁坏的不像样子,看着极其凄惨。 人们终于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这对黑衣妖仙兄弟的身份。 雪姬的眼神越来越明亮。 不是遇到强敌那种明亮,而是她难得遇到了一件好玩的事。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带着多少件黑衣服。 她就不信会比井九的蓝色运动衫更多。 “别打了。”顾左一手捂着变形严重的脸,举着另外一只手说道:“认输,我打不过。” 顾右在数十丈外的对面正色说道:“还没正式打过,怎么就能认输?” 顾左凄声说道:“得打的到人家才叫打,我们这叫挨打,再说了,被打的又不是你!” 雪姬歪着头看着这对兄弟,嘤嘤了一声。 所有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你们是什么怪物? “不是怪物。”井九说道:“他们是一个人。” 不少人知道这对黑衣妖仙是青山祖师在朝天大陆留下的伏笔,但谁都不知道伏笔的意思在哪里。原来他们竟是一个人,却被祖师用无上神通分成了两个灵魂,然后经由天地灵气蕴养,变成了一对双胞胎兄弟。 这对黑衣妖仙同魂双体,所以才会各分悲喜,联手合击的时候,又能形成更大的威力。 而最大的好处在于,他们需要同时被杀死,灵魂才会真的涣灭。 这里说的同时是绝对意义上的同时。 祖师具体用的什么手段没有人知道,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但祖师居然无数年前便开始进行灵魂方面的实验,这让人们再次联想到童颜的那个推论,不由沉默。 苏子叶幽幽说道:“我以为我是个魔胎就够邪了,二位才是前辈啊!” 听到井九的话,雪姬更感兴趣,伸出两只圆乎乎的小手把那对黑衣妖仙兄弟抓了过来。 打的再远也杀不死,那就别打到远的地方,免得麻烦。 “没有意义。”乐观的顾右看着她认真说道:“反正你杀不死我。” 雪姬的眼里出现一抹得意的笑容。 啪的一声轻响。 两个黑衣妖仙重重地撞到一起,却在她的力量压制下无法弹开,而是继续向前挤压。 “陛下要做什么?”玉山睁大眼睛好奇问道。 雀娘有些不确定说道:“前些天在课上看到的那个实验?” 在物理学上有一个著名实验,就是把两个磨得很光滑的金属块用大力量紧压在一起,只要时间足够长,金属块里的分子做不规则运行,会填充到对方金属块分子的间隙里,于是两个金属块便会合在一起。 现在雪姬要做的好像就是这样的事情? 顾左与顾右靠在一起,衣服紧贴着身体,线条清楚。 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手,紧紧地攥着他们,他们根本无法分开。 顾左的右脸与顾右的左脸紧紧贴在一起,皮肤已经有了相连的感觉。 那个实验需要很长的时间,但实验室里怎么存在雪姬这种层级的巨大力量? 如果这个过程继续下去,只怕他们的血肉乃至仙骨都会被这道恐怖的力量压到一起。 更匪夷所思的是,人们隐隐看到两个黑衣妖仙体内散发的清光也有了相融的迹象。 难道……雪姬准备把祖师分割开的两个灵魂重新揉成一个? 如果她真可以做到的话,当这对黑衣妖仙的身体与灵魂都变成一个,自然能被杀死。 顾右露出的半张脸上毫无惧色,看着天空漠然说道:“没事,反正你们就要死了。” 顾左露出的半张脸上全是茫然,看着雪姬说道:“哥,是我们要死了。” 看着这对黑衣妖仙眼看着便要被捏成肉泥,再难分出你我,曾举心中不忍,向前踏出一步,准备向雪姬求情。 忽然间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来得毫无征兆,便是他都险些踏空。 震动只是一瞬便消失,但留在了所有人的心里。 这绝对不是地震,而是更加可怕的力量,来自深远的太空里。 人们抬头向夜空里望去,隐约感觉到,那道无形的剑阵竟似降低了一段距离,与地面更近了。 夜空的极深处,一颗巨大的气态行星正在缓慢地改变位置。 这座太阳系剑阵正在发生变化,向着火星地表慢慢压了下来。 就像雪姬要把那对黑衣妖仙压在一起。 紧张的气氛笼罩住了山顶。 直到此刻,众人还没能算出阵眼的位置,无法破阵,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大阵落下? 井九看着缓缓下降的天空,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悟的神情,说道:“原来是等着我们。” 青山祖师既然拥有变阵的能力,为何一直没有试图杀死火星上的童颜等人? 因为他在等着井九与雪姬的到来。 当井九与雪姬进入太阳系剑阵,落在火星上,他才会真正开始变阵,把这个生门变成死地。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局,却很难解决。 无数道剑意像极小的流星般,开始在大气层外显现,空间隐隐变形。 这座太阳系剑阵终于展现了真正的威力。 天空慢慢下降,离地面只剩下了一百九十多米。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冒着在剑阵里无尽漂流、最终被剑意侵蚀杀死的危险离开火星,还是集结所有仙人的力量正面一战? 雪姬松开双手,把那对黑衣妖仙扔到了地上。 那对黑衣妖仙的身体缠在一起,衣衫破烂,看着就像两块被当作垃圾的抹布。 雪姬望向天空,一拳轰了过去。 无数道带着雪粒的白光,从她的小拳头里涌出,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势,落在了无形的虚空界线上。 轰的一声巨响,火星地表再次剧震,地面的沙砾跳跃而起,形成了雾般的画面。 数千道闪电般的冰凝痕迹,从那一拳落下的地方蔓延开来,就像蛛网一般。 可以破碎虚空的拳头,也可以冰冻空间。 向着火星地表落下的天空,伴着喀喀的声音,缓缓停在了原处,再难往下一步。 …… …… (这个章节名我特别喜欢,但其实除了震惊之外并不合适,最适合用在雪姬死的时候,问题是大道朝天是个喜剧,雪姬大大永远不会死,没什么机会用到这个名字,便放在了今天。) 第三十一章天空中下着沙 雪姬居然用自己的小拳头撑住了落下的天空!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的仙人都惊呆了,才知道这位雪国的女王陛下现在究竟强大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彭郎走到雪姬身后,右手握着剑柄,平静而警惕地看着神打先师与剑仙恩生等人。 如此关键危险的时刻,雪姬要与太阳系剑阵抗衡,谁敢趁机对她不利,必然会迎来他最强硬、最疯狂的剑杀。 井九看了一眼雪姬,又看了眼被冻凝住的天空,神识微动。 一道极小的龙卷风在地面生出,卷起一些沙粒到了半空里。 接着,那些沙粒从龙卷风最下方慢慢落下,就像沙漏。 “还有这么长时间。”他说道。 童颜看着那些沙粒的数量与落下的速度,稍一计算,说道:“标准时间七十一小时。” 沈云埋也在看着那些沙子,说道:“零四分钟。” 这也就意味着,再过七十一小时零四分钟,便是雪姬也无法阻止天空的落下。 不是她的神通只能支撑到那一刻,而是太阳系剑阵会在那一刻完成最终的变化,自然把火星吞噬进去。 最后的那个过程,乃是天地变化,实非人力所能改变,哪怕雪姬强的不是人。 那么到底要不要提前离开?离开火星会不会遇到更多的危险?很多视线落在轮椅处,等着井九给出判断,包括崖外的那位仙人,至于倪仙人这时候还痴迷于崖壁上的数学题,根本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 井九轻声说道:“就在这里等着吧。” “等什么?”剑仙恩生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井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赵腊月推着轮椅来到崖外的天空里。 他看着崖壁上的那些数字、曲线、方程式,轻声说道:“这个题目有点意思。” 这时候的他脸色苍白,看着虚弱不堪,无力地靠在轮椅里,就像没几天好活的病人。 众人知道那是因为承天剑的缘故,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拥有自由的意识,已经非常了不起。 即便如此,大家依然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此前柳十岁他们的行事早就表明过这种想法——只要他来了,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纯阳转换没有错,思路也没有问题,你们这些天做了很多正确的事。” 井九看着雀娘轻声说道,很是欣赏而且欣慰。 雀娘微羞一笑。 沈云埋不干了,说道:“明明我与童颜的贡献最多。” 那位倪仙人被争论惊醒,神情微惘想着,难道自己就什么都没有做? 曾举走到崖边,看着轮椅里的井九认真说道:“真人,请。” 雀娘来到轮椅边,把这些天众人观察到的、推算出来的数据,包括已经被否定的几个思路,全部汇报给了井九。 井九想了会儿,轻声开始解题。 雀娘拿出一面铜镜,开始记录老师的言语,认真专注至极。 随着她的秀气指尖在铜镜表面移动,崖壁上石粉溅飞,自然显现出一个又一个的数字与符号。 赵腊月看着这幕画面,忽然想到,冉寒冬如果知道自己的秘书位置被人夺了去,不知会是何想法。 冉寒冬是什么想法不得而知,但看着崖壁上的那些数字与符号,曾举等人的心情则是非常异样。 倪仙人更是不停喃喃自言自语着:“原来是这样……居然可以这样……” 崖上的那些仙人也很是震惊,紫气东来君脸色微沉说道:“这家伙的学问竟也这般好?” 这些仙人飞升来到星河联盟后,都曾经进行过系统性的学习,自然能看懂井九看似信手拈来的这些数学手段何其了不得。 机器人坐在崖边,嘲弄说道:“我们这种能者无所不能,难道你还不习惯?” 在童颜等人这些天的苦思基础之上,井九很快便给出了破解太阳系剑阵的方案,只剩下最后极为麻烦的验算过程。 就算这个方案不像沈云埋的方案,需要中央电脑这种层级的运算核心,也需要极为高级的数学终端。 如今在这荒芜的火星到哪里去找这种东西? 井九想了这么多事情,早已疲惫地不行,最可怕的是弗思剑的剑意在他体内不停地杀伐。 在推演计算的过程里,他没有咳嗽,也没有昏倒的迹象,实则非常痛苦,只不过无人知晓。 赵腊月知道,不容拒绝说道:“够了。” 说完这两个字,她推着轮椅回到了崖上。 众人很是吃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井九终于再次咳了起来,片刻后才平静了些,虚弱说道:“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他要把最麻烦、最耗时间的验算过程交给谁? 童颜忽然想到赵腊月随身带着的青天鉴,眼睛微亮,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就算青儿控制了星河联盟的中央电脑,此刻火星无法与外界联网,终究是无法借力。 那井九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崖边忽然响起嗡嗡的声音,就像是野蜂飞舞。 数道视线落在雪姬的身上,因为人们注意到她头上的蝴蝶结微微动了一下。 陈崖已经变成了一座冰雕,众人知道那个蝴蝶结乃是雪姬可怕的随身法虫,童颜等人自然知道那是寒蝉。 寒蝉轻轻扇动翅膀。人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却感觉到很多个无形的小点飞了起来,落在了崖壁上,然后开始不停变化着排列,组成一个个新的数字与符号。 “那些蚊子除了会说话,还会做计算?”赵腊月有些不解问道。 井九说道:“那是雪姬在算。” 赵腊月心想雪姬要与太阳系剑阵抗衡,同时还要分神进行如此复杂的运算……你也是真是要把她用到尽啊。 接着她看着他苍白的脸,才想起他把自己也快用到了尽处,有些心疼说道:“睡会儿吧。” 井九说道:“绝大部分基础他们这些前就已经做完了,我做的不多,不累。” 玉山走到轮椅前,看着他仰慕说道:“师叔,没想到你数学也这么好,我在战舰上学了些,觉得好难。” 井九想着在公寓里的学习时光,微笑说道:“我数学最差,别的方面更好些。” 玉山睁大眼睛,好奇问道:“师叔您还学了些什么? 赵腊月想着钟李子讲的那些故事,说道:“他都学了。” 现在的井九是星河联盟最好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医学家…… 如果他愿意,可以成为所有学科的带头人。 只不过这两年他没有什么机会运用那些知识。 或者这说明了,在武力的面前,知识确实稍微有些无力。 井九不愿意回忆关于数学的不好经验,望向远方荒原上的环形基地,说道:“那边好像有些意思,去看看。” “喵~” 他身上的那件毛毯隆起处微微动弹。 阿大从里面钻了出来,延展身体伸了个懒腰,用一声喵表示赞同。 它不喜欢崖间的紧张气氛,不喜欢越来越近的那片天空。 这里是火星最高的峰顶,离天空也越近,还是去地面安全些。 仙人们这时候才发现它的存在,看着趴在井九腿上的那只长毛白猫,神情微凛。 主星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 这位便是青山镇守白鬼。 它一爪便把成霜打到了宇宙深处,更是一爪便踏碎了那个巨大的引力场……何其可怕。 井九忽然因为它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望向元曲问道:“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元曲老实说道:“童颜接了沈云埋,传信回去……” 井九听了个开头,便推算出了一个大概,示意他不用再说,问道:“狗呢?” 既然童颜与沈云埋与朝天大陆那边联系上,想办法让元曲与玉山都飞升成功,那尸狗没有道理不随之离开。 他比谁都清楚,尸狗其实很早就想离开朝天大陆,来这个世界看看。 元曲有些紧张说道:“夜哮大人去……找阵眼了。” “胡闹!”井九脸色微冷说道。 当年青山内乱的时候,他与师兄曾经说过鸡犬升天四个字,这就是承诺。 现在尸狗好不容易飞升成功,结果却去了如此凶险的地方,如果出事怎么办? 弟子们难得看到他动怒,哪里还敢辩解什么。 “把这里的空间座标与你们算出来的流体函数方程发到外面,让它赶紧回来。” 井九按照元曲说的时间算了一下,尸狗在太阳系剑阵里已经停留了十几天,必然已经身受重伤。 元曲有些不安说道:“不知道它在哪里,要对整个太阳系广播……怎么弄?” 井九望向崖边的雪姬。 雪姬背对着他,举起了小圆手。 被冻凝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清楚的冰凝痕迹,紧接着出现了更多的痕迹。 那些痕迹组合在一起,变成谁也不认识的符号。 童颜望向天空,片刻后便明白了那些是反的符号。 如果有人从太阳系里望向火星,便能看到准确的信息。 确认了没有问题,井九轻声说道:“走吧,等他们找到阵眼再回来。” 那道龙卷风带起的沙粒,还在缓慢地往下落着。 还要七十个小时才会落尽。 这段时间留在崖上做什么,发呆吗? 阿大连连喵个不停,表示快走快走。 那个透明冰块里的光线忽然微变。 花溪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井九面无表情说道:“为了布置这座太阳系剑阵,我把星河联盟的资源调了百分之七给他,而且持续了一百七十年,他把所有时间与精神都放在了里面,你觉得他会让你这么容易就能找到阵眼?” 井九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赵腊月推着轮椅离开了山顶。童颜、雀娘等人要继续破阵,柳十岁等人无事可做,便也跟了上去。 时隔多年,再次相逢,他们当然想与井九在一起。 而且待沙漏落完,依然找不到阵眼,太阳系剑阵会把所有人杀死,最后这点时间要珍惜。 苏子叶有气无力说道:“这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意思?” 元曲有些恼火道:“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更别学沈云埋那么说。” …… …… 火星表面留下淡淡的轮椅痕迹与脚印,从奥林匹斯通往西北荒原。 既然是打发时间,随意走着便好,不需要飞。 赵腊月与柳十岁飞升后,朝天大陆又过了些年,自然会聊聊那边的情形。 最值得需要说的事情不过是谁死了,谁死了,谁又死了。 井九问道:“猴子们还好吧?” 玉山心想神末峰的猴子不知道换了多少代,这该怎么应。 元曲则知道师叔问的是猴子,实际上关心的另有其人,说道:“顾师兄还好,但胡太后可能……要走了。” 那个狐狸精也要死了?柳十岁不知道是不想起了小荷,沉默不语。 井九则是想起了自己的侄儿,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 苏子叶终于说了句特别合适的话:“真人何故叹息?” 井九说道:“无人唤我师父。” 先前他落在崖上的时候,柳十岁等人纷纷前来行礼,有的喊他公子,有的喊他老师,有的喊他师叔,有的喊他真人……就没一个叫他师父的。 朝天大陆的晚辈们飞升了这么多,却没一个他的门人。 雀娘是他的学生,但不是神末峰的弟子。 顾清是他的正式意义的大弟子,为情叛门,自我放逐于海上,也不知道何时才能飞升。 平咏佳与阿飘各有重任,暂时也无法离开。 想到这点,他感觉有些怪。 “你要我叫你师父,我叫就是。”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当年在景园我们就提过这事儿,是你自己懒,说就这么论着。” 这还怎么聊? 井九咳了起来。 在火星地表回荡着,久久不息。 元曲看了苏子叶一眼,表示你看到了吧,这才叫恰到好处的说话。 苏子叶心想你这说的到底是腊月真人说的话,还是景阳真人的咳? 众人没有进环形基地,直接去了后方。 轮椅停在石阶上,井九斜倚着身子,看着坑里被黄沙掩埋的远古文明痕迹,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接着,他们又去别的地方逛了逛。 火星上的风景都是一样的荒芜,实在无甚可看,再怎么浪费时间,也浪费不了太多。 第三天清晨,他们便回到了山顶。 天空里还在不停落着沙。 看龙卷风里沙粒的数量,应该还有好几个小时。 “尸狗还没有回来?”赵腊月知道他最关心什么事。 雀娘摇了摇头。 赵腊月接着问道:“阵眼?” 雀娘又摇了摇头,神情凝重说道:“我们遇着了两个麻烦。” 第三十二章需要毁灭太阳吗? 众人遇到的那个小麻烦是:如果找到阵眼,那谁离开火星去摧毁阵眼? 那个人必须在太阳系的太空里寻找阵眼,会时刻承受剑阵的压力,谁受得了? 井九的身体应该可以承受剑阵的侵袭,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问题是他现在是个病人,虚弱的厉害,不要说飞进剑阵……站都站不起来。 雪姬毫无疑问是排名第二位的选择,但如果她离开火星,谁在摧毁阵眼之前的这段时间,撑住这片天空? 但与第二个麻烦相比,这真的只是小麻烦。因为解决不了第二个麻烦,这个小麻烦根本不需要去想。 “我们推演到最后,发现函数里有一个互隐值。”童颜来到崖下,揉了揉疲惫的脸,说道:“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座剑阵是怎么运行的,甚至知道如何破阵,但阵眼的位置被阵枢隐着了,无法算出一个很关键的数据。” 这意味着那艘他们认为存在的超巨型战舰,这时候隐藏在太阳的背后。 那么在进行计算的时候,便需要把太阳造成的引力差值计算进去,问题是那艘战舰离太阳有多远? 玉山小心翼翼说道:“上次听你们说过用阵枢倒推……”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便设想过用阵枢的位置倒推阵眼的位置,但后来发现这不可能。因为太阳的体积太大,根本无法确认真正的位置。你只知道阵枢是太阳,那么在运算里应该用太阳表面的哪个点呢?还是说在太阳里面? 雀娘轻轻摇头说道:“我们以前讨论过,如果有人在太阳上发出信号,便可以确定阵眼的位置,但那不可能。” 井九想到自己曾经在那颗恒星表面行走过,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 “不对。我们一直都以为这座剑阵以太阳为阵枢,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阵枢可能在别的地方?” 机器人的中控室开启,露出了沈云埋的脸。 他这些天也耗了很多精神,而且这里没有营养液,皮肤微干,看着就像一个从沙墓里挖出的头颅。 “不可能。”童颜说道:“只有太阳才能为这座剑阵提供足够的能量,它必然是绝对的主体。” 倪仙人落到崖上,把满头乱发随便抓了抓,对井九随便行了个礼,说道:“不错,只能是太阳。” 这座太阳系剑阵以太阳为阵枢,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些天的推演计算,众人也都是以此为基础,沈云埋也没有想过别的,这时候却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他忽然沙哑着声音笑了起来,显得颇为得意。 倪仙人心想怎么和自己一样了? 众人也以为他是看着落沙将尽,焦虑之下变得有些疯癫。 沈云埋的声音骤然寒冷,说道:“当年他以数千艘战舰组成一座青山剑阵,毁了那颗行星,我们都同意那是今日的演练,那么当时阵枢是什么?” 曾举闻言微怔,眼神明亮起来,说道:“是……指挥舰。” “是的,因为他就在那艘指挥舰上。” 沈云埋嘶哑着声音说道:“整个太阳系就是一座剑阵,似乎只有太阳才有资格做阵枢,这听着没问题,但你们忘了一件事情,在他看来,他才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太阳!所以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枢根本不是太阳,而是他在的祖星!” 众人很是震惊,心想会是这样吗? 赵腊月与柳十岁望向了井九。 其余人也陆续望向了井九。 赵腊月与柳十岁亲耳听过,其余人也在书里见过,井九有过类似的自喻。 太阳总是会被看见的。 而且他们隐隐觉得,井九与青山祖师实际上是同一类人,也许他们的想法会相通。 如果换作井九,他会把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枢放在祖星上吗? 井九望向夜空里遥远的蓝色星球,轻声说道:“我会这样做。” …… …… 就因为这句话,所有人都同意了,阵枢应该在祖星上。 现在只需要确定它的位置,便能找到阵眼,毁了那艘推演中的超巨型战舰,继而毁掉这座剑阵。 那颗蓝色小星球就在夜空里静静悬着,但那并不是它真实的位置。 从始至终,祖师的神识一直没有显现,应该便是不想被他们通过这种方法确定祖星的位置。 如果有人能从祖星发出信号,便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想……有个人可能在那里。”赵腊月的声音在崖间响起。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带着震惊、不解、若有所思之类的复杂情绪。 童颜若有所思说道:“既然确定他已经飞升,又一直没有出现过,那么便有可能在那里。” 柳十岁望向夜空里的蓝色星球,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果成寺的钟声已经停了,菜园里的虫鸣也止了。 童颜走了进来,说了几句某人的坏话。 某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然后他们谈了整整一夜。 关于朝天大局的局势以及资源分配。 以及更重要的,飞升之后应该怎么做。 …… …… 这时候苏子叶与元曲等人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卓如岁。 那些前代仙人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卓如岁飞升离开朝天大陆后去了哪里? “难道……他一直在祖星?”雀娘吃惊问道。 赵腊月说道:“如果他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就应该在那里。” 前代仙人们听出了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震惊异常,心想现在朝天大陆的后辈们,心思竟然如此深沉可怕? 苏子叶忽然问道:“就算……卓如岁在祖星,他怎么知道要发出信号?”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如果这种局势下,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这些年的青山掌门岂不是白做了?” 苏子叶冷笑道:“你也知道他是青山掌门……那他凭什么不听青山祖师的话?别忘了他可不是神末峰的人。”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不知道。” 没人知道卓如岁是不是在祖星上,她也只是按照事先的约定做出的判断,却没有证据。 更没人知道卓如岁会怎么选择。 现在除了等待,竟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童颜等人与倪仙人等,都停下了手里的推演计算,回到了崖石里休息。 赵腊月推着轮椅来到崖边。 井九静静看着远方。 阿大在他腿上趴着。 柳十岁、雀娘、元曲与玉山站在旁边。 高大而破烂的机器人在轮椅的另一边。 雪姬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寒蝉莫名有些感动,勇敢地发出几声低鸣。 此情此景,真的很像神末峰。 只不过天空里没有什么云。 天空里不停地下着沙。 那些沙粒已经快要漏完了。 三天前的龙卷风现在看着已经像是一道残烟。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座剑阵变得越来越强,或者说与火星的相交程度越来越深。 在沙粒落尽的那一刻,大概就是变阵结束、生门变成死地的瞬间。 已经有很多道剑意,穿透了冻结的天空,飘落到了地表,刻出了极深的痕迹。 可以想见,如果真让剑阵完全容入此地,这颗星球会出现怎样的画面,彭郎与剑仙恩生的那场剑争只怕也远远不及。 某刻,天空里忽然落下啪的一声清脆响声。 人们抬头望去,只见冻凝如镜的天空里出现了一道笔直的裂缝。 无数剑意从那道裂缝里涌了进来,然后飞散而走,很快便占据了火星大气层里绝大多数地方。 雪姬从红氅里伸出小手,再次向着天空轰去。 难以想象的寒意,再次迅速冻凝住了天空,稳定住了空间。 但这次太阳系剑阵已经来到了更低的地方,离山顶只有十来米的距离。 无数道剑光在冻凝天空的那边飞舞,就像是自由的鸟,更像是海底的银鱼。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看着如此神奇的画面,众人惊叹之余,更多的是不安与恐惧。 哪怕是神打先师与剑仙恩生,这一刻也开始思考,祖师是不是有把火星上所有仙人杀死的想法。 山顶有块崖石的前端已经进入了剑阵的范围,但没有任何变化。 雀娘神情微异,从地面拣起一块石头扔向天空。 那块石头没能飞出多高,便变成了粉末,然后如滴入水里的墨般在冻凝天空那边散开。 “这是为何?”这神情微异问道。 “山崖与大地相连,乃是火星的一部分。”童颜解释道:“火星接下来会成为阵柄里的一环,本身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但火星表面的建筑与人则会碎裂,然后死去。 这种分隔可以引发极深的思考,比如星球能不能算做一个生命整体,如果不能,那么这座太阳系剑阵又是如何成立的呢? 只不过这些思考都来不及进行了,天空离他们只有十米,真正的灭顶之灾即将到来。 雪姬把小手收回红氅里,低头坐在崖边,仿佛睡着了一般。 井九靠在轮椅里,好像也在养神。 “喵?” 阿大早在毛毯上站起身来,浑身白毛散开,就像一朵惊恐至极的蒲公英。 它看看井九又看看雪姬,眼里满是不可思议的情绪,心想这种时候还能如此安稳?这也太心大了吧? 难道大家这时候不应该离开山顶,去下面的平原?不,应该赶紧挖个洞钻到地底去!童颜你还愣着做什么? 如阿大这般想法的人很多。 虽然他们都是仙人,有自己的骄傲与自信,但对着自宇宙里源源不断而来的森然剑意,自然有清醒的认识。 除了雪姬与井九,还有谁能在变阵之后活着? 他们直到此刻,也没有一个人离开山顶,也是因为雪姬与井九在这里。 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儿顶着。 现在井九是个废人,暂且不论。 雪姬却是世间最高的存在。 哪怕她生的很矮。 “其实,有个很简单的方法可以破掉这座剑阵。” 神打先师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望向了他,心里却没有当回事。 如果他真的有破掉剑阵的方法,先前为何不说? 神打先师接下来的话,却让某些仙人生出了一些希望。 “不管这座太阳系剑阵再如何宏大,只要把那颗太阳毁了,就能破阵对吧?” 他看着井九似笑非笑说道。 这是非常正确的废话。 这座太阳系剑阵之所以可怕至极、难以破解,就是因为它的能量来源是太阳。 不管阵眼、阵枢或者阵柄,只要毁了太阳,便断了这座剑阵的根基。 问题在于……那是太阳啊! 谁能毁灭它? 神打先师依然看着井九,唇角的笑容越来越浓。 紫气东来君、董先生、顾左……越来越多的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第三十三章仙人还是英雄? 无数道剑光在十米高的天空外穿梭着、飞行着,越来越密,照亮了整个火星。 神打先师坐在崖石间,脸上的光线时明时暗,笑容显得有些诡异。 “你想说什么?”玉山有些紧张说道。 神打先师微笑说道:“你们也应该听说过,景阳真人的仙躯乃是神明留下的恒星级武器,可以点燃恒星。” 玉山有些生气地握紧拳头,说道:“那又怎么样?师叔他现在是个病人,动都不能动。” 神打先师冷笑说道:“让他把颈间的那根剑索解了试试?” 柳十岁召出不二剑与初子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为何不可以说?只要他把太阳毁了,不就可以破了这座剑阵?你们这些他最疼爱的晚辈可以活下来,多好!”神打先师大笑说道:“现在想来,说不定这才是祖师此局的真义,是他给你出的一道题目,你会怎么选呢?” 崖顶变得非常安静,隐隐能够听到冻凝天空那边剑意撕裂稀薄空气的声音。 很多人都看着井九,眼神非常复杂。 在场的人都知道点燃恒星计划。 这场战争的源头就是因为井九不愿意执行这个计划。 现在他如果不想看着所有人死去,便必须做出自己不情愿的选择。 这就是祖师的真意吗? 你不愿意点燃恒星,那我就让你从点燃太阳开始? 很多人在等着他的决定。 玉山非常紧张,想出言劝说师叔不要被骗,却被元曲用眼神阻止。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不管是元曲还是苏子叶、童颜等人都很平静,没有半点担心。 “想点儿别的。”井九的声音有些虚弱,却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感。 听到这句话,神打先师微微一怔,其余的那些前代仙人也有些吃惊,心想即便你不愿意,为何连想都不用想一下?而且……还说的如此堂堂正正。 “真是无趣。”沈云埋懒散的声音从机器人里传了出来,“你怎么就不能像那些小说与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前面坑蒙拐骗偷、无恶不作,最后眼看着要死了,就站出来表明要为人类、国家、民族牺牲自己,立刻就洗的白白净净的。” 童颜说道:“我看的小说电影不多,但你不觉得这样太老套?” 柳十岁认真说道:“老套不重要,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应该早就死了,怎么会结局的时候才死?” 他们与那些前代仙人不同,对井九非常了解,也不像玉山这般被崇拜心理乱了心神,知道他断然不会这样做。 他连为了人类牺牲都不乐意。 柳词在西海求他变剑的时候,他都推三阻四,犹豫了半天。 这些晚辈弟子的命算啥? 除了为了连三月拼过几次命,他这两辈子做过一次危险的事吗? “想点儿别的……想点儿别的……哈哈哈哈!” 崖石间忽然响起有些疯癫的笑声。 不是本来就有些疯的沈云埋与倪仙人,而是紫气东来君。 他缓缓起身,看着井九眼神微冷说道:“那你说我们应该想点什么呢?想想你为何不害怕?” 不待有人说话,他声音更加寒冷继续说道:“你是万物一剑,这座剑阵很难毁掉你,就算可以,祖师也舍不得毁掉你,所以你可以坐在轮椅里,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那我们呢?就注定要给你陪葬?” “他若死了,我们因为他的缘故一道去死,那才叫陪葬。” 沈云埋嘲笑说道:“按你的说法,他反正死不了,那你用词就要精确些。” 紫气东来君闻言气结,发出一声清啸,竟是从崖上飞起,向着天空而去! 啪的一声轻响,冻凝的天空里出现一道圆圆的小洞,隐有紫气散溢,涂抹的如宝石一般。 紫气东来君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宇宙里,就像是跃入了海里。 那道圆形小洞里淌落数百道剑光,便再次关闭。 人们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沉默了一段时间。 “标准时间三小时。”童颜说道。 沈云埋微嘲说道:“他此刻心情过于激荡,只怕撑不住两个小时。” 众人知道他们说的是紫气东来君在太阳系剑阵里能够存活的时间。不管是几个小时还是几天甚至几年,只要无法找到阵眼或者新的生门,便只能在这座剑阵里飘流。即便是彭郎,最终也会支撑不住而死去,更何况是他。 “那边!”曾举忽然长身而起,望着宇宙某处说道。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隐约看到遥远的太空里出现了一抹极淡的紫烟。 不是朝阳初升时的紫气。 是道消仙陨的痕迹。 紫气东来君死了。 他今天被童颜用阴毒手段重伤,离开的时候又道心动荡,竟是连片刻功夫都没能撑住便被太阳系剑阵抹杀。 崖顶再次变得死寂一片。 雪姬坐在崖边,寒意自红氅间散发而起,不停冻凝着天空,看着就像一个小姑娘用小手阻止轰鸣的机器运转。 天空越来越近。 天空里落的沙越来越少。 再过一段时间,火星便会被剑阵吞没。 轮椅里的井九终于抬起头来,望向了那片天空。 谁都没有注意到,他落在扶手上的右手,尾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崖间传来沉重的撞击声,那是机器人在用粗壮而破烂的机械手鼓掌。 “准备了,准备了。”沈云埋傲然而无畏的声音从机器人里传出来,“几天前我就教过你们这套阵法,呆会儿把方位站稳了,那天没记住的那就自求多福吧。” 赵腊月不知道那个阵法,把手伸向柳十岁。 柳十岁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她的弗思剑此刻在公子的颈上,赶紧把初子剑从空中抓下递了过去。 很多年前杀洛淮南的时候,他们用的就是这把初子剑。 当年分开的时候,赵腊月把剑给了他,现在他还了给她。 看着这幕画面,童颜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当年的往事,沉默了会儿,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罐棋子。 彭郎提着那把弯剑,依然一丝不苟地守在雪姬身后。 苏子叶与元曲对视一眼,悄悄向着那个香案走去——香案上摆着陈崖的残骸。 “你咋不跟着柳十岁这个金身?”苏子叶嘲笑说道。 “我让他护着玉山师妹……”元曲低声嘲笑道:“那你怎么不跟在师叔旁边?他可是比这石头人和金身都结实多了。” …… …… 在奥林匹斯相对的火星另一面。 一座极其巨大而深的峡谷边缘坐着两位仙人。 这里没有山也没有雪姬的支撑,被冻凝的天空相对较软,塌陷已经接近地面。 和仙姑伸手摸了摸头顶的天空,指尖顿时结出一些冰霜,然后蔓延至小臂。 她甩了甩毛,把那些冰霜震掉,说道:“小时候在朝天大陆刚修行的时候,就想着能够摸一摸天空,没想到时隔两千多年,居然真的摸着了,真是有趣。” 云师看着冻凝天空里的那些雪花,眼里满是欣赏赞叹的神情,说道:“这样的天空真美。” “没想到童颜他们说的没有错,祖师居然想我们都死掉。”和仙姑挑眉说道。 云师收回视线,看着她温和说道:“祖师要杀的是雪姬,要用的是井九,我们只是适逢其会……说起来,要不是我拖着你去莫远星,你也不会与我一道上了那艘海盗船,也不会来这里,真是抱歉。” 和仙姑笑着说道:“你喜欢做英雄,我便陪你走一遭。” 云师感慨说道:“当时只觉得祖师是对的,应该如此。” 和仙姑说道:“今日之我以昨日之我为非,这还是你教我的话……不过那边应该正在紧张时刻,我还以为你会带着我回去,助那些晚辈一臂之力,继续去做自己的英雄。” “女王陛下都来了,我们做什么有何重要?”云师认真说道:“而且我是仙人,本就不是英雄。” 就在这时候,冻凝的天空再次往下落了些。 他们如果还想留在峡谷边缘,便必须坐到地上。 “接下来怎么办?”和仙姑问道。 云师挥袖放出一朵白云,伸手相请。 和仙姑把手放了上去。 云师牵着她手走到了云团上。 洁白的云团无风而动,沿着峡谷向前,如一艘小船。 和仙姑看着峡谷里的壮观景致,微笑说道:“如此也好。” 云师自袖中取出一根竖笛,轻轻吹奏起来。 笛声悠扬。 白云作伴。 忽有歌声起。 那是数千年前,朝天大陆农家女劳作时,经常哼的小调。 …… …… 海水轻轻拍打着银色的沙滩。 椰子树还在燃烧。 那轮血色的圆月静静悬挂在海平线上,看着有些像恶魔的眼睛。 不要说这个世界没有恶魔,即便有,也不敢向这片沙滩看上一眼。 青山祖师坐在这里。 咳声回荡到了海面的远方,渐渐消失。 他的胸前满是血迹。 那些血水被海风吹过,便变成了半透明的、血色的、浑圆小珠,从身上滚落。 衣衫很快便干净如初,但伤势却留在了身体里。 像太阳系剑阵这般宏大的事物,即便他是主阵者,想要进行如此大的变化,也要付出很多代价。 卓如岁跪在轮椅边,本想关心一下,却发现祖师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关心,仿佛那并非是他的身体。 那像这样的今晚,祖师究竟在关心什么呢? 人类的命运还是池子里的小鱼? “都会死吗?”他声音微颤问道。 “雪姬会受重伤,但想要杀死她,可能还要这座剑阵再困她几十年。”祖师说道:“井九的神魂会被切散,承天剑便会接管他的身体,至于其余的人……那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卓如岁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您真的不担心我做些什么?” 祖师看着他说道:“你能做些什么?” 卓如岁抬起头来,勇敢地直视那双深静如海的眼睛,说道:“我是青山掌门。” 祖师微笑说道:“我也是。” 卓如岁有些痛苦地张了张嘴,半晌后说道:“您为何如此信我?” 祖师说道:“你是青山宗当代掌门,又不是剑妖,我为何不能信你?” 卓如岁说道:“可是我在犹豫。” “如果赵腊月不是知道你会犹豫,又怎么会让你到这里来?”祖师推着轮椅向海边走去。 如果卓如岁这时候毫不犹豫便向青山祖师出手,那他之前便根本没有机会来到祖星。 赵腊月不像童颜等人那样擅长谋划,但当年在果成寺外小菜园里商议此事的时候,她还是建议让卓如岁跟着青山宗的前代仙人——如果真如他们想的那样,井九还是走上了欺师灭祖的老路。 就像祖师说的那样,因为她知道卓如岁会犹豫,而且那份犹豫是可以被感知到的。 只有这样他才可能稍微取信青山宗的前代仙人。 “您是青山祖师,是我们的老祖宗,我是青山道统的继承人,没有道理不站您这边。而且我不喜欢他们。” 卓如岁站起身来,看着远去的轮椅说道。 祖师在轮椅上没有回头,问道:“为什么呢?” 卓如岁说道:“因为师父。” 当年那场春雨落下的时候,只有南忘与他大哭了一场,不是别的修道者无情,只是他们对柳词的情最深。 柳词真正的死因是春雨前数年的那场天劫,而天劫因何而来?太平真人与井九这对师兄弟有责任,源头却另有其人——那张仙箓是童颜拿出来的,那个杀太平真人的局也是童颜设的。 “别看我那些年成日里笑容可爱,说话得趣,天真烂漫,一心向着神末峰,但我哪里能忘得了西海畔的那场天劫,忘得了童颜这个真凶?我那年便说过一定要杀了童颜,偏生被他们拦着,便是后来做了青山掌门,依然不准我动他,那这掌门做着还有甚意思?腊月看着不理事,实则眼光极犀利,早就看出我的杀心,故意让白早来青山带走了我那个丫头,让她做了中州弟子,估摸着最后还要送到云梦,让她拜在童颜门下。她们确实用心良苦,想以此缓和我与童颜的关系,问题是她们有想过我愿意吗?我不愿意,我他妈的就是不愿意,我就是想杀了童颜。师父当年这般疼我,我连这点事都不能替他做到吗?我知道师父如果活着,肯定会罗哩巴索地说什么童颜要杀的是师祖,而且他也不在意之类的屁话,我才不听他的!” 青山宗乃至整个朝天大陆的人都知道卓如岁是个话痨,但也很少有人听到他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喜欢睡觉、说话尖酸刻薄、行事嚣张、天赋极高的有趣家伙,却从来没有人看到他如此真情流露、愤怒的一面。 那些年神末峰顶的火锅与麻将,并不是所有的真相。 当他拿着长长的筷子在锅里抢羊肉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当他看着童颜在青山群峰里自由行走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 第三十四章塔 前方那辆轮椅的速度慢了下来,可能是因为沙滩太软。 “柳十岁他们不知道这些,但童颜与赵腊月、白早清楚。她确实知道我会犹豫,才会让我来这里。我也愿意来这里,因为我早就烦了与他们做一路人。” 卓如岁走到轮椅后方,双手落下,说道:“今次这件事我确实不打算帮他们,可那并不意味我就能眼睁睁看着您把他们都杀了,毕竟我和他们认识的年头更长,吃了他们那么多顿火锅,而您……以前就是个小楼里的一张画像。” “现在呢?相处这么长时间,你还觉得我是画像里的那个老家伙?” 祖师示意他把轮椅推到更深处。 海水漫上来,打湿了他的脚。 “您现在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个人。” 卓如岁说道:“我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您完满了一部分我对师父的怀念。” 祖师说道:“结果你还是说了这一大堆的废话。” “因为人们都要死了。”卓如岁说道:“我看着您甩出竹竿,那些水滴破空而出,想必火星上便死了一个人,我不知道死的是谁,但想着可能是火锅桌边的旧识,便很是难受。” 祖星是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枢,在这里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很多东西,比如远方的死亡。 已经死了的那两个人是谁呢?朝天大陆的那些家伙都随着尸狗出来了吗?柳十岁还是赵腊月? 祖师看着海面的波涛,说道:“哪怕死的那个人可能是童颜?” “不知道。”卓如岁有些惘然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不希望他们都死掉。” 他知道祖师已经变阵,很多人都会死去。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就算是童颜死了,自己也不见得会如何开心。 “所以你要站出来反对我?”祖师说道。 卓如岁没有思考太多长时间,说道:“是的。” 祖师说道:“我让你在这里读了一年时间的书,就是希望能够让你的眼光能高些,开阔些,不想最终还是这般执拗。” 卓如岁认真说道:“修道本是逆天事,大道之前谁不执拗?” 这话说的没有错,青山祖师就是这个宇宙里最执拗的人。为了神明的遗志,为了人类的命运,为了奉行自己的道,他不惜做了这么多事。不然他完全可以继续在这颗星球上挖挖墓、看看书,做着星河联盟的精神领袖,何其愉快。 卓如岁没有再说什么,向沙滩那边走了七步,然后转身唤出剑来。 飞剑是灰色的,看着极其普通,就像片枯叶,若是落在沙地里,只怕很难找出来。 换作在朝天大陆或者青天鉴里的时候,他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偷袭,但知道在祖师的面前,偷袭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吞舟剑?”祖师问道。 卓如岁说道:“嗯,这些年里断过几次,无法再提升品阶。” 祖师说道:“何时断的?” 卓如岁说道:“三百年前一次,二百年前一次,一百年一次,皆为弗思剑所断。” 祖师说道:“为何还留着?” 卓如岁的剑道天赋不在赵柳之下,做了几百年青山掌门,更是有整个朝天大陆奉养,他的境界必然早就已经攀致剑道巅峰,根本不需要这样一把剑。 “剑随人起,这是您在剑典里留给我们的道理。” 卓如岁说道:“有件事情您肯定不是很清楚,赵腊月一开始就安排我来盯着您或者别的师长,除了因为我容易取信于你们,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比他们都更会杀人。” 赵腊月是不惮于杀人,柳十岁是敢于杀人,但要说到真正会杀人……还得是他。 祖师转动轮椅,望向他说道:“可惜了,我现在不能完全算作人。” 听到这句话,想着这一年多时间的相处,卓如岁神情微变。 海浪缓缓拍打着沙滩,又涨了一些,淹没了轮椅的下沿。 他与祖师之前仿佛多出了一条河。 吞舟剑缓慢地从他身前离开,向着祖师飞去,剑身微微颤动。 飞剑看似缓慢,实则迅疾如雷,之所以画面如此,那是因为这条河忽然变得浩荡无垠起来。 海风徐来,至了河边,去了对岸,落在了卓如岁的身上。 他的衣衫上出现了数道裂口。 黑发落了数茎。 尾指无声而断。 膝上也出现了深刻见骨的剑洞。 血从那些伤口里涌了出来,遇着空气便开始燃烧,变成淡金色的火苗。 他举起双手,用两根食指掩住眉毛,望向身体下方涌来的火焰,眼里没有任何吃惊与痛苦,只是好奇。 之所以要用手指掩住眉毛,自然不是因为燃眉之急那句旧话,所以怕眉毛点燃了。 是因为与童颜相比,他的这对剑眉乃是骄傲,自然要护得周全。 没有吃惊与痛苦,是因为他清楚祖师的剑道境界肯定远在自己之上,只是有些好奇对方用的究竟是什么剑。 从海上来的微风、拍打着沙滩、像是条横河的海水、那些泛着银色的沙粒,都是剑。 这当然就是青山剑道的巅峰——万物一剑,却与卓如岁了解的万物一剑有些不同。 他很快便想了起来,这是很多年前曾经在大原城看到的万物一剑。 …… …… 卓如岁看着自己身体里淌出的野火,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吞舟剑还在河面上缓慢而倔强地向前飞行。 他看都没有看一眼自己的剑,也不在意。 不管大河再宽、看似无垠,但只要往前飞,总有一刻会飞到彼岸。 在出剑之前,他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彭郎没有用万物一剑对付自家的祖师。 他也不会用万物一剑,因为知道肯定不如祖师用的好。 他用的也不是承天剑或者别的任何剑法。 他只是在飞剑。 所有的剑意精神、气魄执念都在这道剑上,都在飞这个字上。 就算下一刻他被祖师用万物一剑斩成尘埃,那剑还会继续向前飞,直至飞抵对岸,来到轮椅中的老人身前。 青山祖师堪比神明,唯一的弱点就是他这具苍老的、快要腐朽的身躯,这是卓如岁观察了一年多时间的结论。 所以他最终选择了这个方法。 你让万物为剑。 我视满天剑意为河,以剑为舟渡之。 河里水势再如何水,也很难将其间行走的木船打翻,甚至反而会让它走的更快。 灰色的飞剑在河面缓慢的飞行,不停颤动,真的就像一艘小舟,随时可能被浪头吞噬。 但就在距离轮椅还有三步的地方,那艘小舟忽然停了下来。 不是被河里的巨浪掀翻,而是直接从天空里落下,落在了忽然干涸的河床里。 啪的一声轻响,那艘小舟摔成数截残骸,接着变成碎片。 为何会如此? 因为正在上涨的海面忽然下降,向着远方退去。 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河自然消失了。 潮涨潮落自有规律,只与海面上悬着的那轮血月有关。 正在涨潮,为何会忽然退潮? 天地不应如此! 难道祖师居然能够改变天地法则? 最后的一道浪花,落在已经变成数十截的吞舟剑上,缓缓将其卷入海里。 …… ……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抬起头来望向对面,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 他的伤很重,不在尾指与膝盖,而是深入仙躯的那些剑痕。 祖师没有杀他。 他还有很多极其厉害的剑法没有用——这些年的青山掌门不是白当的。 但没有意义。 麦田没有意义,堤岸没有意义,行舟没有意义,承天剑没有意义,鬼剑道没有意义。 最厉害的剑道可以斩天裂地,天地也不会因之而动容,因为你始终在天地之间。 卓如岁真诚说道:“祖师面前用剑,就像前些天在书里看的那几个词一样,确实可笑。” 那些古籍里的词是班门弄斧、关公门前耍大刀,夫子门前卖书。 他与祖师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祖师说道:“你的剑很好,我只不过多活了这些年,想的更多些罢了。” 卓如岁懂得。 那年在大原城看到的万物一剑便是这种。 天地间存在的万物都是他的剑,这里说的不是花草树木、石头菜刀之类的具体事物,而是一个整体。 想,是自我意识与世界的相互作用。 祖师的神识散布在太阳系里,形成了这座宏伟的青山剑阵。 也就意味着整个太阳系都是他的剑。 没有人能在这里击败他。 祖师望向沙滩远处。 前些天,卓如岁陪他钓鱼的时候,似乎有些无聊,用海水混着沙子在那里堆了一座塔。 祖师视线落处,那座沙塔无声垮塌,变成一个沙堆,看着像是一座坟。 “佛家喜欢用这种画面说无常。” 祖师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你却忘了沙做的事物风一吹便会化为乌有。” 卓如岁收起掩眉的手指,把伤口里流出的野火碾息,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 远处的椰林里响起一些轻微的簌簌声还有猴子着急的尖叫声。 祖师说道:“大阵启动以来,你一共布置了十七座沙塔与石塔,现在都没有了。” 椰林深处幽暗的地方,散布着一些沙堆与乱石堆,甚至崖上某个避风处也有堆石头,只是数量要少一些。 那些都是沙塔与石塔崩塌后的痕迹。 这些沙塔与石塔也是卓如岁做的,猴子们帮了很多忙。 他是青山宗掌门,自然知道如何驱使猴群。 海边的那座沙塔原来是个障眼法,只可惜这又如何能瞒得过祖师。 祖师心意一动,所有的塔便都毁了,一个都不剩,他还能如何把那些信息告诉那些人? “飞升之前我去了趟果成寺,准备把那座石塔带走,因为我觉得它是我的道心之锚,只是怕打扰老神皇的安眠才作罢。” 卓如岁说道:“说到剑道这种事情我当然远不及您,但要说到塔这种东西,我真的比您熟。” 塔,是人类文明童年时代最早出现的高层建筑。 站在塔上可以望远,可以把喊声、电波传的更远,所以才会有瞭望塔、电视塔之类的存在。 那些石塔与沙塔就是他用来向太阳系里那些人喊话的手段,只不过做了一些调整。 “假作真时真亦假。”卓如岁再次说出这句话。 祖师明白了,视线落在远方的椰林里。 那些崩落的沙塔与石塔激起了一些烟尘,烟尘由细沙与石粉组成,被海风带动,向着四面八方飘去。 随着祖师的视线落下,很多细沙如雨般落下,织成极梦幻的帘子。 但还是有些沙粒飘到去了别的地方,也许下一刻便会飘出大气层,进入太空里。 这就是卓如岁的方法。 那些沙塔不是传播信息的工具,而是信息本身。 当它们垮塌的时候,那些信息便会散于天地之间。 …… …… 天与地越来越来近。 被冻凝的天空里有着无数朵美丽而且巨大的雪花,而且每朵都不一样,有着极其复杂又规则的美感。 无数道剑光把那些雪花照的非常亮,仿佛就在眼前,事实上就在眼前。 天空离崖边只有数尺距离,过不了多久便会落下。 那台机器人已经无法坐直,不然上半身便会被切掉,只得向后靠去,用机械臂抵着地面做支撑。 就像一个人瘫在沙发上看电视。 在如此危险的时刻,这样的姿态在懒散里自然有种大无畏的气概,很是帅气。 机器人里传出沈云埋真情实感的感慨。 “我好潇洒啊……” 第三十五章点燃我胸中的朝阳 没有人理会沈云埋的自恋。 他有些无趣地叹了口气,继续抬头望天。 隔着极近的距离,看着天空平面里的那些雪花,他下意识里想伸手摸摸,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手。 如果他知道在星球那边的云师已经做成了这件事情,不知道会不会生出很多嫉妒。 可能是因为天空太低的原因,远方那颗遥远而虚假的太阳也落到了下方,离地面非常近,自然变成了落日。 暮光照耀着山崖。 仙人们正在死去。 真的有了些诸神黄昏的意思。 当然没有人愿意就这样死了,尤其是能活很多年的仙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会比普通人更加冷静,也更加坚定。 曾举等仙人按照沈云埋事先的安排,盘膝坐在各自的位置,早已调息至巅峰状态,随时可以发出最强的攻击。 苏子叶与元曲不引人注意地坐在香案后面,借着陈崖的残躯遮蔽着别人的视线,悄悄用神识进行着交流。 “就这么一块石头,挡不住我们两个人啊。” “抓着他的头倒举会不会扩大一些面积?” “你猪头啊?” “那怎么办?要不然到时候我举着他,你蹲在我下面?” “我凭什么要受胯下之辱?” “我是神末峰嫡传弟子,你只是旁门左道。” “……好。” “不用提前生气,如果这座阵法像沈云埋吹的那样厉害,说不定真能挡住。” “你也知道他是在吹……什么集众仙之力横扫宇宙……我看他就是个扫帚星!” “扫帚星是什么?” “战舰上课的时候你又走神了,那是远古文明的一种说法,就是彗星,代表凶兆。” “不要迷信。” “哪里是迷信?如果不是他和童颜把我们从朝天大陆骗到这里来,我们会遇到这些事吗?” …… …… 苏子叶、元曲等人离开朝天大陆确实是因为童颜的那封信。 赵腊月与柳十岁则是自己选择的飞升。 他们来火星的时候沈云埋已经完成了阵法布置,所以没有参与布阵,继续在崖边陪着井九。 柳十岁把所有法宝都拿了出来。不二剑、冥皇之玺、万魂幡、管城笔、龙尾砚、打神鞭、万界镜……有些法宝他在前面两次战斗里用过,有些则一直留着没用,这时候全部被他整齐地排在身前的地面上。 看着这幕画面,感受着那些法宝上的威能,曾举以及神打先师等人再次震撼无语。 朝天大陆最厉害的法宝,只怕有一大半都在这里! 这家伙飞升的时候真是把修行界的家底都掏空了吗? 震撼之余,众人忽然多出了很多信心。 这座太阳系剑阵再如何厉害,这么多法宝就算不停砸也能撑一段时间吧? “你这是在摆地摊?”沈云埋大笑说道:“要不要卖我几件?” 所谓卖他几件自然是借他几件使使的意思,他现在没有身体,用神识控制法宝便是唯一的作战手段。 那些法宝,他看着也有些眼馋。 柳十岁看了赵腊月一眼。 “不卖。”赵腊月不再理沈云埋,闭目继续养剑。 初子剑在她的头顶缓缓悬转着。 这剑她已经数百年没有用过,上次用的时候还是杀洛淮南,难免有些不顺手。 更准确地说是不顺意。 在即将到来的劫难里,哪怕是最轻微的一丝不顺意也会带来很大的影响。 确定养剑来不及之后,她毫不犹豫摘下初子剑,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握着剑身,直接拉到了剑尾。 就像当初在白城小庙里,井九为曹园的残刀开锋一般。 鲜血从她的掌心溢出,涂满了整个初子剑的剑身,嗡的一声开始燃烧。 火焰消失后,初子剑变得通体血红,添了一抹凛冽至极的杀意。 这幕画面就像柳十岁地摊上的法宝一样,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 井九都看了她一眼。 阿大蹲在他膝头,看着赵腊月手里的剑,心想这是要重新做一把弗思剑还是血战到底的意思? 忽然它感觉到井九的身体动了一下,震惊地抬头望去。 井九在抬头望天。 雪姬也在望着天空。 …… …… 赵腊月与柳十岁望向了井九。 所有人都望向了井九。 很明显,他在天空里看到了些什么。 除了他与雪姬,别人都无法看到。 “啊啊啊啊啊!” 沈云埋兴奋的声音忽然响彻崖间。 “卓……卓如岁……是这个名字吧?好名字!” 听到他的话,众仙人精神一振,心想难道等待多时的信息真的到来了? 沈云埋大笑着继续说道:“哈哈哈哈……姓彭的,我比你先看到……我比你强……井九这个骗子!” 彭郎觉得自己很无辜,心想我又没想和你比,而且我现在的任务是看着岳母,哪有闲心看天? 沈云埋的笑声忽然消失,声音里带着一些疑惑与不安:“好像还不够。” “够了。”井九说道。 卓如岁播放到太阳系空间里的那些数据确实有所缺失,但对雪姬来说足够了。 雪姬与他等着的便是这座剑阵落下。 他们看着天空是在等卓如岁的消息,也是在观察这座剑阵的变化。 隐藏再深的规律,都容易在变化的过程里显现出来,比如苹果从枝头落下。 雪姬与他通过观察变阵已经掌握了很多太阳系剑阵的规律,这时候再加上卓如岁提供的数据便能算出阵眼的位置。 至于怎样计算,当然是童颜等人在崖壁上写的那篇文章。 “能不能通过数据直接算到祖星的位置?”雀娘带着些希望问道。 井九说道:“不能。” 卓如岁在祖星发出的信息,是由阵枢入阵眼,再被太阳放大散播到剑阵里的每一处。 最后被他与雪姬看到的这些信息里有阵眼与太阳的相互关系,却没有祖星的空间座标。 事实上,卓如岁根本不知道祖星的空间座标,这便是身在此山中的麻烦。 …… …… 井九与雀娘简短的两句对话间已经有很多事情发生。 寒蝉用尽全力扇动翅膀,一秒钟便扇了几万次。 那些无形的蚊子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崖壁上不停排列组合,最终算出了结果。 有十几只蚊子无法承受这种强度,就此死去,变成能够看到的小黑点向着崖下飘落。 雪姬亲手把寒蝉摘了下来,放在了阿大的身上。 这是何其郑重的拜托。 阿大眼瞳缩小成粒,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更觉得好不吉利……这是托孤还是干嘛? 所有人都知道雪姬要走了,崖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曾举与倪仙人等几位向她郑重行礼。 赵腊月等人也低头致意。 彭郎没有低头,因为他要跟着雪姬离开。 雪姬先看了赵腊月一眼。 然后她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看了柳十岁一眼。 柳十岁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手伸向身前的地摊。 嗡的一声。 雪姬从崖边消失。 天空的那边出现一道白线,线的前端伸向极深远的宇宙里,根本不知是何处。 数道剑意自衣衫里飘出,彭郎御剑而起,却发现自己没有离开,只是身体摇晃了两下。 他低头看着压在自己脚背上的龙尾砚,自然知道是柳十岁所为,不由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当他坐下的时候,赵腊月却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块透明的冰块前。 正在徒劳追逐雪姬身影的那些视线都收了回来,落在她的身上。 曾举有些不安问道:“腊月真人,你……” 不待他把话说完,赵腊月握着初子剑便向透明冰块斩了下去。 擦的一声轻响,透明冰块整齐地分成了两块,倒在了崖石间,露出了花溪的身影。 众人很吃惊,心想你既然不是要杀她,那把冰块斩开做什么? 更令人们吃惊的是,那个透明冰块是雪姬的手段,无比坚固,怎么如此轻易地被破了? 赵腊月落剑后,才确认这个透明冰块与青山剑狱里曾经的千里冰封阵一脉同源。 当年井九就是用这座剑阵把雪姬囚禁在那个房间里,谁能想到雪姬竟是借此机会掌握了这种阵法。 她回首望向宇宙里那道正在被剑意斩散的白线,心里生出了更多的信心——雪姬肯定能够破掉阵眼! “说来也是有趣,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看到你,但看到你的背影便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花溪拍掉衣服上的雪霜,从崖石间走了过来,挥着小手与曾举等人打了个招呼,站到了赵腊月的身边,随着她的视线一道望向宇宙,微笑说道:“你觉得她真的能找到阵眼?” 赵腊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挥了挥手。 数道剑意从她指尖飘离,钻进了花溪的耳朵里,迅速消失不见。 花溪脸色苍白,说道:“你想做什么?” 赵腊月说道:“不要动,不要说话。” 那数道剑意钻进花溪的耳朵,进入了她的大脑里。 此刻那些剑意很安静,可如果花溪想做些什么事情,那些剑意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她的大脑绞成碎末。 就算青山祖师忽然出现在这里,也无法救她。 这种威胁方式直接、快速,而且极为冷酷。 看到这幕画面的仙人们表情微异。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 花溪在崖石间坐下,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雪姬离开之前看了赵腊月一眼,就是交代她做这件事情。 哪怕现在花溪看着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依然是雪姬最警惕、忌惮的对象。 她必须保证自己离开后,花溪依然被完美控制。 选择赵腊月的理由很简单,环顾崖间只有她最敢杀人。 从剑意入脑这个手段来看,雪姬的选择没有错,赵腊月比她想的还要更冷酷。 花溪的表情忽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 天空里响起破裂的声音,因为隔得极近,所以特别清楚而响亮。 雪姬离开后,没有源源不断的深层寒意,被冻凝的天空很快便撑不住了。 数十里外的天空首先出现一道裂口。 无数道剑光从裂口里涌了进来。 “开始。” 沈云埋的声音比平时少了很多轻佻,显得非常认真。 曾举把柳十岁给他的纸扇收好,插回腰间,自袖子里取出另一把扇子向着天空扇去。 无数道狂风离地而起,很快便贴住了冻凝的天空,如冰上的雪团般各着四面八方而去。 紧接着,倪仙人及几位仙人都拿出法宝对着天空轰了过去。 法宝的光毫瞬间取代暮光,照亮了山崖以及数百里范围内的天空。 生死存亡之际,仙人们哪里还会藏私,拿出来的都是自家的保命法宝,威力非常巨大。 就连董先生也顾不得神打先师与顾家兄弟的眼神,拿出一柄玉尺对着天空掷去。 换作平时沈云埋肯定要嘲笑此人一番,但这时候他的全部心神都在布阵上,哪里会理会。 机器人发出喀喀的声音,粗壮的机械臂举至胸口,然后伸了进去。 机械手指轻轻触着沈云埋的耳垂,从那个耳钉里取出一个黑色的方型装置。 神打先师神情微异说道:“核动力炉?” 核动力炉早就做好了激发的前期准备,随着沈云埋的意识控制,瞬间发出嗡鸣的声音,开始发出明亮的光线。 嗡鸣声越来越响,核动力炉里的线路越来越亮,最终从前端喷射出一道光热的洪流! 破烂的机器人双手握着喷枪,伴着沈云埋的一声喝,倒着插进了头顶的地面。 那片崖石里有他早就画好的阵线。 繁复的线条集中的地方,便是他的阵眼。 核动力炉喷射出的光热洪流进入阵眼,顺着那些阵线快速移走,很快便把奥林匹斯山的山顶点亮。 那些源源不断的仙气层级的光热,输送到阵法的各个位置,与那些仙人祭出的法宝相连,天空顿时变得更为明亮。 冻凝的天空渐渐分解,越来越多的剑意落下,太阳系剑阵正在吞噬火星。 那些法宝构成的光毫,渐渐连在了一起,织成了一道数十里方圆的无形屏障。 两边正式相遇。 来自太阳系剑阵的无穷力量,就像真实的天空一般。 轰轰巨响不断,奥林匹斯山缓慢下降,仙人们则承受了更大的重量。 倪仙人这些天在破阵推演里消耗了太多精神,竟是片刻都没能撑住,喷出一口鲜血便昏了过去。 不待沈云埋安排备用仙人上前,只见剑影轻飘,柳十岁便来到了倪仙人原先所在的位置,一脚踏熄了仙血引发的火焰。 他没有学过沈云埋的阵法,但承天剑学的极好,大概明白应该如何主阵,而且境界实力与法宝层阶都比倪仙人强很多。 看着是他,沈云埋不再担心,转而开始命令其余几位仙人与雀娘对阵法进行微调。 柳十岁拿起冥皇之玺,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挥手便把龙尾砚扔向了天空。 九件法宝在核动力炉源源不断提供的仙气激发下,绽放出比本身强盛无数倍的光线,终于撑住了落下的天空。 但太阳系剑阵的威力实在太过强大,谁也不知道仙人们能不能撑到阵法稳定的那一刻。 两座阵法的相遇带来了无数道如同雷鸣般的破裂声。 雷鸣里响起曾举的声音:“撑住了!” 苏子叶在鬼影滚滚的幡里大声喊着:“撑住了!” 不知何处也响起了相同的声音,仙人们也纷纷喊了起来。 就像战场上浑身是血、却死守着防线的同袍。 就像河岸边疲惫至极、却紧抓着纤绳的船夫。 不知何时,喊声停了。 崖间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 但没有一个人离开自己的位置。 神打先师与顾家兄弟坐在崖石里,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 崖外的风暴忽然消失。 天空忽然变得安静。 这是阵法稳定的迹象。 远处传来山石崩落的声音。 昏暗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了些,只见剑意已经落在了火星的每个地方,西北荒原上的环形基地已经变成了粉末。 山顶却是一切如前。 这座临时构筑的阵法就像是一个泡,或者像是简易的整体浴帘,从头到脚罩住这座太阳系最高的山。 天空甚至比先前还要变得更高了些。 那台破烂的机器人终于可以挺直身体坐着,甚至下一刻慢慢站了起来。 沈云埋在控制室里看着那颗遥远的蓝色星球,沉默了很长时间。 “小时候你让我去图书馆里看那些神话故事,里面有个英雄,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当作火把,照亮前路,带着人们走出幽暗的森林,最后才溘然逝去,我刚才的动作像不像?但我不一样……我不会死!” 他微笑说道:“父亲,你觉得你是唯一的太阳吗?不,我才是,还是七八点钟的那种。” 第三十六章拆天解地见本源 集众仙之力与沈云埋智慧而成的这座大阵已经稳定下来,至少可以撑一段时间。 只要雪姬在这段时间里找到阵眼,那便会无事。 不知道是不是放松了些的缘故,仙人们忽然觉得不再那般疲惫,就连远方被剑阵压到地面的太阳都清新了很多。 清新版的夕阳自然就是朝阳,正好应了沈云埋的那句话。 柳十岁替了倪仙人的位置,雀娘在主阵,元曲随时准备替苏子叶以及抢陈崖的残身,玉山当然只能留在崖边。 如果真的出了问题,阿大还能给她保保命。 她乖巧地蹲在轮椅边,看着远方的朝阳,终于放松了些,仰头望向井九,却发现他的情形有些异样。 井九的神情有些凝重。 “师叔你还好吗?”她担心问道。 井九说道:“我还是没有算清楚。” 玉山有些茫然说道:“算什么?” “如果那是一艘战舰,质量与体积有些不相称。” 说完这句话,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的承天剑学的不好。 “没有问题,只要能毁了那艘战舰,这座破阵一定能破!”沈云埋的声音在后方响了起来。 井九没有说话,视线向着宇宙深处而去。 他忽然想到了些可能,喊道:“沈云埋。” 机器人噼哩啪啦地走了过来:“什么事儿?” 井九说道:“我想对整个太阳系广播,有什么办法?” …… …… 太阳系已经变成了一座宏伟至极的剑阵。 行走在这座剑阵里,便是雪姬都有些辛苦。 鲜红的大氅早已变成万千丝缕,不停散落在黑暗的宇宙里。 就连她的头发也断了些,如微雪般散落,飘向后方。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她快速飞行的画面,或者会联想到一颗彗星。 无数凌厉至极的剑意扑面而至。 她挥了挥小手,散出极为精纯的承天剑意,挡住了那些剑意,并且没有引发更大的剑意动荡。 柳十岁与彭郎能在这座剑阵里试着寻找通道,尸狗直到现在还停留在其间,而紫气东来君却是立刻便被这座剑阵斩杀,其间的区别便在这里,前面三位都学过青山剑道,对这些剑意非常熟悉。 雪姬对这些剑意也很熟悉,她对承天剑的掌握甚至可能不在青山祖师之下。 问题是太阳系很大,而且阵法往复,想要在这座剑阵里看清前路,确定方位非常困难。 如果就这样飞行,极容易变成漫无目的的漂流,也就意味着永远摆脱不了这些剑意,总有一刻会出问题。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问题是需要尽快找到出路,找到阵眼。 远处恒星的光线还是那般的微渺,落在她乌黑的眼瞳里,有些寒冷。 她握紧小拳头,向着前方轰了过去。 空间里的无限剑意受到震动,顿时变得极其汹涌,如狂潮般向着她涌来。 她已经从原地消失,去了剑阵里的另一个位置。 那是破碎虚空的小拳头。 太阳系里不停产生剧烈的剑意振荡与空间扭曲。 雪姬不停地挥拳轰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从虚空里跃出来时,已经到了太阳系的另一边。 祖星、火星与其余的几颗行星都在太阳的那一边,被巨大的火球遮住,完全看不到。 这是火星上的课题组计算出来的路线,她确认没有任何偏移,自然也不会吃惊,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何这里会如此安静。 整个太阳系都是一座剑阵,此刻正在变阵,剑意更是狂暴,看似没有任何事物的太空里充满着气息波动。 这里却是什么都没有,安静的令人心悸。 就像暴风眼。 太阳系剑阵的阵眼就在这里。 雪姬向着前方望去。 那里有一艘大的难以想象的超级战舰。 即便在浩瀚的宇宙里,在太阳的近距离对照下,那艘战舰依然显得那般巨大。 远远一瞥,她便确定这艘战舰的内部空间足以容纳几百座自己居住了无数万年的冰峰。 这艘战舰与星河联盟的战舰外形也有很大不同,不规则的球体两端略微突出,很像天普星大学生们很喜欢玩的那种球。 接着,她的视线穿透那艘战舰坚固的外壁,看到了里面的世界。 那艘战舰里真有一个世界。 有淡蓝色光幕构成的天穹,有岩石与土壤堆成的地面。 大地上流淌着溪水,汇成河流,然后流入一个极大的湖里,因为面积太过辽阔,也可以理解为那就是海。 在山川田野之间,矗立着各种各样的建筑,有仿古式的摘星楼与山亭,有极现代的摩天大厦与全金属基地。 在那片海里散落着珍珠般的群岛,其中最大的那座岛上,甚至还有一个温泉。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片天空里还有星辰与太阳,交相辉映。 那些星辰自然是假的,应该是某种电离浆被引力束缚的效果。 那个太阳竟是某种无介质核动力炉,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热,比星河联盟展现出来的科技水平不知领先了多少年。 这真的是一幕神奇而难以理解的画面。 更不解的是,战舰里的这个世界有万物存在,就是没有人。 青山祖师用星河联盟的极大资源,建成了这艘超级战舰究竟是想做什么? 真如人们猜测的那样,他想在太阳系开辟一个类似朝天大陆的存在? 雪姬看出来了。 这个世界其实就是太阳系剑阵的阵眼,同时也是用来隐藏真正的核心。 只有极其高级的运算核心,才能调动这艘巨型战舰,随时配合剑阵的变化。 如果想要破掉太阳系剑阵的阵眼,便要找到那个核心。 青山祖师的心思确实缜密,把那个核心隐藏在了这个世界里。 ——有可能是天空里的某颗星辰,有可能是道边的一棵树,很难被发现。 雪姬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去寻找那个核心。 她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这个世界就是阵眼,核心隐藏其间,那我把这个世界毁灭不就行了? 她向着那边飞去,同时开始挥动双手。 随着她挥手的动作,那艘巨型战舰的舰首微微变形,一片坚硬的超强合金外壁被无形的力量撕了下来,无声无息飘走。 静寂的宇宙里仿佛响起了纸被撕开的声音。 越来越多的超强合金外壁被撕开,向着太空里飞去,看着就像是纷纷离开的雪片。 如此巨大的超级战舰,在她的小手下就像是个玩具,根本承受不住如此暴力的拆解,舰壁不停撕裂,然后分离。 整个过程就像是撕掉衣服,或者说是卸甲,又像是机器的外壳被撕掉,渐渐露出里面的构件与线路。 当她飞到那艘巨型战舰前时,战舰前半部分舰身已经被撕掉,藏在里面的那个世界显露了出来。 两只小手依然平静甚至机械地隔空撕着,散发着比太空还要寒冷的意味。 那个世界开始被拆解。 首先落下的是天空,上面出现无数道裂痕,组合在一起就像是蛛网。不管构成这片天空的是引力场还是别的什么,都承受不住她的撕裂,碎成无色的薄膜,随着外泄的气流卷在一起,向着四面八方的深渊落去。 碧空变成了黑夜,与宇宙渐渐融为一体。 那些模拟成星辰的电离浆也被她双手散发的寒意冰冻,就此熄灭。 稍微麻烦一些的是那个太阳。 那个无介质核动力炉远超星河联盟现有的科技水准,也是雪姬资料库里没有的事物。 她飘在残破的巨型战舰前方,看着那个光明刺眼的太阳,面无表情伸出小手隔空一握。 一声清脆的破裂音,随着那些气流一道来到了太空里。 那个太阳发生了明显的变形,光焰也黯淡了很多,但没有熄灭的征兆。 雪姬神情漠然看着那边,小手继续用力。 喀喀喀! 太阳越来越黯淡,却依然在坚持着,就像是飓风里的烛火。 雪姬有些不耐烦了,用力挥手。 那个小太阳受到无形力量的控制,从巨型战舰里飞了出来,向着宇宙深处而去。 雪姬自然不会让它就这样飞走,对着那边看似不经意地吹了口气。 一道寒意如箭般向着那边而去,不多时便追上了那轮太阳。 宇宙里是那样的安静,那轮太阳变成的光点也消失了,似乎是被寒意冻凝一般。 就在下一刻,太阳消失的地方发生了一场剧烈的爆炸。 狂暴的光热洪流向着四面八方而去,渐渐平静,形成了一个直径数千公里的光球。 那个光球是如此的明亮,甚至就连不远处的真正太阳都被显得暗了些。 残缺的巨型战舰被那些光线照亮,无论是极其高级的设备还是那片人工创造的大地,都被照得惨白一片。 如此恐怖的画面,却没有任何声音,莫名形成一种史诗般的美感。 那个光球开始收缩,速度越来越快,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小点,真正地消失在了空旷的宇宙里。 雪姬收回视线,再次望向那艘巨型战舰,雪白的发丝无风而飘,偶尔粘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消耗也非常大,竟是开始流汗。 宇宙里的光线再次变化,她已经进入了那艘残破巨舰的内部,站在原本天空的位置。 天昏自然地暗。 没有那个无介质核动力炉的照耀,战舰里的能源系统又已破坏大半,里面一片幽暗。 雪姬站在天空里,对着地面继续挥手,没有什么一定的姿式,看着很是随意。 随着她的每次举手,这个世界便有一部分被毁灭。 那些摩天大厦垮塌了,变成废墟,那些亭台楼阁也变成了木屑,那些山也垮了。 海水渐枯,就连那些石头都破烂成了粉末,与沙滩混在了一起。 雪姬向着战舰深处不停前进,战舰不停变短。 她不停地挥着手,非但不觉厌烦枯燥,反而似乎很是开心,眼神越来越明亮。 如果说井九最喜欢的是斩断,她最喜欢的便是拆解。 这两个动作看着有些相似,实则完全不同。 井九最终要断的是重力、因果、与原来世界的联系。 她最终要拆解的就是世界里所有的墙。 离开朝天大陆之前,她一直活在墙里,活了无数万年,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出生的,只知道要守着那道墙。 凭什么自己要一直守那道墙? 她才不要。 她要自由。 她要快活。 就像现在这样。 她挥了挥手。 这个世界不停崩塌。 她来到了那片大海的中间。 海里有个岛,岛的边缘有沙滩,有椰林,有崖石,有些好看。 雪姬一掌拍落。 如此风光的海岛,一秒变废土。 巨大的战舰终于被她拆解了一半,看着就像被花溪咬断一半的黄瓜。 她飘在战舰缺损边缘的太空里,向着已成废土的小岛再次挥手,准备把那些坚硬的崖石也捏碎。 战舰里的空气早已流失,没有任何声音。 那座小岛终于完全崩解,变成无数滴雨般的微粒构成,向着四面八方飘去。 如静止雨滴般的画面深处,隐隐有一个黑色的事物若隐若现。 那些雨点缓缓动了起来,向着战舰后方飞去,落在世界残存的部分里,就此溅碎。 那是一座黑色的方尖碑。 第三十七章黑色石碑以及黑色的你 这座黑色方尖碑的形态很普通,碑身是标准的长四方形,四根线条在顶部收拢,构成一个尖顶。 在人类文明的很多地方、很多历史时期,都有这种黑色方尖碑存在的痕迹。但不管是谁亲眼看到这座黑色方尖碑,一定都会立刻生出一种感觉——这绝对不是人类文明的产物。 因为这座黑色方尖碑太过标准。 绝对的标准需要的不仅仅是难以想象的加工技术,本质上就是对一个文明发达程度的检验。 人类文明哪怕现在已经可以横跨星河,依然远远不及这种程度。 当然这种绝对标准不是普通人类能够看出来的,普通人类只能看出这座黑色方尖碑别的神奇之处——不确定。 这里说的不确定,不是量子力学对微观系统的描述,而是宏观状态下的现象。 这座黑色方尖碑明明就在你的眼前,你却会觉得在无数万光年之外。 这座黑色方尖碑明明只有七米高,但当你转过头去,再次望向它的时候,它忽然会变成七百米高。 黑色方尖碑的材质也非常特殊,看着似乎是光滑的,却没有反射出任何光线。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所有落在黑色方尖碑上的光线……都被它吞噬了进去。 这不是普通的吸光材料,因为观察不到任何光子逃逸的现象。 宇宙里像这样的存在,只有黑洞…… 黑色方尖碑静静悬浮在太空里。 极致的标准。 极致的黑暗。 有人曾经说过美的最高境界是静穆。 那么这就是最极致的静穆。 …… …… 看着那座黑色方尖碑,雪姬明白了很多事情。 这艘战舰里的世界,并不是沈青山再造朝天大陆的企图。那些天与地、山与河确实是一座很高明的隐藏天机的阵法,但不是用来隐藏阵眼的运算核心,而是用来掩盖这座黑色方尖碑的存在。 那座黑碑是超越这座太阳系剑阵、星河联盟、朝天大陆、远古文明乃至这个宇宙的存在。 黑碑是更高级文明的造物。 黑碑是那个世界在这个宇宙里的投影。 雪姬在自己的漫长生命里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发自本能最深处、程序最本源的抵触、远离的欲望、对自由的渴望,让她想都没想便转身向着远方飞去。 黑暗的宇宙里出现了一道弯曲的白线,向着不远处的太阳而去。 逃亡的时候居然不敢走直线,下意识里选择了最复杂的湍流轨迹,由此可以想见她的惧意有多深。 即便不走直线,她的速度也无比恐怖,瞬间便到了数万公里之外。 ——却没能离开。 那座黑色方尖碑依然在她的身后,保持着先前的距离。 不是对方追了上来,而是她依然停留在原处。 那座黑色方尖碑没有散发出黑洞般的吸力,拉住她的身体,而是用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直接改变了空间。 无论她怎样飞,都无法改变自己与黑色方尖碑之间的相对位置。 雪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下。 她看着远方的太阳,眼里的惊慌渐渐平静下来,然后出现了一抹极罕见的自嘲笑意。 是的,那座黑色方尖碑就是能够控制她的东西。 那位神明把这个东西留给了那个少女。 为了躲避这个东西,她在望月星球的地下水道里藏了很久,又在七二零栋里藏了很久。 没有想到,她最终还是被这个东西找到了。 或者说,找到了对方。 这就是沈青山的局。 想完这些事情,只是极短暂的一瞬,光大概都只来得及向前行走了数米。 太阳照亮她苍白的小脸,忽然一暗。 光线的变化意味着空间的扭曲加剧。 发丝擦着她的脸颊向前飘去。 她正在后退。 时隔无数万年,再次退回那里吗? 雪姬转身望向那座黑色方尖碑,眼里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强大的漠然。 空间微微振荡。 无比寒冷的气息从她身体散发出来,化作数十道冰柱向着前方而去,落在了那座黑色方尖碑的正面。 那些冰柱泛着淡淡的蓝色,里面似乎有絮状的事物在流动,竟像是活着一般。 不管是井九还是曹园或者任何人,都没有看到她用过这种冰柱。 在望月星球对付那些高阶母巢的时候,她都没有用过。 这是她真正的最强手段,对她的消耗极剧,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但威力极其巨大。 不管是那些高阶母巢还是飞升的仙人,只要被这些冰柱击中,必定当场身死。 这些淡蓝色的冰柱落在碑面上,黑色方尖碑却没有任何变化,就像黑暗的宇宙本体一样。 雪姬没有意外,她本就没有奢望能够击碎这座黑色方尖碑,只是想多撑一段时间。 不管是在地下水道还是七二零栋或是地下公寓,又或者是这片宇宙里……这样的时间,能多些便多些。 数十道冰柱横亘在她的身体与黑色方尖碑之间,抵抗着距离。 可惜的是这段时间没能太长。 黑色方尖碑散发出一道力量。 那不是引力,也不是这个宇宙里存在任何一种力量,甚至不知道可不可以用力量这个词来进行描述。 却无可抵挡。 啪的一声清脆的裂响从冰柱里传来,落在她的心上。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破裂声响起。 数十道冰柱内部生出裂痕,那些流动的微絮渐渐静止。 裂痕切断微絮延展至冰柱表面。 喀喇! 冰柱再也承受不住那道力量,断成了数千截,接着变成了更小的碎片。 在满天冰屑里,雪姬不停向前。 她也无法抵御这种力量。 在没有方向的宇宙里,向前也可以理解为向下。 她在向着深渊坠落。 终于,她落在了黑色方尖碑的碑面上。 恐怖的冲撞扭曲了空间,生出无数道波痕,如声音般、却以光速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太阳系剑阵都受到了极大的干扰。 雪姬没有倒下。 她的两只小手抵着黑色的碑面。 小手与黑色碑面之前还有一层冰。 那冰不是透明的,也没有颜色,比白还要更深,如玉一般。 在如此近的距离里,黑色的碑面依然无法看清细节,幽暗如夜,如空间裂缝。 那道难以形容的力量,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冰面渐渐融化,从雪姬的手掌与碑面之间流出,化作数十个细小的水珠,无规则地流散而走。 就像是荷叶上的露珠一般。 雪姬脸上的汗也如露珠般从脸上滚落。 那些汗可以理解为她的血。 她的脸小了一圈,身形也瘦了很多。 很明显,她支撑的很辛苦,而且快要撑不住了。 但她的眼神依然漠然,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发出任何给自己打气的声音。 如果不能被听到,何必嘤嘤。 那道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力量,其实是一道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意志。 可以理解为召唤,可以理解为要求融入,也可以理解为格式化。 冰层渐渐融化完毕,她的手直接落在了黑色碑面上,便再也无法离开。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手掌渐渐没入了碑面。 黑色碑面就像是一片泥沼,要吞噬上面的一切存在。 雪姬依然沉默着,乌黑的眼瞳渐渐变化,显出一抹白。 这时候的她越来越像一个人类。 这也就意味着越来越弱小。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手完全陷进了黑色碑面,到了小臂的中段。 她闭上了眼睛。 如雪的发不再飘动,静静地垂落着,也将要触到碑面。 忽然,她感觉到脸上有些微湿。 宇宙里当然没有雨,也不可能是她的泪。 她没有那么文艺,也没有那么脆弱。 那是什么呢? 她睁开眼睛望去,看到了一片黑色。 然后她在那片黑色里,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那个眼睛很好看,很大,睫毛很长。 对方的眼神很温暖沉静,没有刻意悲悯,却满是怜爱。 雪姬很熟悉这种眼神。 她在青山剑狱里住了这么多年,看过无数次。 没有人去看望过她,或者说敢去看她。 只有井九曾经隔着通道里的千里冰封阵,与她对坐无言数次。 但它经常去看她,因为这是它的责任。 每天巡视剑狱三次。 一年便是千次。 一百年便是十万次。 隔着那条通道,十万次对视,怎能不熟悉? “嘤嘤。” 雪姬的声音很虚弱,但还是像以往那般强势而不容质疑。 她想告诉对方没有谁能改变这一切,我都不行,你当然不行,所以走吧。 那个温暖的眼神里多了些笑意。 不是嘲弄的笑意,是安慰的笑意。 那片黑色落了下来。 如雪落无声。 尸狗缓慢而轻柔地落在了黑色方尖碑的碑面上。 黑色方尖碑仿佛自由延展,无限宽广。 这般站着,便是踩着。 从画面来看,倒与它在朝天大陆踩着上德峰变成的黑玉盘有些相似。 尸狗低下头,咬住了雪姬。 与它如山般的巨大身躯相比,雪姬就像一个小奶团子。 不管猫还是狗,要带孩子离开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 而当那个孩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不管猫还是狗都会变得非常可怕。 伴着一声低哮。 如夜的宇宙颤动了一丝。 它咬住雪姬,微微沉腰,用力地向外拉去。 如黑色荒原般的身体表面,肌肉如山脉隆起,暴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千余年来它第一次全力发动,便是与来自更高级文明的神器对抗! 空间震荡不安,无数道鲜血如箭般激射而出,消散在太空里。 为了寻找阵眼,它在太阳系剑阵里飘流了很长时间,被万千剑道所伤,只是凭着无比深厚的神通以及对青山剑意的了解,强行镇压住伤势,把那些剑意都封存在了身体表面,此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那些血水落在了黑色碑面上,如珠子般滚走,有些则溅回了它的嘴里。 如雪峰般的犬牙里,雪姬沾着了那些血,不知从何处涌来了一道精神,发出诡异而疯狂的笑声。 无数道寒意,裹着那些血珠,轰然炸开,空间再次震荡起来。 雪白的小手缓缓从黑色碑面里拉了出来! 第三十八章来自月亮的钟声 当雪姬与尸狗在太阳那边对抗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力量时,火星上的仙人们也在继续对抗太阳系剑阵。 大气层已经被压扁到距离荒原地表只有数十公分的距离,很多地方都呈现出极其诡异的地貌。 只有那座最高的奥林匹斯山在众仙之阵的保护下,保持着原样,只不过向四周望去,再也看不到天空与别的景物,仿佛已经来到了宇宙里,有着一种遗然独立的感觉。 来自太阳那边的剧烈气息波动穿透了太阳以及整剑阵,来到了此间。 众仙震撼无语,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道是……这座阵要破了?”顾左有些不可思议说道。 如此剧烈而突然的变化自然是离开火星的雪姬带来的。 赵腊月忽然望向花溪,说道:“原来那个东西在阵眼里。” 人们听不懂她说的东西是什么,只有童颜微微挑眉,露出难得一见的忧郁。 花溪微笑说道:“是的,很多年前我就给了沈青山。” 就算不知道她与赵腊月说的东西是什么,众人也隐约感觉到了些不对。 赵腊月沉默不语,心想原来如此。 青山祖师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消耗了无数资源建构起了这座太阳系剑阵,并不是为了自囚。 她望向宇宙里,感受着那些层层叠叠的剑意,仿佛看到了一片极大的蛛网。 这座太阳系剑阵不是监狱,是一个网。 等着他们所有人来自投罗网。 首先是童颜、沈云埋以及他们从朝天大陆带出来的飞升者。 接着是柳十岁与曾举。 最后便是她与井九、雪姬。 青山祖师要用这张网留下所有人、杀死雪姬,便能握住井九这把剑。 到时候他便能横扫宇宙,继续完成那位神明未竟的伟业。 真是了不起的构想、匪夷所思的实现能力。 确实匪夷所思。 不管是她还是井九都没有想到,那个少女会把那个东西给青山祖师。 那个东西能够控制雪姬,对人类文明来说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事物。 不管是按照神明的想法还是机械智慧的规则,那个少女都应该把这个东西自我保管,绝对不能给别人。 这说明,她对青山祖师的信任到了某种难以想象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对神明与规则的敬畏。 “我说过我们是真正的战友,就像你和井九。”花溪看着她微笑说道。 井九忽然说道:“杀了她。” 这句话他说的非常随意,但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想都没有想便做出了决定。 赵腊月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犹豫,没有想为何要杀花溪,直接便开始想杀她。 她的剑意这时候深在花溪的大脑里,只需要动念,便能把她的生命与思想尽数斩成碎片,神明都救不得。 花溪以最快的语速说了一句话。 事实上当井九无情的薄唇刚刚开启,还没有来得及说出第一个杀字的时候,她就开始说话。 当井九把杀了她这三个字说完的时候,她的那句话也说完了。 “控制东西的方法在祖星上。” …… …… 赵腊月听到了那句话,也看到了井九的眼神,所以花溪没有死,只是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继几十万年前的铁道边、伽雷通道的那艘战舰之后,这是她漫长生命里第三次面临真正的死亡威胁。 仙人们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明白了些什么。 众人早就推演清楚,这座太阳系剑阵是个极高妙的互隐阵。 只要阵眼存在,他们便无法直接攻击阵枢。 童颜等人用了这么多天时间,用尽平生所学与智慧,终于找到了阵眼。 现在看来,那个阵眼很难被摧毁,雪姬甚至都遇到了极大的危险。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指望卓如岁能够杀死祖师,直接毁掉阵枢? 那还不如直接指望太阳下一刻就会爆炸好了。 卓如岁做了足够多的事情,那已经是他的能力上限。 有些人心里甚至生出了绝望的情绪。 “你要说什么?”沈云埋忽然看着井九说道。 先前井九说要对着整个太阳系广播,现在想来应该便与随后发生的事情有关。 别的人也望向井九,想要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他要对祖星那边说些什么。 在他们想来,井九向太阳系做广播,当然是要与祖师谈判,不然还有什么可能? 井九看着遥远的蓝色星球,视线落在那颗伴星上,想到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他与白真人的最后一战时,尸狗挡住了天空里的太阳,让整个世界变得黑暗起来。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知道那是所谓日食——太阳被月亮挡住了。 “已经到了最后。如果你在这里,那就出手,不要总这么粘糊。”他看着那边说道。 众人很是意外,心想这明显不是对祖师说的话,那是说与谁听的? 沈云埋没有想太多,操控着机器人向着地面轰去。 极其炽热的仙气涌入阵线里,把山顶照的苍白一片,接着灌输到那些法宝里。 狂风呼啸,大地震动,如泡般的屏障分开一道小口,无数碎絮般的光流喷涌而出,向着宇宙各处而去。 “为了送出这条消息,用掉了百分之七的能量,也就意味着我们可能会早死……五个时辰。” 沈云埋看着井九说道:“我希望是值得的。” 他很清楚,值得与否要看对方是否能够听到井九的这句话。 问题在于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曾举与恩生等人依然在想这个问题。 赵腊月与柳十岁也不知道,只是听着井九最后一句话后猜到某种可能,下意识里望向了童颜。 童颜平静的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因为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 …… 海水不停拍打着沙滩,时涨时落,完全无视天地的规则。 卓如岁瘫坐在沙地里,满身残血,衣衫已被仙火烧的残破不堪。 他受的伤不轻,但也没到站不起来的程度,但他就是不站起来,扮着无赖孩子的模样。 海水漫过他的身体,然后退回,带走一些血珠,在海面上多了一些薄冰。 太阳那边的气息剧变也传到了祖星,而且要比火星那边清楚的多,他也感知的更多。 “原来一切都是您的局。您是故意毁了那些沙塔,让我把数据发给他们,从而让他们找到阵眼的位置。如果雪姬到了,自然是她去毁阵眼,却哪里能想到阵眼里藏着神明控制她的方法。” 卓如岁低着头说道:“难怪从开始您就不在意雪姬。” 青山祖山揉了揉干瘦的双腿,说道:“我说过,你们想了很多年,但我活了更多年,想的自然多些。” 卓如岁抬起头来,看着他真诚说道:“您真的很了不起。” 哪怕他是青山宗的开派祖师,是神明选中的人,是人族修行者里的第一个飞升者,但毕竟已经老了。 可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便把整个宇宙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又有一道气息波动从剑阵深处,也就是太阳系里的某处传来。 那道波动并不强烈,却有一种化虚为实的特质,落到祖星的大气层边缘,就像一只手轻轻拍了下来。 被拍动的大气层微有变形,便起了一场风,风里隐约传来一个声音。 “……最后……你……出手……糊……” 卓如岁听出了是井九的声音,不禁惊喜异常,下一刻却又陷入了茫然,心想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想来应该是对自己说的?要自己对祖师动手? 他摊开双手,对着大气层外说道:“我动了,但打不过啊……” 即便是身受重伤,他依然还是那样自信,甚至有些自恋。 从这点来看,他与沈云埋确实有些相似,祖师想要他继承青山宗,会不会与此有关? 青山祖师自然知道井九的这句话不是对卓如岁说的。 那是对谁说的呢? 忽然他想到自己遗忘了一个人的存在。 很多人都忘了那个人。 那个人似乎最擅长的就是被别人以及世界所遗忘。 不管是在朝天大陆的时候,还是飞升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从来没有被人主动找到过。 这究竟是一种道法,还是天赋? 那人当然不是追着欢喜僧往宇宙深处而去、刻意置身事外的刀圣曹园。 当初雾外星系之战,那人身负井九重托,悄然横渡星河,来到祖星意图偷袭杀死祖师,可惜失败了。 太阳被钟声激起的火焰,没能吞噬那艘战舰,但祖师也没能留下他,就连星系防御系统都没能捕捉到他的任何痕迹。 不管是祖师还是那位少女祭司,都以为他是用天地遁法离开了太阳系,逃去了宇宙的荒凉地带。 难道那次他根本就没有走?这两年多时间里一直就藏在太阳系里? 就算以前他可能藏在火星的大峡谷深处、藏在木星的大气漩中央,借此避开祖师的神识扫描。可现在整个太阳都变成了一座剑阵,他又能藏在哪里? 青山祖师的视线由宇宙深处收回,最终落在了海面上。 那轮血月在黑暗的夜空背景里显得非常大。 他感慨说道:“不愧中州。” 卓如岁也明白了,惊呼说道:“这怎么可能!” 来到祖星一年多时间,他看了很多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典籍文章、诗词歌赋,也看了很多次那个月亮。 月有阴晴圆缺。 却一直在夜空里,就算是看不到的日子,也在那里。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难道这里从来都不止是他与祖师,一直是三个人! 夜空里忽然传来钟声。 那钟声悠扬至极、深沉至极。 来自那轮月亮。 悠扬的钟声穿透大气层,带起无数大风,落在海面,卷起无数狂涛。 雪修饰着巨浪的边缘,向着沙滩上拍打过来,却遇着无形的屏障,没能落在岛上。 呼啸的风声穿过岛上的崖石,变得更加尖锐刺耳,甚至快要把那钟声掩住。 忽然,钟声变得无比沉重激昂! 那不是战鼓的声音,也不是鸣金的的声音,而是毁灭与死亡。 静悬海面上的血月在惊天巨浪里时隐时现。 卓如岁转身看着那处,脸色苍白,忽然发出了一声震惊至极的轻呼。 月亮的脸变了! 明暗不一的区域间出现了一道清楚至极的裂缝! 能够在祖星表面用肉眼看到的裂缝,那得有多长多宽! 更恐怖的是,那道裂缝随着越来越沉重的钟声竟还在扩展! 任何变化都会互相影响。 随着钟声,月亮在裂开。 月亮在裂开,钟声也在变得难听起来。 就像是人类的嗓子变得沙哑。 没过多长时间。 夜空里传来一道极其沉重而且难听的破裂声。 就像是真的古钟被巨力敲破了一般。 无数道烟尘从月亮表面的裂缝里喷射而出! 月亮竟真的要破了! 恐怖而难听的钟声回荡在祖星的大气层里,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大气受到了极致的冲击与压缩,反而变得异常安静,如凝固一般,没有任何风声。 冲天而起的巨浪也被那道无形的巨大力量压回了海面,荡起数道涟漪便靠消散,残余的力量却在继续向海底深入。 一时之间,祖星上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地震,不知有多少被挖掘出来的远古遗迹毁灭。 笼罩小岛上的阵法被破,沙滩上的海水急速退去,池子边缘的钓竿纷纷断裂。 卓如岁闷哼一声,整个身体被压进了沙滩里,渐渐再次溢出鲜血,然后燃烧。 祖师坐在轮椅上,看着夜空里正在裂开的月亮,眼神幽深至极,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声来临的时候,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两下。 海岛那边的阵法也被压破,从崖间垂落的海水瀑布,被钟声碾压成最细微的水粉,落在如玉般的石壁上,竟不再淌落。 那道钟声带着无形的力量继续向下,落在海面,深入海底,把那些石板铺成的地面尽数掀翻,然后碾平。 无数株水草不停摇摆,然后断裂死去。 海水源源不断地向着海底空间里涌去,直接淹没、毁灭了最后的阵法,如洪水般呼啸向前。 很多座黑色方尖碑倒在了海水里,有的甚至直接从中折断。 蓝色的电弧不时亮起,阵法核心里某处甚至有了电离的现象。 …… …… 与祖星的情况相比,夜空里的月亮明显要严重无数倍,因为它已经毁了。 约有三分之一的月球地表岩层已经崩落,来到了天空里。 那些无数年里都很不起眼的岩石,在黑暗的宇宙里被远方的阳光照射着,散发着明亮的光线,看着就像碎了的玉片。 被岩层覆盖着的月球内部,也终于第一次显露出来。那里面有着极其复杂的结构,隐隐与星门基地有些相似,非常明显,就像卓如岁震撼想着的那样,月球的内部竟然是空的…… 满天碎玉般的岩石块里,出现了一个小点。 谈真人飘在月亮的碎片里,居高临下望着祖星。 他的右手拿着一个小钟,钟的边缘已经破损。 他的人比钟还惨,浑身是土,看着有些狼狈,脸有些消瘦,额头还是那样的宽广,充满了智慧与坚忍。 第三十九章各自的守望 太阳的另一边。 黑色的方尖碑静静地悬浮在宇宙里。 尸狗在上面依然在与来自另外一个宇宙的规则战斗。 血水不停从黑色的毛里涌出来,落在碑面上,变成露珠散走。 两道巨大力量的对抗让黑碑四周的空间发生二次变形,半截战舰继续崩解,只是在黑碑的影响范围里,速度很慢。 雪姬的视线穿过冰峰般的犬牙,看到了战舰里的天地,血线般的嘴里发出一声听不到的极高频尖啸。 伴着无声的尖啸,无数道寒意从她的身体里散出,落在黑色碑面上。 那片天地开始加速毁灭。 她与尸狗都无法损坏这块黑色方尖碑,但只要毁了那艘战舰,阵眼便会受到极大破坏。 啪的一声轻响。 雪姬的小手终于离开了碑面! 尸狗低吠数声,咬着她的身体,四足用力便要飞起,但只是刚刚离开数尺距离,便重新落了下来。 黑色方尖碑控制住了这片空间,作用在了雪姬的身上。 那种作用方式就像黑色方尖碑的“力量”一样,都是这个宇宙里的生命难以理解的。 尸狗自己可以离开,却无法带着雪姬离开。 嗒嗒嗒嗒! 那并非是真实的声音,而是尸狗的爪子落在黑色碑面上带来的感觉。 既然无法飞起,那就奔跑吧。 尸狗仿佛变成了一道黑色的闪电,在黑色碑面上快速穿行。 以它的速度,只怕这一下跑出去了数千公里,却依然没能跑到黑碑的外面。 那块黑色方尖碑真的非常神奇。 它没有觉得意外,眼神依然是那样的沉静,只不过速度没有减慢,甚至更快了。 只要跑的足够快,自行车便可以一直向前,不会落在地上。 只要跑的足够快,影子便无法追上自己、把自己拖入黑夜里。 只要跑的足够快,雪姬便会没事。 想着这些事情,尸狗不停地奔跑着,跑的越来越快,血水不停飞溅,就像一只在激烈战斗里受了伤的守山犬在没有尽头的黑色原野上奔逃,如此疯狂狠厉的模样,与数万年里的它哪有半点相似? …… …… 火星那座最深的峡谷的最深处,连宇宙里的光线都看不到多少,已经降临此地的太阳系剑阵落下来的剑意也要少些。 幽暗的崖石间,有一朵洁白无暇的云团,里面隐隐约约有艘小船。 小船的表面到处都是剑意留下来的痕迹,就连云团里的丝絮也被剑意斩断了不少。 何仙姑擦掉唇角的血水,把袖子上燃烧的火焰吹熄,虚弱说道:“你去山顶吧,那边好像还能撑会儿。” 她被彭郎重伤,虽然服过了玉山赠的灵药,伤势依然没能全好,被太阳系剑阵逼至峡谷底部的过程里,伤势更重。 云师的情形相对要好些,但也没有能力把她带着一道回山顶。 听着她的话,他想了想说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你可以理解为情话,也可以理解为简单的叙述句。 不管是哪种,只要是从云师这种老实人嘴里说出来的,都很动人。 和仙姑没有理他,取出一架及为精致的纺机,从小船外的云里抽出丝缕开始织布。 没用多长时间她便织成了一片布,看着颇为结实。 云师问道:“这是帆吗?” 他想着自己的船如果配上她的帆,不管能不能逃出生天,总是极好的事。 和仙姑冷哼一声,说道:“当然不是。” 云师喔了一声,也不怎么失望,只是有些遗憾。 和仙姑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这是篷。” 乌篷船的篷。 云师怔了怔才明白过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傻笑了两声。 和仙姑终是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继续织布。 她心里早就做好了安排,即便是以天地为经纬云丝为线的布篷,也不可能挡住太阳系剑阵太久。 稍后,她便会把他弄昏,然后把剩余的仙力灌注到小船里,让他随船飘至山顶。 云师专心地看着她织布,根本没有理会那些落下来的剑意越来越多。 一道剑意飘过崖石,带起火光,然后迅速消失。 何仙姑抬头向那边望去,神情微异。 “怎么了?”云师关切问道。 “剑意在飘。” 和仙姑的意思是指剑意的密度在发生改变。 云师望向峡谷上段,默默感知了会儿,说道:“确实有些奇怪。” 和仙姑放下手里的纺机,说道:“跟上去看看。” 不愧是面对太阳系剑阵还要乘舟游峡的一对仙人,竟是毫不在意凶险驾云而上。 峡谷上方的剑意确实稀疏了很多,而且还在不停变少。 小船随之而上,很快便出了峡谷,来到了火星地表。 那些剑意还在减少,甚至渐渐要到了大气层外。 “这是怎么回事?”云师有些不确定说道:“难道是变阵被人阻止了?” 和仙姑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说道:“不止如此,是整座剑阵在崩解。” …… …… 是的,这座太阳系剑阵正在崩解。 作为阵眼的那艘巨型战舰,已经被雪姬彻底毁去。 祖星海底深处的阵枢关键处,也被谈真人以月为钟摧毁了一部分。 青山祖师再也无法维持,整座剑阵以太阳为起始点,以内而外逐渐塌陷。 这样一座宏伟的剑阵,崩解的时候,必然也会引发极大的动荡。 随着引力纽带的逐一断裂,空间剧烈变化,太阳系里回荡穿行着无数道波动。 没过多长时间,大阵塌陷引发的波动便来到了火星。 伴着啪啪啪啪无数道清脆的响起,笼罩着奥林匹斯山的众仙之阵散解如烟。 稀薄的大气从火星地表向上升去,重新撑开了天地。 空气涌入山顶,带来了无数道温柔的风。 不管是那些前代仙人还是苏子叶、元曲等人,被微风一吹便纷纷坐到地上,有的甚至直接躺到了地面,毫不在意形容。 他们本来就都受了不轻的伤,支撑这座众仙之阵如此长时间,早已消耗殆尽,竟是连欢呼的力气也没有。 “以这个速度……崩解到柯伊伯带之外,至少还需要十六个小时。” 破烂的机器人早已再次站了起来,如君王般俯瞰着火星大气层的变化以及宇宙里的变化。 只观察了十几息的时间,沈云埋便计算出了答案。 那道剑阵塌陷引发的强大波动也在这时候穿过了火星,向着太阳系外的方向而去。 火星渐渐回复了正常,远处又有无害却恼人的沙尘暴诞生。 很多道视线落在了崖边。 井九坐在轮椅上。 他在看着那颗蓝色的星球。 他在看着那颗已经破碎的月亮。 仿佛听到了海浪的声音以及钟声。 然后他望向了太阳,视线仿佛穿了过去,看到了什么。 人们等着他做出决定。 太阳系剑阵已经崩塌,最稳妥的办法当然是在这里等着。 只需要再过十几个小时,柯伊伯带外的数万艘战舰便能杀进太阳系里。 到时候不管祖师再有惊天动地的神通,也只有死路一条。 那支舰队对太阳没有任何办法,却足以把祖星轰散。 “去那边。”井九看着那颗蓝色星球说道。 剑仙恩生有些意外,微微挑眉。 别的前代仙人们也很吃惊,心想这与传闻中景阳真人的性情并不相符。 赵腊月等人很平静,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怎么选。 既然决定去祖星,自然是因为十几个小时太漫长,那么就要抓紧时间。 但火星离那边最近也有数千万公里,用什么方法才能更快过去? 彭郎站了出来,弯剑如帆。 柳十岁在法宝里不停挑,看哪个好用。 沈云埋大喊道:“不准丢下我!” 他怎么会愿意错过接下来的事情? 他现在是一台破烂的机器人,如果没人带着,还真没办法去祖星。 问题是,这还真的不好带。 井九说道:“起云。” 阿大喵了一声。 它知道到了最终决战的时刻,不敢有任何耽搁,连幽怨的眼神都不敢生出,直接从井九的膝头跳向了崖外的天空里。 嗡的一声轻响,轻风绕山崖。 崖外生出一朵无比巨大的白色蒲公英。 众人仔细望去才发现还是阿大,只不过身体变得无比巨大,毛发蓬松至极,随风而飘。 赵腊月推着轮椅到了猫背上,就像走进了芦苇丛,身形顿时被掩住。 童颜提着破烂的机器人也落到了猫背上。 机器人就像坐在了地毯上,变成了个可爱的小玩具。 彭郎、柳十岁带出数十道剑光,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也到了猫背上。 雀娘等人以及主持阵法的那几位前代仙人伤势太重,不会同去。 神打先师、董先生以及那对黑衣妖仙兄弟也自沉默。 阿大飘然而起,如一朵非现实的白云,向着大气层外飞去。 忽然,一道剑光闪过。 剑仙恩生掠至半空中,用剩下的那只手抓住了一根猫毛。 阿大有些微恼地转头看了此人一眼,如果不是看在彭郎面子上,只怕立刻便要咬死。 微风加骤,拂得山顶崖石乱动。 雀娘与玉山相互搀扶着走到崖边,向着天空望去。 那些仙人们也望向了那边。 猫,已经消失在了宇宙里。 …… …… 月亮的解体渐渐停止。 残缺的那面被阳光照亮,令人动容。 太阳系剑阵还在解体,引力动荡引发的空间扭曲,让远道而来的星光也改变了模样,诡异的像是原始的星云。 这个世界仿佛要回到宇宙之初的时候。 月球的碎片绝大多数都停留在不远处的轨道里,有些去了宇宙深处,有的则向着地面落下。 那些碎片进入大气层便开始燃烧,形成极为壮观的流星群。 远方的海面上出现了无数道水花,更远处的陆地上也开始升起烟尘,隐隐还有火光,不知道是不是森林被点燃了。 随着流星群一道来到地面的,还有谈真人。 他站在小岛前方的高空里。 剑阵塌陷,太阳系渐渐恢复正常,碧空取代了夜色,仿佛迎来了又一个清晨。 晨光照在谈真人的身上,金光隐现,仙气十足。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与祖师在这片沙滩上,曾经看着远方的月亮说过很多话。 祖师曾举杯对月,问过青天。 他也对着明月吟过诗。 祖师告诉他无数万年前人类把月亮改造成了太空基地,只是后来废弃了,现在被改造成了防御系统。 ——月亮里面确实是空的。 他当时带着一种现在想来很诡异的想法说,如果有人有人藏在月亮里面看着我们,那就好玩了。 谁能想到这句话竟然没有说错。 月亮居然真的有一个人。 谈真人居然在那颗荒凉的星球内部、在那些半废弃的机械装置里藏了两年。 谁能想到雾外星系一战,亿万年奔袭失败后,以他的性情居然没有逃走,居然悄无声息地留了下来! 要知道月亮就在祖师的眼前,想要藏住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两年时间里,谈真人必然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更不要说自言自语这种事情。 卓如岁也是入青山便开始闭关的怪人,他更知道这有多难。 闭关的时候,完全可以封闭六识,与外界隔绝,莫说两年,便是数十年也可以。 但谈真人要随时准备出手,便不能像闭关那般,只能苦熬……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卓如岁知道自己做不到,相信在云梦山底挖了好多年地洞的童颜做不到,就连井九也做不到。 同样令他震惊的,还有谈真人展露出来的手段。 上次奔袭未果,他发现景云钟的威力不够,竟想到了以景云钟撼动月球的方法! 他把月球变成了一口钟! 这可不是什么扩音器那般简单,完全是以双相核弹的做法! …… …… “不愧中州。” 青山祖师坐在轮椅上,看着天空里的谈真人说道。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四个字。 他飞升离开朝天大陆的时候,云梦山还没有开派立宗。 多年后,他才知道朝天大陆居然有了一个能与青山宗并驾的超级宗派。 为了解决这个意料外的问题,他付出了很多精力,甚至是晚辈弟子的生命。 今天他对谈真人说出这四个字,毫无疑问是极高的赞赏。 谈真人说道:“祖师谬赞。” 青山祖师说道:“但你毁掉的不止这座剑阵,还有人类最初的美好。” 远方的森林在燃烧,海水生出无数蒸汽。 现在的祖星上没有什么高等生命,绝大部分都是海里的鱼与甲壳类,陆地上则是一些软件动物。 但再低等的生命也是生命。 不知多少生命会在今天迎来终结。 那些被钟声震毁、被流星砸碎的文明遗迹更是无法再生。 最重要的是,天空里的月亮已然残缺。 那些诗篇,那些美文从今天开始,便失去了实据,后人读的时候,只能平空想象。 青山祖师对此非常遗憾。 “残月亦是新月,可以说无数新诗。” 谈真人大概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但首先要有看到月亮的人,写诗的人。” 人类只有活着,才能感受美好或者丑陋,才会有表达的欲望。 青山祖师说道:“我就是为了人类活着才做这一切,而你却在阻止我。” 谈真人说道:“不管你做任何事情,我都会阻止你。” 青山祖师身体微微前倾,问道:“为何?” 谈真人说道:“我是中州派掌门。” 云梦山飞升的那些人去了哪里? 在这个宇宙里一点痕迹都没有。 云梦山有那件能够联通内外的法宝,难道就没一个前代仙人留下什么警告? 白刃飞升后不敢离开朝天大陆的太阳,除了畏惧暗物之海的存在,没有别的什么原因? 这些问题可能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总之,中州派的列祖列宗都消失在了这里。 谈真人作为中州派掌门,破坏这一切,乃至杀了你还要理由吗? “是私仇。”谈真人看着青山祖师说道。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激动,也没有什么恨意,平静而确定。 人类的前途如何很重要,人类怎样活着也很重要,恩仇这两个字便是重要之中的最重要。 青山祖师沉默了会儿,说道:“最初那次,我处理的确实不太妥当。” 还是那句话,不需要理由,真相也不重要。 可能是那位飞升的中州派祖师在朝天大陆的时候就在思考,青山宗已然在仙界占了先手,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这一想便出了问题。 但问题已经存在了。 青山祖师挥了挥手,似乎想将多年前的那些回忆尽数散去。 剑鸣大作,响彻天地。 海面生出浪花,朵朵都是剑。 天空飘来白云,朵朵也是剑。 无数道剑意向着谈真人斩落。 谈真人对着掌心托着的景云钟弹去。 钟声略哑,然后骤然转作震耳欲聋的暴鸣,仿佛有无数道雷霆同时炸响。 狂风在高空散开,吹散了那些剑意。 谈真人退到了大气层的边缘。 他的衣衫上出现了数道裂口,宽广的额头上出现了一抹极淡的白色痕迹,应是被剑斩中了。 偶有几颗月亮的碎岩从太空里飞落,擦着他的身边向地面而去,火尾渐长,变成白日里的流星。 “虽然你不错,但不是我的对手。”青山祖师说道。 谈真人感受着天地间的无尽剑意,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有什么意义呢?”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迎着那些流星而去,转瞬间便消失在了黑暗的宇宙里。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惊呆了。 当年在云集镇的时候,以及后来与井九合作的时候,谈真人就展现过木讷老实外表下的另一面。 但他还是没有想到会这样。 ——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生死强弱都没有意义,你说完这句漂亮话,接下来难道不应该凭着云梦山最正宗的道门玄法与祖师进行决战,不拘输赢,也要为中州派正名,结果你……就这样转身跑了? 这还真是……那你毁了阵枢后直接跑了就是,来这里与祖师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 “是要给那些人争取些时间。”祖师说道。 卓如岁这才明白过来,沉默了会儿,说道:“现在大阵已解,他们过来后您怎么办?” 祖师说道:“你觉得他们能拿我怎么办?” 卓如岁说道:“您的那些徒子徒孙挺厉害的,都和我差不多。” 祖师说道:“只要陛下在我的控制之下就够了,其余人不值一提。” 卓如岁说道:“井九……” 祖师笑了笑,没有说话。 卓如岁的脸色变得苍白一片。 祖师转动轮椅,望向海面。 海那边的森林在燃烧,生命在颤栗。 他在沉默。 (本卷终) …… …… (在作品相关里发了一个单章,居然是大道朝天第一个单章,没啥正事儿,随便聊了几句,也会发到微信公众号里,明天继续见,后天也会见,直到二十一号。) 这个故事的第一个单章 大道朝天写了快三年,居然这是第一次写单章,放在以前真是难以想象。 那时候的我无比啰嗦,有无数的倾吐欲,看世界无比美好,看读者都像亲人,哪怕芝麻大的事儿也要在章后写几句告诉你们,想说的闲话太多便会开个单章,根本不管会不会影响什么阅读感受,被某些人批评了好多次依然乐此不疲。 现在的我写文依然啰嗦,倾述的欲望也还没有完全死,只不过眼里的世界少了些玫瑰色,更像偏蓝色的湖上天光景,读者对于我来说呢,有的真的变成了亲人甚至家人,有的变成了很少联系的熟人,有的变成了陌生人,而更多的就是看故事的人。 这样才是对的,因为我本来就是写故事的人。 今天会写这个单章,主要是想着下个月就要结书了,连载的岁月有可能暂停,总想重温一下曾经的岁月,抢月票这种事情肯定懒得干,微信答疑肯定会有,依然不会在书友群说话,那么做点啥呢?当然是开个单章最简单。 首先说清楚一件事,我说不写大长篇是指像庆余年、间客、将夜、择天记、大道朝天这样的三百万字的大长篇,可不是不写书了,我在以前很多单章里都说过,我会写到死的,以后肯定还会继续写,而且争取写的更好。 其次便是做一个预告,大道结束之后,我会写一个特别长的感言,总结回顾一下这十七年的网络长篇写作生涯,到时候我会比较少见的进行一下自我炫耀,就像rapper一样——我虽然自恋,但自我炫耀真的很少做,现在不用害羞了。 明天是八月一号,是建军节,我会给老爷子打电话问候。 明天也会是最后一卷的开始,最后一个月的开始,最后一段战斗的开始。 思及此,百感交集,但这里半点都不会说,因为要留在最后的感言里说,怕现在一说就收不住,泄了气。 在这里可以提前说的是,大道朝天是我写的最舒服的一个故事,虽然笔法与腔调因为我习惯性的油滑酸气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情节的锋利程度因为舍不得的原因不够,但基本上满足了我的需要。 是的,这篇小说至少有一半的目的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当然如果您也喜欢看,或者说看的过程里能够感受到我的感受,那我就太感谢了。 别的话留在故事结束以后向大家汇报,今天就先到这里了。 对了,还可以提前说的一句话就是:谢谢你们。 第一章孩子气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摘选自海子,以梦为马) …… …… 宇宙里飘过来了一朵云。 那朵云洁白无瑕,非常巨大,即便在浩瀚的宇宙里也非常醒目。 太阳系的核心区域已经恢复正常,明亮的光线自由穿行其间。 那也是星光。 星光落在白云之上,照亮了每一道丝缕,其间隐隐有晶莹流动。 借着星光里的仙气推动,那朵白云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得难以想象,没用多长时间,便越过了残缺的月球,抵达了蓝色的祖星。 那朵白云进入祖星大气层,带着数道微风,落在了海上。 海水轻轻荡漾,没有生出什么浪头,也没有什么声音。 微风渐敛,那些飘舞的云丝也落了下来,垂落至海水里,被打湿了边缘。 那朵白云显露出真身,原来是只巨大无比的白色长毛猫。 沙滩上有辆轮椅,轮椅里有位老人。 阿大眼瞳里流露复杂的情绪,缓缓低下头来,向着对方恭敬行了一礼。 它背上如芦苇丛般的长毛里走出来了一些人。 那些人顺着阿大的颈与脑袋形成的缓坡走到了沙滩上。 最前面的也是一辆轮椅。 卓如岁瘫坐在沙滩上,看着轮椅里的井九幽怨说道:“这下全完了。” 如果来的只是赵腊月、柳十岁等人,或者还有些希望。 现在那些希望尽数破灭。 因为井九也来了。 前一刻卓如岁的脸色变得苍白,便是想到了这一点。 井九解决不了承天剑的问题,便会被祖师握在手里。 祖师握着万物一剑,还能有谁能战胜他? 赵腊月推着轮椅向前走去,经过卓如岁身边的时候说道:“不用担心。” 卓如岁看着她的背影喊道:“为什么?” 赵腊月没有停下脚步。 卓如岁注意到她的身边有个小姑娘,明显是个普通人类,不禁有些困惑。 柳十岁走到卓如岁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辛苦,然后解释了赵腊月的话。 “如果公子没有信心,怎么会来这里?” 卓如岁心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以井九的性情,如果解决不了承天剑的问题,哪里还会来祖星,只怕早就已经逃到了宇宙尽头,甚至有可能跑到暗物之海里。 彭郎也走了过来,对卓如岁点了点头,脸色很是冷峻。 卓如岁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与他接触不少,知道他是个温和、老实的家伙,很少见到他这般的神情,不由很是吃惊,问道:“你没事儿吧?” 彭郎盯着远方的那辆轮椅说道:“有事。” 雪姬不能有事,不然他怎么向妻子交待? 如果雪姬真的出事,他必须做些从来都没有做过的疯狂的事。 沙滩上的脚步声还在响起。 “有完没完?不会连元曲那个没用的也来了吧,难道你们就不怕全军覆……” 卓如岁有些恼火地转身望去,声音骤停。 因为他看到了一张稚气犹存的脸。 童颜说道:“你还没死,不错。” 卓如岁面无表情说道:“你怎么还没死呢?” 童颜说道:“我这就不是来死了吗?”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向前走去,加入了那个只有寥寥数人的队伍。 …… …… 赵腊月推着轮椅来到沙滩那边,松开双手,向后退了三步。 井九静静看着对面轮椅里的老人。 雾外星系一战时,青山祖师曾经以神识显于宇宙之间。 除了那次,他只在小楼里看过祖师的画像,也没有认真端详过对方。 祖师脸上的皱纹极深,双腿干瘦,如行将就木的普通老人。 当然,他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盖着毯子,脸色苍白,无力地歪在轮椅里,看着就像时日无多的病人。 微冷的风从海面上吹了过来,落在他的脸上,引发了他的咳声。 ——咳声、呵欠、笑容以及暗物之海的孢子是最容易感染的几样事物。 祖师握手成拳,放在唇边也咳了几声。 他是青山宗的开派者,也是人族修行界的第一位飞升仙人。 井九也不用多说。 毫无遗问,他们是青山宗乃至整个人类修行界最了不起的存在。 是人类修行历史的开端与现在的巅峰。 这两个神仙般的人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居然都是这副虚弱的模样。 他们见面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相对而咳。 海畔的风声忽然变大。 与咳声无关,只是阿大变回了原来的大小。 它用极快的速度、极小的动静蹿到了卓如岁的身后,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那堆沙子上,似乎随时准备钻进去,藏起来。 海风不停向着空出来的地方涌入。 一个破烂的机器人从天空里落了下来,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落进了海里。 喀喀响声里,机器人艰难地从海里站水起,向沙滩走来,一路不停地骂着脏话。 来到沙滩上,它扯掉已经完全无用的左机械臂,向着卓如岁砸了过去。 卓如岁挥手把那根机械臂震飞,柳眉倒竖,骂道:“哪里来的怪物!” 阿大知道沈云埋是要砸自己,但哪里会解释。 沈云埋听童颜说过很多次卓如岁,看了此人一眼,没有说什么便转过身去。 卓如岁还待再骂几句,阿大赶紧传过去一道神识,解释了一下沈云埋的身份。 知道这个机器人居然就是祖师唯一的儿子,卓如岁神情微变,心想这要吵起架来,在辈份上很是吃亏,还是等祖师死后再说。 沈云埋用意识打开控制室的隔板,望向远处的轮椅喊道:“老头儿,我来了!” 青山祖师看着那个自己都快不认识的脑袋,说道:“来了就认真看。” 沈云埋闻言微怔,然后大怒说道:“你还以为自己有资格教我吗!你以为你是……” 不待他把话说完,祖师淡然说道:“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太阳。” 沈云埋使了个眼色,说道:“你听到了我说的话?” 祖师说道:“你声音那么大,很难听不到。” “就像小时候那么吵。”花溪补充道:“好在现在不怎么喜欢哭了。” 沈云埋没好气道:“姑姑,能不能不要提这些事了?” 听着这番对话,卓如岁觉得有些怪。 彭郎与柳十岁没有什么反应,赵腊月与童颜则是对视了一眼。 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沈云埋这样称呼花溪,或者说那位少女祭司。 沈云埋接着说道:“如果你不把自己当成太阳,做这些事情做什么?” “在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远古文明的中早期,神明还是一个凡人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妄人,那个妄人便喜欢用太阳自喻,结果最后死在了一个太阳里。” 青山祖师说道:“我就算再不贤明,也懂得吸取教训。” 花溪说道:“这故事是我告诉你的。” 卓如岁再也忍不住了,在远处说道:“你是捧哏吗?” 沈云埋回头看了他一眼,心想童颜说的还真没错。 花溪自然不会理会卓如岁,看着祖师说道:“快点儿。” 祖师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望向最深处的那个灵魂,问道:“你可还好?” 花溪面无表情说道:“你觉得我这样能叫好吗?” 明知那位少女祭司存在的年头要比祖师更久,众人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就连柳十岁与彭郎都听出了一些问题。 花溪这个小姑娘对着祖师说话的语气非常冷漠,不客气,就像训小孩一样。 祖师对她的语气则是非常温和,而且非常关切。他连自己唯一的儿子都能放逐到宇宙尽头,看着儿子只剩一个脑袋也毫不动容,为何会如此关心花溪? “是你做的?”青山祖师感知到了花溪大脑里的那几道剑意,望向赵腊月说道。 赵腊月嗯了一声。 青山祖师说道:“很多人都觉得你行事冲动,锋芒太盛,刚极易折,哪里明白这本来就是你修的道,若不如此便不是你了。” 沙滩上的人都学过青山剑道,他一眼便能看出是赵腊月的剑意,除了自身在剑道上的造诣,更多的是对宇宙万物的了解与掌握。 赵腊月说道:“您既然了解我修的道,就请不要乱来。” 她修的是九死不悔的剑诀。 井九死她都可以接受,遑论其余。 没有人能阻止她的杀心。 如果祖师出手,她便会杀了花溪。 问题在于,修道者修本是生死道,能够飞升成仙,必然早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些事。 想要用同伴的生死威胁一名修道者,根本没有可能。 “这真是很孩子气的想法。” 祖师说道:“不过修道之人就是应该有些孩子气。” 孩子气有时候就是赤子心。 冲动执拗有时候就是天真热血。 大道应该独行,但不是独木桥,有很多方法都可以抵达彼岸。 但不管是哪一种,到最后都会有天真烂漫的那一面。 沈云埋、卓如岁如此,童颜看着老谋深算,亦是如此。 柳十岁如此,赵腊月如此,彭郎更是如此。 火星上驾舟的云师、抱着李将军痛哭的陈崖,皆是如此。 就连血魔老祖赤松真人,又何尝没有这一面? 这大概就是不忘初心。 也可以理解为道法自然。 那井九呢? 他当然也有天真的时刻。 比如他不喜欢晨光,不喜欢春雨,提到柳词便生气。 再比如,此刻他在这里。 他可以不来。 太阳系剑阵正在崩解,他只需要在火星上等着最后的那一刻。 就像谈真人那样,以月为钟毁了阵枢后,立刻便飘然远去。 那时候,庞大的舰队就可以杀入太阳系,摧毁祖星。 祖师的神识再如何强大,仙躯不复,自然也是死路一条。 这是最安全、最稳妥,也是他最可能选择的方案。 问题在于,雪姬那边怎么办? 所以他来了。 别人自然也随着来了。 这真的很孩子气。 他接着做了两件更孩子气的事情。 他看着祖师问道:“怎么称呼?” 谁都想不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居然就是问这个。 卓如岁心想,你就算想继续伪装成那个蓝衣少年,能不能演的更好些? 沈云埋心想,你就算想装傻充愣、下刻扮猪吃老虎,能不能演的再好点? 只有祖师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称呼很不重要,但在某些时刻又非常重要,因为那代表着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是否认可那种关系。 “叫我名字就好。”祖师看着他平静说道:“沈青山。” 从这一刻开始,你就不是青山弟子。 对我来说,你就是万物一。 井九说道:“井九。” 从这一刻开始,我不认可你青山祖师的身份以及辈份。 对我来说,你就是对手。 然后他做了第二件孩子气的事。 “我要控制雪姬的方法,或者说控制那个东西的方法。” 井九看着沈青山说道:“然后我会离开,让你活着。” …… …… (本月第一章,本卷第一章,也是最后一月,最后一卷的第一章,我是有存稿的人,还是要争取二十一号准时完本,另外说这几句废话主要是怕有读者朋友又觉得我数学不好,数漏人什么的,没有没有……只是在玩情节而已。) 第二章祖师看你一眼 我会离开,让你活着。 这也就是说,我留下来,你就一定会死。 沙滩上死寂一片。 不管是童颜还是卓如岁、就连柳十岁都有些吃惊。 谁都知道井九是最自信甚至自恋的人,沈云埋对此也只能甘拜下风。 可今天他面对的是青山祖师沈青山。 青山宗自他而始,甚至朝天大陆修行界都是以他为真正开端。更何况井九现在连摆脱承天剑控制的方法都没有找到,就像一个虚弱将死的病人。 这样的他如何能战胜沈青山?赵腊月想到在那艘战舰的落地窗前,井九曾经说过,他飞升前便想好了方法……那是真的吗? 沈青山不在意井九的自信说道:“你凭何觉得我会答应你的条件?” “据说再如何强大的生命在度过漫长岁月、逐渐衰老之后,对死亡的畏惧都会减轻很多,我没有抵达那里,所以不知是何感觉,但你确实极老,有可能真的不怕死。” 井九说道:“那么换一个条件,你把那个方法给我,我会让她活着。” 人们的视线落在赵腊月的身边。 花溪静静站在那里,就像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人质。 沈青山看着花溪,没有说话。 “我为什么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井九咳了两声,继续轻声说道:“就是为了这一刻。” 雾外星系一战结尾时,他面临着最危险的局面,但就算这样,面对飞升仙人与舰队的追击,他依然没有丢下昏迷中的花溪。 他把她装进行李包里,视作最珍贵的行李,不管再如何重,再如何麻烦,一路带着同行,去了那个地下水道,然后一同在七二零楼里生活了一年多时间。 这完全不是他清冷无情的行事风格。 直到后来在伽雷通道里,他彻底毁去花溪颈后的芯片,将那位关在了这具小姑娘的身体里,答案才真正揭晓。 小姑娘是他为那位少女祭司准备的牢房。是控制这个世界的必经之路,是让雪姬获得真正自由、从而能够帮助他解除沈青山这个威胁的唯一方法。 问题在于,这些目的都达到了,他为何不杀了花溪,还让雪姬带去了星河基地,接着带上战舰,直至来到太阳系,让她与沈青山见面。 难道他就不担心这些过程里出现一些意外?就算担心宪章光辉里再诞生一个新的她,所以不能杀花溪,但他完全可以把花溪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比如让雪姬把她冰进某颗小行星里,至少也应该让她冬眠,为何让她就这样醒着便来了? 因为只有醒着,才是鲜活的人,才更能打动人。 “她说过你们是战友,我认可并且尊重这一点,因为我亲自感受过。” 井九用缓慢的语速说道:“战友怎么能抛弃呢?” 沈青山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你抛弃过战友吗?” 井九想都没有想,回答道:“我没有战友。” 赵腊月低头看着脚下的沙地。 海水漫了过来,湿了鞋底。 沈青山说道:“那么想来你也没有为人拼过命?” 井九说道:“没有。” 沈青山问道:“你不是为了雪姬来了这里?” 井九说道:“我又不会死。” 沈青山说道:“那个叫连三月的晚辈?” 井九说道:“她死了。” 沈青山微笑说道:“那你为何觉得我会?” 不管是前代仙人们还是柳十岁这些晚辈弟子,都有一种没有证据、却非常强烈的感觉,那就是青山祖师与井九其实是同一类人。 所以他们觉得井九的要求确实太孩子气,甚至是乱来。 没有人能用赵腊月等人的生命威胁你自己,你凭什么认为祖师会被威胁?就算祖师与那位少女祭司相识多年,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她的生死怎么可能比雪姬更重要? 沙滩上还是那样的死寂,椰林里的猴子们早就不知道躲去了哪里,衬得海水拍打的声音愈发清楚。那些沙塔与石塔垮塌后,在树林与山崖间变成很多堆,看着就像是散落的乱坟。如果祖师真的答应了井九的条件,那些乱坟是不是就会没有用处? 柳十岁等人看着赵腊月身边的花溪,心想这可能吗? 时间没有流走太远,但因为流的太慢,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 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忽然照亮了沙滩、椰林还有那些坟。 没有任何征兆。 沈云埋与童颜没有想到。 赵腊月也没有想到。 就连祖师和井九都没有想到。 因为出剑的人不是她。 所有人似乎都已经默认了,如果有人会最先暴起出剑,那就肯定是她。 出剑的人是柳十岁。 花溪的左臂落在了沙滩上,鲜血染红沙粒,渐渐渗了进去。 远处传来卓如岁的惊呼声。 所有人都望向了柳十岁,眼神非常复杂。 前一刻他盯着花溪,大家以为他是担心祖师不被威胁。 原来他是在准备出剑。 …… …… 不二剑在青山九峰主剑里最为锋利。 花溪根本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直到听到那声惊呼才反应过来。 断臂处传来微凉的感觉,然后渐渐转化为痛楚。 她脸色苍白,抿着唇,伸手捂住断臂处,鲜血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嘀嘀嗒嗒,落在沙滩上的断臂被打湿,沙粒也被染成了更深的红。 柳十岁走到花溪身前,开始给她治伤。 花溪也不矫情,也不说话,松开手任他施为。 能够飞升的仙人,治疗这种外伤非常轻松,更何况他是果成寺出身,很是擅长医术,只不过没有机会施展,处理得异常细致而且温柔。 花溪还没有什么感觉,医治便结束了。 柳十岁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抱歉。” 都说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 他这是断人一臂说一声抱歉。 而且谁都看出来,他这句话不是对少女祭司说的,而是对真正的花溪说的。 虽然现在那个小姑娘根本听不到。 赵腊月对柳十岁说道:“这不是你做的事。” 柳十岁说道:“总不能坏事都让你做了,却让我得个好名声。” 最近五百年的朝天大陆,从来不闻战鼓之声,只有太平。 青山宗固然强势,必然要有很多冷酷的手段才能成就如此盛世。 没了井九的约束,赵腊月真的杀了很多人。 卓如岁的吞舟剑都断过三次,更不要说其余。 那些血与死亡被柳十岁借着宗派的便利变成了天下太平的养分。 他也成了修行界里最受尊敬的前辈高人。 所以他才有这此一说。 然后他转身望向轮椅里的沈青山,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请祖师三思。” …… …… 你不相信公子的威胁,那就先看看。 或者说公子威胁不到你,那也要试试。 所以柳十岁先斩了花溪一臂,再来请祖师三思。 沈青山在柳十岁给花溪治伤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看着那边。 直到治伤完毕,确认花溪的伤口完全愈和、甚至生出新肌,他才收回视线。 擦的一声轻响。 柳十岁的身前闪过一片幡影。 幡影骤碎。 他飘然而退,退至那片椰林里。 椰林里爆发出一团极其明亮的剑光。 树叶与椰果碎成粉末。 椰汁满天溅飞,如雨一般落下,把沙滩打出无数小坑。 隐隐听着一声剑的哀鸣。 柳十岁化作一道黑色的火龙,冲天而起。 龙鳞如雪般飘落。 他左手画出一道彩虹。 彩虹刚生,便从中断绝。 又是擦的一声轻响。 他手里的扇面出现了几道裂口,无力地分开。 忽然,天空里响起一道雷霆,却没有看到闪电。 柳十岁从天空里落下,重重砸到沙滩上,手里的龙尾砚上出现几道深刻的痕迹。 彭郎握住了剑柄,盯着轮椅里的老人。 赵腊月的声音比他的剑更快响了起来。 “你真想她死?” 现在她只需动念,更能杀死花溪。 祖师再强,也无法阻止她。 不二剑从椰林飞回,藏在了柳十岁身后。 先前椰林里的那声哀鸣应该就是它发出来的。 此刻它也表现的极为畏怯,比卓如岁身后的阿大还不如。 柳十岁更惨,衣衫破烂,血水从唇角溢出。 万魂幡被斩开了一道难以修复的大口。 血魔教的魔功毫无用处。 惊神笔刚拿出便被削断了一小截。 那把扇子不堪一击。 龙尾砚也挡不住那道雷霆。 到最后他甚至有了放弃的念头,干脆没有拿出冥皇之玺。 …… …… 朝天大陆深受敬仰、境界高深、神通广大的多宝书生柳十岁……就这样败了。 沈青山只是看了他一眼。 众人震撼无语。 不管是万魂幡还是惊神笔又或者是不二剑、初子剑都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法宝。 那些法宝经过仙气淬炼后,对飞升仙人也有极大的威胁。 谁能想到在祖师面前竟是如破铜烂铁一般。 最震撼的是,在先前这场对战里,不管是沙滩还是椰林又或者是天空,都没有出现一道剑光,人们也感受不到一道剑意……柳十岁就像独自与虚无战斗的疯子! 这等境界已经高深的难以理解,只怕井九全盛时也有所不如。好在这场对战被赵腊月的那句话喊停了,不然柳十岁还真可能有性命危险。 祖师的愤怒以及最终的罢手,是不是表明井九的想法是正确的?他真的会因为花溪的生死,而答应让雪姬活下来? “别做梦了。”沈云埋嘲弄说道:“你们不知道他有多冷血无情。” 放眼整个人类历史,无论是星河联盟这边还是朝天大陆那边,无论是从真实重要性还是象征意义来说,青山祖师都可以排进前五位。 那些帝王将相、墨客骚人完全没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 毫无疑问,他是位真正的伟人。 伟人们有很多不同的特质,也有相同的地方。 那就是把人类的命运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他们认为自己是有资格、有能力代表人类做出决定的人,那就要肩负起这种责任。 与之相比,无论是自己的生命还是别人的生命都不重要。 祖师看着花溪。 花溪看着他。 两个人的视线相会,其间有无数故事。 那些故事在星河联盟的宗教里已经是神话。 “我对你们的故事不感兴趣,请快些做决定。” 井九虚弱的声音无情地响了起来。 沈青山闭上眼睛。 然后,他睁开眼睛。 花溪知道了他的选择,小脸上露出生气的表情。 “有趣。” 沈青山看着井九,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那个东西是金丝缠成的镂空小球,里面有个小架子,应该可以用来放香料或者光源。 看着就像一个常见的首饰。 这时候金丝镂空小球里面是颗黑色的菱形宝石。 应该是宝石吧,因为黑得那样纯净,那般幽暗。 人们的视线如果落在上面,仿佛都会被吞噬进去。 童颜等人猜到,那应该就是井九要的东西,不由震惊无语。 第三章我是来杀你的 众人只知道雪姬这时候遇着了极大的危险。 赵腊月只知道那个危险应该就是神明控制雪姬的方法。 只有井九隐约猜到那个危险真正源自何处,但也不知道是座黑色方尖碑。 不然看到那个金丝镂空小球里的黑色宝石的第一眼,便会确定没有错。 伴着沉重的脚步声,机器人走了过来。 沈云埋在控制室里俯视着沈青山,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你是我爸爸吗?” 卓如岁扶着柳十岁走过来,刚好听到这句话,下意识里说道:“小青蛙找爸爸?” 柳十岁问道:“什么?” “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一本童话书,里面的小青蛙很蠢。”卓如岁说道。 “我也看过那本书!”沈云埋恼火说道。 机器人伸出仅存的那只机械手,稳定地伸到沈青山与井九之间。 宇宙里大概也只有他敢在青山祖师与井九对峙的时候忽然参合进来。 井九没有说话。 童颜神情微异,心想你就这么信任他? 沈青山把那个金丝镂空小球放到了机械手上。 机械手缓慢而无比稳定地上升,来到控制室外。 沈云埋神情认真地看了半天。 井九嗯了一声,表示催促。 “我不知道你要的东西是什么,想来你自己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就是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完美的工艺,简直是艺术……” 沈云埋激动说道:“我说的是里面那个宝石的切割艺术,不是外面这个徒有其表的小球,这个小球上附着的阵法确实也很精妙,但一眼便能看出是朝天大陆的手艺,应该是老头子自己做的,而且层次与那个黑宝石比起来差太远了。” 井九喊道:“阿大。” 卓如岁扶着柳十岁走了过来,现在阿大躲在哪里? 椰林里的一座沙堆忽然散开,阿大带着一身凄苦与碎沙飞了过来。 沈云埋的脸上被落了些沙,连连啐了几口。 阿大颈间系着的清心铃轻轻摆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无数道如清风般的气息落在了金丝镂空小球上,以最温柔的方式将其裹了起来,然后拉至它的头顶。 一直藏在猫耳里的寒蝉小心翼翼爬了出来。 寒蝉看都不敢看下面的沈青山一眼,紧紧把那个金丝镂空小球抱在了怀里。 井九看了阿大一眼。 阿大明白了,轻身而起化作了天边的一朵白云。 下一刻,那朵白云破开大气层,向着太阳那边飞去。 …… …… 微风轻拂沙滩。 吹不散大家心里的不解。 所有人都不懂为何祖师会答应井九的条件。 就连亲自出手的柳十岁都不懂,心想公子果然永远不会犯错。 祖师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你是怎么想的?”沈青山看着井九问道。 井九说道:“很简单,她会把那个东西给你,你就会为了她舍弃那个东西。” 这两句话互为因果。 因果是万物之间的联系。 用稚童的话来说,就是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 你对我不好,我心情就糟糕。 用成人的话来说,你送我百蝶巾,我就送你猫头鹰。 你爱我,我也总会去爱个谁。 因果就是这么简单。 作为媒介的那个东西越重要,二人间的因果便越强大,难以拆散。 那个金丝镂空小球可以决定雪姬的生死,当然是宇宙里最重要的东西。 沈青山与那位少女之间的因果自然无比强大。 “所有的感情、情绪其实都是热力学问题,比如孤立系统里的总量不变。”井九说道:“只要雪姬活着,我就保证她不会死,也是同样的道理。”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着居然还有些意思。” 沈云埋看着轮椅里虚弱的他,脸上满是佩服的神情,说道:“那等会儿雪姬过来杀了我家老头子,你不就赢了?这就是躺赢?” 卓如岁纠正道:“是我们赢了。” 沈云埋不喜欢另一个自己,而且对他在祖星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看了童话书非常有意见,望向沈青山说道:“你也是的,怎么就答应他了呢?” 祖师会答应井九的条件,自然是因为花溪。 从卓如岁想到花溪,沈云埋的意见更大了,微酸说道:“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谁都没有想到,花溪居然也有很大意见。 按道理来说,她这时候不被沈青山感动得热泪盈眶,至少也要说声谢谢,然而她却是面无表情看着他,沉声说道:“你怎么变成了如此愚蠢的一个人?” 沙滩上只有她一个普通人。 她这时候流露出来的神态却比任何人都要高傲。 “陛下已经废了,那条狗也废了。” 沈青山看着她认真而耐心地解释道:“就算他们被那只白猫带回来,也无法改变当前的局面,我会把这些人都打死,你再等会儿。” 花溪撇了撇嘴,不再理他,自己去了海边。 海浪温柔来回,带走浮沙,露出了一些贝壳与石头。 她拎起裙子蹲了下来,用剩下的那只手开始拣贝壳。 看着很美好的画面,但她小脸有些苍白,不知道是断臂的痛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忽然看到了一块微黑的小石块,眼睛微亮。 那是月亮落下来的石头,在大气层里燃烧解体,棱角有些尖,就像小刀一样。 …… …… 听到祖师与花溪的对话,众人才知道原来尸狗去了阵眼那边,想来正在试着解救雪姬,不由多了些担心。 更令他们担心的是祖师的那句话——我会把他们都打死。 是啊,这场交易达成了,但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 祖师到底能不能打死在场的这些人呢? “你怎么看?” 童颜来到祖星后一直沉默不语,直到这时候才说出第一句话。 彭郎与赵腊月望向柳十岁,只有他与祖师正面较量过。 柳十岁浑身破烂,鬓角被自己的魔火灼了一块,看着就像刚从燃烧破庙里逃出来的乞丐。他诚实说道:“如果我真的拼命……大概也就是把命拼掉而已。” 童颜望向彭郎说道:“那除非你再有领悟,或者还有一线希望。” 作为当今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他是众人最后的希望。 彭郎谦虚说道:“我在太阳系剑阵里感知多日,祖师剑道境界深不可测,我就算再修两百年,也及不上他老人家的一根手指。” 卓如岁恼火说道:“现在可不是谦虚的时候!” 沈云埋几乎同时嚷道:“你谦虚个什么劲儿呢!” 两人对视一眼,仿佛看到了镜子。 沈云埋忽然想到还有一位极重要的人物,生出了些希望,对童颜问道:“谈真人呢?” 如果不是谈真人隐忍两年,一举破月,他们根本都到不了祖星。 谈真人去了哪里?他这时候要是参战,能不能扭转局面? 童颜沉默不语。他从小在云梦山长大,很了解谈真人。真人没有留下,表明非常不看好接下来的局面。为什么不看好,理由也非常清楚。 那是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解决的问题。 也是大家都刻意避而不谈的问题。 ——井九随时会被承天剑控制。 当祖师握着万物一剑的时候,这个宇宙里有谁是他的对手? 就算雪姬没有受伤,都不见得能够击败他。 避而不谈不代表不知道,童颜的沉默很快影响了其余人。 沙滩上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压抑,甚至有些绝望。 “要不然取消交易?”卓如岁看了眼花溪,对赵腊月低声说道:“用这个小姑娘威胁祖师放我们离开祖星怎么样?” 赵腊月看了海边一眼,说道:“他是自己来的,又怎么会离开?” 卓如岁的视线随着她望向那边,好奇问道:“他们在聊什么呢?” …… …… 按照井九与青山祖师达成的协议,必须等着阿大去了阵眼,确定雪姬与尸狗不会有事,才会解除对花溪的威胁。阿大起云的速度再快,想要绕到太阳那边,解决那个复杂的问题也需要些时间,这些家伙闲的无聊,只好聊天。 海边的椰林被风拂动,太阳炽烈的光线吞噬了残缺的月亮,沙滩如金,两个轮椅被阳光拉出斜斜的影子,也是聊天的好风景。 沈青山看着远方的太阳说道:“一切都是为了人类。” 井九无力地靠在轮椅里,说道:“我就是人类。” 人类的本质就是重复。 这两句对话在雾外星系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一次。 沈青山收回视线,看着他苍白的脸说道:“你没有资格代表人类,因为你不是人。” 井九说道:“我是更高级的人类。” 沈青山说道:“修道者以此自况,不过虚荣心作祟。” 井九说道:“二者并不相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沈青山说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人工智能,凭什么说自己还是人类?” “人工智能是人类文明为了适应这个宇宙、能够存在更久而自然产生的进化。” 井九说道:“这是一种延续。” 沈青山说道:“从水母到人类也是一种延续,难道你就是水母?” 话题至此,不管是不是诡辩,总之不好接了。 井九却回应的很快。 “我是人类文明的一属,人类文明源自祖星,那祖星从古至今的所有生命就是我。” ——不管是水母还是游鱼、蟑螂还是老鼠、雄狮还是老虎,橡树或是花朵,或者会灭绝在漫长的时间里,只要他还活着,或者别的任何源自这颗星球的生命还活着,那么这条生命线便没有断,还能继续沿着时间的线条继续向前。 存在,就是生命的最高原则。 海风轻拂水面,带来湿意,让那些破裂地椰壳表面生出一些露珠。 那些露珠很快便被炽烈的阳光晒干。 生命就像这样脆弱,才会不断进化,以求在深渊般的无尽虚空里能够存在更久。 井九觉得自己是人类进化到今天最完美的产物。 那么他就是人类本身,乃至祖星上的一切生命。 沈青山说道:“就算追求终极进化的目标,那个人也应该是平咏佳而不是你。” “你知道他的来历,与人类没有什么关系,最多就是受了些影响。”井九不等他说话,继续说道:“这不重要,你可知道为何我飞升之前便开始提前警惕你吗?” “倒也不难推断,只是不想做事罢了。” 沈青山说道:“难道还能是因为画像里的我太过严肃无趣?” 这句玩笑话倒真是无趣至极。井九没有笑,说道:“我自幼与万物一是玩伴,一道修道,他说过你是什么样的人,而我不喜欢那样的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带着他一道飞升的方法,他却忽然跑了。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他是怕飞升后遇到你。” 沈青山说道:“所以?” 井九说道:“他现在还留在朝天大陆,也是因为怕你。但我希望他能够到这片广阔天地来看看,所以我答应了他一件事。” 沈青山说道:“原来如此。” 井九说道:“不错,就算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 …… (中午刚起床,便看到姜老师凌晨三点的微信,说大道飘白银了,我有些懵懂可爱地打开起点读书,翻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哪里,后来还是海棠同学找到了,感谢阿c同学,合十。但就像以前说的,真的没有必要,啊啊啊啊,这些年靠大家的支持,兄弟我现在真的不差钱,我也没啥贵的消费~这辈子大概是够花了,订阅就非常感谢,打赏真的不用。再次感谢阿c同学以及以前因为不希望大家打赏而从来没有感谢过的所有打赏过的同学,谢谢你们。另外,姜老师为啥凌晨三点发微信?是因为他每天都晚上八点前睡觉,保证三点起床码字……真是可怕的医生朋友啊。他的医者无眠上架了噢,和前本手术直播间是相似的风格,大家感兴趣的话,去看看呀!) 第四章坐而论道 卓如岁等人一直在沙滩上盯着海边的两辆轮椅。 这场对话必然会写在人类的历史上,怎能不被听到,然后记录下来? 所以他们都在偷听,紧张而且隐隐兴奋,就像做坏事一样。 为了不打扰那场对话,他们的交流都是在神识里完成的。 数道神识汇在一处,影响了空气的流动,形成一个模糊的气团。 “掌门真人果然还是这般嚣张。谁先出手?居然说得出我就是人类这种话!” “老头子让你看了童话,难道没看那些历史书?谁能抢得过那个女人?有个皇帝说过类似的话。” “祖师这句话来的犀利啊,该怎么应?我殿后。难道掌门真人要承认自己是水母?” “公子应的真好,我就是所有的生命……如果能不打就好了。” “他又听不到,十岁你能不能不要拍马屁?待会不准手软,法宝一起扔出来。” “这一剑不错。如果说代表人类的进化方向,那也应该是平咏佳或者那个小姑娘。” “青儿姑娘算不算?说起来她人呢?她会参战吗?” “平咏佳与这个世界无关?这是什么意思?万物一剑有别的来历?他在就好了。” “掌门真人居然说这不重要,转话题如此生硬,真是有些无耻。” “他真能摆脱承天剑的控制吗?” “掌门真人居然在朝天大陆的时候就想杀祖师?为什么?难道他真有办法?” 神识交谈至此结束,因为已经商量完毕。 “真是无趣。”沈云埋说道:“人类的本质果然就是重复。” 柳十岁认真请教道:“何解?” 沈云埋说道:“生命、进化……这些应该是小时候就应该想明白的事情,两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岁的老家伙还如此认真地讨论,拖时间还是真的太无聊?” “是吗?”柳十岁与彭郎有些茫然,“我们从来没有想过。” 沈云埋啧啧出声,正想嘲弄几句,忽然发现赵腊月有些不对劲。 赵腊月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一直注意着海边的花溪。 花溪的位置离那两辆轮椅有些近。 祖师若出手,她便要动念杀人。 小姑娘偶尔蹲下拾贝,海风拂动发丝与断袖,苍白的小脸被晒的有些红,汗珠渐生。 谁能想到,这么可爱的她随时会死呢? 数道剑光自衣袂间亮起。 赵腊月从原地消失,瞬间来到花溪身边。 柳十岁等人反应极快。 又是十余道剑光在沙滩上平空而生,他们也到了赵腊月身边。 童颜用天地遁法也飘了过去。 只剩下那个机器人依然站在沙滩上。 沈云埋骂了几名脏话,坐了下来。 …… …… 赵腊月等人警惕地看着海上。 一场极小的风雨自海上来,然后立刻消失。 海面微隆,一个穿着黑色道衣的男子走了出来,正是剑仙恩生。 离开火星的时候,他抓着阿大的毛,一路悬挂着过来。阿大一直没有做什么,直到抵达祖星大气层的时候,才骤然发难,把他远远地击落到极远处的大海里。 它不想恩生参与到随后的战争里,才会这样做,却没有想到,井九与祖师见面后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用花溪的性命与雪姬的性命做了交换,然后开始闲聊。 即便是无垠的大海,这么长时间也足够恩生找了过来。 众人警惕地看着他,就连彭郎也是如此。 谁也不知道剑仙恩生会不会打破短暂的宁静。如果他不是想要救出花溪,而是杀死花溪,从而帮助祖师获得自由出手的权力怎么办? 恩生没有理会他们,直接走到不远的椰林边,看着轮椅里的井九说道:“虽然现在再来说这些话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说一句话,没有祖师开创青山剑宗,就不可能有现在的你,更不可能有这些晚辈,你们是不是对他缺少基本的尊重?” 听着这些话,柳十岁低下头去。卓如岁也觉得好生不自在。彭郎想着如果没有恩生祖师在天寿山开宗,也不可能有现在的自己,不由叹了口气。 赵腊月与童颜亦是沉默不语。他们都学过青山剑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应该算是受过祖师的恩惠,现在却是在围攻祖师,感觉确实有些不对。 只有一个人不这么觉得。 “他只不过刚好在山里拣到了那把剑而已。” 井九说道:“换成别人拣到那把剑,也会有青山宗出现。” 这句话是回应剑仙恩生的说法。 既然祖师不是他们这些后人存在的必须条件,那么何必感激? “换成别的人拾到那把剑,可能用来砍柴。” 恩生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祖师是被命运选中的人。” “被命运选中的人叫做命好,如果命好指的是拣到了那把剑,那剑当然才是关键。” 井九这句话的意思也很清楚。 恩生看着他冷笑说道:“青山宗的名字便是自祖师而来,你何必强辞夺理?” 井九说道:“数万年前若是卓如岁拣着了这把剑,那就叫如岁宗,十岁拣着就叫十岁宗,我若拣着了,便叫九宗,叫什么很重要吗?” 卓如岁苦着脸说道:“还是比较重要,这些名字太怪。” 沈云埋在远处说道:“那是沈青山的名字刚好合适,得感谢我爷爷奶奶。” “就算没有人拣到那把剑,青山宗从来没有出现过,又算什么呢?” 井九没理会这两个无聊的家伙,看着恩生继续说道:“我可以去云梦山、果成寺,可以去大泽、镜宗,就算去昆仑派,我同样会天下无敌。” 赵腊月都听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他的自恋而感到肉麻,主要是对某个宗派有意见。 “昆仑派不行。” “好吧,那我就自创一个景园派又如何?宗派有什么重要的呢?” 井九说道:“青山宗确实对我不错,所以我一直没有离开,但那是后来的青山宗,与小楼里的那些画像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对青山宗的记忆以及感情自师祖道缘真人开始。如果说只要是青山宗的人,便天然亲近有情……他与师兄、尸狗阴凤那年杀的那些师伯师叔算什么? “你开创青山宗是你自己的事,又不是为了我。” 井九看着沈青山说道:“你都不知道数万年之后世上会有一个我。” 古代的皇帝修那么大一个皇宫,那是为了自己住的舒服敞亮。后世进皇宫参观的游客,难道还要感谢他为人类、自己留下了这个伟大的建筑? “歪理。”沈云埋的声音里有着难得的认真严肃,“但我喜欢。” 沈青山静静看着井九,没有说话。 海边忽然进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众人的感觉非常不好。 讨论人类的时候他还说了不少话,为何现在只是看着井九? 他明显不是觉得井九说的这些话没有意义,更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都要死了,那就随便说吧。 井九的话也确实太多了些,和他的性情完全不符。 人之将死,其话也多? 忽有微风起。 椰林迎风而响。 这风来自海面,来自天空,来自大气层外,带来了一道微渺而明确的信息。 那道远方的信息是封平安信。 阿大不负众望,真的解除了那边的危机。 海边的气氛却没有变得轻松起来,反而更加紧张。 那边的危机解除,意味着协议结束,也就意味着这边的宁静将要不复存在。 紧张的气氛与若有似无的压力甚至影响了海。 海浪涌至沙滩,忽然变得粘稠起来,然后浪花渐凝,如静止的雕刻。 花溪蹲下身去,用手指轻轻扳一块,发现不是冰,而是某种玉般的存在。 祖师望向井九。 井九轻轻嗯了一声。 赵腊月望向海边仿佛什么都不关心的小姑娘,收回了那数道剑意。 花溪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片刻后,她缓缓站起,转身望向椰林边,视线落在了沈青山的脸上。 沈青山没有看她,还是看着井九。 海边的安静忽然被脚步声打破。 赵腊月没有理会,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几道从花溪脑里取出的剑意就像薄冰般躺在生着薄茧的掌心,是那样的安静而轻柔,就像寒蝉的翼。 那脚步声很稳定,间隔完全一致。 沙滩上出现一排足印,很明显是赤足。 灰格子衬衫早已残破不堪,鞋子又哪里保留得住。 柳十岁走到轮椅前行了一礼,说道:“晚辈还想请祖师赐教。”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神情微变,心想最先出手的不是赵腊月吗? “去吧。”赵腊月在心里说道。 她掌心的那几道薄冰般的剑意忽然消融,变成了两道剑光。 那剑光微微弯曲,如弧光一般。 下一刻,那两道弧光出现在了椰林旁、轮椅的后面。 弧光之下渐生真实,那是两道薄膜,其间隐隐有着丝状的结构。 那是双透明的翅膀。 在青儿的身上。 原来不是那两道弧形剑光自行离开,而是青儿把剑光粘在了翅膀上。 然后她悄无声息出现在沈青山的身后。 这比中州派的天地遁法还要玄妙无踪,比幽冥仙剑的速度还要快。 透明薄翼无声而落。 带着那两道剑光斩落。 与此同时,沈青山轮椅下方的沙地里探出了一抹剑尖。 殷红如血。 正是被赵腊月以血开锋的初子剑。 赵腊月的眼眸深处亮起无数道剑光。 那些剑光穿透黑白分明的眸子,涂抹了一道极其凛然的意味。 她鬓角飘起的发、领口的布带上,都生出了数道剑光。 无形剑体为何如此鬼意森森? …… …… 满天繁星点缀在夜穹之中,青山群峰宁静而有些乏味。 南忘坐在清容峰顶的黑石之上,看着星空,沉默不语。 与往年相比,她终还是有了些变化,就像黑石旁的花树不知生出了多少新枝。 比如她没有躺在黑石上,也没有喝酒,更重要的是没有唱歌。 她收回视线望向不远处的神末峰,发现比自己这里还要冷清。 那些人都已经飞升离开,或者去了海上。 崖畔时常能够看到的画面,早已不复存在,想来也不会再出现。 星光忽然变得黯淡起来,夜空忽起大风,天地气息微乱。 南忘神情微凛,望向碧湖峰的方向。 三十年前被平咏佳修好的青山剑阵,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反应? 无数阴云自天地四周汇聚,遮住了星光,如盖子般压在了青山群峰之上。 一道尘龙自天光峰顶生出,迅速来到清容峰顶。 平咏佳对着她行了一礼,说道:“稍后会有天雷。” 天雷不是天劫,却也是极罕见的天象,往往意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南忘挑眉不解问道:“掌门真人可知是何缘故?” 平咏佳沉默了会儿,望向远处的碧湖峰,说道:“看看再说。” 碧湖峰顶的天空,便是青山剑阵的阵眼所在。 没过多长时间,无数道雷霆从云层里落下,明亮的闪电把青山群峰照的非常清楚。 各峰弟子都已经接到了命令,严禁于今夜雷暴里洗剑,都留在了各自的洞府里。 绝大部分闪电都落在了碧湖峰顶。 湖水动荡不安,浪涛不断,偶有道道水雾生起。 今夜的雷暴确实太可怕了,那座宫殿里的雷魂木,竟是在很短时间里便炼成了两根。 “看出什么没有?”南忘看着平咏佳问道。 平咏佳脸色苍白,神情有些不对,说道:“外面有事。” 南忘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也不由变了。 平咏佳能够看出来,是因为数万年前他见过很多次那人无情的眼神。 没有过多长时间,天雷便停了。 阴云骤散,星光洒落,仿佛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平咏佳低头抱膝坐在黑石上,像小孩子一样害怕。 南忘面无表情说道:“既然我们改变不了什么,做好自己就是。” 平咏佳怔怔说道:“那我该做些什么?” 南忘说道:“明天会有新的洗剑弟子入山门,你是掌门,当然要安排一下。” 第五章天上地下 青山群峰沐浴在晨光之中,洗剑溪泛着金光,就像是一条鞭子。 新入门的弟子迎来了第一天。 刚刚睡醒的他们站在溪边,看着如斯美景议论纷纷,说的最多的当然是景阳祖师当年用这条鞭子捆住了白刃仙人,然后用青山剑阵杀死了她。 数百年后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雪姬在那场惊天之战里扮演的角色,更是没有谁知道那条真正的鞭子已经被柳十岁飞升的时候带走,这里留下的只是一道真的溪水。 当朝阳从远方完全升起的时候,二十余名新入门的弟子,在两名师长的带领下,离开洗剑阁,去了终年云雾缭绕、看着便令人害怕的剑峰。 “照旧年间的规矩,所有新入门的弟子都必须自行上山寻剑,直到昨夜掌门真人才颁下谕旨,把寻剑放在了第一项,而且由我们带着入峰游历,你们的运气真是不错。” 一位师长看着年轻弟子们笑着说道。 这里已经是剑峰高处,云雾以及凌厉至极的剑意都被另一名师长手里拿着的剑符排开,年轻弟子们才能停留,但听着峰顶传来的铁鹰叫声,他们还是被吓了一跳。 两位师长带着弟子们来到一处崖壁前跑下。弟子们不知所以,随着跪下行礼。一位师长带着向往与敬慕之意说道:“腊月真人便是在这里修成了后天无形剑体……” …… …… 祖星海边。 两道弧形的剑光悄无声息斩向那辆轮椅。 沈青山没有回头,仿佛无所察觉。 青儿却看到了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沉静,最深处却有无数道雷霆。 她的心里生出无限恐怖。 如果她这时候在朝天大陆,看到碧湖峰顶的那些雷暴,便会知道那是一样的。 轰轰!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些剑意蕴成的雷暴在她的意识里炸开。 沈青山沉静的眼神变成了漠然无情。 青儿灵体骤虚,发出一声哀鸣,竟有了性命之忧。 沙滩上的那些剑光骤然停顿,隐约可以看到一只手伸了出来。 青儿被召唤了回去。 受此影响,赵腊月的剑势略滞。 从沙地里冒出来的初子剑啪的一声,被无形的力量横拍到了地面,无法挣动。 剑光微敛,她出现在轮椅侧方,拿着青天鉴砸落。 青天鉴如山般落下,幽暗而繁复的花纹间,忽然伸出一道火焰。 有只红色的鲤鱼乘火而出! 沈青山终于动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 红色鲤鱼的灵体上顿时出现了无数道裂痕,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回忆起数百年前在东海通天杀阵里的最惨经验,恐惧至极地摆尾而回。 已然成年的火鲤大王乃是真正的神兽,也是赵腊月在青天鉴里隐藏着的最强后手,竟然还是挡不住沈青山的一眼,惨败而归! 沈青山的视线穿过青天鉴带来的阴影以及青天鉴本身,落在了赵腊月身上。 无形剑体骤然被天地间的无尽剑意所破! 赵腊月倒飞而起,落在沙滩上,单膝跪地,喷出一口鲜血。 …… …… 西边的天空红艳异常,仿佛血色。最高的天光峰红暖一片,某个洞府外有一片竹海,如同被点燃了一般,每根挺拔的翠竹都像是一把燃烧的剑。 竹林深处正在发生一场争执。一名年轻弟子低着头站在原地听着师兄们的教训。 “居然敢砍竹子!你脑子是怎么想的?” 那名弟子低声说道:“我就是想做个竹床,也没砍两根就被……” “就被抓住了?你也知道这是抓?”一名师兄看着他恼火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我们青山宗的圣地?这些竹子谁敢随便动?” 那名弟子有些不服说道:“门规里又没有说这里的竹子不能砍。” 另一名师兄气极反笑,问道:“你知道这里的竹子是谁种的吗?这是柳圣人当年在这里种的,你也配用?” 那名年轻弟子听着配这个字,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就是根竹子吗?柳圣人又不是我们青山宗的,何至于此。” 那名师兄冷笑一声,说道:“你去修行界随便问问谁,看看柳圣人与我青山宗是何关系再说,而且你可知道他种这些竹子是给谁用的?不懂就问,别犯浑。” …… …… 柳十岁不知道青山宗的晚辈正在因为自己种的竹子争论不休。 如果知道这件事情,他肯定会认为那个年轻弟子砍些竹子不算什么。 几丛翠竹早就变成了竹海,成为了天光峰著名的一景。 公子只有一个,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至于那个年轻弟子有些犯浑……他更没资格有什么意见。 他是个看似老实沉稳甚至木讷的家伙,但真正遇着事情的时候比谁都要浑。 比如现在他站在轮椅前,看着祖师仿佛什么都没有做,青儿的灵体便险些被震碎,看着火鲤大王惊恐而回,看着赵腊月的无形剑体被破,重伤落地……但他还是想都没想到,拿出法宝便向祖师砸了过去。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在身前用法宝,这是很罕见的事情。 当然,那些法宝是朝天大陆层阶最高、神通最厉害的存在,本来就很罕见。 更震撼的是,他竟是同时把所有法宝都祭了出来。 最纯正的佛光与最凶煞的魔焰从他身后生出,变成了十几只手臂。 每只手臂上都抓着一件法宝。 缺了一角的冥皇之玺、残鞭、破幡、龙尾砚、管城笔……如暴雨般向着轮椅砸落。 带着怯意的不二剑,从他唇间闪现,射向沈青山的眉心。 轰轰轰轰!恐怖的气息波动在沙滩上炸开,法宝光毫如烟花般四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切终于回复平静。 法宝光毫敛没,那些佛光与魔焰凝成的十余只手臂逐渐崩解,然后消失。 柳十岁退到了海水里,脸色苍白,忽然喷出一口鲜血。 海水顿时被点燃,形成一片雾气。 雾气里隐约可以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沈青山。 轮椅的轮子向着沙滩上陷落了一些。 沈青山没有任何变化,看着海水火焰里的柳十岁,眼里流露出一抹欣赏。 …… …… 晨光点燃了天光峰的竹海,也点亮了群峰间的黑玉盘。 那是上德峰曾经存在的地方。 以前那里还有剑狱,还有隐峰,都已经不复存在。 尸狗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很多年,阿大在这里做过盗墓惯犯,雪姬做过囚犯。 当年的上德峰是黑色的,却覆着白雪,看着颇为单调。 只有很少人知道,童颜也曾经在这里停留过很多年。 …… …… 太阳系剑阵崩塌的波动已经远离,火星回复了从前的荒凉。 元曲与玉山坐在崖石间,对视一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上德峰第一次夜话的画面。 人类在某些特定时刻比较容易回望旧事。 比如遇着某些大事的时候。 他们很担心去往祖星的井九与那些家伙,还有尸狗。 雀娘盘膝坐在地上,低着头继续算着什么,脸色越来越苍白,觉得无解。 …… …… 沙滩是白色的。 眉毛是黑色的,哪怕再淡。 满天的黑色棋子却在变白。 不是阳光造成的错觉,而是剑意的侵蚀。 童颜的棋道在雀娘之上,这方面本事也远胜于她,却依然不行。 天空里的黑色棋子尽数变白,静悬不动。 “有些意思。”沈青山说道。 满天棋子被剑意切碎,簌簌落下,就像是上德峰的雪。 童颜缓缓坐回沙滩,脸色比雪还要白。 …… …… 没有一名年轻弟子能够拿到属于自己的剑。 他们在师长的带领下离开了剑峰,却没有回洗剑阁,而是去了某个小楼。 小楼里摆着很多张画像,大多数都是列代掌门真人,还有一些为青山宗做出极大贡献、在修行界历史上享有盛名的前辈祖师。 最后一张画像当然是飞升的前代掌门真人卓如岁。 年轻弟子们看着那张画像里的中年人,心里生出有些奇怪的感觉,却不敢说什么。 “是不是觉着卓祖师耷拉着眼皮,像是没有睡醒?”师长笑着说道。 年轻弟子们不敢接话。 师长摇摇头说道:“卓祖师哪里会在意你们想什么,行礼吧。” 年轻弟子们赶紧跪下,对着画像里的卓如岁参拜,心思纯净。 …… …… 卓如岁在沙滩上已经坐了段时间。 那些沙塔被毁,他也被祖师剑意夺了神魄,根本无力再做什么。 他看着谈真人来了,谈真人走了,井九和这些家伙来了,然后开始聊天,已经困的不行,眼皮子耷拉的很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 修道者不需要长时间休息,更不会犯困,何况他是一位得道飞升的仙人。 那些家伙都知道他困意十足的时候往往只意味着两种可能。 他想逃避什么事情。 或者他下一刻就要杀人。 那么这一刻他耷拉着眼皮,到底是哪个原因呢?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遥远的朝天大陆、那些刚入门的弟子跪在了自己的画像前,卓如岁抬起头,也完全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对着轮椅伸出了手。 无数道细密的剑意离开他的手指,以极快的速度构成了一座承天剑阵。 这里的一切都是祖师的剑意,而且随其心意而合一,那么按照井九当年在大原城的说法,这就是一座万物剑阵。 怎样才能破解万物剑阵?他想用承天剑阵试试。 是的,卓如岁不再犯困,但也不敢去想能不能杀死祖师,只是想要试试。 至少,他不再逃避了。 果不其然,当那些剑意离开他的手指,构成承天剑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了明确的凝滞意味,那意味着他终于真切地接触到了那座万物剑阵。 沙滩上出现无数道线条,织成一座网。 那片无形剑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四周侵蚀,来到了他的身上。 衣衫破碎,仙躯上出现了凌乱的剑意,深刻入骨。 卓如岁没有咳血,因为血都从那些剑口里流了出来,点燃沙滩。 那些沙粒很快被烧成了琉璃状的事物,因为里面的杂质,看着有些脏。 他看着那些事物,叹了口气,眼皮重新耷拉了下来。 …… …… 至此,曾经有青山宗正式弟子身份的几个人都出手完毕。 还有一个人没有出剑。 当代朝天大陆无可争议的人族第一强者。 彭郎提着剑,向着祖师走了过去。 他没有用与赵腊月、柳十岁等人一道参详出来的鬼剑道。 他也没有用井九那天夜里教他的青山剑道,甚至也没有用无恩门的剑法。 他的脚步落在沙滩上,速度不快,脚印很清楚,满天剑意却没能拦住他。 看着这幕画面,剑仙恩生神情微变。 很多年前,无恩门还在封山。 白真人在旧皇陵里设伏,伤了井九。 其后二人去了别处继续战斗。 萧皇帝从陵墓里走了出来,遇着一个入门不过百余年的无恩门年轻弟子。 那个年轻弟子就是彭郎。 当时他就是这样向着萧皇帝走了过去,刺出了手里的剑。 萧皇帝就那样死了,化作满天黄叶。 不久前在火星上,他被陈崖设局重伤,就是这样走了回来。 不管前面的是和仙姑还是神打先师,还是自家祖师,他都是这样一剑刺过去。 彭郎走到了轮椅前,一剑刺了过去。 沈青山的神情明显认真了起来。 他第一次真正出手。 两根枯瘦的手指出现在空中,夹住了那道剑光。 不能用两座山来形容,因为山绝对不可能挡住这道剑——那剑看似普通,却是平咏佳在剑峰里专门挑的,而且握着剑的人是彭郎。 那两根手指就像是天与地。 天地合。 事实上没有相遇,还隔着一段距离,剑被夹住了。 这是彭郎的剑第一次无效。 啪的一声轻响。 那剑越来越弯,骤然断裂,然后碎成无数碎片。 碎裂继续向前,直至剑柄,然后蔓延至彭郎握着剑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碎裂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向前。 沈青山收回视线。 海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 他的身体看着是那样的干瘦老弱。 他的神识却是那样的强大无敌。 惊天动地。 旷古绝今。 第六章断剑 刚入门的年轻弟子们在师长的带领下继续参观小楼,一路行礼不止。 从最后那幅卓如岁的画像开始,接着是赵腊月,再往前是广元真人,然后便是阴凤——青山镇守的地位毕竟有些特殊。 继续往前便是井九。 值得注意的是那张画像就是井九,而不是把前面的景阳真人画像移到了后面。 越过元骑鲸、柳词的画像便是景阳的画像。 两张画像分开是南忘的要求。 再往前便是沉舟真人、道缘真人。 到这里,那些年轻弟子们对那些画像与名字便很不熟悉了,渐渐加快了脚步。 那些画像快速地向后退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楼终于走到了尽头。 有一幅画像单独摆在那面墙上,比别的画像都要大不少。 那幅画像里的中年人神情漠然,严肃至极。 弟子们纷纷跪下行礼。 画像里是青山祖师沈青山。 那些刚入门的弟子们离开后,平咏佳与南忘从墙后走了出来。 他看着画像里的祖师,沉默了很长时间。 南忘问道:“怎么?想一把火烧了?” 平咏佳摇了摇头,说道:“如果烧了这画像能够影响到他,烧了倒也无妨。” …… …… 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到沈青山。 太阳系剑阵正在崩解,但他依然是无敌的。 那些年轻的天才们都败的很彻底,倒在了沙滩上,再没有还手的可能。 朝天大陆已经从夜晚到了黎明,对这里的人们来说只不过是一瞬间。 沈青山苍老的声音与海水一道在沙滩上响了起来。 “我在这颗星球生活很多年,发掘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我最喜欢的是那些神话故事。人类文明真正的童年时期,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非常有限,反而不会受到那些知识、认识的束缚,对世界本源的想象是那样的放肆而夸张,很是有趣。 那时候的人类对造物主的想象都有很多种,全知全能之外更有很多细节方面的描述,比如有个宗教说这个世界是神明的一个梦…… 禅宗,也就是外界的佛家有类似的说法,比如一念一世界。我不会狂妄到以神明自况,也不会像井九一样狂妄说自己就是人类,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我在的地方就有青山剑阵。这座阵的所有规则都由我确定,所以我只需要想一想。” 这段话的意思非常清楚。 祖师早就与大原城时的井九一样,抵达了真正的万物一剑境界。 用西来当时的话来说,这种万物一剑更像是一座剑阵。 井九说那就叫万物剑阵吧。 沈青山在哪里,哪里就有万物剑阵。 在这座剑阵里,万物随他心意成剑,那与神明有什么区别? 没有人能在这座万物剑阵里击败他。 宇宙里唯一与他境界相仿、也拥有万物剑阵的那个人现在又是个高位截瘫的病人。 难怪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在意井九的威胁,却同意那个协议。 一切都在掌握中,他当然愿意用雪姬换取花溪活着。 赵腊月望向轮椅里的井九,心想已经走到了最后,你在战舰说自己有方法……真的有,还是在安慰自己? 其余人也望了过去,心想你要不要再努力一下? 井九这时候也在想一些事情。 他想的是那年掌门大典,师兄借着柳十岁回到青山,曾经在某座峰上说过几句话。 “我想呼风唤雨,我想一日万里……” 后来他要去东海拯救世界,舍弃一切把自己交给了平咏佳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 沈青山说这个世界是神明的一场梦,难道他想活在梦里? “我不想。”他轻声说道。 海浪忽然变大,轰隆如雷,不停地拍向沙滩。 …… …… 离开小楼后,那些新入门的弟子被带回了洗剑阁。 接下来他们便要正式开始学习青山剑道,房间里非常安静,少年们有些隐隐兴奋,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晨光渐盛,穿过窗户,落在书桌上明亮异常。 一位英俊的少年接过师长发下来的书籍,看着上面写着的剑典二字,险些被晃了眼。 他往后挪了挪凳子,避进了阴影里,有些紧张地翻开第一页。 青山剑典的第一页上写着四个字。 “万物一剑”。 那四个字写的极好看,而且仿佛有种魔力,也许下一刻便会飞起来。 少年看着那四个字,怔然出神,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 …… 海浪的声音很大,井九的声音有些虚弱,有些难被听清。 众人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阳光洒落于此处,就像雨落在荷叶上,很是好看,仿佛有种魔力,也许他下一刻就会站起来。 “你说什么?”沈云埋喊道。 “我说我……”井九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个词:“不想。” 随着这两个字出口,海浪骤静,再次变回那种蓝色的琉璃。 椰林也静了下来,沙滩上的水痕都不再变化。 天地间的那座剑阵忽然出现了一些松动。 彭郎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后连退数步,与柳十岁站在了一起。 卓如岁哪里还有半点困意,连滚带爬,躲到了那台破烂机器人的身后。 童颜的脸色也好过了些。 只有赵腊月一直盯着井九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他究竟准备用什么方法。 唯万物能制万物。 世间就只有井九能用万物剑阵对抗沈青山的万物剑阵。 “弗思,就是不想。” 井九说道:“我也是被人教了,才想到这个意思。” 沈青山说道:“你是想让我不想,这也是想。先前是你漏出来的一些意识,最多就能改变你身周这点地方,连这座小岛都影响不到,又怎么改变得了大局呢?” 如果井九真的什么都不想,又如何能够构建自己的剑阵? 井九说道:“是的。” 沈青山看着他颈间的红色剑索说道:“你要是解开,或者可以试试。” 沈云埋在远处喊道:“别听他的!” 沈青山说道:“你看,像那个逆子都知道不行,你又如何能不知道?”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根剑索不能解开。 这与勇气无关,只与最简单的逻辑有关,那是无法解决的本质问题。 如果赵腊月解开剑索,井九便会重获自由——身体上以及精神上的——在他施出万物剑阵之前,精神便会被承天剑击垮,身体被控制,成为沈青山的剑。 “除了神话,这颗星球还有一些别的故事。据说所有的狗最早都是狼。那些狼都很凶,行千里吃肉,绝对不会吃屎。直到后来这些狼被人类捕获,用棍棒打到不敢反抗,再在颈上套上锁链,接着给它们肉吃,就这样驯化成了狗,而当它们习惯了做狗,就算解掉锁链也不敢、不想跑之后,人类给它们屎,它们也一样只能吃。” 沈青山指着他的颈间说道:“你不觉得这就很像狗项圈?” “这个故事不错,但不能用在这里。” 井九说道:“这根剑索对我来说是呼吸机,可以支撑着清醒的我来到这里。” 沈青山问道:“清醒很重要?” 井九说道:“只有清醒,才能想清楚。” 沈青山说道:“想清楚来不来见我?” 井九说道:“是的。” 沈青山说道:“然后?” 井九说道:“自然是杀了你。” 这句话听着很没道理。 怎么看都没道理。 沙滩却陷入了死寂。 刚好海浪都停了,树也静了。 在那艘战舰上他就说过,早就想好了对付祖师的方法,甚至是在飞升之前。 赵腊月不怎么相信,或者说非常清楚,如果真有那个方法,对他来说肯定极为危险。所以她就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情,直至此时终于被他自己挑明。 那么到底是什么方法? “那你为何看着这些晚辈受伤?” 沈青山说道:“这只能说明,那个方法有可能会要你死。” “有可能。所以我需要思考的时间。”井九说道:“因为我不是圣人,不是佛,不是神,只是一条命。遇着这种事情当然要多想想,当然也有些贪心,万一这些家伙忽然厉害起来把你杀了,又或者你刚好就在这一刻老死了,那岂不是省事儿?” 沈青山忽然说道:“你想学南趋吗?”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等人很吃惊。井九离开朝天大陆后多年,南海雾岛禁制破除,柳十岁带着他们去了那里,凭西来留下的信物以及自己的剑拿到了南趋的剑道传承,其后他们又深入雪原,与雪姬、彭郎参详多年,终于开创出属于新一代的鬼剑道。 听到祖师的话,他们很快便猜到了井九想做什么。 井九如果能像当年南趋那样,把剑鬼与身体分开,似乎真的就可以无视身体被承天剑控制,只要他的剑鬼能杀了祖师,自然就可以破了此局。 “问题是你没办法学南趋,因为你根本没有剑鬼。” 沈青山平静说道:“剑鬼是修道者神魂与飞剑融合的产物,你本来就是景阳的神魂与万物一剑的产物,你就是一个剑鬼,又如何再弄一个出来?” 井九说道:“你能想到这点,我不意外。” 沈青山说道:“我看过你写的那本书。”(想到邰之源看过帕布尔的书。) 在转世重生,再次进入青山修行的数百年岁月里,井九没有遇到过任何修行方面的困难,只是在无彰境的时候碰到了一个问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深入朝歌城镇魔狱,找到前代冥皇学习控制魂火的方法。两位了不起的人物用了数年时间,才终于开创出了幽冥仙剑。 付出了那么多时间精力与代价才解决的当然不是小问题。那个问题就是他没有办法养出自己的剑鬼,所以他没有办法像南趋那样以剑鬼离体。 景阳真人的神魂与万物一剑融合,就是井九。 这是一个无法被切割、分开的整体。 就像一束鲜花的颜色与香气。 这具完美的身体给他带来了无数好处,最终却带来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沈青山清楚这一点,才会确定承天剑能够完全控制他。 “他的神魂去过青天鉴。”赵腊月说道。 沈青山说道:“那只是感知的延伸。” 沙滩更加死寂。 海浪静如琉璃。 椰林如画,不动的那种画。 “既然要杀你,我自然有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井九举起了右手。 沙滩上响起数声惊呼。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手上。 ——看着那只手慢慢抓住毛毯,有些吃力地掀开,轻轻放到轮椅旁的沙滩上。 赵腊月也很吃惊。 弗思剑以杀意为粒子流,控制住了他的绝大部分意识。 这些天他就是个高位截瘫的病人,就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一下。 为何这时候却忽然能动了? 井九的右手继续上移,缓缓伸向颈间。 红色的剑索在那里,就像一个好看的项圈。 赵腊月猜到他要做什么,神情微变。 沈云埋喊了起来:“冷静!” 卓如岁也喊了一句很不符合自己性格的话:“别开玩笑啊!” 柳十岁与彭郎站在海水里,有些茫然地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童颜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指尖。 场间的气氛变得无比紧张,真的有些令人窒息。 这个时候,很久没有说话的花溪忽然说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井九静静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七二零楼里的那些日子,嗯了一声。 花溪转身离开海边向沙滩上方走去,走到水池旁边,坐到小凳子上。 …… …… 井九的指尖碰到了颈间的剑索。 剑索可能是有些微凉,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哪怕他现在是虚弱的病人,这种画面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的手上,依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那根指尖有些艰难地挤进了剑索里,然后慢慢向外拉开。 沙滩上再次响起惊呼声以及沈云埋、卓如岁的大呼小叫声。 如果剑索开启,他的意识活动趋于正常,那段程序便会立刻活跃起来,就像承天剑鞘装进万物一剑那样,控制住他的身体。 到时候会怎么办? 沈青山静静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做。 万物剑阵强大至极,想要毁掉井九的身体也比较困难。 他自然愿意静观其变。 赵腊月比所有人更早猜到了他的想法,脸色苍白说道:“我不会帮你。” 井九认真说道:“这是我的剑。” 柳十岁终于反应了过来,想要阻止他,声音微颤说道:“公子……” 井九说道:“你拿的也是我的剑。”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指微微用力。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接着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血色的剑索从中崩断,断成了数十截。 断裂的碎片互相撞击,发出庆祝的声音,向着天地四周溅射而去。 就像水珠跃入天空,被阳光照亮,无比灿烂。 第七章撕耳 弗思剑就这样碎了,然后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天地的枷锁也仿佛被砸开,阳光变得清丽无比,格外精神。 这一切自然是因为井九的变化。 一道淡雅纯正的仙意从他的身体里散发了出来。 他再次成为了完全的自己。 赵腊月盯着他的手腕。 那根青色光绳本来极淡、极细,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这时候,那根青色光绳的颜色开始变浓,变的更加“真实”——果不其然,随着他真正醒来、意识开始活跃、仙意开始散溢,新承天剑也开始了自己的攻击。 众人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很是不安。 这是大家最害怕、最想避免的事情。 弗思剑索碎了,雪姬不在,井九该怎样对抗祖师的意志? 时间的流动仿佛迅速加快,那道青色光绳变得越来越有如实质,而且渐渐束紧,向着他的皮肤里陷入,看着很是诡异。 井九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神情依旧淡然,眼神最深处却隐现痛意。 沈青山静静看着他,眼里隐有剑光闪动。 远处的海上有剑光。 高处的浮云里也有剑光。 太阳系剑阵正在瓦解,但他在的地方便有万物剑阵。 他的神识所及之处,便是剑阵覆盖的地方。 正在试图控制井九身体的那段程序是他炼制的新承天剑。 现在那把承天剑也是万物剑阵里的一环。 井九的意志力再如何强大也无法抵抗住这种控制。 也没有人能够打断这个过程。 赵腊月等人的脸色比井九更苍白,却只能站在原地看着。 雪姬不在这里,看来谁都无法阻止这一切了。 …… …… 遥远的宇宙空间里,在太阳的那一边。 那艘椭圆球状的超级战舰已经尽数被拆解成了碎片。 那座黑碑静静悬浮在无数碎砾里,不再像曾经表现的那般静穆,更像一个死物。 青山祖师果然很在意花溪的生死,没有做任何手脚。 阿大带着那个金丝镂空小球来到这里,果然让那座黑色石碑平静下来。 但他们也付出极大的代价。 雪姬蹲坐在碑面上,浑身湿透,闭着眼睛,显得虚弱至极。 尸狗趴坐在黑碑的另一边,闭着眼睛缓慢呼吸,不停地养着伤。 阿大抱着碑顶的尖角,闭着眼睛打盹,长毛脱落了很多,看着极其凄惨。 寒蝉坐在它的头顶,紧紧抱着那只金丝镂空小球,无数个灵动的眼睛用不多的光泽表达着余悸未消与紧张万分的情绪。 忽然,它那些眼瞳里的情绪尽数都变成了惘然与不安。 阿大睁开眼睛向太阳那边望去,眼瞳被阳光照的金黄一片。 ——那是落叶的颜色。 它感觉到了强烈的恐惧与不安,怯怯地喵了一声。 雪姬与尸狗同时睁开眼睛望向太阳那边,沉默不语。 …… …… 风平浪静。 沙堆如坟。 两辆轮椅相邻。 井九与沈青山对视着。 两道可怕的意志对峙着。 这种对抗很平静,也很辛苦。 绝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超越痛苦这个词意义的感受,正在不停侵蚀他的道心。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越来越暗淡。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眉眼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完美,而且更加立体。 不管是微微挑起的眉,还是眼角,都流露出锋芒的痕迹。 甚至就连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仙意也已经被剑光替代。 他浑身仿佛镀着一层金属的光泽,渐要变成一把人形的剑。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的心情沉重而且担心,知道他被控制的越来越深。 ——就像那道青色光绳在他的手腕上陷入的越来越深。 用不了多久,他的意识便会消散,成为或者重新成为那把万物一剑。 “这不是意志可以对抗的,也不是剑意能够斩断的。” 沈青山看着井九说道:“因为那不是锁链,不是镣铐,甚至连剑鞘都不能算,而是你的主程序,你天生就该被它控制。” 井九说道:“当年神明点燃那些恒星的时候,这剑不过是剑罢了,哪有什么主程序,他根本不需要控制。只不过后来这剑在朝天在陆生出真灵,你拣到手里,担心他不听你号令,才用了那多年时间想了这么个阴贼手段。”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万物本生来自由。 沈青山被他揭破真相也不恼怒,说道:“但你终究是无法摆脱这种控制,除非神魂自散而死。但就算你死了,你的这具身体我也会好好用的。” 这句话的意思也很清楚。 万物应为人所用。 井九望向自己的右手。 这只手是完美的。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完美。 谁看着都会生出赞叹的情绪。 与七二零栋里的蓝衣少年相比,这手才更适合弹钢琴。 当然,这只完美的手适合做任何事情,比如制陶器,比如画画,比如温柔地抚摸脸颊,比如轻轻拍打后背,比如稳定地握住剑。 看着这只完美的右手,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很多很多年前,他从朝歌城被道缘祖师带到青山开始修道。 前世的那些故事暂且不提。 这一世他从小山村到了南松亭,再进了神末峰,很多画面在眼前闪过。 他用这具完美的身体行走天下,吸引了无数人的视线,在小溪边坐着,在炽热的岩浆里浸泡着,在镇魔狱里终于飘了起来…… 他举起右手向下斩落。 一道明亮的剑光从手掌边缘生出。 剑光照亮了沙滩,照亮了海面,照亮了天与地。 擦的一声轻响。 他的左手齐腕而断。 沙粒微溅。 断手落在了地面上,溅起几滴金色的血珠。 …… …… 谁都没有想到,井九的第一剑居然不是斩向沈青山,而是斩向了自己。 片刻死寂后,沙滩上响起数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 赵腊月脸色苍白,大概猜到他想做些什么。 其余人也渐渐明白了,但看着沙滩上的那只断手,还是震撼至极。 井九的身体很坚硬,飞升成仙后更是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星河联盟实验室用尽手段,都很难从他的身体里取下哪怕一点点材料。 从朝天大陆到这个世界,这是所有人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出现如此严重的缺损。 西海那次没有人见到,那人不在了。 左手断落,那根青色光绳自然随之落下,被沙粒半掩,然后渐渐消失。 “如果这般简单便能摆脱承天剑的控制,你又何至于犹豫到前一刻?” 沈青山的这句话打碎了柳十岁等人震撼之余生出的期盼。 下一刻那道青色光绳再次出现。 这次青色光绳来到了他左臂的上方,靠近肩部的位置。 新承天剑如果真是镣铐,那也是灵魂的镣铐,无法通过物理的手段消灭。 井九当然事先便想到了,没有在意对方的话,举起右手再次斩落。 又是一道明亮的剑光从掌缘生出,然后准确地落在他的左肩处。 擦的一声轻响,左臂齐肩而断,落到沙滩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管是断手还是断臂,他的神情都是那样淡然,动作是那样的自然。 不是行云流水那种自然,是像程序运行那种逻辑紧密,步骤清楚而连贯。 即便已经看到了断手那幕画面,众人还是再次被震惊了。 就连一直沉默的剑仙恩生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 …… 仙人自然不会在意这种程度的损伤。 星河联盟的医疗与科技高度发达,仿生机械臂也很好用。 但这样眼睛眨都不眨,便断了自己的手臂,依然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那不是普通的仙躯,而是古往今来最完美的一具身体。 万物一剑能以万物的姿态在天地间生存,当年景阳真人转剑生后,自然变成了一个完美的人类身体,不管是外形还是内在都是绝对的完美。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人们看到这具身体的时候反应不一样。有人沉默,有人艳羡,有人向往,有人沉醉,但都难以生出嫉妒的心理,因为太美。 更不要说那些无所不破的锋利、无物能破的强大剑身。 如此完美的身体此刻却被他随意切割开来,扔在了沙滩上。 就像是丢垃圾一般。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生出极其复杂的感受。 有些难受,有些悲凉,甚至有些害怕。 要对世界无情到何等程度,他才会对自己如此冷酷? “西来说,最大限度的可能性存在于自我放弃之中。” 井九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说道:“所以在雾外星系的时候,他放弃了生命。” 沈青山眼神微冷说道:“所以今天你准备放弃身体?” “无限可能性有很大的吸引力,尤其是我面临着失去所有可能性的时刻。” 井九说道:“而且我斩过他一条手臂,他却助了我一臂之力,今天刚好还他。” 沈青山问道:“你宁肯舍了这具身体,也不愿意接受我的控制?” 井九没有说话,因为觉得不需要解释,而且也没有力气了。 “不自由,毋宁死。” 海水送来了柳十岁的声音。 剑仙恩生眼帘微垂。 沈青山微嘲说道:“自由?” “是的,自由。”柳十岁看着他认真说道:“人类为何要修道?修道为何要飞升?公子为何要永长?因为这就是对死亡的自由。” “这话我喜欢,但我没想这么多。” 井九看着沈青山说道:“只是你们总说这具身体是神明留下来的武器,是对付暗物之海的唯一手段,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我听烦了,所以不想要了。” 说完这句话,他用右手捏住耳朵,慢慢撕了下来。 第八章脱衣 当年在西海的时候,井九的境界实力很低,依照剑随人起的道理,他的身体比普通修道者坚固无数倍,但依然不是完美的,所以才会险些被西来全力一剑斩断。 后来他便再也没有受过那么重的伤,直到与南趋一战时,耳垂才崩落了一块,最后与白渊的那一战里,耳垂又崩了一小块。 他的耳垂是这具完美身躯上唯一的缺损处,也是弱点。 而且招风耳很容易被揪住。 于是很容易撕下来。 事实上这个动作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沙滩上的人们好像都听到了某个颇具韧性的事物被强行扯碎的“嘶啦”一声,顿时不寒而栗。 井九像扔废纸一样把那半截耳朵扔到地面。 接着,他把另一个耳朵撕了下来。 他的动作真的很连贯,看似随意却又给人一种严谨的感觉。 无论是脸色苍白的赵腊月还是神情冷峻的童颜,都来不及做些什么,比如叫停。 两道细细的血从断耳处淌落。 就像山间的小溪。 那些血不多,里面混着些晶莹的微粒。 这看着并不如何血腥,反而有些诡异的美感,就像是佛经故事里的某些画面。 那根象征着承天剑的青色光绳,从井九的手腕移到手臂,现在则落在了他的颈上,取代了先前的弗思剑。 随着他的手臂斩落、两耳撕落,青色光绳明显黯淡了一些。 承天剑不管是剑鞘还是程序,它存在的目的便是控制万物一剑。如果万物一剑都毁了,那它还有什么用呢? 从哲学与逻辑上来说,这当然是破解承天剑最简单、最不可阻挡的方法。 问题在于,这具完美的身躯被完全摧毁后,井九还能活着吗? “你果然想的是这个鬼办法。”赵腊月看着他脸色苍白说道。 井九看着她认真解释道:“这个办法做起来也有些难,这身体真不错。” 万物一剑的身躯当然很不错,就算他的右手是万物一剑的剑锋,是宇宙里最锋利的事物,想要切断自己也非常困难。 “不过你应该还记得,我这身体还有些别的弱点。” 井九举起右手,用指尖指着眼角。 赵腊月神情微变,想要阻止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眼角有一个非常小的裂口,比发丝都要细很多,用肉眼很难看到。 就连神末峰上的那些人里大概也只有赵腊月知道这件事。 井九的手指向着眼角摁去。 一道剑光从指尖生出,进入那道极小的伤口。 手指缓缓向下滑动,沿着鬓角直至下颌,然后继续向下。 血水顺着他的指尖溢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井九的手指没有停留,继续向下经过颈间,经过胸腹,然后越来越深。 哗哗啦啦。 大海还是凝固的,自然不是浪花的声音。 一些看着像宝石、玉髓般的内脏顺着他的右手流淌了出来。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眼里看不到半点痛苦。 谁都知道,那必然是极致的痛苦。 就算身体不痛,神魂又如何躲得过去? …… …… “这画面我好像在什么故事里看过。” 沈云埋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卓如岁说道:“好像是个古时候的娃娃犯了天条,连累家人,只好削肉还骨。” 沈云埋声音微颤说道:“想起来了,但……看着完全不同。”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是啊。” 那个故事里削肉还骨的情节是高潮部分,显得格外悲壮甚至是惨烈。 井九做的是同样的事情,但动作与情绪都是那样的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机械。 童颜忽然想到多年前在朝歌城梅会,自己与井九第一次下棋时的感觉。 井九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下棋还是别的任何事情,哪怕是此刻都必然有着清楚的目的与准确的行事步骤。 他绝对不是真的烦了这些事,所以破罐子破摔干脆毁了这身体,必然有别的想法。 “够了!”沈云埋看着自己的父亲寒声说道:“你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吗?” “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青山看着井九微嘲说道:“用这种泼妇手段威胁我,倒真是有趣。” “我确实不想要这个身体了。”井九说道:“另外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到底是为了拿到我的身体去拯救世界,还是为了收服我以维持自己统治这个世界的权威?” 沈青山说道:“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前者,我毁了这具身体,你拿什么点燃恒星,拯救人类?”井九问道。 沈青山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身体不是你的,你只不过是个客人。” 有句被说了无数遍的话:每个生命都是天地间的过客。 还有类似的形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这里的逆旅就是客栈的意思。 都是在说同一个观点,我们都是客人。 如果万物一剑是个容器或者说载体,那么活在其间的井九的神魂,自然是客人。 不管是卖掉还是毁掉,客人有什么道理去处置客栈? “也不是你的。”井九说道。 沈青山说道:“就算你不认可这把剑是神明给我的,那也应该承认它是属于平咏佳的,不要忘了他才是真正的剑灵,你不经过他同意就毁掉万物一,是何道理?” “万物一剑就像是母体或者子宫,他是剑生的孩子,就像青儿与青天鉴的关系一样,如何能说这剑就是他的?” 井九说道:“万物皆无主,你我皆过客,而现在我住在这里,当然是我说了算。” 灵魂都是肉体的过客? 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物质的过客。 “所以你用自杀来威胁我?”沈青山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为什么都认为我是在用自杀威胁你?我不会做如此无美感的事情。” 井九看着他问道:“你先前说曾经看过我的书,那你可还记得结尾时的情节?” 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写于星门基地民生街区公寓里。 故事自然截止在他飞升的那一刻。 他从朝天大陆飞升之前,修行界所有宗派都到了青山,参加了那场大会。 在离开之前,他对修道者们说了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曹园的身世,说的是修道要“想得开”。 第二个故事是苏子叶的身世,说的是“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 第三个故事是他自己的生平,说的是“要脱了衣服。” 那句原话里还有两个类似的例子。 舍了道身。 扔了棍子。 …… …… 那三个故事是井九飞升离开前留下的最后话语,朝天大陆修行界各宗派自然奉为至理,已经研究了几百年时间,不知由此生出多少说法。 童颜柳十岁等人听他发问,自然便想起了那三个故事,甚至想起了那个故事里的很多原话,比如那句——总有一天,我要舍了这道身。 想到这句话的意思,再看着此刻浑身是血的井九,众人震惊无语。 赵腊月最为震撼。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早在飞升的百年之前,她便与柳十岁、童颜、卓如岁开始商量飞升后的事情,当时便是想着以井九的性情,只怕会与那些前辈仙人起冲突。 现在她想着井九在战舰里说自己飞升前就想好了杀死祖师的方法,才知道竟是真的,他那时候就在警惕祖师的存在,想好了要怎么办! 他的神魂与万物一剑密不可分,无法像南趋那样剑鬼离体而战。如果飞升后遇着有人可以控制万物一剑怎么办?朝天大陆的承天剑被他毁了,但承天剑是祖师炼制出来的,他难道不能再炼一把?就算祖师不在,别的青山前辈仙人有没有可能再炼一把? 原来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意识到了这具完美身躯的隐患。 “这剑是被太阳晒热的池水,我是青蛙。这剑是衣裳,我是爱美的女子。这剑是棍子,我是不敢离开的火焰。想要跳出池塘、脱了衣服,烧了棍子需要很大勇气……” 井九看着沈青山说道:“你的手段确实不错,最终把我逼到了这一步,逼我要踏出这一步,让我生出放弃的勇气,对此我表示感谢。” …… …… 如果万物一剑化作的完美身躯就是衣服,那便脱了去。 他帮助雪姬离开朝天大陆,帮助青儿离开青天鉴,帮助平咏佳离开万物一。 都是如此。 只不过雪姬、青儿与平咏佳都是天生灵体,可以单独存在。 他是人类,神魂与万物一剑无法分离,那该如何办? 没有什么不可分离。 把身体毁灭了,留下的自然就是单独而自由的灵魂。 池塘边的花溪忽然抬起头来,向这边看了一眼。 “脱了衣服去……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沈青山想了会儿,接着说道:“但自由的灵魂如何能够长久?” 不管是剑鬼还是元婴,都无法长时间离开修道者的身体,而且在体外非常弱小,就像风中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当年洛淮南就是这么死的。 沈青山说过,南趋自忖大限将致才会用剑鬼离体之道。现在井九要做的事情是彻底毁掉身体,只留下神魂,那他打算怎么继续活下去? 井九说道:“大道至此无人行过,只能且行且看。” “你的运气足够好,可以把神魂转到万物一剑上,结果现在却要离开?如果你离开万物一,准备去哪里呢?夺舍?没有任何身体能够承受得住你的神魂。” 沈青山说道:“还是说你准备进入青天鉴或者大涅盘?到时候你只能成为青天鉴灵或者欢喜僧控制的怨鬼,与你最畏惧的情形有何两样?” 沈云埋的声音响了起来,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 “我也觉得你要谨慎一些。老头子像你一样怕死,做了很多灵魂方面的研究,甚至比欢喜僧走的更远。记得火星上那对黑衣仙人兄弟吗?还有童颜你在老宅看到过的那些复制人。他做过无数实验,就想灵魂能够完美转移,或者永续存在,但都失败了。” 井九知道沈青山的警告与沈云埋的提醒都有道理——朝天大陆有青儿这样的灵体,也有那些怨魂般的存在。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单独存在的神魂。放眼整个修行界的历史,除了禅子转世,便只有他尝试过一次神魂转移。 师兄太平真人的羽化有极大问题,最终不能算成功。禅子转世后保留着前世的一些记忆,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这两种状态他不会接受。 万物一剑终究是特殊的。 而且他本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的神魂再次转生。 …… …… 满天剑意如海雨天风而来。 来到这个万物皆静的世界里。 井九的身体散发出越来越明亮的金属光泽,甚至要把身下的轮椅都吞噬了进去,那些鲜血与凄惨的伤口,更是无法看到。 万物一剑本体渐现。 “好一把绝世之剑。”沈青山感慨说道:“真是多年未见了。” 当年太平真人说过类似的话。 炽烈的光线里,隐约可以看到井九的右手继续落下。 这把绝世之剑真的就会这样毁灭吗? “人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站起来,一把剑又如何把自己斩断呢?” 沈云埋看着那处,有些惘然又有些兴奋说道:“真想知道最后是怎样的画面。” 没有人看到最后的画面,因为剑光太过明亮,非常刺眼。 在那团剑光里走出了一道光影。 那道光影不高,是个小孩子,只是看不清楚容颜,也分不出性别。 这就是井九的神魂吗? 那个小孩的赤足落在了沙滩上,有些笨拙地向前走了一步,就像是刚刚学会走路。 这可能是小孩的第一步。 也是人类最重要的一步。 第九章离魂 人类文明不管如何发展,或者说进化、改造、修行,终究就是不停选择。 井九与青山祖师在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之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都走到了最高的位置、最深的领域,用不是很准确的形容来说,他们就是人类文明的前人与后者。 从始至终,他们之间的这场战斗是静止的,所以海浪如雕,椰林如画。 沈青山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只能用神识控制万物剑阵。但他的神识真的是强得难以想象,万物剑阵统驭一切规则,不管是彭郎还是赵腊月等人,都无法触及他的身体。 井九的身体是完美的,却成为了自身的枷锁,被沈青山用承天剑控制,根本无法做什么,只能坐在那辆轮椅上。 两辆轮椅在海边,就像是坐而论道,却比任何战斗还要更加凶险。涉及到了灵魂的禁区、大道的彼岸、那位神明的意志、人类的命运,甚至还有那个未知文明的遗产。 最大的可能存在于放弃里。 井九放弃了自己的身体,却成功地从轮椅里站了起来,向前踏出了第一步。 沈青山盯着那个小孩,神情异常认真问道:“什么感觉?” 那个光影凝成的小孩应该就是井九的神魂,一道神魂该如何回答问题? “感觉……有些怪,也有些意思。” 小孩的声音就是井九的声音,只不过有些稚嫩。 更重要的区别在于这声音明显不是空气震动发出来的,却能清楚地让人听见,比普通的声音更加飘渺,有些接近人类想象中的仙音。 “是吗?”沈青山身体微微前倾,眼神有些复杂。 小孩没有再说话,摇摇晃晃抬起左脚,向着前方再次迈出一步。 仿佛由清光凝成的小脚丫落在沙地上的那一刻,天空里响起无数道雷霆。 无数剑意自天而降,泛着寒光,斩向小孩。 灵魂是什么,没人完全明白,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那是非物质的存在,或者说是一种不能称为存在的存在。 如果是飞剑,自然无法斩中灵魂,但那些剑意自万物里来,在虚实之间。 无声无息,海边的浪花碎了几朵,小孩的身上出现了数道白色的痕迹。 那些白色的痕迹不是物质的,应该是某种空间扭曲造成空气里出现极小的湍流连线。 小孩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伸出小手摸了摸。 却摸了一个空。 很明显,他还在适应这种全新而陌生的状态。 下一刻,无数道剑意自海上来,如春风般拂上他的身体。 那些白色的线条,顿时被温柔地抹去。 剑意来自万物间。 祖星的万物是沈青山的,也可以是井九的。 不,万物是它们自己的,只是能够被这两个人所用。 井九不再受承天剑的控制,只是一道神魂,自然能够施出万物剑阵。而且不知道是神魂与万物的联系更加直接还是别的原因,他动念出剑的速度甚至比沈青山更快。 数道剑意飘然来到沈青山的身前,绽出花来——井九无声还了数剑。 想不到的是,他没有继续向沈青山出剑,抬起另一只脚笨拙地试图再次前行。 更想不到的是,沈青山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孩的第三步走的有些不稳,险些摔倒,张开两只细细的手臂,摇晃了半天。 看着就像是跳舞一般,很是可爱。 沈青山神情冷峻,身下的轮椅无声向后退了一步。 井九为何要走到轮椅前? 他又在怕什么? 小孩继续向前走去。 沙滩上没有留下足迹。 他走的越来越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颇有些手舞足蹈的感觉。 就像是在朝歌城皇宫里与宫女玩耍。 就像是在上德峰与万物一剑玩耍。 沈青山的轮椅不停后退,也退得越来越快,在沙滩上留下一道清楚的弧线。 啪的一声轻响,轮椅被硬物硌住,竟是已经退到了那个水池边。 水池里的鱼静止不动,就像被封在了蓝色的玻璃里,又像是悬浮在天空里。 几根竹竿插在沙地里,无力垂着脑袋。 花溪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撑着下巴,眼神疏离而惘然地看着这一切。 到了池边并不是真的无路可退,以沈青山的神通,完全可以让轮椅像电影里那样飞起来,飞过岛上的崖山,飞过大海,飞过残缺的月亮。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退了。 微风从他的身体里生出,吹得那些竹竿微微颤动。 池水里的鱼仿佛要活了过来。 海边的浪花里生出无数道极细的微光。 一道凝纯而强大至极的神识笼罩住了整个星球。 万物生出无数道剑意,如无形的雨点填充着所有的空间。 一个年轻人从满天剑意里走出来,衣着朴素,手里拿着把柴刀,看模样是个樵夫。 沈青山看着身前的小孩说道:“看看我们谁能走的更远一些。” 说完这句话,那名年轻樵夫走上前来,一刀砍向小孩的颈。 刀落无声,也没有带出什么光芒,就像并不真实存在。 那个年轻樵夫不是剑意凝成的虚像,而是沈青山神识的外显。 万物剑意对他与井九来说是公平的,皆可用之,那么现在就要看到底是他的神识更强,还是那个小孩子——也就是井九的神魂更强。 年轻樵夫的刀没能直接落到小孩的颈上。 刀锋距离稚嫩白皙的皮肤还有半尺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祖星表面出现了无数道剑光,紧接着响起无数道剑鸣。 剑鸣之声连绵不绝,有如雷霆落在众人的耳里,又有如云里漏下的天光照在他们的心上,不管是赵腊月还是卓如岁、童颜都承受不住这道威压,跌坐到了沙滩上。 彭郎与柳十岁神情微变,向着海里再退数步,带起哗啦的水声。 不远海面反射的天光变成了无数道细线,彼此相依然后相交,绽出烟火般的碎光。 水池里那些静止的鱼有的动了起来,鳞片反射的天光也是那般的碎而灿烂。椰林不再静止,随风轻轻摇摆,把天光摇碎,摇得众人视线有些不安。 有的浪花直接像解冻的冰雕般垮塌了,里面的白色线条飘了起来,就像是柳絮,又像是远方海面上忽然跃出来的银色鱼群。 剑仙恩生擦掉唇角溢出的鲜血,转身望向大海深处,眼里生出一抹赞叹的神情。 在场的所有人都与他有相似的心情,因为大家都是学剑的,都看得懂这些画面。 浪花继续消融,开始起伏,缓缓拍打着沙滩。 无数剑光继续闪耀,剑鸣继续响起。 这颗星球已经变成剑的世界,到处都是剑意。 观之不尽。 不绝于耳。 美不胜收。 …… …… 再美的画面,也不能长时间吸引众人的视线。 恩生很快便转过头来,望向水池边。 赵腊月更是盯着那边,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沈青山坐在轮椅里,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前方的小孩。 年轻樵夫站在小孩的身后,手里拿着那把砍柴刀,正在砍落。 小孩张着双臂,似乎准备起舞。 这画面看着有些滑稽,又似乎有很多深意,如某些实验性话剧一般。 众人知道在这幕画面之外,隐藏着无数凶险。 那些凶险在小岛上,更在天外。 这场战斗发生在这颗星球的所有地方。 有可能是一只翻车鱼正试图咬死一只银虾。 有可能是一株草想要吞掉一只苍蝇。 有可能是一块石头要从崖边落下,砸死下方的雪莲。 有可能是山间的雾气刚刚升起,便要被云层吞没。 无人知晓最后获胜的究竟是雾气还是石头,又或者是那只虾。 场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赵腊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因为那个小孩的光影越来越淡,渐渐要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 那是神魂涣散的征兆。 灵魂果然很难长时间单独存在于物质的世界里。 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吗? 原来这才是沈青山的意图。 那辆轮椅不停后退,满天剑意里走出他的神识,都是为了消耗时间。 时间是真正的神器,也是那个小孩最害怕的东西。 年轻樵夫手里的柴刀慢慢向下,渐渐靠近小孩的颈。 小孩的身影越来越淡,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下一刻,他忽然用稚气十足的声音、低低地哼起了一首歌。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肺,你是我的……” 很明显这是一首恐怖童谣。 这画面真的很诡异。 伴着令人发寒的歌声,小孩的身体与脚也动了起来。 不是跳舞,而是跳绳。 轮椅前仿佛有根无形的线,他的脚步就在那根线上不停来回。 就像个调皮的小孙子与爷爷在玩耍。 啪的一声。 小孩跳了起来,落在了沈青山的膝头。 他站在膝头,刚好与沈青山平齐。 小孩看着沈青山的眼睛,用清稚的声音开心说道:“我赢了。” 第十章斩首 这就赢了? 这怎么就赢了? 卓如岁险些把这句话喊出来,但看着赵腊月等人的神情,看着沈云埋那个脑袋上复杂的表情,强行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却依然有很多不解。 那个小孩一路蹒跚向着轮椅走去,轮椅就不停后退,然后现在小孩跳了上去,这场理应壮观、而且确实很是壮观的剑争……就这样分出了胜负? “你没用南趋的剑鬼之术,只是神魂离体,为何能如此之强?” 沈青山看着膝上的小孩问道:“难道这条路真的能走通?” “我们走的都是同样的路。” 小孩看着他说道:“只不过我比你走的更远些。” 彼岸并非大道的尽头,只是过了一条小河而已。 河那边还有无数座高山,大家都在爬山。 上山可能有很多条道路,但峰顶都是同一个。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选择,修道至此,似乎都要渐渐远离实在。 沈青山的身体早已老朽,又无法找到转移灵魂的完美方法,所以选择了把意识放在万物剑阵里,只不过依然保留了本体的一部分,不敢完全离开。 可能是因为畏惧未知的存在形式,可能是因为他还有时间。 “为何你可以?”沈青山问道。 小孩说道:“你走后,朝天大陆出了很多了不起的人物,比如南趋,比如太平师兄,比如前代冥皇,他们的道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我比你走的更稳,更坚决。” 这段对话里他们说的路,就是不要身体的路数。 简而言之就是那句话。 “脱了衣服去……” 沈青山静思片刻后说道:“我想起来了,几十万年前人在这里说过一样的话。” 花溪坐在小板凳上说道:“不是这里,是另一座山。” “噢,那就是另一座山。” 沈青山对小孩说道:“你可能不知道,这座岛很多万年前也是一座山,我们在的地方是山顶,人类文明不停轮回,祖星表面不知道毁了多少次……” 小孩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哪怕现在的身体已经淡得快要消失。 “如果你能活下来,有些东西你应该看一下,然后……尽量让人类活下去吧。” 沈青山看着小孩说道:“你觉得自己就是人类的话。” “那你呢?”花溪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就不管了?当年你不是说你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吗?” 沈青山说道:“前些年我在某处遗址里翻到了一首古诗。” 众人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居然还有念诗的心情? 沈青山自然不会理会这些人。 他看着花溪的眼睛最深处的那个灵魂,轻声念了起来。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注) …… …… 姐姐? 难道这就是沈青山当年飞升离开朝天大陆,来到这个世界后对那位少女的称呼?从生存年岁来看,这么称呼当然没有错,但是……不知道当年曾经发生过多少故事。 小岛寂静无声。 剑意还在天地间飘着。 花溪的睫毛颤了颤,然后无力地松开了手。 她的手里一直抓着那块在海边拣起来的石头。 那块石头来自月亮,残缺微焦,某个角很锐利。 她把这块石头在小手里藏了很长时间。 “抱歉。” 她对沈青山说道:“当他们用我威胁你的时候,我没舍得杀死我自己。” 沈青山说道:“若我如你一般有可见的无尽生命,也不会这样做。” 花溪自嘲一笑说道:“你觉得我还能活着?” 沈青山说道:“以我对青山弟子的了解,承诺过的事一般都能做到,当你对他们没有威胁的时候。所以你应该能够活着,而且祝你能活很多年。” “是的。”赵腊月在远处说道:“你会活着。” 柳十岁接着说道:“这是我们的承诺。” 沈青山望向膝上的小孩,说道:“看,你说青山宗与我无关,你错了。” 小孩说道:“也许。她确实会活着,你会死。” 沈青山笑了起来,说道:“当年我以剑悟道数百年后开派立宗,道法渐深,心里某个疑问也越来越深,离山周游大陆,寻访那些新宗派,遇人便问。” “什么问题?”井九说道。 沈青山说道:“我问那些人,你想死吗?” 听到这句话,众人自然想起来青山宗那句著名的口头禅,不由神情微变。 沈青山接着说道:“我是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大多数修道者却觉得我是在羞辱他们,免不得便要做一场,于是他们便死了,我就在想难道他们真的想死?” 众人的脸色变得更加精彩。 直到今天他们才知道,青山宗那句著名的口头禅竟是由此而来。 青山宗的凶名只怕也是由那些血雨腥风而来。 “谁会想死呢?既然不想死,为何大家不努力争取一直活着呢?” 沈青山看着小孩说道:“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晓,这与天赋无关,也与规则无关,只是就算你不停活着,也是会衰老的,而老了,自然也就想死了。” 卓如岁的视线落在他的膝上,想着这一年多时间里看到的画面,有些黯然。 “我的那个身体没有什么感觉,比衰老还要可怕。” 小孩对沈青山说道:“但我还是不想死。” “虽然不知道你活着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但你确实比我坚定。” 沈青山说道:“不过现在的我总之是不怕死了,所以来吧。” 话音方落,那位年轻樵夫的砍柴刀终于落了下来。 无声无息,刀锋斩过一片虚无。 小孩扑到了沈青山的怀里,就此消失无踪。 年轻樵夫收回砍柴刀,插进腰带,不舍地看了沈青山一眼,转身走入剑意里。 满天剑意骤散。 风平浪静。 …… …… 卓如岁懂了。 所有人都懂了。 为何沈青山不敢让那个小孩靠近自己。 那个小孩此刻就在他的身体里。 这就是夺舍。 井九没想过让这具老朽的身躯成为自己神魂的第三个寄居地。 他只是要毁掉这个身体,继而毁掉那道神识的本源,彻底地杀死对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小孩稚气的声音在天地间飘着。 沈青山说道:“别的呆会儿再说。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脱了衣服,还能穿上吗?” 小孩说道:“我打算再穿几天,然后就不穿了。” 沈青山没有再说什么。 井九准备怎样杀死他? 不二剑破空而起,飞到轮椅前。 沈青山伸手握住剑柄,横在颈上,轻轻一割。 啪的一声轻响。 他的头颅掉落到了水池里。 无头的身躯在轮椅里渐渐消解,变成沙粒被风拂走。 小孩在轮椅里现出身形。 与他的身体相比,轮椅很大,很空旷,也很冷清。 …… …… 小岛寂静,却有水声。 那是沈青山的头颅在水池里沉浮。 那些很少被他钓起来过的鱼儿,惊恐地避向四角,不知随后会不会扑过来。 沙滩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那台破烂的机器人终于动了、跑到了水池边。 机器人有些笨拙地向前探出身体,似乎想要把里面的画面看清楚。 控制室没有盖子,沈云埋的头颅也扑通一声落入了水里。 父子的头颅在水面飘着,不远不近,眼对着眼。 沈云埋想要抱怨为何遗言不对自己交待却与那个小姑娘说,张嘴便咕噜咕噜吞了几口池水,赶紧仰头望向天空,免得鼻子进水不舒服。 “喂!你疼不疼啊。”他看着天空问道。 …… …… (注:节选自海子的诗《今夜我在德令哈》。我知道这已经被人用烂了,但实在是太适合用在他们之间,犹豫了半年时间还是决定用。这时候我还管那么多做啥。) 第十一章我们的灵魂要去何处安放? “是有点疼。” “小时候你让我看那些书,我记得有个故事叫铸剑,里面那个家伙最后就是脑袋掉进了锅里,咬死了仇人。我说这书瞎写,只剩一个脑袋还怎么活。你对我说只要脑袋留着就行了。喂!你是不是那时候起就开始骗我?” “是啊。” “果然是这样啊……现在你和我一样,也只剩个脑袋了,哈哈哈哈。” “抱歉啊。” …… …… 听到父亲的道歉,沈云埋沉默了会儿,低声说道:“……没事儿,过段时间就能适应,就像我,这么多年也不过来了?” 沈青山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说道:“我没时间了。” 沈云埋面无表情说道:“我为何要和井九把关系处这么好,不就为了这时候用嘛,我早就知道你弄不过他,连我都不如他,你怎么弄?” 沈青山说道:“我老了,就该死了。” 沈云埋冷笑道:“难道要我咬死你?那太恶心。” 卓如岁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水池边,跪在了沙地上。 他也看过那个故事,知道沈云埋说的是故事里的情节。 “那个作者还说过一句话,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不管他是在嘲讽还是如何,其实想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 沈青山望向卓如岁说道:“你的问题反而是想的太多,却总是不紧要的事。” 卓如岁想着数百年来的修道生涯,背生冷汗。 其余人也陆续走了过来。 恩生跪到了地上。 “遗言到底要交待多久?”沈云埋没好气说道:“老头儿,你死前给我句老实话,那次你对我下毒手,到底是要放逐我,还是想给人类留点火种?” 沈青山说道:“我做过推演,本想直接杀了你,又觉得有些可惜,毕竟你是两个文明最好的结合,所以选择了放逐,当然也就是给人类留一口气。” 沈云埋震惊说道:“推演?就因为算命这种事情你居然就要杀死自己的亲儿子?” 沈青山说道:“只怪当年给你取的名字不好。” 云埋青山。 这个名字的意头确实有些不吉利。 现在看来,这句话还真的成了真。 “你自己的名字又能好到哪里去?沈青山……” 沈云埋冷笑说道:“你亲手创建的青山宗注定要沉在你自己手里。” “是啊,我这名字也取的不好。” 沈青山说道:“不过青山是剑,不是舟,可以断,又哪里会沉呢?” 池水轻荡,带着他的头颅缓缓转动。他的视线在恩生、赵腊月、柳十岁、卓如岁、彭郎、童颜等人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轮椅上的那个小孩身上。 这些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他的弟子。 青山以他为名。 依然在。 这也是一种永生吧? 他闭上眼睛。 水池里生出一道金光。 这道古往今来最强大的神识散去时自然会引发异象。 奇妙的是,天地却很安静。 小岛再次寂静。 沈云埋看着金光消失的地方,沉默不语,面无表情。 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有怎样的表情。 童颜把手伸进水池里,把他的脑袋提了起来。 沈云埋惊醒过来,下意识里开始破口大骂——骂的内容不外乎是我爹刚死,你让我悲伤一会儿怎么嘀?你怎么就敢用一只手提我,学当初井九提包包吗? 直到童颜把他放回机器人的控制室里,他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机器人伴着难听的摩擦声跪倒。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包括赵腊月与童颜、彭郎。 想必火星上的那些仙人感应到了祖师的离去,也已经跪在了崖边或是云船里。 不用说那些丰功伟绩,只凭人族第一个飞升者的身份,沈青山便有资格接受这些。 …… …… 那个小孩坐在轮椅里,两只手有些勉强地搭在扶手上,没有跪。 花溪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也没有跪。 她看着池水里那些茫然的鱼儿,神情也有些茫然,问道:“接下来你怎么办呢?” 小孩说道:“不知道……还没想好。” 赵腊月起身走到轮椅边,取出青天鉴。 其余人望了过来。 小孩的光影已经非常淡,快要接近透明。 “不要。”小孩说道。 赵腊月说道:“别相信沈青山的话,青儿不会害你……乖。” 最后这个字她说的很别扭,因为她没有哄过他。 在外人眼里看着冷漠无情且霸道无趣的她,在井九面前永远是被哄的那个。 柳十岁也很担心,说道:“我的这些法宝可以用吗?” “不用担心,我……应该不会死。” 小孩从轮椅上飘起,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来到海边。 不像是幽冥仙剑、天地遁法那种瞬移,更像是空间位置的自然转换。 看到这幕画面,众人很是吃惊。 小孩也有些意外,稚声说道:“意至便身至,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跳上另外那辆轮椅,转身便躺了下去。 剑光渐渐敛没,露出浑身是血的井九。 赵腊月抓起毛毯盖在他的身上,避免那些血腥的画面露出来。 井九靠着椅背,没有说话。 赵腊月问道:“这具身体还能撑多久?” 井九说道:“九天。” 还在震撼茫然于祖师仙逝的人们,听到他的这句话,顿时惊醒过来。 柳十岁与彭郎来到椰林畔,担心地看着轮椅里的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景阳的神魂与万物一剑合在一起才是井九,本就不可分离,为了让神魂脱离这具身体,他对自己做的破坏非常彻底,万物一剑再如何强大,也快要到了解体的那一天。 难道九天后他真要落个灵魂无处安放的悲惨下场? “你在做什么?”柳十岁忽然吃惊问道。 童颜正在收集沙滩上散落的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看着清澈透明,有的晶莹夺目,还有些好看,但想着本质是井九开膛剖肚取出的内脏,难免有些恶心,为何他要收起来? “如果要试着修复万物一剑,肯定需要这些。”童颜说道。 井九说道:“就算能够修复,我也不会要。” 童颜说道:“人类需要,也许三百年后还要靠它来点燃恒星。” 卓如岁说道:“祖师说没人能修复万物一。” 童颜说道:“那也是极珍贵的材料,不能浪费。” 卓如岁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童颜把那些东西全部放进了苍龙的胃里,递给了柳十岁。 卓如岁看着这画面,下意识里想要说这与肚包鸡有些像,但想着祖师刚刚仙逝,井九也眼看着要死,强行忍住了说话的欲望。 童颜望向井九,问道:“雪姬你打算怎么安排?” 现在沈青山已死,太阳系剑阵正在崩解,过不了多长时间,星河联盟的舰队便会开进来,到时候,井九就会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哪怕他很快便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怎样安排这个世界也是他的责任。 “你是要他交代遗言?”赵腊月看着童颜说道。 童颜说道:“不,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把雪姬杀了。” 彭郎望了过来,认真说道:“我在这里呢。” …… …… (盆友们,盆友们,明天上午,也就是8月12日10:00 ,根据耳根大大的小说《一念永恒》改编的同名动画正式开播。首播三集连播。腾讯视频独家播出,每周三播出。请大家开心欣赏吧。这个是宣传视频连接,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显示出来,试一下哈。 第十二章离开前应该有一场盛大的火锅 星河联盟已经被赵腊月与青儿控制,青山祖师已去,此刻再无威胁。 雪姬与井九的协议已经结束,那接下来怎么办? 暗物之海会带来的灭顶之灾还在数百年后,她却就在这里。 那她会不会成为人类最大的威胁? 赵腊月看着童颜说道:“若不是为了雪姬能活着,我们不会在这里。” 如果井九想要雪姬死,先前只需要留在火星,等着太阳系剑阵崩塌、星河联盟的舰队开进来就行,何必冒险来到祖星,现在落得如此下场。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情势已移,现在是杀死雪姬最好的机会。” 彭郎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只是开个玩笑,何必如此认真?” 他很难得会说这样的俏皮话。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因为他看清楚了彭郎的态度、算明白了想要此刻杀死雪姬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但也听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放松。 祖师已死,天下无事。 只有井九面临着死亡的危险。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他慢慢掀开身上的毛毯。 动作很缓慢,或者说笨拙,就像不知道应该怎样举起手臂,张开手指。 就像很多年前他从那道瀑布里走出山腹,走到岸边开始砍柴时那样。 他看了柳十岁一眼。 柳十岁明白了他的意思,用最快的速度取出万魂幡,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 万魂幡被沈青山的剑意斩的破烂不堪,盖在同样破烂不堪的身体上。 画面凄惨而难看。 无数道极其幽暗的魂火离开幡布,向下沉降到那个身体里。 井九的神情舒服了些。 赵腊月扯下一截袖子,从空中抓了些水打湿,开始细心替他擦拭血污。 井九说道:“让青儿走一遭。” 赵腊月嗯了一声。 青儿飞了出来,看着井九的模样,不由吓了一跳。 她还来不及问些什么,便听到了赵腊月的话。 “去太阳那边告诉阿大这边没事了,回来吧。” 青儿忍不住又看了井九一眼,挥动透明的翅膀向着天空飞去。 数息之后,她变成青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太阳系剑阵快要完全毁灭,太空里没有剑意纵横,她可以很快飞到太阳的那边。 “剑阵崩塌已经结束。” 赵腊月算了算时间,对井九说道:“舰队应该要到了。” 井九没有说话。 看着这幕画面,大家都有些束手无策。 现在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满是破洞的屋子,只能任由寒风穿行。 那个小孩般的神魂就像屋子里的一盏灯火,在寒风里坚持着。 现在屋子随时可能崩塌,灯油也快没了,如何才能让那道火苗不会熄灭? “做顿火锅吧。”井九忽然说道:“既然还要等段时间。” 卓如岁吃惊说道:“以前没看出来你喜欢吃火锅啊?难道飞升后性情大变了?不是……你就算想吃现在怎么吃?吃啥都要从肚子里漏出来……” 赵腊月瞪了他一眼。 井九说道:“我想看你们吃。” …… …… 不管是临死前的最后一顿饭,还真的只是想看看,他既然提了要求,弟子们自然只能照办,而且要办得漂漂亮亮的。 卓如岁从洞府里搬出了桌椅,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调料以及几样食材。 柳十岁去了岛深处的森林摘了些新鲜蘑菇,还有些青菜。 恩生站在海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云埋站在水池边,在想自己的父亲。 花溪坐回小板凳上,面无表情地开始钓鱼。 赵腊月在轮椅边与井九轻声说着话,神识却一直盯着她。 没用多长时间,该准备的东西都弄好了。 柳十岁弹了弹手指,一道魔焰聚于锅底,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量。 卓如岁把椰子切成块与清水同煮,再加入椰汁,渐有清甜香气生出。 赵腊月看着花溪钓上来了几条鱼,说道:“我去向她要些。” 众人想着先前沈青山与沈云埋父子的头颅在水池里飘浮的画面,连连摇头。 赵腊月说道:“难道要清水煮蘑菇?这可不好看。” 这顿火锅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看的,那么好看便很重要。 彭郎带着几剑道剑光从海里飞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大堆龙虾与螃蟹之类的东西。 卓如岁如蒙大赦,赶紧说道:“椰子海鲜锅,看着极其清爽,他肯定喜欢。” …… …… 锅里的清汤刚刚沸腾,天空里的云层也随之沸腾起来。 烈阳号战舰破云而落,给刚刚平静不久的星球表面再次带来了大风与不安。 战舰没有直接降落到海面上,只见十余道清光闪过,沙滩上便多了一些人。 那些都是被烈阳号战舰从火星接过来的仙人。 仙剑恩生迎了上去,与神打先师等人会合,开始讲述此间发生的一切。 雀娘等人自然向着那桌火锅而去,看到井九现在的模样,顿时惊呼出声。 神打先师等前代仙人确认了祖师的死讯,震惊异常,难过无比。 海边安静得像是坟墓一般,火锅桌边的惊呼声与言语声难免有些刺耳。 黑衣妖仙顾右望向那边,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在庆祝吗?” “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可庆祝的呢?”恩生看着那边感慨说道。 雀娘等人都围在那辆轮椅的旁边。 一道极深伤口从井九的左眼角开始,经过脸与颈继续往下。 曾经完美无缺的容颜,现在看着有些恐怖。 他盖着那件破烂的万魂幡,就像个死人。 是啊,能庆祝什么呢? …… …… “我还没死,就不要哭丧。”井九有些不耐烦说道:“吃你们的去。” 赵腊月没有吃,只是看着他。 童颜什么都没有做,也不打算吃,坐在一棵椰树下休息。 雀娘等人哪敢不听话,纷纷拿起了碗筷,桌边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这几百年里,苏子叶一直以神末峰嫡系自居,见着赵腊月便喊大小姐,很是在神末峰混了几顿火锅,非常熟悉地加入了进来,只是不时会看井九一眼——他心想万魂幡就算没有废,只怕也带不走了,大小姐肯定会让它给井九陪葬。 锅里的汤汁不停沸腾,生出雾气,还来不及进入云里便告消散。 弟子们拿着筷子不停地吃着柳十岁下的菜,除了不怎么说话、气氛不怎么热闹之外,与以往神末峰吃火锅时的场景还真有些相似。 那些前代仙人不清楚,神末峰吃火锅一般不是为了庆祝做成了什么大事,而是做大事之前的习惯动作——比如青山内乱,比如井九飞升,再比如此刻他可能要死了。 吃着吃着,众人忽然发现多了一个人。 花溪不知道什么时候挤了进来,坐在椅子上沉默地夹着菜。 “沈青山刚死,你也吃得下去?” 苏子叶有些吃惊说道:“而且大家都站着,凭什么你坐着?” 花溪不理他,不停地往嘴里送着菜。 她现在就是个普通人,吃的急了,竟险些噎着。 一双筷子从旁边伸过来,阻止了她夹菜的动作,同时响起了一道温和的声音。 “慢点,慢点。” 谈真人端着碗筷走到桌边。 众人震惊异常,心想您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童颜在椰树站起身,对着这边认真行礼。 谈真人摆了摆筷子,示意他不用过来,坐到柳十岁端来的椅子上。 不管是辈份还是今日的大功臣身份,他都有资格坐在首位。 简单吃了几口龙虾肉,谈真人望向轮椅上的井九,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吃了些蔬菜,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很明显,他对井九现在的情形也没有任何办法。 火锅继续沸腾,气氛继续压抑,卓如岁有些受不了,转身对着不远处的机器人喊道:“你也算是青山弟子,要不要来吃两口?” 沈云埋说道:“不吃。” 卓如岁说道:“节哀啊,人总是要吃饭的。” “我爹刚死,你们就吃火锅,我不在意,因为上坟吃东西也算礼数。” 沈云埋骂道:“问题是我他妈的能吃东西吗?” …… …… “不看了。”井九说道。 所有人的筷子都停了下来,望向了他。 井九望向花溪说道:“他说有些东西我应该看看。” 这是沈青山临死前说的话。 花溪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没什么值得看的,不过你想看便看吧。” 井九说道:“我想应该就在祖星。如果要回主星,我可能做不到。” 哪怕是最快的战舰,也无法在九天的时间里从祖星飞到主星。 他的神魂也许可以,但更大的可能是消散在宇宙中。 “我在每个星球上都放了一个,所以你在哪里都能看到他。” 花溪放下筷子,起身向洞府走去。 赵腊月推着轮椅跟在后面。 很多人都猜到花溪带井九去看的东西应该与神明有关,很是好奇却不敢跟着。 卓如岁踢了柳十岁一脚,说道:“还不快跟着去看看!回来告诉我们!” 柳十岁应了一声,赶紧跑了过去。 …… …… 两双手推着轮椅进了洞府,跟着花溪来到一处静室。 静室的门无声关闭,地面开始沉降,速度越来越快。 当沉降停止的时候,赵腊月与柳十岁同时算出来,应该已经到了地底一千米的地方。 静室门开启,众人走入空旷的洞穴。 穹顶与四壁都是石头,看不到什么人工痕迹。 满地石头里,搁着一个黑色的盒子。 花溪走过去,有些无礼地踢了一脚那个盒子。 盒子里射出无数道光线。光线不停移动、交汇、融合,最后出现了一个立体的三维成像,非常逼真,看上去就像是个活人。 那是个年轻男人,穿着不知是何年代的军装。 他的容貌很普通,眼睛有些小,单眼皮,双眉很直,末梢微翘,就像飞刀。 赵腊月和柳十岁有些吃惊,心想这就是神明吗? 第十三章神明是如何诞生的 人类迄今未止,想象出来过无数个神明。 但真正有据可查、真实存在的只有这一个。 哪怕是从朝天大陆飞升的仙人对这位神明也会无比好奇,想象过很多次。 赵腊月与柳十岁也是如此。 此刻看着那个年轻军官,他们难免有些吃惊。 如果神明就长这样,那也未免太普通些了吧? 花溪看了那名年轻军官一眼,转身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似乎很不感兴趣。 事实上,很多年前她时常来看他。 只不过看的次数太多,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她终究还是接受了那个事实。 这个他不是真的他。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意思。 那名年轻军官的视线移动了会,最后落在了轮椅上,微笑说道:“问吧。” 井九说道:“介绍一下你自己。” 那名年轻军官说道:“我叫许乐,今年……不知道多少岁,我出生在帝国,婴儿时期经由百慕大通道被送往东林星,在那里长大。” 花溪在旁补充道:“就是你们住了一年多的那颗望月星球。” 那位叫许乐的年轻军官顿了顿,说道:“这个名字改的不错。” 花溪生气地喊道:“改名字的时候,我就来这里告诉过你!” 许乐想了想,说道:“是吗?可能是数据整理出了问题。” 这个立体投影再如何逼真,终究不是真人,只是信息流罢了。 井九说道:“继续说说你。” 许乐接着说道:“我在东林的父母以及妹妹都死在了一次事故当中,就成了孤儿,在电子维修铺里认识了一个老师……” 当神明还是凡人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了不凡的一面,不是帝国太子的身份,也与那些离奇的经历无关,主要在于那些选择。 每个选择都是一个还算有趣的故事,如果要讲完那些故事,完全可以写一篇三百多万字的小说,当然也可以只用简单的几段话便说完。 “很正常的英雄的一生。” 井九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 许乐说道:“是的,我觉得我当时做的那些事情都很正常,是别人不正常。” 柳十岁连连点头,说道:“不错。” 许乐看着柳十岁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些都是死之前的事了。我愿以为不管正常还是不正常,随着死亡都会归于宁静,根本想不到后面还要思考。” “你死亡的那一刻是什么感受?”井九问道。 许乐说道:“既然我认为一切会归于宁静,自然感受也是宁静的。我爱的那些人在我之前都死了,我不相信有天堂,也希望能与他们相会。” 井九说道:“是的。” 许乐说道:“但我没想到自己没能死成。” 这句话现在听着很寻常。 想着当时的具体情景,却会令人极度震惊。 有什么能战胜死亡的力量? “你听了我前面的故事,知道我的思维与意识一直与宪章网络相连。就在我死亡……准确说肉体死亡的那一刻,我的意识便忽然全部转到了宪章网络里。” 许乐说道:“换句话说,宪章网络变成了我的身体,我与小飞变成了一样的存在。” 花溪低头踢着石头,咕哝道:“哪里一样了,我是女生。” 许乐笑了笑,继续说道:“你能够想象当时的我有多么慌张。” 赵腊月说道:“难道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许乐应该没有听过这个问题,想了想说道:“还是慌张……确实有庆幸,于是更加慌张。他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而且高兴自己活着,这让我有些不舒服。” 这是比较复杂的精神层面的问题。 井九听懂了,说道:“继续。” “看到真实的自我,令我慌张,这种存在形式也让我慌张。” 许乐继续说道:“我思考了很长时间,这个我还是不是我。当我想明白这个问题后,慢慢开始适应这种存在形式。当完全适应了之后,我开始思考存在的意义,并且对自己产生了很强的警惕,所以我暗自发誓,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宪章电脑不能进行物理操作,但他可以。 花溪说他们的存在形式不同,真正的区别在这里。 以意识形态生活在宪章光辉里的他,不受任何规则的限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他愿意,便可以成为神明。 一个凡人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神明,有的可能会狂喜,有的可能会精神失常。有人则会对自己生出很多的警惕,比如许乐。 ——不受制约的神明,随时可能会成为恶魔。 能够想到这些并且警惕,可能恰恰是他能够成为神明的原因。 许乐说道:“神明的力量以及没有边界的权力容易让我们这种生命意识沉醉,使用的越多,沉醉的程度越深,所以在开始的那段时间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不管帝国与联邦的战争会不会因为他的死亡而爆发。 不管htd局被解散会不会引发生态灾难。 不管宪章局的改革会不会带来想象不到的问题。 他是真的准备什么都不做。 只是静静地看着。 问题在于。 “可拉倒吧你,还那段时间……不就是三天你就忍不住了!” 花溪一脸嘲讽说道:“能忍得住,那还能是你吗?就因为一件小事儿,你毫不犹豫开始进行物理操作,用战舰的激光炮轰平了临海州的一个小岛。” 至于那座小岛上究竟发生了怎样令人不忍的惨事,她没有说。 井九也觉得那不重要。 残忍的事情到处都有,随时可能会有。 作为人类的许乐死后,不管是联邦还是帝国都以为摆脱了他的影响力。 那些事情也渐渐苏醒过来。 “嗯……主要是那座小岛是我一个朋友很喜欢的地方。” 许乐解释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既然已经做了一件事,那就继续做吧,最后我就统一了帝国与联邦,改名叫做了星河联盟,我知道这名字起的不好……” 这句话的描述方式很有趣,从小岛直接便转场到了帝国与联邦统一,就像前一刻说他开始学着怎么种地,下一刻便成为了多颗星球的主人。 所有的细节都被他省略了。 不过很容易便能想到,当他开始展露自己的力量后,联邦的恶性案件肯定会变得非常少,社会治安会非常好。不管是七大家的残余分子,还是三一协会的追随者,都不可能掀起任何风浪,再往后便是宪章光辉向着帝国推进。 当帝国也沐浴在宪章的光辉下,自然渐渐与联邦合为一体。 白槿怀氏在帝国民众心中本来就是如神明般的存在。 他在那边率先封神。 无数教士顺着宪章光辉,去往百慕大,去往联邦,去到东林圣地,宣扬他的神迹。 他成为了全体人类的神明。 这个过程他只用了一千三百年。 第十四章接下来的故事 “我不理解。” 赵腊月说道:“这么多事情,这么多信息你怎么处理得过来?” 许乐说道:“我可以的。” 与宪章光辉融为一体的人,是超出了人类想象范畴的存在,也与宪章电脑产生的机械智慧并不完全相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全知。 而且在宪章光辉的范围里,拥有最高的、不受限制的权限的他确实全能。 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控制之中,从战舰、机甲、晶石矿、实验室到疗养院、黑市肉摊,没有人能反抗他的意志,只能选择臣服或者死亡,甚至想死都很难。 “这和皇帝有什么区别?”柳十岁感慨说道。 许乐纠正道:“神明比皇帝的权力大多了,所以要警惕。” 赵腊月问道:“然后?” “接下来我取消了人类出生便要植入芯片的规则,那是大叔最讨厌的事情,我也不喜欢,用手环或者别的设备取代,就算不装也无所谓,我又进行了一些社会制度改革,提升了小飞的权限,但缩小了宪章光辉的范围。还做了一些比较琐碎的事。” 许乐说道:“其实我并不擅长这些,绝大部分都是人类里的专家学者设计模型,然后小飞帮忙计算推演,确认没有问题后,我只需要说句话就好。” 井九赞同说道:“神明应该如此。” 赵腊月与柳十岁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做青山掌门的时候也是如此。 “我倒不是说一定要做这些事,虽然确实是我想做的,但毕竟比较危险,治国哪里是这般简单,稍有不慎便可能会引发极大恶果,只不过……确实挺无聊的。” 许乐说道:“那时候,我把所有想学的知识都已经学会了,曲率飞船的研发却始终没有进展,实在是无事可做,总要做些事,那就尽量做些好事。” 井九说道:“你和十岁有些像。” 柳十岁没想到公子居然把自己与神明相提并论,哪怕受宠多年,还是有些震惊。 许乐感知到他的情绪变化,望了过去,问道:“你才十岁?” 井九没有让柳十岁开口与对方聊天的意思,说道:“继续。” “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的非常快,快到超出了最好的预计。与我解禁了某些技术有关,但更多的还是人类社会自身的发展。某一年终于建造出了足够快的飞船,我拿着以前留下的星图踏上了第一次外出的旅途,找到了祖星。” 许乐说道:“祖星上的人类都死光了,两个大叔与我的朋友也早就死了,老东西也死了,我只是在这里看到了一具机器人的残骸,据说源自人类文明的第一次全盛期,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花家先祖的仆人……花家是从祖星到帝国的,是我的祖家。” 说完这段话,他沉默了会儿。 没有人开口打断他的思绪。 虽然都知道,他的沉默不是思考。 那是当年神明留下这段信息流时的沉默。 “好了,简单说说人类以前的故事。” 许乐说道:“这真的很简单。祖星经历了太多场战争,将要毁灭的时候,人类的两大势力分别开始了自己的逃亡,在遥远的异星群里建立了联邦与帝国。” 赵腊月想着火星上的战争遗迹,轻声说道:“人类能从历史里学到的……” 柳十岁说道:“……就是无法从历史里学到任何东西。” 许乐微笑说道:“我最骄傲的事情,就是避免了人类再次踏入这条河流,因为我是神明,就算无法解决所有纷争,但可以阻止一切战争,至少在那些年里。” 那些年是真的很多年。 人类拥有了长达数万年的和平岁月。 那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问题在于人类的欲望没有止境,我也没有。” 许乐说道:“我有另一个朋友、就是死在祖星上的那位,活着的时候最想去宇宙的边缘看看,说人类的前途必然是在星辰海洋之间,我觉得他说的话是对的,同时也是为了排遣寂寞,我开始继续研发曲率飞船或者别的穿越星系的航行方法。” 井九说道:“扭率空洞?” 许乐点点头,说道:“所有人都觉得扭率空洞是宇宙赐给我们的完美礼物,我却在想人类的运气凭什么这么好,我想知道扭率空洞的原理。只不过都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当我在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冥冥中似乎也有谁在冷笑。” 哪怕那时候的他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位神明。 他的研究还没有正式开始,左天星域边缘处的一条扭率空洞便忽然崩塌,在宇宙里撕开了一条长约十几公里的空间通道,无数看不到的暗能量流了出来。 暗物之海就这样出现在了人类的眼前。 关于那场相遇以及随后的事情,许乐没有进行任何描述,直接说到了后面。 “人类想了很多方法,我想了更多方法想要消灭暗物之海。” 他说道:“但没有一个方法能够成功,所以我开始去寻找别的方法。” 当星河联盟的人类以及他自己都想不到任何方法时,便只能求诸于外。 他派出了很多艘飞船,向着宇宙四处飞去,希望能够找到答案或者说灵感。 多年后,他在银河系某处,发现了……一片虚无。 越来越多的飞船汇聚到了那颗不起眼的白色恒星四周。 宪章光辉伸出一只触角,在那片虚无四周设置起了数十个大型实验室。 经过长时间的研究,他确定那片虚无不是黑洞的变形,也不是宇宙里现存的天体,而是一片物理规则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物理规则的不同,自然形成了一道极端坚固的界线。 赵腊月与柳十岁听到此处,已然知道那就是朝天大陆。 朝天大陆的修道者飞升成仙、了解了这个世界的秘密后,都会回首望向朝天大陆,生出很多猜想。就像李将军在主星南极冰壳与井九的那次谈话一样,很多证据似乎都在说明朝天大陆就是神明一手创建的实验室,直到今天终于被神明自己推翻。 “我觉得那应该是更高级文明的一座监狱。”许乐说道。 更高级文明的监狱是什么意思? 难道那些远古神兽包括人类都是监狱里的犯人? “根据实验结果来看,虚无世界的空间结构非常奇特,利用物理规则不同为屏障更不是人类想象得到的事情,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是更高级文明留下的世界。” 许乐说道:“任何事情存在都要有个理由。为什么这个高级文明会在我们的宇宙里留下这样一个极难打破的世界?我觉得就应该是用来囚禁或者说束缚什么。” 赵腊月心想终究还是要进去看看,才能确定。 “如果真的是一座监狱,那么当时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反方向的越狱。我对这方面比较有经验,用了几十年,终于找到了进去的方法。”许乐说道:“我没有想到的是,虚无里的那个世界陌生而且荒芜,寒冷至极,而且没有什么生命痕迹。” 赵腊月与柳十岁对视一眼,心想这与朝天大陆可不一样。 “在那个世界里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但没有发现明确的、那个高级文明的记载与数据痕迹,我进行了很多次的实验分析,确认那个文明的出现至少是七亿年之前的事情,现在应该早就已经毁灭,或者去往了我们触碰不到的领域。” 许乐沉默了会儿,说道:“比如暗物之海那边。” 赵腊月问道:“既然是监狱,就应该有犯人。” 许乐摇了摇头,说道:“那里没有犯人,我只看到了一个深眠中的看守。” 众人猜到他说的是应该就是雪姬。 “那个看守是一种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命,不全然是程序,不全然是有机物,不全然是意识体,与监狱本身似乎是一个整体,拥有这座监狱的最高权限。” 许乐说道:“幸运的是,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找到了控制这个看守的方法。” 井九知道他说的方法应该就是祖师藏在太阳系阵眼里的东西。 也就是雪姬最害怕的东西。 问题是那个东西既然在朝天大陆,为何没有被她找到,然后提前销毁? 他直接问出了这个问题。 许乐说道:“我做过承诺,不会对任何人说。” 花溪在旁冷笑说道:“他甚至都不肯告诉我,哪怕死了也不肯说。” 井九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许乐说道:“在那个世界里我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你们应该也知道,那里的时间要慢一些,我有天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人类真的抵抗不了暗物之海的入侵,那是不是可以把人类搬到这里来?因为看起来暗物之海也进入不了这里。” 这就是把监狱改造成堡垒的意思,当然首先要做的就是改造。 许乐接着说道:“那个世界与我们这个宇宙的空间概念、光速、时间流速都不一样,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有很多时间可以利用,可以充分地进行改造。” 赵腊月与柳十岁心想原来如此。 无数年时间过去,那个寒冷而荒凉的监狱,终于变成了现在的朝天大陆。 “我关心的是,你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出来的。”井九问道。 这是整个故事里被省略掉的部分,也是赵腊月与柳十岁没有注意的部分。 对他来说却是这个故事的重点。 想要进入朝天大陆的世界并不是难事,不论白刃还是那位谪仙都证明了这一点。但基于某种尚未可知的规则,回去的人便难以出来。 神明只是在宪章光辉里无所不能,为何能够无视那座监狱的规则? 许乐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观察了相对较长的一段时间,然后说道:“你可以理解为一束光或者一道弦,然后以某种方法收敛成具体的形态……用语言与公式来解答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如果你试着进入那个世界,应该就能明白怎么才能进去。” 这段话有些绕,有些复杂,大概与知行合一有关。 井九继续问道:“你是如何存在的?” 神明是一种意识体,与灵魂比较接近。 就算有宪章光辉,他又如何能够独立在朝天大陆存在? 那在朝天大陆之外的他又是谁? “一部分意识就是所有意识,意识的自觉更加重要,这点我与小飞不同。” 许乐说道:“当然,我对此也有极大的警惕,为了保证自身的唯一性,我试着在那片虚无的边界上建造了一个信息窗口,也可以理解为在监狱上打了一个狗洞。” 井九心想那大概就是中州派的法宝。 “有很多感受与理解,真的无法以语言解释,哪怕是数学语言也不行。”许乐带着歉意说道:“我能分享的认识不多,希望能够帮到你。” 井九说道:“我还有几天用来思考这些,请继续。” 他知道这个叫做许乐的军官只是一个立体投影,是一段信息流,并不是神明本身,所以说话很直接,直到此时终于多了一个请字,这是感谢对方分享的经验。 “暗物之海已经快要包围整个本星系群,各种超光速航行的研发都走入了死路,向宇宙深处迁移的计划成了泡影,我只能开始准备迎接最终的战斗。” 许乐说道:“我为人类准备了两条道路。第一部分就是挖空星系边缘的那些居住行星,让人类躲到地底深处,希望他们能够躲过最后的那场爆炸。第二部分就是选择一部分人类以及各种生命类型进入那个世界。还有很多改造兽之类的生物,那都是我研究、对付暗物之海时的实验副产品,希望那里的新人类能够了解更多、掌握更多与暗物之海怪物战斗的经验,甚至能够找到彻底解决对方的办法。“ 听着就是极简单的几段话,在无数年前却是极其波澜壮阔的人类史诗,在那个壮阔的年代里,必然发生了很多现实冷酷悲惨的故事。 谁留下?谁离开?选择的标准是什么?谁来做决定?谁有资格做决定? 看着赵腊月与柳十岁的神情,许乐轻声说道:“都是我做的决定。” 他是神明,就应该承担一切的罪。 第十五章他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好了,现在到了故事的最后阶段。”许乐说道。 “暗物之海越来越大,无数母巢与别的怪物向着本星系群的另一边进军。我确定所有准备做完之后,便用在监狱里找到的一个恒星级别武器,开始了点燃恒星计划。” 他说道:“现在看来还算成功。” “前星河联盟与暗物之海同归于尽,你也死了?”井九问道。 许乐说道:“是的。” 井九问道:“因为你要控制那个恒星级别武器?” 许乐说道:“是的。”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明知道你可能会死?” 许乐平静说道:“那个武器需要控制程序,就像肉体需要灵魂,高级文明的控制程序很难仿写,找来找去,好像只有我有资格做这件事情。” 花溪寒冷的声音在石堆里响了起来:“明明我也可以。” 井九没有理她,看着许乐继续说道:“你关停了宪章电脑,避免她阻止你?” 许乐说道:“是的,我知道她会做什么,不过那个过程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休眠。” 井九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你就死了。” “是的。”许乐沉默了会儿,微笑说道:“我现在……应该是死了吧。” 当这个年轻军官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显得更小,但特别有精神。 …… …… 崖洞里一片安静。 柳十岁看着许乐,心生敬仰。 赵腊月看着许乐,很是佩服。 井九看着许乐,忽然有些同情,问道:“你认识我吗?” “当然,我们曾经一起战斗过。”似乎担心井九会因为这句话不悦,许乐很快便补充道:“我说的是你的身体,不是灵魂。” 井九问道:“万物一剑到底是什么?只是那个文明留下来看守监狱的武器?” “万物一剑?”许乐流露出好奇的神情,问道:“这是你们给它取的名字?” 赵腊月还来不及解释什么,便听到他有些困惑说道:“这名字好像以前听谁说过。” 花溪抬起小脸,没好气说道:“沈青山对你说过。” “噢……数据采集系统可能真出了些问题。” 许乐望向井九说道:“我最开始在那座监狱里便找到了一些武器与设备,其中最强的一个就是你说的万物一剑。对这个武器我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研究分析,确认是前所未见的强度以及无法理解的能量系统,简单来说是这个武器受到外界的能量激发,便能产生出数量更多的、极其恐怖的能量,这并不违背能量守恒理论,因为武器里的一些粒子会消失,那些粒子才是真正的关键。构成那个武器的粒子不是这个宇宙里的任何元素。我确定那座监狱是更高级的文明、甚至是别的宇宙文明的产物,最大的证据便是这个武器,也就是你的身体。” “如果中州派的法宝是你当初做的信息窗,那青天鉴是什么?” 井九示意赵腊月把青天鉴取了出来。 许乐的视线落在青天鉴上,没有看多长时间便认了出来,说道:“这是那座监狱里的一个设备,或者可以理解为小黑屋,应该是用来单独囚禁那些麻烦犯人的。” 井九看着青天鉴上繁复的花纹,想着生活在里面的那些人,心想原来如此。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许乐说道。 “那座监狱的屏障确实无比坚固,直到现在暗物之海也无法进入。” 赵腊月说道:“但被您放到里面的那些人类也很难出来。” 从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修道者艰难修行,想求得大道飞升,却没有几个人能成功。 绝大多数人类都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死去,不停重复着那些过程,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而且那里才是人类的真正家乡。 “当年做这个方案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如果那里的人类能够进化到极其强大的程度,打破那道界线,回到真实的宇宙中,那便有可能战胜暗物之海。” 许乐说道:“如果他们突破不了那个界线,就表明不够强大,那么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就留在那个世界里,至少可以活着。” 李将军也有类似的猜测,现在看来是对的。 “你也知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为何那时候偏偏要去死?” 花溪抱着双膝说道。 不知道是想到了前一刻沈青山的死,还是无数万年前许乐的死,她开始啜泣。 赵腊月与柳十岁看着这幕画面,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乐沉默了会,说道:“好了,我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你是个好人。” 井九再次重复了这句话,然后问道:“如果现在你还活着,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在做出那个选择之前,我就问过自己很多遍这个问题。” 许乐说道:“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应该还是这样。 井九很懂,所以没有问为什么。 许乐也没有等他再发问,直接开始说别的事情。 由这个细节可以判断出,他设置信息流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回答这个问题。不管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叫做飞的少女,或者是他不认识的某个人类后代。 “我活了很多万年,小飞也活了很多万年,我们经历了无数事,扮演过无数角色,接受了无数多的信息,这些信息以及时间真的可以模糊最深刻的记忆。我爱的那些女人长什么模样,我有时候都忘记了,我的那些朋友喜欢抽的烟的牌子我有时候也会想不起来。在漫长的生命里,我还喜欢过别的很多人,但我还是习惯穿着军装,她还是喜欢穿着裙子,像烟花一样剪个整齐的刘海儿。为什么?” 许乐说道:“因为我们什么时候死不重要,什么时候生比较重要。小飞是在那段时间里出生的,我也是……是那些我爱的女人、浴缸里的水、墓碑前的花、雪地底的坑、电视上的小姑娘,那些我的朋友,那些香烟,那些枪管,让我成为了我。” 这段话很好懂。 他不想忘记。 事实上也没有忘记。 那是他以许乐的名义活着的时候。 以神明的名义活着,则是另外一回事。 “而且很没有意思。” 许乐看着他认真说道:“站在上帝视角看这个宇宙,你会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上帝,或者……是在玩一场游戏,而且你随时可以推翻重来,这很可怕。” 这当然很可怕。 玩游戏是不怕死人的。 无法读档,只能重来的游戏会死多少人。 而且那些人并不是游戏里的npc,是真正的生命。 “联邦与帝国的统一可以消灭战争,可以少死一些人,但在这个过程里我杀了多少人?做神明的时间久了,你就越来越不怕死人了。” 许乐盯着井九说道:“这样发展下去,我都不知道最后我会成为什么样的存在,我有时候甚至会感谢暗物之海,不然我最终真可能变成当年自己最厌恶的人。” 这些话都是他说给井九听的。 他知道,井九是自己的继承人。 如果井九能够不死,就会成为新的神明。 “不用担心,我们选择的道路本就不同。”井九说道。 许乐想了想,说道:“也对,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喜欢到处瞎操心。” 说完这句话,光线渐散,那个年轻的军官消散在空中。 花溪从石堆里站起身来。 赵腊月与柳十岁还没有从情绪里摆脱出来,依然看着许乐原先站立的地方, 片刻后,那些光线再次从黑盒子里射出,重新凝成许乐的模样。 他看着轮椅上的井九,微笑说道:“问吧。” 又回到了开始时。 他只是一段信息流。 井九说道:“走吧。” 赵腊月与柳十岁收拾好心情,推着轮椅向外走去。 花溪忽然拣起一块石头,向着许乐的投影砸去。 石头穿过光影,落在远方的石头上,发出一声极硬的脆响。 第十六章第一天 静室非常安静。 地面缓缓上升。 井九靠在轮椅里,想着很多事情。 当那位神明进入万物一剑,向着那些恒星冲去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现在他在万物一剑里,又该如何完全摆脱呢? 关于那座监狱,那个不知所踪的高级文明,看来要去问雪姬了。 就算她只是被制造出来的看守,并不知道那个文明的主体情形,也应该知道一些事。 静室门开启,众人走了出去,离开洞府后,发现天空竟是黑的。 这段谈话没有用多长时间,应该不是夜晚降临。 是太阳被挡住了。 那片黑色越来越大,小岛的光线越来越暗。 海风呼啸,浪花向着四周滚去。 待那片黑色落到海面,众人才发现是一片云团。 阿大得到了青儿的传讯,从遥远的太阳那边飞了回来。 尸狗趴在它的背上,只有寻常大小,浑身血痕,就像块黑红两色的宝石。 过往年间向来是阿大趴在尸狗的背上,今天却是反了过来。 雪姬坐在阿大的头顶,闭着眼睛,看着也是虚弱至极,就像个小米粒。 青儿飞回赵腊月肩上,说道:“应该都不会死。” 阿大摇了摇身体,长毛如云丝甩动,变回了平时的大小。 尸狗落在沙滩上,不知道是不是闻到了祖师的味道,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然后它望向井九,微微低头行礼。 井九撑着残破的身躯,直起身体,认真回礼。 尸狗的眼神变得宁静而温暖起来,转身向着大海里走去。 不多时,它便消失在了碧蓝的海水里,不知去了何处。 “去养伤了。”井九说道。 阿大轻轻跳到井九的膝头,仰起了头。 这不是作高傲状,也不是求表扬或者求摸头,而是还东西。 寒蝉松开甲肢,放开了紧紧抱着的那个金丝镂空小球。 它根本不敢看雪姬一眼,无数个眼瞳里都是满满的恐惧。 井九接过那个金丝镂空小球,视线落在里面的黑色宝石上,眼神深静至极。 阿大才注意到他现在的情形,眼瞳缩小如粒,有些急促地喵了几声。 ——“你要死了吗?” 井九依然看着那个黑色宝石,随意回答道:“从定义上来说,是的。” 阿大沉默了很长时间,低低地喵了几声。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你们师兄弟二人,也被你们欺负的最惨,我在碧湖峰的时候,每天夜里都在祈祷你们死去,后来太平真人死了,现在你也要死了……我应该很开心啊,为何会忽然这么难过……对了!太阳那边有块黑碑,也许能救你!” “谁都救不了他,我不行,那个东西也不行。” 沙滩上忽然响起了一道稚嫩而虚弱的声音。 众人望了过去,吃惊地发现居然是雪姬在说话! 神打先师那些前代仙人,根本不知道女王陛下居然会说人类的语言。 卓如岁等人这时候才想起来,很多年前雪姬杀死白刃,就地飞升的时候,似乎也说过一句话,当时她说的好像是……我再也不回来了? “嗯,我会自己处理。”井九说道。 雪姬面无表情说道:“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此刻的她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任何一个仙人都有杀死她的能力。 最关键的是,她没有了制约井九的手段。 青山祖师已死,井九不再受承天剑的控制,反而可以凭借那个东西控制她。虽然双方确实有过协议,问题在于……井九都要死了,谁知道他为了人类会做些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井九的手上。 他握着的那个金丝镂空小球,便是决定雪姬生死的关键。 那些视线代表着不同的意思。 杀了她。 控制她。 不要吧。 “万物为人所用?听着有道理,但万物最讨厌的不就是这种事?” 井九结束了感悟,把神识收了回来,把金丝小球递到了雪姬的身前。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人都震惊无语。 雪姬沉默了会儿,伸出两只小手,非常郑重而且珍视地双手捧住。 井九看着她微笑不语。 下一刻,金丝骤断,变成碎屑散落在沙滩上。 那颗被阵法约束住的黑色宝石消失无踪,应该是被雪姬收了起来。 她的眼睛变得更加幽深而黑暗,不管谁看着都会感觉到恐惧。 雪姬仰首向天,无声而笑。 她脸上的那根红线两端微微翘起,顿时冲淡了那种压迫感与可怕。 那个黑碑方尖碑是这个宇宙里唯一能够威胁到她的存在,现在被她控制住了。 至此,她终于获得了最想要的自由。 片刻后,她收回视线,望向井九沉默不语。 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意思。 看似简单纯净而可怕的眼神里有着异常复杂的情绪。 今后不管井九要她做什么,她都会说出我愿意三个字,哪怕是毁灭这个世界。 “我想问些事情。”井九说道。 他与雪姬的视线相交,仿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那时候他参加梅会道战,因为洛淮南,被迫与白早深入雪原,被困在极寒里。 雪姬的神识从遥远的冰峰过来,落在他的身上。 今日也是同样如此,神识相遇,便交换了无数信息。 …… …… 建造那个监狱的高级文明是什么样的,雪姬没有认知。 她出生或者说被创造出来的那天,就在那座监狱里。 根据权限要求,她不得主动接触监狱里的囚犯,于是只能在北方看着这个世界,孤独而且无聊,那便开始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 当生命开始思考自身存在意义的那一刻,首先便想要了解自己所在的世界。 她不知道那个高级文明,但确认在天空之外还有一个世界,于是便以为自己的根源在那处,那些无比强大的囚犯是被那个世界放逐到了这里。 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确实没有什么意思,她曾经试着离开,却完全没有办法,只好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休眠,直到监狱里囚犯都被时间杀死。 在一次极其漫长的休眠后,一位自称神明的存在降临到了那个世界里,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控制她的方法,然后与她达成了某个协议,就像井九那样。 “那时候的神明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没有真正见到他。” “但你们有交流。” “用人类的语言形容,那个神明有些腼腆,而且带着莫名其妙的歉意。” “嗯,那位神明做事确实有些莫名其妙。” 井九想着先前与许乐的谈话,带着莫名其妙的伤感想着。 火锅里的汤已经被魔火熬干,没有烧焦。 井九与雪姬的最后一次谈话就此结束。 她转身向海里走去。 远方的海面渐渐浮起一座岛。 那是尸狗的背。 雪姬要去海里静养。 现在谁都知道,她与尸狗曾经生死与共,自然关系很好。 …… …… 青山祖师的死亡消息还被封锁在祖星。 遥远的宇宙各处的仙人还不知情,但按道理来说,这时候就应该提前做些准备。 但所有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包括童颜。 所有人都在等着井九解决自己的问题,或者死去。 像神打先师、董先生这些依然沉浸在悲伤里的前代仙人则是不被允许离开。 无数艘战舰已经控制住了太阳系,谁试着逃走都将受到极可怕的攻击。 “我们本来就不想走。”神打先师面无表情说道。 那对黑衣妖仙兄弟同时开口,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句话。 顾左盯着井九寒声说道:“我们要亲眼看着你去死。” 顾右面无表情说道:“祖师既然死了,你就不能死。” 后面这句话才是前代仙人们的真实想法。 潜台词非常清楚。 青山祖师与你没有私仇,争的是大道所向。 既然他以死亡证明了自己是错的,那你就要把人类面临的问题解决好。 井九没有回应,示意赵腊月把自己推到海边。 椰林被斜阳照着,把轮椅的影子拉的很远。 “有件事情你可能还不知道。” 赵腊月再次拿出青天鉴说道:“这里面的有些人死了,但……还活着。” 在那个星球的雪山湖边,她对曹园说过件事情。 井九毫不吃惊,说道:“青天鉴的异变很多年前就开始了。” 中州派问道大会时,他在青天鉴里夺鼎成功,帮助青儿走向自由之路,就在那时候青天鉴就开始发生一些难以理解的变化。 那个世界里的时间流速在变慢,赵国皇宫里甚至出现了鬼影。 “那时候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青儿坐在赵腊月肩膀上说道。 井九说道:“我去看看。” 刚才不见了的柳十岁从椰林深处走了出来,抱着一大捆竹子。 众人习惯了他到哪里都能找到竹子,见此也不吃惊。 不二剑使出浑身解数,剑光连闪,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切削工作。 柳十岁熟练地做好了一把竹椅,又用浣溪纱仔细地打磨了一遍。 元曲吃惊说道:“你连何霑的东西也拿了过来?瑟瑟一直吵着分家,她能干吗?” 柳十岁看了赵腊月一眼,没有说话。 赵腊月不会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把井九抱起,小心地放到了竹椅上,把青天鉴当作枕头,垫在了他的脖颈下。 “不错。”井九给出了满意的评价。 海风穿过椰林,与不远处的涛声混在一起,很适合清心宁神。 那些前代仙人在远处盘膝坐着,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悲伤。 赵腊月与柳十岁在竹椅边站着,就像两个门神。 雀娘本想留下,却被童颜带去了洞府,说要去下棋。 元曲与玉山师妹并肩坐在海边,看着渐远的尸狗大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大概意思是要不要让小师弟出来帮着解决一下问题,或者看最后一眼也好。 那个破烂的机器人坐回了水池边,拿起竹竿在钓鱼。 竹竿在它的手里看着就像根牙签,水池也只是一小洼水。 烈阳号战舰早就已经退出了大气层,正在残缺的月球附近进行清理工作。 更远处的太空里隐隐还能看到一些战舰的画面。 井九在竹椅上闭着眼睛已经睡着。 阿大怕他疼,没敢趴在他的怀里,蜷缩在他的身边。 古代与现代。 人类的历史。 时间的行走。 仿佛都浓缩在了这个画面里。 这是第一天。 第十七章星际穿越 楚州城还像几百年前那样繁华热闹,只不过就算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也很少会想起这里曾经是一座都城——那个国度名为大楚,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末代皇帝。 相反,人们时常还会想起那位张大学士以及在野史里更出名的张老爷子。具体原因自然是因为张家依然是楚州城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哪怕在整个天下都极有影响力。 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张老爷子不算君子,那就只能从他父亲张大学士处算起,至今已经十几代人,张家依然如此昌盛,不得不说是个异数。很多人都在传闻张家有神灵保佑,甚至张家自己都有人说的头头是道,说曾经见过祖宗显灵。 既然如此,张家的祠堂自然维护的特别好,只是几百年前的那个香炉早就已经不知去了何处,那些烟自然也没有了,曾经遍布府里的井也被封了很多。 那只火红色的鲤鱼也早就从井里搬到金盆、搬到水池,现在住一个大湖里。 那片大湖烟波浩渺,雨雾天时看不到对岸。 可以想见现在的张家究竟多大。 火鲤成年后,哪怕只是灵体依然法力无比,根本不需要被凡人看到。 每天清晨进食完朝露晨光,它便会游到岸边,不停甩动尾巴,像是在表演给谁看。 一个老头子站在岸边,眼神有些惘然地看着它,有些浑浑噩噩的感觉。 晨光照在他的身上,竟是直接穿透了过去,没能留下影子。 张家的丫环仆妇们端着水盆与用具在湖边忙碌地来回,没有一个人看他。 微风拂动,荷叶微颤,井九落在上面。 火鲤看着他惊呼说道:“真人,你怎么进来了?难道你也输了,身体被抢走,只好用神魂躲进来?那个糟老头子真的太厉害,您就在这儿呆着吧。” 张老太爷忽然清醒了些,骂道:“说谁糟老头子呢?” 井九对火鲤说道:“你说的人死了。” “死了?”火鲤怔了怔,说道:“那就好。” 它望向依然骂骂咧咧的张老太爷,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说道:“这个家伙很多年前也死了,只不过自己却不知道,每天都站在这里,像个傻子似的。” 张老太爷恼火说道:“笨鱼,说谁呢?你才死了!” 他望向荷叶上的井九,有些郁闷说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就是想不起来了。” 井九落在他的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并无实质的手与肩相遇,却带起了一道微风。 他用手指拈起那道微风,静思片刻后去了皇宫。 与几百年前相比,皇宫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没有了皇帝,自然也不会再开朝会、处理国政,早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行宫。 井九回到了自己的宫殿,看着还残着些刻痕的地板,沉思片刻。 他回首望去,点燃了一盏灯,虽然里面早已没了油。 接下来,他去了赵国皇宫,在那棵栗子树下,再次看到了那个皇帝的身影。 对方是真的有影子。 时隔数百年,赵国皇帝的鬼气淡了很多,快要完成变成一个真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活着。” 赵国皇帝的脸色就像生前一样苍白,问道:“我的妻子呢?她死后还会回来吗?” 井九说道:“我不知道。” 赵国皇帝沉默了会,又问道:“何……公公呢?” 井九说道:“他死了,也回不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青天鉴。 青天鉴离开朝天大陆后,时间流速明显又在改变。 当他睁开眼睛,回到现实的世界时,小岛已经迎来了新的清晨。 “如何?”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灵魂可以单独存在。” 井九说道:“但青天鉴是个相对封闭系统,内部存在总量不变。” 赵腊月说道:“这个宇宙虽然在不停扩张,但也是相对封闭系统。”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灵魂既然能在青天鉴里存在,在这里应该也可以。 井九说道:“你忘了暗物之海。” 这句话让椰林都安静了下来。 海浪轻轻拍打着沙滩,也不敢发出太多声音。 机器人在晨光里走了过来。 “你得活着,当然不是为了拯救人类。”沈云埋从昨天的情绪里摆脱出来,恢复了平时的散漫腔调,“只是如果都死了,那太亏。” 井九认可他的看法,说道:“但这身体撑不住。” 机器人弯腰,控制室打开,露出沈云埋的脸。他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不是这样的人,勇敢一点好不好?”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婴儿好奇心最重,但也最怕黑。” 这时,童颜与雀娘从洞府里走了出来,带着一张棋盘来到海边。 棋盘上密布着黑白棋子,自然形成一幅图画,其间隐有至理。 “异大陆有种缚灵阵,我与雀娘研究了一下,有些启发。” 童颜指着那些棋子说道:“我们可以布一座类似的阵法,借着残存阵枢吸收能量,可以保证你的灵魂在十几年时间里不用担心消散。” 井九知道这座阵法应该有用,摇头说道:“那我不如去青天鉴。” 童颜说道:“你知道不一样。” 井九平静说道:“我不想退。” 沈云埋大声赞道:“漂亮!” 既然那个小孩在沙滩上踏出了人类的第一步,那就只能一直向前,不能倒退。 井九望向柳十岁说道:“有灯吗?” 柳十岁掏弄了一会儿,摸出一盏古意盎然的青铜灯来。 一直注视着这边动静的前代仙人们有些骚动。 神打先师脸色难看说道:“本派的定神灯怎么也落在了你的手里?” 柳十岁不知该如何解释,再一次望向赵腊月。 赵腊月说道:“蓬莱宝船王送我的,你有异议,待他飞升自己问去。” 井九慢慢抬起右手,用仅剩的三根手指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 那盏青铜灯上生出一点火苗。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惊醒了蜷成一团睡觉的阿大。 它忽然感觉身上有些温暖,扭首望去,发现一个小孩蹲在自己身边,正在抚摸自己。 这是它第一次看到井九的神魂,不由吓了一跳,连着喵了好几声。 灵魂的抚摸并不是真实的接触,感受不到猫毛的顺滑,小孩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来。 他背着双手,不像昨天那般模糊而透明,略显实质,不知道是在身体里休息了会儿的原因还是在青天鉴里养了些神。 “你要去做什么?”赵腊月感受到他离开的想法,变得有些紧张。 “我想去学习一下如何才能摸到猫,过几天就回来。” 井九说完这句话,从原地消失不见。 不管是赵腊月还是柳十岁还是岛上的仙人们,竟没有一个人察觉他是如何消失的,更不知道他现在去了何处。 沈云埋忽然喊道:“盯着那盏灯。” 人们这时候才知道井九的意思。 卓如岁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挥手便是一座承天剑阵,把青铜灯护在了正中。 紧接着,童颜与雀娘又做了两座阵法,设置在了更外面的地方。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那盏青铜灯上,准确来说是落在了那抹火苗上。 那应该就是井九的魂火,是他留下的标记,帮助他找到回来的路。 不知道为什么,有阵法保护,那道火苗却依然在不停摇晃。 风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众人的心情非常紧张,如果火苗熄灭了,那意味着什么? …… …… 迎面是一片岩石。 是页岩。 画面急速放大。 灰绿色变成更细微的事物。 看到晶体。 看到分子。 看到更小。 最后是粒子。 粒子的痕迹如光流,却不可捉摸。 前方有阵意。 原来阵意也是能够被看到的。 前方的一切都在被切割,变小。 那不是眼睛能够看到的画面。 这时候他的已经不再是普通形态的生命。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知手段。 换作普通人类,忽然看到世界在眼前细分成原子、甚至是更小的粒子,必然会迷乱甚至疯狂在这样的本源画面里。 好在这种感知手段与用神识探查有些接近,他还能够适应。 也没有方向感。 在沙滩上向着沈青山走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自己感受不到引力。 没有引力的世界,自然没有上下左右之分,有些像在深层太空里。 能够帮助他找到方向的,仿佛是他的意识本身。 那些被切割至极碎的粒子穿过他的视野与身体——如果他还有身体的话——逆流而上的他自然也穿过了那些粒子组成的物质,不停前行。 换句话说,物质的世界无法阻止他任意穿越。 …… …… 他在这颗星球上任意穿行。 出于谨慎的行事风格,他没有深入地核最热的区域,只是在地壳范围里行走。 在那些岩层里,他发现了很多地下空间,看到了很多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遗址。 不管是那些遗址,还是沈青山整理出来的资料库,都没能让他停留片刻。 神明对他说何时生比较重要,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知道开始。 他承认这句话有一定道理,但还是更习惯于往前看,往前走。 在短暂的数秒时间里,他绕着这颗星球走了三圈。 前方的海底有某种奇特的能量波动。 他意念微动,便出现在了那里。 石板散落在地面,被海水浸泡着。 无数座黑色方碑或倒或斜。 他知道这里就是太阳系剑阵的阵枢。 意识收敛。 小孩出现在那些黑色方碑的上方。 海水缓缓动了起来,形成无数道湍流。 蓝色的电弧从一座黑色方碑传向另外一座,越来越明亮。 小孩张开双臂。 无数道蓝色电弧离开黑色石碑,尽数进入他的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蓝色电弧消失了。 黑色石碑迎来了完全的死亡,成了墓碑。 他感受了一下那些蓝色电弧里的意味,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灵魂没有形体,只有意识。 想要与这个世界接触然后交流,想要摸到猫,他要习惯用感知这个手段。 用沈青山的话来说,那就是想。 他闭上眼睛,开始感知这个世界,向着星球各处而去。 不是一道一道的神识,而是他在变大。 渐渐的,他的感知遍布了这个星球。 这也就意味着,整个星球都在他的怀里。 …… …… 椰林,海风,朝阳。 极美好的画面,却因为无比紧张的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所有人都盯着那盏灯火。 赵腊月、童颜与卓如岁则是盯着那些前代仙人。 有微风拂来,落在众人脸上。 大家都感觉到了些异样,纷纷望去。 有人望的是天空,有人望的是海上。 无人知道风从哪里来,感受也各不相同。 有人觉得温暖,有人觉得寒冷,有人觉得懒洋洋的。 有人觉得他去了更远的地方。 …… …… 第一天,他学会了走。 第二天,他学会了与身外的世界交流。这里的交流不是对话这般简单,而是广义上的交换信息,而且方式与宇宙里现存的任何交换信息方式都不同。 这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太阳的身前。 俯视着那个燃烧着的巨大火球,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曾经去过另外一个太阳,在表面行走过。 就算恒星表面的温度不是太夸张,仙人也很难在上面存活。 以前的他是特殊的,现在更加特殊。 他向着太阳飘了过去,越来越近,甚至直接穿越了一片极高温的喷流。 没有发生任何问题,直到进入某个特定区域的时候,才有了些变化。 他的四周出现了一些极其稀薄的电离层。 世界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吗? 不是。 他再次开始延展自己的感知。 没用多长时间,他的感知范围便扩张到难以想象的程度,把整个太阳都包裹了起来。 接着是收敛。 他便到了太阳的另一边。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穿越?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座黑色方尖碑。 大道朝天最新6章节 第十七章星际穿越 楚州城还像几百年前那样繁华热闹,只不过就算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也很少会想起这里曾经是一座都城——那个国度名为大楚,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末代皇帝。 相反,人们时常还会想起那位张大学士以及在野史里更出名的张老爷子。具体原因自然是因为张家依然是楚州城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哪怕在整个天下都极有影响力。 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张老爷子不算君子,那就只能从他父亲张大学士处算起,至今已经十几代人,张家依然如此昌盛,不得不说是个异数。很多人都在传闻张家有神灵保佑,甚至张家自己都有人说的头头是道,说曾经见过祖宗显灵。 既然如此,张家的祠堂自然维护的特别好,只是几百年前的那个香炉早就已经不知去了何处,那些烟自然也没有了,曾经遍布府里的井也被封了很多。 那只火红色的鲤鱼也早就从井里搬到金盆、搬到水池,现在住一个大湖里。 那片大湖烟波浩渺,雨雾天时看不到对岸。 可以想见现在的张家究竟多大。 火鲤成年后,哪怕只是灵体依然法力无比,根本不需要被凡人看到。 每天清晨进食完朝露晨光,它便会游到岸边,不停甩动尾巴,像是在表演给谁看。 一个老头子站在岸边,眼神有些惘然地看着它,有些浑浑噩噩的感觉。 晨光照在他的身上,竟是直接穿透了过去,没能留下影子。 张家的丫环仆妇们端着水盆与用具在湖边忙碌地来回,没有一个人看他。 微风拂动,荷叶微颤,井九落在上面。 火鲤看着他惊呼说道:“真人,你怎么进来了?难道你也输了,身体被抢走,只好用神魂躲进来?那个糟老头子真的太厉害,您就在这儿呆着吧。” 张老太爷忽然清醒了些,骂道:“说谁糟老头子呢?” 井九对火鲤说道:“你说的人死了。” “死了?”火鲤怔了怔,说道:“那就好。” 它望向依然骂骂咧咧的张老太爷,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说道:“这个家伙很多年前也死了,只不过自己却不知道,每天都站在这里,像个傻子似的。” 张老太爷恼火说道:“笨鱼,说谁呢?你才死了!” 他望向荷叶上的井九,有些郁闷说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就是想不起来了。” 井九落在他的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并无实质的手与肩相遇,却带起了一道微风。 他用手指拈起那道微风,静思片刻后去了皇宫。 与几百年前相比,皇宫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没有了皇帝,自然也不会再开朝会、处理国政,早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行宫。 井九回到了自己的宫殿,看着还残着些刻痕的地板,沉思片刻。 他回首望去,点燃了一盏灯,虽然里面早已没了油。 接下来,他去了赵国皇宫,在那棵栗子树下,再次看到了那个皇帝的身影。 对方是真的有影子。 时隔数百年,赵国皇帝的鬼气淡了很多,快要完成变成一个真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活着。” 赵国皇帝的脸色就像生前一样苍白,问道:“我的妻子呢?她死后还会回来吗?” 井九说道:“我不知道。” 赵国皇帝沉默了会,又问道:“何……公公呢?” 井九说道:“他死了,也回不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青天鉴。 青天鉴离开朝天大陆后,时间流速明显又在改变。 当他睁开眼睛,回到现实的世界时,小岛已经迎来了新的清晨。 “如何?”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灵魂可以单独存在。” 井九说道:“但青天鉴是个相对封闭系统,内部存在总量不变。” 赵腊月说道:“这个宇宙虽然在不停扩张,但也是相对封闭系统。”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灵魂既然能在青天鉴里存在,在这里应该也可以。 井九说道:“你忘了暗物之海。” 这句话让椰林都安静了下来。 海浪轻轻拍打着沙滩,也不敢发出太多声音。 机器人在晨光里走了过来。 “你得活着,当然不是为了拯救人类。”沈云埋从昨天的情绪里摆脱出来,恢复了平时的散漫腔调,“只是如果都死了,那太亏。” 井九认可他的看法,说道:“但这身体撑不住。” 机器人弯腰,控制室打开,露出沈云埋的脸。他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不是这样的人,勇敢一点好不好?”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婴儿好奇心最重,但也最怕黑。” 这时,童颜与雀娘从洞府里走了出来,带着一张棋盘来到海边。 棋盘上密布着黑白棋子,自然形成一幅图画,其间隐有至理。 “异大陆有种缚灵阵,我与雀娘研究了一下,有些启发。” 童颜指着那些棋子说道:“我们可以布一座类似的阵法,借着残存阵枢吸收能量,可以保证你的灵魂在十几年时间里不用担心消散。” 井九知道这座阵法应该有用,摇头说道:“那我不如去青天鉴。” 童颜说道:“你知道不一样。” 井九平静说道:“我不想退。” 沈云埋大声赞道:“漂亮!” 既然那个小孩在沙滩上踏出了人类的第一步,那就只能一直向前,不能倒退。 井九望向柳十岁说道:“有灯吗?” 柳十岁掏弄了一会儿,摸出一盏古意盎然的青铜灯来。 一直注视着这边动静的前代仙人们有些骚动。 神打先师脸色难看说道:“本派的定神灯怎么也落在了你的手里?” 柳十岁不知该如何解释,再一次望向赵腊月。 赵腊月说道:“蓬莱宝船王送我的,你有异议,待他飞升自己问去。” 井九慢慢抬起右手,用仅剩的三根手指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 那盏青铜灯上生出一点火苗。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惊醒了蜷成一团睡觉的阿大。 它忽然感觉身上有些温暖,扭首望去,发现一个小孩蹲在自己身边,正在抚摸自己。 这是它第一次看到井九的神魂,不由吓了一跳,连着喵了好几声。 灵魂的抚摸并不是真实的接触,感受不到猫毛的顺滑,小孩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来。 他背着双手,不像昨天那般模糊而透明,略显实质,不知道是在身体里休息了会儿的原因还是在青天鉴里养了些神。 “你要去做什么?”赵腊月感受到他离开的想法,变得有些紧张。 “我想去学习一下如何才能摸到猫,过几天就回来。” 井九说完这句话,从原地消失不见。 不管是赵腊月还是柳十岁还是岛上的仙人们,竟没有一个人察觉他是如何消失的,更不知道他现在去了何处。 沈云埋忽然喊道:“盯着那盏灯。” 人们这时候才知道井九的意思。 卓如岁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挥手便是一座承天剑阵,把青铜灯护在了正中。 紧接着,童颜与雀娘又做了两座阵法,设置在了更外面的地方。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那盏青铜灯上,准确来说是落在了那抹火苗上。 那应该就是井九的魂火,是他留下的标记,帮助他找到回来的路。 不知道为什么,有阵法保护,那道火苗却依然在不停摇晃。 风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众人的心情非常紧张,如果火苗熄灭了,那意味着什么? …… …… 迎面是一片岩石。 是页岩。 画面急速放大。 灰绿色变成更细微的事物。 看到晶体。 看到分子。 看到更小。 最后是粒子。 粒子的痕迹如光流,却不可捉摸。 前方有阵意。 原来阵意也是能够被看到的。 前方的一切都在被切割,变小。 那不是眼睛能够看到的画面。 这时候他的已经不再是普通形态的生命。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知手段。 换作普通人类,忽然看到世界在眼前细分成原子、甚至是更小的粒子,必然会迷乱甚至疯狂在这样的本源画面里。 好在这种感知手段与用神识探查有些接近,他还能够适应。 也没有方向感。 在沙滩上向着沈青山走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自己感受不到引力。 没有引力的世界,自然没有上下左右之分,有些像在深层太空里。 能够帮助他找到方向的,仿佛是他的意识本身。 那些被切割至极碎的粒子穿过他的视野与身体——如果他还有身体的话——逆流而上的他自然也穿过了那些粒子组成的物质,不停前行。 换句话说,物质的世界无法阻止他任意穿越。 …… …… 他在这颗星球上任意穿行。 出于谨慎的行事风格,他没有深入地核最热的区域,只是在地壳范围里行走。 在那些岩层里,他发现了很多地下空间,看到了很多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遗址。 不管是那些遗址,还是沈青山整理出来的资料库,都没能让他停留片刻。 神明对他说何时生比较重要,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知道开始。 他承认这句话有一定道理,但还是更习惯于往前看,往前走。 在短暂的数秒时间里,他绕着这颗星球走了三圈。 前方的海底有某种奇特的能量波动。 他意念微动,便出现在了那里。 石板散落在地面,被海水浸泡着。 无数座黑色方碑或倒或斜。 他知道这里就是太阳系剑阵的阵枢。 意识收敛。 小孩出现在那些黑色方碑的上方。 海水缓缓动了起来,形成无数道湍流。 蓝色的电弧从一座黑色方碑传向另外一座,越来越明亮。 小孩张开双臂。 无数道蓝色电弧离开黑色石碑,尽数进入他的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蓝色电弧消失了。 黑色石碑迎来了完全的死亡,成了墓碑。 他感受了一下那些蓝色电弧里的意味,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灵魂没有形体,只有意识。 想要与这个世界接触然后交流,想要摸到猫,他要习惯用感知这个手段。 用沈青山的话来说,那就是想。 他闭上眼睛,开始感知这个世界,向着星球各处而去。 不是一道一道的神识,而是他在变大。 渐渐的,他的感知遍布了这个星球。 这也就意味着,整个星球都在他的怀里。 …… …… 椰林,海风,朝阳。 极美好的画面,却因为无比紧张的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所有人都盯着那盏灯火。 赵腊月、童颜与卓如岁则是盯着那些前代仙人。 有微风拂来,落在众人脸上。 大家都感觉到了些异样,纷纷望去。 有人望的是天空,有人望的是海上。 无人知道风从哪里来,感受也各不相同。 有人觉得温暖,有人觉得寒冷,有人觉得懒洋洋的。 有人觉得他去了更远的地方。 …… …… 第一天,他学会了走。 第二天,他学会了与身外的世界交流。这里的交流不是对话这般简单,而是广义上的交换信息,而且方式与宇宙里现存的任何交换信息方式都不同。 这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太阳的身前。 俯视着那个燃烧着的巨大火球,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曾经去过另外一个太阳,在表面行走过。 就算恒星表面的温度不是太夸张,仙人也很难在上面存活。 以前的他是特殊的,现在更加特殊。 他向着太阳飘了过去,越来越近,甚至直接穿越了一片极高温的喷流。 没有发生任何问题,直到进入某个特定区域的时候,才有了些变化。 他的四周出现了一些极其稀薄的电离层。 世界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吗? 不是。 他再次开始延展自己的感知。 没用多长时间,他的感知范围便扩张到难以想象的程度,把整个太阳都包裹了起来。 接着是收敛。 他便到了太阳的另一边。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穿越?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座黑色方尖碑。 《大道朝天》正文卷 第十八章回忆杀 他静静看着那座石碑。 这意味着他的感知落在了上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又确认了一些事情。 这个更高级文明留下的东西对这个宇宙没有任何影响,只能影响那个高级文明自身的事物。换句话说,如果他还是以前的井九,也可能会被这座黑碑吞噬进去。 沈青山应该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他没有做过实验,不然一定不会诱他入局,不然万物一剑被黑碑吞噬了,那他的意图便会全部落空。 他忽然想到雪姬的描述。 这座黑色方尖碑可以无限扩展。 又无法影响这个宇宙。 从这两点来说,与他现在的状态有些相似。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的视线离开了黑色石碑,转身再次飞向太阳。 这次他没有用先前的方式绕行,而是直接飞了进去。 不知道是黑色石碑给他带来了些什么,信心还是新的感悟? 没过多久,他从太阳的那边飞了出来。 不管是高温炽烈的粒子流还是狂暴的能量反应,都没给他带来任何影响。 他应该是那位神明之后,第一个穿透恒星的智慧生命。 那颗蓝色星球上的人们还在盯着那盏灯火。 他没有作任何停留,飞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战舰,向着太阳系外飞去。 第三天,他学会了在宇宙里确定自己的位置。 …… …… 在本星系群的边缘,散落着十几个星系。这些星系不在星河联盟天文局的编列范围内,直到今天依然是隐藏最深的秘密,因为是飞升仙人们的实验星球。 在那颗遍布雪山草原的星球上,无论是气度庄严的皇都,还是散落在原野田间的村落、部落,所有人都跪在地面,看着远方的雪山,脸上满是惊恐与迷茫。 佛国子民的信仰无比坚定,那些苦行僧只凭意志便能踏空而起,然而当他们忽然发现居然有两尊佛,而且两尊佛在战斗的时候,又能怎么办? 最高的那座雪山侧脉已经垮塌大半,可以想见先前的战斗何其激烈。 雪山之巅。 欢喜僧瘫坐在大涅盘上,容颜枯槁消瘦,早已不复曾经的英俊,僧衣破烂,浑身到处都是伤口,隐隐还有黑气从伤口里溢出,看着极其凄惨。 曹园提着那把铁刀,面无表情看着他。 从蝎尾星云开始的这场追杀,非常漫长而且血腥。 欢喜僧施尽手段,化身万千,却依然没能摆脱曹园,柳十岁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势也开始爆发,他只能选择了最后的保命方法,回到了佛国。 他是此间的真佛,自然有无数僧众与信徒前来阻拦曹园。 欢喜僧本以为曹园如当年的自己一样镇守雪原多年,持慈悲之念,很难对普通民众下杀手,或者可以阻止对方一段时间,却没想到曹园竟是毫不留情地出了手。 铁刀斩断天地,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僧众与信徒。 雪山下方被鲜血染红,其间卧着数百具尸体,看着异常刺眼。 “我本以为你不会出手。”欢喜僧看着他声音微哑说道。 曹园说道:“既然能飞升,自然是想开了。” 欢喜僧看过那本小说,知道这是井九对他说的话,不由微嘲一笑。 曹园连那些普通信徒与僧众都杀了,想来不是迂腐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看着重伤将死的欢喜僧,却没有挥动铁刀砍过去。 “像淋草莓酱的雪糕。”一道声音在雪山之巅响起。 这声音很平静,但想到描述的是满是鲜血的雪山,便透出了一股幽冷的鬼气。更诡异的是,无论雪山还是空气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曹园与欢喜僧向四周望去,什么都没看到。 天光微敛,凝成一个小孩。 曹园见那小孩眉眼模糊,似曾相识,忽有所悟,震惊无语。 欢喜僧也认出了对方是谁,脸上露出似笑似哭的神情,艰难抬起手来,似乎想要触碰对方,颤声道:“你果然走上了这条道路,你也觉得我是对的,是吧?” 井九没有理他,对曹园说道:“沈青山死了。” 曹园吃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曹园与欢喜僧更加吃惊,心想祖星何其遥远,宇宙何其浩瀚,你怎么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到了这里,难道神魂可以超越光速? 如果他们知道,前一刻井九才从那边出发,只怕会更加吃惊。 “意识的延展与信息的传递不同,心意所至之处便能到达,想就行了。”井九说道。 欢喜僧不顾伤势,用力地拍了两下大腿,望向曹园说道:“你看,我是对的。” 井九问曹园:“为何不杀了他?” 曹园说道:“大涅盘里的众生受其禅念控制。” 原来是欢喜僧用那些生灵当了人质。 井九说道:“我正好要大涅盘。” 话音方落,雪山之巅起了阵清风。 清风吹面微寒。 欢喜僧打了个寒战,本已枯槁的面容渐渐恢复清俊。 他感觉到不对,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发出不知道是哭声还是笑声的怪异声响,片刻后才渐渐平静下来,感慨说道:“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接着他开口说道:“是的。” 看似自言自语,实则是对答。 欢喜僧闭上眼睛,缓缓低头,就这样死了。 曹园放下手里的铁刀,合十行礼。 那道清风进入了大涅盘。 大涅盘污损严重的表面,忽然变得干净无比,黑金色的格子非常醒目。 欢喜僧的身体散解成金沙,落在了大涅盘的表面。 …… …… 传说中,大涅盘里有三千世界。 那道清风在其间穿行,很快便算清楚,这里只有七十几个小世界。 那些世界的大小不同,居住的人数也不同,社会型态与环境也大相差异,唯一相同的是,生活在这里的都是些魂魄,如奴隶一般活在天道的意志之下,终年辛苦求活,然后死去,在各个世界之间流转,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此刻天道已死,轮回不再,没有声音宣告自由,只有清风徐徐而过。 七十几个世界的奴隶们站在荒野上,站在高山上,站在矿洞旁,眼神茫然,神情木然地看着天空,忽然有无数金花自天空坠落,人们的神情松动,渐生欢喜。 …… …… 井九离开了佛国,没有回祖星,而是去了那片虚无。 在虚无外围的陨石群里,他找到了中州派的那件法宝,看了一眼便放了回去。 然后他想了想神明说的那些话,没有犹豫太长时间,便向虚无而去。 进入虚无的那段过程,让他对神明的那些话有了更真切的理解。 朝天大陆迎来了一阵清风。 这阵清风首先出现在各大陆之间的大海上。 他看了无数艘船,没有发现,便去与巨人朋友坐着聊了会儿天。 那位巨人不是很理解他现在的状态,但看到他回来还是非常开心,以半根神魂木的代价请了几十位女精灵过来跳舞表示庆祝。 接着他去了蓬莱神岛,正式拜访了宝船王,把对方吓得够呛。 第二天清晨,一位白衣仙子站在海上练剑。 忽有清风掀起她的衣裙。 她伸手感受着那阵清风,看着对面的男子,轻声说了句好久不见。 …… …… 离开大海与姑娘后,他去了千里风廊。 那里持续了无数年的狂风竟然就这样停了。 湖上的荷花轻轻摇摆,并不愿意像衣裙那样被轻易掀起。 那个客栈已经消失,布秋霄在山里静修,没有见面。 接着他去了朝歌城,看了看井宅与皇宫。 然后他去了雪原,看了看禅子与小雪姬。 他去了果成寺,看了看那座塔与菜园。 他去了东海畔,看了看通天井与阿飘。 水月庵顺路,他走上台阶轻轻叩门。庵门被推开,一位小姑娘看着这位白衣公子,微羞低头,说道:“本庵不接待外客,还请公子见谅。” 忽然,那个小姑娘看到石阶上散落着一些花瓣,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发现庵门前那棵已经枯死了好些年的桃树居然活了,开出了无数朵花。 她惊喜异常,却没注意到那位白衣公子已经步入庵内。 《大道朝天》正文卷 第十八章回忆杀 他静静看着那座石碑。 这意味着他的感知落在了上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又确认了一些事情。 这个更高级文明留下的东西对这个宇宙没有任何影响,只能影响那个高级文明自身的事物。换句话说,如果他还是以前的井九,也可能会被这座黑碑吞噬进去。 沈青山应该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他没有做过实验,不然一定不会诱他入局,不然万物一剑被黑碑吞噬了,那他的意图便会全部落空。 他忽然想到雪姬的描述。 这座黑色方尖碑可以无限扩展。 又无法影响这个宇宙。 从这两点来说,与他现在的状态有些相似。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的视线离开了黑色石碑,转身再次飞向太阳。 这次他没有用先前的方式绕行,而是直接飞了进去。 不知道是黑色石碑给他带来了些什么,信心还是新的感悟? 没过多久,他从太阳的那边飞了出来。 不管是高温炽烈的粒子流还是狂暴的能量反应,都没给他带来任何影响。 他应该是那位神明之后,第一个穿透恒星的智慧生命。 那颗蓝色星球上的人们还在盯着那盏灯火。 他没有作任何停留,飞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战舰,向着太阳系外飞去。 第三天,他学会了在宇宙里确定自己的位置。 …… …… 在本星系群的边缘,散落着十几个星系。这些星系不在星河联盟天文局的编列范围内,直到今天依然是隐藏最深的秘密,因为是飞升仙人们的实验星球。 在那颗遍布雪山草原的星球上,无论是气度庄严的皇都,还是散落在原野田间的村落、部落,所有人都跪在地面,看着远方的雪山,脸上满是惊恐与迷茫。 佛国子民的信仰无比坚定,那些苦行僧只凭意志便能踏空而起,然而当他们忽然发现居然有两尊佛,而且两尊佛在战斗的时候,又能怎么办? 最高的那座雪山侧脉已经垮塌大半,可以想见先前的战斗何其激烈。 雪山之巅。 欢喜僧瘫坐在大涅盘上,容颜枯槁消瘦,早已不复曾经的英俊,僧衣破烂,浑身到处都是伤口,隐隐还有黑气从伤口里溢出,看着极其凄惨。 曹园提着那把铁刀,面无表情看着他。 从蝎尾星云开始的这场追杀,非常漫长而且血腥。 欢喜僧施尽手段,化身万千,却依然没能摆脱曹园,柳十岁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势也开始爆发,他只能选择了最后的保命方法,回到了佛国。 他是此间的真佛,自然有无数僧众与信徒前来阻拦曹园。 欢喜僧本以为曹园如当年的自己一样镇守雪原多年,持慈悲之念,很难对普通民众下杀手,或者可以阻止对方一段时间,却没想到曹园竟是毫不留情地出了手。 铁刀斩断天地,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僧众与信徒。 雪山下方被鲜血染红,其间卧着数百具尸体,看着异常刺眼。 “我本以为你不会出手。”欢喜僧看着他声音微哑说道。 曹园说道:“既然能飞升,自然是想开了。” 欢喜僧看过那本小说,知道这是井九对他说的话,不由微嘲一笑。 曹园连那些普通信徒与僧众都杀了,想来不是迂腐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看着重伤将死的欢喜僧,却没有挥动铁刀砍过去。 “像淋草莓酱的雪糕。”一道声音在雪山之巅响起。 这声音很平静,但想到描述的是满是鲜血的雪山,便透出了一股幽冷的鬼气。更诡异的是,无论雪山还是空气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曹园与欢喜僧向四周望去,什么都没看到。 天光微敛,凝成一个小孩。 曹园见那小孩眉眼模糊,似曾相识,忽有所悟,震惊无语。 欢喜僧也认出了对方是谁,脸上露出似笑似哭的神情,艰难抬起手来,似乎想要触碰对方,颤声道:“你果然走上了这条道路,你也觉得我是对的,是吧?” 井九没有理他,对曹园说道:“沈青山死了。” 曹园吃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曹园与欢喜僧更加吃惊,心想祖星何其遥远,宇宙何其浩瀚,你怎么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到了这里,难道神魂可以超越光速? 如果他们知道,前一刻井九才从那边出发,只怕会更加吃惊。 “意识的延展与信息的传递不同,心意所至之处便能到达,想就行了。”井九说道。 欢喜僧不顾伤势,用力地拍了两下大腿,望向曹园说道:“你看,我是对的。” 井九问曹园:“为何不杀了他?” 曹园说道:“大涅盘里的众生受其禅念控制。” 原来是欢喜僧用那些生灵当了人质。 井九说道:“我正好要大涅盘。” 话音方落,雪山之巅起了阵清风。 清风吹面微寒。 欢喜僧打了个寒战,本已枯槁的面容渐渐恢复清俊。 他感觉到不对,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发出不知道是哭声还是笑声的怪异声响,片刻后才渐渐平静下来,感慨说道:“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接着他开口说道:“是的。” 看似自言自语,实则是对答。 欢喜僧闭上眼睛,缓缓低头,就这样死了。 曹园放下手里的铁刀,合十行礼。 那道清风进入了大涅盘。 大涅盘污损严重的表面,忽然变得干净无比,黑金色的格子非常醒目。 欢喜僧的身体散解成金沙,落在了大涅盘的表面。 …… …… 传说中,大涅盘里有三千世界。 那道清风在其间穿行,很快便算清楚,这里只有七十几个小世界。 那些世界的大小不同,居住的人数也不同,社会型态与环境也大相差异,唯一相同的是,生活在这里的都是些魂魄,如奴隶一般活在天道的意志之下,终年辛苦求活,然后死去,在各个世界之间流转,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此刻天道已死,轮回不再,没有声音宣告自由,只有清风徐徐而过。 七十几个世界的奴隶们站在荒野上,站在高山上,站在矿洞旁,眼神茫然,神情木然地看着天空,忽然有无数金花自天空坠落,人们的神情松动,渐生欢喜。 …… …… 井九离开了佛国,没有回祖星,而是去了那片虚无。 在虚无外围的陨石群里,他找到了中州派的那件法宝,看了一眼便放了回去。 然后他想了想神明说的那些话,没有犹豫太长时间,便向虚无而去。 进入虚无的那段过程,让他对神明的那些话有了更真切的理解。 朝天大陆迎来了一阵清风。 这阵清风首先出现在各大陆之间的大海上。 他看了无数艘船,没有发现,便去与巨人朋友坐着聊了会儿天。 那位巨人不是很理解他现在的状态,但看到他回来还是非常开心,以半根神魂木的代价请了几十位女精灵过来跳舞表示庆祝。 接着他去了蓬莱神岛,正式拜访了宝船王,把对方吓得够呛。 第二天清晨,一位白衣仙子站在海上练剑。 忽有清风掀起她的衣裙。 她伸手感受着那阵清风,看着对面的男子,轻声说了句好久不见。 …… …… 离开大海与姑娘后,他去了千里风廊。 那里持续了无数年的狂风竟然就这样停了。 湖上的荷花轻轻摇摆,并不愿意像衣裙那样被轻易掀起。 那个客栈已经消失,布秋霄在山里静修,没有见面。 接着他去了朝歌城,看了看井宅与皇宫。 然后他去了雪原,看了看禅子与小雪姬。 他去了果成寺,看了看那座塔与菜园。 他去了东海畔,看了看通天井与阿飘。 水月庵顺路,他走上台阶轻轻叩门。庵门被推开,一位小姑娘看着这位白衣公子,微羞低头,说道:“本庵不接待外客,还请公子见谅。” 忽然,那个小姑娘看到石阶上散落着一些花瓣,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发现庵门前那棵已经枯死了好些年的桃树居然活了,开出了无数朵花。 她惊喜异常,却没注意到那位白衣公子已经步入庵内。 《大道朝天》正文卷 第十九章做一切事 现在的井九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根本不需要叩门,他这样做是想让庵里的小姑娘们看看桃花,也是想与庵里的人们打听一些事情。 没想到水月庵的人也不知道那个家伙去了哪里,他去了那间有圆窗的静室,连三月曾经在这里沉睡了很多年,枕边一直有朵桃花。 …… …… 大原城外的三千庵也有一座带着圆窗的静室。 水月庵里那间静室是连三月命人仿造的。 她最开始养伤休息的时候就是在这里。 因为这个原因,这里还有一座坟。 千年孤坟,每日有晨光相伴,倒不算凄凉。 他在李公子坟前站了会,转身上了小桥,去了那边。 在桥那边的庵堂里曾经发生过很多故事,比如连三月睡了很久、白早睡了很久、最后他也睡了很久,再比如他沉睡的时候,整个青山宗都差点搬了过来,卓如岁与元曲安排火锅、童颜与雀娘安排棋局、柳十岁做了把竹椅,顾清甚至跪在床前说了那件事。 但这座庵堂发生的真正大事只有一个。 连三月成了满天晨光。 …… …… 在三千庵里住了几天,井九终于回了青山。 他在云集镇里看了眼顾家的马车,便落到了神末峰上。 神末峰比往年还要冷清,猴子们不停叫着,有些惘然地欢迎他的归来。 天空里忽然有雨落下,看来重建的青山大阵对这方面很不在意。 崖下传来穿林打叶声。 井九回首望去,便看到了顾清。 顾清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话来,啪的一声跪到地上,磕了个头。 “你一直在这里?”井九问道。 顾清说道:“甄桃前年走了,我便回了这里。” 整个朝天大陆都不知道他回到了神末峰,住进了千年前自己修的那座小木屋。 井九也没有想到,还去问了宝船王与水月庵。 他看着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徒弟,沉默半晌后说道:“喝茶。” 不是把顾清当客人请他喝茶的意思,是要他泡茶的意思。 也许还是当年的铁壶与小炉,茶水汨汨沸腾,散着极淡的香。 井九拈起茶杯送至鼻端,嗅了嗅味道,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看着这幕画面,顾清很是惊讶,心想难道师父现在可以了? 喝了口清茶,井九说道:“怀念一下便好,还是找个时间飞升吧。” 顾清不敢有任何意见,应道:“是,师父。” 井九嗯了一声,把茶杯扔到崖下。 树林里响起无数争吵与厮打的声音,应该是猴群在争抢。 不多时有欢快的叫声响起,想来是某个猴子抢到了。 顾清猜到他掷杯的意思,犹豫了会儿,问道:“您这是准备……” 井九说道:“我将远行。” 顾清紧张问道:“可会回来?” 井九说道:“应该不会。” 至于这场远行是死亡还是继续走向没有终点的大道前方,顾清不知道也不敢问。 他问道:“您……还想做点什么呢?” 井九想了想,说道:“吃火锅吧。” 顾清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想,师父果然与以前不一样,可以感受了。 他惊喜之余莫名伤感,赶紧让猴子通知适越峰以及别的地方。 等着食材与用具的时候,他担心师父无聊,小心问道:“要不要打会儿麻将?” 井九说道:“差人。” 话音方落,远处的剑峰上便生出一道尘龙,滚滚穿越诸峰与洗剑溪,来到神末峰前,然后瞬间到了峰顶,烟尘微敛,现出平咏佳的身影。 平咏佳热泪盈眶跪倒在井九身前,说道:“师父您终于回来了。” 井九说道:“我是来告诉你,那个家伙死了。” 忽有剑弦成桥,从清容峰顶搭至神末峰顶,南忘从桥上走了过来。 她看似矝持,赤裸脚踝上的银铃却响个不停,乱的厉害。 “能喝酒不?” “能做一切事。” 井九从她手里接过酒壶。 …… …… 吃完火锅,喝完酒,打了两局麻将,做完了这一切事,井九去了天光峰。 那个小庐重新修好了,椅子也摆了一个,只是元龟身上的石碑没可能再复原。 “我一直觉得隐峰不是在石碑里,而是在你的肚子里。” 井九走到元龟身前坐下,看着崖外如毡子般的云海,仿佛自言自语。 元龟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就像是真的石头做的一般。 井九继续说道:“原本想着你可能是想隐藏一些神通,所以也没有在意,但如今在外界我知晓了一些事情,便再次联想到了你。” 元龟缓缓睁开眼睛,用浑浊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声音微哑说道:“啊,你回来了?” 井九也不理会它装傻,说道:“不见得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不见得一切事情都必须有个说法,但像你这样的存在……总不可能就是为了与时间相伴。” 元龟是朝天大陆最古老的神兽,从青山宗开派便是这里的镇守,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活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 “真人,您到底想说什么?”元龟眼神茫然问道。 井九收回视线,望着它的眼睛说道:“那位神明来到朝天大陆后,找到了控制雪姬的方法与万物一剑,那为何雪姬这么多年都找不到?” 元龟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因为她有雪盲症?” 井九说道:“因为那座黑色方尖碑和万物一剑,从始至终都是被人看守着。” 元龟沉默了会儿,说道:“话得说清楚,我可不是人。” 井九说道:“果然是你。” “你没有猜错,万物一剑与那个东西以前都是放在我肚子里的。”元龟说道:“你说的那个什么神明来了之后,我偷偷吐了出来给他。” 井九问道:“为什么?” 元龟没好气说道:“我要负责看守万物一,还要盯着雪姬这么个可怕的家伙,压力很大的好不好,而且那时候囚犯都死光了,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松快几天?” 井九想了想说道:“你算是那个文明留下的监察人员?” 设置这座太空监狱的高级文明,也不可能完会放心雪姬这个看守,暗中留下一些制约她的手段,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 “监察个鬼啊……”元龟说道。 井九说道:“那你到底是什么呢?” 元龟望向远方,眼神沧桑,缓声说道:“其实,我是一个囚犯。” 《大道朝天》正文卷 第十九章做一切事 现在的井九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根本不需要叩门,他这样做是想让庵里的小姑娘们看看桃花,也是想与庵里的人们打听一些事情。 没想到水月庵的人也不知道那个家伙去了哪里,他去了那间有圆窗的静室,连三月曾经在这里沉睡了很多年,枕边一直有朵桃花。 …… …… 大原城外的三千庵也有一座带着圆窗的静室。 水月庵里那间静室是连三月命人仿造的。 她最开始养伤休息的时候就是在这里。 因为这个原因,这里还有一座坟。 千年孤坟,每日有晨光相伴,倒不算凄凉。 他在李公子坟前站了会,转身上了小桥,去了那边。 在桥那边的庵堂里曾经发生过很多故事,比如连三月睡了很久、白早睡了很久、最后他也睡了很久,再比如他沉睡的时候,整个青山宗都差点搬了过来,卓如岁与元曲安排火锅、童颜与雀娘安排棋局、柳十岁做了把竹椅,顾清甚至跪在床前说了那件事。 但这座庵堂发生的真正大事只有一个。 连三月成了满天晨光。 …… …… 在三千庵里住了几天,井九终于回了青山。 他在云集镇里看了眼顾家的马车,便落到了神末峰上。 神末峰比往年还要冷清,猴子们不停叫着,有些惘然地欢迎他的归来。 天空里忽然有雨落下,看来重建的青山大阵对这方面很不在意。 崖下传来穿林打叶声。 井九回首望去,便看到了顾清。 顾清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话来,啪的一声跪到地上,磕了个头。 “你一直在这里?”井九问道。 顾清说道:“甄桃前年走了,我便回了这里。” 整个朝天大陆都不知道他回到了神末峰,住进了千年前自己修的那座小木屋。 井九也没有想到,还去问了宝船王与水月庵。 他看着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徒弟,沉默半晌后说道:“喝茶。” 不是把顾清当客人请他喝茶的意思,是要他泡茶的意思。 也许还是当年的铁壶与小炉,茶水汨汨沸腾,散着极淡的香。 井九拈起茶杯送至鼻端,嗅了嗅味道,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看着这幕画面,顾清很是惊讶,心想难道师父现在可以了? 喝了口清茶,井九说道:“怀念一下便好,还是找个时间飞升吧。” 顾清不敢有任何意见,应道:“是,师父。” 井九嗯了一声,把茶杯扔到崖下。 树林里响起无数争吵与厮打的声音,应该是猴群在争抢。 不多时有欢快的叫声响起,想来是某个猴子抢到了。 顾清猜到他掷杯的意思,犹豫了会儿,问道:“您这是准备……” 井九说道:“我将远行。” 顾清紧张问道:“可会回来?” 井九说道:“应该不会。” 至于这场远行是死亡还是继续走向没有终点的大道前方,顾清不知道也不敢问。 他问道:“您……还想做点什么呢?” 井九想了想,说道:“吃火锅吧。” 顾清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想,师父果然与以前不一样,可以感受了。 他惊喜之余莫名伤感,赶紧让猴子通知适越峰以及别的地方。 等着食材与用具的时候,他担心师父无聊,小心问道:“要不要打会儿麻将?” 井九说道:“差人。” 话音方落,远处的剑峰上便生出一道尘龙,滚滚穿越诸峰与洗剑溪,来到神末峰前,然后瞬间到了峰顶,烟尘微敛,现出平咏佳的身影。 平咏佳热泪盈眶跪倒在井九身前,说道:“师父您终于回来了。” 井九说道:“我是来告诉你,那个家伙死了。” 忽有剑弦成桥,从清容峰顶搭至神末峰顶,南忘从桥上走了过来。 她看似矝持,赤裸脚踝上的银铃却响个不停,乱的厉害。 “能喝酒不?” “能做一切事。” 井九从她手里接过酒壶。 …… …… 吃完火锅,喝完酒,打了两局麻将,做完了这一切事,井九去了天光峰。 那个小庐重新修好了,椅子也摆了一个,只是元龟身上的石碑没可能再复原。 “我一直觉得隐峰不是在石碑里,而是在你的肚子里。” 井九走到元龟身前坐下,看着崖外如毡子般的云海,仿佛自言自语。 元龟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就像是真的石头做的一般。 井九继续说道:“原本想着你可能是想隐藏一些神通,所以也没有在意,但如今在外界我知晓了一些事情,便再次联想到了你。” 元龟缓缓睁开眼睛,用浑浊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声音微哑说道:“啊,你回来了?” 井九也不理会它装傻,说道:“不见得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不见得一切事情都必须有个说法,但像你这样的存在……总不可能就是为了与时间相伴。” 元龟是朝天大陆最古老的神兽,从青山宗开派便是这里的镇守,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活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 “真人,您到底想说什么?”元龟眼神茫然问道。 井九收回视线,望着它的眼睛说道:“那位神明来到朝天大陆后,找到了控制雪姬的方法与万物一剑,那为何雪姬这么多年都找不到?” 元龟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因为她有雪盲症?” 井九说道:“因为那座黑色方尖碑和万物一剑,从始至终都是被人看守着。” 元龟沉默了会儿,说道:“话得说清楚,我可不是人。” 井九说道:“果然是你。” “你没有猜错,万物一剑与那个东西以前都是放在我肚子里的。”元龟说道:“你说的那个什么神明来了之后,我偷偷吐了出来给他。” 井九问道:“为什么?” 元龟没好气说道:“我要负责看守万物一,还要盯着雪姬这么个可怕的家伙,压力很大的好不好,而且那时候囚犯都死光了,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松快几天?” 井九想了想说道:“你算是那个文明留下的监察人员?” 设置这座太空监狱的高级文明,也不可能完会放心雪姬这个看守,暗中留下一些制约她的手段,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 “监察个鬼啊……”元龟说道。 井九说道:“那你到底是什么呢?” 元龟望向远方,眼神沧桑,缓声说道:“其实,我是一个囚犯。” 《大道朝天》正文卷 第二十章宇宙的欲望 朝天大陆来历最神秘、寿元最长的元龟大人,居然会是前代高级文明的一个囚犯。 更令人震惊的是,它是这座监狱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囚犯。 它的生命形式实在太过特殊,仿佛能与宇宙同寿,也正是如此,那个高级文明的执行者才会把控制雪姬的方法与万物一剑交给它保管。 谁能想到,就连那个高级文明都消失了,它还活着。 元龟知道井九最想知道什么,直接说道:“不要问我那个文明什么样子,因为我被关进来的时候,所有意识都被抹灭,然后植入了他们的意志,要负责盯着雪姬。” “原来不是因为压力,你才会把黑碑、万物一给那位神明。” 井九说道:“你是因为那些执行者的意志,不能对付雪姬,你想让神明杀死雪姬,从而解除自己的使命,获得真正的自由。” 元龟微微咧嘴,仿佛在笑一般:“你是聪明人,就不要说透嘛。” 井九说道:“现在你能出去了吗?” 元龟说道:“雪姬走的那天,我就可以了。” 井九说道:“那你为何不出去?” 元龟说道:“我为何要出去?” 井九说道:“自由?” 元龟说道:“活着就是最大的自由。” 井九想了想,说道:“确实。” …… …… 为了解决怎样继续活下去的问题,他回了神末峰,走进洞府开始闭关。 在青天鉴里看到的、在太阳里看到的、在大涅盘里看到的、在那座黑色石碑深处看到的所有信息在他的意识里来自交错,然后渐渐宁静。 数年时间过去,他推开洞府的石门走了出来,最后看了眼青山群峰。 清风徐至,崖边已经没有他的身影。 如果这次的离开也可以理解为飞升,那就是第三次了。 …… …… 离开朝天大陆,他去宇宙里的那把竹椅坐了片刻,便去了天尺星系。 两年前,他与沈云埋的度假之旅曾经专门经过此地,就是为了看一眼这个星系被暗物之海淹没时的壮观画面。两年时间过去,天尺星系已经尽数沉入海里,只有那颗恒星还在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微弱的光线。 没有任何犹豫,他便飞进了暗物之海里。 无比黑暗的世界里,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或者说距离才能看到一点光源。 但他的感知可以无限延展,速度无限快,所以眼前始终都有光明。 他没打算去往暗物之海诞生的地方,既然对方来了,两个世界必然是相通的。 没过多长时间,他便找到了一个母巢。 黑暗的触手在宇宙里缓缓飘浮,像极了海草。 这个母巢正处于休眠状态,没有散发出人类所以为的邪恶气息,宁静至极。 他直接飞入了母巢的身体里。寻找到它的信息交流器官,把自己的感知散发了出去,跨越了整个暗物之海,进入最初的那道空间裂缝,去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他的感知范围限于已知或是大概率存在的猜想,所以没有进入那个世界太远。 那个世界没有颜色,也没有所谓的空间结构,也没有基础的粒子,就像是一大锅由暗物质与暗能量以及数字本身构成的杂烩汤,或者说是一片混沌。 与人类专家们推测的不同,暗物质的世界里也有智慧的生命——那个生命并不是整体宇宙的客观意志,因为他感受到了一些具体的存在。 那是一些隐隐约约、雾状的存在,与故事里描写的鬼魂有些相似。 没过多长时间,那些生命应该也发现了他的存在,纷纷涌了过来。 来暗物之海,是他想在离开前与对方进行一场对话,却没能成功。 他接触不到那些生命,那些生命也接触不到他,只能发现彼此的存在。 存在是最基础的信息,也是第一要素。 确认无法交流,他退回了自己的宇宙。 宇宙里无风,白衣自飘。 那个母巢醒了过来,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 …… 碧蓝的海水不停拍打着海岸。 小岛上的人们盯着那盏灯火,沉默不语。 他们在这里已经吹了九天海风。 井九说过会用九天时间解决这个问题,或者死去。 现在已经是最后一天,但他还没有醒来。 那盏青铜灯的火苗已经变得极为微弱,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 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 曾举知道赵腊月等人此时的状态,用眼神示意神打先师等人更安静些。 忽有清风动椰树。 井九在竹椅上睁开眼睛。 赵腊月轻声问道:“你去了哪里?” 井九说道:“很多地方。”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吗?” 井九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引言,直接说道:“以存在的数量而论,暗物之海那边是主世界,整体的宇宙就像一个蒸糕……” 说到这里,他望向了不远处的花溪,然后才想起来做蒸糕的并不是这个她。 花溪向着海边的竹椅走来。 “……我们这边的恒星就像是蒸糕上的葡萄干,行星就像是沙子,扭率空洞就是虫子在上面挖出来的洞,但同时被蒸糕的碎屑填充。”井九接着说道。 童颜说道:“这个比喻不好,应该用河堤与沙及水。” 井九说道:“就是这样,现在的情形是水从那些洞里冲出来了。” 沈云埋认真问道:“所以?” “这是人类的问题,那就人类自己解决,与那边没关系。”井九说道:“这把剑虽然断了,但也许你们能修好,至于怎么点燃那些恒星,也是你们的事。” 神打先师在远处寒声说道:“你就交待了这些便要离开?” 井九没有理他,看着童颜说道:“我去确认了一些事情,如果你真的解决不了这边的问题,那就回朝天大陆把元龟带出来。” 听着这话,不管是柳十岁还是卓如岁等人都很吃惊,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让它把那些黑暗像星光一样吃掉。” 井九说道:“不用担心,它就算吃个几千年,也应该不会把肚子胀破。” 这个时候,花溪已经走到了海边,来到了竹椅前。 她眨了眨眼睛,眼神忽然从漠然变得懵懂,看着他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井九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她认真说道:“谢谢。” 这声谢是对那位少女祭司说的。 然后他看着花溪轻声说道:“没事,我只是有些困,想睡会儿。”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了沈云埋,接着望向了卓如岁、童颜、彭郎、元曲与玉山还有雀娘,他的视线在天空与海洋之间来回,路过那些椰林与崖石与那些前代仙人。 海上生起巨浪,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岛屿。 尸狗回来与他告别。 雪姬站在尸狗的头顶,眼神漠然看着海边。 寒蝉在她的头顶,不舍地挥动着甲肢。 井九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阿大的脑袋,望向柳十岁说道:“聪明点儿。” 柳十岁难过至极,却不敢表现出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最后他望向了赵腊月。 赵腊月上前,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拍了拍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走了。” …… ……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残缺的月亮还在天空里若隐若现。 海风还是那样温柔。 猴子还是那样聒噪。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赵腊月直起身体。 那只宇宙里最锋利的手臂缓缓落了下来。 无比轻柔。 就像片叶子落在了竹椅旁边。 那个最完美的男人闭着眼睛,已经没了呼吸,没有任何气息。 雀娘与玉山看着这幕画面,眼眶微红,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曾举叹了口气,说道:“节哀。” “不。”赵腊月说道:“他只是去了别的地方。” 这不是文艺的消解悲伤的语句,而是真实的叙述。 前代仙人们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 难道井九的灵魂没有消散而亡,而是……再次飞升了? 问题是冥界飞升去往地面,朝天大陆飞升来到这个宇宙,如果在这里飞升要去哪里? “我曾经看过一本古籍,我很喜欢,里面最后几段是这么写的。” 沈云埋轻声说道:“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 卓如岁也看过那篇文章,随之念了起来:“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沈云埋看了他一眼,接着念道:“当然,那不是我。” 卓如岁随之念道:“但是,那不是我吗?” 二人同时望向清风消失的天空,同时念起了最后一段:“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 …… (本章最后这段来自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以前就向大家推荐过,再次推荐,最后这段是我最最喜欢的一段话,最后那句就是这本书的主旨之一。主旨之二在明天那章的最后说明,明天二十一号就是大道朝天的最后一章了,同时会有一个很认真的后记和大家聊聊这二十年。) 《大道朝天》正文卷 第二十章宇宙的欲望 朝天大陆来历最神秘、寿元最长的元龟大人,居然会是前代高级文明的一个囚犯。 更令人震惊的是,它是这座监狱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囚犯。 它的生命形式实在太过特殊,仿佛能与宇宙同寿,也正是如此,那个高级文明的执行者才会把控制雪姬的方法与万物一剑交给它保管。 谁能想到,就连那个高级文明都消失了,它还活着。 元龟知道井九最想知道什么,直接说道:“不要问我那个文明什么样子,因为我被关进来的时候,所有意识都被抹灭,然后植入了他们的意志,要负责盯着雪姬。” “原来不是因为压力,你才会把黑碑、万物一给那位神明。” 井九说道:“你是因为那些执行者的意志,不能对付雪姬,你想让神明杀死雪姬,从而解除自己的使命,获得真正的自由。” 元龟微微咧嘴,仿佛在笑一般:“你是聪明人,就不要说透嘛。” 井九说道:“现在你能出去了吗?” 元龟说道:“雪姬走的那天,我就可以了。” 井九说道:“那你为何不出去?” 元龟说道:“我为何要出去?” 井九说道:“自由?” 元龟说道:“活着就是最大的自由。” 井九想了想,说道:“确实。” …… …… 为了解决怎样继续活下去的问题,他回了神末峰,走进洞府开始闭关。 在青天鉴里看到的、在太阳里看到的、在大涅盘里看到的、在那座黑色石碑深处看到的所有信息在他的意识里来自交错,然后渐渐宁静。 数年时间过去,他推开洞府的石门走了出来,最后看了眼青山群峰。 清风徐至,崖边已经没有他的身影。 如果这次的离开也可以理解为飞升,那就是第三次了。 …… …… 离开朝天大陆,他去宇宙里的那把竹椅坐了片刻,便去了天尺星系。 两年前,他与沈云埋的度假之旅曾经专门经过此地,就是为了看一眼这个星系被暗物之海淹没时的壮观画面。两年时间过去,天尺星系已经尽数沉入海里,只有那颗恒星还在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微弱的光线。 没有任何犹豫,他便飞进了暗物之海里。 无比黑暗的世界里,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或者说距离才能看到一点光源。 但他的感知可以无限延展,速度无限快,所以眼前始终都有光明。 他没打算去往暗物之海诞生的地方,既然对方来了,两个世界必然是相通的。 没过多长时间,他便找到了一个母巢。 黑暗的触手在宇宙里缓缓飘浮,像极了海草。 这个母巢正处于休眠状态,没有散发出人类所以为的邪恶气息,宁静至极。 他直接飞入了母巢的身体里。寻找到它的信息交流器官,把自己的感知散发了出去,跨越了整个暗物之海,进入最初的那道空间裂缝,去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他的感知范围限于已知或是大概率存在的猜想,所以没有进入那个世界太远。 那个世界没有颜色,也没有所谓的空间结构,也没有基础的粒子,就像是一大锅由暗物质与暗能量以及数字本身构成的杂烩汤,或者说是一片混沌。 与人类专家们推测的不同,暗物质的世界里也有智慧的生命——那个生命并不是整体宇宙的客观意志,因为他感受到了一些具体的存在。 那是一些隐隐约约、雾状的存在,与故事里描写的鬼魂有些相似。 没过多长时间,那些生命应该也发现了他的存在,纷纷涌了过来。 来暗物之海,是他想在离开前与对方进行一场对话,却没能成功。 他接触不到那些生命,那些生命也接触不到他,只能发现彼此的存在。 存在是最基础的信息,也是第一要素。 确认无法交流,他退回了自己的宇宙。 宇宙里无风,白衣自飘。 那个母巢醒了过来,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 …… 碧蓝的海水不停拍打着海岸。 小岛上的人们盯着那盏灯火,沉默不语。 他们在这里已经吹了九天海风。 井九说过会用九天时间解决这个问题,或者死去。 现在已经是最后一天,但他还没有醒来。 那盏青铜灯的火苗已经变得极为微弱,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 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 曾举知道赵腊月等人此时的状态,用眼神示意神打先师等人更安静些。 忽有清风动椰树。 井九在竹椅上睁开眼睛。 赵腊月轻声问道:“你去了哪里?” 井九说道:“很多地方。”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吗?” 井九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引言,直接说道:“以存在的数量而论,暗物之海那边是主世界,整体的宇宙就像一个蒸糕……” 说到这里,他望向了不远处的花溪,然后才想起来做蒸糕的并不是这个她。 花溪向着海边的竹椅走来。 “……我们这边的恒星就像是蒸糕上的葡萄干,行星就像是沙子,扭率空洞就是虫子在上面挖出来的洞,但同时被蒸糕的碎屑填充。”井九接着说道。 童颜说道:“这个比喻不好,应该用河堤与沙及水。” 井九说道:“就是这样,现在的情形是水从那些洞里冲出来了。” 沈云埋认真问道:“所以?” “这是人类的问题,那就人类自己解决,与那边没关系。”井九说道:“这把剑虽然断了,但也许你们能修好,至于怎么点燃那些恒星,也是你们的事。” 神打先师在远处寒声说道:“你就交待了这些便要离开?” 井九没有理他,看着童颜说道:“我去确认了一些事情,如果你真的解决不了这边的问题,那就回朝天大陆把元龟带出来。” 听着这话,不管是柳十岁还是卓如岁等人都很吃惊,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让它把那些黑暗像星光一样吃掉。” 井九说道:“不用担心,它就算吃个几千年,也应该不会把肚子胀破。” 这个时候,花溪已经走到了海边,来到了竹椅前。 她眨了眨眼睛,眼神忽然从漠然变得懵懂,看着他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井九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她认真说道:“谢谢。” 这声谢是对那位少女祭司说的。 然后他看着花溪轻声说道:“没事,我只是有些困,想睡会儿。”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了沈云埋,接着望向了卓如岁、童颜、彭郎、元曲与玉山还有雀娘,他的视线在天空与海洋之间来回,路过那些椰林与崖石与那些前代仙人。 海上生起巨浪,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岛屿。 尸狗回来与他告别。 雪姬站在尸狗的头顶,眼神漠然看着海边。 寒蝉在她的头顶,不舍地挥动着甲肢。 井九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阿大的脑袋,望向柳十岁说道:“聪明点儿。” 柳十岁难过至极,却不敢表现出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最后他望向了赵腊月。 赵腊月上前,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拍了拍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走了。” …… ……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残缺的月亮还在天空里若隐若现。 海风还是那样温柔。 猴子还是那样聒噪。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赵腊月直起身体。 那只宇宙里最锋利的手臂缓缓落了下来。 无比轻柔。 就像片叶子落在了竹椅旁边。 那个最完美的男人闭着眼睛,已经没了呼吸,没有任何气息。 雀娘与玉山看着这幕画面,眼眶微红,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曾举叹了口气,说道:“节哀。” “不。”赵腊月说道:“他只是去了别的地方。” 这不是文艺的消解悲伤的语句,而是真实的叙述。 前代仙人们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 难道井九的灵魂没有消散而亡,而是……再次飞升了? 问题是冥界飞升去往地面,朝天大陆飞升来到这个宇宙,如果在这里飞升要去哪里? “我曾经看过一本古籍,我很喜欢,里面最后几段是这么写的。” 沈云埋轻声说道:“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 卓如岁也看过那篇文章,随之念了起来:“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沈云埋看了他一眼,接着念道:“当然,那不是我。” 卓如岁随之念道:“但是,那不是我吗?” 二人同时望向清风消失的天空,同时念起了最后一段:“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 …… (本章最后这段来自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以前就向大家推荐过,再次推荐,最后这段是我最最喜欢的一段话,最后那句就是这本书的主旨之一。主旨之二在明天那章的最后说明,明天二十一号就是大道朝天的最后一章了,同时会有一个很认真的后记和大家聊聊这二十年。) 《大道朝天》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无涯 (这章之后半小时发后记。) …… ……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 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不管是叫景阳还是井九,又或者是叫莱恩。 也不管他是真的飞升去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还是死了,总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与星门女祭司一道解决了那些星球上的信徒叛乱,钟李子拒绝了留在主星出任祭司的请求,回到星门基地,开始了自己悠长的假期。 她没有住在祭堂,也没有留在守二都市,而是回到了地底的公寓。 按照她的要求,黑市没有被关闭,游戏厅也没有被打击,民生街区一切如常,只是多了很多便衣军警与监控设备。 吃完外卖的烤茄子,小心地喝了半瓶麦酒,她变得开心起来,于是拿出抹布开始打扫卫生,把柜子小黄的全息镜框擦的很干净,又开始擦那幅画。 那幅里是一丛金黄色的向日葵,被一道带血的白布束着,正是那幅著名的远古文明油画,更重要的是,这不是守二都市艺术馆的仿品,而是真迹。 她知道井九对这幅画很关心,所以要了过来。 睹物思人,大概便是这个意思。 …… …… 赵腊月与柳十岁的思念没有人能看到,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表情,而是因为他们去了857基地静修,一方面是想要找到更便利解决暗物之海怪物的方法,另一方面也是要借那座死寂的城市静修,很明显想要找到追随井九而去的方法。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卓如岁成为了星河联盟历史上的第一任执政官,在冉家以及漩雨公司的配合下,在军方的支持下,位置坐的很稳,也没甚意思,因为政务与管理都是青儿在做,与当年他做青山掌门时似乎没什么区别。 那位少女祭司离开了花溪的身体,自然不被允许重新接管中央电脑,不停在各个特殊制作的生化人之间来回,偶尔也会去青天鉴与大涅盘。有一个专门的小组负责监视并且管理她,小组的负责人是彭郎,可以想见对她的重视程度。 真的花溪醒来后,因为井九的离去伤心了一段时间,便回到了望月星球。有花家的资源以及星河联盟当局的支持,曾经封闭而落后的那颗矿星顿时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力,雾山市长被提拔成了星球的行政主官,他的位置则被伊芙女士接任。 七二零栋公寓一单元的另外那名住客则去了非常遥远的地方。 雪姬离开了本星系群,向着冰冷而荒凉的宇宙深处进发,选择了与井九不同的一条道路,因为她不需要能量补充,而且可能比一个文明存活的时间还要更长。 她走的时候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彭郎,只是在火星那座最高的山崖上,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行字——宇宙很大,我想去看看。 沈云埋并不是很相信这个理由,觉得雪姬应该是去宇宙里寻找那个消失的高级文明的痕迹,不过他对此没有什么想法,他给自己换了一个身体后,便回到了老宅,把自己关在那个地洞里,据说是在研究一些哲学问题。 曹园也在做研究,只不过他研究的对象有些可怕,因为不管说是仙蜕还是遗存,本质是那就是两具尸体——李将军的以及井九的。 李将军的棺材里有井九当初在雾外星系断落的一根细丝。 井九的身体里有当初他在西海畔给自己缝上的一些天蚕丝,大部分天蚕丝都用在了补海的时候,但身体还残存了些线头,随着他的自我破坏而显露出来。 借着这些研究对象,曹园还真的找到了些可能,正在与童颜联手进行规划,准备看看能不能在两百年的时间里,把万物一剑修复好。 童颜与雀娘对着满天棋子思考点燃恒星的顺序,曾举圣人在旁协助。童颜还经常不顾沈云埋的愤怒打扰他,与他一道思考彻底打通朝天大陆的可能性。 这些人便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一个了不起的科研小组。 在祖星上还有一个很奇特的组合,那是阿大、尸狗以及谈真人。他们在祖星上不停挖掘人类文明早期的遗址,包括那些墓葬,因为他们真的都很擅长做这种事。 元曲与玉山还在观光……他们去了很多度假星球,玩的很开心,还因为沈云埋的提示涉足了一些非法行业,当然,不管是青儿还是卓如岁都懒得管这些事。 真正现在有些麻烦的,还是那些前代仙人。 像神打先师、那对黑衣妖仙都坚持认为井九已经魂散而死,根本没有飞升。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世界之上还有世界,你能飞升到哪里去? 不管这些前代仙人是想要替青山祖师复仇,还是想要争权,总之都确实是极大的麻烦,因为雪姬与井九都不在,彭郎与赵柳再如何厉害,也没有压制一切的威势。 公寓的房门忽然被敲响。 钟李子推开房门,看见了两个少女与一个微胖的少年,微微一怔便猜到应该是朝天大陆新来的飞升者,有些无奈说道:“你们真把我家当成客栈了吗?” 一个模样可爱、神情却有些刁蛮的少女沉声说道:“凡人,竟敢如此无礼!” “你是南忘吧?”钟李子把三人带进公寓里,说道:“随便坐。” 南忘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李子拿出三瓶麦酒递了过去,说道:“你们怎么出来了?” 南忘说道:“想出来看看,还要你允许吗?” 钟李子忽然想到一些事情,想要把她手里的麦酒拿回来,却不是很敢,望向那位清美柔弱的少女,好奇问道:“请问……你就是白早姑娘?” 白早微微一怔,说道:“他……对你提起过我?” 钟李子心想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对整个星河联盟的人都提过,你知道后不要生气就是。 南忘说道:“别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是什么情形?” 钟李子说道:“他走了。” 井九回朝天大陆告别过,南忘没有太大的反应。 白早起身走到柜前,去看那个立体相框。 钟李子看了她一眼,把这个世界以及现在的情形简要地介绍了一遍。 南忘提起酒瓶一饮而尽,说道:“我来处理那些家伙。” 钟李子心想您不够强啊。就算是彭郎、赵腊月与柳十岁也无法压制那些前代仙人的蠢蠢欲动,除非井九与雪姬忽然回来还差不多。 “师姑,还是弟子来吧,您别累着。” 那个少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这时候才开口。 钟李子看着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神情微异说道:“平咏佳?” 那个少年起身行礼道:“青山掌门平咏佳,见过同道。” 这时候,白早指着墙上的那幅向日葵问道:“这块……白布为何染着血?是什么?” 她不知道井九曾经问过相同的问题。 钟李子拿到这幅画的时候,曾经问过那位少女祭司。 也没有答案。 …… …… 第三天的时候,井九就知道如何确定自己在宇宙里的位置。 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的位置,因为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宇宙。 离开的方法其实很简单。 如果想要星际穿越,需要把神魂的感知无限放大,那么离开只需要无限缩小。 比最基本的粒子还要小,比想象的极限还要小。 在这里感觉不到任何力,概率也不存在,只有他自己。 他的感知继续向着“前方”伸去,仿佛变成一根飘舞的彩带。 之所以这根带子是彩色的,是因为他此刻的想法。 彩带就像浮力,带着他向“前方的上方”而去。 这种感觉有些奇特,他不是特别了解为何会有方向。 为了探索原因,他放任自己的感知,任彩带随意而行,便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继续飞着,便看到了仿佛天空的存在。 天空里有一个特别巨大的人影。 他与那个人影越来越靠近。 最终,他破开了天空,原来是从湖面探出头。 那个人影是他自己。 水面生着很多莲叶,四周是一片山谷,竟是往三千庵去要路过的那片湖。 正是李公子当年落湖的地方。 青山宗在这里建的临时宫殿居然还在。 正是晨时,忽有微雨落下,柳词离开宫殿,驾着一朵云往南边去了。 又有大雪落下,阻了路途,元骑鲸一脸严肃地在与弟子们说着什么。 修建这些宫殿的时候,柳词与元骑鲸早已死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朝阳骤烈,释放出无数光热,瞬间融化了路上的冰雪。 就连那些水都被晒的变成了道道青烟。 太平真人倚在崖边,拿着一根骨笛,看着他含笑不语。 来到庵里,连三月站在廊下看着他说道:“你来了?” 井九嗯了一声,走过小桥与她并肩而站,望向朝阳。 在这里,不用担心她下一刻就会变成万道晨光,很好。 “辛苦修行飞升,最终不过是回到时间之前,旧时的世界,这种无趣的重复,难道不会让你觉得厌烦?”有人忽然问道。 小桥流水无人。 “我过些天再来看你。”井九对连三月说道。 连三月说了声好,走到桥上,背起双手,继续看天空里的太阳。 井九穿过静室,跨过圆窗,来到湖边。 湖面上映着斜枝。 西来坐在湖畔的石凳上,看着那道斜枝在悟剑。 他没有理井九。 井九也没有理他,走到另一处的湖边,望向水面上倒映出来的那个人。 “这不是重复。” “为何?” “因为这不是真的朝天大陆,是我想象出来的。” “那就是假的咯。” “也是真的。” 这方天地乃至生活在里面的故人,都是他意识里的残留。 既然他也是活在自己的意识里,那么天地与人自然也是真的。 “他们都死了。” “我活着,他们就活着,至少是这里的他们。” 在祖星上,沈青山曾经讲过人类早期的一些想象。 远古时期的人类觉得这个世界可能就是神明的一场梦。 现在他就是神明,他的意念自然能够成为真的世界。 “你就不想再和连三月说些什么。” “不想。” “真是无情啊。” “你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会在乎情?” “情到底是什么?” “所有的情感都源自死亡,比如恐惧。要活着,便要有联系,联系就是感情。要繁殖,所以有爱情,有嫉妒。再比如人性兽性,皆是如此。” “你体验过?” “小时候我有一个凡人朋友,他死后我在他的墓前伤感了很久,从那之后我便要自己不再真的经历这一次,于是我开始在相信里体验很多种人生,平静喜乐的、波澜壮阔的、悲剧或者喜剧,离奇或者普通,但最终也不过是个死字。” “你觉得这样能帮助你看清楚生命的真相?” “生命只有一次,要谨慎而且努力地多活一段时间。” “但像你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是很多人对井九的问题。 “生命必将终结,所以没有意义,沈云埋会痛哭,这种时候就应该寻些意思。”他说道:“但如果生命可能不会终结,那么我们就应该先寻找意义。” “永生是无法证明的命题,所有的宇宙都会终结,你也不例外。”那人说道:“所以你要学会终结,而不是被动地被时光吞噬,这才是存在的目的。” “如果这是存在的目的,那何必存在?” “永生是很残忍的事情,所以那些度过漫漫时间的神明才会想着自杀。” “残忍这个词是智慧生命害怕终结才产生的词,所以你这句话逻辑不对。” “你说追寻意义,但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要知道存在的源起,宇宙的道理,世界的去向。” “有无限个宇宙,有无限的道理,如何能够看完?你们那个宇宙曾经有人说过一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难道你不明白?” 井九说道:“所以要一直活着啊。” 那个人沉默了会儿,说道:“好像有些道理,我要想想,就不送你了。” “不用。” 井九转身向前方走去。 前方有团白光,极为纯净,没有杂质也没有信息。 下一刻,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白光里。 大道独行。 不必相送。 …… …… (大道朝天全文终) 《大道朝天》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无涯 (这章之后半小时发后记。) …… ……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 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不管是叫景阳还是井九,又或者是叫莱恩。 也不管他是真的飞升去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还是死了,总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与星门女祭司一道解决了那些星球上的信徒叛乱,钟李子拒绝了留在主星出任祭司的请求,回到星门基地,开始了自己悠长的假期。 她没有住在祭堂,也没有留在守二都市,而是回到了地底的公寓。 按照她的要求,黑市没有被关闭,游戏厅也没有被打击,民生街区一切如常,只是多了很多便衣军警与监控设备。 吃完外卖的烤茄子,小心地喝了半瓶麦酒,她变得开心起来,于是拿出抹布开始打扫卫生,把柜子小黄的全息镜框擦的很干净,又开始擦那幅画。 那幅里是一丛金黄色的向日葵,被一道带血的白布束着,正是那幅著名的远古文明油画,更重要的是,这不是守二都市艺术馆的仿品,而是真迹。 她知道井九对这幅画很关心,所以要了过来。 睹物思人,大概便是这个意思。 …… …… 赵腊月与柳十岁的思念没有人能看到,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表情,而是因为他们去了857基地静修,一方面是想要找到更便利解决暗物之海怪物的方法,另一方面也是要借那座死寂的城市静修,很明显想要找到追随井九而去的方法。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卓如岁成为了星河联盟历史上的第一任执政官,在冉家以及漩雨公司的配合下,在军方的支持下,位置坐的很稳,也没甚意思,因为政务与管理都是青儿在做,与当年他做青山掌门时似乎没什么区别。 那位少女祭司离开了花溪的身体,自然不被允许重新接管中央电脑,不停在各个特殊制作的生化人之间来回,偶尔也会去青天鉴与大涅盘。有一个专门的小组负责监视并且管理她,小组的负责人是彭郎,可以想见对她的重视程度。 真的花溪醒来后,因为井九的离去伤心了一段时间,便回到了望月星球。有花家的资源以及星河联盟当局的支持,曾经封闭而落后的那颗矿星顿时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力,雾山市长被提拔成了星球的行政主官,他的位置则被伊芙女士接任。 七二零栋公寓一单元的另外那名住客则去了非常遥远的地方。 雪姬离开了本星系群,向着冰冷而荒凉的宇宙深处进发,选择了与井九不同的一条道路,因为她不需要能量补充,而且可能比一个文明存活的时间还要更长。 她走的时候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彭郎,只是在火星那座最高的山崖上,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行字——宇宙很大,我想去看看。 沈云埋并不是很相信这个理由,觉得雪姬应该是去宇宙里寻找那个消失的高级文明的痕迹,不过他对此没有什么想法,他给自己换了一个身体后,便回到了老宅,把自己关在那个地洞里,据说是在研究一些哲学问题。 曹园也在做研究,只不过他研究的对象有些可怕,因为不管说是仙蜕还是遗存,本质是那就是两具尸体——李将军的以及井九的。 李将军的棺材里有井九当初在雾外星系断落的一根细丝。 井九的身体里有当初他在西海畔给自己缝上的一些天蚕丝,大部分天蚕丝都用在了补海的时候,但身体还残存了些线头,随着他的自我破坏而显露出来。 借着这些研究对象,曹园还真的找到了些可能,正在与童颜联手进行规划,准备看看能不能在两百年的时间里,把万物一剑修复好。 童颜与雀娘对着满天棋子思考点燃恒星的顺序,曾举圣人在旁协助。童颜还经常不顾沈云埋的愤怒打扰他,与他一道思考彻底打通朝天大陆的可能性。 这些人便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一个了不起的科研小组。 在祖星上还有一个很奇特的组合,那是阿大、尸狗以及谈真人。他们在祖星上不停挖掘人类文明早期的遗址,包括那些墓葬,因为他们真的都很擅长做这种事。 元曲与玉山还在观光……他们去了很多度假星球,玩的很开心,还因为沈云埋的提示涉足了一些非法行业,当然,不管是青儿还是卓如岁都懒得管这些事。 真正现在有些麻烦的,还是那些前代仙人。 像神打先师、那对黑衣妖仙都坚持认为井九已经魂散而死,根本没有飞升。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世界之上还有世界,你能飞升到哪里去? 不管这些前代仙人是想要替青山祖师复仇,还是想要争权,总之都确实是极大的麻烦,因为雪姬与井九都不在,彭郎与赵柳再如何厉害,也没有压制一切的威势。 公寓的房门忽然被敲响。 钟李子推开房门,看见了两个少女与一个微胖的少年,微微一怔便猜到应该是朝天大陆新来的飞升者,有些无奈说道:“你们真把我家当成客栈了吗?” 一个模样可爱、神情却有些刁蛮的少女沉声说道:“凡人,竟敢如此无礼!” “你是南忘吧?”钟李子把三人带进公寓里,说道:“随便坐。” 南忘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李子拿出三瓶麦酒递了过去,说道:“你们怎么出来了?” 南忘说道:“想出来看看,还要你允许吗?” 钟李子忽然想到一些事情,想要把她手里的麦酒拿回来,却不是很敢,望向那位清美柔弱的少女,好奇问道:“请问……你就是白早姑娘?” 白早微微一怔,说道:“他……对你提起过我?” 钟李子心想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对整个星河联盟的人都提过,你知道后不要生气就是。 南忘说道:“别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是什么情形?” 钟李子说道:“他走了。” 井九回朝天大陆告别过,南忘没有太大的反应。 白早起身走到柜前,去看那个立体相框。 钟李子看了她一眼,把这个世界以及现在的情形简要地介绍了一遍。 南忘提起酒瓶一饮而尽,说道:“我来处理那些家伙。” 钟李子心想您不够强啊。就算是彭郎、赵腊月与柳十岁也无法压制那些前代仙人的蠢蠢欲动,除非井九与雪姬忽然回来还差不多。 “师姑,还是弟子来吧,您别累着。” 那个少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这时候才开口。 钟李子看着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神情微异说道:“平咏佳?” 那个少年起身行礼道:“青山掌门平咏佳,见过同道。” 这时候,白早指着墙上的那幅向日葵问道:“这块……白布为何染着血?是什么?” 她不知道井九曾经问过相同的问题。 钟李子拿到这幅画的时候,曾经问过那位少女祭司。 也没有答案。 …… …… 第三天的时候,井九就知道如何确定自己在宇宙里的位置。 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的位置,因为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宇宙。 离开的方法其实很简单。 如果想要星际穿越,需要把神魂的感知无限放大,那么离开只需要无限缩小。 比最基本的粒子还要小,比想象的极限还要小。 在这里感觉不到任何力,概率也不存在,只有他自己。 他的感知继续向着“前方”伸去,仿佛变成一根飘舞的彩带。 之所以这根带子是彩色的,是因为他此刻的想法。 彩带就像浮力,带着他向“前方的上方”而去。 这种感觉有些奇特,他不是特别了解为何会有方向。 为了探索原因,他放任自己的感知,任彩带随意而行,便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继续飞着,便看到了仿佛天空的存在。 天空里有一个特别巨大的人影。 他与那个人影越来越靠近。 最终,他破开了天空,原来是从湖面探出头。 那个人影是他自己。 水面生着很多莲叶,四周是一片山谷,竟是往三千庵去要路过的那片湖。 正是李公子当年落湖的地方。 青山宗在这里建的临时宫殿居然还在。 正是晨时,忽有微雨落下,柳词离开宫殿,驾着一朵云往南边去了。 又有大雪落下,阻了路途,元骑鲸一脸严肃地在与弟子们说着什么。 修建这些宫殿的时候,柳词与元骑鲸早已死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朝阳骤烈,释放出无数光热,瞬间融化了路上的冰雪。 就连那些水都被晒的变成了道道青烟。 太平真人倚在崖边,拿着一根骨笛,看着他含笑不语。 来到庵里,连三月站在廊下看着他说道:“你来了?” 井九嗯了一声,走过小桥与她并肩而站,望向朝阳。 在这里,不用担心她下一刻就会变成万道晨光,很好。 “辛苦修行飞升,最终不过是回到时间之前,旧时的世界,这种无趣的重复,难道不会让你觉得厌烦?”有人忽然问道。 小桥流水无人。 “我过些天再来看你。”井九对连三月说道。 连三月说了声好,走到桥上,背起双手,继续看天空里的太阳。 井九穿过静室,跨过圆窗,来到湖边。 湖面上映着斜枝。 西来坐在湖畔的石凳上,看着那道斜枝在悟剑。 他没有理井九。 井九也没有理他,走到另一处的湖边,望向水面上倒映出来的那个人。 “这不是重复。” “为何?” “因为这不是真的朝天大陆,是我想象出来的。” “那就是假的咯。” “也是真的。” 这方天地乃至生活在里面的故人,都是他意识里的残留。 既然他也是活在自己的意识里,那么天地与人自然也是真的。 “他们都死了。” “我活着,他们就活着,至少是这里的他们。” 在祖星上,沈青山曾经讲过人类早期的一些想象。 远古时期的人类觉得这个世界可能就是神明的一场梦。 现在他就是神明,他的意念自然能够成为真的世界。 “你就不想再和连三月说些什么。” “不想。” “真是无情啊。” “你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会在乎情?” “情到底是什么?” “所有的情感都源自死亡,比如恐惧。要活着,便要有联系,联系就是感情。要繁殖,所以有爱情,有嫉妒。再比如人性兽性,皆是如此。” “你体验过?” “小时候我有一个凡人朋友,他死后我在他的墓前伤感了很久,从那之后我便要自己不再真的经历这一次,于是我开始在相信里体验很多种人生,平静喜乐的、波澜壮阔的、悲剧或者喜剧,离奇或者普通,但最终也不过是个死字。” “你觉得这样能帮助你看清楚生命的真相?” “生命只有一次,要谨慎而且努力地多活一段时间。” “但像你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是很多人对井九的问题。 “生命必将终结,所以没有意义,沈云埋会痛哭,这种时候就应该寻些意思。”他说道:“但如果生命可能不会终结,那么我们就应该先寻找意义。” “永生是无法证明的命题,所有的宇宙都会终结,你也不例外。”那人说道:“所以你要学会终结,而不是被动地被时光吞噬,这才是存在的目的。” “如果这是存在的目的,那何必存在?” “永生是很残忍的事情,所以那些度过漫漫时间的神明才会想着自杀。” “残忍这个词是智慧生命害怕终结才产生的词,所以你这句话逻辑不对。” “你说追寻意义,但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要知道存在的源起,宇宙的道理,世界的去向。” “有无限个宇宙,有无限的道理,如何能够看完?你们那个宇宙曾经有人说过一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难道你不明白?” 井九说道:“所以要一直活着啊。” 那个人沉默了会儿,说道:“好像有些道理,我要想想,就不送你了。” “不用。” 井九转身向前方走去。 前方有团白光,极为纯净,没有杂质也没有信息。 下一刻,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白光里。 大道独行。 不必相送。 …… …… (大道朝天全文终) 《大道朝天》正文卷 后记(窗外的湖) 井九与许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会说些什么? 是自我介绍。 我本来像许乐那样准备了一些词,比如晓峰、湖北宜昌人,曾用名、简历之类的东西,还包括我家人的名字。 那样太别扭了,就简略些说吧。 我生活在一个非常幸福而且快乐的家庭里。 很多年前,我大学最好的朋友卓四明到宜昌玩,在家里住了两天。后来他经常回忆,说起床就看见阳光正好,我父母对着电脑斗地主,笑着说话,整个家里满是幸福的感觉。 领导后来也说了很多次,她第一次去宜昌家里就觉得气氛特别好,外甥女欢子特别乖巧可人,令人非常舒服。 我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从小到大自由随心,想改名字就改名字,想不上班就不上班,后来依着兴趣开始写书,结果居然还挣着钱了……真是美好而顺遂的几十年。 哪怕年轻的时候没什么钱,每天起床吃碗面,拿着体坛周报去儿童公园坐在草地上对着湖发呆也没有文艺青年那种伪装孤独、模仿绝望的感觉,而是一种无所事事的幸福。 所以人生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这样过。 大庆家的窗外也有一片大湖,随天时不同景致各异,我现在也很幸福,只是很少对着湖发呆了,大多数时候只会习惯性地赞叹两声,偶尔会勤奋些,拍照发给两个群里的朋友看。 阴云满天的时候、阴风怒号的时候、暴雨落下的时候、那湖都非常美。最美的是有一天清晨四点,我准备睡觉,忽然发现窗外的世界静止了……湖对面隐隐有雾,湖面无风,平如明镜,映着天空里的蓝天白云,美的令人心悸。 伴着如此美景,我舒服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把照片扔到了群里,三少和沙包同时跳出来说——天空之镜! 确实很有那种感觉,只不过这种画面太过少见。我来大庆十年,只有那天没有一点风,才有如画般的景。 人生就像大庆窗外的湖一样,不起风的时候少。 我妈临走前已经没有什么清楚的意识了,我们守在床边,听着她闭着眼睛、非常清楚地说了一句话。 ——风平浪静,走。 这就是我妈的遗言。 现在她墓碑上的话是:“风平一世,浪静千秋。”这句话被我写在书房的玻璃墙上,也用在了故事里。 不起风的时候,你得注意看到窗外的风景,起风的时候,也要争取看到些美。开心是需要寻找的,你得去找小说看、找综艺、电视、电影、运动、吃喝玩乐或者美好的风景与人。 如果你真要想不开,往生活最深处去窥探,必然是个现在流行的丧字,虽然大多数人可能并不是很懂丧是什么意思。 在这里再次搬出罗曼罗兰的那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还继续热爱它。” 以前就说过,这句话是认命的妥协,是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但现在看来其实很好,因为所有人都需要安慰。 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要看看山那边,是要想想水为什么往下流,是要找到一切的源起,存在的道理。如果找不到呢?那就继续找。那如果一切、包括存在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那怎么办?这是一个伪命题,就像书里说过,永生是无法被证明的,一切没有意义也无法被证明。所以井九才会不停前行,用活着证明活着,用追求意义证明意义的存在。 我们不是他,只需要想想就好。 我从小就非常怕死,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四十岁之后的阶段性看法是,活着的目的应该就是解释活着这个事情。 我当然解释不清楚,大道朝天这个故事也不是用来解释这件事情,只是想描述这个过程。 这和择天记不同。择天记说的是没有命运,只有选择,着重点在于我们每次选择对自我命运的改变。而大道朝天虽然摆了很多条岔道口出来,井九与太平真人、连三月、祖师、李将军们的选择不同,与赵腊月等晚辈的选择也不同,但那并不重要。因为所有道路最终指向的是同一处。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不管你走哪边,坚持走下去就好。 大道朝天这个故事不怎么讲道理,只是想写我以为的修仙。以前蛤蟆书的简介里有一句话——千般法术、无穷大道,我只问一句,能得长生否?这就是我从小以为的修仙原则。人类为什么要修仙?为了更高更快更强?就算你要让自己的个人实力增强,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不是为了风光。 我很难接受一个修仙小说天天打架,搞阴谋,搞权术,修行就应该修行,如果可以,井九就应该像上辈子那样躲在洞府里不出门,问题是那样就不叫小说了。 事实上最后我做的还是比较失败,还是经常弄点阴谋,搞些比较精彩的情节起伏,时刻不忘装腔作势一番……没办法,职业道德太强,读者阅读感优先已经成了习惯。 好在绝大多数情节我都是很喜欢的,比如神末峰吃火锅,云集镇吃火锅,景园吃火锅,天光峰踏云海,柳词化剑,井九一路寻物磨剑,我最喜欢的还是中州派问道大会,青天鉴里夺鼎,飞升后的情节我都写的很开心,尤其是后面望月星球的七二零栋楼的生活。因为那栋楼、那些雪与猫与鸟都是我有过的生活,我在那里喂过很多猫。 追求平淡,情节与人物性格便不浓烈,修道者漫长的生命也会让生死有另外的一层感受,以前和大家说过,情节随时间淡忘本就是我写大道之始就预见到并且期待的,整本书我都不奢求以后会被多少人记住。就像一首现代诗,你看的时候会有感觉,但很少会有人能够记住这首诗到底说了些什么。 在朝天大陆的那些卷,卷首词用的都是古诗词,飞升到星河联盟后用的都是现代诗,当然是故意做的,我非常喜欢那些卷首词——海棠同学在这方面付出了很多时间和精力——结合上一段说的,我的真实想法就是想把大道写成一首诗。 是哪首诗呢?就是书里用过的那段话。史铁生《我与地坛》最后的那段话这几年一直在抚慰我,我觉得那就是一首好的不能再好的诗,请允许我再次抄录于此: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 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 …… 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也许他叫顾清,也许是南趋,或者是沈青山与沈云埋,可能叫雪姬,可能是许乐,当然更可能是井九。 最初的时候,我曾经考虑要不要把大道写成群像,便有上面这层考虑,最主要的原因是担心井九太无趣——他的身体特殊,心志也特殊,而且纵横无敌,这样的人生必然无趣。 很多读者都在说井九无味,有次在网上看到一个称号叫“无味道人”,我差点就用在了他的身上,因为他本来就尝不到味道,也体会不到生活里很多的滋味。 用他来当男主角当然很冒险,但我开书的时候还是确定了这样做,因为我确认他的无味无趣之下有着对生命最大的热情、最深的执着,而那些就是我们每个人内在共通的部分,也是生命最需要的那部分,是生命本命。 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宇宙不息欲望的化身,自然更有资格成为我们这个故事的主角。 我写过的主角里还有一个也很有资格,那就是许乐,因为他已经成神,只不过自己选择了从生命里出走。 很多年前写朱雀记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想写神经三部曲,分别是入神、出神、走神。 应该很多朋友没有注意到大道朝天最后一卷叫出神记,是的,这就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 事实上飞升去往星河联盟后,大部分看过间客的朋友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是的,从庆余年到间客再到大道朝天,这是我一直想要完成的一个世界,也是大家一直都知道的事。 大道朝天开书的时候,我已经确定这会是最后一部大长篇,之所以在新书感言里说会是最后两部或者一部大长篇,是不想读者们太早便想到这个故事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因为如果确定是最后一部大长篇,那我肯定就要把三部曲写完。 由于是最后一部大长篇,我写的比以前更认真、更慎重、也更放肆,就像在新书感言与两百万字感言里着重提到过那样,大道的准备工作做得特别细致,写法非常刻意,哪怕可能会显得匠气,也一定会坚持到底。 开书的时候我曾经在感言里说,这样写会不会担心故事太干?书中男主角以后会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技术细节上我极为谨慎认真,但在意趣与内核上我非常放肆,不会做任何调整与自我约束,只在一件事情上犹豫过。 最初的时候,我准备把许乐写成大反派——神明惯常站在人类的对立面,我变成当年最厌恶的那种人——这种文艺咏唱、这种这种对过往的颠覆太过刻意。 我不在乎刻意,但我喜欢许乐,为什么要把他写成我不喜欢的人?更重要的是,我不觉得过往需要被颠覆。 我写的那些故事,故事里的那些人,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管是勇敢的人还是怯懦的人,都是我想写的。 江一草与阿愁浑身是血离开了高阳,春风在哪里呢?老狗在九江教书,白象在远方行过,弥勒就要爆了,邹蕾蕾还在安静地睡觉。范闲最终在草间站了起来,陈萍萍还是等到了他回来。二师兄、王破、西来的手臂都断了,陈长生与唐三十六在国教学院的树上看着肥鲤鱼向池塘底的污泥沉去n次,天不生夫子,万古真如长夜,桑桑被宁缺修成了一座佛,自然忘了怎么做煎蛋面。春风般的柳词淡淡地来了又淡淡地走了,晨光如昨,风雪如前,七二零楼前只有黑白二色。 一只猫在老笔斋的墙头趴着,也在神末峰的崖边趴着,看着这一切,而当它在小书店里的时候还是只小白鼠。 这就是我的过往。 非常简单。 就是写故事,写那些人。 这样的生活开始于无聊之时。 零一年的时候,诱骗家里人凑钱买了一个电脑,用来看小说听歌,闲来无事的时候写过一个北宋背景的武侠小说,时至今日,除了我的家人再没有谁看过。 接着是零三年,那时候在爬爬论坛混,闲得无聊,又想和资料区版主阿愁姑娘搭讪,便写了映秀十年事,把她弄进了书里。庆余年里有几首小词都是她写的,去年和她说起这事儿,她居然忘了,回家查了半天才说好像还真是她写的,时间真可怕。领导那时候在做评论区的版主,很自然地认识了,就要开始考虑挣钱的问题,于是便有了朱雀记。我承认过很多次,朱雀记开始时的创作态度非常不好,觉得是挣钱,没必要太认真,直到台湾出版社倒闭,到起点开始上架,态度才完全扭转过来,开始了非常潇洒的神佛大战,写的那叫一个痛快,每周休息一天也是再没有的痛快。 朱雀记钱挣的不多,但算是正式进入了这个行业,也是猫腻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你们面前,接着便要谈婚论嫁,涉及到挣更多钱的问题,于是态度非常端正地想要写一本大红书,这便有了庆余年的诞生。 零九年写完庆余年,手里有了些存款,掐指一算,付房子首付、结婚仪式都够用了——大庆房价贼便宜,我买的时候四千多一平米,还贷了三十几万——觉得很是稳当,便决定写一本自己最想写的书,那就是间客。间客的题材、做法,怎么看都知道受众有限,于是我主动和宝剑说要降价……看看,我对市场的判断多么的准确,而且多么的可爱。 间客开心地写完了,觉得人生牛逼极了,便陷入了强烈的焦虑,心想下本书怎么办啊。于是我用最认真的态度写了一本我觉得应该能最好的书,那就是将夜。事实上,我一直认为从精神饱满度到实现程度再到成绩以及各方面,将夜都是最好的,因为那时候还年轻。 只不过一二年狂飙突进的太厉害,一三年身体就撑不住了。老爸心脏搭桥手术做完,送领导从机场回家就不行了,去了社区医院,让我直接去大医院,然后一医院的医生一看血压,理都不理我,直接拿起电话就问住院部还有床吗?不,是必须有床……高压二百二也是个很了不起的经验。 像老太爷一样休养了一段时间,克服了很多耳鸣、眼底出血之类毫不严重但极其令人焦虑的毛病,我把将夜写完了,然后去了腾讯文学。虽然现在两边都是一家子,但当时……挑眉,还是有些压力的。压力在于我的成绩一定要好…… 好在择天记的成绩真的很好。 接着便是一五年母亲生病,情绪、精力与时间被撕扯得难以描述,当时的微信公众号里只能看到我的今天无更四个字,我也没有解释过一次原因,因为我还是在认真地写。 回首望去,从朱雀记到大道朝天,每本小说里都有我极为得意的地方,每本都是我的得意之作,每本我都用尽全力、发自内心、如临深渊,不写到摇头晃脑绝不罢休。 还是那句话,人生如果能够重来,我大概还是这样。为什么?因为我们只能活一次啊,朋友们!既然如此,那当然要尽量无悔地过,这是我的追求,这些年也一直在这样做。 说过很多次,我的文学天赋、技术能力可能不是太强,但职业道德真的很好,这里说的当然不是日更万字,从不断更——活着总会有事儿,没时间精力去写——而是我写的每个故事都很认真,态度很端正,达到了我的能力上限。不喜欢我写的小说很正常,那不代表我写的不认真,创作这种事情,最终是自我心证,作者用足了心思,那便完美。 我做到了这一点。 付出总会有回报。 从零三年开始写映秀十年事开始,认认真真写了十七年的书,成绩真的很好,我的订阅真的很强,我拿过月票年冠,我的影视改编成绩很牛,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应该是行业里最好的几个,各种奖项也拿了很多,网文相关的应该是拿完了。再说句不客气的话,今后不管是谁来写网文的历史,必然要提到我与我写的这些故事,不然那就是在瞎写。 这是荣耀,以前不说,但现在炫耀一下。为什么?因为要让喜欢我或者喜欢这些故事的你们多些骄傲,多些吹牛的底气。虽然我十几年来观点一直没有变化,大家喜欢书就行了,不用喜欢作者,同理,讨厌我这个作者无所谓,不要上升到书,但万一我也有些事业粉呢? 我们的读者称号叫七组。 熊临泉与老白、达文西他们固然是因为与许乐同生共死过,才有极坚固的情谊,但想必总有些程度是因为许乐牛逼。 还没有写完,在这里不免俗地要发表一下感谢名单,首先感谢的当然是订阅过小说的读者——看了之后骂我的不包括在内,然后要感谢历任版主以及我这时候脑子里能想得起来的读者们:攀鲈,八卦鱼,云彩,懒懒,追梦,bobo,雪在烧,菜菜大人,小宝,朝夕望竹,关山墨夜,金无彩,风的色彩,海棠,雪在烧,泪煮咖啡,阿晕,海河,杨过001,血与雪的洗礼,白马啸寒疯,猪猫,f,海棠依旧在,紫眸,遥遥喜欢焦恩俊,方海翎,小密探,墨默儿,方恋海,王景略,花小朵,汉克,烂泥场,依兰,山山,暗暗,顿淮,村上夏树,钟林,晓雪晨晴……好吧,肯定还有很多人名我应该记得,但这时候写的已经有些懵了,都在酒里!至于我的编辑大大们以及十几年写作生涯里的重要人物就不提了,也爱你们哟! 几个月前我就开始预告,大道朝天会在八月二十一号结束,如此有底气,是因为工作很勤奋,确保存稿不断。有很多朋友不明白为什么选那天,其实原因很简单。 那天是我和领导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 有些读者应该已经想了起来,因为你们给我寄过新婚礼物,寄过书,寄过各种好玩的东西,在yy里逼我唱过歌。 十几年来,在网络上收获了很多爱与钱。这句话很肉麻,但我不嫌,因为是真的,而且越多越好。 这样的人生真的很得意,得意之处太多,这里就不拣出来说了,但有几件事情真的很想和大家分享一下,虽然在酒桌上和朋友们不知道炫耀了多少次。如果以前已经和大家在章后语里聊过,就当今天是第一次吧。 第一件最得意的事情是看烟男的亵渎,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就猜到了结尾,具体来说是那句话。 第二件得意的事情,是盯着蝴蝶蓝把全职高手结尾,并且贡献了我的一小点点智慧。 第三件得意的事情,是冰渣、也就是作者冥域天使有一年给我推荐江南style,我看过之后判定要前所未有的大红。到北京后和包哥小花刘毅他们喝酒,我放给他们看,他们表示不解,我说你们等着,会超出想象的……结果证明我对了。 第三件事与审美无关,只是想证明一下我的判断能力,我很清楚人们喜欢什么,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一直做到。 那为什么会决定不写网文大长篇了呢? 当然不是因为我担心自己跟不上时代,也不是因为钱的原因,再写一本大长篇,挣个小目标不是难事。 这里要说回前面提到的三部曲。 以前和邵燕君老师和记者们聊天的时候,曾经说过网文为什么都是超长篇。除了升级、日更、长尾效应之类的不是在写一个单独存在的故事,而是在描绘一个世界以及世界里的人们。 我不擅长构造世界,始终是个无趣的唯物主义者,三部曲与朱雀记其实是现实世界的不同时间段,将夜是我喜欢的创世纪,择天记是我想弄的遗失大陆。朝天大陆完结后,我想写的世界、有能力写的世界已经写完了,如果能想出一个特别的世界,我早就去写科幻小说了不是? 我对世界的看法也说完了,但对人之间的关系、某些故事还很感兴趣,但那真的不需要这么长的篇幅。 好吧,必须承认我也确实年龄到了,虽然我很少有这种自觉,心态一直停留在二十几岁,但确实有些累。 最关键的理由,其实是想要改变。 十七年时间,网文的历史我参与了很多,这段历史里也有我,像前面说的那样,这就够了,还能追求什么呢? 我不想要一成不变的人生。 当年从四川大学退学,从车管所结束打工,就是不想过这种一眼便能看到十几年后自己的生活。 这十几年我的生活很有趣,很幸福,因为是把兴趣变成了职业,不受任何束缚,不需要和任何人打交道,只是自己一个人玩便玩了这么多年,真的很帅气。 有一种说法是兴趣变成职业,便会丧失所有的魅力,但我没有这种感觉。直到我写的这一刻为止,写作依然是我的爱好,我没有因为爱好变成职业而抵触,没有因为钱而去写任何我不愿意写的故事,对此我对自己很满意。 我喜欢写故事,所以会一直写下去。 只不过现在想要改变一下具体方法。 接下来的日子会怎样过?首先便是野蛮体魄、文明精神,争取多看些书与电影,锻炼身体,既然说过要一直写下去,写到死为止,那么还是要争取死晚些,多写几年。 其次是要弄间客的影视化。别的项目也有,但间客在我这里摆首位,我会全程参与,好好努力,有消息就和大家报告。 十几年前就在书里说过,我有两个人生理想。一个是写本书,朱雀记的时候就完成了,还有一个是拍个电影。 虽然作品的影视化早就做了,但我说的是自己想拍个电影,这个具体怎么做,我还完全不知道,慢慢学着呗。 接下来的工作比较重要。我想写一些比较狠的故事。这里说的狠不是什么血腥暴力,而是比较有劲儿的意思,是纯商业小说不应该写的东西,不怎么好看但可能好玩。 最后就是想要多看看这个世界,以后的时间应该会比较多了,那么就到处逛逛吧,在自己喜欢的城市,比如杭州、成都之类的地方多住段时间。 等我好好休息几个月,会继续重新开始写故事给大家看,但什么时候开始写,写了在哪里发,现在还真不知道。以我的个人习惯当然是要在起点发,但中短篇这个真不知道怎么弄,我会和编辑朋友们商量一下,有结论的第一时间,会在这里以及微信公众号里向大家报告。 …… …… 这些年基本都在电脑桌前坐着,总在摸鱼、时常玩耍、不时工作,没什么户外运动,也就是喜欢开车出去闲逛。 不管是大庆还是宜昌,很多偏僻的地方我都逛遍了,反正很多时候都是深夜才出门,也不用担心安全。 有很多地方是我喜欢去的,比如有两排老树夹着的东干道,比如往三游洞去的那条路,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 这些年说过太多话,不知道这里与大家提过没有,像前面说的那样,如果提过,那就还当是第一次。 大庆往黑鱼湖去的路上,左转下到田野里,两边是玉米田与水泡子,往前面不停地开,便能看到一辆烧焦了的车摆在那里,就像是犯罪电影里的画面。我与领导经常去看。 偶尔那条路会被水漫过,那时候我们便会遗憾地折返。前年冬天我们又去了,漫过道路的水被严寒冻成了镜子一样的冰面,上面竖着很多冰刺,看着极其锋利,而且美丽。 我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踩下了油门。小红一路向前滑过冰面,听着车胎把那些冰刺碾断的声音,很是刺激。 回家路上被一辆车按喇叭,感觉似乎要争道,并排停下的时候我又生气又不安,车窗摇下,我还没来得及恶语相向,对方那哥们儿特别快而且温柔地说别误会,我是看到你车胎扁了,提醒你一声。我又惭愧又是感谢…… 这段感觉以前说过?我真正想说的是,车胎破了无所谓,总是要换的。为了能够看到美,冒点危险其实值得,我以为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应该有这样的态度。 谢谢你们。 再见。 《大道朝天》正文卷 后记(窗外的湖) 井九与许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会说些什么? 是自我介绍。 我本来像许乐那样准备了一些词,比如晓峰、湖北宜昌人,曾用名、简历之类的东西,还包括我家人的名字。 那样太别扭了,就简略些说吧。 我生活在一个非常幸福而且快乐的家庭里。 很多年前,我大学最好的朋友卓四明到宜昌玩,在家里住了两天。后来他经常回忆,说起床就看见阳光正好,我父母对着电脑斗地主,笑着说话,整个家里满是幸福的感觉。 领导后来也说了很多次,她第一次去宜昌家里就觉得气氛特别好,外甥女欢子特别乖巧可人,令人非常舒服。 我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从小到大自由随心,想改名字就改名字,想不上班就不上班,后来依着兴趣开始写书,结果居然还挣着钱了……真是美好而顺遂的几十年。 哪怕年轻的时候没什么钱,每天起床吃碗面,拿着体坛周报去儿童公园坐在草地上对着湖发呆也没有文艺青年那种伪装孤独、模仿绝望的感觉,而是一种无所事事的幸福。 所以人生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这样过。 大庆家的窗外也有一片大湖,随天时不同景致各异,我现在也很幸福,只是很少对着湖发呆了,大多数时候只会习惯性地赞叹两声,偶尔会勤奋些,拍照发给两个群里的朋友看。 阴云满天的时候、阴风怒号的时候、暴雨落下的时候、那湖都非常美。最美的是有一天清晨四点,我准备睡觉,忽然发现窗外的世界静止了……湖对面隐隐有雾,湖面无风,平如明镜,映着天空里的蓝天白云,美的令人心悸。 伴着如此美景,我舒服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把照片扔到了群里,三少和沙包同时跳出来说——天空之镜! 确实很有那种感觉,只不过这种画面太过少见。我来大庆十年,只有那天没有一点风,才有如画般的景。 人生就像大庆窗外的湖一样,不起风的时候少。 我妈临走前已经没有什么清楚的意识了,我们守在床边,听着她闭着眼睛、非常清楚地说了一句话。 ——风平浪静,走。 这就是我妈的遗言。 现在她墓碑上的话是:“风平一世,浪静千秋。”这句话被我写在书房的玻璃墙上,也用在了故事里。 不起风的时候,你得注意看到窗外的风景,起风的时候,也要争取看到些美。开心是需要寻找的,你得去找小说看、找综艺、电视、电影、运动、吃喝玩乐或者美好的风景与人。 如果你真要想不开,往生活最深处去窥探,必然是个现在流行的丧字,虽然大多数人可能并不是很懂丧是什么意思。 在这里再次搬出罗曼罗兰的那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还继续热爱它。” 以前就说过,这句话是认命的妥协,是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但现在看来其实很好,因为所有人都需要安慰。 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要看看山那边,是要想想水为什么往下流,是要找到一切的源起,存在的道理。如果找不到呢?那就继续找。那如果一切、包括存在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那怎么办?这是一个伪命题,就像书里说过,永生是无法被证明的,一切没有意义也无法被证明。所以井九才会不停前行,用活着证明活着,用追求意义证明意义的存在。 我们不是他,只需要想想就好。 我从小就非常怕死,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四十岁之后的阶段性看法是,活着的目的应该就是解释活着这个事情。 我当然解释不清楚,大道朝天这个故事也不是用来解释这件事情,只是想描述这个过程。 这和择天记不同。择天记说的是没有命运,只有选择,着重点在于我们每次选择对自我命运的改变。而大道朝天虽然摆了很多条岔道口出来,井九与太平真人、连三月、祖师、李将军们的选择不同,与赵腊月等晚辈的选择也不同,但那并不重要。因为所有道路最终指向的是同一处。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不管你走哪边,坚持走下去就好。 大道朝天这个故事不怎么讲道理,只是想写我以为的修仙。以前蛤蟆书的简介里有一句话——千般法术、无穷大道,我只问一句,能得长生否?这就是我从小以为的修仙原则。人类为什么要修仙?为了更高更快更强?就算你要让自己的个人实力增强,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不是为了风光。 我很难接受一个修仙小说天天打架,搞阴谋,搞权术,修行就应该修行,如果可以,井九就应该像上辈子那样躲在洞府里不出门,问题是那样就不叫小说了。 事实上最后我做的还是比较失败,还是经常弄点阴谋,搞些比较精彩的情节起伏,时刻不忘装腔作势一番……没办法,职业道德太强,读者阅读感优先已经成了习惯。 好在绝大多数情节我都是很喜欢的,比如神末峰吃火锅,云集镇吃火锅,景园吃火锅,天光峰踏云海,柳词化剑,井九一路寻物磨剑,我最喜欢的还是中州派问道大会,青天鉴里夺鼎,飞升后的情节我都写的很开心,尤其是后面望月星球的七二零栋楼的生活。因为那栋楼、那些雪与猫与鸟都是我有过的生活,我在那里喂过很多猫。 追求平淡,情节与人物性格便不浓烈,修道者漫长的生命也会让生死有另外的一层感受,以前和大家说过,情节随时间淡忘本就是我写大道之始就预见到并且期待的,整本书我都不奢求以后会被多少人记住。就像一首现代诗,你看的时候会有感觉,但很少会有人能够记住这首诗到底说了些什么。 在朝天大陆的那些卷,卷首词用的都是古诗词,飞升到星河联盟后用的都是现代诗,当然是故意做的,我非常喜欢那些卷首词——海棠同学在这方面付出了很多时间和精力——结合上一段说的,我的真实想法就是想把大道写成一首诗。 是哪首诗呢?就是书里用过的那段话。史铁生《我与地坛》最后的那段话这几年一直在抚慰我,我觉得那就是一首好的不能再好的诗,请允许我再次抄录于此: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 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 …… 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也许他叫顾清,也许是南趋,或者是沈青山与沈云埋,可能叫雪姬,可能是许乐,当然更可能是井九。 最初的时候,我曾经考虑要不要把大道写成群像,便有上面这层考虑,最主要的原因是担心井九太无趣——他的身体特殊,心志也特殊,而且纵横无敌,这样的人生必然无趣。 很多读者都在说井九无味,有次在网上看到一个称号叫“无味道人”,我差点就用在了他的身上,因为他本来就尝不到味道,也体会不到生活里很多的滋味。 用他来当男主角当然很冒险,但我开书的时候还是确定了这样做,因为我确认他的无味无趣之下有着对生命最大的热情、最深的执着,而那些就是我们每个人内在共通的部分,也是生命最需要的那部分,是生命本命。 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宇宙不息欲望的化身,自然更有资格成为我们这个故事的主角。 我写过的主角里还有一个也很有资格,那就是许乐,因为他已经成神,只不过自己选择了从生命里出走。 很多年前写朱雀记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想写神经三部曲,分别是入神、出神、走神。 应该很多朋友没有注意到大道朝天最后一卷叫出神记,是的,这就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 事实上飞升去往星河联盟后,大部分看过间客的朋友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是的,从庆余年到间客再到大道朝天,这是我一直想要完成的一个世界,也是大家一直都知道的事。 大道朝天开书的时候,我已经确定这会是最后一部大长篇,之所以在新书感言里说会是最后两部或者一部大长篇,是不想读者们太早便想到这个故事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因为如果确定是最后一部大长篇,那我肯定就要把三部曲写完。 由于是最后一部大长篇,我写的比以前更认真、更慎重、也更放肆,就像在新书感言与两百万字感言里着重提到过那样,大道的准备工作做得特别细致,写法非常刻意,哪怕可能会显得匠气,也一定会坚持到底。 开书的时候我曾经在感言里说,这样写会不会担心故事太干?书中男主角以后会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技术细节上我极为谨慎认真,但在意趣与内核上我非常放肆,不会做任何调整与自我约束,只在一件事情上犹豫过。 最初的时候,我准备把许乐写成大反派——神明惯常站在人类的对立面,我变成当年最厌恶的那种人——这种文艺咏唱、这种这种对过往的颠覆太过刻意。 我不在乎刻意,但我喜欢许乐,为什么要把他写成我不喜欢的人?更重要的是,我不觉得过往需要被颠覆。 我写的那些故事,故事里的那些人,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管是勇敢的人还是怯懦的人,都是我想写的。 江一草与阿愁浑身是血离开了高阳,春风在哪里呢?老狗在九江教书,白象在远方行过,弥勒就要爆了,邹蕾蕾还在安静地睡觉。范闲最终在草间站了起来,陈萍萍还是等到了他回来。二师兄、王破、西来的手臂都断了,陈长生与唐三十六在国教学院的树上看着肥鲤鱼向池塘底的污泥沉去n次,天不生夫子,万古真如长夜,桑桑被宁缺修成了一座佛,自然忘了怎么做煎蛋面。春风般的柳词淡淡地来了又淡淡地走了,晨光如昨,风雪如前,七二零楼前只有黑白二色。 一只猫在老笔斋的墙头趴着,也在神末峰的崖边趴着,看着这一切,而当它在小书店里的时候还是只小白鼠。 这就是我的过往。 非常简单。 就是写故事,写那些人。 这样的生活开始于无聊之时。 零一年的时候,诱骗家里人凑钱买了一个电脑,用来看小说听歌,闲来无事的时候写过一个北宋背景的武侠小说,时至今日,除了我的家人再没有谁看过。 接着是零三年,那时候在爬爬论坛混,闲得无聊,又想和资料区版主阿愁姑娘搭讪,便写了映秀十年事,把她弄进了书里。庆余年里有几首小词都是她写的,去年和她说起这事儿,她居然忘了,回家查了半天才说好像还真是她写的,时间真可怕。领导那时候在做评论区的版主,很自然地认识了,就要开始考虑挣钱的问题,于是便有了朱雀记。我承认过很多次,朱雀记开始时的创作态度非常不好,觉得是挣钱,没必要太认真,直到台湾出版社倒闭,到起点开始上架,态度才完全扭转过来,开始了非常潇洒的神佛大战,写的那叫一个痛快,每周休息一天也是再没有的痛快。 朱雀记钱挣的不多,但算是正式进入了这个行业,也是猫腻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你们面前,接着便要谈婚论嫁,涉及到挣更多钱的问题,于是态度非常端正地想要写一本大红书,这便有了庆余年的诞生。 零九年写完庆余年,手里有了些存款,掐指一算,付房子首付、结婚仪式都够用了——大庆房价贼便宜,我买的时候四千多一平米,还贷了三十几万——觉得很是稳当,便决定写一本自己最想写的书,那就是间客。间客的题材、做法,怎么看都知道受众有限,于是我主动和宝剑说要降价……看看,我对市场的判断多么的准确,而且多么的可爱。 间客开心地写完了,觉得人生牛逼极了,便陷入了强烈的焦虑,心想下本书怎么办啊。于是我用最认真的态度写了一本我觉得应该能最好的书,那就是将夜。事实上,我一直认为从精神饱满度到实现程度再到成绩以及各方面,将夜都是最好的,因为那时候还年轻。 只不过一二年狂飙突进的太厉害,一三年身体就撑不住了。老爸心脏搭桥手术做完,送领导从机场回家就不行了,去了社区医院,让我直接去大医院,然后一医院的医生一看血压,理都不理我,直接拿起电话就问住院部还有床吗?不,是必须有床……高压二百二也是个很了不起的经验。 像老太爷一样休养了一段时间,克服了很多耳鸣、眼底出血之类毫不严重但极其令人焦虑的毛病,我把将夜写完了,然后去了腾讯文学。虽然现在两边都是一家子,但当时……挑眉,还是有些压力的。压力在于我的成绩一定要好…… 好在择天记的成绩真的很好。 接着便是一五年母亲生病,情绪、精力与时间被撕扯得难以描述,当时的微信公众号里只能看到我的今天无更四个字,我也没有解释过一次原因,因为我还是在认真地写。 回首望去,从朱雀记到大道朝天,每本小说里都有我极为得意的地方,每本都是我的得意之作,每本我都用尽全力、发自内心、如临深渊,不写到摇头晃脑绝不罢休。 还是那句话,人生如果能够重来,我大概还是这样。为什么?因为我们只能活一次啊,朋友们!既然如此,那当然要尽量无悔地过,这是我的追求,这些年也一直在这样做。 说过很多次,我的文学天赋、技术能力可能不是太强,但职业道德真的很好,这里说的当然不是日更万字,从不断更——活着总会有事儿,没时间精力去写——而是我写的每个故事都很认真,态度很端正,达到了我的能力上限。不喜欢我写的小说很正常,那不代表我写的不认真,创作这种事情,最终是自我心证,作者用足了心思,那便完美。 我做到了这一点。 付出总会有回报。 从零三年开始写映秀十年事开始,认认真真写了十七年的书,成绩真的很好,我的订阅真的很强,我拿过月票年冠,我的影视改编成绩很牛,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应该是行业里最好的几个,各种奖项也拿了很多,网文相关的应该是拿完了。再说句不客气的话,今后不管是谁来写网文的历史,必然要提到我与我写的这些故事,不然那就是在瞎写。 这是荣耀,以前不说,但现在炫耀一下。为什么?因为要让喜欢我或者喜欢这些故事的你们多些骄傲,多些吹牛的底气。虽然我十几年来观点一直没有变化,大家喜欢书就行了,不用喜欢作者,同理,讨厌我这个作者无所谓,不要上升到书,但万一我也有些事业粉呢? 我们的读者称号叫七组。 熊临泉与老白、达文西他们固然是因为与许乐同生共死过,才有极坚固的情谊,但想必总有些程度是因为许乐牛逼。 还没有写完,在这里不免俗地要发表一下感谢名单,首先感谢的当然是订阅过小说的读者——看了之后骂我的不包括在内,然后要感谢历任版主以及我这时候脑子里能想得起来的读者们:攀鲈,八卦鱼,云彩,懒懒,追梦,bobo,雪在烧,菜菜大人,小宝,朝夕望竹,关山墨夜,金无彩,风的色彩,海棠,雪在烧,泪煮咖啡,阿晕,海河,杨过001,血与雪的洗礼,白马啸寒疯,猪猫,f,海棠依旧在,紫眸,遥遥喜欢焦恩俊,方海翎,小密探,墨默儿,方恋海,王景略,花小朵,汉克,烂泥场,依兰,山山,暗暗,顿淮,村上夏树,钟林,晓雪晨晴……好吧,肯定还有很多人名我应该记得,但这时候写的已经有些懵了,都在酒里!至于我的编辑大大们以及十几年写作生涯里的重要人物就不提了,也爱你们哟! 几个月前我就开始预告,大道朝天会在八月二十一号结束,如此有底气,是因为工作很勤奋,确保存稿不断。有很多朋友不明白为什么选那天,其实原因很简单。 那天是我和领导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 有些读者应该已经想了起来,因为你们给我寄过新婚礼物,寄过书,寄过各种好玩的东西,在yy里逼我唱过歌。 十几年来,在网络上收获了很多爱与钱。这句话很肉麻,但我不嫌,因为是真的,而且越多越好。 这样的人生真的很得意,得意之处太多,这里就不拣出来说了,但有几件事情真的很想和大家分享一下,虽然在酒桌上和朋友们不知道炫耀了多少次。如果以前已经和大家在章后语里聊过,就当今天是第一次吧。 第一件最得意的事情是看烟男的亵渎,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就猜到了结尾,具体来说是那句话。 第二件得意的事情,是盯着蝴蝶蓝把全职高手结尾,并且贡献了我的一小点点智慧。 第三件得意的事情,是冰渣、也就是作者冥域天使有一年给我推荐江南style,我看过之后判定要前所未有的大红。到北京后和包哥小花刘毅他们喝酒,我放给他们看,他们表示不解,我说你们等着,会超出想象的……结果证明我对了。 第三件事与审美无关,只是想证明一下我的判断能力,我很清楚人们喜欢什么,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一直做到。 那为什么会决定不写网文大长篇了呢? 当然不是因为我担心自己跟不上时代,也不是因为钱的原因,再写一本大长篇,挣个小目标不是难事。 这里要说回前面提到的三部曲。 以前和邵燕君老师和记者们聊天的时候,曾经说过网文为什么都是超长篇。除了升级、日更、长尾效应之类的不是在写一个单独存在的故事,而是在描绘一个世界以及世界里的人们。 我不擅长构造世界,始终是个无趣的唯物主义者,三部曲与朱雀记其实是现实世界的不同时间段,将夜是我喜欢的创世纪,择天记是我想弄的遗失大陆。朝天大陆完结后,我想写的世界、有能力写的世界已经写完了,如果能想出一个特别的世界,我早就去写科幻小说了不是? 我对世界的看法也说完了,但对人之间的关系、某些故事还很感兴趣,但那真的不需要这么长的篇幅。 好吧,必须承认我也确实年龄到了,虽然我很少有这种自觉,心态一直停留在二十几岁,但确实有些累。 最关键的理由,其实是想要改变。 十七年时间,网文的历史我参与了很多,这段历史里也有我,像前面说的那样,这就够了,还能追求什么呢? 我不想要一成不变的人生。 当年从四川大学退学,从车管所结束打工,就是不想过这种一眼便能看到十几年后自己的生活。 这十几年我的生活很有趣,很幸福,因为是把兴趣变成了职业,不受任何束缚,不需要和任何人打交道,只是自己一个人玩便玩了这么多年,真的很帅气。 有一种说法是兴趣变成职业,便会丧失所有的魅力,但我没有这种感觉。直到我写的这一刻为止,写作依然是我的爱好,我没有因为爱好变成职业而抵触,没有因为钱而去写任何我不愿意写的故事,对此我对自己很满意。 我喜欢写故事,所以会一直写下去。 只不过现在想要改变一下具体方法。 接下来的日子会怎样过?首先便是野蛮体魄、文明精神,争取多看些书与电影,锻炼身体,既然说过要一直写下去,写到死为止,那么还是要争取死晚些,多写几年。 其次是要弄间客的影视化。别的项目也有,但间客在我这里摆首位,我会全程参与,好好努力,有消息就和大家报告。 十几年前就在书里说过,我有两个人生理想。一个是写本书,朱雀记的时候就完成了,还有一个是拍个电影。 虽然作品的影视化早就做了,但我说的是自己想拍个电影,这个具体怎么做,我还完全不知道,慢慢学着呗。 接下来的工作比较重要。我想写一些比较狠的故事。这里说的狠不是什么血腥暴力,而是比较有劲儿的意思,是纯商业小说不应该写的东西,不怎么好看但可能好玩。 最后就是想要多看看这个世界,以后的时间应该会比较多了,那么就到处逛逛吧,在自己喜欢的城市,比如杭州、成都之类的地方多住段时间。 等我好好休息几个月,会继续重新开始写故事给大家看,但什么时候开始写,写了在哪里发,现在还真不知道。以我的个人习惯当然是要在起点发,但中短篇这个真不知道怎么弄,我会和编辑朋友们商量一下,有结论的第一时间,会在这里以及微信公众号里向大家报告。 …… …… 这些年基本都在电脑桌前坐着,总在摸鱼、时常玩耍、不时工作,没什么户外运动,也就是喜欢开车出去闲逛。 不管是大庆还是宜昌,很多偏僻的地方我都逛遍了,反正很多时候都是深夜才出门,也不用担心安全。 有很多地方是我喜欢去的,比如有两排老树夹着的东干道,比如往三游洞去的那条路,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 这些年说过太多话,不知道这里与大家提过没有,像前面说的那样,如果提过,那就还当是第一次。 大庆往黑鱼湖去的路上,左转下到田野里,两边是玉米田与水泡子,往前面不停地开,便能看到一辆烧焦了的车摆在那里,就像是犯罪电影里的画面。我与领导经常去看。 偶尔那条路会被水漫过,那时候我们便会遗憾地折返。前年冬天我们又去了,漫过道路的水被严寒冻成了镜子一样的冰面,上面竖着很多冰刺,看着极其锋利,而且美丽。 我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踩下了油门。小红一路向前滑过冰面,听着车胎把那些冰刺碾断的声音,很是刺激。 回家路上被一辆车按喇叭,感觉似乎要争道,并排停下的时候我又生气又不安,车窗摇下,我还没来得及恶语相向,对方那哥们儿特别快而且温柔地说别误会,我是看到你车胎扁了,提醒你一声。我又惭愧又是感谢…… 这段感觉以前说过?我真正想说的是,车胎破了无所谓,总是要换的。为了能够看到美,冒点危险其实值得,我以为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应该有这样的态度。 谢谢你们。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