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七十二变》 章节目录 第一章 七十二变 李老头死了。 消息如同石子投入池塘,些许有些波澜。 李老头在方圆几里地里也是个有名的人物,不仅因为是个老知识分子,更是因为脾气又硬又犟。 好些年前,有开发商看起村里的地盘,要建成一片高档小区。其他村民陆续拿了拆迁款走人,唯独李老头死活不肯挪窝,眼瞧着一栋栋富丽堂皇的楼盘拔地而起,李老头的两层小洋楼却如同钉子一样定在中央。 这不坑人嘛? 但奈何开发商使尽了千般手段,老头就是不搬走,急得开发商是头上长疮脚底冒泡。 现如今,老头双腿一蹬撒手人寰,开放商便立即反应过来,一手开来了挖掘机,一手拉来一帮“黑西装”,要趁机来个先斩后奏。 挖掘机开上了房前的小坝,厚重的轮胎压碎了坝子,铲斗就要挨上砖墙。 忽然,一阵锣鼓唢呐喧嚣,斜刺里杀出一队披麻戴孝的人马。 黑西装们正要上前阻拦,几个披麻戴孝的远远就扔过来几串鞭炮,噼里啪啦顿时炸得黑西装们一阵鸡飞狗跳。 趁这兵荒马乱的功夫,几个身强体壮的抬着一大家伙“duang”的堵在了铲斗跟前,细眼一瞧,却是一个没盖的厚木棺材,李老头直挺挺地躺在里头,神色道是比生前安详得多。 现在的鞭炮偷工减料,没爆几下便没了动静,饶是如此,一票黑西装也被炸得狼狈不堪,就是躲得远远的开放商也遭了池鱼之灾,一颗炮仗远远飞过来,正落在他油光水亮的大背头上,“砰”的一下便让他换了发型。 开发商脸色顿时发黑,黑西装的老大也顾不得数衣服上究竟被炸了几个口子,赶紧扯开领口,露出发达的胸肌和纹身,张口骂道:“你爹……” 话未说完。 “爹呀!” 那边几个嗓门又高又亮的妇人,便已经先声夺人。 然后乱七八糟的其他声音便彷如和声一般,“老天不长眼啊,您老尸骨未寒,就有王八蛋来欺负你的子孙,拆你的房子啊!” 吼完这一轮大合唱,妇孺老幼便聚在里头,一面哭喊,一面可劲儿往天上撒纸钱。 青壮都挡在了外围,露出自带的钢管、砍刀、铲把、桌子腿…… “呸!”黑西装的老大不屑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自打他入了这一行,什么阵势没见过,几把破棍子破刀片就想吓到他?从来只有他往人门前泼大粪,哪儿有人敢往他身上扔炮仗? 没天理了嘿! 黑老大抖了抖胸大肌就要给这帮“孝子”来个好看的,一个手下却赶紧扯住了他。 “干啥呢?” “老大。”手下神色仓惶地指着人堆。 黑老大仔细一看,人丛里半遮半掩躲着几个后生,手里拎的家伙居然是土喷子。 “老板。” 黑老大转身对开发商说道,“别跟这帮刁民一般见识,晦气!” …………………… 虽然一方是保房子,一边是拆房子,但都不过是为求财。 双方很快就互相扯皮扯出了个具体数目,开发商害怕日后出什么幺蛾子,干脆让人在银行提了现金过来,这边李家人也不含糊,当场就吵吵闹闹分起钱来。 你一点我一点,到了李长安手面上,就只剩下皱巴巴几张毛爷爷。 分钱的大伯颇有些不好意思,旁边抱着孩子的大伯母赶紧说道:“长安,你也莫嫌少,我们这都是按着人头来分的。” 哦,那怪不得你连娘家的小孩儿都抱来了。 李长安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他自幼失怙,虽是爷爷李老头将他一手拉扯长大,但平日学杂生活诸多费用,也全靠各个叔伯周济,所以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和这些亲戚争抢什么。 “不用了。” 李长安把票子推了回去。 “我等下在屋里挑点东西就行了。” “那要得!”大伯母一把将钱抢了过去,笑嘻嘻地塞进兜里,面有得色。 屋里值钱的东西,早就被搬走了。 ………………………… “一、二、三,起!” 几个正值壮年的叔伯喊着号子抬起了棺材。 一帮人披麻戴孝地杀将过来,又带着从屋里搜刮出来的锅瓦瓢盆、桌子板凳杀将回去。 走在一帮心满意足眉开眼笑人们中的李长安回头望去。 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那座承载了他许多回忆的小楼倒塌成一堆废墟,连带倒塌的,似乎还有他对这片土地最后一点眷恋。 “算了,回去吧!” ………………………… 是夜,灵堂前宴席方散。 年纪大的呼朋唤友要搓麻将,年纪小的聚在一起玩手机看电视。 李长安独自一人缩在一间卧室里,手里捧着一本陈旧的线装书。 这是他从爷爷屋里带出来的小玩意儿之一,大多不值钱,他也只是拿来留作纪念。 但这本书却不同,李长安从屋内把它选中,是因为他对着本书完全没有印象。 他从小在那栋屋里长大,每个角落每个物件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李长安发现这本书时,他就静静地躺在书柜里,和书柜里其他东西一样,积满了灰尘,但李长安的记忆里却完全没有关于它的痕迹。 这让李长安有点纳闷,他仔细打量这本书。 书壳是黄色的硬皮,上面遍布层会,中间的书页已经泛黄。而书脊的线装也不规整,倒像是自个钻的孔,穿的粗麻线。 李长安翻开第一页。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些小字,两个字一组,占满了整个书页,只是似乎年代久远,以至于墨迹消退。 李长安把灯光打得更亮些,一字一字仔细辨认。 “通幽、驱神、担山、禁水、借风、布雾、祈晴、祷雨……” “这不就是道家的地煞七十二术吗?” 地煞七十二术,又或者换个更加有名的称呼,七十二变,孙大圣的看家本事,是道家变化之法的一部分。 这变化之法,并不是单纯的男变女,人变羊,而是变化万物的法术,譬如行云布雨、搬山煮海、偷天换日,被看做一切道法的根基。 晓得这写的是什么东西,李长安当下也不再细看,他翻开第二页,上面却画着个丑恶狰狞的恶鬼图。 “这难不成是本鬼怪图册?” 李长安翻了翻后面的书页,却惊讶地发现全都是一片空白。 “这可真是莫名其妙……” 李长安摇摇头,就要将书合上。 突然,就在目光离开书页的一刹那,耳边“嗡”的一声响,李长安脑子一下子变得昏昏沉沉。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形状都开始扭曲,各种颜色融化开来,混杂在一起,让人心头发闷。耳边也想起许许多多话语,也是叽叽咋咋听不清楚,只听到操着各种怪异的南腔北调。好像一声锣响,京剧、梆子、黄梅、花鼓……一齐开唱,嘈嘈切切入耳来,听得李长安胃液翻滚。 可就当他就要撑不住,来个现场直播时,眼前耳边都突然一清,他赶紧扶住桌子,大口呼吸几阵,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咦?桌子?刚才不是还躺在床上吗?哪儿来的桌子?他一下子抬起头,却是目瞪口呆……我的天,这是哪儿? 李长安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简陋的房子里,房子的墙面粗糙却泛着土黄色,隐约可瞧见墙里的竹蔑,这居然是竹子稻草泥土混成的土墙。 抬头瞧去,几根原木搭起屋顶,屋顶的瓦片却大多没了踪影,清冷的月光撒下来,照得李长安一脸懵逼。 “难不成?” 他呆呆地嘟嚷了一声,低下头。 月光照在书页的恶鬼画像上,那勾勒的线条便彷如活了过来,衬得画像愈加活灵活现,就要从里跳出来,择人欲噬。 章节目录 第二章 人头面 月光恍若为线条勾勒的恶鬼注入了血肉,似要从书中跳脱而出,李长安心里发寒,他翻动书页,首页上本已墨迹消退的文字上,有两个字的墨迹从新显现。 “通幽?” 李长安喃喃念叨,从字面上而言,就是能通幽界,与神鬼交流。可这又意味着什么?李长安思绪纷乱,对当前的状况不得其解。 他不是一个遇事坐在原地干想的人。 他站起来,走到破屋的门前。 这门看来也很久无人动过,上面布满了灰尘与蛛网。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 “刺啦。” 门轴摩擦声中,木门缓缓推开。 一阵喧嚣的市井吵闹声顿时涌入耳朵。 李长安愕然抬起头。 相较于破败凄惨的屋内,屋外却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一条黄土压实的长街,街边林立着些古代中式建筑。虽然已是深夜,玉兔正在中天,但长街两侧都间隔着悬挂着白灯笼,灯光和着月光也算通明。 而长街上更是人潮涌动,但行人身上衣着服饰,不是宽衣博袖,就是麻衣短打,连街边小贩叫卖的货物,也是些钗子、糖葫芦之类,全不见现代社会一丝一毫的痕迹。 就好像一头扎进了古装剧里。 街面上缭绕着些浅薄的雾气,虽然灯光还算明亮,但离得远些,便就有些隐隐绰绰了。 所以,行人就仿佛从虚无中走来,又从新走入虚无。 李长安失魂落魄地穿行在这人流中。 “卖糖葫芦了!”一个老汉扛着稻草杆子在街边吆喝。 “今日新摘的山花。”穿着素罗裙的小姑娘挎着篮子从李长安身边经过。 再有形形色色与李长安插肩而过古装打扮的行人,巨大的荒谬感充斥着他的心头。 这是什么地方?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 “客人。” 一个肩上搭着白布的中年汉子突然叫住了他。 “要吃面吗?” 李长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面摊前。 他正要摇头拒绝,他方才在爷爷丧事的酒席上吃过晚饭,可那面锅里翻滚的香气被夜风一撩,一阵从未闻到过的香味便窜进了鼻腔,肚子里食物就仿佛一下子消化了个干净。 一不留神,就坐进了面摊的空位里。 “客人,你的面来咯。” 店家一声吆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就端在了李长安面前。 那面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竟然是黑色,上面撒这些切碎的葱花,被滚烫的面汤一冲,热气混着香气便直扑人脸面。 李长安深深吸了一口香气,便感到香味儿从鼻子直冲脑门,他赶紧取了筷子,迫不及待就要下箸,可转眼一想,自己身上的人民币这老板认吗? 想到这,他的眉心突然一阵涨疼,他闭着眼揉了许久。 刚缓过来,就听见邻座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店家,你这面汤味儿淡了。” 李长安顺着声看过去,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端着面碗挪到煮面的大锅前。 “行,客人等着,我这就提下味儿。” 说吧,那面摊老板双手扶住脑袋,就这么一转,脑袋居然被他自个儿拧了下来,然后手摸索着找着面锅,便把自己的脑袋扔进了沸腾的面汤。 李长安好险没吓得叫出声来。 他定睛一看,才发觉面锅下的火焰居然不是红色而是绿色,里面燃烧的不是木材,而是一根根人骨。 如此惊悚的场面,李长安却没在周遭食客们身上发现丁点惊讶的样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望向了街面。 “您的花。” 素罗裙的小姑娘笑吟吟地从篮子取出一个死人手,递给一对面目苍白的男女。 “糖葫芦,拿好了。” 老汉取下一根竹签,上面插着的不是糖球,而是一颗颗红通通的眼珠子。 他蹲下身,把这串眼珠子递给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孩儿。 这小孩儿接过眼珠串,便张大了嘴巴,那嘴巴越张越大,嘴角似乎快裂到了耳根,连他自己的一颗眼珠都被挤了出来,他却满不在乎地接住眼珠,和着眼珠串一同塞进了嘴里。 “咔嚓。” 汁水四溅。 李长安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看。 回过头,眼前的面又哪里是面。 那黑色的面条分明是一团泡在水里的头发,上面的葱花却是些乱刀剁过的蛆。 这哪里是夜市,分明是鬼市! …………………………………… 李长安使劲拧了把大腿,借由疼痛平复了些许心中的惊惧。 他仔细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到了面摊的位置,沿街的白灯笼逐渐稀少,路上的行人,或者说行鬼也是三三两两。 应该快到鬼市的尽头。 李长安又瞧瞧瞥了眼面锅的方向,老头捧着面碗呆呆的站在原地,无头的老板正拿着长柄勺子往锅里搅拌,熬制着自个儿脑袋煮的人头汤。 汤的香气又窜进鼻子,李长安不禁有些反胃。 他轻轻放下筷子,悄悄离开了面摊。 也不看路边一张张死人脸,埋头往前快步疾走。 “客人,你的面钱还没给了。” 突然,面摊老板的声音幽幽地在身后响起。 一瞬间,街面上顿时安静了下来,原本各做各的鬼物,都停下了原本做的事,齐刷刷地看向了李长安,慢慢围了过来。 前路被阻断了。 李长安冷汗刷的一下全冒了出来,他慢慢转过头去。 面馆老板正站在他的身后,单手将头颅夹在腰间,头颅满是水渍,冒着腾腾的热气。 “客人。”那头颅张口说话,“你不会是没钱吧!” 李长安使劲吞了口唾沫,接二连三的惊吓之后,他心里的恐惧反倒是消退了不少。 “那也不打紧。” 头颅笑吟吟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将脑袋摁回了脖子,拿抹布擦拭着脸上的汤水,兴许是煮得太熟,抹布擦过的地方,全都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 “客人可以用其他的东西抵账嘛。” “抵账?” 李长安轻声念叨,此情此景,这个词仿佛有莫名的寒意。 “对呀!”面摊老板幽幽说道,“心、肝、脾、肺、肾,哪里都可以抵嘛?” 语罢,群鬼迫近。 章节目录 第三章 老道 店家话音方落,隐隐围住李长安的群鬼便一点一点靠近。 它们或露出狰狞的死相,或露出贪婪阴毒的神色。 串眼珠的老鬼盯上了他的眼睛,卖花的女鬼瞧上了他的双手。贪婪的视线落满了身体的每一处。 这些鬼竟然想要将他大卸八块。 群鬼环绕,李长安心里恐惧升到了极致,一股怒气反倒涌上了心头。 他怒目瞪视,常言鬼怕恶人,群鬼居然也被惊得微微一滞。 他指着这些鬼物,就要开口先喝骂一阵。 “你……” 忽然。 鬼缝里钻出个白灯笼。 “劳烦,让一下。” 紧接着,一个用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便跟着灯笼钻了出来。 “他的面钱我替他给了。” 说完,这人从斗篷里掏出一把纸钱,塞进了面馆老板怀里,随即便抓住了李长安的手腕,低声喝道:“跟我来。” 说着,将手里的白灯笼往前面一引。 灯笼前方的群鬼便齐齐散开一条道路。 这斗篷男人便带着李长安一路快步飞奔,李长安只觉得两边景色变幻,街边悬挂的白色的灯笼逐渐稀少,路边的鬼也不见踪影。 终于,两人停下脚步,那手里提溜着的白灯笼闪烁几下,便升起了温暖的橘红色灯光,彷如又回到了人间。 李长安回头看去,身后不见那条喧嚣的鬼市。 眼前所见,不过是几所破败的茅屋瓦舍,夹着一条又短又窄的土路。中间飘荡着几点碧绿磷火。 身后有嘻索声响,穿着斗篷的人将身上斗篷解开,里面却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道士。 李长安正要开口道谢,这老道士却突然冲着他破口大骂。 “你小子嫌命长是也不是?鬼市是随随便便能够闯的么?今天要不是老道我……”说着,老道拿灯笼的木柄往李长安身上胡乱戳了几下,“心肝脾脏全得让那死鬼拿去做臊子,骨头也得拿去当柴烧。” 李长安赶紧往后躲了几步,想了一阵,不伦不类做了个抱拳礼。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多谢?”老道哼哼几声,似乎余怒未消,“老道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你要真有心……” 说吧,上下打量了李长安几眼。李长安先前吃完饭刚洗过澡,身上只穿着白色的裤衩和背心。 老道摇摇头,接着道:“看你这穷样,罢了吧!” 说完不再言语,竟然自顾自离开了,留下李长安茫茫然站在原地。 他环顾四周。 月色清朗的夜里,树影如鬼影招摇。 “你怎么还不走?” 却是老道折转回来。 “留下来喂鬼么?” 走?往哪儿走?李长安苦笑起来,“无处可去?” 老道闻言瞪视李长安良久。 “罢了,救人救到底。”说着,招手示意,“跟老道来吧!” …………………………………… “这里繁荣的时候原本是处市集,后来遭了灾,灾情未过就闹起了匪,闹了匪就引来了兵,三轮下来,活人就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些鬼物还在这里流连。” 说着,老道把李长安领进路边一件破败瓦舍。 点燃油灯,借着灯光,李长安发现这件瓦舍的状况比他初来时那间瓦舍好得多,虽然同样破败,墙面隐见裂缝,窗柩脱落,头上的瓦顶也有些破洞,但好歹勉强能遮风避雨。 李长安的目光扫到墙角,却蓦然瞪大了双眼。 那里,一大一小两具枯骨相抱而死。 “不用怕。”老道注意到李长安的神态,笑着说道,“这枯骨不咬人。” 说完,老道走到枯骨前,做了个稽首。 “主人家,这个小哥也要在贵舍叨唠一宿,还请见谅。” 然而,老道不知道,李长安惊讶的不是枯骨,而是枯骨边浮在半空中的两个鬼魂,那是一个农妇牵着一个小孩,衣着褴褛,面色枯黄,老道稽首后,她们还规规矩矩还了一礼。 老道和李长安用稻草在屋内两角各铺了一个简便床榻。 老道便盘腿坐在榻上,说道: “老道道号玄机,俗家姓刘,单名一个景字,小子唤我一声刘道人便是,小子又姓甚名谁?” “姓李,名长安。” “李长安么?也好。”刘道人抚着斑白的长须,正色说道,“如今世道纷乱,既然同住一个屋檐下,老道就要丑话说在前头。” 李长安闻言坐正。 “道长请说。” “其一。”刘道人伸出一根手指,说道,“老道就一游方道人,身无长物。” “其二。”他从包裹里取出一把连鞘长剑横在膝头,“这把剑随老夫走南闯北多年,砍过的匪徒不比杀过的妖鬼更少,你若是……” 老道说道半截。 “锵”一声,长剑离鞘三寸。 刘道人语气森然。 “你可晓得?” 李长安反倒有些好笑,道士这番作态,在他看来,反倒显得谨慎过头以至于有些胆小。 哪儿有拿着剑威胁一个手无寸铁之人时,先强调自己没啥油水的? 不过,对方好歹有救命之恩,李长安也不好显露出来,只是点点头。 “我不是不分好歹的人。” ………………………… 此后,一夜无话。 次日,墙缝透进来的阳光晃在李长安的眼睛上,把他唤醒。 昨夜一番折腾,让他筋疲力尽,睡得很沉,但地面加稻草的“床”却让他睡得很不舒服,今天起来,身上到处都酸胀疼痛。 他环顾屋内。 老道和那两具枯骨都没了踪影,而自己床头则放着半个硬邦邦的馒头。 屋外隐约传来噗呲的声响。 李长安推开门出去,瞧见老道拿着不知从哪儿寻来的农具,正哼次哼次挖着土坑,而在坑旁,枯骨被老道昨夜穿过的斗篷仔细裹住。 见状,李长安赶紧放下馒头,前去搭把手。 埋葬尸骨后,刘道人肃整衣冠,念起了超度经文: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 一段经文念完,母子的魂魄在半空浮现,她们此时衣着鲜亮,面色也变得丰盈,她们朝着两人的方向拜谢,随即便慢慢消退了身形。 李长安回过头,却发现老道迟疑不定地看着自己。 “小子,你能看到鬼?” 李长安没打算隐瞒,直接点头承认。 老道双眼一下子迸射出光彩,他绕着李长安转了几圈,笑道:“李小哥从哪里来呀?” 从哪里来?我能告诉你我是穿越来的么? 李长安不想编造什么,只是摆摆手,苦笑不语。 “那又要到哪里去?”老道不死心,继续问道。 到哪里去?或许只有它知道吧!李长安摸了摸裤兜,里面放着那本黄皮册子。 李长安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是反问道: “道长,又要到哪里去?” “我?”刘道士掸了掸身上泥尘,“去榆林。” 章节目录 第四章 画皮 榆林城外。 王申和妻子整理着旅店客房,如今,世道不太平,路上旅客渐少,平日这间旅店也只是勉力维持。 今儿,风雨正盛,怕也没什么客人住店。 此时,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推开门走了进来,正是王申的独子,平日里只帮着招呼客人。 “阿爹。”少年郎呼唤着,从身后领进来一个少女。 这个少女看来正是二八年华,身着绿罗裙,头戴白丝巾,相貌甚是可爱,她朝着王申夫妻盈盈一拜,说道: “小女子本是往南十余里处望泽乡人士,丈夫早夭,膝下无子,便被狠心的公婆赶了出来,父母已经亡故,所以来投奔姑姑,怎知姑姑也已经离世,如今不知何处所依,偏偏又下起大雨,还请店家发发善心,收留一宿……” 说着说着,绿衣女子似乎悲从心来,掩面嘤嘤哭泣。 王申见女子说得可怜,身上又被雨水打湿,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便应了下来。 一同吃完饭后,这女子手脚倒也勤快,主动帮着收拾碗筷,末了,还帮着王妻制起衣服。 这女子缝制的衣物针脚细密,手艺精湛,不是一般人可比。 王妻看了不由得感叹。 “如此相貌与手艺,你婆家真是昏了头。” 说到此,她瞧着女子越看越欢喜,心里一转,半开玩笑地说道:“要是你是我家儿媳就好了!” 谁知,女子却是羞涩地低下头。 “如若不嫌弃……” 世道纷乱,普通人家也没那么多讲究。 王申夫妻二人草草布置一番,当夜就将女子和儿子送入了洞房。 王申儿子年龄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懵懂的少年。 “娘子为何拿着木椽?” 女子此时站在门边,手里向提着根稻杆一样,拿着一根粗大的木椽。 “附近多有盗贼,晚上不得不注意防备。” 说完,女子用这木椽抵住门扉,看着床边坐着的新郎官。 “相公的皮肉真是细嫩呢?” “什么?”少年郎闻言一愣。 “我是说相公长得真是好看呢。” 这话说的少年面色羞红,他鼓足勇气,抬头对着女子说道,“还是姐姐好看些。” 女子轻轻一笑,走近了坐上床榻,捉住少年的双手。 少年郎慌忙叫到:“红烛还没吹灭呢。” “不用管它。”说着,女子一把将少年跩上床榻,手一掀,被子就盖住了两人。 那被子里鼓动一阵,突然间,便涨大了一圈。 红烛影动,被浪剧烈翻滚。 隐约可听见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 “娘,新妇是鬼呀!” 王妻一头冷汗,从梦中惊醒,方才她梦见儿子披头散发浑身鲜血正向她哭诉。 她连忙摇醒身边的丈夫,告诉他梦中事情。 “娶了好儿媳,开心到发疯了吧!说些什么梦话。” 王申却嗤之以鼻,转个身又睡下了。 王申妻子也跟着睡下,可没多久。 “娘,儿子要被鬼吃光了。” 王妻猛地坐起,梦里儿子凄厉的哭喊似乎犹在耳边。 一次是发梦,那么两次呢? 她赶紧又把丈夫摇醒,王申此时也觉得心中戚戚,夫妻俩下了床,来到新房门外,只瞧见屋内烛光摇动,却没什么声息。 夫妻俩对视一眼,一起悄悄将耳朵附在门扉上。却隐隐约约听见些啃噬咀嚼的声音。 两人猛地跳起来,大声向屋内呼喊,里面却完全没有回应,两人撞向门扉,门却被木椽抵住冲突不开。 这里的动静引来了周遭的邻居。 赶来的几个青壮合力撞开木门。 却听见几声惊叫。 聚在门口的人们忽的散开。 只见屋内血流满地,一个通体碧蓝,圆目凿齿的鬼物距坐在床榻上,捧着一个头颅,将脑髓一饮而尽。 瞧着王申一干人在门外呼喝,它只是拿铜铃般的眼珠撇了一眼,一双满是锯齿的大嘴裂开似乎在笑,随即将手里的颅骨往门外掷去,正落入王妻怀中。 “儿啦!” 王妻看着怀中的颅骨,惨叫一声,竟是昏了过去。 门外的众人顿时手忙脚乱。 那恶鬼却趁此机会冲出门外,吓退人群,破门而出。 只余下夜色茫茫,与王申凄厉的哭喊。 ………………………… 榆林城外来了两个奇怪的道人。 老的还正常些,一脸风霜,须发斑白,身上的道袍陈旧得很,快补成了百衲衣。就是个游方道士。 年轻的就古怪了,虽然也穿着一身旧道袍,但细皮嫩肉的像个富家大少爷,头发却短短的像个和尚。 这一老一少自然正是刘老道和李长安了。 此时,离鬼市那会儿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在老道那里,李长安从小黄书那里得来的“通幽”的本事,似乎被认作很好的天赋,想要将李长安收作弟子。 而李长安这边,一来不知何去何往,二来老道与他有救命之恩。他也不是个矫情的人,当下就应允下来。可老道师门有个收徒必须要有至少半年观察期的规矩,所以李长安也尚未正式列入门墙。 两人走在官道上,远远瞧着城门口堵着一对兵丁,对出入城池的路人盘查甚严。 老道从包里掏出一纸书折递给李长安,李长安展开一看,是一张度牒,上面所属的名字是叫玄霄的道人。 “玄霄是谁?” “你的师叔?” “哪里去了?” “给妖怪吃了。” 城门的兵丁不仅盘查严格,且一个个都仿佛如临大敌,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动刀动枪。 两人被仔细搜查一遍,却仍然不能进城,反倒是端了一碗水过来。 兵丁把碗往李长安怀里一塞,喝道: “喝了!” 李长安接过来,瞧着水里浑浊,皱起眉头问道: “这是什么?” 谁知,那当兵的却把脸一横:“要你喝就喝,哪来这么多废话!” “你……” 老道赶紧拉住李长安,鼻子嗅了嗅,释然道:“无妨,符水而已。” 一听这话,兵丁的态度一下子和缓下来,他朝老道拱了拱手,说道:“道长看来是个真有本事的,进城后,不妨看下告示。” 告示栏就在城门边上。 进城后,李长安驻足查看,上面告示大多陈旧,都是些贼匪的悬赏,而新的告示有两张,一张是城内大户人家闹了鬼,要请高人驱鬼。 而另一张则是悬赏除去城外逞凶的恶鬼,上面还有恶鬼的画像,通体碧蓝,圆目凿齿。 …………………… 进城找了家便宜的旅舍。 老道照例出去沽酒,以安抚肚中闹腾的酒虫。 李长安则坐下房间里,神色变幻不定,好半天他才长舒一口气。他从怀里拿出一直贴身携带的黄壳书。 这一个多月来,这本书并无什么变化,唯独画着恶鬼的图像上渐渐有了色彩。 李长安将书页翻开,上面活灵活现绘制着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这恶鬼通体湛蓝,圆目凿齿,与城墙上的画一般无二。 章节目录 第五章 制服 店家备好饭菜,老道也正巧沽酒归来。 两人不忙着用饭,先从包裹里翻出祖师的牌位,恭恭敬敬点上香烛。老道再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箓,放在牌位前,这张符箓黄纸打底,朱砂勾符,符纸边缘还用金线勾着纹路。 这是老道浑身最宝贵的东西,祖师爷传下的符箓,用来保命的。 然后,他拨开腰间沽酒的葫芦,从后面掏出一个小葫芦出来。这小葫芦里装的也是酒,不过不是老道从市面上沽来的劣酒,而是上等的汾酒,平时舍不得喝,只是用来奉祭祖师。 他拔开塞子,深深地吸了口酒香,才小心翼翼倒了一杯,恭敬地放在祖师牌位前。 然后,老道就带着李长安开始每日的功课。 完毕之后,将这些个物件小心收起,连那杯酒都重新倒入了葫芦里。 然后,那装了酒的小杯子老道也不浪费,拿起来闻上一下,便喝一口沽来的劣酒。虚眯着眼睛,神色陶醉,好似喝的不是大葫芦的劣酒,而是小葫芦里的上好汾酒。 李长安实在看不下眼。 “您老就不能把酒到进杯子里涮着喝么。” “你小子懂个啥。”老道悠哉哉说道,“涮着喝不过一杯,闻着喝,那足足能喝一大葫芦!” 吃饱喝足,老道慢悠悠说道: “我沽酒时顺道打听了消息,现在榆林城里能做的活计就两宗,一是城北一户周姓人家闹鬼,我顺道去看了,不过是死人眷恋不去,不成气候。二是张姓的大户人家,等会儿你就和老道过去探个究竟。” “这么急?”李长安愕然。 这一路风餐露宿,入了城,他以为还可稍稍歇息一阵。 “急?”老道抹了把胡子,反倒瞪了李长安一眼,“小子,我问你,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 李长安仔细想了想,通过一个月来的同行,李长安早已摸清老道的底,这老道本事不大,胆子更加不大,唯独一手趋吉避凶的本事厉害得很,老远就能闻到危险的味儿道,有危险十里之外都会绕道走。 上次冒险救李长安,一来是鬼市自有鬼市的规矩,二来,如他所说完全是祖师爷上身,要收了李长安这个弟子。 于是乎,笃定说道:“安全最重要!” “屁!”谁知,老道却是呸了一口,“当然是吃饭最重要。” “走。”老道收齐物件,“跟我找饭钱去。” ………………………… 两人在周遭转悠一圈,却没去张家门前,反倒绕进了张家宅子旁边的小巷子。 小巷子没什么人经过,正好便宜了师徒两人行事,倒不是两人有什么歹念,而是接下来的举动不怎么雅观,不符合高人的形象做派,不宜被外人瞧见。 老道掏出一张符纸,手上捏了个法诀,嘴上念叨起咒语,那符纸便一下无风自燃,他拿符纸在鼻下画了几个圈,便抽动鼻翼一顿猛嗅。 老道这一派唤作上景门,道统脱胎于《太微三部八景二十四真箓》,所谓“景”即是对应身体部位的神明。 老道所使用的符咒,是他最擅长倚重的“冲龙玉神符”,作用便是唤起鼻神冲龙玉,用来辨识探寻妖鬼。 老道已经整个人趴在了墙上,顺着气味移动脑袋,不一会儿,更在墙根处寻到一个狗洞,崛起屁股,就把脑袋塞了进去。 可马上。 他就把脑袋一下拔了出来,连滚带爬躲得远远的,鼻子嘴巴皱作一块,不停往鼻下扇风。 李长安猜测到:“很臭。” 老道不能作答,只是一个劲儿点头。 “腐尸?” 老道摇头。 “黄皮子?” 依旧摇头。 没等李长安继续猜,老道总算缓过来,他恶声恶气说道:“是狗屎!” “呃……” 看来嗅觉太灵敏也不尽然都是好事,看着老道被臭得上火,李长安明智地决定翻过这一页。 “有妖鬼么?” “有。” 老道技艺精湛,能在巨大恶臭环绕中觅得一丝线索。 “凶不凶?” “小鬼而已!”老道一摆手,“随为师斩妖除魔。” 李长安兴奋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张家大门的方向,可马上就被老道拉了回来。 “走错啦。” “张家不就是这个方向么?” “去什么张家,去城北的周家。” “啊?” ……………………………… “周家娘子真是可怜啊。” “是啊,她那口子活着的时候游手好闲,死了还要缠着不放,可叫人母子几个如何是好。” 街面上几个大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们议论的主角,周家娘子抱着几个年幼的孩子满脸忧愁。 而他们都看不见,在周家娘子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这男人用眷恋的眼神看着母子几人,听到大妈们的闲言碎语又恶狠狠地瞪过去,可马上又将目光缩回去,小心翼翼看向旁边,刘老道一手符箓一手长剑,气定神闲。 老道朝男鬼勾了勾手指,那鬼便不情不愿挪动脚步,来到院子中央,一转身便显出身形。 “吓!” 本碎碎叨叨看热闹的人们顿时被吓得连滚带爬躲得远远的。 反倒是周家娘子怀里的幼子朝着男子伸出双手,奶声奶气的叫到:“爹爹。” 周家娘子也面色复杂地看着男鬼,唤了声:“相公。” 男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老道眼睛又是一瞪。 男鬼认命点点头,转过身背着妻子,显出恐怖的死相。 男鬼身前欠了大笔赌债,被乱棍打死清账,死相恐怖不说,浑身也是斑斑血迹,整条街面都被骇得大气也无一声,周家娘子也捂着孩子的眼睛,语带哀求:“道长。” 老道点点头,长剑一摆,高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 男鬼一听,先是愣了一会儿,便马上跪下磕起头来。 须知,法师驱鬼不外乎驱赶、诛灭、超度三种,其中驱赶最省事也最为普遍,诛灭更是永除后患,唯独超度耗费精神耗费法力,大多法师都不会轻易超度。 男鬼见刘老道肯为他耗费法力超度,怎能不感恩戴德。 颂咏声中,男鬼转世升天而去。 法事做完,周家娘子拎着竹篮走到老道面前,却突然跪下磕了个头。 “多谢老道长为我家相公超度,但平日家中无甚积财,相公的丧事又把财货耗得七七八八,只得用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稍稍抵下法事费用,余下的请宽限几天……” 老道赶紧将她扶起来,看了看篮子里的物件,不过是些五谷杂粮。 瞧着女子身后怯生生看着他的几个孩子,老道从篮子里拿出一枚鸡蛋,大笑着说道: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有这枚鸡子,也就够了。” 说完,一转身,就变回了苦瓜脸。 走了几步,远远看见李长安迎面而来,上前就把他给逮住。 “你方才跑哪儿去呢?” 原来,法事才刚开始,李长安就不见了踪影。 “我……” 李长安话才起了个头,老道便眼尖地瞧见他手里攒着一张黄纸,心里顿时泛起毛来。 “这是什么?” “玄机道长啊!”突然,一个面容富态留着一嘴鼠须的中年男人从旁边窜了出来,老道躲避不及,被他一把抱住了腿。 “还请救救我家老爷的命啊!” 鼠须男人一番哭诉,老道才搞明白这位正是那张家的管事,方才李长安没干别的,就是去揭了黄榜,顺道领来了这位张家的管事。 这位管事也来得巧,方才从男鬼现身到被超度,全被他看在了眼里。 “居士放心,我辈修道之人怎会放任邪鬼作祟!” 老道一脸义正言辞唬住了管事,随后便把李长安拉到一边,火烧屁股似的,低声质问:“你小子胡搞些什么明堂?” 李长安反倒惊讶起来:“师父,你不是说就一只小鬼吗?” “小鬼怎么的?小鬼就不凶啦!”说着,老道指了指那张家管事,“你赶紧去把这事儿给推了!” 可李长安却定定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反倒问起刘老道:“师父,不知道周家的法事,你得了多少报酬。” 老道老脸一红,知道他方才打肿脸充胖子的一幕让徒弟给瞧见了,却不肯失了面子,摆出师父的架子,犹自辩解: “我是怎么教你的,咱们一派那是以济世度人为宗旨,降妖除魔为根本,做法事讲什么报酬?!” 李长安却是叹了口气,一路上,老道这番心慈手软的做派他也是见多了,以老道的本事,衣食住行本不用如此寒酸,但奈何,他一来谨小慎微,不肯接大买卖,二来是个软心肠,受不得穷苦人家的钱财。 刘老道为人是好,可惜…… 李长安瞧着老道,语重心长地说道:“师父,我们没盘缠了呀。” 章节目录 第六章 鬼婴 胖管事先行一步。 待师徒两人随后抵达张府的时候,张家大门敞开,见到两人身影,便乌拉拉一群人涌出来,将师徒二人恭恭敬敬给迎进府内。 看着架势,这张家怕是被那鬼物祸害得不浅。 进了大堂。 老道打量着堂内众人,这一帮人虽然大多面色憔悴,但印堂之间并无遭受邪疫的迹象。 他看向李长安,李长安也是摇了摇头,他这双眼睛也没看到什么鬼物。 榜文上说得清楚,遭了鬼的是张家家主。 于是李长安直接问道:“不知道张员外在什么地方?” 于是这帮人又一窝蜂把两人领到一间厢房。 厢房上摆着几张太师椅,主位上病恹恹靠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这人面色发青,眼窝深陷,任人都瞧得出是命不久矣,怪不得没有出门迎接,这应当就是被鬼缠上的张员外了。 老道正要上前见礼。 李长安一把拽住他,指了指张员外的肩头,那里坐着一个皮肤青黑,浑身浮肿婴儿状的小鬼,它踩在张员外肩头自顾自玩耍,时而用乌青的嘴巴贴住张员外的耳朵,瘪着的腮帮子一鼓,张员外就打一个哆嗦。 老道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箓,这次却是“灵锺生神符”,用于唤起目神。他拿符纸在眼前一晃,看向张员外的肩头,脸色顿时就凝重起来。 这张员外还有些开口的力气,他被这鬼折腾怕了,瞧见老道面色沉重,不由得担心问道:“玄机道长,这鬼您也不……很难对付么?” 老道答非所问,说了声:“凶得很。” 闻言,张员外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他幽幽叹息:“无缘无故,这是什么鬼物要来害我张某人的性命?” “什么鬼物?”老道呵呵一笑,“当然是令千金。” 张员外面色不渝:“道长不要开玩笑。” “开玩笑?”老道却是反问到,“员外这几年难道没有溺死婴孩么?” 听到老道的话,张员外愣了一阵,再回过神,目光中竟带着一丝释然。 在生产力不发达的蒙昧时代,大多数地区都有溺死女婴的恶习,连许多大户人家都不能免俗,看来张家也是如此。 张员外带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再没有办法呢?求道长救我一命。” 谁知,老道却给了个截然不同的回答。 “谁说没办法?老道我要起坛!” 在这方世界,道士和和尚一直是驱邪除妖的主力,但在竞争力上,和尚一直搞不赢道士。为何?还不是因为道士在自己搞不定的时候,可以开坛做法,请来各位祖师以及神明为自己助拳。 业界有句话——没有什么问题是开一次坛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把法坛摆高些。另外,这句话是李玄霄说的。 吩咐下张府的众人去准备开坛的物件。 李长安凑到老道身边,问道: “这小鬼真有这么厉害,需要开坛才能解决?” 这一路上,开坛只在老道嘴上出现过,从未付诸行动,当然主要原因是怂。 “开坛也不一定能对付。”不料老道却一反方才的气势汹汹,他叹了口气,指着那鬼婴说道,“作孽呀,那小娃也不知道往这张家投了多少次胎,次次都被溺死,不知道死了多少次,才有如此怨气!” 李长安听完呡住嘴,半响才继续问道:“那开什么坛?” 法坛可不是随便乱开,每种法坛都有自己专门的符箓、法器、步骤、经文,各种机巧都是各派的不传之秘。上景派只是一个小道派,传下的法坛科仪不过两三种。 老道也大致为李长安讲解过。 “用诸真镇魔坛仪么?” 老道转头看着那鬼婴许久,神色游移不定,最后还是叹了一声,说道:“用赦罪超化坛仪吧。” ……………………………… 张家别院。 院门紧闭。 在院子的东角,摆起一座法坛,令旗、位牌、符简、章表……一应俱全,师徒二人守在坛边严阵以待。 而在院子的另一边,张员外躺在椅子上,竟是精力不济,已经沉沉睡去。 “师父?”李长安指了指员外。 “无妨。”老道摆摆手,“睡着总比醒着好。” 随后,他便示意徒弟做好准备,脚踏七星步,嘴中念起经文:“元始上帝,真符敕行。元始太真,五灵高尊。太微皓映,洞耀八门。五老告命,无幽不闻……” 行过一段科仪,老道打了个眼色。 早已等待多时的李长安,赶紧搬出一个小木盆摆在院子中央,盆子里是新鲜寻来的人奶再加上霜糖,这两样东西最是吸引小孩儿,算是投其所好,用来把鬼婴引离张员外,以便老道作法。 老道捏了一个法诀。 那鬼婴便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手脚并用从张员外身上爬下来,咿咿呀呀地爬到小盆子边。 在李长安与刘老道紧张的注视下,鬼婴先是用鼻子嗅了嗅,在盆子边上转了几圈,最后终于耐不过天性,一头扎进了盆里。 这奶里放了特制的符水,这鬼婴一沾上便有些晕乎乎。 计划完成了一大步,李长安闷在胸口的一口气就要吐出去,耳边就响起老道急促的喊声。 “快!” 老道已然掷出一道令牌,手舞足蹈,口中急急念出经文:“朱雀陵光,神威内张。山源四镇,鬼兵逃亡……” 李长安一个激灵,一步就迈到鬼婴旁边,拿着一根红线套向鬼婴,因为怕把鬼婴惊醒,也不敢捆得太紧,粗粗捆上之后,便用木钉钉在地上。 隔得近了,李长安才发现,这鬼婴青黑的皮肤下隐约有着白色的斑纹,身体的肿胀让它大了不止一圈,但眼耳口鼻却没被肿胀盖住,只是眼眶中没有眼珠,口中没有舌头,五官都是黑漆漆的洞,看起来反倒更加恐怖。 待到李长安退开,只觉得额头上凉飕飕的,拿手一抹,全是冷汗。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剩下最后的超度。 前面步骤的顺利让师徒二人都隐隐松了口气,后面的超度也很顺利。 在老道请动神明的帮助下,鬼婴的凶戾之气渐渐化去,身体也一点点从浮肿的死相变成正常婴孩的模样。 一炷香时间过去,鬼婴只剩下半身还有些浮肿。 可突然。 “鬼呀!” 一声不当时的尖叫。 原是张员外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瞧见一个下半身尽是青紫色浮肿的婴孩儿,下意识便惊叫了起来。 一张嘴他就意识到不妥,猛地捂上嘴巴。 可是。 鬼婴已然被惊醒! 章节目录 第七章 一意孤行 “鬼呀!” 听到这声惊呼,李长安马上便意识到事情有变。 那鬼婴从木盆里抬起头,歪着脑袋四处瞧了一阵,很快便意识到自己遭了道士的道。 它突然露出愤怒的表情,嘴巴一张,一股低沉的尖哮从它嘴中澎涌而出,听的人头晕目眩,胸闷欲吐。 而在这尖哮声中,它又从新变作了青黑浮肿的样子,转了身,恶狠狠地看向张员外。 张员外被骇得连人带椅反倒在地。 老道赶紧对着李长安喊道:“快护住张员外。” 可那鬼婴身子一扭,反而径直扑向了刘老道。 老道士措手不及,慌忙之下,拿着手边香炉、令旗胡乱砸过去,这些东西没加持法力也不过是寻常物件,碰到鬼婴的身体也直接穿了过去,根本阻挡不了鬼婴。 眨眼间。 鬼婴已经扑到了老道面前。 “吾命休矣。” 老道绝望地闭上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却从旁边伸出来,电光火石间抓住了鬼婴的后颈。 正是李长安在千钧一刻间赶到。 人鬼殊途,不仅在于人看不见鬼,也是因为正常情况下,两者之间不可触碰。而在这段时间,李长安却发现自己不仅可以看到鬼,还可以触碰到鬼。 这大抵是小黄书上“通幽”给他带来的本事。 而这本事今天就救了老道一命。 鬼婴在李长安手中挣扎不休,皮肤的手感也是湿润滑腻得恶心,李长安也只得强忍着,不敢放手。 可鬼婴没挣扎几下,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又要来什么幺蛾子?”李长安却是不喜反忧。 果然。 “咔咔咔……” 在一连串的关节摩擦声中,那鬼婴的脑袋竟然转了180度,面朝向了李长安,而鬼婴的嘴巴不再是一团黑洞,瞧起来到像个人样,可嘴巴一张却没有舌头,只有口腔里一层层细密锯齿样的牙。 这一口下来,怕不止皮肉,连骨头都能嚼成渣渣。 鬼婴张嘴就要咬,李长安赶紧丢了一小块白色物件进它嘴里,它反射性地闭上嘴,脸上竟然又露出安详得神色。 李长安穿越时带的东西不多,除了小黄书,也就是一裤兜从酒席上拿的花生瓜子奶糖,这一个月过来,就只剩下一颗大白兔。 先前,往奶水里混符水的时候,随手也在奶糖上弄了些,没想到关键时刻还真用上了。 “师父!”李长安大声喊道。 “哦。” 还沉浸在方才险象中的老道,慌忙回过神,他双手合出一个法诀,用大拇指扣住符笔,念到: “一笔天地动,二笔祖师剑,三笔妖魔鬼怪避走千里远。” 紧接着,用毛笔涂上朱砂,点在鬼婴额头,也不第二笔,直接笔走龙蛇,一张符咒一蹴而就。 总算又将鬼婴给镇住了。 师徒不敢在大意,赶紧继续超度。 这次总算没出什么差错。 终于,鬼婴在一片霞光中渐渐隐去。 师徒二人都一下散了架般,一屁股坐在地上。再看张员外,居然又已经昏倒过去。 ………………………… “缠住张员外的恶鬼已被老道超度,以后只需安心静养即可。” 安抚下张府家人,住进张家安排的小院,又将伺候的仆役散去,老道转头就对李长安说道。 “张员外恐怕命不久矣,浑身精气早被消耗得七七八八,否则那鬼婴也不会这么容易被咱师徒超度。” 说着,老道拿出张家给的好酒灌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大葫芦,一边给徒弟讲起了江湖经验。 “这次的凶险,你小子也是见识到了,这大户人家的活计是能不接就不要接啊。” “这恶鬼害人难不成也嫌贫爱富?”李长安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 老道冷笑一声,小声说道: “凡事冤有头债有主,作恶必有果报,平头百姓能做什么孽?朱门富贵又能做什么孽?你看着哪个富贵人家的房子下没埋着几个仆役,井眼里没填着几个婢女。平头百姓闹鬼不过鸡飞狗跳,大户人家那就要家破人亡!” 老道越说越激动,李长安心道:没看出来还是个老愤青。 老愤青敲着桌子,下了结语。 “越是富贵人家,越是凶神恶煞!” “那城门上悬赏的蓝皮恶鬼又如何?” 李长安冷不丁问道。 “那蓝皮恶鬼呀,凶得很哦!”老道不以为意,摇头晃脑说起来,“看那榜文上所说,那蓝皮鬼已经有了实体,怕是修行有成的大鬼,唤声‘夜叉’也未尝不可,你师父这点道行……” 老道摇头不语,眼角却猛地瞧见李长安听得专心致志,就差没拿笔记下来。 “咦?这小子平日听我说这些,都是打马虎眼应付,什么时候这么认真?”老道心里暗自念想,“不对……” 刚想问什么,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锣鼓唢呐声。 老道再看自己徒弟,李长安脸上已经挂起了歉意。 老道一下子站起身来,两三门窜到门前,推开房门。 只见,小小的院子挤满人,几个吹拉弹唱的混在其中,使劲制造着声响,当头的竟是个身着绿袍的官人。 那官人朝着老道拱手做礼,说道: “本官乃榆林知县王德元,见过玄机上人。” 玄机上人?我么? 老道正在发愣,一时间也没回礼。那王县令也不怎么在意,在妖魔存世的年代,笑傲公候的和尚道士不知几凡,他也就当老道是高人本色了。 “那蓝皮恶鬼为祸乡里,我榆林百姓都惶惶不可终日,玄机上人愿意挺身而出,不避艰险要为我榆林百姓除此孽障,还我一方清平,我王德元替榆林百姓谢过玄机上人!” “哐当。” 老道眉毛胡子一颤,手里的葫芦掉落在地。 除去蓝皮恶鬼?我? 老道昏头涨脑之际。 “我师父昨日夜观天象查得……”李长安却从老道身后走出来,“这恶鬼本是地府里一夜叉,趁地府不备逃到人间,化作美女吃人,不过是方逃出地府,肚中饥饿身上乏力方才使诈,如今吃饱了人肉……” 言下之意唬得院子里的众人一片惊呼,饿得没力还能吃人,如今吃饱喝足那还得了! 老道瞧着这场景却是一阵无力。 这虚言恐吓的本事还是老道教给李长安的,可这小子现在摆出这一套,又是要干什么? 李长安则瞧着效果不错,加了把料。 “昨日找来本地城隍询问,得知这恶鬼就好吃皮肉细嫩的少年少女。” 此言一出,几个陪着父兄凑热闹的少年顿时吓得大声惊叫起来。 一阵混乱之后,总算有个聪明的。 “扑通”一下,扑倒在地。 “玄机上人救命!” 有个带头的,院子里就接二连三扑倒一大片,口中乱七八糟喊着些话。 老道却越发无言以对。 你叫我救命?我又找谁救命?我这是收了个什么徒弟? 李长安却没管自己师傅的苦瓜脸,笑着说道:“我师父乃是上景门掌教真人,小小一个夜叉,怎么能劳驾他老人家亲自出马。” 说吧,他朝前跨出一步,走到老道身边。 “做这种小事的,自然是区区在下。” 老道脸色蓦然大变,他总算明白自己这个徒弟想要干什么。 他要独自去除掉那个蓝皮恶鬼! 老道一把拽住李长安,把他拉回了房内,关住房门,低声急切地喝问: “你小子找死么?” 老道自己几十年道行都不敢去寻那恶鬼,李长安连门都没入,不就是茅坑里打灯笼么! “师父。”李长安也知道这难以让人接受,也只得解释道,“我有不得不去的苦衷。” “师父!师父!”老道却不听李长安的解释,怒气冲冲说着,“我可不当一个死人的师父!” “知道干我们这行什么最重要?” 李长安回想先前的问答。 “吃饭?” “屁!”老道激动得口水四溅,“当然是安全最重要!” 激动起来,老道就用手不停戳李长安脑袋,李长安晓得理亏,也没躲闪。 “没脖子上的家伙,你拿什么吃饭?” “莫逞强!莫逞强!”老道又不停快步来回走动,“我一路上给你说了多少次——莫逞强!” “我教给你的冲龙玉神符,别的师兄弟都用来追妖索鬼,唯独我用来躲妖鬼,他笑我胆小,可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只有我活着!” 老道取出小葫芦,咕噜噜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没错,我说的就是你那玄霄师叔,逞强了一辈子,一大把年纪最后还让妖怪给吃了,连根骨头都找不到!” 说着说着,老道眼中竟然泛起了泪光,他又拿起葫芦,这下眼中却露出一丝心疼,最后只是又喝了一小口,便小心塞住口子放回了怀中。 李长安欲言又止。 然后默默将手里的告示单摊开,再将怀中小黄书翻到恶鬼那一页,两厢放在一起。 两张图上的恶鬼虽然略有出入,但通过比较特征,却能发现这明显是同一个恶鬼。 老道愣愣地看着两张图,他总算明白李长安为什么要逞这个能了。他晓得自己这个徒弟对这张图的执着,平时里没事都要翻开看上一看。 他突然站起来,猛地一拍桌子。 “要找死你就尽管去吧,老道就当没你这个徒弟!” 说完,怒气冲冲推门而出。 而在他拍过的桌面上,一张朱砂勾勒,金线描边的符箓静静地躺在那里。 许久之后。 李长安走出屋子,瞧着门外忐忑的人群,他笑着唤过王知县,递过去一张图纸。 “麻烦尽快帮我打造出来。” “这是除魔用的法器!” 章节目录 第八章 荒山、破庙、美人 王家旅店来了一队奇怪的人马。 这对人马里多是神色躲闪,时刻注意着周遭风吹草动的衙役,领头的却是一个年轻的道士,道袍外面还穿着一身披挂。 这道士自然是李长安,他出城前在榆林的府库里挑了些铠甲兵器,那王知县干脆还派了帮衙役来协助他。 “王申?” “正是小民。” 一个面色凄苦头发花白的汉子拱手答道。 李长安却很是诧异,他之前打听到这王申年纪分明不过30,现在看来就是说他有60也不为过,悲痛居然能把一个人折磨到如此地步! “我的儿啊!” 一身凄厉的喊声突然响起。 李长安身后本就紧张的差役顿时成了惊弓之鸟,一个个不是拔出刀,就是拿起棍子,无头苍蝇般乱哄哄地叫唤起来。 “谁?” “什么人?” “出来!” ………… 而那王申赶紧说道:“诸位差爷莫慌,那是我婆娘。” 说吧,他叹了口气,脸上愁苦之色愈加浓重。 “从我儿让那鬼给吃了后,我婆娘……唉!” 李长安摆摆手,让差役们收起那丢人现眼的阵仗,向王申问询起那鬼物的线索。 可惜,虽然提起那鬼物,王申都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但却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李长安本就没报什么希望,所以也谈不上失望,他直接提出了他来这儿的主要意图。 “能否让贫道查看一下令郎遇害的房间?”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王申直接把那间房间封了起来。 撬开封住门窗的木条,打开门,一股子霉臭味儿就直冲人口鼻,等这股气味儿散了些,李长安才踏进屋内。 屋里面一片狼藉,床榻和地上还有大片黑色的污迹。 看来,事情发生后,王申就没有收拾这件房子,但如此,就正好李长安施法。 普通人学道,非得十几年成就道心,再用十几年提炼法力。而李长安在穿越过来之后,身上居然有了些浅薄的法力,发现这一点,老道也教了他一些简单的道术。 李长安掏出了一张符咒,要施展的正是老道最得意的冲龙玉神符。 没过几秒钟。 李长安掩鼻狂奔出房间,一路直逃到了院子外。 臭! 臭不可闻! 李长安大口呼吸了几道新鲜空气。 脸上却露出笑容。 闻到那鬼怪的气味了! …………………… 李长安抽动着鼻翼,追着鬼怪留下的气味一路前行。 前路愈来愈窄,地势越来越偏。 直到天光晦暗,一路追到了一处小山脚下,这里显然许久没有人迹,山间的道路已经被荒草淹没,要想继续前行,只得一脚一脚下去探个深浅。 到了这里,鬼怪留下的气味儿愈加新鲜,但却突然散开。 李长安在空气里仔细嗅了一阵,点点头。 “看来这恶鬼就在这附近了。” 说完,抬脚就要上山。 “道长。” 身后却突然响起一个畏缩的声音,李长安回头,却是这帮衙役里领头的班头。 “这时候也不早了,兄弟们也疲乏,是不是明早再来?” 李长安眯着眼睛看着他们。 十来个汉子面色惶恐,更不堪些的,已经抖成了个鹌鹑。 这哪里是累了,分明是怕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初来乍到之际,还不是给鬼市吓了个神魂颠倒,普通人哪个不怕鬼,要不是一月来跟着老道见识了不少妖魔鬼怪,李长安自己哪会有胆子来找什么蓝皮恶鬼? 跟何况,这次是为自个儿舍命一搏,赢了好说,输了么……何必牵连这些普通人。 于是,李长安笑着说道:“各位差爷,贫道还要这儿流连片刻,就劳烦各位给我师尊带个口信,报个平安。” “好好好。”班头连声点头,“一定带到。” 说罢,带着一干衙役转眼间就跑没了踪影。 打发走衙役,天光愈加暗淡。 一片荒郊里,只剩下李长安一人,耳边只有风“簌簌”吹动茅草的声音。 天色一暗,独身在夜里搜寻鬼物便太过危险。 所幸,李长安在山道的尽头找到一处废弃的破庙。 破庙里的泥塑神像脑袋不晓得掉到了什么地方,也看不出是哪路神仙。 他对着神像拜了拜,轻车熟路地清理祭台,铺好茅草,点起篝火,折腾完这些,夜幕已然降临。 突然,一声巨响自耳边炸开,接着一道炽亮的白光短暂地照亮天地,然后只听得轰隆声绵延,“唰”的一声天河倒悬,水的气味、泥土的气味、枯枝败叶的气味和着风一股脑涌进来。 李长安默不作声把篝火添得更盛。 夜宿破庙,骤雨临门。 ………………………… 劳累一天,李长安扛不住也终于在祭台上睡去,可心里却又担忧恶鬼,睡得也不踏实。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到一丝动静。 “什么人?” 李长安立刻惊醒,他马上翻身下台。 门外不见回应,只听到一声惊呼。 李长安皱眉喝道:“出来。” 门外漆黑的风雨里,慢慢走进来一个冻得发抖的女人。 李长安看了眼贴在门边,用于警戒的符箓,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松了口气,把女人唤了进来。 借着火光,李长安看清楚这女子的模样。 她看来正是二八年华,容貌娇美,身材婀娜,浑身被雨水打湿,衣服贴紧身体,却更显妖娆。 也许被冻得狠了,即便靠着火光,女子也在微微颤抖,散乱头发垂下来,贴在脸庞上,更显得楚楚可怜。 李长安也没顾着自己享眼福,他赶紧脱下道袍递给女子。 女子拿着道袍在神像后换了衣物,出来对李长安盈盈一拜,说道:“小女子乃榆林人士王家的女儿,此番与几个闺中好友一同出来郊游,却不慎走散,又在山间迷了路……所幸遇到了道长。” “还好小姐是先遇到了贫道,要是先遇上了恶鬼……”李长安笑了笑,也不想拿话吓唬她。 “恶鬼?” 这王小姐却是惊呼起来,拿手拍着胸口,可道袍终究宽大些,露出一小片粉腻微微颤动。 本着男人的本能,李长安的目光不自觉就滑了进去。 “道长。” 王小姐捂住胸口,一声娇嗔。 “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李长安哂然一笑。 “真的有鬼?”王小姐似乎对这个问题很好奇。 “当然!”李长安敲响脱下来的甲胄,“我就是王知县专门请来除去这只恶鬼的。” 王小姐还想再问,李长安却站起身来。 “好了,天色已经很晚,王小姐早些睡吧,明儿一早我就送你回榆林。” 李长安把祭台让给了王小姐,自个儿在火塘便打了个地铺。 两人便各自睡去。 …………………… 夜色愈加深沉。 火塘里的薪柴即将燃尽,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舌,火光照得庙内隐隐绰绰。 庙外,依旧是风声、雷声、雨声交织。 庙内,只有李长安轻轻的呼噜声。 忽然。 那王小姐悄无声息地下了祭台。 她看着李长安熟睡的背影,脸上慢慢绽出一丝笑容,这笑容越来越大,直到…… “噗呲。” 王小姐嘴角边的皮肤居然撕开了一条裂缝。 “轰隆。” 一声惊雷。 短暂的电光照亮了裂缝下蓝色的皮肉,以及门边缓缓燃烧的黄符。 章节目录 第九章 斗 “王小姐”在黑暗里无声的笑起来。 跃动的微弱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无头的神像上。 仿若满屋子的影影幢幢都是妖魔在蠢蠢欲动。 她解开腰带,宽松的道袍滑落在地,露出雪白的肌肤,年轻姣好的身段暴露在空气中,最是美不胜收,只是她脸上的裂口却让这一幕显得诡异而恐怖。 她又将头上的发髻散开,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头发分开收拢在胸前,双手伸向脑后。 “刺啦。” 轻微的撕裂声中。 头皮居然如同衣物一样被脱了下来,露出个硕大的蓝色恶鬼头颅,这恶鬼瞪着铜铃样的眼睛瞧着李长安。 李长安却似乎仍旧没有醒来,背对着恶鬼一动不动。 恶鬼裂开大嘴,露出锉刀一样的牙齿。 它捏住头皮,小心翼翼往下拉。 不多时。 一个身高足有一丈长的庞大鬼物,就从“王小姐”娇小的躯体里跳了出来。 “王小姐”或者说蓝皮恶鬼,先是将褪下来的人皮小心收起,规规整整地铺在祭台上。 这才越过火塘,走到李长安背后,明明身躯庞大,行走之间,却能如同猫一般悄无声息。 恶鬼贪婪的目光在李长安身上巡视,似乎犹疑着该挑哪个部位下口。 大腿、手臂、背脊、腰肋? 毕竟第一口总算最美味的。 最后恶鬼的目光落到了李长安脖颈上。 恶鬼慢慢靠近,大嘴也缓缓张开,锉刀一样的利齿间滴下腥臭的涎水。 “果然和这画上一模一样” 一个声音淡然响起,恶鬼的动作顿时停下,他扭动脖颈在庙内迅速探视几眼,最后发现,说话的居然是“熟睡”的李长安。 炸雷声响,破庙内一片惨白。 原来背卧的李长安手中正拿着一本书,书页翻开,上面彩绘着一个狰狞鬼物,通体碧蓝,眼似圆铃,牙似锉刀。 恶鬼眼仁顿时缩成了针尖。 这不就是它么! 一时间,这恶鬼竟有些犹疑。 道士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法术,一不小心,总有妖鬼上恶当。 心中犹豫,身体就下意识退了一步。 正踩在李长安解下的甲胄上,顿时甲片崩散,好好一副甲胄就解了形状。 这一下,这鬼物却回过神来,狰狞的鬼脸上升起一股恼怒。 一个还要倚仗凡人甲胄的小道士会有什么本事? 它张开大嘴,作势欲扑。 明明背对它的李长安,却立刻有了应对。 他身也未转,头也未回,只是掏出一个物什指向恶鬼。 惊雷再起。 白光照彻庙宇。 那物什却是一根厚实的铁管子,后部安着木制托柄,木柄上一个根棉线已经燃到了尽头。 恶鬼身形一滞。 “这是什……” “砰!” 巨响中,火光乍现。 大量细碎的铁砂从管中喷薄而出。 恶鬼来不及反应,便被尽数命中。 恶鬼的蓝色皮肤厚实且坚韧,大部分铁砂也只是穿透了皮肤,就卡在了肌肉中。这火铳声势虽猛,但造成的伤害却不过是皮肉之伤。 可是痛! 痛彻心扉。 痒! 痒入骨髓。 可它动也动不了一下,连转动眼珠都办不到,那铁砂一击中它,就有股无形的力量镇住了他。 “扑通。” 恶鬼直挺挺仰面栽倒在地。 庞大的身躯震得整座破庙都微微摇动。 李长安一下子就翻身而起,神态动作哪儿有刚才的淡定。 他吃力的翻动恶鬼,又挪了块大石头,踮起恶鬼的头颅,凸出粗大的脖颈。 然后抄起带来的大斧,划破拇指,以指作笔,以血为朱砂,飞速在斧面上绘制起一道血符。 “天煞煌煌,地煞正方,吾今下笔,万鬼消亡。” 持咒之后,将血抹在斧刃上。 对着恶鬼后颈,轮圆大斧。 “喝!” ………………………… 荒山破庙,风雨飘摇。 雷光间息时。 黑暗中,只听得男人粗重的喘息,和沉闷的斩剁声。 庙内。 李长安浑身浴血,汗流浃背,而他斧下的恶鬼,只剩下小块皮肉相连。 跟着老道这一个月,李长安最大的收获不是学了几手粗浅的符法,而是认识到——鬼是人变的,妖是有血肉的。 一斧头下去,照样皮开肉绽,无非是骨肉紧实些,要多费些气力。 李长安双手扶住大斧,剧烈喘息几口,便奋起最后的力气。 一斩而下。 “锵。” 斧刃磕在坚硬的青石上,火光溅起。 李长安虎口一痛,大斧脱手而出。 同时,恶鬼头颅也终于被砍了下来,轱辘几圈,滚到了李长安脚下。 李长安没有大意,反倒退了几步。跟着老道一个月,他还是学着些谨慎的作风。 直到恶鬼轻微抽搐的尸体彻底没了生息。 李长安这才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了血水里。 大功告成! 没了那股子杀鬼的兴奋,李长安此时却感到又累又后怕又庆幸。 他夜宿破庙,本就是打着以身为饵,吸引恶鬼现身。 这火铳,是委托王知县借助官府的力量,驱使良匠连夜赶制,那铁砂更是用老道留下的祖师符箓炮制过。 李长安做足准备就等恶鬼上门。 可笑那鬼物还编了个大小姐迷路的鬼话。这骗得过符咒,可骗不过李长安。 果不其然,假寐了半宿,那鬼物最终还是露出了本来面目。 可即便如此,李长安这次赌命也是凶险万分。 譬如他拿书页画像给恶鬼看的一幕,那不是他故意装逼。 而是关键时刻,那引线燃得太慢,他不得不用话唬住恶鬼争取时间,幸好这鬼喜欢化作美女吃人,是个动脑子的,要是碰着个莽鬼,这身首分离,流血满地的,就是李长安自个儿了。 休息了一阵,李长安挣扎起身。 他翻身做到祭台上,首先就看到恶鬼铺在台上的画皮。 好奇之下,经不住抚摸下去,入手细腻滑嫩,就好像……少女的皮肤? 人皮?! 他手上一抖,险些拿捏不住,神色变化几下,便把这画皮放到一边。 李长安不再管它,他翻出黄壳书,一页页细细翻看起来…… 没变化? 李长安愕然。 他之所以来找蓝皮恶鬼玩儿命,还不是寄希望与这本书能起什么变化,甚至于送他回到原来的世界。 可现在…… 李长安不信这个邪,他又把书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翻查起来。 他却没发现,在他翻查的功夫,那恶鬼的尸体却在缓缓溶解。 那尸体终于化作一滩浓稠的血水。 突然。 一股时隔一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匆忙间,他只来得及抓住那件人皮。 等李长安回过神。 周遭是个陈设简单的房间,席梦思床,衣柜,桌椅。他打开床头的开关,日光灯亮起,照亮整个房间。 如此平凡简单,李长安却兴奋到又跳又叫。 “我回来了!” 房门一下被撞开,大伯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贼……” 待看清屋内是何人之后,他表情顿时转为惊愕。 “长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搞成这样子?” ………… 李长安离去后的破庙。 天光微亮。 庙外响起一个刻意压低的苍老声音。 “臭小子?” “你在里面吗?臭小子。” 随后,闪进一个小心翼翼的身影。 老道拎着长剑,做贼似的进了破庙,第一眼就看见满地的血水,以及散落的甲胄斧刃。 ………………………… 李长安不知道老道又去寻他,也不知道老道看到一地鲜血会是什么想法。 此时的他正在李老爷子坟前。 “爷爷,你安心休息吧,改天我再来看你。” 他规规矩矩磕了几个头,起身拿起一把铁铲。 坟边有一个刚挖开的小土坑,土坑里放着一本被透明胶包裹起来的黄壳书。 他犹豫了半响,最终还是挥动起铁铲。 那边那个充斥着妖鬼、道术、冒险的世界虽然瑰丽刺激,但同时也充斥悲苦,朝不保夕。相较之下,李长安还是选择这个平平凡凡、庸庸碌碌,却也平平安安的世界。 就是对不起了师父。 李长安轻轻一叹,大步离去。 可是…… 命运来袭时,如同荒野中遭遇瓢泼大雨,卑微的凡人又能在何处躲避? 章节目录 第十章 鬼屋 李长安吸溜了一口泡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 尽管选择了现代社会,但可惜现代社会也不尽美好。 简单来说,李长安断粮了,他原本也有一份月工资2000出头的工作,但可惜他请假参加老爷子丧事时,与老板起了冲突。穿越回来之后,李长安发现双方时间虽然不同步,但那边一个月下来,这边也过了七八天,一来一去,公司这边就逾期了。 一回到公司,李长安就被告知,他被开了。 祸不单行。 就在李长安估算着自己微不足道的存款能撑多久时,他接到了房东的电话。 “小李,还没睡吧?” 李长安看了眼时间,20点整。 “有事您说。” “前些天你电话一直打不通,人也找不见……”电话那头的房东絮絮叨叨一阵,才抛出真正想说的话,“过几天,我儿子就要结婚了。” “啊?哦,恭喜……” “谢谢,我的意思是,我那儿媳妇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 “……” “那个婚房……” 好吧,李长安听到这里也明白了,他得搬家了,而且听房东的意思他还得尽快滚蛋。尽管有些猝不及防的愤怒,但租房的合约却是要到底了,李长安也没打算和对方争辩什么,爽快的答应下来。 不过这样下来,李长安就得尽快找到一个新的房子以及工作。 他打开租房子的网站,一条条租房信息看下来。 条件满意的价格贵。 价格合适的条件差。 忽然,他眼前一亮,一条刚刚刷出来的租房信息出现在他眼前。 …………………… 次日,午后。 李长安抬头看着小区门口上几个鎏金大字。 “春华公寓。” “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他打开手机信息,上面写着春华公寓2栋14—4。 这是李长安昨夜看到那条出租信息的地址,信息里出租的房屋很是让他满意,三室二厅,家电齐全,押一付一,环境不错,交通便利,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便宜,一千块钱出头,几乎算是白捡。 李长安虽然很是不相信会有这等好事,但还是本着碰运气的想法,当时就打了电话。 电话那边答应得也爽快,表示随时都可看房,但有个条件,看房必须是在白天,最好是中午12点。 于是乎,李长安中午吃了碗泡面,就挤公交来到这春华公寓。 这春华公寓是个有些年头的小区,小区里的单元楼也是没有电梯的楼房,每一栋楼上也看不见个标识。 李长安正寻思着是不是打电话给房东,让他下来接自个儿。 刚掏出手机,旁边就插进句话。 “小伙子,是来租房的。” 李长安转头瞧去,旁边是座凉亭,凉亭里聚着一帮打牌的大爷大妈,一个在旁边观战的大妈冲着李长安搭话。 “您老看得真准,我是来看房子的。”李长安点头,却是有些好奇了,“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嗨,也没啥,这小区多的是租房子的。”大妈摆摆手,嘴上说着没什么大不了,脸上却满是得意,“我看你东张西望的,就知道你八成也是找房子的。” “小伙子,你是准备租哪栋的房子,我给指路。” “谢谢阿姨。” 闻言,李长安赶紧翻出手机,指着屏幕念到。 “2栋14—4。” 念出地址,却许久没听见回声,他纳闷抬眼一看,却惊讶瞧见,满亭子的大爷大妈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个要为李长安指路的大妈,面色则更是纠结怪异,她支支吾吾一阵,才说道: “小伙子,你这房子吧,它有点……” “你就是李长安,李先生吧。”大妈话说到半截,突然旁边冒出来个男人。 这男人瘦得像根竹竿,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他自我介绍到:“我姓刘,就是昨晚和你电话联系那个,我等你老半天了,来,往这边……” 这男人急匆匆把李长安催促着走。 李长安笑吟吟的跟上,心里头却疑惑,看着这架势莫不是那房子还有什么猫腻? ………………………… 4-4号房间在4楼走廊的尽头。 它的房门很是陈旧,许多地方表漆脱落,露出下面斑斑的锈迹。门前的地面上也是积满了灰尘,似乎楼道清洁时故意避开了这一段。 “很久没人住了。” 刘姓男子讪笑着说道,转过头,就在嘴上轻声咕叨了几句,似乎在抱怨物业管理。 李长安不以为意,他抬头看着门上,那里悬挂着一面镜子和一个刷把。这是当地的一种风俗,乔迁新居时用来辟邪的,许多老人家还坚持着这个习惯。 只是…… 李长安目光又落回房门上。 正常人家最多贴个“福”字,而这4—4号房间的门上却贴着个钟馗像。 刘姓男子看到李长安的脸色愈来愈古怪,赶紧解释道:“这房子以前是我老丈人在住,老人家嘛,比较封建迷信……” 一边说,他一边就掏出钥匙。 “赶紧进去看房子嘛。” 说吧,他插进钥匙,撞了几下房门才将这门打开。门一开,一股子霉味儿就直直往人鼻子里钻。 “太久没人住,通下风就好。” 刘姓男子转头解释,带头跨进了房内。 李长安却没有立刻跟上,他驻足在房门前,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 怪不得这么便宜,原来满屋子全是“脏东西”。 ………………………… “我这房子,面积大,装修也好……要不是我急着用钱,我能这么便宜租出去?” 刘姓男子一进屋就不停的在王婆卖瓜,殊不知,李长安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他眼光不停在屋内各处巡视,小小一间屋里,藏着的鬼怕是有十来只。 左边墙角那只,脖子上一圈乌青,舌头吊的老长,应该是个吊死鬼。 右边电视机旁的,浑身浮肿青白,约么是个水打棒。 那边跟着刘房东屁股后面转悠的,腰腹之间血肉模糊,肠子肝脏隐约可见,兴许是被卡车碾过。 ……………………………… 在那边世界也没见过这么多鬼挤到一间屋子里。 李长安看着新奇,那些鬼也没想到有一种能力叫“通幽”,只当李长安眼珠子转个不停是在看房子。 一阵之后,那缩在电视旁的水大棒打了个招呼。 几个鬼物便朝他聚了过去,围成一个小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李长安拖了把椅子坐在它们旁边,架起二郎腿,光明正大地偷听起来。 “咱们这次怎么吓这两个活人?” “这次用‘鬼遮眼’。” “有……有用么?” “怎么没用?现在的城里人有几个见过真正的黑,到时候突然蒙住他们的眼睛,眼前一下子就伸手不见五指,保管吓得屁滚尿流。” “先吓谁?” “那死竹竿吧。”吊死鬼拍板决定,“这次把他弄惨些,省得没事就往咱们屋子里领人。” 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的刘姓男子总算是停下了嘴巴。 “李先生,我这房子的质量,你要是错过了,保管全中国你都找不到第二间。” 他拍着胸口信誓旦旦,李长安却是不置可否。确实,这么一套塞着这多鬼的房子,别说全中国,全世界都难得找到第二间。 “你考虑得怎么样?” 李长安笑了笑也不答话,只是用手指着客厅窗户的方向。 刘姓男子还以为李长安发现了什么破损,赶紧看过去,可一眼下去,冷汗刷的一下全冒了出来。 客厅朝阳那边有一扇大窗户,两人进屋时,就把窗户打开透气。可现在,那窗户却在一点点自己关上,窗帘也在一点点自己拉上。 终于,厚实的窗帘垂下来阻挡住外面的阳光。 “外……外面的风……风大,这窗窗……窗帘也坏了。”刘姓男子浑身抖个不停,连话也打着颤,“我……我们还是去……去外面……” “砰。” 刘姓男子一直刻意敞开的房门也突然关上。 他脸上顿时一片煞白。 “李……啊!” 他又想说些什么,可水大棒已经躲在了他身后,一把捂住他的眼睛,到口的话变成了一声尖叫。 他的裤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湿了一大片,身子一软,已经摊到在地,竟然一下子就被吓晕了。 屋里的群鬼顿时一阵欢呼,那水大棒抬手示意安静,然后就朝李长安这边打了个眼色。 早就守在李长安身边的吊死鬼接到指令,它似乎第一次吓人,很是紧张,还像个活人一般,深深吸了口气,长舌头在胸前直摇晃。 它伸出双手,绕到李长安左边。 李长安扭头看着它,脸上似笑非笑。 它愣了一下,又吸了口气,挪到了右边。 李长安的目光也跟着来到右边。 它眨巴眨巴眼睛,迟疑着挪回左边。这次李长安的目光没有跟着过去,它才松了口气。 它差点以为眼前这男的能看见它呢! 它晃荡了几下长舌头,壮着胆子把手伸向李长安的眼睛。 可突然。 它自己反倒先是眼前一黑。 一个砂锅大的拳头印在了它脸盆子中央。 …………………… “啪!啪!” 脸上火辣辣地疼痛惊醒了刘竹竿。 他茫茫然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面带微笑的李长安。 “李先生?”他神色茫然,“你也死了么?” “还没醒?”李长安脸色一黑,抬起手又要来两下。 刘竹竿赶紧护住瘦脸,连声叫到:“醒了!醒了!” 这时,他终于注意到他此时正在楼道上,4-4的大门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打了个哆嗦,顿觉下半身凉飕飕的。 “李先生,那鬼……” “什么鬼?”李长安笑着打断他的话,眼睛眨也不眨地说道,“刚才你突然就晕倒了,我想把你送去医院,没想到刚拖出门,你就醒了。” 拖?他刚才用了个“拖”字吧! 刘竹竿还没回味过来,李长安就继续说道: “大白天的哪儿有什么鬼?不过你这情况也危险,突然晕厥,不是心脏病就是脑溢血,你年纪轻轻的……” 李长安摇头叹气,然后对失魂落魄的刘竹竿问道。 “东西带了么?” “啥?” “租房合同啊。”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房子不错,我租了!”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柳枝打诡 锈迹斑斑的房门被慢慢推开。 李长安背着一只手跨进房间。 顿时,房内就响起阴惨惨的哭泣声。 “你好狠心。” “我死得好惨啊。” “你要来陪我么?” ………… 一阵鬼哭之后。 一具身着白衣的尸体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长长的舌头在空气中轻轻晃动。 “啊……”一声长长的呻吟,只有上半身的男人从桌子后面爬出来,血肉模糊的腰间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 披头散发的女人从空中飘过,她捞起头发露出一张还算清秀的脸,可转眼间,眼、鼻、口、耳就冒出黑红色的血。 ………… 李长安神色淡定,好似在看一场没什么意思的电影。 几个鬼张牙舞爪一阵,却发现没什么效果,又聚在了一起。 “吴老大,没什么用啊。” 那水大棒或者说吴老大一咬牙:“文的不行,咱们就来武的。” “可他好像懂法术。” “那又怎么样?和尚道士咱们又不是没见过?” “可……可是。”脸上挨了一拳的吊死鬼急急说道,可惜舌头不配合,话说得总是不利索,“那是……是假的,这个……个是真的。” “怕什么,咱们这么多鬼,还干不赢一个人?” 说完,吴老大“嗷”的一嗓子带头冲向了李长安。奔跑之间,身上浮肿的“肥肉”不停颤动,不断抖出水滴。 李长安不慌不忙地露出藏在背后的树枝,这树枝枝条纤细柔韧,树叶纤长,是他才从楼下折的柳树枝。 俗话说“柳枝打鬼矮三寸”,意思是用柳树枝打鬼能够打散鬼的形体,现实中用柳树枝打鬼当然没有这么厉害,不过么,万事万物总不会空穴来风…… 李长安照着吴老大的肿脸打过去。 “嗷!” 比冲过来时还要尖利的一嗓子,吴老大抱着脑袋一下子就窜了回去。 “柳枝打鬼”虽然不会矮三寸,但是会非常疼! 李长安脸上挂起微笑,挥动着手上的柳树枝,在群鬼惊恐的目光中,慢慢逼近。 …………………… “抱头,蹲下!” 李长安挥舞着柳树枝,几个鬼物委委屈屈地双手抱头在墙角蹲作一排。 “一、二、三……七。” 李长安数了数,这里一共七只鬼,可刚进这门时,房内露面的鬼至少有十来只。 “你们的同伙在哪儿,赶紧让它们出来。”、 李长安把柳树枝往地上一甩,吓得几只鬼往前一缩,半边身子都埋进了墙里。 “没了,就我们几个。” 水大棒硬着头皮回答,其他几只也随声附和。 “哟,你们这鬼还当得蛮讲义气?看来不给你们点好看……”李长安话说到半截就觉得有些好笑,这语气怎么像是电视里反派角色? “算了。”他一摆手,从兜里掏出一张冲龙玉神符,“我自个儿来吧。” 动用了符咒,鬼物便在李长安面前无所遁形。 他抬脚就在电视机后拉出一个面目模糊的;走几步,又从柜子里掏出一个七窍流血的;一弯腰,从柜子缝隙里扒拉出一个面色乌青的…… 李长安在网上看过一个段子,说鬼也是人变的,在lo。 他幽幽地看着眼前泛黄的马桶,冲着身后的吊死鬼和水大棒招招手。 “你们两个把他给我拔出来!” ………………………… 4-4号房间,计有男鬼10只,女鬼5只,小鬼3只。 此时分成两排,矮的在前,高的在后,规规矩矩在墙边站军姿。李长安找了把椅子坐在他们面前,若有所思。手里的柳树枝下意识地敲打手心,每敲一下,对面的群鬼就一阵胆战心惊。 他从刘竹竿手里租下这个房子,一来是租金实在是便宜,二来是他也好奇。 自从回到现代世界,他就从未看到过鬼,可没想到,今儿一见就是一屋子。 老道曾经传授给李长安一门基本的导引吐纳的法门,可他在这方世界尝试之后,好险没把他给呛死。 这方世界的灵气稀薄得近乎于无,且各种杂质充斥其间。要知道,无论是妖、精、鬼、怪还是道法、方术都依赖于最基本的灵气。就说李长安,要不是他黄壳书给他“通幽”之体,可以自生法力,他把从古代世界带回的法力消耗一空后,根本就没办法回复法力使用法术,因为法力本身就是转化灵气而成。 所以说,现代世界的人一旦死去,如果眷恋尘世不立刻归入冥府,就如同无水之鱼,魂魄很快就会被消磨一空,即便怀揣着强烈的执念,那也不过多撑一阵而已。 因此,在这个灵气稀薄的大环境下,这间房子里却能聚集这么多鬼,就好像沙漠里的绿洲,分外显眼了。 …………………… “你们是怎么聚在这里的?” 群鬼面面相觑,然后七嘴八舌一起嚷嚷,听也听不清楚。 李长安赶紧一摆手,拿柳树枝指着吴老大。 “你来说。” “哎。” 吴老大不情愿地叫了声,瞧了眼李长安手中的柳树枝,终究磨磨蹭蹭走出来,挠着脑袋。 “我也说不大清楚,我只记得我死了之后,一口气梗在胸口散不开,就在城里乱飘,眼看就要魂飞魄散,不知怎么的就进了这个屋里,来了之后,魂魄也不飘散,反而魂体渐渐稳固,就是发现这个房子只能进不能出,在之前的事情,因为魂魄消磨了不少,已经记不得了。” 吴老大娓娓道来,颇有些唏嘘之感。 李长安听罢,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他又问其他鬼。 “你们都是如此?” 群鬼齐齐点头。 “温养魂体”、“只能进不能出”。 李长安依稀记得老道曾经讲过一种奇异的地势。那种地势唤作“缚魂地”,也叫作“鬼箱笼”,是一种天然的养鬼地,具有温养魂体的功效,但同时也会困住不慎闯入的鬼魂。如此日积月累,“缚魂地”中鬼魂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又因为长期困守一隅,群鬼多半会发狂,从而互相吞噬,如同养蛊一般养出一只鬼王,介时,“缚魂地”却又束缚不住养出的鬼王。 老道那边的世界,一些祸乱一方的大鬼就是从“缚魂地”中逃出来的。 可李长安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合理。 他皱起眉头环顾四周,房间内的家具都很陈旧,尤其是客厅的电视,还是大块头的老式电视机。 他依稀记得这一片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春华公寓一带的楼房似乎都将近20年了。 20年? 李长安眼前一亮,他急忙问道:“你们哪个呆的时间最长?” 群鬼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后齐齐看向了吴老大。 这水大棒不情不愿地举起手。 “我,大约有七年了。” “才七年?这时间对不上啊!” 若是这“缚魂地”一开始就存在,那房子建成之初,谁敢在里面装修,不,别说装修,房子建不建得起来都成问题。 若是后来形成,又是怎么形成的?自然变迁?还是人力使然? 李长安一时间有些牙疼,他的直觉告诉他,搞不好这又是一个幺蛾子。 可他很快就把这问题抛之脑后。 相较这虚无缥缈的未解之谜,还是眼前快吃不起饭的问题更为急迫。 接下来的时间,他很快就投入到找工作的忙碌中。 至于这房子以后有无隐患?那就以后再说吧!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噩梦 李长安徘徊在黑夜中的小镇。 他提着一盏白灯笼,独自踏上一座小木桥。 湍急的河水在脚下嚎叫,昏黄的月亮撒下暗淡的光,影影倬倬落在河面,好像怪物在桥下蠕动。 桥头突然传来“扑通”的声响。 “谁?” 李长安向前跨出一步,木桥在他脚下嘎吱作响。 “谁在那里?” 他提起灯笼看过去,微弱的灯光刺不穿层层的黑暗。 “扑通。” 又是一声,黑暗里突然钻出一双乌青的手,那手上的指甲长而弯曲,像是野兽的钩爪。 接着是手臂,然后是披着乱草一般头发的头颅,再然后是穿着白衣的躯干,最后是沾满泥土的赤脚。 这“人”僵硬着挺直手臂,从黑暗里跃出来,又是一跳,落在木桥上。 “嘎吱吱——” 木桥晃动,李长安手中的灯笼一下子变作绿光。 这绿光反倒把来“人”照得更加清楚,这“人”脸上长满细密的白色绒毛,一双獠牙探出嘴角。 “僵尸!” 李长安悚然一惊,他慌慌张从兜里掏出符纸,还没来得及念咒,那符纸便化作了飞灰。 一抬头。 白色的绒毛与黑色的獠牙俱在眼前。 …………………… “啊!” 李长安从噩梦中惊醒。 他拿起床头的矿泉水咕噜灌了大半瓶,抹掉额头上的汗水,神色中有些许的惊惧,但更多的却是愤怒。 他从回到现代世界至今,已经有十余天了,前一段时间,他也找到了一份似模似样的工作,虽然房子是和鬼一起住,但生活也算是上了正轨。 可是,就在前几天,他突然做起一个在木桥上遭遇僵尸的噩梦,那僵尸在梦中一次比一次逼近,到今天,已经迫在眼前。 无缘无故怎会老是在一个不曾见过的场景里,梦见一个不曾见过的僵尸? 李长安冷冷一笑。 八成是那黄壳书搞得鬼!它能带人古代世界穿越一月游,远在千里之外制造梦境自然也不无可能。 这次它又想干什么?让李长安穿去古代世界砍这只僵尸? 不过,想通过这种手段逼迫李长安…… “没门!” 李长安一咬牙,反倒是犟上了。 他寻思着对抗的办法,推开卧室门,猛地瞧见门外眼巴巴堵着一堆死鬼。 推开门时,这帮死相一个比一个惨的家伙,齐刷刷看过来。 “大早上的干什么?”李长安残留的睡意都被这帮家伙吓没了,“有什么事敲门啊。” 几只鬼指着卧室门上的符箓。 李长安这才想起自己在屋里划分了区域,不让鬼进去的地方一律贴上符箓,包括卧室。 “你们搞什么名堂?” “坏了。”水肿的吴老大幽幽说道。 “什么坏了。” “电视坏了。” 吴老大指着客厅的大块头。 李长安恍然,以前房子没人住,自然是断水断电,电视只是个摆设,可现在他住进来,电视自然又可以看了。这帮鬼几年来也没个正儿八经的娱乐,猛然间可以看电视,自然是通宵达旦地看。 这电视本就是个老古董,突然高负荷运转,坏掉也是正常。 李长安本不想搭理,但一帮子鬼可怜巴巴地看着你,也挺渗人的,他拨通了刘竹竿的电话。 合同上写明了家电齐全,他是房东,电视出了故障,他得修。 “喂,刘先生吗?我是李长安。” “李长安?”对面的刘竹竿显然已经忘掉了这个不怎么愉快的经历。 “就是春华公寓2栋4—4的租客。” “哦……”对面的刘竹竿终于想了起来,他连忙说道:“不好意思,合同上写了,退房不退钱。” “退房?我不退房?我打电话是因为电视坏了。” 电话那头却自顾自说着: “就算你找地儿投诉,我也最多还你一半……啥?” “我说电视坏了。” “电视坏了?”刘竹竿终于反应过来,即便隔着电话,李长安都能听得出他此时有多么惊讶。 “你还住在4-4?!” …………………… “叮咚。” 门铃声响。 李长安打开门,门外远远站着刘竹竿。 他手上拎着个十字架,腰间插着把桃木剑,脖子上还挂着佛珠,中外古今、各教各派降魔驱鬼的玩意儿,他身上几乎挂了个遍。 “李先生?” “恩。”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还是人么?” “你是傻逼么?” 直到两个师傅抬着新电视进屋,又把旧电视抬出来,仍旧安然无恙之后,刘竹竿才相信李长安没有变成鬼。 当然新换的电视,也是淘来的大块头。 可是,他仍然不肯进屋,只是呆在门口,瞧着房间内贴着的几张符箓眼神闪烁。 ………………………… 李长安本以为很长时间都不用看到刘竹竿那张干瘦的脸。 可没成想,第二天他就上门了。 这次来,他总算敢进屋了,且不光自己进屋,还带了一个中年男人。这男人身材不胖,肚子浑圆,脖子上挂着金项链,进了屋还带着墨镜。 “这是刘老板,刘总。” 刘竹竿笑呵呵地介绍,李长安也不知道这两人来干什么,只是一人倒了一杯白开水。 “有什么事么?” 李长安不想跟这两人浪费时间,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李先生,这次来主要是想让你帮个小忙,我们刘总最近有一个项目,包了块地建个工程,可是那块地有点……”刘竹竿瘦脸上纠结一阵,似乎在寻思着一个合适的词汇,“有那么一点不干净。” “不干净?” 李长安眉头一挑,赶情是撞了鬼,找他来驱邪的。 他正要开口询问细节,那刘总却突然一拍桌子,取下墨镜,露出厚重的眼袋。 “李先生,我听小刘说,你是个有真本事的人,我就不和你绕圈圈,我的工程是出了点问题,不晓得铲了哪家的祖坟,一个死鬼跳出来闹我。” 说着,刘总指了指自个儿。 “我是一点儿都不怕,但我的手下人怕得很,班儿也不敢上,工程也做到半截停了,每天都损失一大笔钱。你要是能帮我解决这个事情……” 他伸出一个巴掌,晃动五根手指。 “……我给你这个数!” “50万?”李长安淡定问道。 刘总闻言却是脸皮一抽,急急说道:“李先生,我就包块地建个农家乐啊。” 李长安撇嘴。 早说么,听你这口气,还以为你是建中南海的呢! “那你准备给多少?” 刘总赶紧说道:“最多5万。” 李长安想了想,5万对现在的他也不是个小数目,他点点头,应允下来。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符咒与剑术 清净心神。 笔、水、纸、砚、朱砂,一一敕令。 李长安口诵咒语,笔裹朱砂。 尺长的黄纸上,先画符头,再行符胆,最后落下符脚。 一张破煞诛邪符便一气呵成! 将这张符与先前画成三张放在一起,李长安竟然有些精神萎顿,体内的法力更是已经见底。 道士画符,一是靠引动天地灵气,而是靠祖师神灵降下威能。 李长安本身法力微薄,再加上现代世界的灵气稀少且多杂质,他也不敢借用。在古代世界,他也没有正式拜入门墙,算不得上景门弟子,祖师神灵更不会理会他。 所以制作符箓时,只能用自身的法力应付,所以一天下来,将将把自己会的符箓画个遍。 跟着老道一个月,李长安学会了四种符,分别是冲龙玉神符、收惊定神符、破煞诛邪符、镇宅安家符。 冲龙玉神符自不必多说,这是老道压箱底的本事,李长安虽然勉强能用,但因为未正式列入门墙,没经过入门坛仪,效力还是两说。 收惊定神符,顾名思义是用于安抚心神的。但凡身虚体弱或意志薄弱的人被鬼神所惊,就适合用这道符安定心神。 破煞诛邪符,当初李长安斩鬼时,在斧面上画的就是这道符。用于破除煞气、压制邪魅,许多游方道人跟鬼谈崩了,不得不操刀子上的时候,这道符就用得上了。 镇宅安家符,这道符贴在房中,能够阻止妖精鬼怪进入房内,李长安租房的卧室、厕所、厨房都各自贴着一张。 除了冲龙玉神符,其他三张符全是大路货色,放在武侠小说里,那就是铁布衫、铁砂掌一流,效果全靠施符者的修为。 将今天画好的符咒晾干,便和前些天没事画的符放在一起,加起来也有十来张,这是李长安为了那位刘总的委托做的准备。 除此之外…… 李长安俯身拿起一个黑布长带,解开袋口的绳结,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一把剑。 古代世界世道不好,荒郊野外里不仅有妖魔鬼怪,更多剪径的贼匪,李长安在老道那里学了几手剑术,也弄来一把铁剑护身。在那一个月中,但凡露宿野外,必定是抱剑而眠。 回到现代世界,初初还没有什么感觉,直到接下这驱鬼的活计,就觉得身边没有趁手的家伙总是不够踏实。 好在李长安有个朋友是个冷兵器爱好者,他便开口向朋友借来了一把长剑。 这把剑不是那些花里花俏的装饰品,显得古朴非常,木质刷上黑漆的剑鞘,麻绳细细缠绕的剑柄。 他把手搭在剑柄上,突然,脸色一变…… 就在方才,手握住剑柄的一刹那,一种仿若骨肉相连的感觉突兀浮现。 这奇怪的感觉? 李长安拔出长剑横在胸前。这是一柄八面汉剑,用现代钢材打制,剑身和剑鞘剑柄一样朴质没有任何装饰的花纹,两侧的剑刃被主人家磨制开锋。 这是一把好剑,但决计不是宝剑,神剑。 此时,一股子冲动在他胸间跃跃欲试,他仍不住捏了个剑诀,长剑一扫,居然在室内演练起剑招。 他脚步先是在房内的桌椅板凳家具间缓缓游走,出剑也迟疑缓慢,但渐渐的,他走得越来越快,最后竟然奔跑跳跃起来,手中的长剑也舞得越来越急,只听得满屋子风声簌簌,但奇怪的是,如此挥剑狂舞之下,却没有触碰到丁点家具。 李长安身形在空间有限的室内辗转腾罗间,剑势绵绵,剑光潋滟。没有什么一剑刺出三朵剑花的玄奇武侠招式,只是简单的劈、刺、点、提、绞、扫、撩等基础动作。 但剑在手中,却仿佛凭空多出一截手臂,眼到即手到,手到即剑到。 忽的,眼角扫到一只嗡嗡飞来的蚊子。 福至心灵,扭身一刺,那“嗡嗡”的烦人声响顿时消停。 李长安蹲下身来,从地板上捻起断成两截的蚊子,脸上不见喜悦,反倒锁起了眉头。 寻常一柄钢制的八面汉剑,重量在3斤左右,平常人端都端不稳,一剑准确刺中空中飞舞的蚊子,简直是神乎其技。 李长安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他虽说从老道那里学了几手剑术,但毕竟时日尚浅,不过是仗着身强体壮,欺负一下营养不良的古代人。 当初要是有如今的身手与剑术,对付那蓝皮恶鬼何须重重谋算,挑着两把好剑,就能把那颗蓝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所以,这肯定不是自己的本事。 他思来想去一阵,也只有那本黄壳书有这能力和动机了,七十二地煞术中正有一门变化与现在的情况对得上号,那门变化唤作“剑术”。 所以说,那“通幽”是新手福利,而这“剑术”就是任务奖励? 一时间,李长安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转眼间,他就不再纠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凡事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他神色轻松抬起头来,却惊讶发现都躲在了房间边边角角,直勾勾地看着李长安。 “你们这是干什么?” 群鬼顿时一阵七嘴八舌,总结出来,竟然是怕被长剑误伤。 李长安倒是有些莞尔。鬼物没有实体,寻常的武器根本伤不了他们,即便李长安有“通幽”之能,能接触鬼魂,但也仅限于自己的身体而已。 所以方才舞剑的时候,他避开了桌子板凳空调电视,却唯独没有避开家里的鬼。 这帮鬼这番表现,李长安也只当做他们胆小而已。 “你们害怕个什么劲儿,这剑又砍不……” 那吴老大转过身去露出后背,李长安的话顿时堵在嘴边。 他浮肿的后背被斩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对了!这“剑术”也是一门变化神通啊!这能单纯当做“使用剑的技术”来看待。 吴老大努力在浮肿的脸上挤出委屈的表情,李长安看得好笑,摆手说道:“是我不对,陪你一个鸡腿怎么样?” 砍了人家只赔一个鸡腿,这不是李长安小气。这鸡腿不是普通的鸡腿,鬼物没有实体,自然享受不到人间五味。但如果食物通过特殊处理,被供奉的鬼物就能享受到贡品的滋味。这种被处理过的食物统称为“法食”。 吴老道闻言,立刻伸出两根手指。 “好。”李长安点头答应,“不过你得帮我个忙。” “啥?” 李长安笑了笑,只是指着窗户。 “想去外面看看么?” ……………………………… 约定的时间到了,李长安接到电话就下了楼去。 出了小区门口,就看到一个干瘦的眼镜,正靠着一辆小车抽着烟。 刘竹竿瞧着李长安出来,赶紧扔下烟头,迎了上来。 “李先生。” 李长安点点头,瞧了瞧周围。 “就你一个?” 他这么问倒不是看不起自个儿房东,只是当初与刘总商定时,说倒是候会亲自来接李长安。 现在,却只来了个刘竹竿…… 李长安抬手堵回了刘竹竿要解释的话。 “时间不等人,早去早回吧!” 两人上了车,刘竹竿却不住地往李长安手边猛瞧。 李长安手边放着的是一把大黑伞,他见刘竹竿看得频繁,就干脆把伞递给他。 刘竹竿不明所以接了过去,有些纳闷,这几天风和日丽的,拿把大雨伞做什么?不由得好奇问道:“李先生,你这伞是?” “一个朋友。”李长安脸上似笑非笑,“你想见见他么?” 刘竹竿猛地打了个寒颤。 烫手山芋似的把伞扔了回去,嘴上哆哆嗦嗦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一路上,竟是眼睛死死盯着前路,头也不敢转动半分。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鬼脸 小车一路驶出市区,穿过几个镇子,便折转入了山区。 山势渐高,人烟愈少,天色也愈暗。 透过车窗望去,一路只见山岩树林。 要不是乘坐着小轿车,李长安还以为又回到那方古代的世界。 他久坐无聊,便仰躺在座位上,手指敲打起拍子,轻轻哼起小曲。 “明月吐光,阴风吹柳巷……游魂踏遍,幽寂路上。寻觅替身,阴风吹冷月光……” 随着歌声,放在车座上的黑伞也轻轻摇晃,似乎和着拍子。 “李先生。”刘竹竿声音哆哆嗦嗦,“能换首歌吗?” “怎么?”李长安明知故问。 “渗得慌。”刘竹竿眼睛避过黑伞,舌尖都在打颤儿。 “好啊。”他爽快地换了首歌。 “七月半,生死无界。热闹纷纷,孤魂野鬼咦,笑阮人生残梦……” 这下子,黑伞舞得更欢,刘竹竿的面色也更加苦逼,如果说方才是苦瓜,现在可以说是黄连了。 好在小车转过一道山嘴,李长安便停下了哼唱,因为目的地到了。他挺起身,摇下车窗,一片灯火辉煌映入眼中。 那是一座牌坊样式的大门,装饰着华丽繁复的浮雕与飞檐,大门之后灯火绵延成片。 这哪里是什么农家乐,分明是个农庄。 李长安摩挲着下巴的胡茬,要价太少,亏了啊! ……………… 进了农庄,刘竹竿把李长安领进游客大厅。 李长安一路上留意四周,虽然处处灯火通明,但空荡荡没有人影。偌大的大厅里只守着两个接待的妹子,两个妹子瞧见李长安两人时,脸上明显是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们已经歇业了。” “没有,闹鬼只在后山,前面这一块儿没事。”刘竹竿指着窗外小声说道。 李长安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影影绰绰的建筑轮廓隐藏在深山的夜幕中。 “不过。”刘竹竿话音一转,“平时也怕出事,没敢开业,今天是为了接待李先生,才决定临时开业的。” “接待我?”李长安脸上带着玩儿味的笑意,“那客人已经到了,主人又在哪儿呢?” “这……”刘竹竿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也不用他多说,说曹操曹操到,两辆轿车停在了大厅门口,刘老板就从领头的车上下来,他目光扫过久等的李长安两人,却是停也没停一下,径直走到第二辆车旁,迎下了一老一少。 李长安看这老少的着装,有些讶异。 这老少头发都盘成发髻,身上穿着道袍。 难道遇到同行? 算上两辆车的司机兼保镖,刘老板一行五人走进了大厅,刘竹竿老早就凑了过去,刘老板却仿佛才发现李长安一般。 “哦,李先生,你也到了,不好意思,让你等久了。”这刘老板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却没看出任何抱歉的意思,可见只是随口敷衍。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退到老道士旁边介绍到:“这位道长你肯定也听说过,龙虎山天师府六十五代传人,羊城道教协会副会长,张素玄,张道长。” 我听说过?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我还真没听说过! 不过李长安也明白这位刘总为什么突然变了脸,原来是自认为找到了更靠谱的。 李长安认真打量起这个素玄道长,身形清瘦,一身白色道袍在山间夜风中微微鼓荡,银白的头发盘起用木簪,面色红润健康。 再看李长安自个儿,大凉拖、牛仔裤外加一件t恤,斜挎着一个小文件包装着纸符,身后长剑裹着黑布袋,手上不合时宜地提溜着把大黑伞。 李长安自己算不得正儿八经的修行人士,也看不出这素玄道长与自己修为相差几何,不过光这扮相而言,可以说是天差地远呢! “素玄道长。”这会儿功夫,刘老板也指着李长安介绍到,“这位是……” “不得了,好厉害……”这素玄道长突然开口。 本打算介绍李长安的刘老板顿时愣住了,他急急问道:“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儿?” “你看这山川走势……”素玄道长指着后山,手指仿佛沿着山势起伏,“风中藏煞,水中流毒,好一个邪龙斗饿虎啊!” 风中藏煞?水中流毒? 李长安一个字儿也没听懂,不过这套路……他摩挲着下巴……很熟啊! “那……这……这该怎么办?”刘老板已然慌了神,全不见在李长安面前的市侩精明,看来扮相和名头在神棍这个行当里,确实重要得紧。 “刘先生不要慌张。”素玄道长安抚了一句,“具体什么情况还得让贫道到现场仔细勘察,不过从之前讲述的情况看,事态还没到不可挽救的程度。” 这番话听完,刘老板神色稍霁。可一转头,素玄道长就对徒弟吩咐道:“把车上的法器取下来。” “那些法器?” “全部!” 话音一落,徒弟和刘老板脸色都苦出了黄莲味儿。 ………………………… “就是这里了。” 七个人打着手电站在一栋楼前,这里已经是后山,建筑和各种设施还在建造中,路灯在半道上已戛然而止,云翳深沉,月光晦暗,一行人不得不打着手电前行。 “这里是最开始闹鬼的地方,刚开始的时候,先是工人听到有女人的声音,我以为是女员工在这边偷懒,也没在意。后来,渐渐在夜里看到女人的影子,我还是没有在意,后来工人就闹着停工,说是有鬼,我不相信,以为是有人恶作剧,晚上就带着人守在这……”说着,刘老板哆嗦起来。 那素玄道长走到他身边,抚着刘老板的后背,笑道:“刘先生不用害怕,贫道自认还是有些本事的。” 刘老板感激地点点头,继续说道。 “然后,我就真的遇到了……”他的声音干涩,“我以前其实不相信这些东西,但现在……” “没有关系。”素玄道长笑道,“毕竟眼见为实,今天就让贫道来会一会这恶鬼吧。” 说完,他带头就跨入楼中。刘老板踌躇一会儿,也咬牙跟上。而刘竹竿和道士的徒弟以及两个保镖,则苦逼着脸合力抬起一个板车,上面八卦镜、桃木剑之类的法器堆成了一座小山。 落在最后的李长安用手电扫过这栋建筑。 这是一栋三层的建筑,半途停工,第一层已经铺上了瓷砖,安上了门窗,上面两层却只有空荡荡的“骨架”。夜风在“骨架“中穿梭,留下呜呜的风声。 李长安从包中取出一纸黄符扣在手中,抬脚跟了进去。 一进门,是一个大厅,几只手电就在厅内乱晃。 李长安拉住刘竹竿。 “干嘛呢?” “找开关。” 这一层已经安上了灯,来的时候特意通了电,只是这里没人熟悉,现在都手忙脚乱地找起了开关。 “啊!” 忽然,保镖一声尖叫。 几只手电顿时聚光过去,照得这个粗豪的汉子面上雪白。 “有、有、有……” 他嘴唇颤抖,死活吐不出下一个字,只是有手指着他的手电照着的方向。 六只手电齐齐转过去。 顿时,屋内一阵诡异地寂静。 窗户上,一张惨白的鬼脸森冷地看着屋内的众人。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夜黑勿开灯 屋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一张鬼脸正贴在窗户窥视着屋内。 众人遍体生寒,就要难以遏制心中惊惧之时。 “咔。” 一声开关轻响,大厅里一下子亮如白昼。 众人本已经酝酿到嘴边的尖叫也同一时间缩了回去。 这哪里是什么鬼脸,原来是一张人脸涂鸦贴在窗户上,那画上的人脸扭曲尖长,七分像人,三分像是狐狸,刘老板等人本就心怀戒惧,猛地一下瞧着,自然被吓了个够呛。 “哪个狗日的在这里乱贴东西,要让我知道是谁,我一定让他立马滚蛋!”刘老板面色通红,被一张画吓得差点叫出声,任谁都会有些恼羞。 他骂了几声,转头却瞧见素玄道长面色有些古怪,赶紧问道:“道长,这画有什么问题?” “哦……没有。”这素玄道长好似刚回神,连忙摆手,“心正就不怕外魔,我一眼就看见那只不过是张画,本来就要提醒你们,这个年轻人就已经先开了灯。” 说着,他笑眯眯地看过来。开灯的正是李长安。 刘老板这才想起,他还没介绍李长安:“这位是李长安先生,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有真本事……” 话到这里却卡住了,有啥真本事他也说不上来,只听刘竹竿说这人住在鬼屋里还能活蹦乱跳,可那鬼物他也去过,除了到处贴着些符纸也没其他古怪地地方。 话说到这儿,眼角瞟到那个保镖仍然呆呆盯着那张画不动,刘老板刚压下去的恼怒又涌上头来,刚才他丢脸,就有这咋咋呼呼的混蛋一份儿! 他开口就骂: “你还看个锤子,能把那张画看活过来呀!” “那张画是活的。”谁知,那保镖却僵着脖子转过煞白的脸,嘴唇哆嗦开阖,“它的眼睛会动!” 刘老板心肝猛地跳到嗓子眼,他不由得转头看过去,却瞧见那画像的眼珠一转,正对上他的视线。 “素……素玄道长。” 刘老板煞白着脸唤了一声,却没见回应。他心里急了直接上手拉住袖子。 “啊……哦。”这素玄道人才好似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手忙脚乱,不见之前云淡风轻的高人风范,一开口声音却走了腔:“何方妖孽……” 好嘛,古装剧台词都整出来了。 李长安斜眼看去,这素玄道长宽大的道袍袍角轻颤。得,这货不会是怕得发抖了吧。 李长安总算是看明白,这素玄道长就是个纯粹的神棍,半点法力修为都没有,亏得他还想见识一下这边世界的修行人士。不过想来也正常,这边灵气如此浑浊稀薄,别说修行人士,就是妖魔鬼怪要成型都困难。 看着那素玄道士一边发抖,一边强撑着装腔作势。李长安摇摇头,从地上抄起半截砖头,掂量几下,抡圆了向着那画像给砸了过去。 “哐!” 玻璃窗顿时给砸了个大窟窿,同时响起一道婴儿哭啼似的尖利叫声,一道黄色影子从画后一闪而过。 李长安拍拍手上的灰尘,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闻到丁点儿鬼味儿。 他收回目光,迎着在场其他人诧异的眼神,笑道: “好像是只狐狸。” ………………………… 发生着一番古怪事情之后,谁说都是乌龙,但一行人间的气氛终究变得有些沉闷,连带着看素玄师徒两人的目光中,都带着怀疑的成分,要不是素玄道士那一串头衔和偌大名声,估计刘老板已经让两个保镖把这俩给扔出去了。 兴许是为了挽回印象,素玄主动提议再去二层仔细调查。 二层只有钢筋水泥架子,连墙面都没有,夜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到处都是呜咽的风声,行走其间,月黑云重,只有几只手电照明,刘老板几人心里都有些发毛。 那素玄道士却一路上卯足了力气,时而漫步凝思,时而驻足皱眉观望,手上掐指更是没听过。 他突然停下来,叫住了刘老板。可能是想好了继续忽悠的台词,用特凝重的语气说道:“刘先生你这里作祟的怕不是鬼啊!” 那刘老板却没有立刻应和,只是拿狐疑的目光看住他。 这素玄脸皮也厚实,当下不尴尬,继续张嘴说了一长串让人听不懂的玄学用语。瞧着刘老板脸上从怀疑变成懵逼,才下了结语:“这山中煞气浓重,我方才推算,才发现山里卧着一头妖魔啊,你这次动工,惊醒了它,你上次在这间屋子看到的厉鬼,是它幻化出来警告你呀!“ 话一说完,除了素玄自个儿,其他人的脸上都变得极其古怪。 你说闹鬼还勉强能够接受,现在黄口白牙说是有妖怪?太玄乎了点吧,建国后不是不准成精么? 素玄却露出自得的神色,泰然说道:“你们忘记下面那只狐狸了么?正常的动物怎么可能躲在一张鬼脸画像后面偷窥人?那只狐狸就是山里妖魔的眼睛啊!” 想到那只狐狸,众人脸上的怀疑缓缓褪去。那只狐狸委实过于诡异,如果说是妖怪,那就说得通了。 刘老板纠结一阵,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这个素玄道士,忽的瞧向了李长安。 李长安却一点回应没给,当初说好了,不管有鬼没鬼,他都是能拿钱的。这也是刘老板临时请来素玄抢活,李长安也没太在意的原因,既然能划水,何乐而不为呢? 素玄发现刘老板隐晦的动作,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动脚步,挡住了刘老板的视线,又摆出了那副云淡风轻的高人范儿。 “刘先生你请宽心,贫道已经窥破了山里妖魔的虚实,有贫道在这里,它是不敢现身。” 话音刚落。 “嘻嘻。” 夜风突然带来一阵女人的轻笑声。 “谁?”“在哪儿?”“谁在笑?”…… 措不及防之下,一帮人一下子全都慌乱起来。几只手电筒四下乱扫时,刘竹竿突然开口。 “素玄道长,你的徒弟呢?” 众人这才发现,素玄的徒弟那个年轻道士不知不觉间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场的人更慌了,刘老板急忙问道:“素玄道长怎么办?” 可那素玄却完全蒙了逼,他就是忽悠一下,怎么还来真的。这一下,他比其他人还要慌乱。 刘老板大概也知道这人是指望不上了,转头看着李长安。 “李先生……” 李长安看了半响笑话,眼下金主发话了,也不再划水,带头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其他人连忙跟上。 可跟了几步,众人发现怎么离那笑声越来越近了? 还没来得及质疑,转过一个拐角,就撞上了笑声的源头。 不是想象中的女鬼,而是一个年轻道士,正是素玄半路不见的徒弟。 他正背着众人,站在一个阳台前,捏着嗓子学女人笑。 刘老板看着素玄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善了,他一个靠地产发家的土豪可没表面那么光鲜亮丽。和这类人打多了交道的素玄深知这点,赶紧上前拽住徒弟。 “你搞什么?” 可一拽过身来,年轻道士脸上的神情却看得人心里发毛,他脸上挂着一个木偶似的僵硬笑容,眼睛却不停地滚着泪珠子。 素玄这一拉扯,好似把年轻道士从噩梦中惊醒,他把怪笑收了起来,眼泪却停不住,嘴上不停念叨着。 “有鬼。” 素玄有些挂不住脸,他刚才还信誓旦旦说不是鬼,现在不是打他脸么。 “什么鬼?哪儿来的鬼?是妖怪!平时不好好修行,这下被妖鬼给迷惑了吧!” 可他徒弟却没配合他的辩解,反倒凄厉地大哭一声。 “师父,怎么真的有鬼呀!” 李长安听了好笑,什么叫真的有鬼?感情你以前认为世上没鬼么?这算不算徒弟揭了师父的老底? 素玄干咳几声,赶紧解释道: “我这徒弟从小跟着我驱邪治鬼,也是我看护不周,让他受了惊吓,染上了邪疫,从此脑子就有了点问题,他这是发病,对!发病了!” 素玄拼着老脸圆了半响,却发现没什么效果,只得暂时绕过这茬。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贫道也消耗了不少法力,今天就先回去吧。” 这个提议大家还是接受的,只是一帮人走到楼梯口,却是怎么也迈不动步了。 楼下的灯不知被谁关掉了! “可能是这边电压不稳。”刘老板吞了口唾沫,慢慢说道。这话与其说是解释,更像是自我安慰。 他在周围人脸上扫了一圈,李长安和素玄师徒他指挥不动,两个保镖要负责他的人身安全,至于刘竹竿…… “小刘啊,你先下去把灯开了。” “啊?” “这点小事啊什么啊!” 刘老板眼珠子一瞪,刘竹竿也只得委委屈屈、战战兢兢下了楼去。 他一路一步分做三步走,慢慢挪到开关旁边,找准位置迅速一摁。 光明重归人间。 他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骂了几句,才挂起献媚的笑容转头瞧向自己老板,可刘老板脸上却没发现满意的神情,反倒是一脸惊恐。 “嘻。” 轻微而短促的笑声,就在耳边! 刘竹竿猛地打了个哆嗦,他转过头去。 一个披头散发,白色衣裙上斑斑血迹的女人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只有手上捧着的肉块上,滴滴鲜血从上滑落。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狐狸 “鬼呀!” 一个跟太监宣旨一般,尾音拖得长长的尖叫声突然响起,把其他人准备发出的尖叫声,都给吓了回去。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他今晚听到的尖叫可是够多了,耳膜都快受不了。 他手电往人堆里打过去,看看是谁的声音如此奇葩,却见着素玄道士双手捏在胸前,正在“引颈高歌”。 得,这下他如果还圆得过来,那可就真见鬼了! “哐当。” 那边,刘竹竿双眼一翻,直直倒在地上。那“女鬼”见到刘竹竿倒下,突然嘻嘻怪笑着靠了过去。 “李先生!”刘老板还算有点良心,没有立刻跑路。 李长安点了点头,解下背上的长剑,连鞘握在手中,鼻翼抽动,冷笑道: “鬼?我看是装神弄鬼!” 说着,他从楼梯口一跃而下。 “女鬼”发现有人下来,便舍了刘竹竿朝着李长安扑了过来。人未到,就把手上肉块掷了过来,李长安挥剑荡开,眼角瞄到肉块上沾着几根绒毛。 收回目光时,“女鬼”已经冲到了眼前。 这“女鬼”一头长发胡乱披散开来,身上穿着的白色衣裙上染满了血迹。大半夜,瞧着这么一位冷不丁冲过来,确实能下得人心脏麻痹。 于是,楼梯口上刘老板一帮人的尖叫的声音又高了几个声贝,李长安揉了揉耳朵,心想以后如果再有这种活计,一定要让每个人带上一个口塞。 再看冲过来的“女鬼”,他反倒是笑了起来。 “身上半点鬼味儿没有,也好意思装鬼?” 李长安身体一侧便闪过了“女鬼”的扑击,同时伸脚一拌,那“女鬼”顿时变作滚地葫芦。 没等她起身,李长安就一步跨过去,把这“女鬼”双手绞在背后,给摁回了地上。这“女鬼”在地上乱拱一阵,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也不再挣扎,只吃吃的笑。 李长安腾出一只手,撩起披散的头发,露出的却是一张脏兮兮的中年妇女的脸。 “果然是人。”他把中年女人的脸扭向其他人,“有谁认识么?” 可李长安愕然发现,刘老板们的神色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是更加惊恐。 刘老板哆哆嗦嗦指着李长安身后。 “李先生,你后面……” “后面?!” 李长安不假思索,立刻往前一滚,身体同时转向,手中的长剑也顺势出鞘。 然而? 李长安瞧着空荡荡的身前,除了那个装神弄鬼的女人,什么也没有啊? 他纳闷地瞧向刘老板,要问个究竟。 可刚转头,迎面就是几声高亢的尖叫,刘老板几个连滚带爬从楼梯上冲下来,转眼就跑了个精光。 “唔……嘶……” 却是刘竹竿捂着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 “刘……” 李长安刚要打声招呼,刘竹竿顿时瞪了个溜圆,一下子跳起来,拔腿就跑!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又是狐疑地四下看了许久。 的却是没什么东西啊。 他打开黑伞,吴老大圆滚浮肿的身子从伞下挤了出来。 吴老大在伞里呆了大半夜,还没来得及舒展下水肿的身体,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就被李长安拽住,劈头问道: “这里有没有脏东西?” 吴老大愣了一下,随即抗议道:“我不脏。” “你也不是东西啊。”李长安随口答道,“我是说除你之外。” 吴老大总觉得这话有点不对,但还是四下检查几圈。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还真是怪了?”李长安皱起眉头,他没闻到鬼味儿,吴老大也没有发现同类,刘竹竿他们为何作出恐怖的神情,莫不是集体出现幻觉? 李长安正寻思,耳边突然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叫唤。 原是那“女鬼”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捡回了那块肉,蹲在地上小口地撕咬,发现李长安在看她,她一下把肉块藏在身后,把头发拢在身前,朝李长安咿呀乱喊。 李长安不由得有些怜悯,原以为她是刘老板竞争对手或者仇人派来装神弄鬼破坏生意,现在看来,只是个疯癫的可怜人。 “这就是那女鬼?”吴老大飘到女人旁边,好奇问道。他在伞中时,对外感知范围有限。 “什么女鬼,只不过是流浪过来的精神病人。” “疯子?” 吴老大念叨着,绕着她走了两圈,突然把手往女人脸上伸过去,手腕转动,居然生生把手钻进了女人的鼻孔里。 李长安瞪住眼睛。 “你做什……” 话没说完,吴老大已把手缩了回来。他用另一只手从手臂到指尖捋过去,竟然捋下一团东西。 “……什么东西?” 李长安走近细看,吴老大手心里,攥着一把奇怪的粘液粘着的细碎黄毛。 “我一眼就看出不对劲。”吴老大嘻嘻笑着,“她不是疯了,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了。” 李长安想起那画后的黄色影子,顿时恍然。 他得到“通幽”和“剑术”两项变化之后,无论是神经反射还是眼力身手都提高了许多,那黄色影子一闪而过间,他隐约瞧出是只狐狸。 狐狸这玩意儿很是邪乎,相较于其他动物,特别容易成精,所以古代传说里,出场最多的就是狐狸精了。即便没有修成妖怪,但活得久的狐狸也会有些迷惑人的奇异能力。 怪不得这一段时间,刘老板他们这么容易受到惊吓,素玄道士徒弟还作出怪异的举动,最后更是集体产生幻觉。原来是一进门瞧见那鬼脸画时,就中了招,再加上现场的环境和之后的事故,更是越陷越深。 不过这点儿能力,还不成气候,所以能让刘竹竿等人产生幻觉,但却迷惑不了身具法力的李长安。 而李长安只顾着找鬼,倒是没有注意到是狐狸作祟。 再看中年女人,取出体内的碎毛后,已经从狐狸的迷惑中挣脱,兴许是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已经沉沉睡去。 李长安把她稍稍安置,打算让刘老板等人来处理,他自己先去寻那狐狸的晦气。 出了门,却没有看见其他人的身影。拨打刘竹竿的电话也无人接通,但好在山里安静,隐约可听见远处电话铃声响起。 李长安顺着声音寻过去,远远看见一个屁股在发着光,走近了,瞧见刘竹竿一个倒栽葱倒在水沟里。 在旁边的树丛里,刘老板绕着一棵歪脖子树狂奔不止,气喘吁吁眼看就要口吐白沫。 李长安再用手电照了照,其他人七零八落地倒在周围。 把刘竹竿从水沟里拉出来,检查一番,这位房东虽然表情扭曲,但气息尚存。 李长安稍稍松了口气,把刘竹竿扔回沟里,起身拽住已经跑得翻白眼的刘老板,掏出一张“收惊定神符”就贴在了额头。 刘老板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但不说话也没动作表情,只是呆在原地双眼空洞无物。 “刘老板?刘总?” 李长安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正想着是不是让吴老大来掏一把。 “哇!” 这刘老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身体委顿在地,手却死死抱住了李长安的腿,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一阵子哭,一阵子“李大师”“救命”的乱喊。 李长安没兴趣安抚一个中年男人,手脚并用把他甩开。那边,吴老大已经把其他人挨个检查了一遍。 “怎么样?” “没啥事。”吴老大摊手说道,“都是被吓晕的。” 李长安稍稍放心,只吓人不伤人,看来那个狐狸倒也不是个凶神恶煞。 挨个叫醒太麻烦,李长安干脆一人一张“收惊定神符”,黄符之下,所有人都陆续清醒。唯独那素玄道士,仍旧双眼紧闭,似乎收惊定神符对他没了作用。不得已,李长安只好使用物理疗法。 他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耳光,只打得素玄道士两颊“抹粉”,却仍旧没有醒来。 李长安寻思着是不是再来一下,却不经意看见素玄道士双手握拳,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李长安哂然,原来不是不能醒,而是不愿醒。真不知道该说这人是脸皮厚,还是脸皮薄。 李长安不再理会他,扭头冲其他人说道:“那东西已经跑掉了,你们先回去……” 走了两步,想起屋子里还躺着一个,于是回头说道,“记得把房子里那位女士带上。” “李大师。”刘老板慌忙喊起来,“你去哪儿啊?” “我?”李长安头也不回,“拿了你的钱,当然是去办你的事。” …………………… 李长安绕到房子背后。 吴老大在窗户下捡到一张a4纸,屁颠屁颠拿了过来。李长安接来一看,正是之前的鬼脸画像。仔细看才发现,这张画的画技很糟糕,完全没有章法,像是小孩子的涂鸦,但在一笔一划扭曲的线条中,似乎倾注着画者无声的恐惧。 李长安收起画,打开手电筒在周围搜寻一阵。 终于,在一处灌木下,发现一根黄色毛发。 他把黄毛放在鼻下,在浓浓的腥臊味儿下找到一股淡淡的精怪气味。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白狐拜月 抓紧树藤,越过一道山涧。 李长安轻巧落在一块山岩上,山间的露水浸透了衣料,夜风一吹便凉得侵骨。 他没有在意这点寒冷,只是专注神情,仔细在山间的各种气味儿中,分辨寻找狐狸的气味。 已经很近了。 他一路寻着狐狸留下的气味,钻进了农庄后面的老山林子,山中崎岖没有路径,几个小时下来,就算是李长安,也累得有些脱力。 他慢慢吐了口气,盘腿坐下歇一歇。透过山林枝叶的间隙,远远可以看见农庄的灯光,已经被他远远甩在身下了。 李长安关上手电,顿觉山里的月光清亮。 “月亮出来了?” 他抬头看去,树冠的缝隙后,一轮满月正在中天。 这月亮……似乎比平时大一些? 他李长安也不是没事对月寄怀的幽情才子,对月亮大一些小一些这事儿,也不大在意。 他再次打开黑伞,放出了吴老大。这方世界的灵气环境毕竟不适合灵体活动,所以方才赶路时,他就把吴老大收回了伞中。这次事了,吴老大估计得在家里修养不少时间。 吴老大再次出来,却是“咦”了一声。 “怎么?”李长安立刻问道,狐狸的气味儿已经很近了,不由得他不小心。 “没什么?”吴老大想要挠头,发现太肿了挠不到,只好挠了挠胸口,“就是感觉很舒服?” 舒服?大概是深山的灵气没有城市那么浑浊吧。 李长安没太在意,指着山上说道。 “狐狸的老巢应该就在那边不远的地方,你先过去侦查,找到了回来叫我。” 他怕自己直接闯过去,弄出的动静会吓怕狐狸,所以先让吴老大去打个头阵,毕竟隐秘侦查方面,无形无质的鬼再合适不过。 临走前,李长安告诫到:“找到狐狸后,什么也别做,先回来带我,注意,别暴露!” 吴老大点头没入林莽。 李长安便寻了个平整的地面,盘坐起来,蓄养精神。 ……………… 约么半个小时后。 吴老大回到这片林地。 刚一露头,首先听到的,就是“锵”的一声,剑刃出鞘声。 他循声看过去。 月光晦暗的树下,隐约看见一团黑色的轮廓,轮廓里,一双眼睛和半截剑刃似乎散发着微弱却又锋锐的光。 吴老大知道那轮廓是李长安,可是那眼睛那剑光却让他不敢向前。 反倒是李长安看清楚来者是吴老大,收起剑,走出了阴影。 “怎么样?找到了吗?” 吴老大松了口气,赶紧点头。 “找到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李长安追问道。 “咦……”他挠着胸口,半响却组织不起语言,最后只得说道:“我也说不上,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一人一鬼挑着下风口,往狐狸的方向慢慢摸索过去。 不多时,吴老大便小声对李长安说道: “就在前面了。” 李长安小心翼翼拨开身前的茅草看过去。 前面是一出断崖,崖前有一块小小的平台,狐狸就在这平台上。 但李长安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狐狸,不是山崖,而是天上一大轮月亮。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月亮实在是大得出奇,整整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天空,那月光不是播洒下来的,而是如清澈的山泉从月亮中流淌下来。山崖上月色盈盈如清池。 月光里。 狐狸整整有七只。每一只的脑袋上都戴着一个骷髅。 六只狐狸绕成一圈,惨白的骷髅下,细长的身子居然都在不停扭曲抖动,仔细一看,居然能从中发现一点节奏和韵味。 李长安心里浮现起一个荒谬的想法:它们在跳舞? 六只狐狸一边“舞蹈”一边绕着圈,而圈子中央是一只白色的老狐狸,毛发长得拖到地上。它同样带着骷髅,却没有“跳舞”,只是捧着一个器具。 远远看去像是个陶做的酒盏。 老狐狸忽然叫了一声,叫声里抑扬顿挫,李长安听得有些熟悉,想了想,好像跟施法念咒的节奏有些相似。 随着老狐狸的叫声,周围六只狐狸忽然扑倒在地,两爪前伸,抬起来又拜下去。 这居然是在学人类跪拜! 老狐狸叫声不停,六只狐狸的跪拜就不止。忽的,老狐狸一声长长的高昂啼鸣,将酒盏高举过头顶。 如水的月光居然真的像水一样,从月亮上滴了下来,落在酒盏中。 月华每滴落一滴,月亮便小上一圈,月色便消减一分。 终于,浅浅的酒盏被装满,月亮便变回了那个原来的月亮,夜风拉来云翳,月儿半掩在云后了。 方才那一番过程,旁边李长安一直是屏气凝神,直到现在才终于松了口气。 可马上他面色又凝重起来。 风向变了! 七只狐狸的骷髅“面具”齐刷刷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李长安先是小小惊愕一阵,便随即洒然一笑。不过是几只没开化的狐狸,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 他大大方方从茅草后走了出来。 然后,六只狐狸乱叫一阵,从地上寻了些木棍、骨头,像个原始人一样嗷嗷冲了过来。 诶?就这样? 李长安也没下狠手,剑都没抽出来,只拿着剑鞘,啪啪啪,不多不少,正好六下,几只狐狸转着圈便趴倒在地上。 这就完了?这结果多多少少让严阵以待的李长安有些失落。不过,他很快便振作精神,那边还有一个boss了! 眼见小狐狸尽数倒下,那白狐狸终于动了起来。它取下头上的骷髅,自立着身体,两腿着地,像人一样慢慢走过来。 一步。 两步。 李长安虚眯起眼睛。 三步。 四部。 李长安拔剑出鞘! 五步。 六步。 李长安已经考虑往哪个部位砍了。那老狐狸却突然扑倒在地,两个爪子将酒盏放在脑袋上。 这什么意思?传说中的猛虎扑地式? 吴老大哈哈笑起来,“这老狐狸已经怂了!” 李长安沉默不语,前面的老狐狸一声白毛已经开始颤抖起来。就这么一帮货色,自己半夜爬这么长一段山路,郑重其事的究竟是为了那般? 他长长叹了口气,俯身接过酒盏。 老狐狸赶紧一跃而起,也没逃走或者偷袭,只是不停地手舞足蹈,似乎在表达什么。 李长安看得莫名其妙,倒是吴老大,兴许鬼和狐狸有特别的缘分,看了一会儿便翻译道。 “它应该是说把这个酒盏献给你,换取你饶它们一条小命。” “你看得懂?” “没有,猜的。” 在看那狐狸,已经一个翻身,对着李长安露出了肚皮,这特么哪是狐狸精,分明是只狗么! 他试探着问道:“你是想用这个唤我饶过你们。” 老狐狸赶紧点头。 咦?还真听得懂人话。李长安有些惊讶,这般灵性,如果是在灵气充足的古代世界,恐怕早就修炼有成了。还真是苦了这方世界的妖怪精灵,好好一只狐狸精,还得靠装狗乞命。 李长安看着手中的酒盏,浑圆的形制上没有装饰的花纹,酒盏很浅,宽度也不过比巴掌大一圈,月光盛在其中,散发着一股淡而清雅的酒香。 李长安的喉咙上下滚动,身体在告诉他,赶快喝了它! 他转眼一想,虽然这帮狐狸把农庄的人折腾了个够呛,但终归没有伤人性命,可见不是邪恶之辈。当然,最主要还是这月光化作的酒过于诱人。 于是李长安点点头。 “好,只要你们不再下去捣乱。” 老狐狸翻过身来,连连磕头。 他笑了笑,把酒盏放在嘴边慢慢喝下,眼见盏中“酒液”慢慢减少,喉头却没有液体流过的感觉。 但能感到一股清凉流过四肢百骸,又折转回来,聚在胸膛留下一种月光般清雅淡然。 最奇特的是,李长安感觉到自己“浅薄”的法力居然也在微微增长。 他正讶异时,眼角却瞄到吴老大眼巴巴地看着。 “你要喝么?” 吴老大用力点头。 看着盏底残留的“酒液”,李长安递了过去。 吴老大赶紧接过去,生怕李长安后悔似的,一仰头就给灌进了嘴里,然后就闭着眼睛长长回味。 他今日本消耗不少的魂体居然开始缓缓凝实。 李长安把酒盏拿回来,更加惊讶了。 “这还真是个宝贝!” 扭头又问老狐狸:“这玩意儿到底怎么用。” 老狐狸又是乱舞一阵,最后指着酒盏叫唤起来。 李长安把酒盏翻过来,酒盏底部,几个小字在月光下微微发光。 “盈盈月色,入我盏中。” 轻声念出这八个字,李长安神色一动,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线,将他与天上的月亮联系在一起。关于这“酒盏”的信息也进入他的脑中。 这酒盏唤作“月盏”,能将月光化作美酒,只需月圆之夜在月下念出那八个字即可,但一夜只能使用一次。 这番奇异的感觉,让李长安久久不能回神,这月盏怕是已经能称作法宝了吧! 他叫住准备跑路的老狐狸。 “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 老狐狸带着李长安左弯右拐,居然一路又回到了农庄附近。 穿过密集的灌木林,扒开厚实的藤蔓,在山壁上居然找到了一条可供人通行的裂缝。 穿过缝隙,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只是“洞天”地上满是些骨头果核之类的食物残渣,弄得臭烘烘的,看来这就是狐狸们的老窝了,怪不得这窝狐狸要闹农庄,原来已经抵到家门口了! 再往里面走。 到头居然是一件石室,石床、石桌、石凳具备,石室的架子上残留着一些书简,可惜已经风化成渣子残片,在石床上坐着一具骨架。 老狐狸进来后,恭恭敬敬向骨架拜了三下,然后取下脑袋上的骷髅,小心安放回骨架颈子上。 然后指着这骨头,对李长安一阵叫唤。 不用吴老大翻译,李长安也知道意思是,东西是从这里得到的。 他搜寻一阵,却没有收获,受不了室内的气味,重新出了山缝。 “这也许是修行的前辈,只因为灵气日渐稀薄,最后只得困死山中。” 他回望石室,却又感到这间石室在这山腹中出现得不太自然,像是……硬挤进去的? ………………………… 回到农庄,刘老板一帮人已经等待多时。 李长安也只是告诉他,祸患已经被他除去,让他不必担心。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便安排就在农庄的房间休息。 在刘老板安排的“庄主房”中,在舒适柔软的大床上,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又是那个黑夜。 又是那座木桥。 又是那只僵尸! 李长安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这次醒来却有些不对劲,一个古怪的味道钻进了他的鼻子,像是猪肉腐烂的气味? 他转过头。 一张长满白毛的脸就在床边!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突袭 僵尸? 从梦里跳出来了! 李长安一个激灵,残留的睡意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僵尸就挺着双臂,立在李长安身边。 太近了!近到可以清晰看见,僵尸浑身的褴褛,破布里兜满的泥尘烂叶,以及皮肤上生着的细密白毛。 僵直的双臂就横在李长安头罢,李长安又几步窜到僵尸旁边,蝴蝶似的绕着僵尸打转,时不时刺出一剑,虽然没给僵尸造成什么伤害,但也渐渐把僵尸引开。 刘老板狼狈地爬起来,刚跑出大楼。 “哐当。” 李长安便裹着一身玻璃渣子,从二楼窗户上一跃而下。 刘老板赶紧小跑过来,双手合十,脸上全是后怕。 “李大师,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这条命……真是太谢谢了……” “打住。”李长安摆摆手,“我要你的感谢有什么用?” “最开始说是闹鬼,后来又成了妖怪,现在还跳出了僵尸?”李长安搓着手指,“老兄,你这得加钱啊!” “加!一定加!”刘老板赶紧拍着胸口表态。现在全靠这位救命,别说加钱,就是要他去朝天门裸奔,他也得先答应下来呀! “加钱暂且不急……”李长安指了指大楼,“里面那位还在闹腾呢?” “这可怎么办?”刘老板顿时苦了脸。 在场的谁都可以一走了之,唯独他,偌大的产业搁在这儿,别说丢掉,每耽搁一天都会损失一大笔钱! 李长安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角落里堆放着几捆钢丝绳。他在心里合计一下,开口说道: “我倒是有个想法,不过得冒点险……” 李长安将他的想法略略诉说一遍。 在场的人听完都露出犹疑和惊惧的神色,只有刘老板一拍巴掌。 “好!就这么干!”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电锯斗僵 消防报警已经关闭。 空阔无人的大楼里,没有了其他声音,只有在楼道深处,那一声一声: 扑通…… 扑通…… 俄而,走廊里有了第二种声音。 砰、砰、砰…… 李长安独自在站在走廊上,手中剑柄有节奏地敲击着房门。 “扑通”声被他敲门的声音所吸引,渐渐逼近。终于,在楼道的拐角出,首先探出一个暗淡的影子,那影子渐渐拉长,最后跃出两根僵直的手臂。 面对独自等在楼道的李长安,那僵尸却没有立刻扑上来,却左右转动脖子,似乎在观察有没有埋伏。 “果然……”李长安冷“哼”一声,“那黄壳书让自己对付的敌人没有那么简单!” 寻常僵尸不过是追寻血肉的野兽,只要知晓弱点,定好计策,几个成年男子都能解决。而这头白僵的脑子明显还没腐烂干净。 不过那又如何?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李长安掏出一把小刀,在手背上轻轻一划,顿时鲜红的血液涌了出来,于此同时,僵尸昏黄的眸子一下子冒出了红光。 “有法力的修士血液,闻起来很香吧!” “吼!”腐烂的声带迸出混沌的咆哮。 白僵飞跃而来。 近身后,僵尸的双臂如同铁棍朝李长安横扫过来。李长安不敢用木剑硬接,只是矮身避开,僵尸扫到墙上,墙体立时被撕开一条豁口,水泥石屑四溅。 李长安仗着灵活身手与发狂的僵尸缠斗,且战且退,一直到一个小厅。 这是两层楼之间的一个夹层,林立着粗大的承重柱。 一路缠斗许久,虽然李长安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间,或用灵活的身体,或用手中的剑,化险为夷,但气力已经有所不济。那白僵却仿佛永动机,被李长安的鲜血所激,眼中红光愈盛,愈加凶猛。 忽的,李长安脚上力气一时没跟上,动作稍稍慢了一丝,躲闪不及,被僵尸动作余波带上,整个人就被掀飞出去。 胸腹重重撞在水泥柱上,压力将胸腔内的空气粗暴地挤出来,李长安虽未没背过气去,但一时半会儿也起不了身。 僵尸却趁此机会扑了过来,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动手!” 水泥柱子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吼。 一个钢丝绳套从地上升起来,正套住了僵尸蹦起的双腿,此时,白僵正在半空中,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 柱子后面绕出两个保镖,两人分别拿着绳子的一头,把僵尸往后拖。 白僵被拖拽了几步,嘶吼着弯起腰想用指甲切断绳索,旁边却又飞来两个绳套,分别套在了它的手臂上,刘老板、刘竹竿以及素玄师徒相继从柱子后面闪出来。他们奋力一扯,绳套收紧,那僵尸竟然被绳子拉扯着,一个十字形固定在了半空中。 “李大师你没事吧!” 僵尸挣扎的力量很大,刘老板把钢丝绳往柱子上套了半圈,用身体抵住。 李长安摆摆手,从地上爬起来,却又忍不住咳嗽几句,呼吸道里满是铁锈味。 他走到僵尸面前,这僵尸虽然手脚都被绳索套住,但与他缠斗许久的李长安深知其怪力骇人,刘老板等人此刻都是青筋暴起面色通红,显然也撑不了多久。 李长安不敢拖沓,他咬破手指,催动精血,在木剑上迅速绘制血符。 “天煞煌煌,地煞正方,吾今下笔,万鬼消亡。” 画完血符,李长安朝着僵尸的心头全力刺下去。 “咔嚓!” 李长安收势不住,栽进了僵尸怀里。 “呸!” 他吐出嘴里的臭泥烂树叶,定眼一看,木剑只剩下小半截剑尖嵌在僵尸心口上。 这特么绝对不是桃木剑! 李长安气冲冲把手中剑柄摔在地上,吼道:“有厉害的家伙么?” “有!”一个保镖立刻答道。 无暇多想,李长安接过他手中的绳索。 “快去拿过来!” …………………… 与僵尸搏力,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可所有人都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只要一个疏忽,丢的就是所有人的小命。 那保镖是个实诚人,不多时,就喘着粗气跑了回来。他把手里的大号物件拎起来。 “这玩意儿厉害不?” 好家伙,居然是一把伐木电锯! 李长安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哪家道派的祖师爷,也没教过电锯画符后,可不可以给僵尸开瓢啊。 不过也只有试一下。 他和保镖换了把手,指挥道:“放平。” 几个人闻言动起来,把僵尸背朝上,放倒在地。 李长安用膝盖压住僵尸背心,再一次咬破手指,在电锯上画起血符。 “天煞煌煌,地煞正方,吾今下笔,万鬼消亡。” 一道符画完,李长安有些微微眩晕,他知道这是精血消耗得太多,可能会损伤修为,但非常时刻,顾不了许多。 他启动电锯,在“嗡嗡”的轰鸣声,锯向了僵尸的脖颈。 僵尸的皮肉看似腐烂,但却出奇的坚实柔韧。普通的武器想必对它也造不成伤害,可惜李长安手里拎着的是电锯。 电锯的链条飞速转动,带起泛着腐臭味儿的骨屑肉沫,从僵尸脖颈的口子上溅射出来。 最终,僵尸的头颅竟被李长安活生生给锯了下来! 白毛僵尸的头颅滚落在地,李长安发现自己似乎与砍头有不解之缘,他把电锯扔到地上,整个人也瘫了下去,这一夜又是入山寻狐狸,又是电锯斗僵尸,这一口气松下来,顿觉每束肌肉都在疼,每根骨头都在响。 其他人也一样,一个个相继瘫倒在地,可马上都痛呼起来。之前,与僵尸搏力也搏命时,各自手心都被钢丝绳磨破,只是兴奋与恐惧交杂,没有留意。现在兴奋消退,眼看着满手是血,痛觉便仿佛加倍回来了。 叫上外面的妹子进来给他们包扎,李长安歇息了一阵,问到:“这里有荔枝柴吗?” 刘老板愣了愣,还是答道:“只有刚移栽过来的荔枝树,李大师,你要荔枝柴干什么?” 李长安指了指身首分离的僵尸。 “烧他!” 说完,他一个大字躺在地上。 “你们砍些过来吧,我快累死了!” 最后,也没向荔枝树下刀子,因为刘竹竿想起库房里还剩有一批荔枝树苗。 几人用荔枝树苗堆了个柴堆,又把僵尸的尸体扔上去,可那狰狞的头颅却没人敢碰,李长安只得自己爬起来,把僵尸脑袋扔进柴堆里。 本担心树苗太湿点不燃,可僵尸碰上荔枝树就像加了助燃剂,一下子就给点着了,突然冒起的熊熊火势把众人吓了一跳。 其他人各自回房休息,李长安却害怕还有什么变故,干脆就强撑着疲惫,守着火堆。 直到柴火熄灭,里面的僵尸已经化作白灰。看来荔枝柴在处理僵尸时确有奇效,刘老道闲来无事胡咧咧的话,不全是吹牛逼。 眼尖的李长安从白灰里发现一截黑色的物体,外表圆润晶莹如玉,不像是树木燃烧后的木炭。 他将它捡起来,相较一下形状,原来是那僵尸的一截尺骨,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被烧成灰,反倒呈现出黑玉色泽。 李长安耸耸肩,也不深究,找了个东西把它装起来,正好带回去与那张画皮收藏到一处。 刚收起来,刘老板已经闻风赶来。 “李大师,现在怎么样呢?” 李长安打了个长长哈欠,指着身后的僵尸灰,意思是自己看。 刘老板远远看了几眼,又走近了那树枝扒拉几下,确认的确是烧干净了,这才放下心,转头看见李长安神色疲惫,于是说道:“要不你您去休息一会儿?” 天光已然破晓,李长安便摇头说道:“算了,不睡了,直接回去吧!” 刘老板欲言又止。 李长安瞧得出刘老板是担心又跑出什么东西,他一走,这边就只得坐蜡,便笑着说道: “你放心,如果你这边还冒出什么奇怪的玩意儿……” “那该怎么办?”刘老板赶紧求教。 李长安拍拍他的肩膀。 “你就干脆把这庄子上交给国家吧!” 刘老板:“……” ………………………… 打趣完刘老板,李长安便自个儿会房间收拾东西。 一关上房门,他就阴沉住脸。 他很明白这只僵尸不是刘老板庄子的“土特产”,反倒与自己梦里的僵尸一模一样!不,这分明就是同一只僵尸! 我不去就山,山便来就我么? 真tmd!李长安咬着牙低声怒骂,这次是做噩梦醒了,下次还能及时醒过来吗?在睡梦里就糊里糊涂丢掉性命?这次好在是闹鬼的农庄,有惊无险,没有人丢掉性命。可下一次如果是在闹市呢?李长安简直不敢想象那一幕。 这算什么?是告诉他别以为埋了书,就能逃得掉?李长安仿佛看到命运之后,有个幕后黑手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天真。 李长安狠狠踹了几脚墙壁,终于接受自己没得选择的事实。 “明天回老家把那本书挖出来吧。” 李长安无奈摇头,一转身,一本黄壳书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 人畜无害,像是一本睡前读物。 “尼玛!”他忍不住骂出声来。 ………………………… 几天之后。 租屋之中。 李长安身着道袍,身边全是这几天四处收集来的各种物资装备。 他翻开黄壳书,不出所料,画着蓝皮恶鬼后一页上,绘制一只白毛僵尸。 熟悉的眩晕感再度袭来。 这次却不如以往强烈,如果说以前是生拉硬拽,这次可算作爱来不来。 李长安还有闲情发现,眩晕感来源的方向,凭空浮现出一个一人高的旋涡。 大抵就是这玩意儿把他扯过去的! 李长安连背带抗,身上码着小山一般的物资装备,慢慢挪进旋涡……然后…… 他被吐了出来。 他扔掉一些,进入旋涡,不予通过。 再扔掉一些,仍旧不予通过。 最后,他朝旋涡竖了一个中指。 抓起委托刘老板花大价钱买来的赖茅,背着长剑,只身闯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山蜘蛛 世道乱。 王家庄人并不在乎,蛇头山一带偏僻得很,对这里的庄稼人而言,世道好,皇粮国税不见少,世道坏,庄子上也榨不出更多的油水。 王家庄人唯一关心的是年景。 今年是个好年景,风调雨顺,地里也有个好收成,可庄子却仍满是忧愁。 王老六把一袋粮食装上牛车,摸着这袋粮食很是不甘,他转头对着老族长问道:“咱们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就这么交给那帮土匪?” 老族长脸上沟壑皱得更深,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不给,他们就下来抢啊!” 至少不会死人。这句话老族长没说出口。 前些天,蛇头山上的山贼派下来一个喽啰,说来稀奇,居然也要村子里给他们交税!不交,就下来用刀子收! 这田里的收成,皇粮国税交一遍,地主抽成交一遍,现在山贼那里还要交一遍,十成去了九成九。 每家剩下那点儿粮食,庄里的娃儿能活过隆冬么? 老族长心中苦涩。 看来,今年冬天,他和庄子的老家伙就得进山了。 “要是玄霄道人在附近就好了!”王老六突然说道。 这玄霄道人是左近新冒出的豪侠,最好打抱不平,剿灭了不少江洋大盗、拦路蠢贼,据说连深山古冢里盘踞的妖鬼,都杀了不少。 老族长却是摇头,这蛇头山上可是有百十号积年老贼,玄霄道人再厉害,一人一剑能做个啥? 他正要开口驳斥,忽然,田野里传来一阵铃铛响。 “叮铃铃。” 垄间的薄雾里,冒出一个骑驴的道士。一个铜铃挂在大青驴脖子上,叮铃作响。 那道士瞧见有庄子,驱驴直到人群七八步外。 “老丈,听说附近有个蛇头山,山上有个‘山蜘蛛’,请问该往哪儿边走?” 道士这话问出口,那边村民都露出紧张的神色,有点甚至悄悄摸出了柴刀、猎弓。老族长回头瞪视人群一眼,几个跃跃欲试的后生才偃旗息鼓。 怪不得他们如此紧张,概因这“山蜘蛛”不是蜘蛛,是个人,确切来说是个山贼头子。因为刀使得快,挥舞起来似有八条手臂,再加上凶猛残忍,且有个怪异癖好,那就是爱极了蜘蛛,要是有人在他面前伤害了蜘蛛,不管是谁都得被他一刀剁了。故此,绿林上给他起了个“山蜘蛛”的雅号。 当然这也不一定,世道纷乱,群魔乱舞,人和妖之间的界定,也没有承平年代那般清楚。 而向庄子征税的山大王就是那“山蜘蛛”。眼前的道士身材高大,背上还背着一把剑,一看就是使剑的好手,极可能是来蛇头山落草。至于,寻山贼麻烦的可能,蛇头山上可有百十号积年老贼,一人一剑能抵个什么事? 况且这道士看来着实古怪,头上连个发髻都没有,头上一层短毛,只比和尚多一些。 短发? 王老六盯着那短发看了一阵,忽的惊叫起来: “你……您是玄霄道长?!” 那道士在大青驴上侧过身子。 “你认得我?” ……………………………… 老族长将村子当下的情况诉说一遍,说到困难处,几家的媳妇女儿都暗暗落泪,几个汉子也红了眼眶。 玄霄沉吟一阵,忽的抛过去一个小物件。 老族长手忙脚乱接住,耳边就传来玄霄的声音。 “老丈,你这车东西卖给我如何?” 老族长茫然抬头,打开手心,村民顿时一声哗然。 老族长手心里躺着的是一个珠子,色泽玉白,形状圆润,足有眼珠大小。任谁都瞧得出,别说这一车东西,就是整个村子,都抵不了这颗珠子的一个零头。 “至于那一伙山贼……” 村民们闻言看来,满眼还都是那珠子的颜色,玄霄不以为意笑道。 “一并卖于我如何?” 老族长已经被珠子的圆润光泽晃晕了头脑,也没听清玄霄说的什么,只是点头称是。但他不知那珠子实际上不值钱,反而贱得很,几十块就能买来一麻袋。 能拿出这种高仿山寨货的,也只有李长安了。 回到古代世界之后,李长安发现这边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老道早已离开榆林,不知所踪。只留下破庙旁,一座李长安的衣冠冢。 李长安也只得把那瓶赖茅埋进自个的坟里,独自上路。至于为什么要送大当家一个宝贝。” ………………………… 小头目把李长安领进了大厅,便退了出去,大厅里便只剩下李长安和几个头领以及头领身边的女人。 一进门,就撞上几道不善的视线。他回望过去,几个头领饭也不吃,女人也不调戏,就拿眼睛瞪住自己。 蹩脚的下马威。李长安不动声色,心中暗暗鄙夷。 倒是这些女人,尤其是山蜘蛛旁边那个,实在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咦?李长安动了一下鼻翼。 “道士,你坏了我的兴致!”山蜘蛛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瞪着堂下的李长安。“你那劳什子宝贝最好真的是个宝贝,否则……” 山蜘蛛脸上露出个残忍戏谑的笑来。 “我就割了你的宝贝,炖了汤,给我补补兴致!” 说罢,满堂便是一阵哄笑。 李长安悠哉哉立着,权当这哄笑是过耳清风,他只是把手往前一摊。 顿时。 这满堂的哄笑,就像鸡被扯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大厅里,所有的人都瞪直了眼睛,死死盯住李长安摊开的手心。 那是一颗珠子。 没错,是和送给老族长那颗一起网购的,商家做工较差,卖的珠子大小不一,李长安还给了个差评。这颗,是其中最大的。 “赶紧把门给我关上!” 大厅里空气安静了许久,直到李长安作势要收起来,山蜘蛛才从椅子上跳起来。第一句话,就是把门关上,不能让外面的喽啰给瞧见。 末座的头领赶紧把门给关上。 山蜘蛛又发话了:“把门闩和门杠给我全抵上!” 李长安瞄了一眼,都是大腿粗的实木,估计是用来抵御外敌,现在,却用来抵御自个儿手下。 那头领手忙脚乱把门给抵严实,那边山蜘蛛已经迫不及待叫起来:“快给我拿过来!” 那头领又接过珠子,快步呈上去。 几个头领都忍不住离席,聚了过去。那山蜘蛛更是爱不释手,连声说道:“好、好、好!” 在他们兴奋的劲儿,李长安冷不丁开口。 “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诸位。” “还有什么宝贝!” 闻言,山蜘蛛猛地抬头看过来,眼神里满满掩藏不住地贪婪和热切,送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再送的东西岂不是……山蜘蛛贫瘠的想象力,已经找不到更珍贵的东西了。 “我送诸位……” 李长安话说到这里却停住,他解开随身携带的布袋,里面露出一截古朴的剑柄。他看着这帮自困于斗室,与手下隔绝的山贼头子,洒然一笑: “送诸位往生极乐!”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斩妖 “送诸位往生极乐。” 几个头领面面相觑,却突然大笑起来,山蜘蛛更是狞声说道: “原以为是个送财童子,没想到却是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正好剐了心肝下酒!” 李长安没有搭话,却是一拍脑门,面上作苦恼之色。 “啊呀,说错呢。” 说着,他又从布囊里取出一沓纸来,展开,都是落着画像的通缉令。 “‘山蜘蛛’李大虎,原灌县军户,贪慕保正徐大妻子美色,奸杀其妻女,屠尽满门。” “‘癞张飞’葛雄,灌县上田村人,因口角杀邻居王二,恐其亲族报复,纠集同伙杀王二亲族二十余口。” ………… 李长安将蛇头山上每个头领的“事迹”一一读完,幽幽一叹。 “诸位恶贯满盈,看来注定只能下地府,去油锅里走一圈了!” 这边刚说完,那边脾气大的“癞张飞”已经气红了脖子。 “放你牛鼻子娘的屁!” 他抓下帽子扔在地上,露出脑门上一大块癞皮。抄起家伙,便大步冲了过来。 “看你葛爷爷给你开个瓢!” 葛雄手里的是一条齐眉长棍,虽只是普通的白蜡杆,但棍头裹上了黄铜,一棍下来,也能让人脑浆迸射。 人未到,棍先至。 长棍夹着恶风当头砸下。 李长安这时候才不紧不慢拔出剑来。 他提剑迎上,在这势大力沉的一棍之下,剑身就好像一条游鱼,在惊涛怪浪里轻巧贴住轻舟。只顺势一带,长棍就偏了方向。 然后,长剑顺着棍身倏忽一刺,再收回时。 剑尖一点梅花,葛雄已捂着喉咙倒下。 山蜘蛛瞳孔猛地收缩,这葛雄本性好勇斗狠,更兼气力过人,一直是他手下头号大将,没想到今儿一个照面就被人撂倒。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说罢,山蜘蛛已经带头冲了上来。他擅使双刀,还没近身,双臂已经抡圆飞转,刀光在身前构成一道刀幕,风声赫赫,好不骇人。 李长安却看得嘿嘿直笑,这刀法倒是和小时候打架用的王八拳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用王八拳,你用王八刀,干脆改名‘山王八’得了。” 山蜘蛛气得脸色发青,一咬牙,舞得更快了一分,倒是隐约有点八爪蜘蛛的意思。 李长安嘴上调笑,剑下也不含糊。 扭身躲过几个头领的攻击,长剑绞进刀幕里,这密集的刀幕便开了一丝缝隙,剑尖顺着空隙便钻了进去。 ………… 片刻之后。 尸横遍地。 李长安身上道袍开了几道口子,身上也多了几道新伤,流着血染红了衣衫。 他没在乎这些伤口,也不收剑归鞘,找了个没打翻的案几,把仍在滴血的剑搁在手边,将就着上面残留的食物大口咀嚼起来。 屋内打斗的动静已经引起屋外山贼的怀疑,外面七嘴八舌喊着几个头领的名字,大门也被拍得砰砰响。 李长安只管对付身前的“大餐”。他一直在赶路,嘴上好几天没沾上荤腥了。 而大厅里的女人却瑟瑟聚在一起,眼中有三分的快意,七分的恐惧。快意来于地上的尸体,恐惧则来于制造尸体的人。 大口吃肉的道士,满地的尸体,和瑟瑟发抖的美人,这画面倒是有一股奇异的和谐感。 忽的,李长安眉头一皱,之前吃饭的老兄太不文雅,好生生一条猪肘居然撒进了酒水。 本来被死人吓得面色煞白的女人们,看到李长安皱眉,更是抖得花枝乱颤。唯有舞姬似乎有点胆色,咬了咬嘴唇,勉强鼓勇气,小心翼翼说道: “道爷可是对饭菜不满意,我这里……” 话到半截,李长安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慢悠悠开口。 “你还在等什么?” 舞姬茫然无措,似乎不知道李长安说的什么? 李长安却已把猪肘吃干净,又扯下一个鸡腿。 “一进门就闻到你身上的妖味儿,你还装什么?” “妖?”舞姬大惊失色,“这里有妖怪!” 李长安呵呵一笑,在袍子上挑了快干净的地儿,擦掉嘴角的油污。 “抹上再多的香粉、花露也盖不住那臭烘烘的蜘蛛味儿!” 舞姬惊容僵在了脸上,慢慢收拢起一个冷酷的神色来。 周遭的农家女们看着她的神情变化,顿时如惊鸟一般散开,其中一个慌不择路地跑向李长安,看情形竟是要一头扎进李长安怀里。 “道长……” “噗呲。” 女子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李长安放在手边的长剑,已经稳稳插进了她的胸口。 “大妖怪都骗不过我,小妖精还敢来赚我?” 李长安抽出长剑,女子便软软倒在地上,伤口流出绿色的血来。再瞧那原本四散惊走的农家女们,一个个都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盯着李长安,脸上的皮肤皲裂,裂开的口子下居然都翻出一个眼球。脖子下的身躯也开始迅速膨胀。 最终,“砰”的炸开。 李长安躲开几块裹着衣料的皮肉,再看过去,不见美人,只见几个顶着美人头的大蜘蛛。 他大笑着提起一壶酒,一饮而尽,提剑迈入这积满鲜血尸首的杀场当中。 ……………………………… 蜘蛛女从左侧袭来。 八只黑漆漆的钩爪,如同八柄铁锥,落到人身上就是八个窟窿。 李长安却直接探手过去,准确抓住一只腕足,低喝一声,将这一只砸在右边袭来的那一只身上。 然后手腕一抖,剑光闪过,将这两只一并破成两半。 与此同时,又一只蜘蛛女悄无声息从顶上偷袭,却不料,李长安早有准备,长剑顺势一带,它便跌落在地。 未起身,便被重重一脚踏在身体上,美人头立刻喷出一口鲜血。 “死道……” 与这骂声一并从嘴中出来的,是一截锋锐的剑尖,长剑从它后脑贯入,从口而出。 待李长安拔出剑来,偌大的厅中,只剩下他与舞姬两个活物。 “你还在等什么?” 又是这句话,不过李长安又添了一句。 “几个小蜘蛛可耗不了我多少气力。” “嘻嘻。”这舞姬却一下子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从身后慢慢展开了八只长得骇人的钩爪。 接着是腹部,最后是头胸。 一个近两米高的大蜘蛛,居然从一副小小的人类女性躯壳中跳出。所幸这间“聚义厅”是一个天然口袋状的大山洞改造而成,空间够大。 而李长安瞧着这巨大蜘蛛,深知与其角力是极其不智的。 所以当这蜘蛛如同一辆卡车撞过来时,李长安果断使出了他珍藏的绝技——打滚。他利落地避开蜘蛛的冲撞和尖锐的钩爪,手中的长剑顺势砍过去。 双方交错而过。 李长安皱起眉头,方才那一剑手感不对劲,仿佛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挡住。他转身回望,蜘蛛果然毫发无伤。 “哈哈!”蜘蛛妖狂笑起来,明明是蜘蛛脑袋,发出的却是女人的声音。“臭道士,我有妖力护体,凡铁可伤不到我!” 但可惜,那蜘蛛妖没能如愿在李长安脸上看到惊骇的神情。 “我自然晓得。”他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这一路上,他斩杀了不少妖魔鬼怪,偶尔有几个有大蜘蛛这本事,就得用上他斩杀僵尸后,新得的一门变化。但这门变化,若非迫不得已,他实在不愿动用。 当下,便是迫不得已的时候。 李长安在剑脊上轻轻一弹,长剑仿佛回应他一般,轻轻鸣颤起来,接着,他伸手做剑指,在剑身上划过。 手指所过之处,漫出朦朦的青光。这光辉轻微淡雅,如梦似幻,但蜘蛛妖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之物,嚎叫一声,震得空气都仿佛颤了一下,就再次冲了过来。 李长安竟是故技重施,身子一滚,又是顺势用剑砍过去。 两者再次交错而过。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位置,结果…… 李长安一振长剑,甩出一行绿血。 蜘蛛妖闷哼一声。 身体一侧的钩爪竟是齐齐断开,腹部迸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绿色的妖血淌了满地。 受此重创,蜘蛛妖惨嚎着在地上挣扎,残余的钩爪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挂出阵阵火花。 李长安绕到它受伤的一侧,正要上去结果了它。蜘蛛妖突然冲他吐出一团白色物体,这物体迎风展开成一张蛛网,李长安猝不及防,被罩了个正着。 那蜘蛛妖却没有趁机攻击,反倒借着残余的触脚,爬到大厅最上方寨主的虎皮座位上,冲着后面的石壁撞上去。 石壁竟像是纸糊的,一下子就被撞烂,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三两下,那蜘蛛妖就消失在了洞穴深处。 李长安呆愣了一阵,他倒是没想到这妖怪这般聪明。 他随手把蜘蛛网从身上扯下来,他这次过来,路上也宰过一些蜘蛛,大多都会喷网。所以一开始,他就没中招,只不过想趁机会,阴那蜘蛛妖一把而已。 李长安没有立刻追上去,只是散去剑上的青光。忽然间,他的脸色变得白中透青,身体晃了晃,极度空虚乏力的感觉弥漫全身,就好像一夜撸了七八次一样。 这就是他所用变化之术的后遗症。这门变化之术唤作“斩妖”,专破各种妖气邪煞,只是使用一次的消耗极大。每用一次,李长安都觉得自己是精气神贼走楼空,跟肾虚似的。所以,能不用,尽量不用。 他歇息一阵,感觉好了点。 而厅里的积血已经流到了门外,门外的山贼已经急得开始撞门,可惜门闩坚实得紧,一时半会儿怕也撞不破。不然,李长安可以等一等,想必当他们闯进来,瞧见自家头领和妖怪死在一起,表情一定是有趣的。 李长安笑了笑,取了一根火把,走进了地道中。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空壳 洞中幽深曲折。 李长安打着火把一路追来,火光映着岩壁,显出湿润的光泽。 山洞逼仄,最窄处仅供一人通行,宽敞处也不过三四人并肩,要不是一路上绿色的血迹,李长安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妖怪的障眼法。 那么庞大的身躯是怎么在这么小小的山洞中活动的? 不过地上的血迹和鼻腔涌动的蜘蛛妖气味儿却做不得假,冲龙玉神符下,一切气味儿都难掩踪迹,只是……他捂住鼻子,真tm臭! 但臭归臭,空气却没有预料中那般浑浊。 忽的,李长安脸色一变。 他用手指在身上抹了把不知哪个的血,举在空中,指头上感到微微的凉意。 这山洞是通风的! 这意味着洞的另一边可能也有出口。 容不得这么小心翼翼慢慢追了,李长安振奋精神,快步冲入洞穴深处。 …… “谁在那里?” 李长安忽然止住奔跑。 他把火把往前伸,余光里,显出一些模糊的影子。 许久,前方没有回应,李长安按剑向前,这些沉默的影子慢慢被纳入火光中。 李长安瞳孔一缩,握紧了剑柄。 原以为是密道的山洞里,居然出现了大量的人。 地洞在这里蓦然扩大许多,却被前面突然出现的人群堵了个严实,只在中间留出一条小小的缝隙。 这些人中男女老少都有,看穿着打扮,有行脚商人、农夫、樵人甚至还有山贼,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面容呆滞,一动不动。 李长安试探问道。 “妖怪?” 对面不发一语。 “生人?” 对面一动不动。 李长安慢慢靠近,忽然用剑鞘戳向一个山贼打扮的男人。 剑鞘碰到这男人,他竟像个气球轻飘飘“飞”到岩壁上,当即扁了下去,然后摊在地上,就像个漏气的娃娃。 “原来是皮囊。” 李长安说得轻描淡写,但心里却冷得很。 蜘蛛的捕食方式,是先将毒液注入猎物体内,待到血肉内脏化尽,再将其吸空,只留一层外皮。 这密密林立的人群原来都是人的空壳,是受害者的残骸。 李长安在这些空壳中穿行,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在无声中仿佛被莫大的寒冷包裹,顿觉现代世界灵气稀薄也是一种幸运,至少少了这些恐怖的妖魔。 忽然。 他的背后,火把的余光中,一具残骸的嘴唇忽然蠕动一下,慢慢吐出一节黑色的尖锐的物体,那这东西往李长安背后延伸,竟是蜘蛛妖锐利的触足。 这触足慢慢对准了李长安的后脑勺,猛地刺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 李长安背后长眼一样迅速侧身,触足贴着他后脑勺掠过。长剑从他腋下穿出,没入那具空壳。 空壳里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嚎,一团黑影破体而出,一路撞破许多残骸,没入洞穴深处。 李长安卷起袍角,抹去剑上腥臭的绿血,笑道: “就等你出这招!” 说罢,他快步跟上,但没追几步,就停下脚步。 山洞已到尽头,蜘蛛妖正在那里等着他。 可李长安却是露出了玩味儿的笑意。 在洞穴的尽头是一间小石室,石室顶上开了一个小口,一束阳光从中投射下来,正照在横卧在中央的女人身上,这女子身披薄纱,肌肤胜雪。 转过脸来,楚楚可怜,颜色竟胜过舞姬三分。 李长安不由透出爱怜之色。 “可惜……” 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与怨毒,朱唇微启。 “道爷……噗!” 女子或者说蜘蛛妖不可置信地吐出一口妖血。 李长安已将剑从她心口拔出,擦掉血迹,收剑归鞘。 “……可惜如此绝色美人,也让妖怪给吃了。” 这一剑终于除了这蜘蛛妖,这妖怪死后显出原型,化作巨大蜘蛛,撑破了美女皮囊,塞满了整间石室。 李长安退到洞中,借着火把的光亮,从怀中掏出了黄壳书,翻开来,书页上绘着一个狰狞的大蜘蛛。 “不是啊!” 李长安颇有些意兴阑珊,与前面的画皮鬼、白僵不同,蜘蛛这一页,没有色彩,只有单调的线条。 忽然,前面响起乱糟糟的吆喝。 李长安收起黄壳书,抬起头来,一大帮山贼已严严实实堵住前路。 ………… “杀了这臭道士。” “给头领们报仇!” “可是这道士很厉害。” “怕什么,我们人多!” “他一个人杀了所有头领。” “可他也受伤了。” “他打得赢妖怪,一定会法术!” 山贼们顿时沉默起来,习惯了刀头舔血的他们,比起身手武功,还是妖怪与法术更让他们敬畏。 见此,李长安隐隐松了口气,连番大战下来,他已经很是疲累。只是…… 山贼中幽幽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忘了咱们兖州绿林第八条规矩了么?” 山贼里掀起小小的喧哗,那声音继续说道。 “为兄弟报仇,就能继承他的一切。” 山贼们的呼吸都急促起来,看向李长安的目光中,犹疑之色消减,更多的是饿狼般的贪婪。 终于,一个山贼忍不住越众而出。 “奶奶个球,你们这帮没卵子的怂货,谁也不要跟我抢。” 说罢,他迈动脚步就要杀上来。这个动作好似一声信号枪响。 “宰了这个牛鼻子。” “给兄弟报仇!” “俺也要做头领!” 众山贼喊着乱七八糟的话一拥而上。带头那个这时却反倒放慢了脚步。 李长安叹了口气,一是为自己又得劳碌,而是为这帮山贼的愚蠢,如此简单,就被人当了枪使。 且这样狭窄的空间,人多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李长安不退反进,拔剑出鞘,森森剑光映得洞内生寒。 血花绽起。 那鼓弄口舌的山贼已被他刺于剑下。 ………… 聚义堂内,红色的人血与绿色的妖血已经融成一个颜色。 忽然。 漆黑的地洞里传出阵阵喧嚣,然后跑出一群神色仓惶的山贼,他们双股战战,不停惊惶回顾,好似身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追上来。 当头的一人更是慌不择路,被地上的尸体绊倒在地,就像推倒了多米洛骨牌,山贼们滚作一团,跌倒入腥臭的血水与冰冷的尸体中。 一个半截手掌不翼而飞的山贼,忽然用断手对着山洞。 “妖……妖怪!” “妖怪?” 刚走出山洞的李长安微微一滞,他浑身浴血,布鞋浸足了血水,身后留下长长一串血脚印。 “是在说我吗?” 他有些恍惚。 在身后狭窄的地洞中,暗淡的火光里,山贼乱糟糟两两三三冲上来,气势汹汹却破绽百出,就像轮流把身体的要害送到李长安剑尖前。 我到底刺死了多少个? 七十还是八十?恍惚里实在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最后连剑都快握不住,却再没人胆敢向他迈出哪怕一步。 李长安向前走一步,肝胆丧尽的山贼便往后退十步。 待他走出聚义堂,山贼们束手束脚远远躲在一边。 李长安目光转过去,山贼们就直打哆嗦。 “我的驴呢?” 山贼面面相觑,一个似乎想开口,却被其他人赶紧拉着。 开玩笑,难不成给这位杀神说,兄弟们看你的驴长得肥壮,已经给厨子拉去了? 那边不回话,李长安也懒得开口再问,他吹了声口哨,立马响起一串铜铃声。 不多时,一头皮毛黑亮的大青驴欢脱地从角落跑过来,嘴里还不停嚼着菜叶。 紧跟着,在它屁股后来,又撵出个满脸横肉、躺胸露乳的胖子,手里拎着把杀猪刀,脸上老大一个带泥的蹄印子。 他哼哧哼哧追了一阵,却连驴屁股都摸不到,只得叉腰骂道: “该死的畜牲……” 话刚出口,这边的山贼已经齐齐冲了过来,七手八脚把话给堵了回去。 李长安看也没看一眼,慢慢翻身上了驴背。 铜铃儿声响,晃悠悠出了寨门。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山宴 深夜幽林,月儿挂在树梢。月光盈盈若水,山风一过好似能吹起涟漪。 李长安盘坐在月华中,胸腹间有节奏地在起伏,原是借着月华在修行。 片刻之后,他长长吐出口气,睁开眼,草叶下、花丛里、树梢上、石缝中……都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都是些被月华吸引过来的小妖精。这些小东西大多都是草木山泽精气所化,没什么危害,李长安也不管他们,只是举起月盏,把月光收拢起来。 然后饮下一口月酒,清凉的气息似乎让伤口都不再那么疼。 他放下酒盏,却发现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妖精正躺在他的脚边,似乎刚才的“月光浴”太舒服,居然睡着了。 这小东西是只花精,乃是花的精气孕育,长得和人类小女孩儿差不多,却只有手指大小,身后收拢的“翅膀”是两片小小的茉莉花瓣。 李长安看得好笑,折了根草茎戳了戳她的脸蛋,她用小手拨开草茎,翻个身用花瓣盖住了自己。李长安看得更想逗她了,于是又戳了一下。小花精刚抬起手来,却突然僵住,她轻轻抬起花瓣,脑袋探出来,正瞧见一张大脸笑眯眯地盯着她。 “呀!” 她惊呼一声,一骨碌爬起来,手脚并用躲进草叶下面。 可惜那草叶太小,遮住了脑袋,却漏出了屁股蛋。 李长安笑着敲了敲她的屁股,她便将屁股拱进了草叶下,却露出了脑袋。 李长安还想再逗逗她,却突然发现,她小小的身子抖得厉害。 是了,自己图一时开怀,这个小东西却被吓得够呛 李长安不再逗她,只是用草茎粘了月酒递到她的小脑袋旁边。这小东西立马就闻到了月酒的味道,也顾不上害怕,麻利地从草叶下钻出来,尽管小脸上还带着些晶莹,却迫不及待地抱住草茎,把脸埋进了酒滴里。 吸溜。 她两三下就将酒滴吸了个精光,然后眼巴巴地望着李长安,似乎在说:请再来一滴。 这时,一个黑乎乎的大脑袋却突然冒了出来。 “啊呀!” 小东西又是一声惊呼,这次倒是学到了教训,钻进了草丛子里。 大青驴打了个响鼻,咧着嘴迈着小碎步到了李长安身边,伸出舌头,往盏里还剩小半的“月酒”舔过去。 李长安也不阻止它,只是拍拍它的脑袋。 “你个吝啬货,一个小家伙又喝得了多少?” 大青驴晃着脑袋,小小的舔了一口,竟露出酒鬼一般的陶醉神色。 这头驴不是什么妖怪仙兽,只是在马市购置的普通青驴,但偶然喝了月酒,居然开了几分灵智,李长安也乐见其成,毕竟常常孤身在荒郊野外,有头驴说说话也好。 忽的,大青驴支楞起耳朵。 “道士……” 一个清越的男声突兀响起,李长安神色一肃,却不慌不忙将剑取来横在膝前,才转过头去。 前方的老树下,站着个峨冠博带的中年男子。 “……要参加酒会么?” 李长安虚眯着眼睛打量着男子,指节敲击着剑鞘,良久,他忽然笑道: “好啊。” …………………… 李长安扶着剑跟在男子身后。 在男子的引路下,黑夜里崎岖的山林似乎好走了许多,尽管月光被厚而密的树冠遮住,但林间飞出许多萤火虫,一路环绕跟随,倒是不必担心脚下看不清楚。 李长安默不作声掏出一张冲龙玉神符。 大半夜深山密林还穿着如此整齐,这个男子自然不会是普通人。 李长安恰起法诀,黄符静静燃烧,他的脸上反倒露出疑惑的神情。 这个男子身上什么味儿都没有! 李长安鼻子里只有泥的气味儿、水的气味儿、树的气味儿……没有妖的气味儿,更没有人的气味儿。 自打学会冲龙玉神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无功而返。 “先生怎么称呼?” 男子头也不回。 “唤我衡先生便是。” 衡先生?胡先生是狐妖,黄先生是黄鼠狼妖,当路君是狼妖,虞吏是虎妖,无肠公子是蟹妖,这衡先生又是哪路妖怪? 李长安想再摸一下虚实。 “原来是衡先生当面,贫道俗姓李,道号玄霄,不知是参加什么酒会?为何邀请贫道?” 衡先生依旧没回头。 “只要有好酒,自然都可以参加。” 原来是看上了自己碗中剩余的月酒,这月酒对妖怪的吸引力怎么大么? “驴舔过的也可以么?” 谁知,这句话却让衡先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淡然说道: “驴喝过的与人喝过的,并无不同。” 呃……好吧,只要你不嫌弃就成。 …………………… 李长安觉得,自从得到黄壳书上的神通后,自己本来就大的胆子,好似变得更加肥了! 就算比不上赵子龙,也与姜伯约差不多了。 深山老林,居然敢和莫名其妙出现的妖怪参加莫名其妙的酒会!以后行事可得谨慎些啊。 不过现在么,来都来了。 李长安坦然跟着这个衡先生走入一个林子,在林子中央有一片不小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块大青石,石头上被凿出一个小池子。 衡先生径直走到池子边上,取出一个小葫芦,揭开塞子便飘出浓郁的酒香,香气温醇绵长,即便在李长安放大许多倍的嗅觉里,依然没有一丝杂味儿,当真是难得的好酒! 这衡先生却丝毫不顾惜,将葫芦里的酒统统倒入了池中,然后就寻了个地,盘腿坐下,闭目养神起来。 李长安问了几声,不见回应,干脆也学着他的样子,将盏中残存的酒倒入池子,也坐下将剑搁在膝前。 不多时,忽的传来阵阵轰隆声。 李长安循声望去,不由得将手搭在剑鞘上。 只见,一个足有三层楼高的巨人扛着一个巨桶从林中走出,他自顾自打开酒桶,李长安鼻子动了动,里面装的也是好酒。 巨人将桶中酒一股脑倒入池中,那池子也有几分神异,这么多酒倒进去,居然只涨了小小一层。 巨人刚坐下,便飞来一只雀鸟,从鸟背上跳下个小东西,却是个穿着官服的老鼠,老鼠怀里抱着个小酒壶,也将酒倒入池子。 尔后,形形色色的妖怪相继到来,有禽兽得道,也有草木成精,唯一共同点是,都带来了好酒。 他们混杂着坐在一起,即便是蛇与青蛙这类天敌之间,也毫不顾忌。 就连李长安身边也坐下了一只穿着短衫的大兔子。见此,他颇为纳闷,虽然兔子很可爱,但红烧兔头也很好吃呀! 他很想转头问一声:“兔妖,我可是道士啊,你不怕我把你降服之后,拿来下酒么?” 转眼间,空地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酒池也渐渐装满。 忽然,衡先生睁开眼睛,开口说道。 “来了。” “什么来了……” 李长安不明所以,旁边坐着的兔子却用红眼睛瞪了他眼,示意他噤声,指了指耳朵。 李长安有些懵,人生第一次被兔子教训,但他还是安静下来,如言侧耳倾听。山中寂静,只听到山风里隐约有玉碎一样的清脆声响,轻微而断续。继而,那声音逐渐密集,好似渐渐充斥着这片山林。 忽然,李长安眼前,一条垂下的树枝尖上,冒出个小骨朵,紧接着,仿佛冰裂玉碎一样的声音,绽放出一朵小花,花成四瓣,却是半透明中带着微微的蓝色。 此时月色正好,月光映在半透明的花瓣上,渲染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还没等李长安看个通透,枝丫上已经绽开第二朵、第三朵……顷刻间,满树芳华。 李长安若有所思,抬起头,山林已化作花海。 ……………… 半透明的花瓣在枝头轻轻颤动,好似一树树摇动的月辉。 此时此刻,花树下。 不论是人是妖,是草木还是禽兽,都沉醉在这良宵美景当中。 直到,衡先生拍拍手。 花海里便飞出一个个花精,和先前李长安遇到那个小花精没什么差别,就是身形大上了好几圈,每一个手中都捧着一个巴掌大的木碗。她们云集在酒池上,又忽侑散开,木碗中已盛满酒液。 她们将木碗分发给在座的每一个客“人”,无论身形大小,无论带来酒水多寡,统统一碗一视同仁。身形小的,倚着碗如同挨着浴缸,身形大,只用指尖小心放着。 李长安看得有趣,忽的,一阵花香袭来,一个盛着清澈酒液的木碗已递到眼前。 “咦?” 李长安接过来,有些小小的诧异。别的客人碗中只盛着八分满,他这只碗中,却满得快要溢出来。 他抬眼看去,扑扇着茉莉花瓣翅膀的花精冲他眨了眨眼睛,尔后汇入花精群中,飞入花海不见。 “饮胜。” 衡先生高举酒碗,李长安也应和着将碗小心举起,随场中客人一并饮下。 酒液入喉,仿佛有千百种滋味儿在胸腹间流转,俄而汇成一处,散出浓郁的生机,所过之处,四肢百骸无不温暖舒爽,就是周身多出发痒,他往瘙痒处搓了搓,搓下块血痂来。 李长安挽起衣袖,蛇头山恶战留下的伤口已然痊愈。且酒中孕育的生机只去了小半,更多的融入了身体。 他有些惊异,这般神效,算作琼汁玉液也不为过吧! 忽的,大青驴噘着嘴把脑袋往他怀里拱了进来,伸长舌头向碗里舔过去。 这蠢驴!舔碗底都舔成习惯了。 李长安拍了拍驴脑袋,任它舔去碗底的残余。 不料。 大青驴舔了几口,忽的趔趄了几步,身子一僵直直倒在地上。 李长安急急看去。 只见这蠢驴虽然倒在地上,但嘴里却打着呼噜,似乎只是醉倒了。李长安松了口气,可随即眼神一凝,这蠢驴嘴角的涎水里长出几朵雪割草,耳朵里慢慢钻出一束牵牛花,身体各处的皮毛下面,好似都有绿芽在蠢蠢欲动。 “这……” 李长安傻了眼,这蠢驴莫不是要成盆栽? 忽的,旁边的衡先生伸手在蠢驴头道:“你现在在这里。” 李长安一看,脸上更加尴尬,衡先生所指之处,地图标识唤作“玉衡山”,与他预期的所在离了十万八千里。 这时,衡先生又开口说道:“你顺着左边的山道就能下山,下了山便是官道,再沿着官道一路向北便是岷州了。” 山道? 周围树木间塞着灌木,灌木间连着藤蔓,哪儿来的山道? 李长安往左边瞧去,愕然发现那里的林木确实稀疏了一些,隐约是条道路。 他赶紧拱手道谢,衡先生坦然点头承受,皱着眉头考虑了一阵,递过来一个木牌。 “暂时借与你。” 李长安接过手中,发现这牌子看似是木头,但质感却坚实许多,介于木与石之间。牌子上用墨笔勾勒着几个遒劲端庄的文字,李长安认不得,却觉得有些眼熟。 仔细回想,忽然想起那张祖师爷留下的符,这与上面的符文竟有几分相似! “云篆!” 李长安一声惊呼,抬起头,风吹树动,周遭再无他人。 他也不纠结,朗声道了句:“多谢。”便牵起青驴下山去了。 行走在山路上,李长安才惊觉“木牌”的神异。 他所过之处,横生的树枝抬高为他结起棚顶,荒草底伏,荆棘避路。遇到险坡,树木就伸来枝干作扶手;遇到沟涧,藤蔓就勾连起来作渡桥;遇到溪水,便立刻水落石出。 这哪里是他走在山路上,分明是山间万物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不过几个时辰,李长安已经走出深山密林,踏上了一条荒芜的官道。 玉衡山?衡先生? 李长安恍然大悟,原来是玉衡山神! 他将木牌放在山脚的一块青石上,诚心诚意做了个稽首,便骑上大青驴往北而去。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飞剑 人死之后,身体还会动么? 自是可以。 这个男人大抵是采药时摔死的,浑身的擦伤已经腐烂长蛆,即便被麻绳死死绑在板车上,仍旧挣扎不休。 李长安在他身边低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 法力一点一点耗去,死者的动作也逐渐平息。 最终,李长安端起一碗符水,里面化了一张收惊定神符,勉强也可用来安抚魂灵。 他用柳枝沾了符水洒在死者身上,伸手抚上双眼,这伤痕累累的躯壳终于安息。 “他已经去了。” 旁边的人们都松了口气,其中一个女人却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老人走上前来,奉上一个装着铜钱的陶碗。 “多谢道长为石家的娃子超度。” 那日酒宴之后,李长安就按着衡先生所指一路行来,路上人烟寂寥,村社残破。好不容易路经一个寨子,想要买些食物和水,正巧撞上死人诈尸,李长安本想一剑枭首了账,但架不住对方妻子哀求。他没正儿八经学过超度,也只有回忆着刘老道的方法,将就着来了,没料到事情也办成了。 李长安瞧了眼老人碗中的铜钱,有些沾着黑土,有些黏着细糠,有些磨秃了字迹,有些泛起了绿锈,应当是各家各户掏出家底凑出来的。 以前,他还笑老道心软吃土,如今,落到自己身上,又怎么狠下心拿走这些苦命人唯一的积蓄呢? 但上景门信奉“有所偿有所得,有所得有所偿”的信条,于是他想了想,抖了抖鹑衣百结的道袍。 他一路嫌麻烦,身上没带备用衣物,这身道袍还是蛇头山上那件,虽然已用山间溪水把血迹洗掉,但满身的破口却没工夫去补。 于是,李长安将陶碗推回老人怀里,笑道: “出家人用不着这么多钱,若是方便,还请凑点碎料帮我补一下衣服。” 半个时辰过去。 老人驱散了围在李长安周遭听故事的孩子,将补好的道袍递了过来,李长安接过抖开,袍子上打满了补丁,就快补成百衲衣了。修补过的地方针脚细密很是用心,缝补的布料虽然是粗麻,但质地不算太差,李长安抬眼一看,发现老人的衣襟短上了许多。 李长安心头感叹,却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便告辞离去。 出了寨子,老人却又追了上来。 “还有什么事吗?” “有一件事忘了告诉道长……”老人拱手说道,“前些日子寨子来了几个匪人询问……” 说着,他抬头看了眼李长安的头发。 “……有没有见过一个短发的年轻道士。” …………………… 日头西沉。 李长安骑驴别了寨子途径一处旅店。 今晚是这个月最后一个月圆,虽然床榻睡起来更加舒服,但是为了月酒,也只得草地里和蚊虫相伴一宿了。 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旁说道: “小道士,前路艰险,晚上多有盗匪鬼魅出没,不如在店里歇上一宿。” 李长安转头看去,一个老人坐在旅店的门槛上编着竹筐。李长安的目光在他身上巡视良久,忽的展颜笑道: “不劳老丈费心,贫道的剑术还勉强可以自保。” 说完,径直离去。 走了百米远,李长安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收敛。 那老人可不是普通人。若是篾匠,手上却没有竹蔑所划的积年伤痕;若是农人,背脊未免太过挺直。最重要的是,他那长长的山羊须打理得太过整齐。 再联想到寨子那位老人家的话,此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刺客! 有人想要自己的命! 李长安有些意外,但没有惊惧。路见不平拔剑而起,说来豪爽潇洒,但也要知道,拔一次剑便会结下一次仇怨。今天的刺客,想来也是迟早的事。 没有什么怨天尤人,李长安照常赶路,只是多了几分戒备。 走了一段路,进了一片小树林。 忽的,空中响起一阵尖啸。 李长安头也不回,拔剑出鞘。 “咔嚓。” 一根箭矢应声被截作两段。 紧接着,隐隐看见一个人影在林中腾挪,箭矢不断袭来。李长安只是转过身来,仍让大青驴继续前行,自己将箭矢一一格开。 到了最后,李长安连剑也不用,徒手就把射向眼睛的一根箭矢抓出。 这一抓之后,似乎被李长安轻描淡写便挡住所有箭矢的身手所震慑,林中再无箭矢射出。李长安抬眼看去,林中寂寂,那人影已消失不见。 李长安只当对方知难而退,继续催驴前行。 没走多远,突然身后响起一阵风雷相激、树枝折坠之声,李长安悚然回望,只看到两道电光风驰电掣、相逐而来,一路上洞穿树干,斩断枝丫。 转瞬间,便由远及近,到了李长安身前,他忙拔剑相对,两道电光却忽攸散开,围着他在树林中旋转飞射,光芒闪动间,好似狂风暴雨袭来,只听到风声赫赫,落叶萧萧。 忽然,两道电光合在一处,纠缠着飞射而来。 李长安用剑身格开一道电光,另一道电光只来得及用剑柄勉强荡开。这道电光虽然被荡开,但却也沿着大青驴的脖子飞过,割下了一大撮鬃毛。 大青驴脖上一凉,昂起头“啊呃”的叫唤起来。而那电光交错一下,眼看要再次袭来。 李长安赶紧高声喊道: “且慢!” 两道电光应声停下,仿佛一下子风停雨歇,林中再次寂静,只有残叶飘零。 李长安这才看清楚,那两道电光原来是两枝小剑,都不过两指宽半米长,剑刃轻薄,在空中飞旋游动。 他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大名鼎鼎的词——飞剑! 这时,两支小剑在他周身绕了一圈,又慢慢朝着一个方向飞过去。 李长安只得催驴跟上。 到了一处小空地,那里等着的却是旅店那位老人。 他负手而立,两支小剑在他身边环绕相逐,仿若孩童嘻戏。 他看着乖乖跟过来的李长安,笑着说道: “小道士仗着几分剑术肆意妄为,可认得老夫的飞剑之术么?”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飞剑? “小道士仗着几分剑术肆意妄为,可认得老夫的飞剑之术么?” 老人负手而立,面带笑意。 李长安却有些愕然,肆意妄为?这哪儿跟哪儿? 难不成有什么误会?怀抱着微妙的希望,李长安问道: “老丈是不是认错人呢?我可从未仗着剑术肆意妄为。” “认错人?”老人反问,“小道士忘了蛇头山上一百三十七个剑下亡魂?” 蛇头山?那些山贼?一百三十七?我有干掉这么多么? “老丈,你可怜那蛇头山上的山贼,怎么不可怜一下被他们凌虐杀害的百姓。”李长安以为这老人是嫌他杀戮过盛,于是开口解释,“况且,山贼的头领还蓄养妖物……” 岂料,这老人却一挥手,冷笑道: “蛇头山再不堪,也是我家大当家的手下走狗,是对是错,自有大当家的判定,你一个小小野道士也敢插手。” 李长安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这老人的身份了。 “原来老丈是为土匪做事。” 老人闻言神色不渝,皱眉说道:“我家大掌柜的,江湖人称架金梁,乃是河北道绿林魁首,黑白两道哪个不让他三分,怎可单单用‘土匪’两字称呼。” 李长安却是笑一声。 “大泼皮便不是泼皮呢?” 老人勃然作色,骂道。 “小道士满嘴胡言乱语,老夫本念在你难得的好身手,只要你幡然悔悟,入了门下,前事就一笔勾销。可你居然如此喜欢卖弄口舌,我非先刮你几百个耳光,在让你土匪的坟前磕上几千个响头才成!” 听着老人的语气,竟是全当李长安已经束手投降,任他宰割了。 李长安听罢却叹了口气,说道: “我之前一声‘且慢’想必让老丈误会了,我只不过是……”李长安从驴上下来,拍了拍大青驴的脑袋,大青驴往主人怀里蹭了蹭,便熟门熟路跑远了。 “……不想伤着我的驴罢了,至于你我二人……” 李长安拔出长剑,向着老人微微颔首致意。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还是让我领教一下老丈的飞剑之术吧!” 老人面色蓦然一变,冷声道:“不知死活!” 话音未落,两支小剑腾空而起,在老人周身环绕一圈,便电射而来。 到了李长安身前,却没有像之前一般,直直飞来,而绕了一个圈子,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好似精通合击之术的高手同时攻过来!好在李长安身手灵活,剑在手中也仿若一体,每每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一剑,抵挡攻击。 但飞剑的好处之一,就在于剑后无人,李长安只能挨打不能反击,没多时,快补成百衲衣的道袍又多了几道口子。 李长安无奈,只得装作渐渐不支,向着老人的方向“节节败退”,可这老人也不愧是积年的老贼,鬼精得很,当时便看穿李长安的意图,笑呵呵往后退了十来步。 还能有点剑仙风范么?! 李长安气得在心里大骂,可随即他意识到:对方可能还真不是什么剑仙。 概因对方的剑太弱了,这个弱不是相较于李长安,而是相较于传说中的飞剑。 刘老道闲聊时也说过剑仙与飞剑。在他的描述中,剑仙可以说是正儿八经的陆地神仙,投剑化龙、画地成江、开山裂海的神通暂且不说,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迅若闪电,势如雷霆是基本功能。 老实不客气讲,如若遇到的真是剑仙,恐怕李长安也只会—但见眼前青光闪过,人与剑俱作两截了。 这才是飞剑! 而老人的“飞剑”,也不过是两把会飞的剑罢了。 李长安神色一动计上心来,他飞挪腾转间,忽然从身上飘下一张符纸。 老人原本负手而立,一脸稳操胜券的淡定之色,但一见这符纸,神态就变得郑重,他知道这道士是会几手法术的,赶紧嘬起唇一声唿哨。 那纸符只燃了一个边角,两只小剑已经舍了李长安,剑光合离缠绕几次,纸符就被绞成了碎片。老人得意地笑起来,任你法术通玄,用不出来也是白搭。 可他目光一转,李长安袖子下面火光微亮,一点纸灰飘洒出来。 “中计了!” 他一抬头,正对上李长安笑意盎然的眼睛。 “果然如此!” 老人的神色霎时变得极其精彩复杂,七分是恼羞,二分是惊怒,剩下一分却是隐隐的忧惧,他不知道李长安施放了什么符咒?又会产生什么效果?只得咬着牙,又是一声唿哨,声音又尖又急,两只小剑的攻势也随之迅猛了几分! 李长安反倒笑得愈加轻松,他会的符咒不多,刚才施放的不过是“冲龙玉神符”,符咒没什么杀伤力,却让他完完全全摸清楚了所谓飞剑的虚实。 两枝小剑一左一右袭杀而来,右边的踪迹诡异飘忽,伺机而动;左边的来势凶猛,如雷霆一击。 李长安却不慌不忙抬手迎上左边来剑,手上不知何时握上了剑鞘。 间不容发! 小剑收势不住,竟然直直贯入剑鞘,被李长安用手扣住。 另一边,伺机而动的另一只小剑,已呼啸而下。 李长安已等待多时,瞄准了奋力一剑劈下,剑刃撕开口气,带起一道青色光晕,他已经用上了“斩妖”。 两剑相交。 没有金铁交鸣之声,反倒爆出一个凄厉的惨嚎。小剑之上,仿若有个无形之物被李长安这一剑斩碎。 小剑跌落在地,如同离了水的鱼,挣扎着扑跌几下,便没了动静。 而被李长安锁在剑鞘中的小剑却剧烈挣扎起来,李长安只是轻描淡写用剑往鞘上一磕,这小剑便老实下来,只在鞘中轻颤,如同动物受了惊吓,恐惧得发抖。 剑当然不会恐惧,恐惧的是附着在剑上的东西。 李长安转头看向老人,他一脸煞白,僵硬着没有丝毫动作,似乎还没从形势变化中回过神。 “三流术士也敢自称剑仙?” 说着,李长安突然拧身而上,十来步的距离被他刹那间拉近。而老者失魂落魄之余来不及反应,等他有了动作,李长安的剑尖已经贴住他的下颚,那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山羊胡子,连根而断。 老人没看抵住喉咙的长剑,只是瞧着地上那枝小剑,脸上慢慢失去了神采,最终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是老夫小觑了道长,还请下剑利落些。” 李长安却施施然收回了长剑,同时也放开了剑鞘中锁住的小剑,这枝小剑一得自由,头也不转地躲到了老人身后。 “老人家……”他笑道,“前路艰险,你还是回乡下颐养天年吧。” 说完,他也吹了个唿哨。 铜铃儿叮当响,大青驴嚼着树叶子跑回来,一双驴眼瞧着老人,摇头晃脑打了响鼻。 李长安当着老人的面,慢悠悠收剑归鞘,慢悠悠翻身上驴,这蠢驴还焉坏焉坏地拿尾巴尖扫了人家一脸,李长安磕了它一脑瓜子,慢悠悠骑驴离去。 从始到终,老人只是面色灰暗,动也未动一下。 离了那老人,李长安便一头扎进了山林里。今儿是这个月最后一个月圆,可不能错过了,至于那个老人…… 虽然是个三流术士,但在普通盗匪那里,却也是个厉害的人物,经次一战,怕也晓得了他的厉害,李长安料想前路应该会平静许多。 …………………… 次日早晨。 李长安出了山林,踏上官道赶往岷州,行路不久便遇上一条岔道。 他左右看了看,附近也没个标识,正巧路边立着个供行人歇息的亭子,亭子里坐着个老和尚。 他骑驴过去,发现这老和尚眉毛胡须皆白,更兼长得慈眉善目,一派高僧大德的气象,却不知为何孤身在此。于是规规矩矩做了个拱手礼,正要开口问路。 谁知,那老僧却放声大笑,撸起袖子,露出坚实的筋骨,对李长安抱拳说道: “玄霄道长见谅,昨日,我那老兄弟让你见笑了。” 呵!原来也是个土匪头子。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飞飞 呵!原来也是个土匪头子。 李长安摇摇头,只是问道:“有茶水么?”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打了老僧一个措手不及,他愣了许久,才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囊,抛了过来。 李长安接过来,抬手就往嘴里灌进去,早起赶路,是有些口干舌燥。 老僧瞧他喝得畅快,不禁问道:“道长既然知晓我是绿林中人,为何还如此泰然自若?” 李长安瞄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只是突然拔剑。 这一下,仿佛捅了马蜂窝,亭子周遭的灌木草丛下,忽然冒出百十号持刀挎剑的匪徒,许多匪徒手中还张着弓弩,粗粗数下来,怕不下百张。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亭子里的人射成蜂窝。 可这百十号匪徒刚冒出头来,李长安却又施施然收剑归鞘,又举起水囊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方才剑拔弩张的匪徒们不禁面面相觑,真是站出来不是,缩回去也不是。 看着老僧的气度,以及听他的话语,这人不是所谓的架金梁就是架金梁团伙的头目,这样的土匪头子,知晓李长安的厉害后,怎么可能不做准备呢? “玄霄道长果然名不虚传!” 老僧点头赞叹几声,摆手让匪徒们收起阵仗,说道: “又让道长笑话了,实不相瞒……”老僧脸上露出笑容,“我们本意是要在此伏杀道长!” 李长安没有半点动容,只把水囊抛掷回去,抹了把嘴巴,问道:“为何又变了主意?” 若是,还想要伏杀李长安,老僧也不会出现在亭子里了。 “我那老兄弟不自量力,幸得道长剑下留情。”老僧抱拳一拜,“如此恩德,我等又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李长安嗤笑一声,拿目光扫了眼走出埋伏的匪徒,意思不言而喻。 老僧却是笑了起来。 “我只是来请道长到我的兰若盘恒一阵,聊表谢意。至于这些小子……”老僧笑得坦荡,“不过是担心我的安危,毕竟我辈中人,谁又敢孤身出现在玄霄道长面前呢?” 能把这种话说得如此坦荡,也算是一种本事呢。李长安慢悠悠往周边看了几眼,匪徒们已经合围了上来,把亭子周遭堵了个水泄不通,虽然都已把武器收起来,但百十双眼睛却牢牢钉在李长安身上。怕是只要稍有动作,迎接他的就是乱刀斩作肉泥! 可是…… “若是现在动手,在被杀之前,能拼死对方多少人呢?” 李长安脑中这个想法一闪而灭。他无意识地用手搭着剑柄,只这个动作,就让现场的气氛紧张得似要凝结起来,离得近的土匪脑门上更是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李长安从思绪中回转过来,扫了眼这帮紧张到快要“走火”的匪徒们,嗤笑一声不加理会,只是面向老僧。 “有肉么?” “昨日刚猎的麋鹿。” “有酒么?” “正有一批陈年好汾酒。” “既然有好酒好肉。”李长安笑道,“那这个客人我也只好当一次了!” ………………………… 百十号土匪拥着李长安到了一处寺庙。 进了庙门,老僧又将他带入一间偏殿。 偏殿里菩萨被撤了个干净,却在如来佛祖的宝座上立了个关公像,神像脑门上不伦不类道:“令公子灵台清明,不像沾了邪祟。” 老僧楞了一下,忽的又大笑起来,神态间露出几分大盗的峥嵘。 “道长说笑了,有我架金梁在此,哪儿个妖孽敢来作祟!” 李长安瞄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他说得没错,但凡沙场大将、绿林巨寇大多煞气冲天,寻常妖魔根本不敢靠近。李长安不通望气之术,也看不到煞气,但这架金梁号称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煞气想必足得很。 此时,老僧却突然叹息起来,这倒让李长安起了几分兴趣,这人一直都在江湖大佬和老和尚的做派间来回切换,叹气还是头一遭。 “也不瞒着道长,我还有个名字,叫做徐崇道。” “徐崇道?徐大善人?”李长安惊呼一声。 不怪他大惊小做,要是换了其他人在此,恐怕连下巴都得掉下来。即便李长安在这方世界来的时日不久,但“徐崇道”这三个字也是如雷贯耳。 这位可是人称河北道第一巨富,同时也是河北道第一善人。南方遭了水灾他捐钱,北方遭了旱灾他捐钱,朝廷兵变他捐钱,突厥寇边他也捐钱,平时修桥铺路、扶危济贫更是多不胜数。李长安路上常听人说——活不下去,就去投奔徐大善人! 没想到,大善人竟是大土匪,捐出去的钱全是抢来的! 老僧双手合十,念了个“阿弥陀佛”,才继续说道: “这行当做得久了,也有了些余财,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我也老了,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就想着退出来金盆洗手,痛改前非,平日里也多行善积德……” 李长安双目低垂,权当他是放屁。 “……可飞飞却不肯跟我退隐,一心想要当大盗,怎么劝也不听。他年纪虽轻,但技艺已经快赶上我了,老一辈的他不服,年轻的又斗不过他,未免以后牵连家人。” 说着,老僧离席对着李长安郑重一拜。 “请道长为我除此孽障!” …………………… 老僧将李长安引进了大雄宝殿。 殿中开阔,木柱林立,却只在大殿尽头塑着一座着,他劈手把弹弓砸过来,李长安偏头躲过,而飞飞已趁机挺剑刺向他的咽喉。 李长安不避不挡,也是直挺挺一剑刺回去。 飞飞不过十六七岁,身子还没张开,用的剑也比李长安的短上一截。 他的剑尖没靠近李长安,李长安的剑尖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他不得不抽身退开,寻了个方位又不屈不挠地攻了上来。 接下来,飞飞的攻势猛烈如潮,但在李长安看来,还不如躲在房梁上射弹弓来的威胁大。两人一来一往,李长安权当是给他喂招,甚至还有点走神。 说实话,剑术也就那么回事儿,说得再玄乎,也逃不脱“快准狠”三字。如今的李长安,剑在手中便浑若一体。他所得变化之术,“通幽”让他身体强健灵活,“剑术”让他机敏迅捷,唯一欠缺的对战经验,也在这段时间与妖魔贼匪的恶斗中抹平。 天下间,单纯能在武艺上胜过他的,恐怕也没几个了人了。 至于一掌下来开山裂石?一剑挥来剑气纵横?不好意思,的确是有,不过那玩意儿通常叫法术。 尽管突然从一个普通人变成武林高手,但李长安深知没什么好得意。还是那句话,妖魔鬼怪又不会和你比武。 李长安神飞天外,却没见自己略有恍惚的神态,被飞飞完完全全给瞧在眼里。少年人自尊心强烈,最受不得人轻视,这飞飞又是个格外骄横的性子。当下被气得脖颈通红,双眼似要喷火,蒙着头恨恨一剑刺过来。 李长安没想太多,于是故技重施,仗着剑身长一些,回手就是一剑。 谁料,那飞飞却是一咬牙,只是稍稍扭动身子,避开要害,宁用血肉之躯往剑尖上撞,也不愿放弃这一剑。竟是要弄个两败俱伤的场面。 “哎?” 李长安的注意力这才集中起来。此时,两人距离极其接近,再想抽身也来不及了。 他没有惊慌,只是脚下一踹,几个珠子便被他踢到飞飞脚底,飞飞一脚踩上,顿时一个趔趄,手中剑也偏了势头,被李长安用剑贴住一绞,便脱手而出。 此时。 李长安手中长剑只消轻轻一吐,便能贯入飞飞的胸口,遂了老僧的“心愿”,但终究他还是留了手。电光火石间,他勉强移开了剑锋,但身体却来不及躲闪,只得让飞飞撞入他的怀中。 飞飞冲得很猛,撞上时,李长安已经鼓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冲击,却出呼意料的小。这飞飞似乎比一般少年更轻盈些。 李长安下意识看向怀中,有些诧异地发现飞飞虽然顶着一张粗糙的黄脸,但脖颈处的皮肤却是又白又嫩,与脸上皮肤差异明显。李长安只当他是风吹雨打给整残了,不以为意。 但这一番相斗之后,飞飞的领口已经有些松动,李长安不经意扫过去,猛地瞧见微微鼓起的胸口上裹着一层厚厚白布。 “没这么狗血吧!”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就要把飞飞从怀里抛出去。 “别动!” 飞飞立即喝道,手上不知何时有握上了一把弹弓,皮筋已经拉满,一颗铁珠蓄势待发。 “再动,我就给你换个眼珠子!” 说完,凶狠的神色顷刻变为欢喜。 “我赢了?” 李长安无奈点头,“你赢了。” “我赢了!” 飞飞欢快地从李长安怀里跳下,走了几步,忽的站定,转过头来定定看着李长安,然后又背着手,雀跃着来回踱了几步,忽的又把手里的弹弓抛过来。 “道士,送给你了。” 飞飞哼着歌儿得意地出了大殿,李长安才低头看着手里的弹弓,镶金描银一看就是值钱货色。 “唉。” 旁边传来幽幽叹息,李长安侧眼瞧去,老僧抓着钩绳从大梁上吊下来,竟是从头到尾都躲在一边,看了个完整。这一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 “连道长都被那孽障用技给赚了,如此,再没有人能制止他了。” 闻言,李长安脸上难得露出点讥诮。 “这世道妖魔横行。”他若有若无看了老僧一眼,“多了区区一个飞贼,又算得了什么?” 掂了掂手里的弹弓,顺手就往老僧怀中抛了过去。 “送你了。”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云浣纱 被老僧的事情耽搁了时间,再想赶去岷州城,怕也会错过关门的时辰,进不了城了。于是在老僧的盛情相邀下,李长安在群房歇息一晚。 …………………… 次日清晨。 “咚。” 悠远的钟声敲破山中寂静,晨钟伴着朝霞,好一副山中幽寺的意境。 但意境再好,也是扰人清梦的。 李长安翻了个身,扯着被子盖住耳朵,但那钟声却不屈不挠地钻进耳膜,他只得翻身而起,打着哈欠下床出门。 推开房门,晨光微曦。 公鸡才开始打鸣,李长安满脑门低血压、起床气。 你说你一个假和尚庙搞什么晨钟暮鼓? “道长,早上好。”廊道里,一个扫地的小沙弥见了李长安,赶紧双手合十行礼。 “嗯,小师父早上好。”李长安随口应了声,没走两步却突然僵住。 “咦?小和尚?” 他猛地回头,吓了那小沙弥扫帚都跌到地上。 李长安盯着小沙弥局促的神态,和光溜溜的脑袋。 哟呵,真和尚! 昨日和飞飞交手之后,李长安也大摇大摆在庙内晃荡了一阵。一路逛来,这庙里和尚一个没瞧着,土匪倒是满地都是。毕竟连菩萨都给酒肉让了座,李长安只当这寺庙不过是贼窟的皮,没想到…… 他饶有兴致地笑起来,转身出了院子,来到大殿之前。 昨日出了大殿时,李长安还看到满地喝得七荤八素的土匪,如今,土匪不见踪迹,只有几个僧人在洒扫。 一阵诵经声进入耳中,李长安循声走去,却正是昨日设宴的偏殿。 他信步进入殿中,偏殿两侧的菩萨都已归位,该慈悲的慈悲,该怒目的怒目。如来佛在座上低眉轻笑,替天行“盗”的牌匾也换回了“佛光普照”。 而在如来身前,老僧披着袈裟,堂而皇之领着十来个僧人诵着经文。 一夜间,土匪窝又变回了和尚庙。 呵,这世道还真是光怪陆离得紧。 ……………… 老僧瞧见李长安,便迎了上来。 “阿弥陀佛,道长醒了。” 李长安笑了笑,懒得和他装腔作势,直言自己是来告辞的。 “道长请稍等。” 老僧对着僧众吩咐几声,带着李长安去一个偏院。 一入院子,他就抛下高僧大德的幌子,冲李长安抱拳朗声说道: “昨日,我家小崽子的事真麻烦道长了,我备下了一点礼物给道长践行。” 他拍拍手,两个剃光头发烫着戒疤的土匪抬着一个大箱子进了院子。 他俩把箱子抬到老僧身边放下,打开来,李长安往里一看,却是神色古怪。 那老僧瞧着李长安神色突然变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仍爽朗笑道:“道长可是对这礼物……” 他本以为是李长安嫌少,还心想这道士看起来洒脱,私底下竟也如此贪婪,不由得鄙夷了几分,可一转头,自己也愣住了。 倒不是箱子里的物件有多么贵重,或者别出心裁,里面放着的不过是一些绢布而已。这不打紧,因为这方世界本就有把绢布当货币的习惯。可问题在于,李长安一个浪迹天涯的游方道士,随身带着这么一大箱玩意儿,不是累赘么。 最重要的是,老僧准备的礼物也不是绢布啊! 他阴沉着脸,将抬箱子的招到身边,低声喝问道: “怎么回事儿?我备下的银钱呢!” 抬箱子的苦着脸,凑到老僧耳边,低声说着些什么。老僧听着,面色一会儿恼怒,一会儿恍然,一会儿又纠结,端的是如同这山中云彩,变化万千。这神态虽然说来复杂,却也常见的很。无他,每当家长听到自家熊孩子又捅娄子之后,都会有这个表情。 “道长……哎!”老僧此刻哪儿有巨寇的风采,“请你稍等,我重新备上一份。” “不用了。” 李长安一摆手,忽然大步走到箱子旁边,手上一张符咒在静静燃烧。他俯身埋头在箱子里,鼻翼抽(和谐)动几下,才起身点头说道: “果然。” 方才打开箱子,李长安面色古怪,不是因为布帛,而是因为箱子里隐隐飘出的熟悉气味儿。他祭起冲龙玉神符,唤起鼻神,又走近了仔细闻,才确定这布帛上的气味儿与蛇头山洞窟中的气味儿十分相似。 正是蜘蛛妖怪的气味! 李长安转头问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 “这是近日有名的‘云浣纱’!” “据说这料子织成就是素白色,不沾尘土,也不沾水,很是坚韧,但穿在身上更是轻若无物,刚出来便是有价无市。就连城里的官儿都想拿这料子给皇帝老儿作贡品……” 李长安抬手打断了对面汉子嘴上的滔滔不绝,一个抢东西的土匪怎么一张口,就成了卖东西的销售? “我是问这东西的产地是哪里?” 李长安问得更细了一些,他方才又发现,这云浣纱上的妖气不是沾染得来,而是料子本身散发出来的。也就是说……李长安得出个有些惊世骇俗的结论……这料子的原料极可能来源于妖魔本身! “这料子是綦县出的。” “綦县?”李长安记得,岷州城辖下就有个綦县。 “没错。”那汉子又趁机打开了话闸,“这綦县原来老穷的,土贫水更差,地里长不出好庄家,只能往外嫁女儿,不能往里娶媳妇儿。可据说,綦县的山里突然来了个织女娘娘,带来天上织晚霞的仙梭,才有了这‘云织雾纺’的……” “等等。”李长安突然问道:“山?什么山?” 汉子愣愣回道:“云萝山啊。” “岷州有一座山来了一个大蜘蛛,凶残得很,把附近的小妖都吃光了。” 李长安摩挲着下巴长出的短须,是它么? …………………………………… 李长安谢绝老僧的相送,自己牵了驴出了山门。 这庙建在山腰。时日尚早,山路上还有雾气缭绕,却已有香客相伴前来礼佛。 他们瞧见李长安,都是满眼古怪,一个短发的道士牵了驴从和尚庙里出来? 殊不知,李长安瞧他们的眼色更加古怪。 世上庙宇不计其数,菩萨更是多如牛毛,怎么就偏偏拜了这庙里舔血的菩萨? 他下了山,折转方向,要去那綦县见识一下那“织女娘娘”,才翻身上驴。 忽然。 耳边尖啸声乍然而起。 一物破空而来!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山雨见荒村 “埋伏?!” 李长安当下一惊,莫不是老僧出尔反尔! 可随他即便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这尖啸声持续太长了,分明是远远射过来的,到了自己身边也就是强弩之末。与其说是袭击,倒不如说是打声招呼。 李长安轻抬剑鞘,破空而来的物件就被弹开,正落在大青驴的到一半,李长安却越听越不是味道,他急匆匆一抬手。 “既然如此,就祝郎君马到功成,咱们就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再见”两字出口,李长安早已骑驴跑出了百余步。他回身看去,飞飞还驻马在原地。 他才松口气,忽的,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狮子骢鬃发飞扬,几息之后,已和大青驴并驾齐驱。 “唉。”李长安敲了记驴脑袋,“你这蠢驴咋不跑得快一点。” “道士是要与我赛‘马’么?”飞飞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俯视着驴背上的李长安,“要不我再让你几十步?” “唉。”他又敲了记驴脑袋,“你这蠢驴咋不长得高一些呢?” “啊呃……” 大青驴委屈得直叫唤,大眼睛扑闪扑闪瞧着自家主人,分明是在说: “道爷,俺只是头驴啊!” …………………… “小郎君,你要去綦县便去。”李长安有些无奈,“何必跟着我个野道士不放?” 飞飞只是骑着马默默跟着,许久之后,才开口,却答非所问。 “从小父亲都不喜欢我学他的东西,可我偏偏喜欢,而且学得很快。有一天,父亲告诉我他要退隐,而我告诉他我要当大盗,名震天下的大盗!他不许,我就偏不依,他就找了许多人,想叫我知难而退,可那些人统统不是我的对手!” 飞飞说到这儿,昂起下巴,快骄傲成开屏的空雀。 “直到父亲手下最厉害的二叔输给你,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找你来与我比试。那时,我没有担忧,只有高兴,以为只要胜过你,父亲就会改变心意……”飞飞转过头来,声音有些低沉:“道士,我赢了么?” “你赢了。”李长安漫不经心点头,他没在乎那点儿胜负,更对土匪家的家长里短提不起兴趣。 “可父亲说我胜之不武,可赢了不就是赢了么?” 飞飞望着李长安,眼神迷蒙。 李长安却只是笑,并不答话。 这反应却有让他气恼起来,他猛地一挥马鞭,一声脆响炸在空处。李长安和大青驴没什么反应,狮子骢反倒差点吓得撅了蹄子。 飞飞慌忙安抚好自己的坐骑,再看过来,李长安一副悠悠哉看戏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我们再打一次!” 李长安依旧不回答,依旧只是笑。那笑容在飞飞眼中格外可恶。 “锵。” 他拔出腰间配剑。 “昨日,我输……你在剑术上的确占了上风,但不过是你仗着剑比我长。这柄剑比我昨日用剑长七寸,比你的剑长三寸,这次我一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飞飞将剑横在身前,剑光流转潋滟如同秋水,确实是把难得的好剑。 可惜,比剑又不是比丁丁,哪儿能以长短分高下。况且剑客用剑,务必以身体臂展决定剑身长度,而且要对剑的长短、重心都要了然于胸。 这飞飞也是急晕了眼,仓促换剑,赢是不可能的,反倒会输得更快些。 李长安摇摇头,懒得与他细说,催着驴子就走。 ……………………………… 老天爷的脸色从来是说翻就翻。 瓢泼的大雨没半点兆头,就从天而降,构成重重雨幕,将人锁在了小小屋棚中。 “都是你!大道不走偏要走小道!一路上连个躲雨的地儿也没有。” 谁让你跟着的?现在反倒怪上我? 李长安心里念叨一声,把湿透的上衣脱下来。 因飞飞死皮赖脸的跟着,李长安干脆就抄了小道,一路上尽往荒僻里走。以为让这飞飞体会到行路的艰苦,便会乖乖熄了心思,至少也不会再跟着自个儿。 谁知,飞飞没改变主意,老天爷倒是来了个措手不及。 两人正在山道上,也找不到片瓦遮身,活活淋了半个时辰的雨,才找到这么一处茅草屋棚。 李长安将袍子晾起来,转过头,飞飞背对着他缩在角落,双手环抱似乎在轻轻发抖。而他那硕大的行囊正在一旁,却没有丝毫打开的意思。 李长安对此心知肚明。 “今晚兴许要在这屋里过夜,我去寻点柴火。” 说完,他寻到一个快要散架的蓑衣,披在身上迈入雨中。 出门的一刻,飞飞稍稍偏过脸来,那黄色似乎淡了许多。 ………………………… 约么半个时辰。 雨势转小,天光却又晦暗了几分。 李长安抱着捡来的枯枝回到小屋,刚一进门,迎接他的却是一道雪亮的剑光! 他急忙把枯枝全扔过去,那剑光却只是一抖,便将枯枝尽数绞成碎截子。 这短短一瞬间,李长安却已长剑在手! 他凝眉看去,飞飞换上一身清爽劲装,也挑衅地看过来。 “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过我们要再比一场,如今被山雨困住,不比剑还能做什么?” 说吧,飞飞已经长剑一展,攻了上来。 这把剑果然是把好剑,所过之处,桌、椅、墙、柱都如同热刀切黄油,没有半点滞涩。 李长安连声叫到:“停!停……当心!” 他倒不是担心自个儿,飞飞的剑固然是好剑,可李长安手中的剑却也是现代钢材锻造的。 他之所以略显慌张,完全是因为小屋棚。 这屋棚大抵是猎人或者樵户用作山间修整的,已经遗弃多时,屋中的支撑架子多处朽烂。 飞飞这么不管不顾乱砍一气…… “咔嚓……” 在连续的响声中,屋棚仿若醉汉,先是摇晃了两下,便轰然倒塌! ……………… 飞飞顶着一脑袋碎草末,同他的狮子骢一起从屋棚的残骸里钻出来。 耳边便传来一阵欢快的驴叫声。 他气冲冲瞧过去,李长安牵着大青驴,好端端地站在树下,身上还披着蓑衣。 方才,房屋倒塌一刻,李长安和他的驴子,见势不妙就冲了出去,还不忘拿走晾起的道袍。 反观自己…… 飞飞一把拍下头上的草渣,举起剑,作势又要攻过来。 李长安赶忙一摆手。 “且慢。” 他指着天边低沉的乌云。 “不如先找个避雨的地儿?” “还找个什么?”飞飞抹了把脸,手上全是雨水和草屑,“那儿不就有现成的地儿吗?” 飞飞抬手一指,却是山下一个小村子。 两人之前寻避雨之处时,其实先看到这村子,但李长安在路口静立片刻,便头也不回找了这个小屋棚。 飞飞对此颇为不满,现在正好去那村子。 李长安闻言,却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村子可没人呢。” “没人不是正好么?”飞飞莫名其妙。 李长安瞧着他,沉吟片刻,摩挲着下巴的短须。 “好。” 也该叫他知道,这世道吃人的,不止强盗和官府。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尸宴 村子比想象中还要残破一些。 先前躲在重重雨幕后,叫人看不真切,如今走近了,掀开面纱,才惊觉这村子里不是残缺的屋明这个尸妖已经有了道行。 飞飞脸色更是恶寒,那石台居然是口棺材,自己居然在一具死尸上面睡了大半夜! 他恶狠狠剐了李长安一眼,这道士一定知道,却焉坏着没有提醒他。 而房梁下又有了变化。 那尸妖从石棺中出来后,又将棺材合上。它立在石棺后,一抬手,底下的死人便齐齐站了起来,又一挥手,就有几个死人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 “聿聿。” 门外响起一阵马的悲鸣,几个死人竟抬着一匹马回了祠堂。 飞飞先是一惊,很快又松了口气。 抬进来的不是他的狮子骢,而是一匹矮脚马。 这矮脚马一路上不停挣扎,却被几个死人牢牢抓住,动弹不得。死人们将它放在尸妖身前的石台上,便退了下去。这矮脚马此刻却没了挣扎,只是“呼聿聿”悲鸣着,眼中泛着水光。 那尸妖伸出枯瘦的爪子,抚在矮脚马的脖颈上,慢慢俯下身,咬了上去。 在吮吸声里。 矮脚马不停颤抖,尸妖的躯体肉眼可见地恢复着活力。 带它抬起身子,已经变作了一个活得太久的老人。 尸妖往后退了一步,这仿若一声令下,群尸一拥而上!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石台上只剩下一个千疮百孔的干瘪马尸。 那尸妖往前走一步,死人们就将马尸抛在一边,退回原位站好。尸妖又是一挥手。 李长安瞳孔微缩,按住剑柄。 这次,抬进来的……是一个活人!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尸潮 死人们抬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头戴着儒巾,却是个书生。 那书生神态惊惶,但麻杆似的手脚,在死人手中,连挣扎都做不到。 当他被放在石棺上,一张脸已经全无血色。 李长安已低伏身子,手握住剑柄。 可随即,袖子却被死死拽住。 他回头一看,却是飞飞紧紧抓着,怕惊动下面的尸妖不敢说话,只是冲着李长安使眼色。 李长安笑了笑,他理解飞飞的想法,下面的书生与他无亲无故,周围又这么多骇人的活尸,跳下去何异于跳入地府? 可是…… 忽然! 那尸妖把双手高举。屋内绿色的灯火随之高涨。顿时房中光辉一盛,把躲在房梁上的李长安和飞飞都曝露在光明中。 所幸,下面的死人没一个在此刻抬头,但…… 飞飞的动作僵硬下来。 那书生仰躺着把两人看了个分明,他眼中立刻爆出难以言喻的光芒,飞飞的心却随之沉到了谷底。 只要书生哼上一声,两人就不得不面对下面密集的活尸。 可那书生没有吭声,眼中的光芒反倒迅速消退,他转动眼珠扫了圈周围的活尸,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轻轻一叹,竟是选择闭目等死。 飞飞觉得自己该大大地松一口气,可心头复杂的触动,让他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李长安却无声地大笑起来。如此义士,怎能不救?! 他取下飞飞腰间的钩绳,纵身一跃! 人在半空,剑已出鞘。 青光缠着剑光,直取惊骇的群尸! 难得一身好本领,遇事何必瞻前顾后! ……………… 李长安突如其来的袭击下,连那尸妖都措手不及。 它方抬起头,还没来得及露出惊讶的表情,青光一闪,小半边脑袋已经不翼而飞。没有鲜血四溅,只有眉眼间抽搐几下,便扑倒在地。 李长安趁着活尸们还没有围上来,赶紧一把拽起书生,用绳索套在他的腰上,抓住绳子的另一头,奋力扯动,那书生便直直地上了房梁。 做完这一切,李长安奇怪地发现活尸们居然没有上来干扰。 没时间想太多! 他助跑几步,一脚蹬在墙壁上,人已借力而起。 “小心!” 房梁上响起两声惊呼。 李长安突然感到脚腕子一紧,人已在半空中被扯下,重重摔在地面上。 他强忍着痛楚,定眼看去,那尸妖些什么。 忽然。 “咔嚓。” 脚下的这一段房梁居然已经被虫蚁蛀空。 李长安脚下一空,落了下去。 身下是涌动的群尸,他心中没什么惊慌,反倒升起一丝明悟,这一下应该就万事皆休了。 可,随即手腕一紧。 千钧一发之际,止住了坠落之势。 他抬起头,却是飞飞用脚勾住房梁,双手死死地抓住了他。 “道士,你现在欠我一条命了!” “道士的小命不值钱。”李长安笑着回道,“估摸着值得上一碗酒。” “有酒就成!” 飞飞用力将他拉上房梁。李长安刚踩了个实在。 “借剑一用。” 转身抽出飞飞腰间宝剑,示意两人退后一些。 然后一剑劈在房梁上。 这段房梁正在大门斜上方,原本这里的房梁架子就已经倾斜错位,也正是如此,这里的房顶才会塌陷。 李长安这一剑,正斩在架子的支撑处,于是这一段的木梁与青瓦便尽数坍塌下去,将大门给堵住。 他把剑还与飞飞,说道:“好了,我们走吧!” “走?”那书生却是愣了愣,望了望四周,“怎么走……啊!” 话没问完,他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只觉得一阵腾云驾雾,然后一头栽进泥水里。 他哼哼着从泥水里抬起头,正瞧着一双干瘦乌黑的小腿。 活尸?! “救……” 刚一开口,泥水就灌入口中,呛得他直咳嗽。 与此同时,李长安却也从天而降,将那活尸钉在地上。 他转动剑刃,把活尸的脑袋生生给卸了下来,这才起身,打量周遭,发现村中还有两两三三的活尸在行动。 而飞飞却用剑鞘胡乱抽着石墙,嘴上恨恨说道:“这些杀千刀的死人!我的‘青花白’!” 青花白是飞飞对自己坐骑的爱称,而之前拴马的地方,已然空空如也。 李长安却不慌不忙吹了声口哨。 铜铃声随之响起。 大青驴欢脱地从一个拐角跑了出来,这次嘴上没嚼着草叶子,反倒咬着一根缰绳,绳子另一头正是飞飞的狮子骢。 “做得好!”李长安揉了揉驴脑袋,“下次整碗都给你喝!” “啊呃!” 这时,那书生终于从泥水里爬了起来,他抹了把嘴巴,规规矩矩对着两人鞠了一躬。 “多谢两位……啊!” 可惜话仍旧没说完,就被飞飞拎着衣领,扔上了马背。 “还废话做甚?赶紧走!” 说吧,翻身而上,策马狂奔。 ……………… 一行人刚奔出村口。 “啊昂!” 村中的活尸齐齐发出一声嚎叫,低沉而怪异的嚎叫声在山谷中回荡,仿若到处都有活尸在与之回应。 而同时,几人惊觉随着这声嚎叫,村中的废墟中伸出如林般的手臂,顷刻间,数不尽的活尸从土中钻出来,汇入追来的尸群中,黑压压一大片,竟让人有被浪潮追打的错觉! 飞飞骇然失色。 “怎么会这么多!” 李长安却是突然笑道:“你听过‘愚公移山’么?” “什么?” 李长安骑在驴上,学着老夫子摇头晃脑。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说着,他指着身后狼奔豕突的尸潮,“……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飞飞满脸呆愕,无言以对。 反倒是那被横放在马鞍上的书生,抬着头幽幽说道: “道长,都这时候了,你就别开玩笑了。” 李长安闻言大笑着不做回答,只是催驴狂奔,留下群尸在驴屁股后面吃灰…… ……李长安本来是这么想象的,但是…… “驴呀驴,我本以为两条腿的总是跑不赢四条腿的,可今儿……” 李长安摇摇头,一剑戳翻一只快咬上驴屁股的活尸,大青驴却叫也不叫唤一声,夹着尾巴,拼了驴命往前窜! 也是他没想到,这帮活尸跑起来居然还挺快,一路上能撵着他们不放。 又是一只活尸逼近,李长安正要抬剑刺去。 忽的,一声熟悉的尖啸,那活尸应声而倒。 李长安回头看去。 缺月下,一个飒爽的骑士跃出山道。却是飞飞去而复返。 他一阵风似的卷到李长安身旁,拉起弹弓连发几弹,追得急的几个活尸被他一一点名击倒。 “道士,你欠我两条命啦!” “是是是。”李长安点点头,“两顿酒么。” “这次光是酒可不够。” 飞飞大笑着在李长安身边来回奔驰,每当有活尸追得近了,便赏上一颗铁珠子。 一时间,李长安发现自己竟无事可做。 他干脆收剑归鞘,瞧着路边野果子红通通长得喜人,顺手捞了一把,扔进嘴里,酸酸甜甜滋味不错。 “你……”飞飞策马过来,气鼓鼓地看着他。 “咋啦?”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 飞飞张了张嘴,却忽然敲了下横在马背上的书生。 书生无奈抬头对李长安说道:“道长,你这就有些不合适……” 话到一半,李长安递过野果。 “尝尝?” “哦,多谢!正好我腹中有些饥……” 书生还没正要接过来,却被飞飞劈手夺过,他策马远去。 “味道不错,抵你半条命了!” ………………………… 尸群追得虽紧,但不知为何,在越过一座界碑后,便不再追击。 几人却不敢停留,一路疾奔。 终于,逃出山林时。 眼前,天光初显,一座城池夹在山与水之间,紧闭的城门上写着两个大字: “綦县。”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期望 今儿,城南景业坊的客栈发生了件怪事儿。 大清早的,没来得及洒扫,连门面也只开了一扇,就旋风似的卷进一伙怪人。 打头的是个骑驴的短毛道士,领着个骑马的黄脸少年,马背上还夹着个年轻书生。 这伙人浑身的泥泞枯枝烂叶,狼狈不堪,活像被大鹅追了三条街的野小子,但出手阔绰,二话没说就定了三间上房。 进房后,别的事儿没干,就是蒙头睡,过了晌午也没见起来。 嘿!这大清早到客栈,赶着投胎似的来睡觉。掌柜的开了几十年客栈,还是头一遭见着。 他把这事儿说与相熟的客人。 “难不成是遇见了‘那个’?”客人神神叨叨指着一个方向,却是语焉不详。 “唉,哪儿会?”旁边的另一个酒客倒是坦荡些,“遇到那村子,还有能活命……” 话到这里,急急止住。 木头楼梯嘎吱响动,走上来个短毛的道士。 那道士挑了个临窗的位置,点了一大桌酒菜,没吃上几口,就唤了小二过去,当头就是一句。 “小二哥,近来可有怪事发生?” ………………………… “道长说笑了,这佳期将近,正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哪儿来什么怪事?” 小二笑得讨巧,嘴巴里却不尽老实。李长安看明白了,也没揭破,而是顺着口风问过去: “佳期?什么佳期?” “当然是乞巧节了!”小二的声音顿时拔高了一个调,从里到外透着神采,“道长你今晚一定得看看!我们这儿的乞巧节与别处不同,那是要热闹许多,今儿晚上还有灯会呢?” “你瞧……”小二示意李长安看向窗外,只见街面上来了几辆牛车,车上载满了绸缎和彩灯,几个仆役打扮的,正沿街悬挂。 “啧啧!这牛半城还真是阔绰,为了讨好织女娘娘,什么法儿都想得出来!”小二摇头晃脑说道,“也是他运气好,要是撞上娘娘下凡的是我……” 这小二哥没说是他又会如何?不过看他想入非非的神色,也可见一斑了。 “织女娘娘?牛半城?” 李长安听着却有些上心,他正待细问,忽的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不多时,楼梯口就涌上一帮挎刀背剑的汉子,这帮汉子上楼后便散开,拥出一位穿着绫罗的富态中年。 这富态中年往堂内扫了一圈,刚刚还有些喧闹的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他忽然抬脚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 那位子上原本坐着几个精壮的汉子,个个袒胸露乳,言谈之间咋咋呼呼,尽是东家的寡妇,西坊的小娘子,语气神态跟个斗鸡似的,八成是街面上的泼皮。 可这帮挎刀背剑的汉子一上来,几个泼皮顿时从斗鸡变作瘟鸡。待富态中年靠近了,一个个更是仿佛坐上了烧红的铁板,没一阵便扛不住,缩肩含胸站起身来,刚要讨饶让位,那中年却从怀里抖出张画像来。 “诸位可见过画中人?” …………………… 年轻公子?面白无须?骑着矮脚马? 李长安笑着摇头:“不知道。” 中年叹了口,拱了拱手,拎着一帮护卫意兴阑珊下楼了,他方才问遍了在场所有人,都没见过骑着矮脚马的公子。 这伙人刚走不久。 书生便拿袖子遮住脸,低着头,鬼鬼祟祟地走过来。 刚坐下,李长安调笑到:“原本还无人怀疑,但公子如此作态,不是不打自招么?” “哈?”书生眨巴眨巴眼睛,瞧了四周一圈,见场中确实没有人关注自己。想了想,最后低头看了眼自个儿,还是昨日那件脏儒服,哪儿像个什么公子? 他松了口气,终于放下了袖子。 “实不相瞒,我……” “不必多说!” 李长安摆摆手,他向来不爱听别人家的屁事,只是给书生倒了杯茶。 “谢谢。”书生还当李长安是体谅自己,连声道谢,正要接过。 忽然从边上伸出只手来,将茶夺过,紧接着旁边的位上便坐下个人来。 不是飞飞,却又是谁? “书生,我可是听下面那帮人说了……”飞飞将脸凑过去,笑容里满是恶趣味儿,“……他们找的是个骑矮脚马的……” “小声些!小声些!”书生连连摆手。 飞飞却坏笑着继续说道。 “那帮人一瞧就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 说着,他打量了书生几眼。还别说,昨天夜里看不真切,今儿洗干净脸面,才瞧得这书生模样还挺俊俏。 “……说吧,你是拿了人家的钱?还是偷了人家的人?或者,人财两得?” “小郎君说笑了。”书生却是叹了口气,有些涩然地如实相告,“我是……是离家出走!” 飞飞顿时眼前一亮。 哎哟呵!你也离家出走啊! 这么一下子,两人仿佛找到了知音,言语间,推杯换盏,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可父亲偏偏逼着我去读,让我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但如今的世道,当了官又有什么用……” “对对对!读书有甚意思……甚么阴阳殊性,男女异行……狗屁不通!还是舞刀弄剑爽快许多!” 两人说了一阵,越说是越激动,却忽然齐齐转头看向李长安。 “道士,你呢?” “我?” 李长安方才自斟自酌好不惬意,没料到这话题冷不丁就扯到了自己身上。 “出家人无牵无挂,哪儿来这些烦恼……”李长安举起酒杯,“……我们还是谈谈今晚的灯会吧。” 他一饮而尽,笑得肆意洒脱,但笑容下的心绪却如这杯中酒,略带凉意。 哪儿个子女不曾违背过父母家人的期待? 书生的家人希望他读书做官。 飞飞的父亲希望他放弃做大盗的念头。 而李长安自己呢……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仔细想来,他背负的期望比之书生、飞飞还要更小些。如果那些期望的人还在,恐怕得到的失望还要更多一些。 长安,长安啊…… 这小小的一点,他不是也没能做到么?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灯会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稼轩居士这首《青玉案》写尽了元宵灯会盛景,今晚的灯会虽不在元宵,更不在临安,但热闹之处,也有词中三分意象。 虽然已月上中天。 但城中愈显欢腾。 街道两侧花树林立,彩灯千乘。 行人如潮,笑语连天,各式的摊贩沿街相连。 俄而,锣鼓喧天,街上开来一大队人马。 当头的抬着个三四米的女神塑像,神像上装饰着彩带与花灯,在神像后,跟着敲锣打鼓的,踩高跷的,喷火的,舞狮子的……热热闹闹,连成一条长龙!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长龙”里钻出个十一二岁、粉雕玉琢的女孩儿。 “哎,慢点。” 随即,又跟着出来一个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子。 这两人气质容貌乃至身上衣饰都是这小小县城难以见到的,但周围的行人却彷如看不到她们,只在靠近她们时,不由自主地绕开来。 “好香啊!” 忽的,那女孩儿昂起小脸,鼻子在空中嗅了嗅,跟着味道跑到一个混沌摊前。 “老伯!老伯!” 她连唤两声,那卖混沌的老汉却丝毫没有回应,只顾着招呼其他客人。 女孩儿眼珠子一转,转头对跟上来的女子娇声到:“姐姐!” “诶。” 女子应了一声,手上掐了个指决。 那老汉却仿若才看到两人,虽然咋一下被两人的气质容貌惊得楞了片刻,但还是走了上来。 “两位要点什么?” “老伯,你锅里煮的什么?”女孩兴冲冲拉着女子坐下,指着铁锅问道,“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 “小姑娘有眼力。”老汉被夸得眉开眼笑,“我这碗馄饨,可是这城里的老字号,就是菩萨吃了也得说声好味道!” 这话自夸得过分了,但小姑娘却听得脸上发光。 “给我来一……两碗!” “得勒!” 片刻之后,两晚热腾腾的馄饨就端上桌来。 小姑娘抓起筷子,双眼放光,夹起一个,还没进口,就叫了声。 “好吃!” 这吃的哪里是味道,分明是吃了个新鲜。 女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只是看着小姑娘大快朵颐,自己却 是连筷子都没沾一下。 待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便柔声道: “该回去了,师父等得急了。” 听到这话,小姑娘脸上雀跃的神色顿时萎靡下来,她依依不舍看了眼热闹的街面,点点头,却忽然说道: “娘亲说,在凡人的地方拿了东西就要给钱……我们应该付钱么?” “付钱?” 女子脸上全是惊讶,显然她的字典里就没“付钱”两字,她脸色有些尴尬,“可是,我没带钱啊。” “这样的话……”小姑娘眼珠子,忽的叫到。“老伯!” 老汉闻声过来,小姑娘却从兜里掏出一枚玉环。 “这个能抵混沌钱么?” 老汉眼睛都直了! 这玉环别说抵两碗混沌,就是连人带摊子都给包下来,也是绰绰有余的。 老汉抖着双手捧过去,可一旁突然伸出只手来,将那玉环轻巧地摘走。 “一碗混沌可不值这价钱,这混沌钱我帮她们付了。” 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道士忽然从人群里冒出来,撒了几个铜子在老汉手心。随后,便泰然自若地将玉环揣进了怀里。 女子见状皱起眉头。 女孩儿却蓦然睁大眼睛,兴奋说道:“道士哥哥,你这面具哪儿买的?” 这称呼让这道士也愣了一下,但他还是指着街道对面。 “那儿买的。” 女孩儿往道士指着的方向一看,对面一个小小的面具摊儿上挂着奇奇怪怪各式面孔。 “姐姐,我想要!” 女子警惕地看了道士一眼,转过头,满脸无奈。 “我们没钱。” “如果不介意。”道士却突然插话,“我可以帮你们买。” 女子一皱眉,正要拒绝,那小姑娘却拍起手来。 “好呀。” 小姑娘强拉着女子来到面具摊前,先选了个和道士一模一样的狐狸面具,尔后又挑了个兔子面具。一前一后,刚笼在脑袋上。 “卖糖葫芦咧!又大又圆又甜的糖葫芦咧!” 一个卖糖葫芦在她面前招摇而过。 小姑娘盯着那一串串糖葫芦,眼睛都直了。她赶紧扭头,冲道士说道: “道士哥哥,能帮我买一串糖葫芦吗?” 道士语带笑意:“当然可以。” 不消片刻。 小姑娘头戴两个面具,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糖人,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物件,都让哭笑不得的女子抱着。 她舔一口糖葫芦,又舔一口糖人。 “道士哥哥你真是个好人!要不是我家要搬走了,我一定请你去我家玩儿!” “搬家?”道士也拿着串糖葫芦,话语在面具下有些口齿不清,“这边不好么?” 小姑娘语气低沉。 “我也觉得这边很好啊,可是最近我家附近来了个恶邻居……”说着,她举着零食张牙舞爪一阵,反倒显得愈加娇憨可爱,“……凶得很!母亲说她会引来灾祸,害怕殃及到我们,所以就要搬走。” “恶邻?哪儿的恶邻?” “就在……” 小女孩儿抬手一指,正要说话,却被那温婉的女子赶紧拉了一把。 小女孩儿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了。 “不告诉你!”她冲道士摆摆手,“再见了,道士哥哥。” 说完,便拉着温婉女子跑远了。 道士也摆了摆手,却是回头看向之前小姑娘所指方向。 残月衔在云头,一座山峦的轮廓在月色中隐隐绰绰。 …………………… “慢点慢点。” 女子柔声招呼着。 那女孩儿却是不管不顾,牵着女子,只管横冲直撞。 忽的,却又刹住脚步。 前方,一个宫装的少妇站在长巷的墙边,笑吟吟地看过来。这少妇姿态雍容,衣着首饰华贵,却是与周遭都格格不入,饶是如此醒目的美人,周围的行人却没有人停下来看上一眼,只是自发地绕行,在她周遭留下一片开阔。 “娘亲!” 女孩儿娇笑着扑进少妇怀中。 “这里好热闹,好好玩,我们不搬走行不行?!” “不是娘亲不愿意住在这里。”少妇摸着女孩儿的头,语气里满是宠溺,“实在是不能继续住下去!” “可是好好的哪儿有什么灾祸嘛!” 少妇笑着摇摇头。 灾祸?不是已经到了么? 她抬眼望去,花树下,狐狸面具的道士冲她点点头,转身汇入喧嚣的人流中。 她拍了拍女孩儿的背心,牵住小手。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上路了。” 说吧,领着女孩与温婉女子,转身迈入墙角的阴影中。 在墙角下,放置着一行手指高的铜像,这些铜像铸得惟妙惟肖,且式样齐备,有策马前驱的武士,有敲锣打鼓的乐人,有驾车的马夫,有随行的婢女,有挑担的小厮,还有拉着行李的牛车…… 奇异的是,这三人一步跨出,身体竟然急剧缩小,很快便与这铜人一般大小。他们走到马车边,拉开车厢,居然就钻了进去。 然后,这些铜像就活动了起来,武士策马开路,乐人吹锣打鼓,马夫挥动马鞭,车轮便缓缓滚动…… 不多时,这行车马便消失在阴影之中。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梁上客 馄饨摊前,老汉捧着几枚铜子还有些恍惚。 “老板!老板!” 那边食客连呼几声,老汉才回过神来。 “算了吧!”他一拍脑门,“我就不是那发财的命!” “来咧!”他吆喝一声,把抹布搭在肩上,一转身,迎面立着个狐狸面具的道士。 那道士抬手便抛来个小物件,老汉慌慌张接住,低头一看却是那枚玉环。 “东西是好东西,可最好拿去大和尚的庙里供上几天,毕竟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明器。” “明器?!” 听到这两字儿,老汉手一抖,差点儿没让这失而复得的宝贝给飞出去。 他急忙抬起眼来,哪儿还有那道士的影子? …………………… 在远离喧嚣的小巷,狐狸面具的道士独自立在阴影中。 喜不自胜的老汉,乃至满街的笑颜都收入他的眼里,他取下了面具,却是蔚然叹息。 谁能想到,如此平和热闹的人间胜景下,掩藏着的却是满城弥散的妖气。 因着刘老道,李长安一向有每到一处,先闻闻味儿的习惯。今儿祭上冲龙玉,这满城的妖气也把他吓了一楞。 他循着气味儿满城转悠,却意外发现了两股别样的妖气。 妖也分做两类,一类是潜心修行的妖仙,妖气清而纯;一类是生吞血食的妖魔,妖气腥而浊。 小姑娘与温婉女子身上的妖气就属于前者,所以李长安只是稍稍接触,并未为难。而这满城弥漫的妖气却属于后者…… 他慢条斯理换上一件夜行衣,带起面具,系紧长剑,步入巷末。 前方正是妖气最浓郁处。 ……………… 李长安循着气味儿,在巷道穿行。 闻到的妖气越来越浓,寻思着前方大抵是个荒宅废庙,却迎面撞上一个灯火通明的热闹地儿。 他在巷口探着身子小心看过去。 入目却是个富贵人家的大门所在,朱漆铜首的大门前车水马龙,门上的牌匾写着两个字儿。 “牛府?” “牛半城?” 李长安立刻想起客栈小二的话语和羡慕的神色,再想想一路过来的见闻。 呵!他笑着摇摇头。 “官与匪勾结,人与妖勾连,这光景可真是荒唐得很!” 他转身绕到牛府边沿一处偏僻角落,利落地越过墙桓。 李长安一脚踩在牛府的一处偏院里。 被面具遮住的脸上颇有些激动,这翻墙越桓的买卖他还是头一次干!在现代世界,他颇喜欢《狂战士信条》那一款游戏,今儿终于逮着机会,玩儿一出真人版! 他似模似样地藏在树干后,打量周遭环境。 “牛半城”不愧“半城”,就着县城而言,却是也奢豪得很,不仅在城内包办了满街的花灯,府内各处,也悬挂着灯笼,照得府内宛若白昼。 李长安仔细分析了一阵躲藏路线,可尴尬的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巡逻人员。 终于,不得不承认这“牛半城”就是个县城土豪,府内哪儿来那么严密的阵仗。 他干脆走出藏身地,大摇大摆往妖气浓郁处走去。 …………………… 这一个大屋子。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拔出剑,一点点推门而入。 然而,屋内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也不见妖,只有一个个木箱子码作一堆。 他打开来,里面全是那“云浣纱”,原来却是个仓库,这满府的妖气全是这些东西散出来的。 李长安有些失望,正要去另寻线索。 忽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李长安上下左右看了几眼,最后抱着房柱爬上了房梁。 “快点快点!” 管事模样的男子招呼着一群仆役,往仓库里抬着一个个大竹筐子。 “哎!” 他忽的一叫,却是仆役过门槛被绊了脚,竹筐砸在了地上。他两三步窜过去,不去扶箩筐,反倒踹了仆役几脚。 “叫你们快!也得给我小心啊!这可是明儿供给织女娘娘的!要是磕坏了什么,看爷爷不扒了你的皮!” 仆役爬起来唯唯应诺。 “织女娘娘?” 伏在房梁上的李长安却心思一动。 待到这帮仆役退走后,李长安小心翼翼滑下房柱,他翻开一个竹筐,借着走廊灯笼照进来的微弱光线,发现这些大竹筐里装着的,尽是些米粮酒肉、瓜果蔬菜。 还真是怪了!这妖怪或者说神仙,也需要这么多的凡人吃食? 莫不是里面另有玄机? 李长安正欲探手进去检查一下。 忽然。 “你在做什么?” 身后猛然响起一个声音。 李长安心下一惊,拔剑转身,循声刺去。 “锵!” 昏暗中闪现一丝火光,却也是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手持两把短剑,挡住了李长安的剑。 生平第一次玩儿真人潜入,冷不丁就被人叫破行藏。 李长安心里发慌,剑上的攻势就愈凶猛。 那黑衣人也是没想到李长安一上手,攻势就同如疾风催烈火,两只手两把剑,抡圆了也抵挡不住,只得且战且退。 很快便退到了床边,李长安却得势不饶人! 不一阵,两人破窗而出。 那人左支右挡,身形在后退间,却仿佛能凭空借力般连续腾挪闪躲。 要是一般的好手,估计就让他脱离了剑锋,一个不好,反而会被反手刺上几下。 但李长安剑随意转,偏偏就如影随形。 黑衣人挣扎几下,便难以支撑,被李长安用剑一绞,一柄短剑便脱手而出,人也被逼到墙角。 眼看就要被李长安拿下,黑衣人空出的手却迅速捏了几个指决,口中短促响起几个音节,忽的往墙上一拍。 那面墙壁,整个墙面都绘制成一副猎虎图。 黑衣人正拍到虎首上,这一下彷如“画龙点睛”。 “吼!” 那画中的老虎忽的咆哮一声,竟从墙上一跃而出。 李长安眼也不眨,提剑就刺。 谁料,老虎迎风就涨,眨眼间,就化作房子大的庞然大物!张口一吞,李长安连人带剑都给吞入腹中。 随即,老虎的腹部就一阵鼓胀,紧接着,皮毛下爆出一道雪亮的剑光,整个身躯便炸裂开来。 李长安转眼便破腹而出! 没有血肉横飞!只有漫天的油漆墙灰洒落。 李长安没有管落在头上的灰尘,他把剑在手,目光警惕左右一扫,那使双剑的黑衣人已经趁机离去。 此时。 “什么声音?” “有贼!” ………… 杂七杂八的呼喝声向这院子靠近,这一番打斗的声响已经惊动了牛府中人。 李长安往地上看去,找到了黑衣人来不及带走的那柄短剑,拾起来纵身越过墙桓。 ……………… 回到客栈。 书生早已睡下,飞飞还不见人影。 李长安掌起油灯,将面具搁在一边,仔细观察起这柄短剑。 这短剑通体呈银白色,剑鄂剑身浑然一体,上面都雕着精致的纹路。不像把杀人利器,倒像是个供人玩赏的工艺品。 可是剑刃却极其锋利,李长安提起它,随手一砍,厚实的桌角便应声而落。 这锋利程度与飞飞那把宝剑也不逞多让了! 然而,光是一把好剑不值得李长安如此在意,他在意的是…… ……那墙上跳出的巨虎。 那人会法术啊! 李长安这时也想明白了,黑衣人应当也是去牛府探查消息,两人稀里糊涂给打了一架。 只是,突然冒出个这样的人物,这本就前途无定的除妖之行,多半会横生些波折。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剑器舞浑脱 次日。 早已过了辰时,与綦县隔江相望的云萝山仍旧在一片烟笼雾罩中。 满山翠色掩在浓雾里一片死寂。 而这边的綦县却又热闹非凡。 只因,新修的织女庙落成了。 牛半城摆下流水宴,又请来戏班杂耍,全城的“善男信女”自然都来捧场。 书生早早把李长安与飞飞拉出来,赶到了这场地占了个前排位子候着。 倒不是他有多稀罕这个热闹,而是…… “李道长!飞飞小郎君!”他激动得两颊通红,“快看,是薛大家!” 飞飞打了个哈欠,李长安漫不经心左看右顾。 这薛大家,是个有名的舞蹈名家,搁现代世界是个艺术家,放在古代叫做舞妓。 这书生说来也实在荒唐,他曾在某个宴会上看这薛大家舞过一曲,从此便念念不忘。离家出走的原因除了不愿读书做官,就是听说薛大家要到这綦县演出,想再看这薛大家跳一支舞。结果,半道迷路撞上了那活尸村,险些丢了性命。 问他值不值得,后不后悔,他却一拍胸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若是能再看一次薛大家的剑舞,便是粉身碎骨那有何妨?” 虽然不是很理解这种思维模式,但李长安也懒得干涉别人的想法,却对着“粉身碎骨”的薛大家有了几分好奇。 新庙前搭上了一个大台子,唱戏的杂耍的都走过一遭,终于轮到这薛大家登台压轴! 但首先上台的不是薛大家,而是十二个打着光膀子的大汉,每一个都抬上一面大鼓。 尔后,薛大家才缓缓登场。 她往那台上一站,脸上只是略施粉黛,但却有十二分的颜色。眉眼间妩媚动人,偏偏一身劲装打扮,显出英姿飒爽。腰身挺得笔直,背着双手,坦然受了台下几千人的注视。 尔后。 “咚!” 十二条大汉齐齐擂动大鼓。 薛大家将双手一展开,台下齐齐传出声惊呼。 原来她手中竟握着两柄寒光闪烁的利剑,剑柄上没有剑穗,只是一个铁环用长长绸缎系住。 鼓声连响,那薛大家也扭动腰身,伴随着鼓点舞起剑来。 只见衣袂翩飞间,剑光闪烁,配合着鼓声,竟让她以柔弱之身,舞出昂扬之气。 书生看得目眩神迷,李长安却是个不解风情的,只瞧得台上美人身段不错,姿态优美,除此之外,大抵只有看她舞剑的动作,依稀可看出其习练过正儿八经的剑术。 渐渐,台上鼓点愈来愈密。 薛大家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忽然。 她竟松开剑柄,用绸缎牵引长剑舞动起来。 一时间,台上全是长剑与她身形翩飞的影子。 后边的人被这一幕吸引,不自主往前靠去。 前排的却被剑光所慑,不由得往后退去。 两厢撞在一处,倒是把中间的挤了叫苦不堪。 此时。 那薛大家却忽然收起一柄剑,另一柄却往台下一掷。 这柄剑被绸缎系住,虽然只是掠过了台下看客的头娘娘是妖魔,这不是胡闹么!” “忘恩负义!” “不知好歹!” ………… 台下人群(和谐)交头接耳一阵,竟然全是众口一词对少年的声讨,还捎带上了他的母亲。少年听得面目通红,可惜被死死拽住,嘴巴也被捂住,真当是动也动不得手,还也还不了口。 李长安看了都替他憋屈。 牛半城听得底下的舆论偏向于他,这才脸色稍霁,但大庭广众下又不好做些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两个仆役将少年押回家去,让他母亲好好管教管教。 跳过这一段插曲,牛半城又开始他的连篇废话。 书生对剑舞回味了好一阵,将将回过神,却对牛半城的话一个字儿也不愿听,当下便要离开。 “李道长?” 他方想叫上李长安,却发现道士已没了踪影。 “飞飞小郎君?” 他又一转头,这才发现飞飞也早已不见。 “哎?” 他再一转头,身后一个富态中年领着帮挎刀背剑的汉子,泪汪汪地看着他。 “王二叔?” “上!别让大郎再跑咯!”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雾 李长安一路尾随三人到了一个偏僻的院落。 看到两人把少年压进门内,便出门离去。 等那两人走远,李长安才往小院走去。 刚走到门前,门内就传出一个压抑着哭腔的妇人声音。 “你这不孝子?为何要去招惹那牛半城?” “娘亲我只是……”少年的声音还有些激动。 “只是什么……只是想让我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你也被送过去么?” 尔后,就听到那少年诺诺的回话。 “娘亲不要生气,孩儿只是一时没忍住。” 妇人叹了口气。 “忍不住也要忍,咱娘俩个孤家寡人哪儿是牛家的对手。” 少年的声音沉默了一阵,才又缓缓响起。 “若是綦县也有评书里,那般仗义助人的侠士就好了。” “这世道哪儿有什么行侠仗义的义士。” “怎么没有?”少年立刻反驳,“榆林那边就有个叫玄霄道长的豪侠!” 听墙脚时,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号,李长安一时半会儿还有些尴尬,他敲响大门。 门内的争执声顿时消失。 不久后,院门打开。 走出个形容消瘦的妇人,眼眶微红,脸上依稀看得几分标致,却一身荆钗布裙,唯有手上的同心指环别致些。 她推开门乍一见是个道士,却是抹了把眼睛,苦笑说道: “道长勿怪,家境贫寒难以度日,若是化斋,还请去别家吧!” 说着,便要把院门关上,李长安急急手抵住。 妇人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质问道:“道长这是何意?!” “夫人勿怪。”李长安赶紧解释道,“贫道只是想问一些关于这织女娘娘的事。” 谁知,李长安的解释却让妇人的神色却变得更加慌张,强行就要把门关上。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夫人莫慌。” 李长安往门内瞧了一眼,那半大小子听到动静,拿了根柴火棍冲了过来,他对着娘俩笑道。 “我方才听见门里有人谈及玄霄二字,真是巧了,贫道的道号恰好就是玄霄。” “不信……”他从怀中掏出个折子,“……这是贫道的度牒。” “哐当。” 母亲面容呆滞,儿子的棒子掉在地上。 ………………………… “那牛半城勾结妖魔,害了我父亲和乡亲的性命,请道长帮我报仇!” 进了院子,少年一下便在李长安面前跪倒,甩开脖子就把脑门往地上砸。李长安赶紧扶住,少年却犟着脾气死活不起来,他也只得听之任之。 他转而问一旁的妇人。 “夫人为何认定那织女娘娘是妖魔,害了你家丈夫呢?” 妇人屈身一拜,却是从头说起了自家的际遇。 “妾身相公姓牛,读了些书,平日帮人读写书信,妾身也在家做些女红补贴家用,虽然日子紧了些,但好歹过得去。” 妇人神色迷蒙,似乎有些沉浸在回忆中,但一转眼便咬紧了牙。 “可牛乌,就是那牛半城,忽然声称山里来了仙人,要送人过去享仙缘。初初,没人相信,他便强绑了一些人送入山中,其中就有我相公。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既然如此,为何城中其他人不见怀疑呢?” 李长安皱眉问道,他在城中也旁敲侧击问过一些人,除了外来的,本地人都说这“织女娘娘”的好。 “那是因为……”妇人张了张嘴,似乎一言难尽,“……道长你跟我来。” 说完,吩咐少年守住家,领着李长安出了门。 这一路直接出了县城,到了江边一处滩涂边。 “道长你看。” 不需她说,李长安已经瞧见江面上横着一排小船。 每只小船上都站着两个人,立在船头的,手中都拿着一根长竹竿,伸入水中一阵搅拌,再拿出来竹竿上已经缠上一圈白色的丝线。船后头的赶紧把丝线捋下来,放入船中。而船头的人,便又将竹竿伸入水中。 “这是……云浣纱?” 李长安有些吃惊了,外界传这云浣纱传得玄乎,连‘仙梭’都传出来了,没想到,却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飞飞见到这一幕,大概会失望,再高明的大盗,也没法子将这一江水给偷回去。 “这所谓的‘云浣纱’就是那妖魔的手笔。”妇人冷声说道,“綦县因这‘云浣纱’才有今日的富裕,除了亲朋遇害的,谁有会说那个织女娘娘的坏话呢?” 李长安看着江面的一切,皱眉问道:“如此说来,这织女娘娘也算造福一方,为何要坚称为妖魔呢?” “道长有所不知,这捞丝不是每时都有,只有往那‘织女娘娘’处送上一批人,这江面上才能捞上一回丝。” “牛半城说这是仙人赐福……”妇人冷笑一声,言语愈加激动,“可哪儿家的仙人赐福,会跟做买卖似的?” 李长安点点头,没有言语,只是仔细观察起江面。 “咦?” 他突然瞧得江面上虽然雾气滚动,但始终弥散不到那些小船的位置。这江面上好像被无形之物隔开,靠近綦县这一边,波光粼粼天清气朗;靠近云萝山那一边,却是浓雾弥漫。 再看得仔细些,才惊觉,那些丝线哪里是水里无中生有长出来的,分明是雾气化入水中,凝结而成! 这雾有古怪! 另一边,妇人继续恨声说道: “牛半城每隔一段时间,便搜罗些没跟脚的外来人送过河,为了掩人耳目,偶尔也选一些小门小户的本地人,自己家的子弟却是一个也没往里面送!” “道长,要是对面真是神仙,他牛半城为何不让自家人去趟这个仙缘?” 听到这儿,李长安却是奇道:“你家不也是牛家子弟么?” “我家相公确实也姓牛,但我家本是逃灾至此,与这綦县牛氏根本没有干系,但我家相公却被牛半城强拉进了族谱,谎称是牛氏族人送进了那云萝山中。” 李长安点点头,心底下也了然了几分。 他倒是不曾认为那个织女娘娘真是什么神仙,这刺鼻的妖气可做不得假。 他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具体情况,以及妖气为何弥漫满城,不过现在看到这江上捞丝人,也大抵知道缘由了。 现在看来,妖怪并未在城中活动,城内的妖气都是捞丝人沾染回去的。 他沉吟一阵,忽的问道: “你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往对面送人,什么时候会送?” “便是今日!”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仙山? 日头西斜。 一只游船停泊在綦县的码头。 码头上,鼓吹甚嚣,綦县的男女欢送着一批人登上游船,这批人神色都是期待中混着忐忑,都是被选上去伺奉织女娘娘的“有缘人”。 在这帮子“有缘人”上船后,又涌上一帮民夫,往船舱里抬去一个个大箩筐。 “嘶。” 一个抬箩筐的后生牙缝里挤出一口气来。 “这箩筐怎么这般沉!” 说着,他竟要伸个手去看个究竟。 “吁!” 和他搭手的是个老头,以前兴许是个赶马的车夫,一着急就露出了职业习惯。 “你干啥?不怕娘娘怪罪啊!” 后生闻言,赶紧把手给缩了回来,连声讨饶: “不敢不敢。” 民夫们本是同时出发,但两人的箩筐似乎格外沉上一些,待到抬进船舱中,竟然落到了最后。他们活动着酸软的手臂,见自己已是最后一批,出门时便带上了舱门。 然而,没过多久。 两人所抬的箩筐的盖子被顶开,一个大活人从筐里冒出头来。这人顶着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除了李长安,还能有谁呢? 李长安缩在箩筐里等了一番,见舱门处再没动静,干脆就从筐里带着跳了出来。 他翻开其他的筐子,都是些米粮蔬果。 “这是韭菜。” “这个不认识。” “这是梨。” 他随手挑了个大的,在衣袖上擦了擦。 刚把梨咬在嘴里,一扇窗板被支开,一个人影利索地翻进舱内,猛一抬头,露出个黄脸来,与李长安撞了个正着。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便是一阵大眼瞪小眼,终于飞飞招架不住。 “我当然是要去寻那玉梭!” “哪儿有什么玉梭,那是……”李长安急切说道,正要将这山中的妖魔的情况介绍一番。 忽的,那窗板又被支开,又翻了人进来。 这次这人就远没飞飞身手灵活,下窗时,左脚拌了右脚,滚了个满地葫芦。 吃着痛爬起身来,露出张面白无须的俊脸,却是书生。 得,一伙人全到齐了。 书生猛然瞧见舱内两人,顿时露出惊喜神色。 “李道长、飞飞小郎君,你们也……” “好了……”李长安头疼不已,赶紧抬手打断他的话,“你又来做什么?” 闻言,书生两眼放光,快速说道: “我听说薛大家要去织女娘娘跟前献艺,准备献上的正是那《裴江军满堂势》,我就……” 得勒,不必继续听下去,李长安也听明白了。 一个为了莫须有的宝物,一个为了个舞妓,没头没脑也敢去闯那龙潭虎穴? 李长安正要解释一番,让两人趁着还没开船,赶紧离开。 忽的,舱门处有了一丝声响。 有人来了! 李长安一个健步抓起盖子跳回竹筐,飞飞踩在船支柱上往上一跃,已经壁虎似的贴到墙上。 唯有书生呆呆地不知作何反应。 那舱门被推开,进来个黝黑精瘦的汉子,看来是个惯被风吹雨打的水手。这水手下舱来清点货物,一抬头就瞧见舱内多了个傻不拉几的书生,他愣了片刻,回头就吼道:“头儿!” 不一阵儿,闻言下来个疤脸的大汉,他目光阴鸷,上下打量着书生,直瞧得书生额头淌汗,口中结巴。 “我……我!” 李长安只管看戏,没有插手,他心想让这船头把书生赶回岸上也好,谁知…… “算了,多上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岂料,这船头好似对船上混进外人不以为意,反倒隐隐有些乐见其成,他一招手,“一起上来吧!” “哦。” 书生傻愣愣点头,就要跟上去。 “且慢!” 箩筐堆里,忽的飞起一个盖子,从里面跳出个李长安来。 他扒开头上的菜叶子,伸手又拽下个飞飞。 “这里还有两个。” “头儿。” 那仆役忽的眼儿一颤,往疤脸大汉附耳过去,轻声嘀咕几句,眼睛死死盯着李长安和飞飞的腰间,两人却都是配着剑。 船头不耐烦推开水手,却轻蔑一笑。 “没打紧,一两把家伙在那山里也顶不了用。” 说吧,招呼几人跟上,转身上了甲板。 ……………… 几人上了甲板,才发觉游船已经开离码头,向着对岸的云萝山缓缓行去。 李长安观察起船上众人,水手们神态平常,显然已经习惯了,而“有缘人”们,一个个却是期待中混着忐忑,再看向船首,盛装的丽人回眸一笑。 李长安冲那薛大家点点头,目光越过她,投向前方。游船不远处,云萝山弥漫到江上的浓雾,好似建立在江面上的墙,正缓缓的蠕动。 眼看船就要驶入雾中。 “阿嚏!” 床上众人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吸引过来,李长安忙不迭道歉。 “不好意思,昨夜偶感风寒。” 说着,他作势又要打上一记,身边的人忙不停躲开,他却施施然掏出个手巾把喷嚏给捂住了。 他又道了声不是。 游船一头便扎进了江雾中。 尔后,除了水声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除了雾气在也瞧不见其他东西。 行了一阵。 雾中突然响起船主的声音。 “半路上船的几个,方才忘了告诉你们。” “这织女娘娘是属水的神仙,最忌见火,你们有什么火折子、火捻、火石现在都交出来。” 说完,走来个水手就要搜身,李长安几人不等动手,就将身上的引火之物一并交了过去。 这江面其实不算宽广,游船没驶一阵,便在浓雾环绕中抵达了对岸。 船头招呼着众人下船,上了岸,才瞧见这边早有两个女子等候多时,看模样应该是山中的侍女。 在两个侍女身后,雾气笼罩着山里的一切,只偶尔间露出些怪石巉岩的鳞爪来。 不见仙气缭绕,反而有些鬼气森森。 一个“有缘人”不禁懦懦问道:“这便是仙山?” 两个侍女相视一笑,齐齐挥手,顿时雾气消散,云萝山显露真容。彷如拉开了帷幕,亭台楼阁流水飞瀑奇花异石一同涌到眼前。在这中间,一条蜿蜒的山道通往山顶,那里矗立着层层叠叠的宫殿銮宇。 做完这一切,两个女子也不说话,只是转身踏上山道。 船头赶紧一边跟上,一边回头催促:“还不跟上来!” 踏上山道,一路上景色奇秀,瞧得众人赞叹不已,只是时不时李长安就打上一声喷嚏,实在是煞风景之极。 …………………… 到了山上,女子将众人引进一处宫殿。 此时,日头已然沉入西山。殿内却没有一丝昏暗,织女娘娘不喜见火,殿内就装饰着一种可以散发出白光的奇特植物。 而殿内摆放着许多几案,案上堆满了些色相俱全的食物,想来俱是珍馐。这些位子大多已经坐上了人,看样子都是之前进山的“前辈”。 女子安排众人一一坐下。 本来“有缘人”们都是些平头百姓,乍然成了这等仙府的座上客,一个个腿不是腿、胳膊不是胳膊,拘谨得紧。 但不一阵,堂内涌入一群莺莺燕燕,个个都是容貌娇艳的少女,她们回转在宾客之间,殷勤劝酒伺奉。再加上有前辈以身作则,攀扯关系,渐渐都放下拘谨,堂上的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而身形高大(相较于其他人)的李长安,以及面容俊美的书生自然成了侍女们注目的重点。 李长安微笑着坦然受之,只是落到实处……他瞄了一眼案上的珍馐,学着那个船头,只捡了几个果子了事。 宴席将近,堂内一片狼藉。 殿内突然走进一个女官模样的,拿了个折子,念起些名字。 “王二。” “周六。” “李虎。” ………… 每念到一个名字,便人喜不自胜离席而出。 李长安看得奇怪,转头问向旁边的老资格。 “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儿只算是外院,要享受真正的仙家生活,那还得去内院。” “每一段时间,便会选上一批虔诚敬奉织女娘娘的,送往内院……” 这老资格捋着泛着油光的胡子,眼中透出点得意。看他身形应该是个常年劳作的苦哈哈,进了这山,倒养出点儿白胖。 “估算着日子,也该要轮到老哥我了!” 说着,他拍拍李长安的肩膀。 “你就还得等一阵了。” 那女官念完之后,突然对着薛大家说道。 “织女娘娘想看剑舞,你这次也一并来吧!” 李长安冷眼看着堂内一切,若有所思。 ……………… 散了酒宴,各自分了房间,回房歇息。 一路上,书生仍旧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酒宴上几个侍女对他格外照顾,投怀送抱殷勤劝酒,他自然就色魂与授。而飞飞也是两眼放光。 “有好多宝贝!” 李长安笑了笑也不附和,只是时不时捂着嘴咳嗦一声。 到了房间,关上门,他却开口问道。 “你们觉得此处如何?” 书生与飞飞齐声说道:“自然不愧是神仙居所!” “神仙居所?” 李长安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这可真是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 迎着两人疑惑的目光,李长安怀中翻出一张纸符,手腕一抖,黄符燃起。 空气中,响起细微的“噼啪”声。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佳人有约 空气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点燃。 在“哔哩哔哩”的轻响声中,地上落下一层灰烬。 彷如轻薄的幕布被火燎开,露出被幕布遮掩住的世界。原本几人眼前的是个富丽堂皇的屋舍,但被火焰燎开那一部分却露出个泥墙的寒酸茅屋,整个屋子好像就被一分为二,半是堂皇半是寒酸。 “这是……” 飞飞蓦然睁大眼睛,一步窜到灰烬前,沾上些在指尖,轻细仿若无物。他仔细观察一阵,才发觉寒酸的这一侧似乎在眼前更为清晰一些。 “这是……雾?!” 原来,他们本以为散去的雾气,只是更加隐蔽地继续笼罩着他们。 书生也被吸引过来,他蹲下来用手抚着地面,在雾气被灼开之前,这里是一片木质地板,而被灼开后,进入眼中的却是一片平整的泥地。 但指尖上,仍旧是木质地板那坚硬光滑的触感,轻轻一敲,还能听到“空咚”回响。 李长安见状,指尖点起两点青芒,按入两人眉心,两人顿觉头脑中一层层朦朦胧胧的东西被清开。书生再摸地面,却是实打实的泥地了。 这时,李长安耳朵一动。 “有人来了!” 飞飞赶紧把书生拽回桌边坐下,装出一副聊天的模样。李长安用袖口一扫,将地上灰烬拂散。 此刻,雾气又聚拢过来,散除的幻象重新显现,偏偏李长安又点了青芒入两人眉心,保留着些真实的视界,虚幻与真实两个世界重在一起,看得两人都是头昏脑涨。 “咚咚。” “哪位?” 门外传进个软腻的女声:“送被褥的。” 李长安使了个眼色,让飞飞、书生注意着别露馅,便开口:“请进。” 房门推开,门口俏生生立着个红衫丽人。她披着薄纱,穿一身袒领襦裙,露出小半截雪白的胸脯来,头发草草用发簪束住,发丝垂在脸庞显出几分妩媚,目光盈盈好似泛着春水。 这哪儿是送被褥,明明是送人来的。 “啊!” 书生那边却突然一声惊呼。 红衫女好奇瞧过去,书生的脑袋快垂到了裤裆里。 他方才看到的,不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而是个上身像人下半身是蜘蛛的怪物。这怪物上半张脸上,八只猩红眼睛参差分布,中间没有鼻子,而下半张脸上一张巨吻里探出两个螯牙。 此时,她正拿八只眼睛看过去,书生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 “哦,我这兄弟是小地方来的。”李长安赶紧救场,“没见过姑娘这种天香国色,还以为是‘织女娘娘’当面,自然就紧张了。” “嘻嘻,郎君可真会说话。”她没称呼李长安为道长,概因李长安为方便混进来,在上船前就换了身常服。 说完,她作势要跨入门中,但进门时,脚上却被门槛绊住。 “哎呀。” 娇呼一声,便投入了李长安怀中,李长安也顺势将其揽住。 书生嘴角抖了抖。那蜘蛛女哪儿是绊住了脚,分明是硕大的腹囊卡在门框上,被她用力挤了进来,收势不住才投入李长安怀中。 他张嘴差点又叫出声,却被飞飞拿眼瞪住,生生将惊呼给吞了回去。 红衫女伏在李长安怀里,双颊飞起两点嫣红,或者说两颗螯牙交错摆动。 “郎君真是壮实哩。” 书生听得一个冷颤,在他耳中,这句“壮实”好似在夸奖栏中猪羊。 李长安却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郎君果然风趣得很。”红衫女拿眼角的春光勾住李长安。 “长夜漫漫,山中枯寂。”她手指在李长安领口间滑动,“郎君若觉得……” 她附耳低声留下句话语,一转身,留下一条丝巾,翩然出门而去。 她才一出门,书生便急切想要问话,李长安给了个手势打断他。 果然,那红衫女又探回半个身子,对李长安眨眨眼睛,送上一个秋波,这才真正离开。 等了一阵,确定她确切已经离开。飞飞、书生绷在脸上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住。他们有无数问题想开口,一时间却堵在嘴边。最后,只化作简单的两句。 “这些东西?” “幻术。” “神仙?” “妖魔。” 两人长吁一口气,却是惊怒后怕交杂,亭台楼阁是破屋烂瓦,红粉美人是妖魔所化。特别是书生,更是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现在想来,宴席上在他怀中向他撒娇的美人……宴席?书生脸皮抖了抖,颤声问道:“那些吃食?” “果子还是果子。” 飞飞面色微变,书生却松了口气。 “果子自然还是果子,至于其他的……”李长安心中暗道,“你们还是一辈子都不要知道为好。” 书生脸色几番变化,终于还是接受了事实,平复了心情,但看李长安的目光中,却露出一丝复杂。他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妖怪幻术迷惑。可李长安却看得清、听得明、闻得着,那些蜘蛛女拖着硕大的腹部对他投怀送抱,探出螯牙的嘴在耳边温言细语,他就不恐惧、不慌张、不恶心么? “道长,你……” 李长安卷起衣袂在碰过红衣女的手上,用力擦了擦。 “怎么?” “你……”不必问出来,书生已从这个动作得到了答案,于是转了话题,“你其实没有染上风寒,时不时装作喷嚏,捂上口鼻……” “换气而已。” 李长安将那手巾展示出来,却是厚厚几层湿润棉布。他自进入雾中,就没有吸入一口雾气。 “那船头不知道还在和妖怪谈些什么,趁着船还没有开走,你们赶紧离开这里。” 说着,他提起剑,推门而出。 “你要去哪儿?” 李长安晃了晃红衫女留下丝巾。 “佳人有约,怎能不赴?” …………………… 李长安自然不是真的要去赴约,他潜出院子,周遭哪儿有什么亭台楼阁,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土围子,甚至连有的连土围子也没有,一些“有缘人”直挺挺躺在空地上。 他避开沿路的蜘蛛妖,循着妖气的来源,一路往山顶潜去,他要去探一探那“织女娘娘”的真容。 小心走了一阵,只觉得夜色渐深,雾气渐浓。所幸,山中多有那种发光植物,倒不至于完全看不见前路。 李长安迈进了个尽是高大枯木的林子。 他在林中穿行一阵,忽的瞧见前方的树上挂着白色茧子,他走竟一看,茧子上露出个干瘪的人头。 再往前走一步,前面的树上也有着人头茧。且越往前走,树上挂着的人头茧就愈加密集,到了李长安实在经不住停下脚步,前方的树上密密麻麻的茧子像是结得太多的山果。 他正看得心底发寒,忽的听到后方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 “难不成?” 他皱起眉头,驻足等了片刻。 浓雾里冒出两个人来,却是飞飞和书生。 “你们又跟过来做什么?”李长安有些急切,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不是让你们回綦县么?!” “第一次出手怎么能空手而归?”飞飞却是昂起下巴,犹自辩解,“妖怪的巢穴不见得没有宝物。” 书生也诺诺说道:“薛大家也在这里……” “你们……” 刚开口,李长安眼神突的一凝,他挺直腰侧身回望。 黑暗的浓雾中亮起八团猩红的光芒。 “呵,我真是糊涂了。” 他按住剑锷。 “哪儿有蜘蛛不会结网?这雾便是它的网啊!”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山蜘蛛 黑暗的浓雾中亮起八团猩红的光芒。 随即,雾气如潮汐涌动,大地颤抖不休,人头茧纷纷“逃离”枝头。 伴随着浓雾,黑暗中迈出一头八足巨兽。 这是一只小山般的巨形蜘蛛,浑身披挂着斑驳的色彩,如同树干般粗细的肢节上遍布着剑戟般的乱刺。 它用八只长脚将身体高高撑起,巨大的猩红眼睛从枯木林上方俯视下来,在口器两侧的螯肢上抓着一个男人,它口吐蛛丝,螯肢扣住男子头脚不断翻滚。 转眼间,一个大活人就被裹成了一个茧子。 飞飞与书生都已经惊骇得面无血色,就连李长安也第一次感到身体在微微发抖,这不是兴奋,是紧张与恐惧! 他翻阅那黄壳书时,对蜘蛛妖只有一个体型庞大的简单印象。可真当面对面时,才发现这份庞大究竟意味着什么——自己所依仗的掌中剑,在这蜘蛛面前真不比牙签大上多少。 真要用区区一根“牙签”挑战这巨大的妖物? 李长安心头惨淡。 但是自打得到剑术以来,他一路上遇妖斩妖、遇鬼杀鬼,无形中积累起的心性,却容不得他这么简单就退缩。 “来都来了……” 李长安一咬牙,硬着头皮拔剑出鞘,剑指妖魔。 忽然。 这蜘蛛妖将身体一偏,粗长的肢节横扫过去,激起烂泥碎石如暴雨扑面而来。李长安立刻抬起手护住面门,但即便有衣服阻隔,这些烂泥碎石打在身上仍旧噗呲生疼。 扛过这一阵,他呲着牙放下手,眼睛一下就瞪住了。 但见前方肢节所过之地,巨木摧折,山石横飞,一条半米长的沟壑似要将这林子一分为二。 李长安咽了口唾沫。 “这……来都来了……看一眼也该走了。” 他扭头大吼一声:“快跑!” 还在发愣的飞飞和书生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慌忙应了一声,与李长安一起拔腿就跑。 才跑几步,李长安心中就涌起巨大的不安,自己这三人无论腿的数目还是腿的长度,加起来都比不上那蜘蛛妖,能跑得过么? 他不禁回头看去,却发现那蜘蛛不慌不忙将螯肢上的人头茧挂在树梢,然后须肢在地上一扫,一块磨盘大的青石激射而来。 剧烈的撕风声已在耳边响起。 太快了! 李长安脚下一动,就要躲开这块飞石,然而他却猛然想到飞飞与书生还在自己身前。 纵使自己现在提醒,飞飞也许躲得过,但书生是决计躲不开的! 于是他腰腹用力,强行将已经挪开的身子扭转回来。长剑一横,已经贴上了磨盘大的飞石。尽管是勉力为之,但电光火石间,他也用尽了所有的卸力技巧。然而,飞石的力道沿着剑身与手臂传导过来,仍旧立时让他胸腔里泛出腥甜。 他狠狠一咬牙,吐气开声,飞石的势头终究偏转开来,擦着他的小腿翻滚出去。 此时,又是一声厉啸响起。 李长安猛然抬头,却是蜘蛛妖在短短的功夫已经追到身前,挥动树干粗的肢节横扫过来。 而李长安身形忽的一缩,然后猛地如同弹簧一般窜了上去,竟是不退反进,抢在肢节扫到他之前,冲进了蜘蛛妖胸腹之下。 但蜘蛛妖的腿太长,李长安根本就摸不到它的身体。于是,他两三步抢到蜘蛛妖一只肢节边,飞速掏出一张破煞诛邪符贴在剑刃上,咬破舌尖喷上一口舌尖血。如此同时,并指成决,往剑上抹上一道蒙蒙青光。 然后,双手握紧剑柄,如同伐木一般,奋力劈斩下去! “铿锵!” 金铁交鸣声中,李长安双手的虎口顿时迸裂开来,血流如注。 但他反而将剑握得更紧,高高举起,又是一剑劈了下去。 “刺啦!” 上一剑,砍断了剑戟一般的乱刺。这第二剑实实在在砍中蜘蛛的肢节,伴随着刺耳的撕裂声,剑刃嵌入肢节,拖出一条长而深的伤口。 蜘蛛妖终于吃疼不住,在震耳的哀鸣声中,匍匐下来。 李长安咧嘴大笑,长剑第二次亮起青芒,身形一转,剑刃顺势劈斩在蜘蛛妖的腹部。 它的腹部远不比肢节坚硬,被长剑轻易破开,腥臭的绿血顿时喷涌而出,冲了李长安一身。 李长安收剑在腰侧,趁机会正要给它来记更狠的! 可那蜘蛛妖却猛地蹦跃而起,高过树梢,八只脚收拢起来,缩成了一个球。 尚在半空,八只脚突然舒展开,疯狂地乱刺下来。 赫赫厉风中,眨眼间,地面就被这蜘蛛妖刺了个千疮百孔。虽然李长安仰仗身手,都间不容发一一避过,但也实在拿蜘蛛妖没法子,只得抽身而退。 他翻身出了蜘蛛妖的攻击范围,一回头,差点没一口气呛死。飞飞与书生非但没趁这机会逃跑,反倒呆愣愣地杵在原地看戏! 飞飞实际上是李长安这一番动作惊呆了。从冒险抢入蜘蛛妖腹心之地,再到击伤蜘蛛妖从容退去,这一系列的兔起鹘落,胆识、身手缺一不可。 不!应该说无论胆识、身手,都到了非人哉的地步。 “这、这简直……” “简直是评书里才有的段落。”书生喃喃说着。 李长安哪儿想到自己的表现这么吓人,发现这俩傻货还在呆呆看着自己,只是怒道: “发什么呆!还不快跑!” ………………………… 李长安刚才的一剑,非但没有使蜘蛛妖心生退意,反倒激发了它的凶性! 几人没跑多远,忽的听到身后一连串巨响。 回首望去更是骇然。 只瞧见,蜘蛛妖那八只巨眼猩红更胜先前,一路上凡有挡路的巨石树木,尽皆直直撞开。 凶威赫赫,横推而来! 几人更是加快了脚步,然而两条短腿终究跑不赢八条长腿。 李长安忽的开口:“分开跑!” 说罢,他便折转方向,默不住声向另一边跑去。 “道士!”飞飞回首惊呼。 “跑!” 李长安只是简单回应一声,便不再言语。 那蜘蛛妖见几人分做两拨,却顿也没顿,也跟着身形一转,撞翻了一块巨岩,便冲着李长安追了过去。 或许是消耗过甚,李长安的脚步忽的慢上了一些。 不过几息的时间,那蜘蛛妖便已经衔在了他的身后,它猛地往下一扑,口器上一对螯肢已夹击而来。 以蜘蛛妖的体型与力量,一对螯肢足以轻而易举地将人拦腰铡断。 在这生死之刻,李长安却如同自投罗网般,驻步转身。 蜘蛛妖没有趁机咬上,反而猛地滞住冲势,眼中的红光更是一缩。 李长安已然长剑在手!剑刃上冷艳青光朦朦。 蜘蛛妖眼中红光闪烁,慌张间,故技重施要将身体抬高。 “晚了!” 李长安长笑说着,倒持长剑,踏足、扭身、挥臂,一气呵成! 长剑当即脱手而出,破开重重雾障,准确地贯入一团猩红的光芒中。 “嘶嘶!” 巨大痛楚中,蜘蛛妖滚倒在地,八只肢节疯狂乱舞。 顿时,山岩被扫飞,树木被绞碎。 李长安正要退出蜘蛛妖肢节所及范围。 忽的。 脑中响起一阵轰鸣,虚弱无力的感觉从四肢百骸同时涌出。 糟糕!“斩妖”用得太多。 他的眼角的余光中,剑戟森然的肢节已横扫而来!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绝境 李长安眼睁睁看着蜘蛛妖的肢节横扫而来。 此时,一条钩绳灵蛇般地卷住他的腰身。千钧一发之际,扯得他倒飞回去。 他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个月白色裤腿下面。 抬头一看,却是飞飞及时赶来。他双手扶膝,额头的汗水从鼻尖不断滴落。她大口喘息着说不出来,却仍旧咧起嘴笑得畅快,竖起三根手指在李长安眼前摇了摇。 李长安楞了楞,却是笑道:“好好好,三顿……” 忽的,一点“雪花”落在李长安鼻尖。 他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山中的浓雾忽然剧烈翻滚起来,随着翻滚涌动,却也逐渐越来越浓稠,最终竟在空中凝结成白色的丝絮,飘飘洒洒落满林间。 眨眼间,林子就盖上厚厚的丝绒。浓雾散去,天朗气清,仿若大雪初晴。 另一边,蜘蛛妖的狂躁举动已然停止,它团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在狼藉的林地里。 若是以为它死去了,那就大错特错。反而,这股安静意味着它已经渐渐能忍受破眼的剧痛,它比之前任何一个时间都更加危险! 李长安深知这一点,他拉住跃跃欲试的飞飞,转身离开。 ……………… 奔出枯林,踏入山道。 妖雾消散,山中的一切也露出真容,没有奇花异草、亭台楼阁,只有些枯枝败叶、破亭茅屋。蛛网四结,这云萝山终究有了个妖魔老巢的模样。 两人往山下赶了一阵,撞上了木然等在路边的书生。 书生瞧见两人,转过头来,却是满脸的沮丧。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呢?” 书生苦笑不言,抬手指着山下。 他所指的方向上,一座残破的山神庙立在山腰,在破庙周遭,大片茅屋胚棚杂乱陈设。这正是方下船时,众人在山脚下望见的宫殿群,也正是“有缘人”们的客舍。 此刻,在“宫殿群”中,惨叫声起此彼伏,偶尔有人惊呼着跑出门外,却被门中伸出钩镰似的长脚勾住,拖回门内,顷刻间,便再无声息。 李长安心有不忍,他可以想象到那场景——当雾气突兀散去,一切美好的假象都如同泡沫被戳破。广厦千间化作草棚茅屋勾连,高床软枕也成了石台泥坑,怀中千娇百媚的美人转眼就成了张口吃人的妖魔…… 幻灭之后总是惨剧。但书生所指却不是这些,李长安举目眺望,一艘游船离了水岸,驶向了夜色中盘踞的县城。 忽的,几人心中一阵惊悸,回首看去。 浓稠的雾气漫过枯林。 前途断绝,追兵又至。 ………………………… 雾气虽浓,却不如初入山那般包拢全山,如今只堪堪抵着人的腰腹。 蜘蛛妖一路搅动浓雾,从山上俯冲下来,真好似踏云天降。 飞飞与李长安卖力狂奔,他们不敢沿着山道奔逃,概因山道前方便是成了妖怪食堂的草棚群。他们只得折转方向,绕路下山。然而疯长的荆棘、横生的枯树枝、凌乱的山石,山中的一切仿若都在阻扰他们的脚步。 不过片刻,两人就被蜘蛛妖堵在了一块崖壁前。 李长安终究是消耗过度,发觉逃生无路,便软倒在地。反而是飞飞,他转身倔强地望着逼近的妖魔,手上只有一把弹弓,腰间的宝剑已不见踪影。 蜘蛛妖越逼越近,飞飞已经可以清楚瞧见——它狰狞的口器,口器旁遍生硬刺的螯肢,螯肢前端猛然收缩泛着光泽的尖刺,以及八只……不对,现在只有七只眼睛了。 浓雾随着妖怪的迫近愈加汹涌,漫过飞飞的胸前,撞在山壁上倒卷回来,竟似要将飞飞整个吞没。 在这翻滚的妖雾里,飞飞强忍着恐惧,他如同以前无数次拉开弹弓般,先瞄准再撒手。 “嗖。” 铁珠飞向它注定无可撼动的敌人。 果然,铁珠击中蜘蛛妖,但蜘蛛妖却连一丝反应都没有。 飞飞却眉头一紧:“没有反应?” 他飞快地取出弹丸,再次拉弓射出。这一次,他瞪大了眼睛,只见这弹丸射中蜘蛛妖坚硬的头部,却轻易地嵌了进去,好似……好似射进一团棉花? 飞飞惨然失色,大惊着回头叫到: “等等!” 此时,崖壁之上,书生或者说与书生交换了衣物的李长安已一跃而下。 他手中持着飞飞的宝剑,剑身上再一次缭绕着“斩妖”青色的光芒。他的额头不断冒出冷汗,眼前早已昏花,蜘蛛妖在眼中成了一团模糊的色块。 这是他最后一剑,不成功便成仁! 脑中轰鸣声不断,李长安似乎隐约听见飞飞的呼喊。 他在说什么? 等等? 等什么? 模糊的色块终于占据了整个眼帘,李长安用力咬破嘴唇,疼痛让他短暂的清醒。 他调整长剑,借助下坠之势,让剑身贯入蜘蛛妖顶门。 然而…… “砰。” 一声细微的轻响,蜘蛛妖整个炸作四散的飞絮。 李长安剑下一空,已经没有任何的力量调整身体。他直直砸在地面上,痛楚和疲敝淹没了他的神智。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仿佛听到了一声嗤笑。 ……………………………… 李长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张恶毒可憎的怪脸。 这张脸约么有个人的轮廓,但头发稀疏,脸上横生着斑斓的角质,额头、下巴、脸颊胡乱长着大小不一的眼睛。 这张怪脸的主人,伸手掰开李长安的牙关,将一个软管插入他的喉咙。 李长安尝试挣扎一下,全身酸软乏力,动弹不得。 他干脆停了下来,冷眼看着怪物究竟要干什么。这怪物也发现李长安已经醒来,却仍旧不动声色,反将软管插得更深些。随即,李长安感觉到某种流质通过软管流入胃中。 直到胃部再也塞不下,这怪物才抽出软管从李长安身边退开。 此时,李长安才看清楚这怪物的样子。他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身体还是个人的样子,却在背部伸出八只手臂,这些手臂长短粗细都不一,有些手臂有三节,有些却只有一节。 这并不是蜘蛛妖怪,只是个妖化人,活人被妖气侵蚀扭曲的产物。 “刚才是什么?” 李长安沙哑着嗓子问道。 “饲料。” 蛛化人语气木然,好像一节枯木一颗石头。 饲料? 李长安不再理会这蛛化人,他转动脖子四处打量。 最显眼的是个巨大的山洞,洞口便是些高大的枯木,这些枯木的却比洞口高不了多少。 李长安自己便被裹成“人头茧”挂在树上,除了他之外,薛大家、飞飞、书生甚至于那个李长安询问过的老资格……山中残存的活人,一个不少全挂在这里。 只是大部分人虽然被裹成了“人头茧”,但神色安详快活,显然沉浸在幻梦之中,唯独飞飞和书生神色惨淡,面容痛苦。 “他们没死。”蛛化人看出了李长安的担忧,“只是遭些罪。” 他将软管插入一个人头茧口中,慢慢加了一句。 “却不如当时便死了。” “说得也是……” 李长安惨然一笑。 忽的,树梢剧烈颤动。 蛛化人赶紧扯出软管,滑下树去,匍匐在地。 那蜘蛛妖便自洞穴中走出。 它行走之间,大地颤动,妖雾翻涌。 它停在李长安面前,一对螯肢就在李长安眼前摆动,腥臭的气味儿扑面而来。 李长安却微微昂首,找到了自己的配剑,它已整把剑没入蜘蛛妖眼中,只留下剑柄的一点剑首。 李长安咧嘴一笑。 “疼不疼?”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 绝境如何逢生 “疼不疼?” 话音方落,妖雾骤然沸腾,七只磨盘大的妖眼红光大炽。破眼上的剑首淌出碧绿妖血。 李长安冷眼与其对视,任由螯肢在脑袋四周摆动。 “呲。” 螯肢掠过空气,在李长安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接下来,这蜘蛛“娘娘”却没对李长安这个不知死活的俘虏再做什么。它在左右寰转几次,忽的摆动节肢取下一个人头茧,夹住这茧抵到李长安身前。 这茧子里裹着一个中年妇人,李长安可以清晰看见劣质水粉下粗糙的皮肤,眼角遮掩不住的鱼尾纹。她尚在幻梦中沉眠,眼睛与嘴角都勾起浅浅的弧度。 “呵,这又是什么意……” 李长安冷笑还挂在嘴边,瞳孔便剧烈收缩。 蜘蛛妖舒展开一只螯肢,螯肢在空中微微抖动,竟然从尖端挤出一根黑色半透明的针管。 螯肢轻轻一扣,那针管便自妇人天灵盖贯入。 妇人终究从虚幻的美梦中清醒过来,她头颅不停抖动,微微昂首,睁圆了双眼,嘴巴因痛楚而张开。 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喊不出。 因为她的嘴里、眼眶里乃至鼻腔里,都蒙上一层蛛网状的白膜。 在让人毛骨悚然的吮吸声中,不断有流质从天灵盖被针管吸走。妇人的颤抖停息下来,她的皮囊随之干瘪,像是被吸空的饮料袋。蜘蛛妖却仍然没有罢休,螯肢继续往下探去,把干瘪的头部都挤进了蛛茧,把最后一点残余吸光,就好像现代人吸取盒底的牛奶。 随后,妇人的头颅又慢慢从茧中“长”了出来,开始是干瘪着歪在脖颈上,最后慢慢鼓胀,又变回了那个因痛楚而扭曲的人头。 这皮囊像如同一个气球,被蜘蛛要吹起,尔后吐出一团蛛丝封住头顶的伤口,最后,这蜘蛛妖竟然将这空壳挂在了李长安身边。 接着,蜘蛛妖又抓来一个茧子,里面裹着的是个男子。它再次伸出针管,这次却未进食,只是轻轻刺入男子的脖颈,输入了自己的毒液,便也将其挂在李长安身边。 这个男人的美梦似乎很是畅快,一张大嘴微微咧开,唇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蔓延出白色的细丝。 不用多久,这些细丝便会结成膜封住男子所有的孔窍。也不用担心他不能呼吸进食,因为到那时,他早已被化作一袋浓液。 李长安不忍再看,扭过头,却是妇人那张狰狞的脸。 还真是妖孽,趣味儿恶劣得很。 李长安闭上眼睛。 …………………… 飞飞是在一连串噩梦中惊醒的。 她梦见被夺走了弹弓、宝剑,塞了一怀的书籍刺绣,然后便被绑进了一架红轿子。可一转眼,那红轿子便化作一只狰狞的蜘蛛。 初初醒来,全身痛楚酸软,喉头发疼,脑中轰鸣。 她睁开眼,惨白的阳光自虬结勾连的枯枝间透下来,覆在她满是乌青擦伤的脸上。 她记忆里最后一个片段,是被那蜘蛛妖泄愤折磨。 “这是……阴间?” “我死了么?” 这结果倒也不比梦中情形来得糟糕。 很快,她便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微微颔首垂目下去,脖颈之下全被白茧裹住。 “飞飞醒了!” 这声音的主人颇为激动欣喜。这是谁?有些熟悉。飞飞的脑子一时间转不起来。 “醒得真不是时候。” 这个声音平平淡淡,好似主人家万事都没放在心上。这是……道士! 脑中一个激灵,飞飞忙忙扭头寻去。 李长安正挂在她斜对面的一截枯枝上,随风晃悠,周边挂着一圈茧子。 瞧见这头熟悉的短发,飞飞不知为何心下安定许多。只是转眼一想,为什么说醒得不是时候? 忽的,浓雾漫过枯林。 七只猩红的巨眼出现在眼前。 ………… 雾气收敛,蜘蛛妖归还了巢穴。 李长安身边的树枝上又挂上了一个人头茧。 “便这样死了?” 飞飞脸色苍白,蜘蛛噬人的一幕,委实过于骇人。 “便这样死了。” 书生叹了口气,他醒得早一些,但无论看过多少次,看来仍旧觉得世间的残忍莫过于此。 他瞧见飞飞眼中惶然无依,安慰道:“看那蜘蛛妖的用意,是把我们三人留到最后,至少……能多活上一些。” 飞飞惨笑:“岂不是更惨。” 书生心儿一颤,却是无言。 是啊,那些死在前头的,能在美梦中一了百了,自己三人在死之前,还得备受煎熬。真不如当时便死了! 一直沉默着听两人对话的李长安突然开口。 “死?那也未必。” 他转头对着斜下方,在那里蛛化人正用背后的手臂攀住树干,用软管塞进一个人头茧的口中。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唤了声。 “牛秀才。” 语罢,他死死盯住蛛化人,或者说蛛化人唯一条正常的手臂。那只手上戴着一枚造型别致的同心指环。这蛛化人浑身脏兮兮,唯独这枚指环光洁如新。 飞飞与书生见李长安冷不丁称呼那妖怪为“牛秀才”,难不成这妖怪是道士旧识?两人满腔疑惑,飞飞捺不住性子,就要开口询问,却被李长安用眼神止住。 他继续开口试探: “如今那牛半城在綦县一手遮天,綦县的百姓也相信这山里的蜘蛛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唯有牛秀才的妻子说织女娘娘是妖魔,牛秀才的独子还大闹织女庙,三翻四次让那牛半城下不了台。” “你说,牛半城会不会干脆就把那小子送过来?倘若送过来,是如你一般变作不人不妖不鬼的怪物?还是干脆就被裹成茧子吸成空壳?” 一番话下来,这蛛化人却仍旧如那石头木头,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是重复着他日复一日不变的工作。 李长安心头空落落的,难道…… “不敢称秀才,鄙人只是小小童生。” 只是小小的一句,三人便好似激流中抓住一根稻草。李长安松了口气。没赌错!他正要开口。 “不必多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牛秀才便截断了他的话头,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上的动作仍旧有条不紊。 “但是没有用的。” 眼见着峰回路转,绝处就要逢生。可转眼这救命稻草就想自个儿断掉。 飞飞急得脱口而出:“你这妖……怎知没用!” “对!”书生接口说道,“瞧见那蜘蛛妖的眼睛么,就是道长刺瞎的。” 牛秀才几只眼睛扫过两人的脸,声音依旧木然。 “那有如何?瞧见我的眼睛了么?八只。瞎了一只,它还有七只。你们呢?不是挂在树上等死么?” 说着,他转身朝着李长安。 “这满山的雾气就是蜘蛛的网,我即便帮你们逃出蛛茧,却也逃不出这雾网,除非……”牛秀才昂起头来,脸上八只杂乱分布的眼睛闪动着仇恨的光。 “……你有办法杀了这蜘蛛妖!” 杀蜘蛛妖?飞飞与书生的神色都暗淡下来。这谈何容易? “我知道。” 李长安却淡然点头。 “你有办法?”牛秀才急急追问。 “我没办法。” 牛秀才楞了一会儿,眼中的光芒慢慢散去,眼看又要变回个石头木头,李长安却笑道: “可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办法。” “我说得对么?” 他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空无一物的树丫。 “薛大家。”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 饵 “薛大家?” 书生瞧了眼自个儿斜上方的枝丫,那里挂着一个巧笑嫣然的美人。 薛大家明明在这儿啊?! 李长安笑道: “似薛大家这般的绝色美人怎么会满身鱼腥味儿……” 鱼腥味儿?听李长安这么一提,书生也似有似无闻到那么一丝,源头……好像还真是薛大家。 “……恰好,此刻我身旁可是芳香扑鼻得很呢。” 话音方落,便接连响起一个柔媚的女声。 “小道士看得一本正经,没料也是个嘴上抹蜜的,说话中听得很呢。” 哎!? 书生瞪大眼睛瞧过去,只见雾气中泛起一阵涟漪。转眼间,一个身姿英挺却面容妩媚的美人儿倚在那处树丫上,手中摆弄着柄银白色精致短剑,正是那薛大家。 薛大家好似一只猫儿,轻巧的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期间递给书生一个眼神与轻笑,书生立刻有些神魂颠倒。 她施施然走到“薛大家”的茧子前,皱起娥眉打量一番。 “笑得傻嘻嘻的。” 语罢,伸手往“薛大家”头上一拍,“薛大家”立刻变作了李长安的模样。再一拍,又变作了一个陌生男子,李长安依稀有些眼熟,仔细一回想,这不是当日在船舱那名船夫么? 怪不得有鱼腥味儿! 李长安冲龙玉神符用得多了,他的鼻子也比常人灵敏了许多。他早已发觉挂在树上的薛大家其实不是本尊。但这又如何?就算揭穿别人,对当下的处境也并无益处。 直到今天,他闻到了一丝若有如无的香气,这才冒险揭开牛秀才的身份。其实早些天他也闻到过一次香气,只是那时一闪而逝,他也没来得及多想。 如今,这薛大家去而复返。 “薛大家去而复返。”李长安直接点出了她的行迹,“想必已有完全之策。” 薛大家没有回答,反倒又跃到李长安旁,笑问道:“小道士,你看我像哪里人?”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这我哪儿看得出来?我脸盲来的。不过听人说过——北方人多似牛羊驴马,南方人多像鱼蟹鳖虾。您老啊,活像山里的王八。 这俏皮话在李长安肚子里转了转,没滚出来。那边,薛大家抱着膝盖,坐在树丫上,讲起了故事。 “我呀,是岭南人。我们那儿啊,七分山两分水只有一分才是田地。每年过冬,遇到灾年便一村子一村子的死人,遇到好年便一户一户的死人,也是奇怪,人怎么和那野草似的,怎么也死不绝。” “我家乡只是偏僻的小村子,更是经不起折腾。” “好在附近的山泽里有一种大蜘蛛,丝囊里偶尔会长出一种白色的珠子。中原的贵人们很喜欢这种宝珠,只需寻到一个,便能换回让整个村子过冬的粮食。” “这种蜘蛛名字叫‘车蜘蛛’,意思是车轮那么大的蜘蛛,不过这是汉人的叫法,我们管它叫‘阿措拿罗’,意思是吃人的怪物。” “这车蜘蛛厉害得很,五六个好猎人也不是对手,遇到危险还会呼唤同类。不过为了活命,人总是能想出办法。我们发现了一种药草,唤作‘弥日须’。只需让蜘蛛吃掉小小一株,便会睡死过去。” 说着,她拿出一株药草来,翠色喜人,李长安瞧得眼熟。 “可是蜘蛛又不是兔子,也不吃草啊。那便只有下饵,让饵来吃掉这‘弥日须’,再把饵送给蜘蛛吃掉。”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但是本就是饿得慌铤而走险,能入口的活物都进了肚子,你们说,还能用什么下饵呢?” 三人都变了脸色。还能用什么下饵?答案已不言而喻。 薛大家在几人脸上流连一阵,便笑了笑继续说道: “不论岭南还是中原,这蜘蛛吃人的方式总是差不多的。先是裹成茧子,然后注入毒液,活活化掉血肉,最后再一口吸干。奇妙的是那‘弥日须’在毒液里也能化去,同时还能保持效力。蜘蛛只要吸食上一口,便会沉睡过去,等候在旁边的猎蛛人便可以一拥而上,破腹取珠了。” “不过说来好笑。” 嘴上说着好笑,她脸上却不自觉收起了笑意。 “费了这么多劲儿猎到的蜘蛛,肚子里却不一定长有珠子。那又怎么着,只得继续下饵呗。先用老人,老人用光了便用孩子,孩子用完了,便只剩青壮了。这下便要仔细合计合计,若是村子里男人多一些,便先用男人;若是女人多一些,就先用女人。一直到找到珠子,或者粮食够吃……” 说的人轻描淡写,听的人却汗毛倒立。在此情此景下,更很添了几分阴魅。 书生望着那薛美人,脸上却是苦笑。 “薛大家你有法子便是有法子,何苦拿这话……” 这话怎么呢?书生却也说不出来,呐呐不言。 “你这书生话可说早了,我还没说完了。”薛大家却是笑吟吟来了一句。 “我可没法子。” “没法子!怎么可能!你不是说有弥日须么!” 最激动还是牛秀才,他死死拽住软管,恨不得冲过去,把唾沫喷到薛大家脸上,却害怕惊动蜘蛛妖,咬了一阵牙,又是不疾不徐做着手里的事,只是用八只眼睛瞪住薛大家。 薛大家却没管这牛秀才,反问了李长安一句。 “知道云浣纱么?” 李长安点头:“自是知道。” “如何。” 为何要问这个?李长安想了想,面色变得凝重。 “刀剑难伤。” “没错!刀剑难伤。”薛大家懒散散唉了口气,“这只蜘蛛妖跟猪一般,吃完人便是回洞睡觉,睡觉时必定用蛛丝包裹全身。” “有多厚?” “那便不知道呢?”薛大家拖住香腮。“我只知蜘蛛外出时,洞穴深处塞满蜘蛛丝。想来,不比綦县城墙薄。” 这么厚!李长安一盘算,就算自己用斩妖也破不开啊! “用火呢?” 李长安想了想,便开口说道。 飞飞书生眼前一亮,对呀,那蜘蛛丝不是怕火么?入山时,那船头还特意收走了几人的生火的工具。 “用火……”薛大家沉吟一阵,却还是摇头。 “弥日须只能让蜘蛛妖睡死,虽说不能感知到山中雾网,但大火临身,睡得再死终究还是会被惊醒的!” 林中一时间陷入沉寂,只有几个陷入幻梦中的,偶尔间,挤出几声痴傻的笑声。 忽的,李长安开口说道: “我倒是有一个笨办法……”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 赶着投胎 “你这法子……” 薛大家不住地打量着李长安,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遍。也不怪她,毕竟李长安刚才说的法子,若非无法无天惯了的人,片刻间也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有用倒是有用,不过么……”薛大家话锋一转,“就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这些我倒是可以调集,可难免会耽搁许多时日,到时候你们怕是连骨头都凉了,不对,到时候你们也没骨头呢。” 李长安立即反问道:“何必费力调集,眼下不就有现成的么?” “你是说?” 薛大家狐疑地看了眼飞飞,暗道难不成那“架金梁”还安排了一队人马给他们保驾护航? 岂料,李长安却理所当然地说道: “官府难道就没有保境安民、清剿妖邪的职责?” “噗呲。”薛大家却是一口没憋住,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小道士你有什么好法子。官府?就綦县大堂里那个面团团的官儿,他连牛半城都不敢对付,难不成有胆子对妖魔出手?” “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还肯不肯。” 旁听许久的飞飞立时脱口而出。敲她眼角带煞,不假思索的模样,这类事想必是没少干的。 但这薛大家却是对飞飞的提议笑而不语。 李长安有些诧异,她莫非还是官面上的人? 不过,既然如此,李长安将目光投向了书生。 书生对李长安的目光丝毫不显意外,矜持地对李长安点头回应,转头面向薛大家,顷刻间就成了哈巴狗。 “这点薛大家不必担忧,只需到綦县客栈寻一个名叫王齐的人,将我等商议告知于他,那綦县县令必定俯首听命。” 书生说得太满,连心有准备的李长安都很是诧异。李长安并不知道书生具体身份,但知道他一定来自于豪门大族。 当时在活尸村被吸光血液的那种矮脚马,李长安也略有耳闻。这品种不是中原的产物,而是来自于一个名叫“矮丑”的藩国贡品。如今,时局动荡,贡路堵塞,加之中原衰微,豺狼四起,这矮脚马更是稀罕,非名门望族不可得。 薛大家也更是诧异。李长安这个现代人虽有了解,但不够深刻。这县令可是号称百里侯,在偏僻的地儿就是一实打实的土皇帝。綦县这位虽是个软蛋,但能让其俯首听命,书生背后的能量也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她脑中快速翻过几个权倾天下的豪门巨姓,问道: “不知郎君?” 书生早就等着这句话,当即便报出了自己的大名。 “不才莒州王子服。” 说完,便微微昂头,似乎要摆出个膏腴子弟的模样,可惜当下前头部以下全被茧子裹着,脸上还被收拾得鼻青脸肿。 不见傲然风骨,但见傻气横生。 可“莒州王子服”这五个字似乎已有足够的杀伤力,飞飞薛大家都是惊讶地脱口而出。 “滥情郎?” “花痴?” 两人的话语顿时让书生或者说王子服维持不住作态,他尴尬说道: “是多情不是滥情。” 但却对“花痴”这个名号挺中意的,连声说道: “‘花痴’只是朋友抬爱,不敢当不敢当。” 可他话里话外哪儿有不敢当的样子,分明愿意得很。 ………………………… 计划已经商议周备。 “既然如此,我这便用王家的名号吓唬那官儿去咧!至于三位么……”薛大家抿嘴一笑,“还请自求多福咯!”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飞飞急急喊出声来,“你不先把我们放下来?!” 闻言,薛大家却是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小妹子还真是傻得可爱呢?” 说着,便如同出现一般,虚空中泛起涟漪,须臾便隐去了行迹,只剩下一点香气慢慢飘散。 “姓薛的,你给我出来,你这是……” 飞飞挣扎着叫嚷了一阵,忽的反应过来,她叫自己……妹子?她习惯性地反驳了一句。 “什么妹子?本大爷是堂堂绿林男儿,瞎了你的狗……” 话说一半,却急急打住,小脸忽的变得通红。 若是以前,一张黄麻脸也瞧不出什么。可惜,她现在一张脸蛋白嫩得很,红起脸来,便成了个大苹果。 她以前兴许是用某种药物抹在脸上,才弄出了一张粗糙的黄脸。可这些天,被困在蛛茧里,脸上的妆容便渐渐掉下来,更兼早晨飘了一场小雨,她早已露出真容,却是一个肤色白皙,面目清秀,却还没完全长开的小丫头。 “你们……”她扭扭捏捏转头来,相对同伴解释一二,却猛地瞧见二人脸上一丝惊讶也欠奉,不由眯起眼睛,“……早知啦?” “这个……”书生还道编上几句,可在飞飞灼灼目光的逼视下,很快便缴械投降。 “飞飞小郎……小妹子。”他期期艾艾说着,“这男子和女子行走坐卧的姿态差异还是挺大的。” “哎,有这回事儿?这飞飞平日和男子也无甚不同吧!你眼睛也太毒了。”李长安心里嘀咕一阵,忽的有点理解书生为何有个“花痴”的美名。 “道士!?” 李长安扭过头,瞧着飞飞已将目光转移过来,忙忙点头敷衍几声。 “一样一样。” 总不能真话告诉她,我瞅见了你的裹胸布吧。 飞飞将信将疑地看着李长安,得亏李长安是个脸皮厚实的,理直气壮的就给瞧了回去。 飞飞这才相信一些,却马上气恼说道: “那姓薛的女人为何不放了我们?” “这个么……” 李长安苦笑着解释道: “一来是怕放了我们打草惊蛇,惊动了蜘蛛妖。二来,钓蜘蛛可是需要下的饵……” 飞飞不可置信地望过来。 李长安叹了口气答道。 “我们就是饵啊!” 他扫了眼枯林,残存的活人已经不多了。 ………………………… 枯林还是那副模样。 惨淡的日光融入阴郁的薄雾,裹着空壳的蛛茧在虬结的枝头,随风打转。 “还没来么?” 飞飞的声音里早没了平日的活力,她此时眼窝深陷,面色青黑。而书生更是醒一阵、昏一阵。 反而是被死人包围的李长安,虽然也是疲敝,但平静间还有几分精神。 “已经来了。” 李长安淡淡说着,眼睛望向牛秀才。“对么?” 这秀才正清扫着那些人头茧,闻言手顿了顿,没有会答。 飞飞强打起精神,书生也从半昏睡中挣扎醒来。他们没有多余的力气发话,只是安静地等待李长安继续说下去。 “昨天喝下的食物里,掺了些奇怪的味道,便是那‘弥日须’吧。” 三人一起看向那牛秀才,他迟疑了阵,才终于答话: “今天,牛乌那厮便会送一批人……” 话到半截,他忽的跳下树去,跪倒在地。 浓雾涌动,蜘蛛妖出洞食人。 ………… 说实话,乍然见薛大家的脑袋插上针管,李长安竟然莫名的有些快意。 只是,那副漂亮面容下的船夫,若是牛半城的帮凶还好,不过自作自受;若是个不知情的可怜蛋……也没甚好说,死都死了。 现在唯一问题在于…… 那蜘蛛妖把“薛大家”的空壳挂起。按照它吃人的习惯,会挑选出下一个受害者,提前注入毒液。 李长安环顾四周,林子里空荡荡的,残存的活人只有他们三个了。 蜘蛛妖在飞飞和书生间,摇摆这毒针,最终却停在了飞飞的头上。 飞飞的眼神霎时变得绝望,她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深深看了李长安一眼,闭上了眼睛。 那边书生却是嘶哑着吼起来。 “你这八爪臭虫!挪开你的爪子,要吃人,就先吃你王爷爷!” 情急之下,书生却是连市井俚语也给骂了出来。 飞飞却瞪眼骂道: “闭嘴!我今日落到妖怪手里,是我学艺不精,管你这书生什么事!妖怪!要杀便杀,我要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哼!” 李长安却慢悠悠说道: “你们两个争个什么劲儿?这蠢妖怪也听不懂人话啊!” 蜘蛛这种东西,收集声音,全靠腿部听毛感知震动。它听得见声音,却未必辨得了人言。否则,薛大家也不会大大咧咧冒出来,与几人搭话了。 不过,要吸引它的注意,未必不能用声音。 眼看蜘蛛妖的毒针已经触及飞飞头顶。 “歹!” 李长安鼓足余力一声大喝。 果然,那蜘蛛“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呸!” 李长安酝酿许久的一口唾沫,又准确命中了它的眼睛。 “哈哈!”瞧着蜘蛛妖眼中红光大炽,李长安咧嘴笑起来,暗道:“用口水还是这么用省力些。” “来吧!道爷我赶着去投胎呢!” 他闭上眼睛,脖颈一点剧痛。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 天干物燥 宜用火攻 蛛毒入体。 李长安的意识顿时被扯入黑暗之中。 然而,就在他思维渐渐散去之际。 黑暗里突然爆出一丝绿光,这绿光猛地扩散,驱散了意识中的黑暗,但与此同时,自身也消失殆尽。 李长安顿时就陷入不尴不尬的境地,没有死,但又醒不来。 幸运的是,他的意识界中又侵入一道白光,虽然较之绿光微弱许多,却恰好打破困住李长安意识的外壳。 先是感觉到肠胃有液体流入,尔后感到嘴唇的湿润。 接下来,便可睁开眼睛,正看到薛大家笑吟吟将一个水囊收回。 再然后,耳朵逐渐听得到声音。 “道士,你怎么样?” “道长,你还好么?” 最后,身体各部分也逐渐能够控制。 李长安转过头,却是飞飞与书生关切的眼神。 他张了张嘴,发现舌头还不甚受控制,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立刻露出疲惫的笑容,竟是齐齐晕厥在地。 李长安挣扎起身,含混着吐出两个字。 “他们?” 薛大家检查一下。 “无甚大碍。” “蜘蛛妖?” “在洞里睡得正死。” 李长安抬起头来,大量四周。 只见,周围聚集着大量人手,从穿着上看,有些是綦县的差役,有些是民兵,还有些却是书生家的护卫。 那王齐正扶着书生,指挥着这些人往林中,四处泼洒着一些浓稠液体。 这浓稠液体呈黑色,气味古怪刺鼻,正是古代守城利器—猛火油,或者说现代人耳熟能详的“石油”。 这边是李长安的“笨办法”——放火焚山。 ………… 李长安几个身体虚弱,呆在这里也是碍手碍脚,便下了山去,沿路上,都有人在倾倒石油。 到了山腰处,只见这里雾气消散,地上扑了一层灰烬。 无论建筑物还是妖魔都现出了原形,那些小蜘蛛妖更是在沉睡中,但此处的差役兵丁却不敢对妖怪痛下杀手,只是远远泼上猛火油。 这也无关紧要,反正等下大火焚山,一切都成飞灰。 到了山下。 游船正停靠在山脚的码头,那个船头垂头丧气被绑在一旁,一队队差役、民丁自船舱中自船舱中抬出一罐罐火油。 他们的武器解下来,随手堆放在码头上。 几个时辰过后。 差役民丁们相继从山中归来,一一点名后,带队的县尉冲几人点点头。 薛大家便立刻将火把掷在地上。 顿时,只见一条“火龙”蜿蜒而上,所过之处,大火迅速蔓延。没到半柱香的时间,云萝山上,烈焰冲天。 不知是被大火染红,还是毒素所激,李长安此刻有些亢奋,苍白发青的脸上有了几丝病态的潮红。 他此刻已经恢复了些力气,便起身从船边拎起一根长枪,抬眼观察了焚天的烈焰,默不作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 熊熊大火顷刻间便染透了天穹。 这云萝山久在蜘蛛妖的妖气侵淫之下,水脉断绝,草木枯死。除了那帮妖魔便再无一个活物,再加上猛火油,整座山一点就着。那些小蜘蛛妖尚在睡梦中,便被大火化作飞灰。 然而,在场中人脸上却无多少欣喜之色。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关键不在于这些小妖,而是在于…… “嘶嘶!” 忽的,山上响起一股低沉却又让人心烦气闷的嘶吼。 众人齐齐抬头望去。 山顶的火焰中冒出一个庞然大物! ……………… 蜘蛛妖是在剧烈的灼烧痛楚中醒来。 平日里护佑它安全的蛛丝,此刻却成了催命的阎王! 它的蛛丝本就是易燃之物,更是被李长安等人泼上许多猛火油,大火一起,洞穴刹那间便变作融钢化铁的熔炉。 它拼命从燃烧的蛛丝中挣扎出来,已经是浑身焦黑,伤口迸裂流出妖血顷刻间便被高温蒸干,八只节肢已经废掉了大半! 然而,挣脱出洞穴并不是灾厄的结束,而仅仅是灾厄的开始。 整座山无一不备烈火包裹,正如同往日被雾网包裹一样,任何猎物在火焰这个无情的猎人手下都无所遁形! 然而,还有一线生机! 云萝山脚下便是綦江,只要及时逃出火焰,投入江中,凭借大妖怪的强横的生命力,未尝不能包住性命! 哪怕是愚昧的野兽也会本能地知道如何求生,更别论蜘蛛妖了。 它怒吼一声,照着最直接的下山路线,冲入火海。 沿途间,不闪不避,遇到障碍便一头撞开,遇到断崖便直接滚下。 纵使这样的代价是遍体鳞伤,肢节还剩两只能够活动,七只眼睛有六只被烈火毒烟撞击弄瞎,但竟真的被它冲出火场! 毫无疑问,今日若被它逃脱,綦县的百姓必会招致最凶狠的报复! 然而…… 在蜘蛛妖挺住一口气,终于横冲直撞逃离火场,眼前不远处,便是奔流的綦江。 前方必经之路上,一个孤零零的人影横枪而立。 正是李长安! 这蜘蛛妖乍见李长安,便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这一人一妖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且,此时蜘蛛妖若不搬开道士这块拦路石,便不能及时入水降温,然后被体内的高温活活蒸熟。而李长安也明白,此地若让蜘蛛妖逃脱,会招致怎样的恶果! 一人一妖比任何时刻都更加不死不休! 蜘蛛妖此刻爪牙尽毁,连丝囊也早已坏死。它只是驱动残肢,拖动庞大的身躯,如同倾塌的山峰,埋头向李长安撞来。 李长安不闪不避。 他双手拿起长枪,用膝盖一顶,竹制的枪杆便断作两截,李长安丢下尾部,迎头而上。 眨眼间,两者的距离便不过二三十步。 蜘蛛妖在山火照耀下投下的阴影,已经李长安吞没。 忽的,李长安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斩妖!” 顿时,断枪上便裹上一层青芒,尤其是枪头,青光浓郁得让人心悸。 人尚在奔跑中,突的,一脚向前猛踏在地,身随力转,就着这股惯性,他咬紧牙关,似乎要将这条手臂并着这跟断枪一并投出去。 枪如离弦箭。 准确命中了蜘蛛妖的脑袋,那蜘蛛妖坚硬的外壳,早已被大火烧烂。这投出枪便伴随着让人牙酸的“卡兹”声,钻进了蜘蛛妖的脑中。 蜘蛛妖冲锋之势猛地一滞,一头栽倒在地。然而,在惯性作用下,仍旧犁开大地往前滑去,直到李长安身前才将将止住。 此刻,蜘蛛妖仍旧想用烧焦的螯肢夹向李长安。 李长安冷哼一声,一脚踏在枪杆上,断枪完全没入蜘蛛妖的头颅,这食人无算的大妖魔颤抖一阵,终究完全没了声息。 也许是热血冲头,尽管因那投枪与斩妖,李长安体内已经是贼去楼空,但他仍旧觉得意气未尽。 李长安打量了这蜘蛛妖的残骸一阵,忽的,探手刺入一只毁坏的眼球里,在沸腾的血水中,抓住了烙铁样的剑柄。 无视手部神经传来的剧痛,奋力将长剑自蛛眼中拔出! 顿时,滚烫的热气与沸腾血水,一并从长剑留下的口子中喷射出来! “老伙计。” 李长安捧剑笑道: “好久不见了!” ……………… 李长安本以为最先找到这儿的,应该是薛大家。没料,最先过来的却是牛秀才。 从醒来伊始,李长安就没见过牛秀才的身影,还以为他不敢见人,就此潜去。 此刻,他却突然冒出来。 他一见着蜘蛛妖庞大的焦尸,脸上一直保持的木然神态顷刻间土崩瓦解。 他一下便冲了过去。 撕咬、踢打、咒骂、嚎泣。 这个平日里神态木然到似乎是个行尸走肉的男人,在大仇得报的一刻,所爆发出的行为情绪却如此激烈。 在一通发泄之后,他转身走到李长安面前。 “恩公。” 牛秀才拜服在地,双手奉上蜘蛛妖唯一完好的眼珠。 李长安接过手中,这眼珠呈多边体,上面附着的组织已被清理,拿在手中,如同一颗巨大猩红宝石。 “恩公,请借剑一用!” 李长安默不作声,把长剑递了过去。 牛秀才接过剑,便反手将剑刃探向身后,把背上横生的畸形手臂切割扯断,尔后,又将脸上多余的眼珠一一剜出。 然后,便取下手上的同心环,小心翼翼擦去方才沾染的血迹,把指环同长剑一并递了过来。 便转身迈入熊熊火场。 李长安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 只是在他泰然坐在火焰中,微笑着说些什么之后,点了点头。 ………………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长亭,古道,正是分别时节。 飞飞打马北归,书生依依不舍,道士按剑而立。 斯人渐远,书生不禁高声呼唤。 “飞飞妹子,世道艰险,如何再得闻故人消息?” 闻言,她驻马回顾,英挺的脖子昂得高高的,似在回答书生,眼睛却瞥着道士。 “记住!总有一天我会名传天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消息。” 说罢,狮子骢潇洒一甩马尾,蹄声远去。 书生痴痴望着那身影在道路尽头不见,喟然叹息: “今日一别便不知此生是否得以再见,道长……” 一转眼,李长安却也不见踪影。 在旁候了多时的王齐走上前来,手里牵着道士的大青驴。 “李道长方才便已离开,离开前,把他的驴委托给郎君呢。” “道长也走了么?” “驴兄啊驴兄。” 书生抚着大青驴柔顺的脊背。 “如今,便只剩下你我了。” (王齐:那我算什么……) ………………………………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綦县大牢,紧闭的大门悄然打开,从里边闪出个缩头缩脑的人影。 这人披着一身囚衣,手里边拿着一盏灯笼,蒙蒙的灯光照在脸上,却是前些日子里风光无限的牛半城。 完了!什么都完了! 生意完了!田地完了!宅子完了!名声更是完了! 但好在藏在隐蔽处的钱财尚在!足以让他买通牢头,足以让他安抚心腹,足以让他更名换姓东山再起。 他快步赶向城门口。 城门下,一个孤零零的人影背对长街,提灯等待。 “快……” 方要催促其打开城门,却猛地住了嘴。 靠近后,那提灯人转过身来,他才惊觉—提灯人不是他的心腹,而是一个短发的年轻道士。 “牛乌?” “啊。” 他下意思应了一声。 剑光一闪,灯笼打翻在地。 李长安在牛乌的尸身上拭去剑尖的血污。 牛秀才自尽前托付给他的,除了那一枚指环,还有仇敌牛半城的性命!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 虫巢 与大多数单身且独居的男士一样,我也是一个不太爱收拾房间的人。 所以屋子里有了些扁平的,小小的,长着触须的,在阴暗角落蠢蠢欲动的“房客”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是不太在意的,毕竟蟑螂又不吃人。 直到某天起夜,迷迷糊糊推开房门,光着脚踏出卧室…… “咔嚓。” 脚底与地板间多了些滑腻粘稠的碎屑…… 嗯,我决定弄死他们。 我在网上弄了些药,按照卖家的指导,在入夜之前,在房间的四角撒上些许。 第二天清晨,地板上星星点点搁置着许多死透的亦或仍在痉挛的尸体。 将他们一个个扫出来,占了小半个撮箕。 怎么会这么多? 这数量着实出乎了我的预料。 看来那句话确实没错—如果你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不要担心,角落里一定还藏着成千上万只。于是,当晚我又放了一些,第二天的结果可想而知。所以第三天…… 事情开始巡返往复,而我有些乐此不疲。 你看这不是很像农事?头天播撒下“种子”,第二天就能得到“果实”。是不是颇有些收获的乐趣? 然而…… 我的收获越来越多,开始是小半撮箕,后来是大半个撮箕,再后来塞满了整个撮箕,最后拢成一座小山,连撮箕都装不下了。 这不对劲,我从这莫名的狂热中清醒,这很不对劲。 蟑螂怎么会越来越多? 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又藏在哪里? 我独自站在房间中央,好似每个角落都有东西窥视自己。每一个角落都在悉悉索索。 但当我硬着头皮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却是一无所获。 “没事,蟑螂不吃人。” 我如此安慰自己,但我仍旧买了几个监控摄像头,分布在房间各处。 天还未亮,我便清醒过来,或者说从未真正睡着,我迫不及待打开电脑,查看监控录像。 我此刻又紧张又兴奋却又藏着恐惧,好似要解开某个黑暗中恐怖的却又散发着致命吸引的秘密。 录像初初无甚奇异,镜头里的房间没有丁点动静,当我忍不住就有快进的时候,墙角处爬出一只,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虫子就像黑色的浪潮,从墙角,从座缝,从凳底……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侵透蔓延下来,淹没了整个房间。 好似一条毒蛇缠上了心脏,心打了个冷战。 嘴唇有些发干,努力分泌些唾沫,我努力忍着一把扔掉鼠标的冲动,继续看下去。 浪潮终于缓缓退去,镜头又露出房间的情形,而推潮的方向……我的卧室? 一个激灵站起来,疯狂在卧室翻找起来。 床底下?没有。 床头柜后?没有。 椅子下?没有。 抽屉里?没有。 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我漫无头绪,好似个困在牢笼的野兽。 难道? 猛然一憋,瞧得窗户上留下了一丝缝隙…… 难道,是出去了? 对!一定出去了。 我松下一口气,坍倒在椅子上,愣愣坐了一阵。 忽的,耳洞有些发痒,我掏了掏。 “可是,又去哪儿呢?”忍不住有些疑虑。 眼角又轻微的刺痛,我又揉了揉。 “管他的!明天一定要搬出去!” 鼻子里又开始发痒,这次却再也止不住。 “阿嚏。” 随着喷嚏,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长着触须的、总在阴暗里蠢蠢欲动的东西,跌落在键盘上。 啊,我知道它们藏在哪儿了。 …………………… 1404租房。 黑色的怨气弥漫了整个大厅。 一个狰狞厉鬼悬浮在半空中。而厉鬼对面,吴老大等鬼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那厉鬼发出尖利的嚎叫,身形和如有实质的怨气一同扑了上去。 群鬼顿时一哄而散,唯有一只小鬼,呆愣愣躲闪不及,竟然原地抱头蹲防。 那厉鬼更是张开嘴巴,下巴一直抵到腰腹,看情形,竟是要将小鬼一口吞下。 忽的,半路伸出只手来,揪住厉鬼的脖子,一把摁在地上,便是一顿暴揍。 被按在手下的厉鬼,由自挣扎不休。冷不丁挨了顿拳头,这鬼却只是愈显疯狂,半点其他的情绪都没有。 完全被怨恨支配了么? 徒手抓鬼的,除了鬼物,也就只有归来的李长安了。他见此,眉头一皱,便要抽剑将其断作两节。然刚摸上剑柄,五脏六腑就传来一阵刺痛。 脸上一白,身子晃悠几下,手上却任纹丝不动。 这是那蛛毒留下的后遗症。李长安事后仔细回想,约么肯定救他的,应当是玉衡山宴所饮之酒。 当时,蛛毒其实已经渗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但同时也激发出酒所含的生机,于是酒与毒相互中和抵消,最后的结果其实是将李长安的五脏六腑重新翻新了一遍,却也效力耗尽,不能巩固疗效。 所以,李长安此刻的内脏还稚嫩脆弱得很。一旦用上大力气,或者催动法力,便容易震动伤脏腑。 在綦县诸事了结之后,李长安回现代世界,本欲好好疗养休息一番,可谁料,一回来就撞见这么一出。 一身行头没来得及卸下,便不得不出手。 既然拔剑不成,他也懒得再造杀孽。 他让吴老大寻了个饮料瓶子,提溜起厉鬼,将他揉成小小一团,塞进了瓶子里,紧上瓶盖,在贴上一张黄符。 放在桌上,只看着瓶内漆黑浓烟翻滚旋转,隐约还显出个狰狞面孔,瓶身也是震动不休。 “啪。” 于是李长安又贴上了一张,这瓶中厉鬼终于安静下来,化作一瓶黑“墨水”。 “也不知这鬼从哪儿来的?哪来这么大的怨气?” 这倒不是说这鬼厉害,而是在这个大环境下,鬼魂残留现世,很容易被外界环境磨个魂飞魄散。 吴老大一帮子货,别看现在又弱鸡又怂,最开始一个个也是厉鬼来着,否者也不可能坚持到进入1404租房。只不过,加入前,魂魄都差点没磨散,附着魂体的怨气自然是最先被磨光的。 所以,一个个才一副平和模样,有些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老了。 李长安正要开口教训一下,这帮怂货。 忽的,久违的电话铃声响起。 李长安一看,不认识的号码。 “李大师么?我是张素玄啊。”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 女警 生锈的公交车牌歪道在亭子边,贴满广告的公交车只是稍稍停靠,便快速逃离,掀起路上飞尘。 “咳咳。” 粉尘入肺,激起行人一串咳嗽。 李长安捂着口鼻,走出公交车亭子。 他四处抬头环视一圈,眼前所见尽是些墙面斑驳的老房子,房子与房子之间,都是些违规搭架的棚子,把狭窄街道挤得愈加逼仄。而路上似乎少有清扫,墙角与垃圾桶边堆放着大堆苍蝇乱飞的垃圾,风一来,便是塑料袋与尘土齐飞。 “李先生。”一个略带港台腔的声音响起,“这边。” 李长安侧目看过去,张素玄一身素白的练功服负手立在路边,一头银白头发整齐梳往脑后,姿态闲适安然,在一片“乱世”中竟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要不说有人就是祖师爷赏饭吃,天生就适合干某个行当呢! 其他人要在这环境,这年岁,再这么一身打扮,整个就一下楼溜达的广场舞大爷。偏偏这位张“大师”,愣是让他穿出了些许的“仙风道骨。” 可惜假货还是假货,不然也不会找上自个儿。 李长安笑了笑,上前与其汇和。 昨日,张素玄一通电话,就要请李长安帮忙。本来,李长安一身五劳七伤,打算在家休养,当即便要拒绝的。但转眼一想,上次虽在刘老板处赚的一笔小钱,但后来购置了许多没派上用处的物资装备,特别是那瓶给老道准备的赖茅以及腰间特别定制的长剑,更是大头中的大头,这笔钱早就花了个七七八八。 正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李长安自个儿又不愿行盗窃、诈骗一类下作买卖,为糊口计,也只得勉强应下了。 老实说,尽管应允下来,李长安还是有些奇怪的。似张素玄这种神棍,应当同科研工作者一般,对超自然的东西是最不相信的。即便发生在眼前,大多也会顽固地寻个借口否定。也不知这张“大师”为何观念转变如此之快?一有事,就立刻寻到了他李长安的堂口。 当神棍的,察言观色是吃饭的本事。张素玄不知怎么就猜到了李长安的心思。 “李先生是真正的行家,我这‘李鬼’也不敢拿假话诓你。” “从我师傅的师傅那一辈儿算起,我这路数也算传了三代人,虽说祖上也传了些风水堪舆、占卜问卦、禳灾辟邪的东西,但都是屠龙之技,真货是一次也没遇上过。” “直到上次撞见那狐妖和僵尸,就好似开了个口子,最近几单生意……” 张素玄忽的闭口不言,卖了个话术等李长安上勾开口。可这掏心置腹必有所图,李长安心里亮堂,只似笑非笑拿眼看着他。 他干笑两声,摆手叹到。 “……不提也罢。” 说着,上前引路说道。 “李先生,那地方还有些难找,我先带你过去。” “不用。”李长安却是一步越过他,“这地方我熟。” 说罢,领着张素玄熟门熟路穿过一间小超市,转进一条小巷,又沿着小路走了百十步,抬头便是个小区门口。 小区保安亭前,早就等着个矮胖的年轻警察,一见两人,便立刻迎了上来。 “张老,您来啦。” 张素玄矜持点头,随即向他介绍李长安。 “小唐啊,这位是李长安李先生,别看年纪不大,但道法精深,是我专门为这个案子请来的。” 这姓唐的警察听了,又赶紧给李长安见礼,尔后便引两人进入小区。 “来,张大师、李先生,案发现场就在一号楼八楼。” ……………… 张素玄让李长安来帮忙的事情正是一件命案,倒不是请李长安来破案,他也没那本事。只是因为死者的死相实在怪异,便寻李长安过来看一下,其中是否有灵异的因素。 李长安也在电话里稍稍问过,这死者和涉嫌人员,其实与张素玄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也就是说纯属公事。 张素玄一个神棍,这么热心参合到其中来,还自掏腰包请来了李长安。若是其中没有猫腻,那是谁都不信的,不过李长安自个儿向来不爱窥人隐私,也没细问。 …………………… 楼是老式的居民楼,只有楼道没有电梯。 三人一口气爬上来,都有些气喘吁吁。 歇上一口气,小唐揭开了一道防盗门上的封条,掏出了钥匙。 “你在干什么?!” 猛地一声厉喝,楼道上“噔噔噔”风风火火冲上来个警装丽人。 说是丽人,实则是礼貌用语。这上来的女警约么三十左右,虽然五官尚可,但脸上肤质有些粗糙暗淡,更是一点淡妆也没化。身形矫健,动作利落,一眼便知是个风里来雨里去的精干角色。 忽然冒出这么一号人,李长安只当是警察内部沟通没到位,本不以为意,可转眼看到小唐,一张胖脸上冷汗直冒;再看张素玄,老神棍已搓着手凑上去,眉眼间尽是讨好。 “少芸啊……” 岂料,那女警把眼珠子一瞪。 “谁是‘少芸’,我叫张倩!” 女警一句话把老神棍噎得说不出话,又气势汹汹盯住小唐。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身为人民警察,居然带两个无关群众进入案发现场,要是破坏了什么重要物证,你担得起责任?!” 雌威凛凛下,小唐双股战战。 “张……张队,我不是我,是局长……” “小唐说得没错,是王局长让我来处理这件事……”张素玄连忙插进来,打起了圆场。 “少芸啊,这件事王局长都已经交给我了,你就不要再插手了嘛。” “我说!我叫张倩!”女警再次强调,眼中怒火翻腾。 “什么叫我不要插手?我是警察还是你是警察?!” 眼看这“火山”又得爆发,忽的,女警的裤兜里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她随手抄起一看,便满脸不甘地按了接听,随后,脸色就在阴沉与更阴沉中转变。 而这边,小唐悄悄把手机塞回了兜里。李长安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他挤眉弄眼几下,示意不要让对面给发现。 片刻之后,女警挂了电话,但一张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她哼哼了几声,甩下一句。 “不准破坏现场。” 便气冲冲下了楼去,好似看也不想看在场某人一眼。 张素玄对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转过头,对李长安拱拱手,又对小唐说道。 “小唐,麻烦开门吧。” …………………… 防盗门打开,立刻涌出沉闷腐朽的空气。 三人立刻就捂住了鼻子。 “我先开窗,透透气。” 小唐说着,就小跑到窗边。 张素玄却连忙叫到。 “别别别!要保护现场。” 于是乎,李长安也只得在这闷人的空气里,打量起周遭。 这应该是间租房。 地上没有铺上瓷砖,房间里虽然有些家具,但一来少而来也不是成套的。 大抵是某些人买来坐等升值之余,简单装修一下,便用来出租创收。李长安草草看了几眼,客厅角落里放着整整一箱子蟑螂药,四角居然还布着监控! 小唐又领着两人进了房子的卧室。 一打开卧室门,空气中腐臭的气味儿愈加浓重。 死者的尸体就跌坐在卧室电脑桌前的椅子上。 先前,张素玄在电话里,也没解释清楚这死者具体是什么死法,只说很是蹊跷。 但不知为何这死者明明已被发现有一段时间,警队那边却没有挪走尸体。 小唐已经开始讲述死者的基本情况。 “死者姓钱,叫钱程,现年22岁,刚大学毕业,孤身来城里打工,现在在某网络公司上班……” 小唐正低头看着档案文件照本宣科,李长安已经走了过去,他把椅子转过来,让死者的脸面朝自己,然后便皱了皱眉头。 死者身上没有什么明显伤痕,也没有血迹,只是表情扭曲,嘴巴微张,瞪着一双眼睛,眼球的位置似乎有些……偏移? 尽管死相有些可怖,但让李长安皱眉的却不是这些,他隐约看得这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 “别动!” 李长安正思索间,那边小唐却忽然大叫一声,把张素玄都给吓了一跳。 “怎么?” 此时,小唐那张胖脸比面对女警还要紧张。李长安刚问了一句,忽的听到一阵细微的奇怪声响。 尽管轻微,但在窗门紧闭的房间里,却分外清晰。 几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死者的左边眼球在微微向左转动,不!应该眼球被挤到了左边! 死者的内眼角轻微鼓起,然后从里面钻出一条触须,接着,死者的眼球被挤得快要鼓出眼眶,两条长着短勾的虫腿扒住枯黄的眼球,一只蟑螂便从死者眼睛里钻了出来! 小唐已然面无血色。 “快跑!” 他带着哭腔吼出一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砰。” 只见,死者的两个眼球一齐飞出。 接着,数不清的蟑螂从死者的眼眶、鼻腔、耳朵、口中涌出,好似漆黑的浪潮,冲击到天花板上,随即倒卷回来。 转瞬间,虫子便堵住了门窗。 在嗡嗡的震翅声中,虫子从四面八方向三人扑了上来!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 御风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怎么……呸!” 虫子塞满了整间卧室,在轰鸣般的振翅声中,四面八方朝着三人扑下来。 小唐与张素玄慌忙抓起身边的东西胡乱拍打,可这虫子实在太多,张素玄一张口,便有虫子要从嘴巴里钻进去。 那边小唐更是一脸苦涩。 这尸体只要靠近,便会有蟑螂出来扑人,所以警方才迟迟没有处理尸体,他也是因为近来得罪了领导,才会派来做这事儿。 他原以为两人了解情况,岂料张素玄心神不宁忘了这茬。而李长安撞见死人,更是眼都不眨,直接就凑了过去。 这一下可就是捅了马蜂……不,蟑螂窝了! 不过,小唐隐约发现了些不同,之前蟑螂扑人,明显是为驱赶靠近者,没这么大阵仗,但更有目的性。 这次阵仗虽大,几乎塞满了整个卧室,但却是胡飞乱撞,更像是……受到了惊吓? 小唐尚有闲暇胡思乱想,一旁的老神棍却是受不了了。 他拍打下往耳朵里直钻的虫子,终于想起自己还带了李长安这么一号人物。他急忙往李长安的方向看去。 只见嗡嗡乱飞的虫群里,李长安施施然在其中踱步,他所过之处,虫子自觉散开。 张素玄见状,赶紧叫到。 “李先生,救命!” 李长安才注意到两人的狼狈,他点了点头,在老神棍希冀的目光中,嘬起嘴吹了口气。 “……”张素玄。 忽的。 张素玄正呆滞间,一点清凉拂过脸颊。 紧接着,耳边响起尖利的声音,正是风高速掠过的声响。 狂风平地而起,卧室内的空气被搅动起来,虫子们顿时被极速旋转的空气扯开,噼里啪啦被甩在墙面、地板、天花板上。 “砰!” 接着,卧室门一下子被撞开,砸在墙面上。 狂风自门外涌入,汇入卧室狂乱的空气中,让空气更加狂躁。 屋内的家具剧烈摇晃,纸张书页掀起乱飞,张素玄两个更是被狂风裹得东倒西歪。 小小室内,短短时间被挤入了大量的空气。窗户终于支撑不住,在嘎吱声响后,突的爆裂开来。 狂风卷着虫子携着碎玻璃,从破窗宣泄而出。 风声渐息。 张素玄与小唐站在狼藉的卧室内,虫子的尸体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他们却动也没动一下,只是一脸的呆滞。 而让他们如此呆愣的源头,李长安却是倚着桌子,脸色苍白,冷汗直冒。 他方才所用,正是斩杀蜘蛛妖之后,得到新的一门变化之术。 御风! 风是野马,是尘埃,是万物之间气息相连。拥有“御风”之后,李长安只要用自身气息牵引,便可如当下一般,狂风呼来。 但风最不受约束,若想精细控制,甚至乘风而起……李长安方才便小小尝试了一下,顿时便觉得如同与天地角力,一瞬间,法力与精力便同时一空,顺道还牵扯了脏腑。 ……………… “张大力!” 一个高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张大力?死者的名字么? 李长安好奇看去,却见女警怒气冲冲堵在门口,盯着老神棍。 而仙风道骨的张素玄张大师,却是满脸焦急,急得连家乡话都整出来了。 一张口,没了港台腔,只有一股子老陈醋味儿。 “什么张大力?这里哪儿来什么张大力!” “呵。” 女警冷笑一声,扫过李长安苍白的脸,便盯住了小唐。 “我让你注意保护现场,你给我保护的现场呢?!” 两人如梦初醒。 他们呆呆地看了看周围,座椅倾倒,垃圾散落,墙面上布满蟑螂碎块与污血。 而椅子上,只剩下一具光洁的骨架,以及几片破碎人皮。 “这个……少芸啊。” “我叫张倩!” …………………… 楼下已经围住了一圈大爷大妈。 方才碎破璃落下来时,楼下正有一些居民。 好在玻璃被震得很碎,基本无人受伤。只有个干瘦的男子被划伤了左腿,只是条小口子,他却不依不饶满地打滚。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伤的,不是左腿,而是第三条腿。 正巧,女警领着焉头巴脑的老神棍下了楼来。 她一眼便看见地上打滚的男子,便叫到。 “白修业,你趴在地上作什么?!” 这男子闻言,立刻一个骨碌翻起来,舔着脸笑到。 “没事儿!我闹着玩儿呢,张队长。” 这白姓男子消停了,其他人却围了上来。 他们确实没受伤,可掉下来的,不止玻璃渣啊。 眼见女警与小唐被重重围住,正满头大汗安抚群众。 张素玄赶紧拉住李长安,偷偷开溜。 一直走远,老神棍才幽幽叹了口气。 “李先生想来已看出我和少芸之间……” 李长安点点头,漫不经心说道。 “你肯定欠她很多钱。” 张素玄愣了下,哭笑到。 “李先生开玩笑了,我确实对少芸亏欠许多。” 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 “她是我和前妻的女儿……” 得。李长安咧了咧嘴,他最不惯听这些晚间八点档。 他赶紧开口打断。 “你找我还真没找错。” 说着,他抬起手,手里攥着一团桌布包裹的东西。 又将其层层解开,里面露出一个大得出奇、紫得发亮的蟑螂。 乍一眼瞧见这么大只小强,张素玄顿觉头皮发麻,禁不住退后了两步。 “这是?” “在现场发现的。”李长安补充了一句,“有施术的痕迹。” 张素玄变了脸色,他之所以插手这件事,不正是害怕女儿遇到普通人不能对付的东西么! “蛊?” 他立刻想到这门大名鼎鼎的巫术。 “是不是蛊术我不清楚,不过……”李长安神色冷历,手不自觉扶向腰间。 “妖术驱虫害人一定是真!” 他把虫子重新包裹起来,指尖燃起一道冲龙玉神符。 那虫子身上有一些无形的线延伸向城市深处,线上缠绕着一股子与现场一般无二的古怪臭味儿。 李长安抬起头来,目光越过街道与屋得上指哪儿打哪儿! ………… 蚊群消散。 李长安反倒一声闷哼,一口腥甜涌上喉头。 刚才唤来狂风,纯属他勉力为之,却是扯伤了脏腑。 “李先生,你没事吧?” 张素玄在后面看得真切,开口问到。 李长安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大碍,而后便拔下剑符,大蚊子的尸体落在地板上。他皱了皱眉头,忽的蹲下来,将蚊子腹部刨开,从中挑出半个指甲盖大小的晶石碎片。 李长安将其捻起来,擦拭了血污,放置在阳光下,析出红色的光。 “李先生,这是……” 李长安又摇摇头,他在晶石碎片里感到些许灵气,但不清楚这晶石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现在该怎么做?”张素玄又问到。 “还能怎么着?只能再用那蟑螂……” 李长安边说边回头,目光落在张素玄手上,却是愣住了。 “虫子呢?” “虫子?” 张素玄低头一看,手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小块桌布铺在地上。 原是他惊骇之际脱手了。 张素玄冷汗顿时布满额头,这大蟑螂可不是普通的虫子,而是会吃人的怪物! 如若让它跑了……老神棍打了个冷战,慌慌张四下寻找。 就在他转头之际。 半截虫躯探出耳后……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七章 新的受害者 虫子的触须已经探进了老神棍的耳朵。 老神棍却全然不觉,仍旧四下张望着,殊不知他寻找的要命的死神正在他的耳后! “别动!” 李长安一声断喝,老神棍不明所以,他转过头来,迎面便是一截雪亮的剑尖。 他被这突然的一剑吓得手脚冰凉。 只觉得,耳朵上凉飕飕的,那一剑却是贴着他耳朵,间不容发飞了过去。 “你……” 他正要质问,却听着“啪叽”一声,一个东西掉在了脚边,他随之低头看去。 却见着方才苦苦寻找的大蟑螂正在脚边,蟑螂的头部被劈成了两半,却仍在挣扎着要翻过身来。 他的脸顿时变得和头发一般颜色,像是被针刺了一记似的,猛地退了一大步。 见此,他哪里还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摸着被剑刃割出细细伤口的耳沿,还有些许疼痛,但却满心庆幸——差点儿就被这虫子钻进了脑子里! “李先生,多谢救命之恩。”老神棍心有余悸。 李长安摆摆手,取回了这一枝小剑,低头看了眼已经成功把自己翻过来的蟑螂。 “咔嚓!” 一脚将其踩扁,然后从残骸里也找出了一片晶石碎片。 张素玄站在一边,瞧着室内的虫子和死尸,脸上一轮风云变幻,却是有些打退堂鼓,他期期艾艾问道:“李先生,现在又该怎么办?” 李长安让他稍等,然后闭着眼,将注意力全放在嗅觉上。 片刻之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他之所以能最终这些虫子,就是依靠着虫子身上那无形之线上的气味儿。方才为救张素玄,他只得出书切开大蟑螂的脑袋,那时这无形之线便立刻消散。空中残留的气味儿,也被现代城市复杂的气息裹挟冲散,已是难以辨认。 然而,大蟑螂身上蔓延出的无形之线,其实不止一根,这里只是其中一处而已。也就是说,在城市的许多地方,仍然有可能有虫子作祟。 这已经超出了李长安的能力范围。 他站起身来,说了句让张素玄如释重负的话。 “报警吧。” …………………… 警局内。 无论是警察还是群众,经过大厅时,都不禁将目光投注在厅内的某个角落上。 倒不是他们少见多怪。 毕竟一个年轻人,手里提着一把剑,站在警察局里,还一副泰然自若地模样,却是也是够奇怪的。 张素玄没有报警,或者说,他直接一个电话打给了王局长,他将李长安的猜想以及现场情况报给手机那头,那王局长立刻便重视起来。 毕竟虫群吃人的案子如若只有一例,那还可以用遇见了某种稀少奇异的自然现象来解释。可在短时间内又发生了另一例,那便极可能是性质极其恶劣的、却手段未知的连环杀人案了! 且照着李长安的想法,极可能出现,或者已经有了其他的受害者。 这便容不得他不慎重对待了,那王局长立刻发动了警方的力量全城进行调查搜索。同时,亲自带队封锁了现场,李长安也第一次见到了这王局长,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瘦子。 这局长也不含糊,兜头就给了李长安和张素玄一个顾问的头衔。 不得不说,国家机器转动起来,产生的能量确实惊人。 没多久,两个死者的共同点就被找了出来。 这个死者名字叫隋亮,也是这个城市底层中的务工人员,且与钱程一样,之前住在某个公寓之中,却在不久前,前后脚搬离了原来的公寓,却也在前后脚的时间内相继死在虫子手里。 虽然,这线索很少,但好歹开了个头。 所以,警方立刻便将那个公寓的住户叫到警局,于此同时,也让各方注意有没有什么突然消失,又或者突然不出门的人。 ……………………………… 身为顾问,李长安是有资格参与案件的。 所以,在警察同志询问公寓住户时,李长安也拎着他的配剑,施施然站在一边,引得其他人频频注目,他却不以为意,反倒转头问着旁边的矮胖警察小唐——他也被临时调过来,处理这个案子。 “怎么就这么点儿人?” 到来的住户只有稀稀拉拉两三拨人,还没有旁边的警察多。 小唐瞧了眼,解释道。 “那个公寓是个偏远地儿,价格便宜,住的人不是打工的,就是刚毕业的外地学生,流动性强,短时间能找来这么几个,已经很不错了。” 李长安点点头,目光在几个住户脸上打量了一阵,便定在其中一个男子身上。 这个男人眼窝深陷,瘦的像个骨架子,不就是之前,在钱程楼下撒泼打滚的白修业么? 这白修业似乎是警察局的“常客”,一点不见局促,一副葛优躺的模样占了两个位置。 旁边的其他住户对他避之不及,特别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更是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缩得远远的,将头埋在领子里。但她越是如此,这白修业越是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嘴角牵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这人?” 李长安指着这白修业,转头向小唐询问。 小唐是亲眼见过李长安的本事的,不敢怠慢,赶紧回答。 “这人叫白修业,就是一毒虫,不过这女的之所以不敢见他……”小唐胖脸上勾起一抹鄙夷,“……还不是因为做了亏心事。” “什么亏心事啊。” 小唐话音方落,旁边就插进一个女声,却是老神棍的女儿张倩张队长。 “没!没!”小唐赶紧摆手,“我就胡咧咧。” 他又连忙抱起一堆文件。 “对了,王局还等着这些文件了,你们慢慢聊聊啊。” 说完,撒腿就溜。 兴许是习惯了手下老鼠见猫的态度,张倩也没有多想,只是难得的用这张总是紧绷着的脸,笑了笑。 “别听他胡说,这个白修业……。”她迟疑了一下,“也算个可怜人吧。” “这人算是进局子的“熟手”,他的情况我们也很了解,这人有一种怪病,一发作起来身体里到处都疼,他开始就用吗啡镇痛,后来渐渐产生抗药性,就染上了毒瘾……” “……只是可怜了他的女儿,只有三四岁,很可爱的一个小家伙,就他一个瘾君子拉扯着。好在这人还没坏透,毒瘾再大,也知道给女儿一顿饭吃。” …………………… 张倩说了阵话,便自己忙去了。 她前脚刚走,小唐后脚便溜了回来。 正巧,李长安也有了个小小的疑问。 “你们的法医室在这层楼么?” “法医室?”小唐挠了挠脑袋,“不在呀,咋呢?” 话音方落。 走廊上忽的响起一声高喊。 “又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什么了? 这时,张素玄却忽然钻了出来,拽住李长安就往外面走。 “李大师,快来!找到新的受害者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 白修业 王局长带队先行一步。 小唐开车载着李长安和张素玄随后跟上。 这一次的案发地点却又不是城中村了,而是城北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 几人抵达的时候,院子里挤满了警车,警车旁围满了群众,叽叽喳喳臆测着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拍照录视频的更是少不了。 李长安不想引人注目,绕过人群,上了楼去。 到了事发地点的楼层。 却见一帮子警察,没有进屋,只堵在楼道上,大多脸色发白,甚至还有扶着墙角一个劲儿干呕的。 三人进屋,顿时明白为何如此。 浓烈的腐臭塞满了房间,甚至掩盖住了虫子的臭味儿。小唐和老神棍脸上一白,捂着嘴就冲了出去。李长安也是捏住了鼻子,庆幸自己没有习惯性地来一发冲龙玉。 这死者在客厅中央,那王局长正带着一帮技术科的,在尸体周围忙碌。 李长安凑上前去,打量这位受害者。 也许是刚洗完澡,死者身上只穿着一条内裤。 尸体脖子以上还算正常,头颅完整,脸上的皮肤还残存着些光泽,即便作为外行的李长安,也看得出他的死亡时间并不久。 脖子以下却是惨不忍睹了,饶是李长安见了,也顿觉胃液翻涌。 他的四肢与躯干上,布满了血肉溃烂留下的疮口,小的如硬币,大的如海碗,深可见骨,腐烂流脓。 内脏从腹部的疮口中流出来,红色的血水与黄色的脓液驳杂,白色的蛀虫进进出出。 那王局长和几个技术科的警员却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不但贴上脸去仔细观察,甚至直接上了手,在烂肉上翻找。 瞧见别人都如此敬业,李长安下去,李长安也没有继续追问,那场景已经可想而知了。 他冷声道:“玩忽职守!” 小唐点点头。 “事情发生后,上面顾忌到这件事如果传开,社会影响太过恶劣,就把事情压了下来,几个涉事的该开除开除,该判刑判刑,孙勇本来也该进去的,可是他家里有点人脉……只是没想到……” “逃得过法律,却没有逃过谋杀么。” 小唐笑了笑,没有接茬,他一个警务人员,也不适合说这种话。 “说起来,孙勇这小子也是活该!还有白修业那几个邻居,小女孩儿拍门都把手拍烂了,别说过问一下,就是给社区民警说一声也好啊。” “白修业的邻居?”李长安幽幽说道,“怕是死得差不多了吧。” “你是说……”小唐瞪大了眼睛,却又连忙摇头,“怎么可能?白修业事后话都没说一句,该干嘛干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 蛇球 张倩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浑身低气压环绕。 她作为堂堂的警队队长,发现了受害者,于情于理都应该由她带队去现场。可临行前,局长却忽然找了个需要人留守警局,居中协调的借口,不顾她的强烈反对,硬是把她给留了下来。 可瞧见王局长屁股后面跟着的老神棍,她如何还能不明白? 她一言不发生着闷气,周遭的警员都晓得自家队长的暴脾气,不敢在这时候触她霉头,自觉地绕着她走。 好一会儿之后,她也是终于想通了。 还能怎么着?官大一级压死人呗。 她认命般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警局的人手大多都派出去了,反倒是她这个队长无事可做。 大厅里稀稀拉拉没几个人,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白修业和边缘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 张倩皱起眉头,坐到了两人中间,她瞧着白修业,发现这男人明显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消瘦。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张倩回想一阵,很快想起,是不久前撞见白修业吸毒,就顺手把他抓获。可随即上面有紧急调派,她把白修业交给局里,便立刻出差去了。 直到前两天,她才出差归来。 看到白修业,她就不仅想到那个乖巧到让人心疼的小女孩子。 “球球最近还好么?” 闻言,白修业慢慢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脸上。愣了许久,突的笑了起来,开始只是无声的轻笑,尔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恣,最后竟是放声大笑,让整间警局都听得见他歇斯底里地笑声。 “你笑什么?!”张倩打断了他。 “没事……没事……”白修业停住笑声,在骷髅似的脸上抹去笑出的泪珠。 “原来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 看着白修业枯瘦的脸上古怪地神情,张倩满心疑惑,她鼻子一动,闻到一阵似有似无的熟悉怪味儿。 ………………………… 在对王局长简单交代后,张素玄便拉着李长安赶回警局。路上,仍旧是小唐给他们开车。 车上。 “张队长那边呢?” 张素玄死死盯着手机,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没有接电话。” 李长安又问道。 “警局的电话呢?” 张素玄咬着牙:“也没人接。” “附近的警力呢?” “都撒出去了,就算是临时调集……” 张素玄神色惨然,却没有说出口。若那白修业真的是那个驱虫的凶手,这么久的时间,警局里面的人,怕是连尸体都凉了。 “都怪我!” 张素玄喃喃自语,张倩本来是警队队长,本应该带队到现场的。张素玄却因那蟑螂和蚊子的事心有余悸,害怕会遇到危险,通过自己和王局长的关系,强行把女儿留在了警局。 却没想到,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张素玄把头埋在手里,肩膀微微颤动。 李长安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安慰。整个警局都没有人回话,八成是那边已经下手了……自欺欺人的话,李长安实在也说不出来。 张素玄却抬起头,看了眼窗外,突然对小唐吼道。 “你tm能不能开快点!” 情急之下,张素玄也顾不得什么高人做派,直接就爆了粗口,口水都喷到了小唐的脸上。 也不怪他着急,这前前后后有了五六分钟,小唐这车连一百米都没开出去。 但这也怪不着小唐,虽然现在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但该堵车的时候,一样会堵车,该是红灯的时候,一样是红灯。 小唐没有反驳,反而一咬牙。 “你要多快?!” “你投胎的时候跑多快,现在就给我开多快!” “那成!你坐好了!” 说罢,他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 ………………………… 李长安正儿八经体验了一回现实版飙车戏。 没想到小唐看起来胖的一团和气,开汽车来,也是个彪悍的主。张素玄这么心急火燎的一催,他也干脆发了性子。 引擎轰鸣中,他一路超速、闯红灯、走小路,愣是在比平时还短的时间内,赶到了警察局。 而大队人马,却还堵在路上。 一到楼下,李长安立刻提剑下车,顺便把老神棍摁回车里。 “你就不要进去捣乱了。” 说完,转头又对小唐说道。 “你也一样。” 尽管知道这白修业会驱虫杀人,但小唐却强制按捺住颤抖的小腿,咽了口口水,挺起胸,大声说道: “我是人民警察。” 李长安闻言一愣,好似第一次认识了整个矮胖的男人。 他笑了笑问道: “警察同志,你会对付蛊虫么?” 小唐面上一垮。 “警察同志,你有枪么?” 小唐更是无言以对。 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胸口,把他挺上胸口的肥肉拍回了肚子上。 “人民警察的职责是保护人民群众。” 说着,他指了指老神棍。 “这个老群众就交给你保护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警局大楼。 大楼已然如离开时一般,灯火通明,但却没有一丝声息,像个光彩照人的坟墓,只有浓郁的蛊虫恶臭飘散出来。 李长安却不由得勾起一抹轻笑,恍然间,好似又回到了古代世界。 龙潭虎穴,也不过只身去闯。 嗨,只可怜自个儿伤还没好利索。 ………………………… 李长安没有等待后续的支援,便独自一人闯进了警局,这个时候,每耽搁一分钟,就有可能失去一条人命。 一进大楼,空气中的蛊虫气味儿又浓郁了几分。 “我早该发现不对劲儿的!” 老神棍不知道,在他自责万分的时候,李长安也是满心的后悔。 他先前之所以询问小唐:法医室是否在这里? 就是因为他在警局里闻到了蛊虫的气味儿! 可当时,他以为是自己几人在现场沾染上的味道,并没有太过在意。直到他觉得气味儿浓郁得不正常,才有此一问。可惜,当时被发现新的受害者的消息牵扯了注意力,不然…… 李长安握紧剑鞘,向着气味儿源头冲了上去。 源头在大厅内,正是之前住户们所在的大厅。 李长安拔出剑来,小心推开大厅的房门。 大厅内的灯已被关上,光从楼道照射进去,眼前所见,便是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住户和警员。 他赶紧上前检查。 好在,都还有声息,从表面上看只是晕倒了而已。 他稍稍松了口气,随即便听到了“嘶嘶”的声音。 李长安没有急着循声上前,反而退到门口,按亮了房灯开关。 光亮回归了大厅,李长安握住剑的手心却不自觉沁出了汗水。 只瞧的大厅的角落里,无数色彩斑斓的蛇类缠绕在一起,绞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在蛇躯蠕动间,李长安瞧见了一张扭曲的浓妆艳抹的脸。 “天煞煌煌,地煞正方……” 李长安口诵法咒,挥手掷去一枚绘制破煞诛邪符的小剑。 他寻思着这些蛇是由邪法聚集而来,破煞诛邪符指不定有点作用,就权且一试。 没想到,那些蛇真的就此散去,剩下赖着不走的,也被李长安用剑一一挑开。 被蛇球裹住的,果然是那个被白修业一直盯住的女人,她此刻面容僵硬狰狞,脸上的浓妆已经花成了鬼脸。 尽管不抱希望,但李长安还是俯下身,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突然。 她的嘴猛地张开,一条赤练小蛇从口中弹射而出!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 追击 女人的嘴忽然张开。 一条小蛇便从口中弹射而出,张开毒牙咬向了李长安的手腕。 这蛇只有筷子粗细,红得像一条闪动的火光。 李长安之前遇到的蛊虫,无论是蚊子还是蟑螂,都异化出巨大的体型,而这条蛇却反而比普通的蛇更小些,瞧着蛇身上艳丽的颜色,可想而知,它的特异之处一定在它的毒液! 而现在,它的毒牙已快触及李长安的手腕。 电光火石间。 李长安福至心灵。 他迅速转动手腕,冰冷的蛇首便擦着腕部皮肤飞过。 然而,那蛇却是来势不减,又直直飞向了李长安的面门,这一下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然而,何须用躲? 毒牙当面,李长安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稍稍往后缩了缩。那蛇快够到他的鼻尖时,却猛地绷直,竟是再不得寸进。 原是,李长安手腕转动后,顺势捏住了它的尾巴。那小蛇徒劳咬了一口空气,溅出几滴腥臭的毒汁。 李长安已随手一挥,将它甩在墙上。可这条小蛇在半空中扭动细长的躯体,借着墙面反弹的力量,竟是又朝着李长安飞了过来。 随即。 剑光暴起。 自三寸处,赤练蛇被一分为二。 没等两截蛇躯落下,李长安已翻手拿出一枝小剑,挥手一掷,小剑化作流光将蛇头钉在了墙上。 这赤练蛇被一剑看作两截,还被小剑穿头而过钉在墙上,但却仍旧没有就此死去,反而不停地挣扎,那截落在地上的蛇躯仍蠕动着,朝着头颅方向游去。 李长安一把将其抄起,蛇躯便扭动着缠住他的手腕,筷子大的细长躯体居然掩藏着不小的力量,把李长安的手腕勒得生疼。 李长安把蛇躯从手腕上解下来,然后攥住七寸处,往上一捋,一片晶石碎片混着内脏,从断口挤出。 顿时,方才还勒得人发疼的蛇躯,软趴趴没了声息,那蛇头更是停止了挣扎,却是死透了。 李长安把碎片收起,再去检查那个浓妆女子,已是命丧蛇口。 他叹了口气,为她合上了双眼。 忽的。 门外楼道上发出了一声响动。 这个时候,警局的人大多都昏倒在地上,而小唐和老神棍都在外面,在楼道中活动的是? 白修业! 李长安提起剑,腾地一下站起来,他冲出厅门,一个消瘦的背影在楼道上奔逃。 “白修业!站住!” 他一边喊,一边翻手拿出小剑。这种情况下,哪儿会有老老实实听话不动的? 那白修业果然将李长安的话置之不理。 见状,李长安挥手就将小剑掷出。 要是在古代世界,他就照着后脑勺扔了。可现在是在现代文明社会,李长安也只得瞄准了白修业的腿部。 “啊。” 白修业一声痛呼,脚上一个趔趄,便翻到在地。 在倒下的同时,他对着李长安抬起手,袖口里便钻出苍蝇蚊子蟑螂等一大股飞虫,在楼道上列出一道虫墙向李长安推了过来。 李长安不疾不徐翻出一张破煞符,手腕一抖,黄符便无风自燃。他用符火往前一引,齐整的虫墙立刻溃散开来,飞虫们嗡嗡乱撞。他又脱下外套,两手抓起在虫群里扫了几下,方才骇人的虫墙便消散一空了。 另一边,白修业已是扶着墙站了起来,他用衣袖裹住手,把腿上的小剑拔出扔在地上。 李长安移目看去,小剑上升腾着淡淡的青烟。 “住手吧!你已经跑不掉了。” 那白修业闻言,骷髅般的脸上裂出一个让人不安的笑容,他朝李长安竖起中指,嘴巴开合无声地说了一个全国通用的词儿。 然后,抓住身边的窗沿,从窗户上翻了下去。 李长安黑着脸,跟着一跃而下。 ……………… 楼层不高,只是二楼,而且楼下还是草坪。 白修业落地上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便挣扎着爬起来。 李长安紧随其后,人还在半空中,已经瞄着白修业的背影,握紧了剑柄,准备借着下坠力道,顺势前冲,废掉这个嘴巴不干净的家伙另一条腿。 正常情况下,以李长安的身手完成这个动作自然绰绰有余,然而…… 落地的一刹那,李长安倾斜脚腕准备偏转下坠的力量,可忽然间,身体却有点力不从心。 “咔嚓。” 李长安身子一歪,砸在了草坪。 tmd! 脚崴了。 居然忘记了自己伤还没好利落。 李长安一脸晦气,撑着剑鞘从地上爬起来。 前方,白修业瘸着一条腿拼命逃窜。 “呸。” 他吐出一口草渣子,拖着崴了的脚,一瘸一拐追了上去。 ………………………… 老神棍悄悄咪咪转出警局后面。 他知道李长安说的没错,自己进了警局,也只是扯后腿而已。但当女儿深陷险境,哪个父亲可以理智地作壁上观呢? 那小警察也是个死脑筋,听死了李长安的话,死活拦着他不让他进楼。 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如何会是他这个老狐狸的对手,三言两语便被他借口脱身,绕到了警局后门。 他此时也没想着去对付那个凶手,只是想确认一下女儿的安危。 刚转到后门,一抬头,却见两个“瘸子”在草坪上上演一出慢速追逐戏。 后面追的自然是李长安,前面跑的干瘦得像具枯骨…… 白修业! 老神棍打了个哆嗦,就要往旁边躲。可刚一动,脑子里就闪过三个受害者可怖的死相,而自己的女儿……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老神棍“哇哇”鬼叫着冲了过去。 白修业也没想到身边会突然冒出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老神棍抱住了手臂。 “放开!”白修业劈手乱砸,“你给我放开。” 老神棍咬着牙死死抱住,简直恨不得整个人都骑上去。 “李先生,快!” 白修业见李长安越来越近,一咬牙,奋力一扯,被老神棍抱住的手臂竟是连肩而断。 诡异的是,这伤口却没有流出一丝血来。 老神棍抱着断臂摔到在地上,没等他起身。那断口处,蜂涌出大批的毒虫。这些虫子瞬间便爬满了老神棍的身体,沿着鼻孔、眼睛、耳朵、嘴巴就要往身体里钻。 顾不得追白修业,李长安赶紧赶到老神棍身边。 先是抬手从他耳朵里,扯出一条红头蜈蚣,然后掏出破煞诛邪符贴在他脑门上,驱赶走身上的毒虫。 尔后,又抓起老神棍的衣领,把差点魂飞魄散的他摇醒。 “有没有被虫子钻进身体?!” 老神棍茫然回神,先是呆呆摇了摇头,又忽的脸色苍白,猛地点起头来。 “有只蟑螂钻进了我的嘴里!” 说着,两只蟑螂腿飞出了牙缝。 咦!看来不用担心那只蟑螂了,只是真的有些恶心。 李长安默然不语,要离他远一些。 老神棍却脸色忽然一边,抓住了李长安的手臂。 “少芸呢?” 不等李长安回话,旁边就插进了一个女声。 “这么快就回来,你们……这是做了什么?” 两人转头看去,女警提着两大袋子外卖,愕然瞧着两人的狼狈。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 问冤仇 医院喧闹,铁椅冰凉。 老神棍手里揣着张诊断书,薄薄一张纸,被他展开又叠上。医生告诉他经过透视扫描,他的体内没有发现“异形”。身上被毒虫咬出的伤口,也都是普通毒素,用药抹一抹便好。 李长安无言地低头看着脚踝上的绷带,被叫回来加班的小护士心情不好,绷带不要钱地往他腿上绕,早知道不如回家自己贴狗皮膏药。 医院走道的那头人声喧嚣,却是留守的警员在排队检查。支援赶到之后,警局里的人就相继醒来,随即便被拉到医院作检查。从头几个检查的人来看,是中了一种致人昏迷的毒素,暂且没发现后遗症。 而张大队长在人堆里穿行,凭着凛凛雌威维护秩序。她也是运气好,白修业动手前,她瞧着所有人都在忙碌,倒是她这个队长清闲着,就干脆亲自跑了趟腿,给留守警员和住户们买宵夜,因此逃过一劫。没接电话,是因为电话落在了警局里。 家属关切询问,住户后怕哭嚎,警员低声安慰……总而言之,一地鸡毛。 两人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弄得如此狼狈,却还是让那白修业跑了! …………………… 张素玄脸色疲敝,满眼的血丝。 再怎么保养有术、仙风道骨,他内里也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子。 奔波了整整一天,已经是疲敝欲死,坐在椅子上,看着都有些摇摇欲坠,却仍是强撑着,不愿去休息。他双手反复绞着手里的单子,脸上忧心忡忡。 “你不要太过担心……”李长安劝解道,“虽然白修业是张队长抓的,但张队长对白修业女儿的事完全不知情,白修业的目标也不一定会是她。” “李先生。”张素玄抬起头来,抹了把脸,消去些许疲敝之色,“他都敢在警察局行凶,你看他那样子……会在乎谁是无辜?谁是有辜?” 李长安却是说不出话了。一个吸毒者加邪术修行者的想法,怎可用正常人的是非观念来衡量。 “李先生,真的没有其他办法找到他了么?” 白修业自警局逃跑后,便仿佛人间消失,各方都找不到他的行踪。 面对张素玄期冀的眼神,李长安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何尝不想逮到那个白修业,无论下一个目标是不是张倩,都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消亡。 李长安追索妖邪,依靠的也不过是冲龙玉神符。但现代世界灵气枯竭,符咒的效果大打折扣不说,单是城市里驳杂的气味儿便可扰乱嗅觉。跟何况,城市里多的是各种密闭交通工具,而警察局后面不远处,还有一个垃圾中转站。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冲龙玉神符失去了效果。 “李先生,有没有可能……”张素玄没有放弃,他忽的眼睛一亮,急急问道,“唤来死者的冤魂,询问那个白修业在哪里?” “你会么?”李长安反问。 张素玄顿时语结。 寻常的召魂之术,不过是唤来在世间游离浪荡的孤魂,但现代世界的大环境可以说是烘炉磨盘,魂魄没有肉身保护,很快便会被消磨殆尽。 这种情况下,再想招魂,怕是得深入幽冥,叩问黄泉。 李长安不知道这灵气枯竭浑浊的世间,有没有人能够办到,反正他自个儿是没这本事的。 他摇摇头,正要对张素玄稍作解释……等等!李长安忽然想到。 这冤魂?未必没有啊! ……………………………… 家中客厅。 李长安手里拎着个饮料瓶子,瓶子上裹着几张黄符,符咒下,黑色的烟气在瓶中缓缓流动。 房内群鬼不敢呆在客厅,全都缩进了卧室里,只留下一道门缝。 黑漆漆的门缝里,十七双鬼眼睛盯着李长安,或者说李长安手里的饮料瓶。 之所以只有十七双,因为吴老大鹌鹑似的站在一边,他浑身青白色浮肿的肉抖个不停。伴随着抖动,身上不断有水珠滴下来。那些水珠仿佛有生命似的,刚落到地板上,就滚动着汇集回吴老大的脚边。 李长安瞥了他一眼。 “你要是害怕,就先躲进屋去。” “怎……怎么可能?”吴老大赶紧反驳,“有老板您在这儿,区区一只厉鬼还能跳起来咬我屁股?” 话是这么说着,鬼却悄悄往后挪了一小步。 呵。 李长安摇摇头,扭开了瓶盖,那吴老大嗖的一声就窜进了卧室。 他眨巴眨巴眼睛,这鬼当得未免太怂了吧。 而那瓶子黑气顿时澎涌而出,凄厉的惨嚎回响在室内,那厉鬼就要从瓶中冲出。 然而,刚冒出个脑袋,就被李长安一把摁住。 于是乎,小小的饮料瓶上就长出了一个硕大的脑袋,看来诡异又滑稽。 “噗。” 门缝里传出一连串低笑。 那厉鬼转头作凶厉之色。 “哐当。” 房门顿时就被关上。 “一帮怂货。” 李长安无语看着紧闭的房门,默默吐槽一句,然后抓着厉鬼的脑袋,把他的脸扭了过来。 随后掏出一张照片,放在厉鬼面前,两相对比。 照片上是个年轻的男人,这个男人的名字叫: “钱程。” ………………………… 在看到钱程的遗体时,李长安就隐约觉得有些面熟,经过老道这么一提醒,他终于想起了被他塞进饮料瓶里的厉鬼,并将两者联系了起来。 那厉鬼被镇压时,想必已在外界游荡了一段时间,却还缠绕着浓烈的怨气,可见刚死的时候怨气之盛。可想而知,他要么生前是极度的恨,要么死得极惨。 那么,万虫噬体够不够惨呢? “钱程。” 李长安唤了一声。 但厉鬼却没有丁点回应,只是疯狂挣扎,还尝试去咬李长安的手臂。 这很正常,怨气掩盖神魂,记不得自己,记不得亲人,唯记得仇怨,是常有的事。 李长安又对比起他的脸来。照片上是个木讷的青年,而李长安手里却是个狰狞的厉鬼,虽然轮廓眉眼依稀相似,但实在不能确定这是同一个人。 于是,李长安转头冲卧室叫到。 “吴老大!” 水大棒磨磨蹭蹭从房间里出来。 李长安眉头一皱,喝道。 “赶紧把东西拿出来!” 吴老大“肥肉”一抖,才想起这位可比厉鬼凶多了,赶紧小跑过来,却也不敢太靠近,隔了一米多,抬起手来,手上却是捻着个小活物。 一只蟑螂。 吓! 从瓶口蔓延的黑色怨气顿时一收,厉鬼疯狂的神色变作惊恐,脑袋往下沉,竟是要缩回瓶子里。 李长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头发,又把他拉了出来。 “果然!” 他心头暗道。鬼物害怕杀死他的东西,死在蟑螂口里的,怕也没其他人呢。 另一头,那吴老大也是个皮实的,瞧着先前还凶焰滔天的厉鬼,居然怕他手里一只小小蟑螂,他就促狭的拿着蟑螂往厉鬼脸前递过去。 “等等!”李长安发现他的动作,赶紧叫到。 “啥?” 吴老大茫然,一低头。 却见那厉鬼一反畏缩之色,猛地张开血口咬了过去!亏得,吴老大得了提醒,手缩得快,只让厉鬼咬住了蟑螂,咔嚓几口便嚼成了碎渣。 这鬼物虽然怕致其死亡的东西,但也仅仅只怕那单独的个体,而不是个体的种类。好比,被枪决的恶人化作恶鬼,他害怕的仅仅是那一颗子弹,而不是所有的枪械。 离得远,乍一下,还能用蟑螂吓唬一下这鬼,靠得近了、瞧得久了,他还如何分辨不出来?这不是作死么? 吴老大已经屁滚尿流逃窜回了卧室,李长安也懒得骂他,只是瞧着厉鬼,忽的开口: “白修业。” 厉鬼脸上凶厉疯狂微微一滞。 “你还记得他吧。”李长安笑道,“想报仇么?” 厉鬼微微抬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些许清明。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二章 魂灯 老旧楼宇间,巷道的十字口上。 低矮的路灯下飞虫缭绕,撒出些轻薄的光。 此处离江不远,江上湿寒的江雾被夜风吹过来,浅浅地在巷道里蒙了一层薄纱。 早已过了凌晨。 行人俱已归家,四野寂寂。 若是恍惚里踏入这路口,难免会产生踏入某种界限之中,走错一步,便是非人之境的错觉。 李长安却没这么多的感触,只是觉得四下无人,正好作法。 他拿来四碗白饭,分别放置在路口的四条巷道上,紧接着又在白饭上插上香烛。 尔后,他取出一个碗来。 碗里色泽艳艳,竟是新鲜的血液。 他又拿出几张黄纸和一支毛笔,用毛笔醮上鲜血,在黄纸上分别书写出四个词。 陵光。 执明。 孟章。 监兵。 写完,他便将血迹未干的黄纸挑好方位,各自镇在碗下。 随后,朝着四个方向一一躬身拜祭,口中念诵。 “敬拜四方神,请开四方门……” ………………………… 李长安学道日浅,会的符咒法术寥寥。斩妖除魔,更多的是依仗黄壳书赋予的变化之术。 但机缘巧合之下,通过刘老道,他也接触过一些民间方术。 他现在所用便是其中之一。 民间方术顾名思义就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低等法术,甚至于根本称不上法术,大多只是对某些灵异特性的因势导利,简单、粗陋、成功几率小、后续危害大。 譬如说,柳枝打鬼、打小人,以及大名鼎鼎的碟仙,都属于这等方术。 李长安现在所用的,便唤作“点魂灯”。 这是从刘老道那里学来的,但因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刘老道也没正儿八经教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照着记忆里刘老道的步骤,依样画葫芦而已。 …………………… 几个准备步骤走完,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拿出一个橘子灯笼,上面开着四个光口。 尔后又取出装着厉鬼的瓶子,与橘子灯笼一起放在路口中央,接着把瓶盖扭开,顿时黑雾冲天而起,灯光闪烁里,厉鬼再获自由。 李长安退后两步,躬身一拜。 “请仙人上轿。” 厉鬼没有动静,寒雾里只听见嘻嘻的轻声怪笑。 李长安耐住性子,再拜。 “请仙人上轿!” 厉鬼依旧没有动,只是笑声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尖利。黑色怨气翻腾,路灯剧烈闪烁,飞虫四散惊飞。 明灭不定的光影里,李长安皱起眉头,再拜了一次。 “请,仙人上轿。” 厉鬼终于动了,却是张开狰狞大口,冲李长安扑了上来。 “日你个仙人板板!” 李长安气极反笑。 这便是这等民间方术的弊端,虽然能便利地招来鬼怪精灵,但普通人缺乏对抗鬼怪的能力,许多时候,都只会羊入虎口。 但,那是普通人…… 李长安剑也懒得拔,抬手就抓住厉鬼面门,另一只手,照着厉鬼下巴就是一记上勾拳。 立刻,便让厉鬼的血盆大口给闭了回去,顺道还磕飞了几颗门牙,落到地上便化作黑烟消散。 随后李长安又逮着厉鬼饱以老拳,直打得黑烟飘散,魂体松动。李长安才停下手,将其如同面包一般,揉成一个小团塞进了橘子灯笼里。 眼见他还在闹腾,李长安喝问道。 “你还想不想报仇。” 橘子灯笼里的动静这才停息下来,四周飘散的黑烟从灯口汇聚进去。俄而,灯笼里投射出一道红光。 李长安提起橘灯,沿着红光迈入幽深小巷。 这魂灯所指,便是白修业所在! ……………………………… 魂灯指路,一路行到城郊。 眼前是一栋废弃的旧房。这是栋两层民居,年久失修,二楼已经坍塌,底层藤蔓沿着墙壁裂缝生长。 这是个流浪汉也不会入住的危房,此时,变形的窗口却透出些微弱的光。 魂灯里红光大炽。 但不用它提醒,那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蛊虫臭味儿已告诉了李长安:这便是白修业的藏身之所! 李长安用符咒镇住厉鬼,以免他打草惊蛇。 没有急着冲进去,他低伏身子,慢慢潜到附近。 透过破烂的窗户,可以瞧见屋内点着蜡烛照明。摇曳的烛火下,一个枯瘦的人影背门而坐。 他手中似乎捧着个本子,拿着笔,似乎在写什么东西,只是含胸缩背、神色呆滞,偶尔回过神,才落下那么一笔。 再看四周,李长安瞳孔微缩,他原以为是被风雨侵蚀染黑的墙面竟是在微微的蠕动,再看仔细些,哪里是墙面,分明是厚厚一层虫子! 墙上、地面、天花板,黑色的虫群缓缓蠕动。 这数量未免太多了! 李长安退回来,暗自计量。 “报警?” 不,一来唯恐夜长梦多,二来警察在场反倒畏手畏脚。 他抓起一根枯草,无意识搓动,碎屑在指尖纷纷落下。 这……李长安心思一转,近来天干物燥,方才途径的道路边,环卫遗留下的垃圾车上,堆放着大量干燥的枯叶。 …………………… 如若再次照面,李长安会发现,白修业比几个小时前,变得还要枯瘦。 他的身上,好似已经不存在脂肪血肉之类的东西,皮肤下面只剩下骨头。 瘦成这幅模样,与骷髅也无甚区别了,自是做不出什么表情。 他只是木然呆坐着,像一个随时会崩溃的塑像。 “呜呜。” 忽的,屋外传来阵阵呼啸。 “起风了?” 他慢慢抬起头,动作迟缓得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哐当!” 可随即,狂风冲破了堵在门口的木板,卷着大量燃烧的树叶蜂拥而入。呼啸间,好似一条火龙狂舞。 白修业这才从死气沉沉的状态中苏醒,他抄起一个骨质的笛子。尖利的笛声中,虫群鼓动起来,列队拦向了“火龙”。 可刚一靠近,所有的虫子都好似变作无头的苍蝇,乱哄哄散开,被火焰一燎,便留作一地虫尸。 “这是?!” 白修业脑中蓦然浮现出那个持剑的年轻人。 “白修业!” 一声厉喝,狂风倒卷,火龙裂开。 满室树叶燃烧纷飞间,李长安跨出火海,手中长剑熠熠生光。 …………………… 一声断喝,告知敌手自己已然到来。 李长安便再无言语,或者说,剑就是他的言语。 他挺剑直刺。 那白修业好似被剑锋所慑,呆呆没有任何动作。 长剑没有丝毫犹豫就贯入了他的心口。 不对! 李长安没有欣喜,反而神色微变。 剑刺入太轻松,不像是刺入细致紧密的肉体,反倒像是刺入某种结构松散的东西。 他猛地抬头,却见白修业双眼怒瞪、嘴巴张开,但那眼中却没有眼珠,口中也无齿舌。 但听“嗡”的一声作响。 他眼鼻口耳,乃至剑刃撕裂处,忽然冲出大批绿蝇。 李长安抽身急退。 同时,狂风夹带着火焰四合。 空气中的焦臭味儿又添上几分。 蝇群被火势所阻,李长安正要绕过再去寻白修业。忽的,感到剑上一重。 他侧目看去。 原是天花板上豁口处,坠下几条大蛇,正落到剑身上。 尽管被剑刃割得鲜血淋漓,却仍是缠住剑刃,张开蛇口就要咬过来。 李长安手腕一抖,正要把它们震开。 忽的。 “嗡嗡”声大作,火焰里,冲出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 距离太短,在大蛇的纠缠下,无论是躲闪还是用剑都已来不及。 李长安却头也不回,另一只手,并指成剑,抬手就刺过去。 “嗡”声立止。 他的指尖不知何时夹起一枝小剑,已将大苍蝇一剑贯穿!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 日记 李长安甩动小剑。 大苍蝇便被剑刃开膛破肚,虫尸坠落在地,摔出一枚晶石碎片。 顿时,一直在室内缭绕不散的虫子,忽的从门窗各处飞出逃离,而李长安剑上的几条大蛇,更是松开剑刃,拖出一地鲜血,游动着逃出门去。 李长安散去狂风,只留下一地烧焦的虫尸,以及枯叶燃烧后的残渣。 而白修业,只剩下地上一张皮而已。 李长安用剑尖把它挑起来,打量一圈,摇了摇头。 “又让他给跑了。” 他可不认为这张皮就是一个蛊术师的本尊。 “可是……”李长安将皮从剑尖抖落,“如此脱壳逃生,还算得作是人么?” 尽管都是法术的修习者,李长安却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变成这样子。 他起头打量起这个白修业的藏身之所,目光却一张桌子所吸引。 这张桌子不过是一张破烂的老旧四脚木桌,也就是农村宴席上常用的所谓的“八仙桌”。 桌子不稀奇,真正吸引李长安目光的是桌子上摆放的东西。 先前,被厚厚的虫子盖住。现在,虫子不是被烧死就是逃跑,这上面的东西终于露出真容,却是一尊古怪的神像。 这神像制作粗陋,但也可看出依稀是个人形,可具体的部分却由各种虫子的器官的组成,例如蟑螂的足,蚊子的口器,苍蝇的眼睛,蜈蚣的尾部……看来,既让人恶心,又使人不寒而栗。 在神像前,用大碗盛装着贡品。 祭品上蛆虫乱爬,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抵近一看,竟是心、肝、脾、肺、肾各种内脏。 “这是?” 李长安面色沉重,正要仔细检查。 忽的。 “砰。” 兜里的橘子灯笼爆开,却是厉鬼乘着黑气冲脱了黄符的封印。 他惨嚎着在李长安头自己笨,让我以后来起大名……可是傻阿业,婆婆是不会允许这个孩子出生的……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婆婆发现了!怎么办?怎么办?” “阿业你看到这里,我可能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把球球抚养长大。不要再回去,不要再用蛊,也不要再想我……” 日记在这一页,笔迹就变的很模糊,似乎纸张反复被打湿过。李长安又翻到下一页,这一页的笔迹又与之前的娟秀不同,明显是个男人的笔迹。 “阿莎,你再耐心等等,放心我不会让你孤单太久,等到球球长大,我就来陪你……” “我今天捡到一块奇怪的石头,一靠近它,我体内的蛊虫又开始咬我。这石头太危险了,我把它藏了起来。放心吧阿莎,我是不会再碰蛊的。” “痛!好痛!吗啡?为什么吗啡也没有用了!” “阿莎、球球,对不起!我染上了毒瘾。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页尽是写着“对不起”三个字,李长安又草草翻向后面,尽是些忏悔怀念的句子。 直到…… “球球死了?阿莎!球球死了!” “你们都给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不!简单的死太便宜你们了!” “对了,你们不是笑话我是条毒虫,那好吧,就让你们尝尝被毒虫,一口一口咬死的滋味!” “不行么?我果然是个废物,以前保护不了妻子,现在保护不了女儿……” “有用!那块石头有用。” “为什么还是不能听我的命令?明明都已经养出来了!” “我终于明白了,不就是要祭品么,拿去!拿去!心、肝、脾、肺、肾,统统都拿去!” “还是惧怕白昼啊,不过也够了,足够了。” “痛吧,痛吧,很痛吧,被虫子一点一点吃掉,很痛吧!哈哈哈,球球你看到了么?爸爸给你报仇啦,不用急,他们一个个都会下来陪你的,还有你最喜欢的张阿姨哦。” “我快撑不住了,但是还有最后一个人啊,不过献祭上我最后一点儿东西,应该还能驱使一次吧。” “阿莎、球球不要急,我很快就来陪你们了。” ………… 笔记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李长安合上日记,面上不悲不喜。 人生多艰辛,世上多苦难,这一点他不早就知道了么? 他把笔记收起来,转头看向厉鬼,不,应该叫“钱程”了。 钱程浑身的黑色怨气已消散大半,只剩下几丝黑色缠绕在身上。 李长安翻看日记的功夫,他已经快吃光了供桌上的内脏。 现在,正抱着一块肝脏奋力撕咬。 李长安叹了口气,忽的喝道: “钱程。” 这一声仿若黄钟大吕,将他自无尽的迷魅中震醒。 他身体猛地顿住,脸上的疯狂狰狞消散,他呆呆地看了手里被咬烂的肝脏半响。 忽的,如同触电一般将其抛开,尔后,便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可惜,魂魄是吐不出什么东西的。 他干呕了一阵,才茫然抬起头来,看着李长安,才张开嘴眼泪就淹没了眼眶。 “好痛!好痛啊!” 李长安轻叹一声,盘坐在地。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 随着咒声。 钱程的神色渐渐安详,几分钟过后,李长安终于见到照片里那个年轻人,神态依旧有些木讷。 这年轻人冲着他弯腰鞠躬,便化作光华缓缓消散。 李长安长舒一口气,按了按痛得钻心的脚踝,也懒得站起来,就着狼藉的地面,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我是李长安……” “……哦,是张队长啊。” “什么?老……张老师进重症监护室了?!” 章节目录 第五十四章 风火 “人一旦上了年纪,这身子骨就不像自己的了……” 老神棍把自个儿从蓝色被子里撑起来,老腰靠在同样是蓝色的枕头上。 单人病房里陈设朴素,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液的味儿道。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包邹巴巴的烟盒,转头对李长安问: “有火么?” 可随即烟盒就被劈手夺走。 “医院里不准抽烟!” 他的现任妻子气冲冲说着,随手就将烟盒扔进了垃圾桶。 李长安摊开手,不知是说没有火机,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老神棍只得对自己妻子无奈苦笑。 “我这不是没事……” 他说的倒是实话,他人上了年纪,还随着李长安奔波了一天,期间又撞上了白修业这么一个大刺激。在警局时,人稍稍松懈一些,立刻就晕倒了。那王局长算是他的忠实“信徒”,立刻把他塞进了重症病房。医生检查后,并无大碍,又转回了单人病房。 可话没说完。 “什么叫没事!你知道我多……” 他的妻子说着便抹起了眼泪,旁边一个年轻小伙接着说道: “爸,你知道我们当时接到王局的电话多担心么?妈当时都快急晕了,我推掉了所有的行程就飞了过来,你以后能不能……” 小伙子虽然一通抱怨,但神色中的关切却是做不得假。 李长安抬头看着窗外,日头西斜,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也不再打扰人家享受天伦之乐,告辞出了房间。 甫出门来,转眼看见张倩坐在楼道的医疗椅子上,脚边放着一盆凉掉的热水。 张素玄昏睡了多久,她就衣不解带照顾了多久,李长安也在一旁守护了多久。 李长安指了指房门,张倩笑着摇摇头。 他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忽的问道。 “张队长。” “嗯。” “我能请你喝一杯么?” “啊?” …………………… 李长安不喜欢酒吧。 夜店太吵,音乐震得他反胃;清吧过于优雅情调,他呆得不自在。 总而言之,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俗人。俗人么,喝酒不是爱酒,而是爱那个气氛。所以,他还是更喜欢烧烤摊、大排档,当然花前月下两三知己也是不错的选择。 张大队长似乎也是如此。 她卸下了警服,换上一件黑色束腰长裙,头发烫成大波浪披在肩头,涂着口红,画了眼影,抹着淡淡的妆容掩盖疲敝的脸色。 但她确实很不自在,不时撩撩头发,整理一下衣服,好似总担心着妆容有哪些地方不对,局促得像个初次约会的小女孩儿。 李长安看着好笑,安慰道: “不用这么紧张,就当朋友间的聚会闲聊,你看我……” 他站起身,转了一圈,还是那一身穿了两天的衣服。 “嗨。” 张倩忍不住笑了一声,又是自嘲的小小叹了口气,掏出个发圈把波浪卷扎成单马尾。 “也不怕你笑话。”张倩放松下来,又找回了辣手警花的本色。“我也是好久都没有约会了,突然出来一次,紧张得很。” “我也差不多。” 李长安笑着坐下,和她干了一杯。 ……………… 李长安不善言辞,张队长是个喜欢用行动来说话的人。这两人凑到一块儿,实在无趣得很。 说到底,迄今为止,两人之间的交集,除了白修业的案子,也只有老神棍了。 可这些事,张队长不会说,李长安也不会问,这倒也算一种默契。 酒至半巡。 李长安鼻翼微动,尔后冷不丁开口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间酒吧么?” 张倩愣了愣,犹豫着说道:“这家环境还蛮安静的?” “不。”李长安摇摇头,语气里有些意味深长,“是因为这家酒吧的后巷偏僻又安静。” “什么?” 张倩略显茫然,不明白李长安为何这么说。 “没什么。”李长安也不解释,只是指了指她的手机。 “我手机忘带了,能借你手机打个电话吗?” ……………… 推开铁门,李长安踏入酒吧后巷。 后巷不宽也不窄,大抵能容下小车通行。正如李长安所言,一个僻静无人的死胡同。 李长安没有打电话,反而将手机塞进兜里,慢条斯理的解下一直随身携带的剑囊。 后巷的路灯老旧,灯光偶尔亮起几秒,尔后便是长久的黑暗。期间,唯一的光亮竟是来源于城市上空厚实云层的漫反射。 昏暗里,却有夜风游弋,轻微的呼声里,似乎积蓄着某种力量。 李长安将剑鞘配在腰间,突然开口。他语气悠然,仿佛和老友交谈。 “不管什么法术,魇胜、诅咒、降头乃至于扎小人,都需要什么东西来确认目标,高级点的生辰八字、真名,低级点的头发血肉指甲,那么你的蛊术又用什么定位呢?” 李长安转过头去,一个消瘦的男人穿着宽松的兜帽卫衣,低垂着头立在后巷中。 “后来我想到了,是气味儿对吧?” “可是气味这种东西很容易掉的,现在人勤换衣物勤洗澡,怎么能确保气味一直在呢?什么东西会一直带在身边,而且不会清洗呢?” “答案已经很简单了——手机。” 李长安冷眼看着对面那个消瘦男子。 “我说得对么?” “白修业!” 闻言,男子猛地抬起头来,路灯适时亮起,李长安握剑鞘的手更紧了几分。 白修业的人皮早已抛弃在了破屋,但此时兜帽下的却并非血肉,而是各类互相纠缠在一起的虫子,在蠕动的虫群里,两颗眼珠沉浮游移,俄而挤到额头,俄而滚落到下巴。这不是人的眼睛,而是单纯观察工具。 “这就是所谓献祭出最后一点儿东西么?白……不,已经不是白修业,这里的只是一个单纯寻着气味儿来害人的‘蛊’吧。” 话音方落,那“白修业”忽的朝着李长安冲了上来。 “连趋吉避凶也不会了么?” 李长安冷眼相待,挥手掷去一支小剑,正中它的咽喉。 “白修业”却只是动作一顿,中剑部位剥离下大量虫子,混着小剑落在地上。 它似乎还是残留了点智慧,从这一剑知晓了李长安的厉害,也不再鲁莽冲上来。 它忽的高举双手,游移到脸正中的嘴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啸。 尔后,便是一阵令人厌恶的“嗡嗡”声响。 李长安抬头看去,只见后巷上空,一朵乌云压下来。 仔细一看,哪里是乌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蚊子、苍蝇。 紧接着。 四周又传来细密的悉索声。 李长安举目环视,从墙角阴影,从巷口拐角,从墙头涌出层层叠叠的蜘蛛、蚂蚁、蜈蚣。 最后,又传来“嘶嘶”声。 低头看去,只见排水沟中纠缠蠕动着,涌出无尽的毒蛇。 这一下,可真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可李长安脸上却无半点惊慌之色,他反倒笑了起来。 “知道我为什么选这家酒吧,这个后巷么?” 对方默不作声,李长安却也自顾自答道: “因为这里既安静又偏僻,而且……”他掏出一张符来,转手引燃,却没有掷向“白修业”,反倒往墙根处掷去。 “……因为这里有燃起管道啊。” “风来!” 顿时,烈焰暴起,狂风涌动。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猩红的烈焰立刻吞没了整条小巷。 ……………… 风卷烈焰,在后巷盘起一道火焰龙卷。 在如此风火之势下,再多的虫子也不过是燃料,终究是化作飞灰。 片刻之后,更大的一股风势加入巷中,狂风更盛,反倒是把火焰扯灭。 这风把火焰扯灭之后,却突然戛然而止,只余下地上些许余烬,以及漫天飞灰纷纷洒洒。 李长安自这灰烬中踏步而出,竟是毫发无伤。 他走到“白修业”身前,此时“白修业”已被火焰烧成一具焦黑残骸,却仍旧苟延残喘着。胸口中隐隐透出点红光,身上不停剥落些烧焦的虫子,挣扎着向李长安蠕动过来。 李长安拔剑出鞘,垂目看去。 这焦尸仍旧不屈不挠向李长安探出手,可手刚一抬起,手上的虫尸便往下抖落,还没触及到李长安,就只剩下一截烧焦的骨头,最终也断落在地。 可怜可恨可悲可憎。 心中思绪回转,可最终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说到底,李长安不过是一介野道人罢了,无从判人是非、断人因果,所作所为只有任性由心而已。 他提起剑,一剑贯入胸口。 这具强撑着不死的焦尸终于颤抖两下,溃散开来,只留下一小块红色晶石挂在剑尖。 忽的。 李长安脸上一点冰凉。 “哗啦。” 骤雨突至。 这倒是当时好雨。浇灭了余焰,驱散了焦臭,连地上的残渣也一并被雨水裹挟,滚进了下水道。 李长安收剑入鞘,转身归去。 他回到张倩身边,将手机递还。 张大队长注意到他身上水迹。 “你怎么呢?” “下雨了。” 她抬头又看着几个工作人员往李长安来的方向跑去。 “他们怎么呢?” “哦,他们家燃气管爆了。” …………………… “白修业”一死,事情便风平浪静、再无波澜。 李长安也如愿以偿在家好好养伤。每日里,看看电视、上上网、玩玩儿游戏,阳光明媚便出去走走,小日子好不惬意。 说来他的身体素质好得离谱,寻常人很可能留下一辈子病根的伤势,在他这儿,个把月就痊愈了,身体各处反倒因为许久没动弹,显得蠢蠢欲动。 今儿一早,他便已经起床。 晨跑个把小时,回家吃了早饭。 一转头,却见一个臃肿的身形堵住了窗户的阳光。 却是吴老大扒拉着玻璃,往外面呆呆凝望。 李长安走过去一瞧,不出意外,是楼下那一对刚搬来的母女。自打她们搬来之后,吴老大整天就是这么一副望夫石的模样。 也不知该说他青春无限,还是色心不死。 李长安摇摇头,懒得管这档子事。 他活动活动筋骨,领着群鬼把房间和冰箱各处的东西清理了一遍。然后,整理好自己的配剑和各种物件。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 是时候再次启程了。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 不愿作佛 第五十五章不愿作佛 沧江以北,泗水以南,名为郁州。 这郁州讲来奇怪,进了城门是郁州县,出了城门便是千佛寺。 这千佛寺是附近地界上鼎鼎大名的伽蓝宝地。在左近,风头甚至压过了五台山与护国寺,盖因千佛市有个九州都独一份儿的功业,便是每年都有弟子证得肉身佛。 故此,千佛市香火鼎盛,庙宇连绵,豪屋千栋,华庭万间。 理所当然,郁州泰半土地成了大和尚的“佛业田”,泰半百姓也作了和尚的“善男性女”。 而眼见得又到了成佛的日子。 平日里闲散的僧众也收敛几分,巡逻更是严密了许多。 整个千佛市都下了戒严令,一切僧众夜间不许出门。 然而,夜里某处僧寮的院墙上,悄然翻出一个光头。 此人法号圆通,本是临近州府一泼皮,因避兵灾逃到郁州,旁人都做了和尚的佃户,唯独他马屁拍得独到,竟被收录门墙做了一火头僧。 奈何泼皮本性难改,时常拉着一屁股赌债,平日里还能下山敲打下善男性女,弄点儿银钱,但现在封了山,便坐腊了。 更兼债主催得猛,手又痒得紧,今天偶尔听得肥的流油的典座今夜不在房间,便起了心思…… ………… “阿弥你个陀佛,怎么如此严密?!” 圆通恨恨吐出根草茎。 他本已把巡逻僧人的线路摸得门清,岂料今夜人手莫名加倍,才避过拨意料中的,又来了拨意料外的,逼得他六神无主乱窜一气,滚进了草丛。 他抬起眼,瞧得周遭景物荒僻陌生,慌张一阵,终于记得这应是某处禁地,平日似圆通这般普通僧人是不允许也不敢来这儿,今儿倒是误打误撞进了这里。 他往深处走了一阵,越走越心凉。眼前所见,路上石板间野草横生,墙面屋檐下蛛网四布。 圆通心里不禁浮出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说,打了个哆嗦。 忽的。 “我不愿作佛!” 一声凄呼吓了他一屁股墩。 他惊魂未定,耳际又响起阵阵佛唱。 如此,他反而心下安定了些。 “妖魔鬼怪怕是不会念佛经咯?” 他支楞起耳朵,听得声音是前方院墙后传来,又瞧得墙边有一颗枝叶茂密的大隗树,便轻手轻脚爬了上去,借着夜色与树冠掩护,向墙内张望。 出乎意料。 这偏僻的院落里人道是比想象中聚集得多,他们围成一个圈,人人手中持着一盏莲灯,口中念咏着陌生的经文。 其中一人身形特别肥大,圆通仔细一瞅,这不是典座么? 他左手边的是寮元,右手边的是知客,对面的看身形应是库头……这一帮子人竟然都是寺里的大和尚。 再看圈子中央,两个护院武僧挟住一个年轻僧人,往他嘴里灌着什么东西。 两个膀大腰圆的武僧,圆通并不认识,倒是那个年轻僧人…… “嘶,这不是本愿么?人都说他年纪虽小,却佛法精深,今年便选中成佛,怎生……” 圆通正迷糊间。 那两武僧却忽的把本愿放开,本愿一得自由,转身就要逃跑。 武僧也不制止,只是抱手在怀,冷眼旁观。 而,那本愿才迈出三两步,下半身却忽然好似定在了地面上,上半身却还在做奔跑的姿势。 没过多久,连上身的动作都凝固下来,只剩下脖子和脑袋还能活动。 他只能转过头,向着他的师傅——寺中维那。维那却眼睑也没抬一下,似乎这不是人,更不是他的徒弟,是石子,是草芥,只管念诵经文。 而那两个武僧哼呲着抬来个沉重物件,揭开物件上的黑布。 本愿的脸上忽的扭曲到极致。 那是一座莲台,莲台上竖着根半人高的铁钉! 大和尚们的佛唱急促了几分。 监寺微微顿首,两个武僧便一人抬起本愿的一条腿,高高举起,对准位置,放在了铁钉上。 本愿脸上顿时青筋暴涨,眼角开裂,通红的眼珠似要瞪出眼眶,显然已痛到极致,却连惨叫也发不出一声,可随即,他连疼痛的表情也凝固了。 武僧将他一直摁到莲台上,让铁钉完全贯入他的躯体。 随后,将他双腿盘起,作禅坐状。又把左手竖在胸前,作无畏印;右手摊在膝上,作与愿印。 再将手伸向他惊恐扭曲的脸…… 荒僻院落间,凄凄夜色里。 “下巴应当收一些。” “右边嘴角却是有些高了。” “眉眼还要再低垂点。” …… 佛唱停息。 莲台宝座上,一尊法相庄严的肉圣佛业已成型。 那监寺掏出一枚黄玉放入本愿口中,而后,这一切好似耗尽了大和尚们的气力,嘱咐武僧把本愿搬进屋后看守院落,便互相搀扶着离去。 ………… 圆通早已魂飞魄散。 他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这便是成佛?” “这就是成佛!” 他忽的想起,前些日子他拍马屁时,典座和尚夸他聪明有慧根。 当时,他洋洋自得;如今,却不寒而栗。 “逃,一定要逃出去!” 不过这世道艰辛,要跑路,没点盘缠怎么行? 忽的。 院中房门嘎吱打开又关上。 却是两武僧搬了本愿入屋子出来。 两人出来便说起话来。 “师弟呀,师兄忽然想起有点急事……” “急事?莫不是去寻那林家寡妇?” “唉,师弟莫要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不瞒师兄,那寡妇丰腴雪白的身子,我也馋得紧。” “师弟的意思是?” “不然咱师兄弟今晚亲上加亲,做个连襟?” “可是这边?” “唉!怕个甚,谁会来?谁敢来?” “那么,同去?” “同去。” 瞧这两看门的勾肩搭背的出去了,圆通忽的想起本愿嘴中那枚黄玉,可不就是盘缠么? 待两人走远,圆通悄然翻进院中,推开房门,门内却是一片漆黑。 他早有准备,取下了门外挂的灯笼往前一引。 他立刻惊扑在地。 昏暗室内,十几号人沉默相迎。 圆通扑在地上,等了许久,也没其他动静,大着胆子爬起来,用灯笼照看。 原来是如本愿一般的“肉身佛”,不过皮上多了层金漆。 他松了口气,朝周围拜了几下。 “各位师兄弟,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过取些阿堵物,要报仇千万别找我啊。” 说完,他便凑到本愿身前,从其嘴里撬出了黄玉。 这本愿似乎还活着,黄玉离口,低垂的双目就淌下两行血泪。 圆通哪管这些,他当时便窜到下一个肉身佛前。 既然本愿嘴中有玉,那么其他…… 这具肉身佛显然比本愿来得早,却是房内除了本愿外,唯一一具没刷上金漆的。 圆通翻开它的嘴唇,果然也有一枚。 圆通喜不自胜,取出后立刻走向另一具,却是没发现…… 这“肉身佛”张开的口中,犬齿慢慢生长,脸上长出红毛。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六章 雨行僧 “一、二、三……十一、十二。” “发了!” 圆通手中捧着十二枚黄玉,温润的玉色冲散了心中惊恐。 他喜不自胜转身欲走,却忽的僵住。 惊鸿一瞥间,他瞧着某座莲台上空空如也。 “哈……” 长长的一口腥臭湿寒的气息自脑后散入衣领。 他浑身战栗,却也死死攥着玉不放,不敢回头,抬脚就走。 然而。 一道历风袭过。 斗大头颅冲天而起,灯笼跌落在地,被血水一浇便立时熄灭。 昏暗中,他涣散的瞳孔里映着,一个高大黑影举起无头尸体,对着脖颈大口狂饮。 ……………… 天将破晓。 二僧勾肩搭背醺醺而归,言谈间,挤眉弄眼好不亲热。 忽的,两人动作一滞,继而神色大变。 本该两人看守的房子房门大开。 两人相视骇然,齐齐抢入房门。 当头所见便是身首分离的尸体扑倒在地,黄玉在四周散落。再看本愿,颈部被咬开一个豁口,却因被铁钉贯通,头部仍挺着端直。 而其他的“肉身佛”俱在莲台上挣扎蠕动。 抢先进门的武僧见状,急忙扯下手腕上的念珠,将佛珠一一放在“肉身佛”头上。 这些“佛”立刻安静下来,两人又将他们的手脚扭回去。 一切仿若都回复了正常,只是…… “师兄,少了一个。” “不……一个都没少。” 两人的目光望向地上尸首。 ……………… 空山新雨后。 “老丈,叨扰片刻,可知这余云寺在此山何处。” 松树下的老人神色茫茫。 李长安隔着山涧遥喊。 “老丈?” “哦!”这老人仿佛才从迷昧中清醒,他转头四下寻了一阵,才瞧得对面年轻的短发道人。 “这位道长,是在唤小老儿我么?” 李长安点点头,耐心询问方才的问题。 “余云寺啊?” 老人念叨一句,却又是沉入了自己长久的思绪中。 风吹云过,松涛阵阵。 老人终于开口。 “日子太久,小老儿也是记不清了,大抵……”老人回首指着烟笼雾绕的山上,“……在此山深处。” 说罢,山风拂来,人已飘飘飞起,随风掠过树梢,转眼便没入雾中。 毕竟只是山中游魂,还能记得多少东西? 李长安也不甚失望,不过是厌倦山路重重复复,道左相逢,随口一问罢了。 他笑了笑,转身走入云山更深处。 ……………… 这雨云似乎与这山眷恋不去。 李长安才走了一阵,便又开始霏霏靡靡。 他撑着一把大伞,但山风却卷着雨水从四面八方漫过来。 李长安狼狈爬坡上坎。 忽的。 山林深出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啾啾秋有鸟,寂寂更无人。” 有人?! 李长安寻声跟去。 远远看见一个白衣僧人沿着小溪漫行。 “和尚?等等。” 李长安喜上眉梢,加紧步伐追上,然而到地四面环顾。 山雨淅淅,溪水咚咚。雨水将山、石、溪、木调成一色,融成一副山雨图,然而这幅图卷中却没有那白衣僧。 不见了?妖鬼? 李长安不惊反喜,他唤起冲龙玉,鼻端却一无所获。 此时,山雨大作。 李长安只得放弃搜寻,他抬眼看去,旁边一黄角树冠高出林木,望之如屋盖。 他赶紧过去,便见黄角树足足十人合抱,树旁倚着一块屋子大的青石,青石与树干的夹角间立着一个小小茅草棚子。 大雨临身,恰巧能在荒郊野外遇见一容身之所,这是何等幸运? 可惜,草棚下早已有了个“住客”。却是个石雕的菩萨,风蚀日久,也不晓得是哪家佛陀。 李长安朝他合十一拜。 “反正菩萨是石头身,不如把这棚子让给小道吧。” 说完,他就这石佛请了出去,自个儿钻进棚子。 别说,有了遮雨的地儿,反倒看得到山雨曼妙,只不过一路跋涉,实在有些疲乏。他把剑横在膝上,用伞挡住迎面风雨,靠着青石便浅浅睡去。 ………… 梦里不知时日长短。 一点风雨打在脸上,李长安立刻清醒,眸光似电,长剑轻吟。 眼前,树是树,山是山,水是水,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挡雨的伞哪儿去呢? 李长安转眼一看,却讶然瞧见,自己的伞正撑在佛像头上。 他按剑观察这佛像良久。 没错呀,顽石而已。 他满怀疑窦,将伞取回,依旧放在原处,闭上眼假寐。 没过多久。 面上一凉,风挟雨刚漫入棚子。 李长安猛地睁开眼,伸手往前一捞。 但见雨伞滴溜溜在地上打转,而自己手上却是多了一窜佛珠。 他将其放在鼻下,嗅了嗅。 “唉?” 唯有雨的气味儿。 ……………… 李长安找到了那间寺庙。 或者说那间寺庙的废墟。余云寺早已化作一片烂泥破瓦,面目模糊的佛陀在一片碎瓦里冒出个脑袋,遍生青苔,野草疯长。 唯有偏殿残存着一段墙桓,勉强可遮雨容身。 李长安并不为寺庙是废墟而失落,或者说,他一开始寻找的便是废墟。 他走入那片墙下,施施然坐下,闭目养神。 不知多久,兴许是一阵雨的时间。 李长安如有所感,睁开眼睛。 但见,傾倒的围墙一点一点立起,房屋在身后重建,青瓦飞回屋顶,正殿牌匾斑驳,檀香缭缭里如来宝相庄严。 院落里,枯树繁花似锦,淹没膝盖的荒草消退,露出青石板的路径。 “嘎吱。” 山门出,红漆的大门推开,雨中走进一个白衣僧人。 他走到李长安身前,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小僧空衍,请问道长法号。” “和尚见礼,贫道玄霄。” 说完,李长安饶有兴趣上下打量这和尚。这空衍面容俊美,气质也好似这空山秋雨,清澈空明。 却是一副骗得小姐夫人香油钱的好面相,如果他还活着…… 李长安挪出小半个位置,笑到: “和尚,何必站在雨中,且来一同避雨。” “道长说笑了。”空衍和尚立着不动,淡然回应,“小僧一介雨中孤魂,何必托身屋瓦。” 这回答倒是洒脱坦荡得很。 随即,他也开口问到。 “不知道长来我这荒山破庙,所为何事?” “无他。” 李长安横剑在膝,坦然告知。 “斩妖除魔而已。”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七章 僧鬼 “斩妖除魔。” 李长安声色平淡,但言语内容却凛凛如剑锋。 和尚却是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笑着就这么盘腿坐下,雨水自他身上淌下来,却不曾打湿衣物。 “道长瞧得小僧是魔么?” 这和尚身上气息透彻空明,若不是尚存一丝淡到极点的鬼味儿,李长安还以为这又是一尊山神。但他还是摇摇头。 “和尚魂虽然不是,但躯体……” 人死之后,魂魄投胎,留下尸体尸变为祸一方也是常有的事。 “道长何不自己看。” 说罢,他指着李长安身后。 此时,李长安身后倚着一面泥石墙,但那不过是幻象而已,他伸过手,便径直穿了过去,用剑鞘扒拉一阵,最终取出一个发黄的骷髅。 “这是你?” “正是小僧皮囊。” 李长安摇摇头,也没太失落,取出那串佛珠与这骷髅一并物归原主。 和尚道了声谢,捧在怀里,借着雨水用袖口差掉骷髅上的泥污。 “当时一死,便见他一日日朽了。中间,虫儿也咬,草儿也长,末了墙塌下来掩住,也算作一了百了。” “只是偶尔怀想,下雨的时候便回来看看。”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几枚果子递来。 “山中青果,聊以奉客。” 李长安接来,果子沾上雨水,显得青葱可爱,咬在嘴里,理所当然的酸涩。 李长安放下果子与其交谈,发现这僧鬼言语豁达,不羁于物,词句里妙语连珠。于是,一人一鬼,一僧一道,一在雨中一在檐下,倒也相谈甚欢。 说了一阵,李长安瞧这空衍心胸开阔,于是翻出黄壳书,指给他看。 “大师可曾见过这妖魔?” 空衍隔着雨帘瞧来,但见书页上绘着个三头六臂的人像,勾勒生动,色彩浅旧。其人坐莲台,披袈裟,戴毗卢,却又面容狰狞,口吐獠牙。 如此图画,其他和尚看了怕是要骂娘,空衍却只是笑到。 “小僧可没见过这等佛陀。” 李长安拱手告罪,空衍摆摆手,问到。 “所以,道长入深山,访古寺,问老鬼……”他指了指自己,“便是要寻这魔物么?” “正是。” “如此道长自去寻便是,斩了这孽障,也算为我佛门除去一恶,只是……” 空衍指着东方。 “……切莫再往那边去了。” “为何?” 李长安却是奇怪。 空衍郑重说道。 “这些日子,从东方来的雨云中,凶气扬扬,腥气冲冲,正是兵灾之相。” 说罢,他顿了顿,瞧了眼李长安膝上长剑。 “道长豪胆,只身仗剑入深山寻魔,想必一身好本事,可这兵战凶危,卷入其中,无异于片舟卷入海涛,顷刻便有覆身之祸……” 空衍正苦心告诫,忽的风来挪走雨云,雨势顿时便稀疏了。李长安往上瞧了瞧,连檐下的“帘子”都不成串了。 此时,空衍站起身来。 “这番雨也要停了,小僧也该告辞了,道长一路珍重。” 说罢,一转身竟就融入细雨中,随即,云歇雨收。再看庭中,不过残砖废瓦,枯树一枝罢了。 李长安也站起身来,该见的也见了,虽说结果不如预料,但见到这么一人,也算不虚此行。他活动活动筋骨,把剑负在背上,提起行礼,转身便往东方去了。 不是李长安不把空衍的话当回事儿。 斩了几次黄壳书上的妖魔,他也算总结出了点经验。这书页上的妖魔图,开始时都不过是简单线条勾勒,但离得妖魔愈近,这线条就愈生动,颜色也就愈鲜艳。 此番,他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转过一圈,唯独往这东方,这画上颜色才显出一点。 说到底,不是拂人好意,而是不得不往这个方向啊。 ……………………………… 辞别余云寺,一路向东。 战乱尚未见着,只是一山连着一山。 转过一个晨昏,终于在山间寻到一条茅草疯长的小道。 踏上这道路,他是多多少少松了口气,既然有道路,那顺着道路就一定有人烟,那么就可以正儿八经吃点儿东西,寻个住宿。 他正高兴时,忽的神色一变。 路旁,灌木林里。 一点寒芒带着厉风呼啸而来。 剑在背上仓促难以取用,李长安后撤一步,抬手就抓住此物,随后身随力转,卸掉力道,定眼一看,三尺长的黑漆短杆,梭状枪头,却是一把梭枪。 这把梭枪只是一个开头,接着,接二连三的呼啸声自空中响起,数根梭枪破空而来。 李长安仍不拔剑,只是仗着眼疾手快,膀上气力,将几根梭枪一一挑飞。 转瞬间,他的周边就散落着十来根梭枪,自身却毫发无伤,而林中也仿佛为他身手所慑,一时之间,竟是全没了动静。 李长安冲着那处灌木林子,冷声道:“出来。” 林子里没有回应,只是听得细微的悉索,貌似这帮人正在悄悄撤走。 “呵!哪儿来这么容易?” 李长安听着灌木林中动静,举起标枪,朝着声音来处挥手掷去。 立刻,林中响起一声闷哼。 却转瞬即止,似乎中枪之人在开口后,便立刻被人捂住嘴,而林中细微的动静也同时停了下来。 李长安冷笑一声,放声说道: “哼,现在不动有什么用,刚才声音的方位贫道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说吧,他用脚尖挑起地上一根梭枪,举在手里,对着灌木方向,作势欲投。 “且慢!” 忽的,灌木丛里枝叶摇动,跳出一条兽皮裹身的大汉来。 这人一出来,便连忙向李长安讨饶。 “道长且慢动手,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 李长安放下梭枪,打量了这大汉几眼,又指着灌木林。 “既然是误会,何必藏头露尾?” 这大汉闻言拱了拱手。 “却是我等的不是。”然后对着林子招手。“出来吧。” 说完,林木里又是一阵悉索,相继又钻出来五条汉子,其中一个精瘦的,瞧着李长安神色愤愤,走路捂着屁股,一瘸一拐。正是中了李长安一枪,发出闷哼那位。看来,那一记梭枪被枝叶所隔,倒是没造成太大的伤害。 当头出来的大汉拱手说道。 “我叫孙仲,和我这几个兄弟都是山中的猎户,先前听着这方有大动静,以为是野猪,一时鲁莽……” 这人说得真诚,只是李长安颠了颠手里的梭枪,与其他梭枪略一比较,杆子都用黑漆刷上,形制、长度相差无几。 猎户? 李长安笑了笑,并不言语。 “冲撞了道长,我等也是抱歉得很,不如这样吧。” 这孙仲又是一拱手,做足了礼数。 “这山路崎岖偏僻,道长不如在我们哪儿歇息一宿,顺道,也好让我备上些吃食,给道长赔罪。” 李长安本要拒绝,可忽的,他发现这几人虽然长得都不一样,但却有一些共同特点,俱是眉毛稀少零落,额上经脉鼓起发黑,眼仁里微微泛着血色,嘴巴开合间,牙齿稀疏。 他沉吟片刻,忽的把手中梭枪抛还给孙仲,答了一声。 “好。”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八章 肉香 这院子是极其破旧的。 墙面斑驳,梁柱倾折。 修补的手段也很粗陋,拿些泥巴、竹篾、破布糊弄住破口,弄些还泛着青色的树干撑起房梁、墙壁。 四周高大的松柏枝叶四合,侵占了院子上空。山木蔽日,阴气森森。 李长安还在打量着这处窝点,那边孙仲已拍手说到。 “到家了!大伙儿各自歇息去吧。” 院里的汉子顿作鸟兽散,唯独那个臀部受伤的汉子直勾勾地盯着李长安的背影,手掌在腰间猎刀柄上不停摩挲。 李长安偏过头来,他便赶紧挪开目光,一瘸一拐的快步离开。这便反倒换作李长安瞧着他,若有所思。 那孙仲见状,连忙出声打了个哈哈。 “走了许久山路,道长想必也饿了吧。” 李长安回过头去。 “听你这么一说,肚子还真有些没着落。” 孙仲脸上做出个憨厚的神色,笑道:“如此,道长且随我来,我这就给你备上些吃食。” ……………… 孙仲把李长安引进一间屋子。 这个院子虽然破败得很,但房舍却不少,庭柱之间依稀可见得许多精致的镂刻,想来是座官宦人家建造的山间别院,遗弃已久被这帮猎户作了据点。 不多久,孙仲便端来了吃食,不算丰盛,不过是一碗稀粥,几块饼子混着些野菜。 “山里条件简陋,女人们都在山下的村里,味道不好,道长还请多担待。” 孙仲给李长安碗里添上菜饼,殷勤相劝。李长安也不作声,端起稀粥放在嘴边,也不动口,只拿鼻子嗅了嗅,粥的香气里隐约藏着些特别的清香。 李长安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孙仲,他的眼睛就像张了钩子,盯着李长安的嘴巴。 李长安忽的又将这碗粥给放了下来。 孙仲有些愣神,眼神闪动几下,勉强笑道:“可是不和道长胃口。” “那倒不是。”李长安老神在在,“我这人有个毛病……” 说这,他扭头看着孙仲,脸上似笑非笑。 “……无肉不成欢啊。” “这个……”孙仲显然没料到眼前的道士回来这么一出,眼睛里有了一丝鄙夷,这得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这话? 但他却仍旧按耐住性子,小心作答: “似道长这般贵客,平日里自当好酒好肉招待。可道长这一路也瞧见了,这一趟兄弟几个都是两手空空,实在无甚收获,这肉食自然也就没有了。” “施主不老实,道士我明明闻到……”李长安拿手往鼻子里扇了扇,“……有炖肉的味道。” 孙仲闻言,脸色大变,正要说话,李长安已然提剑起身,两三步窜出门口。 “嗯,是这边。“ 他闻着气味儿就走,可没两步,就被孙仲追上,伸手拦下。 “道长你真闻错了,实不相瞒,兄弟们都快揭不开锅了,哪儿还有肉食?“ 道士冲他一咧嘴,忽然起手一拂,便把他扫了个趔趄,越过他快步就走。 没几步,就转到一个柴门紧闭的小房子前,正要推门而入,孙仲又不依不饶追了上来。 这次,却张开手臂,整个人堵在了道士前头。 “道长且慢,是孙某人小气了,确实是前不久猎到一头野猪,你请回,我这就割上几斤上好的肥肉给你送去。“ “不劳烦,还是我自个儿来吧。“ 说着,李长安又是抬手推去,孙仲却是脚下生根抵住了力道,可李长安随机便拽住他的衣襟一拉,他便破掉了重心,变作滚地葫芦。 李长安已推门而入。 ……………… 房子不大,看样子是厨房,四面有窗,前后两扇门。 李长安眼睛一扫,便找着了目标。 那是厨房里面的一个灶台,灶里柴火正旺,一口铁锅被盖子盖住,白色的蒸气从盖子边沿溢出。 那肉香就从这口锅里传出。 此时,李长安神色却无甚欣喜,反而有些犹豫,片刻,他便深吸一口,将盖子一把揭开。 锅里是一大锅汤。 乳白色的汤水在锅里沸腾,边沿上翻着些油沫,一些野菜叶子贴在铁锅上。 而在沸汤中间翻涌的,大小不一的……是人头。 李长安抿着嘴,眼中有些悲戚。 一个女人的头颅滚到锅底,一个孩子的脑袋又浮了上来。他的脸正对着李长安,脸上的肉已经被煮得肿胀发白,辨不出面目,唯独额头一颗痣,依旧显眼。 看面的说,额头长痣是大展鸿图之像,可惜着孩子人生尚未起航,便断在这里,作了一锅汤。 “本想让你多活些时辰,既然你急着找死,便挂不得我姓孙的啦。” 李长安侧过头去,那孙仲堵在了门口。此时,他的脸上没了先前热情得有些讨好的表情,反是满脸的阴狠。 稀疏的眉毛下,一双泛红的眼珠眨也不眨,他又是拍了拍手,笑嘻嘻喊道: “兄弟们,都出来吧。” 说罢,屋外响起阵阵哄笑与怪叫,一帮子拿着各种武器的男人一拥而入。 李长安冷眼看去。 “眉稀、齿疏、筋黑、目赤,食人之相也。“ 老道所言,果然没错。 …………………… 李长安默不作声,打量屋里贼子。 包括孙仲在内,共有八人,却是比之前多上两人,应当是院子里留守的,先前藏起来,没有出现。 在看这帮人的武器,却不再是之前的猎刀猎弓,而是朴刀长矛短斧铁锤,其中几人身上居然还披上了甲胄,虽然只是简单的皮甲,但也可从中窥出他们真正的身份。 “逃兵么?” 李长安心中暗自盘算,他们先前虽一拥而入,但乱中有序,站定之后,竟然也隐隐排出某种阵型,一眼便知是积年的厮杀汉。 “麻烦了。” 这帮人可比山贼什么的难对付多了。 这边李长安还在思索,那边孙仲又开口了。 “本想切了道士作肉吃,但我孙仲也是个爱惜人才的,道士若投降,便让你做个头领,如何?” “加入你们?”李长安哑然一笑,“作甚?吃人么?” “吃人有什么不好?”那边孙仲却是放声大笑,目光阴测测在李长安身上游移。 “老的柴,小的嫩,女的软绵,男的有嚼头。” “这破世道,呸!”他吐了口口水,“不杀人哪儿来的肉,不吃肉哪儿来的力气,没有力气兄弟们怎么在世上混?”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旁边屁股中枪那位早已忍不住了,他越众而出。 “大哥,还和这牛鼻子废个什么话?正好挖了心肝,配着锅里‘馒头’下酒!” 可说完,他就被孙仲按住肩膀。 “急什么?这道士厉害,大伙并肩子上。” 说完,这帮食人贼散成个半月,互相掩护着,步步逼近。 章节目录 第五十九章 斗 长矛前突,短兵伺机而动。 这帮食人贼结成战列慢慢逼近。 李长安也算厮杀经验丰富之辈,与人、与妖、与鬼皆有恶斗,但这种结阵而战的对手却是第一次遇见。 他目光凛凛,在诸贼身上游动。尽管对方配合娴熟,行动中前后呼应严谨,但李长安仍然有把握,在一息之内刺死对方任意一人,哪怕是躲在人群后的孙仲! 但问题在于,刺死敌手之后,必将招致其他敌人的攻击,甚至于陷入重围,到时难免会左支右绌,甚至于阴沟里翻船。 一时间,李长安仿若是老虎咬刺猬,居然无从下手。 他皱起眉头,拔剑出鞘。 贼人们齐齐向前一步。 他调整姿态,作势攻击。 贼人们又是齐齐向前一步。 李长安最终却没有上前硬来,反而忽然退到灶台后。 灶洞里,七八根手臂粗细的的木材,半截支在灶台外,半截在灶台里熊熊燃烧。 李长安瞧了一眼柴火,孙仲立刻猜出了他的想法。 “当心。” 他刚提醒出声,李长安已经抓出了全部的柴火,抱起来朝着贼人们全甩了过去。 立时,火星四溅。 但这帮贼人只是挥动武器把柴火挡开,阵型稍稍一乱便恢复了正常。 李长安刚往前跨出的脚步,立刻就退了回来。 眼见事不可为,趁着贼人们被柴火阻挡,李长安转身就往后跑去,那里是厨房后门,没有贼人阻拦。 ……………… 孙仲没有惊慌,反倒是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秦老六!” 他吊起嗓子一声大叫。 “啊哼。” 后门随声转出一个铁塔般的黑汉子,手里一柄大斧,斧身黑得像漆,斧刃白得像雪。狰狞着一张黑脸与李长安打了个照面,二话不说,横着斧头拦腰斩来。 李长安正要冲出后门,突然冒出这么一斧头,就好似他把自己送到了斧刃上。 眼看就要被腰斩,李长安却顿也没顿上一下。 千钧一发之际,他忽的用出一招“铁板桥”,人好似凭空折成两段,大斧贴着他的肚皮砍进一团空气。 李长安挥掌撑在地面上,借着这股力道,腰上用力,已扭转身体重新站起。 人才站稳,他手中长剑依然斜斜点出,正刺中秦老六的膝盖窝。 这黑汉吃痛不住,顿时单膝跪倒在地。 “啊!” 他大吼一声,还待起身,却感到一点尖锐的冰凉抵在了后颈。 李长安抬眼看去。 这一番兔起鹞落过于迅捷,仿若眨眼间,李长安就从必死之地中将形势扭转。贼人们的狞笑还挂在脸上,只有那个屁股中枪的汉子已然变了脸色。 李长安冲他们冷冷一笑,手上用力,长剑贯入黑汉子后颈。 “嘎吱。” 被李长安甩开的房门,才从墙上弹回,将将掩上。 ………… 贼人们此刻的脸显得十分可笑。 狰狞而又得意的笑容尚且挂在嘴角,惊怒却已在眼中涌现。 “兄弟!”那屁股中枪的汉子悲呼一声,眼角都快崩出口子。 “我要拔了你的皮!” 旁人要是说这话,泰半只是表达一个愤怒,但这位,想必真会这么干,或许,也没少这么干。 怒火攻心,哪儿还管得到什么阵型? 尽管走路还一瘸一拐,却反倒冲到了最前头。 他沉肩撞开房门,抬眼便是黑汉子跪倒在门外的尸体,以及……一双冷冽的眸子,比这双眸子更冷的,是一截逼至眼前的剑尖。 …………………… 汉子捂着喉咙踉跄着退回厨房。 随后的贼人顿时齐齐停住脚步,脸上具是惊疑不定。 这黑汉子和屁股中枪的汉子,在他们中都是身手排在前列的,却双双在照面间,被这个道士刺死。 自己若是贸贸然冲出去,能在道士剑下活命么? 一时间,贼子们不敢当出头鸟,李长安也没急着冲进来,只剩下那个贼子捂着喉咙,脚步蹒跚挣扎不倒。 方才还杀气腾腾的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平静。 可孙仲却忽然脸色大变,叫到: “结阵!” 可惜,他醒悟得太晚了。 李长安已然蜷成一团,飞身而入,正撞在那捂着喉咙的汉子胸口。 一撞之下,汉子满腔鲜血顿时从喉咙口上澎涌而出,飞溅三丈,淋了黑汉子尸体满脸。还在抽搐的身体同时横飞而起,撞入人堆里。 贼子们本来就已散开的阵型,还来不及重新聚拢,便被撞得更散。 李长安趁势突入! 他长剑横扫,便将一个措手不及的贼人开膛破肚,身型一转,又将剑贯入另一个贼人的胸口。这贼人却出乎意料的悍勇,长剑穿胸而过,他却忍住剧痛,抬手死死抓住剑刃。 李长安不敢与他纠缠,索性放开剑柄,伸手接过这悍勇贼人放开的长矛。 长矛回身一点。 “咔嚓。” 一生脆响,一个提着朴刀要攻上来的贼人,左膝立刻化作一包碎骨头。 他惨呼着跪倒在地,李长安却径直越过他,长矛在手中一转,已然挑飞了一个双股战战的贼人手中铁锤。 他脸色苍白,大叫着转身就跑,全然不顾将后背暴露在李长安矛下。 “哼。” 李长安冷笑一声。 “鼠辈。” 他挥手一掷,长枪破空,贯入逃跑贼人后心,去势不减将其钉死在墙上。 他扫了眼残余的贼人,竟是都被吓破了胆,哆嗦着不敢上前。 李长安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施施然拾起落在地上的铁锤,他转身回到那个膝盖碎裂的贼人身前,举起铁锤,吐气开声。 “喝!” 铁锤夹着厉风,当头砸下。 这贼人急忙举着朴刀去挡。 “哐!” 一声巨响,屋顶积尘簌簌而下。 铁锤重重砸在刀面上,又压着朴刀砸在这贼人头顶。 “咚。” 又是一声闷响。 血水混着鼻涕、眼泪、脑浆,一并从七窍迸出! 贼人的手软软垂下,朴刀也从头顶滑落在地。 李长安一言不发,再次高举铁锤。 “砰。” 仿若砸碎熟透的西瓜。一块小小的头盖骨横飞出去,黄的、白的、红的,一齐飞溅出来,铺了一地。 他看也不看这碎头颅,随手扔掉铁锤,又转身走到那悍勇贼人身前,他脸上神情依旧狰狞可恶,却早已毙命。 李长安握住剑柄,转动剑身,然后一把拔出。 立刻,热血从胸口中喷涌而出。 几滴飞溅得高的,正落在李长安的眼睑上。 …………………… 小小厨房,血流满地。 孙仲一干贼人早已没有狰狞的神色,只是苍白着脸,死死抓住手中武器,好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李长安抬起眼,沾血的眼睛看着孙仲,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我还以为……” 他擦拭掉脸上血迹,指尖上留下些许热气。 “你们的血是冷的呢。” 章节目录 第六十章 口信 厨房死寂,没有刀剑交鸣,也无嘶吼呐喊,唯有虚掩柴门下,暗红的血水混着尘埃杂物淌出门外。 走廊上,连串的血脚印延伸出去。 血印尽头,短发的道士提剑逼近三个残存的贼人。 一名食人贼把手中大刀仍在脚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 他不住磕头,涕泪横流。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截迅速而又决绝的剑尖。 雪亮剑光乍起乍灭,鲜艳血花绽放于喉间。 道士从容迈过倒下的尸体。 “啊!” 另一名食人贼忽然一声大叫,挺着长枪冲了上来。他来势凶猛,似乎一往无前,但眼中却淌出泪水,沿着因恐惧而扭曲的面部褶皱流动。 道士只是微微侧身,便让过了枪头,同时用手臂夹住枪身。这贼人腰间还有一把佩刀,但却因恐惧丧失了理智,只是哭喊着抓着长矛往前送。 李长安举起剑,一剑劈下将枪身断作两截。 这贼人收势不住往李长安这边倒了下来,道士顺势用手中的断枪迎上去,尖锐的断茬刺入他的腹部,连带着将背后的皮甲道: “道长慈悲,能帮小人一个忙么?” 李长安赶紧回道:“你请说。” “小人姓毛名丰年,是山下下河村人士,因近来兵灾,为保住我家的香火,带着妻子进山避难,谁知……” 毛丰年的话在这里停顿下来,脸上不见悲戚,只是一片麻木。 “……劳烦道长为我少个口信,就说……” 他匍匐摆下。 “孩儿不孝啊!” “你放心,我一定带到。” 李长安把他扶起,为他合上了双眼。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一章 村宴 大抵是酉时。 短发的道士独自行在荒草萋萋的村道上。 夕阳斜照昏沉,红色的霞光弥漫在天地的边沿。 歇息一宿,今晨草草埋葬了尸体,便下山去寻那村庄,路上也没瞧着几个能喘气的,一路弯弯绕绕,不注意便到了这个时刻。 妖魔鬼怪开始活跃的时刻。 日本人好像管这叫“逢魔时”。哎,不过是昼夜交替,魑魅苏醒罢了。 李长安停下脚步。 前方的道路上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三个字“下河村”。 到了么? 仔细打量这石碑,底座是个龟身蛇尾的玄武,碑上绑着许多绳索,绳索上又挂着绘满符咒的红布。 这是一座“镇碑”,在这妖魔横行的世上,许多村落都有类似的东西,用于阻挡某些弱小的妖魔鬼怪。这与拜城隍、土地类似,四时祭拜即可。 可座镇碑上的香烛却早已燃尽,只剩下些竹签插在软泥一样的香灰里。 李长安收回目光,转而环顾周边田野。 田地里无人劳作,野草竞生,将零散的作物掩盖。在道路的尽头,一座小村庄躺在夕阳的余光里,不见炊烟,寂静无声。 他忽然对此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 越靠近这村子,村子的荒弊就愈加明显。 别说人烟踪迹,就是鸡鸣犬吠也无。 李长安在村子入口站定,有些迟疑。 “哦!贵客终于到了!” 忽的,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李长安循声看去,却是村口的老隗树下,转出一个老人。 贵客?我么? 李长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抱拳作稽。 “老丈是?” 老人还礼说道:“小老儿是这村中里正,在这里恭候道长多时了!” “我等早已备下宴席,为道长接风洗尘,请跟我来吧。” 说着,他伸手前引。手从衣袖中探出来,却又很快被他捉住衣袖掩盖起来,惊鸿一瞥间,李长安瞧着他手背上尽是红肿起泡,这是……烫伤? 就这么一阵功夫,太阳已然沉入西山,只剩下些霞光还滞留在西天。时日不早,李长安干脆跟了上去,倒是要看看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谁知,一进村子,这老人却忽然拍手大叫。 “大伙还不快来拜见贵客。” 话音方落,各个村舍里忽然涌出许多村民来。 他们携老扶幼,与李长安一一拜见。 “小人叫毛武……” “小人叫毛陆……” …… 古怪的是,他们非得一个个给介绍得清楚,好似生怕道士落下任何一人。 道士不是个爱端架子的人,见此只得一一回应。 期间,李长安瞧见这帮村民无论老幼,手背上都有被烧伤的痕迹,严重的甚至已然溃烂。然而,无暇问询,就被更多的礼敬问候给淹没。 他还有些昏头转向,一不注意,又被拉到一个大院子,院前有一大屋,房檐伸展得远。老者拉着李长安在檐下坐着,不多时,便来人摆上两个矮桌子,老者拉着李长安一同坐下。 接着,人群川流不息,许多桌子在院中规整排列,又奉上瓜果酒肉,人们次序入座。 待回过神来,只瞧得院中人声鼎沸,男女老少丝毫不避嫌,混杂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觥筹交错。又有几个小儿在追逐嬉戏,引得大人们轻声呵斥。 竟然是摆开了一场村宴。 李长安偏头去看那老者,老者瞧着院中小儿,笑得白胡子轻颤,举起酒壶自饮自酌。 再看他桌上,与院中其他桌上一般,供给丰足。唯独李长安这个坐在最上首的,桌上冷冷清清,唯独一尊酒壶一个酒杯。 他也不恼火,只是揭开壶盖,放在鼻下闻了闻,不是酒,却是白水。 忽然。 耳边的喧嚣声突兀停止,李长安抬起头。 夜风拨开浮云,露出残月撒下清辉。 凄凄月色下,宴中无有活人,满座无头腐尸而已。 …………………… “道长莫要误会,我等不是作祟。” 月光被屋檐遮住,照不到这老者身上,故此他还维持着一副活人的样子。他见着李长安神色冷漠,手已经扶上了剑柄,赶紧解释道。 说完,他拍了拍手。腐尸堆里钻出一个汉子,这汉子与腐尸不同,头颅还好好呆在脖颈上,只是浑身血液浸透了外衣,想必同样是鬼类。 他走到庭中,直挺挺就朝李长安跪了下来。 “见过恩公,多谢恩公为我妻儿下葬。” 男子抬起头来,却是李长安亲手葬下的毛丰年。见此,李长安的神色缓和了些,问道: “何时回来的。” “就在昨夜。” “妻儿找到了吗?” “拖恩公的福,一家也是团聚了。” 说着,他对着旁边的“人”群里招招手,无头鬼们便让出一条道来,从里面走出一个妇人,妇人手中牵着一个孩子。 这孩子很是怕生,一直藏在妇人身后,直到夫妇俩蹲下来,轻声在耳边嘱咐几声,才含糊着道了声:“谢谢恩公。” 尔后,又躲进了母亲怀里,只是偏着脑袋,露出圆圆的脸蛋和额头上的“富贵痣”,却是好面象,可惜…… 瞧着这一家子站在一起其乐融融,好似也没什么可惜的。离乱人未必及得上团圆鬼。 感慨片刻,李长安又问道:“二老呢?” 毛丰年恭敬答道:“没有脸面,不敢见贵人。” ……………… 这一家子笑着退下,李长安看得忽的有些羡慕,他又倒了一杯壶中清水,一口饮下,清凉中孕育着温暖。 他放下杯子,老人在旁笑道: “我等俱是幽冥中人,无物以奉客,这一壶清水道长还喝得习惯么?” “‘初阳朝露’怎么会是区区清水?” 李长安笑着说道。 这世上凡水中最宜泡茶煎药施符的,唤作无根水,而无根水里最好的便是这‘初阳朝露’,顾名思义,即是早晨第一缕阳光投下后,收取的朝露。 自古以来,鸡鸣破晓,百鬼走避。全因,这第一缕阳光是割开昼夜、斩断阴阳的利剑,哪怕是有道行的积年妖邪,也是能避则避的。这帮鬼冒着晨光灼伤,点点滴滴收集了这么一壶朝露,也算是煞费苦心。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李长安放下酒杯,转头面向老者,淡然说道: “老丈有事还请直言,贫道量力而为。” 闻言,老丈收起脸上的笑容,他沉吟了一阵,慢慢说道: “道长果然慧眼如炬。” 此时,庭下响起一连串的“扑通”声。满座的无头鬼,全都离席,拜伏在地。 李长安转回目光,这老者已经移开案几,挺直了腰部跪坐着。 “已死之人别无所求,然身残魂缺不能转世。” 说着,老人伏身拜下。 “望道长垂怜,为我等取回头颅。”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二章 京观 四野寂寂,黄沙漫漫。 这一代草木丰茂,偏偏到了这小小一片平地,草木枯死,土地干裂成沙。 而在这片干涸土地中央……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百十个头颅,一层层码放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小“京观”。 京观,李长安是知道的。乃是军人炫耀武功,震慑敌人的手段。 可这座用手无寸铁的无辜者堆积的“京观”,在这片杀得没了人烟的土地上,能震慑些什么? 鬼魂还是野兔? 李长安放在剑柄上的手攥得死死的。此刻,胸中涌动着拔剑的冲动,奈何,敌手却不在此处。 他终究松开了握紧剑柄的手,胸中却愈加闷顿,他打量这些头颅,发现左耳都被割下。 李长安转身询问带他过来的老人。 “是叛军做的么?” 这方世界中央虚弱,无力弹压四方,各地藩镇割据,叛乱四起,纵兵掠民者不知其数。李长安一介游方道士,又自认为是过客,所以也不甚理会纷乱的局势,但也听闻到,朝廷发兵讨伐这一带的叛军。这战势一起,平日就军纪松弛的叛军,自然更加肆无忌惮,从那吃人的孙仲便可见一般。 “不。”老人却摇头,告知了一个有些出乎意料的结果,“是朝廷的官军。” “官军?” 李长安初时还有些惊愕,下意识里认为官府就是保护民众的,代表着官府的官军又怎会屠杀自己的人民?可随即又意识到,这可是封建社会乱世的战场中,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概莫如是。 那边,老人继续说道。 “官军还没到,城里的贼人就强行征走了村里的粮食,我等还想着等官军打赢了这些贼人,我们这些小民的日子就好过许多,这当口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谁知道等官军一来,也要征粮。可怜我等的粮食早已被贼人征走,哪儿来的粮食上缴。可那征粮的军爷却说,交不出粮食,全村便是叛逆!我也只好哀求他宽限三日,让我等尽力筹措……” 说到此,这老人已然声泪俱下,连带着周遭的村民也一并哭泣起来。然而,云过月现,便只有无头的腐尸立在路旁微微颤抖,夜风伴着啾啾鬼哭声浪荡四野。 “……谁知,还未到三日,便又来了一队兵丁,话也不说,见人就杀!可怜我那三岁的小孙儿也被斩下了头颅,一并码做这个!” 月亮再次隐没,腐尸又幻化回人。 老人戟指着那京观,眼中泪水流尽淌出血水。他愤愤然走向那京观,还在哭泣的村民们齐齐变色,呼唤了一声。 “里正爷!” 只见老者刚靠近那京观,忽的,百十个头颅便齐齐张嘴瞪目,厉风伴着尖叫骤起,老者便似被迎面狠狠撞了一下,倒飞而回。 老者落在地上,这下,却连生人的幻化也维持不住,变回了无头腐尸的模样。村民们赶紧聚集过去,都张开嘴吐出丝丝青气,这些青气汇聚到老者身上,老人又变回人的模样,只是委顿了许多。 他推开搀扶他的手,颤巍巍站起来,对李长安拱手拜道。 “乱世人命如草芥,我等虽然遭此横祸,但也没什么报仇雪恨的念头,只求早早离开这凄惨人世。” 他语气悲愤。 “可道长也瞧见了,我等头颅俱被扣押在此,无法下葬,只得游荡在这伤心地……我等小民,做鬼也要被欺压么?” “老丈放心。” 一番话听完,李长安只觉得胸中意气难平,他拱手慨然回应。 “李长安必竭尽所能!” …………………… 道士脚踩沙土,手提长剑,慢慢靠近那座“京观”。 十步。 九步。 …… 三步。 两步。 一步! 他慢慢小心逼近,然而却没有出现老者靠近时出现的情况。 “难不成只针对鬼魂?” 李长安瞧着已近在眼前的头颅,伸手尝试取下一个。 忽的。 “当心!” 耳后传来一阵惊呼,接着便是一道厉风。 这袭击虽然突然,但李长安的神经却也时刻没有放松。 他立刻转身,同时使了一招“苏秦背剑”。 “锵!” 一把鬼头大刀凭空而现,重重砍在剑身上,却被借着扭身之势卸开力道,末了,李长安抓住时机,一剑刺出。 电光火石间。 李长安在眼角余光中瞥见剑刺中了偷袭者,然而,长剑刺出传回的手感,却好似刺了一个空。 道士赶紧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抬眼一看。 来袭者,手持鬼头大刀,身披锁子甲,但却周身插着些箭簇,浑身黑气缭绕,原来是一个鬼兵。 “这下可有些棘手。” 李长安正打量间,那鬼兵已大叫一声,黑气涌动间,挥刀扑上来。 但凡战殁之后,能化作鬼兵的,都是战场厮杀的老手。 李长安不敢大意,持剑迎上。 一人一鬼甫一接手,鬼兵一刀砍过来,李长安一贴一引一绞,鬼兵手中大刀居然轻而易举被挑飞了? 这?难道是假的鬼兵? 李长安正诧异时。 那鬼兵已欺身而上,一把夹住剑身,手顺势抓住了李长安的手腕。 ………… 剑身上的符咒飞速燃烧,而鬼兵身体与剑接触的部位,黑气剧烈翻腾,发出冷水入热油般的“滋滋”声响。 那鬼兵却是眉头也没皱一下,抓着李长安的手,反倒越来越紧。 “他要做什么?” 李长安抬眼看去。 那鬼兵怪笑一声,便张开大嘴,只见一团星云状的白气在其中汇聚。这些白气呈丝状,给人一种强烈的锋锐感,哪怕这鬼兵自己便是控制者,但这白气汇聚时,依旧将他的口腔与面部割出无数黑气翻滚的伤口。 “白虎煞气!” 李长安心头一凛。这鬼兵难缠就在于此,但凡是战殁之鬼,骁勇凶恶反在其次,倒是一口白虎煞,锋锐无比,销金断玉只是等闲。 这鬼兵气力不小,饶是李长安一时半会儿也挣脱不得,免不了挨上一口白虎煞气。只可惜,这鬼兵万万想不到,手里这道士有一门变化之术,唤作“通幽”。 李长安忽的身子一缩,然后如那弹簧一般,猛然展开。 “咚。” 道士的头顶与鬼兵的下巴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当即,李长安一声痛呼,鬼兵也是一声闷哼,也因这触不及防的痛楚放开了道士。 李长安不敢久留,脚下用力一蹬,已飞速退开。 一抬头,便见着那团煞气在鬼兵口中爆开,如箭如戟的煞气从头颅四处穿透而出。眨眼间,鬼兵的头颅就好似个扎满孔洞的猪膀胱,四处漏着黑气。 受此重创,这鬼兵仍然挣扎着聚拢散开的黑气,不肯就此消散。 李长安只好送他一程。 “斩妖。” 剑上蒙起青光,已将其拦腰斩断! 鬼兵顿时爆作漫天的黑烟,在这团浓稠的黑烟里,一道青光悄然飞遁而去。 李长安在腰间一抹,一掷。 一支小剑已然飞出,将这道青光截做两半,一半仍旧破空而去,一半却飘然落下。 李长安走去将其接在手中,青光消散,却是半截黄纸。 这纸张入手细腻,上面虽然也用朱砂绘着天书符文,但边沿上,却用靛青勾勒出繁复的纹路,看上去是一道华丽的符纸,但在底部却写着“哀牢山封仁清敬义”,这不像哪个神明的名字,反倒像是道士自个儿的姓名与道名。可谁家写符咒会落自己的款?难道不是符咒,而是…… “敕书?” 李长安有些不确定,他听得老道讲过。“敕书”这东西,是有跟脚的道门子弟,凭借着祖师或者道派名义,呼神唤灵襄助施法的高级货,似上景门这类祖上没阔过,近来还没落的小道门是决计没有的。 既然那鬼兵上携着有这东西,筑京观的缘由怕也不会简单! “道长?” 李长安正寻思着,旁边却传来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他扭头,一众村鬼眼巴巴的看着自个儿。 他心头一动,管他什么缘由,杀戮无辜民众,和邪魔有什么区别,那施法的道士若是敢来寻自己,那一剑斩了便是! ……………… 不在其中纠结,李长安心里当下也畅快了许多,他大笑着对无头鬼们笑道。 “解决了。” 鬼群里顿时沉寂下来,好似这帮鬼没一个有这心里准备,忽然间自己的头颅能够取回,却一时没了反应。 忽的。 “哈哈哈!我的头!” 一声欢呼,好似打开了闸门,整个鬼群都沸腾起来,冲着那“京观”一拥而上。 “我的头又回来啦!” “这个头是我的……这个头是你的……” “哎,这头看来有些像我。” “呸!昏眼贼,这是老娘的!” ………… 群鬼哄闹着,把李长安都给挤到了一边。 他看着好笑,正要去寻个地儿坐下,一转身,却见老者还矜持着站在原地。 “小儿辈让道长见笑了。” 李长安指着涌动的鬼群,问道: “老丈不去寻自个儿的头颅么?” 老者笑着轻抚长须,正要作答,旁边忽的插进一个声音。 “里正爷,我找着你的脑袋呢!” 却见一个小伙儿,手上抓着一团乱糟糟的白色毛发,拔萝卜似的把一个人头从京观里拔出来。 老者眼珠一瞪,急得跳脚骂道: “歹!你个臭小子轻点!别把我的胡子弄断了!”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三章 怨煞 “来,娘给你缝头。” 荒凄凄的野地里,拿着针线的妇人慢慢招手。 “来咧。” 一个赤着身子的孩童怀中抱着一个骷髅,嬉笑着投入妇人怀中,而后,又举着这头颅向着妇人撒娇。 “娘,你快看,我的头里钻进虫子了咧。” “好了好了,看见了。” 妇人笑着从头颅眼窟窿里拔出一条蜈蚣,又拍了拍孩子的屁股墩。 “躺下。” “哦。” 那孩子应了一声,顿时便化作一具无头腐尸跌在妇人膝上。 妇人拿起那颗头颅与腐尸的脖颈小心对上,在昏暗中,细细缝补。 李长安:“……” 此情此地,要是搁其他地儿,道士早就一剑砍上去了,不过现在……哎,看在眼里,还是觉得,心里猫儿抓,剑上手儿痒。 他干脆转过头不再看她们, 一转头,这边一帮汉子拿着农具,在地上挖着坑。 挖了一阵,一个汉子忽然说道: “这大小深浅合适么?” 几人面面相觑一阵,其中一个说道:“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说完,他便跳入坑中,规规矩矩躺好。 “哎呀,埋我正合适呢!” ………… 李长安已然无言以对。 一个大活人待在一堆鬼中间,难免会冲击三观。正好此间事了,他也该告辞了。 忽的,身后一身惨叫。 “儿啦!” 李长安猛然回头,却是之前那对母子。 此刻,那孩子头颅已被缝上,但却变得浑身青黑,面部更是狰狞可怖,竟是突然变作了厉鬼。 “糟糕!” 这孩子被怨煞侵染了。 而短短时间,这孩子已抓住母亲的衣襟,不是撒娇,而是张嘴咬下。 千钧一发之际。 李长安及时赶到,他抬手托住孩子下巴,让张开的嘴闭了回去。不等这孩子有其他动作,李长安已然掏出一张黄符,镇在他的额头。 道士将这孩子放在地上,孩子的身体不住扭动,黄符下的脸,一会儿是恶鬼的狰狞,一会儿是孩童的委屈。 妇人虽还惊魂未定,却也凭着本能,抓住了李长安的袖子,急切问道: “道长,我儿怎么呢?” 李长安摆摆手。 “无妨,怨煞攻心而已。” 孩子头上所贴,只是一张安神符而已,之所以能定住这孩子,不过是襄助了他自身的神志与怨气斗争。 这一下,李长安也想明白了。 怪不得,这帮村鬼遭此横祸,依旧没有化作厉鬼。原来怨气都被锁在头颅里,用来孕育鬼兵。一旦接回头颅,也就取回了横死的怨气。还好自己没来得及走,否则这一村子的鬼…… 李长安暗自庆幸,手贴在符咒上,轻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世人……” ………… 孩子在李长安的咏颂下,逐渐平静下来,最终,道士伸手为他闭上上眼。 李长安站起身来,回顾群鬼。 发现这帮子鬼,女的不缝头也罢,男的竟也不再挖坑,只是呆呆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你们怎么停下来了?继续啊。” 回应李长安的,是一片难堪的沉默。 良久,还是老人越众而出。 “道长,我等商量了,暂且不缝上头颅。” “为何?”李长安有些不解。 “道长也看见了。”老人苦笑,“这一缝上头颅,便会被怨气侵染,化作厉鬼,这厉鬼是投不了胎的。” “这有何难?”听到原因,李长安哑然失笑,“我为你们一一超度,不就是了?” 谁知,听到这话,老者只是弯腰一拜。 “道长如此仁义,我等也不能恩将仇报啊。” “这是什么话,你……” 李长安刚说到一半,便想到了其中缘由。 “道长你也想到了……我早听闻城里的乱军头目擅使法术,官军杀我等,不是为了粮食,而是为了用我们的怨恨施术。” 老者怀抱着自己的头颅,幻化出来的脸上,一片惨然。 “我等贸然请道长破了‘京观’煞气,已然是连累了道长。若还让道长为我等费时超度,不能及时脱身,介时引来了官军,这不是恩将仇报,给道长带来杀生之祸吗?” “呵,哈哈哈。” 听完,李长安却是放声大笑起来。 “老丈何必担心?” “大战在即,官军哪儿会抽出精力,理会我们?就算理会,这消息一来一去的时间,也足够超度了。” “可是……” 老丈还要说话,李长安却打断了他,说道: “没什么可是的,老丈莫要忘了,我们还有大半瓶无根水,这可是祈福超度的上好材料!即便无根水也不顶用……” 李长安拍了拍腰间长剑,笑而不语。 ………………………… 江陵城外,重重营寨将城池死死围住。 中军大帐里,只有个中年道士端坐在蒲团上。 忽的,一道青光自帘幕贯入。 那道士猛地睁开眼,那道青光已经飞到眼前,忽的一涨,化作一人手持长剑迎面斩来! “临。” 道人不慌不忙,手中指决一掐,已然口吐真言。 持剑人便立刻散作青光,落在道人手中,却是半截“敕书”。 回顾“敕书”带回来的影像,留着和尚的短毛,却穿着道士的衣裳。 “和尚?不,道士!” 道人脸色变幻一阵,终于站起身来对着帐外,喊了声。 “快请罗将军过来。” 不多时。 厚重的帘幕掀开,帐里便闯进一个顶盔顶甲的大将。 “道长,何事?” “将军且看。” 中年道士指着大帐中央,这里摆着一个巨大沙盘。沙盘上内容详尽,除了城池州府、山关险要,竟是连散落在城池周边的各个村庄都一一标识,但奇怪的是,每个村庄的位置,都插上了一根细香。 而在中年道士所指之处,一根细香已然折断,而该处的标识为——下河村。 这小小细香居然让着大将大惊失色。 “大阵……” 道人抬手打断,淡然说道。 “一个小小阵点而已,与大局无碍。” 将军闻言,松了口气,他沉思一阵,试探着询问。 “那么,不去理会?” 中年道士皱着眉头思索一阵。 “若是过路不长眼的法师所为自然无碍,怕的是城中贼人同伙故意坏我阵点……” 将军点点头,转身向着帐外高声唤道。 “张执虎。” “末将在!” “派队精干儿郎去那下河村,但有僧道之流的可疑人士都给我执来!” 帐外的声音迟疑问道: “对方若是反抗?” 将军眉毛一挑,一个血淋淋的“杀”字便待脱口而出,然瞟了眼那中年道士,想来对方也是道士,便也不好说出个“杀”来,只是有些不耐回道: “那就把他驱逐出附近。” “且慢!将军不必顾忌贫道。” 帐外人正要领命,中年道士却忽的开口,他又坐回了那蒲团上,摇动的烛光照得面目阴森。 “既然已造下这滔天杀孽,何必再顾惜区区一两条同道性命?” “僧道之中多心思诡诈、擅于幻化之辈,若是撞见……。” “莫问缘由,杀了便是!” 章节目录 第六十四章 讨魔校尉燕 次日清晨,雾锁四野。 荒凄山道上,急促的马蹄声搅得雾气涌动。 俄尔,一匹雄壮的黄骠马劈开浓雾,四蹄奔驰间,鬃毛飞扬。若是在其他地儿瞧见,任谁都会夸赞一句:好一匹高大雄武千里驹! 可此时却不然,概因马虽高大,但马上的骑手却生得更加雄壮,两厢对比倒是显得马儿娇小。这骑手披着一件厚实宽大的熊皮斗篷,看不清面目,只瞧得他半伏在马背上,好似一头黑熊夹着黄狗。 “唏律律。” 这“黑熊”忽的一勒缰绳,黄骠马人身而起,生生从狂奔中停了下来。 他侧耳倾听,雾气的空隙间送来隐隐的言语声。 “吁。” 调转马头,循声驰去。 ………………………… 这马是难得的良驹,虽驮着熊罴似的汉子,但脚程却也不慢,不多时,便赶到了一块平地。 雾气正浓,前方看不真切,只听得沙哑的诵咏声不断。 这骑手翻身下马,动作间,宽大的斗篷下哐当作响。他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眼前逐渐清晰。 前方的平地上,冷清清不见一人,只有十来个新坟杂陈其中,而在新坟的边上,散落着几个没有填上的坟坑,而诵咏声正是从那坟坑里传出! 忽的,那沙哑的声音骤然停止,接着便传出一声低喝,然后便是几声闷响,那坟坑里便跳出个衣衫褴褛的“人”来。 这“人”脖子以下腐烂长蛆,脖子以上却是干枯的,风干的嘴唇卷缩起来,露出黑黄稀疏的牙床。它转头昏黄的眼睛在眼眶里转动几下,便定在那骑手身上。 这么定定看了几息,突然间张开嘴露出干瘪的粘连在牙床上的舌头,四肢抽搐几下,就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扑了过去。 普通人见到这情形,怕早已魂飞天外,那骑手却动也不动,就连天性敏感易惊的马也只是温吞吞打了个响鼻。 直到那走尸冲到身前,那骑手不慌不忙从斗篷下抽出一把门板似的巨剑,夹着厉风横扫过去。这一剑,别说是这具腐烂的走尸,就是铁打的也能给捶扁了。 然而,巨剑正要扫中走尸之际,一根木棍却从斜刺里杀出,正点在剑格上。但是,这点阻拦在这一剑的赫赫威势下实在是微不住道,那骑手只是稍稍加了把力,稍稍顿了不足眨眼的时间,剑刃便照旧碾压过去。 可是,对点出这一棍的人来说,这点时间却以完全住够了。在那一刹那,他已抓住这具走尸,将将退出了巨剑所及。 一剑落空,骑手也没有追击。 他杵剑而立,瞧了眼那阻挡他剑刃的木棍,不是什么武器,不过是一把铁锹的长木柄罢了。转眼又看那具走尸,已被一个短发的年轻人用黄符镇住。 “和尚?” 声音低沉雄浑,彷如夹着北地的霜雪。那短发的年轻人瞧过来,指了指身上的麻衣。 “道士。” 短发的道士世上不多,而又有如此身手的,自然也只有个李长安了。 ………… 说来也是稀奇,这鬼缝头也有它自个儿的门道,针脚细密缝得再结实也不作数,非得打上个结才算正儿八经给接上。 这也到是便宜了李长安,只消让群鬼各自挖好自家坟坑,再把脑袋缝上不打结,他便可以挨个收整。 尽管如此,一宿忙活下来,还是没弄完,嗓子唱哑了不说,稍一松懈,没成想就让一具走尸逃出坑去,差点儿让人拍成肉酱。 他把这尸体抢回来,用符纸给镇住,松下口气,这才抬眼打量那个骑手。骑手也把兜帽落下,却是个狮鼻阔口,虬髯的威武汉子。 男人的相貌没什么好打量的,他很快就将目光落在大汉手中的巨剑上,这把剑足有两掌宽,长三尺有余。这么大一块铁疙瘩,在如此雄壮的人手中,别说是砍人,就是妖怪都能被劈成两半吧! 道士的目光在剑上停留了一阵,忽的,他瞧见大汉厚实的斗篷因杵剑的动作露出一丝空隙,那那空隙里反射出幽幽的冷光。 铠甲?! 他心里一顿,目光越过大汉投注到那匹骏马鞍上,那里挂着一个弓袋,弓袋里是一把铁胎弓! 李长安心头清楚,自己破了京观上的法术,很可能迎来官军的报复,看这甲胄兵器眼前这人莫不就是? 李长安已然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但仍旧有条不紊不疾不徐的完成超度的步骤,只是把腰间的剑鞘扶到了更方便拔剑的位置,才淡然问道: “军将?” “差役。” 大汉反问:“练尸?” “超度。” 瞧着走尸在李长安手下渐渐安详,大汉点点头,将剑收回鞘中,冲着李长安拱手问道:“这位道长,可知最近的村子在哪里?” “哦?左近是有一个村子……”道士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瞧着那大汉问道,“但不知差爷有何贵干?” 李长安心有疑虑,态度实在称不上恭敬,这自称差役的大汉居然也没发火,反而解释道:“道士莫急,我没有歹意,只不过想买些干粮。” “是吗?”道士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那我还是奉劝差爷不要去费那功夫呢?” “道士什么意思?” 这三番两次被言语搪塞,这汉子也有点恼火了,李长安却还是那老神在在的模样。 “差爷要去村里买些吃食,也得有人卖,你说是也不是?” “那是当然。”大汉立刻回道,“某家又不是那强取豪夺的土匪。” “那便好说了。”李长安笑了笑,拿铁锹往后一指,“差爷要找的村子就在前面,你要找的人么……” 他指着脚下的坟坑。 “……全在这里头!” 道士话音方落,就见那大汉双目瞪成了铜铃,须发皆张,声音如炸雷:“谁干的?!” 却见李长安往他身上一指。 这大汉虽长得粗豪,但心思却也活络,立刻就晓得了李长安的意思……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终长叹一声,只是牵着马寻了块石头,盘膝坐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囊,解开不过是一个发黄的馍馍而已。 他把这唯一的馍馍掰成两半。 “道长?” “不饿。” 这汉子把半个馍馍又包起来,塞回兜里,取出一个水囊,灌上一大口后,剧烈的咳嗽几下,这才拿起馍馍吃起来。 他吃得很慢,倒不是珍惜粮食,更像是借着这点儿时间休息。不过吃得再慢,也不过半个馍馍,经不住他这般大汉几口。很快这半个馍馍就进了他的肚子,他又坐了一阵,便翻身上马。 此时,道士正挥着铁锹给坟坑填土,这大汉犹疑了一阵,还是开口问道: “道长是刘黑子的人?” “谁?”道士挥动铁锹满头大汗。 这回答很是让大汉舒了口气,他抱拳说道:“道长的慈悲某家敬佩得很,但道长还是尽快离开吧。” “为何?”道士铲下黄土填入坑中,“就因为这些枉死的村民?” 闻言,这大汉楞在当场,胸中千语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抱拳。 “道长珍重,后会有期。” ……………… 为尸体合上双眼,李长安拉直了腰杆,锤了锤脊椎骨。这一番辛苦终于要完了,脚边这具尸体,便是超度的最后一人,接下来只需为它合上坟冢即可。 道士提溜起愈加破烂的铁锹,耳朵一动,听到一阵凌乱的马蹄声。 “那大胡子怎么又回来呢?” 李长安颇为纳闷儿,没多想便杵着铁锹翻出坟坑。 但一翻出坑,他便意识到事情不对,大胡子不过一人一马,但此时的马蹄声未免过于密。他猛地一抬眼,首先便瞧见一个白袍白马的小将领着十来骑正在自个正前方百十步远,每个人都张弓搭箭对着自己。 道士打了一个激灵,身子一缩翻身滚回泥坑。 “噗嗤嗤。” 箭矢胡乱打进来,插在坑中的泥土与尸身上。外面,同时响起一阵乱糟糟的哄笑声。 李长安拔起几根插在尸体上的箭矢,形制统一,制作精良,再回想惊鸿一蹩间,那些骑士统一的装束。没差了,是正儿八经的官军。 “龟孙儿。” 他恨恨将箭矢仍在地上,抄起铁锹,翻身而上。 …………………… 一通乱箭下,那道士却是毫发无伤,张执虎也太在意,只当是这几个月没什么活动筋骨的机会,箭术稍有生疏。 此番他亲自出马,不就是出来活络活络筋骨,呆在军营里,几个月对着城池围而不攻,实在是乏味的很。 他正神飞天外,那道士却拎着把铁锹又从泥坑里翻了出来。 “原是个不知死活的莽汉。” 他挥挥手,让部下将弓箭收起,好不容易找到的乐子,这么容易就死了,岂不可惜? “驾!” 张执虎催动胯下白马,提起白蟒似的马槊。此时,雾气已然消散,阳光自云后照射下来,投在他银白色的甲胄,晕出灿漫的光,和着鼓荡起的白袍,真有些天将下凡的感觉。 “道士,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报上我张执虎的名号!” 两者相距不过百来步,战马冲锋之下,几息的时间,马槊已逼至道士面前,可那道士却没丝毫反应,还提溜着那把破烂的铁锹,腰间的长剑好似一个摆设,全没有拔出来的样子。 这让张执虎很是失望,他还指望这个道士手底下有两招,能给他带来一点乐趣了,谁料看起来完全被吓呆了,不过他也没有因此而留手,反倒是从斜上方全力刺了下去。 这借着马力的一刺,不仅有开山裂石的力道,更兼具追风赶月的速度,以往在战场是无往而不利。 可如今,却是刺空了? 那道士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轻描淡写的一侧身就避开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击。 没等张执虎从那空落落的别扭手感中回过味儿,耳边就听着自家坐骑一声悲鸣,但见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那道人不但避开了马槊,还同时一铲子切在马蹄上。 顿时,张执虎马失前蹄,身子一空,也一并摔了下来。 他经验也算老道,摔下来时尽量护住了身体,但仍旧被摔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全身上下无一不疼。脑袋上装饰着长长白羽的头盔也不知滚落到了哪里。 他咬着牙,刚勉强撑起身子,眼前一黑,道士已欺身而来。 张执虎的反应也是迅捷,虽是单膝跪地,但腰间一沉,左手扶鞘,右手拔刀。 “锵”的一声,一团雪似的冷光就要从鞘口(和谐)爆出。 可惜,李长安的动作更快,刀才出鞘一半,道士便一脚踏在柄头上,生生将他的反击摁了回去。而后,伸手揪住张执虎颈后战袍,一提一拉,便将其拖拽在地。高高提起手中铁铲,对准了没头盔保护的后脑勺。 “哐。” 铁铲磕在地上的碎石上,崩出几点火星,留下一团头发,却没有预料中的血肉横飞。 原是这小将关键时刻用了一招“乌龟缩头”,舍了战袍,从铁铲下逃得一条小命。 “苟延残喘。” 道士冷哼一声,正待追上去结果了他。 “嘣。” 几声弓弦声响,李长安刹住脚步,拨开袭来的箭矢,而那白袍小将已被部下趁机抢了回去。 张执虎虽然仍旧惊魂未定,但也强撑着对李长安怒目而视,道士也冷笑着看回去,可忽然又放声大笑起来。 小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拔出刀来指着道士。 “你个贼道士,本将只是一不小心着了你的道罢了,有甚么好笑的?!” “怎么会不好笑?” 李长安满脸促狭提起铁锹,但见铁锹破破烂烂的边沿上,挂着一大团带血的头发。 “没成想,军爷也是个与佛有缘的,怎生又找我一个道士剃度呢?” 张执虎闻言呆滞下来,颤巍巍摸了摸顶门,那里不仅血淋淋而且还光秃秃。 这铲子不论用料还是锻造都很粗劣,刃口也相当的不锋利,用得多了,边沿就像个烂刮子。故此,那张执虎的头发不是切下来,而是他自个儿缩头时,硬生生从头皮上扯下来的。 如今,他顶门上空荡荡一圈血肉模糊,刚才风姿飒爽的白袍小将转眼就成了血染的“地中海”。 瞧这张执虎白马白袍的扮相,平日里想必是个爱装扮的风流性子,如今“未老先衰”…… “杀了他!” 他尖声大叫起来。 “杀了这乱党!” ……… “停手!” 张执虎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刚落,便紧接着插入一个炸雷般的声音。 可那张执虎已然红了眼,根本不理会这声音,劈手夺过部下的弓,刚拉开弓弦。 忽然 “呼咻。” 如同狂风突进的呼啸声响起,便见一道黑光自张执虎眼前一闪而没。双方不由得顺势看去,却见道旁青石上,一根四羽大箭箭身尽数没入石中,只留下尾羽轻颤。 “嘶。” 张执虎冷汗直冒,他身后的部下更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马蹄声急,一骑绝尘而来,闯入场中。 来人一勒缰绳,马“唏律律”人身而起,正挡在双方当中。 马是身形高大的黄骠马,但在来着身下,却活脱脱像个矮脚马,正是那大胡子去而复返。 他将手中铁胎弓插于囊中,随后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掷给那队官兵,这才冲双方拱手,豪声说道: “道长,小将军,卖我燕某人一个面子,就此罢手如何?!” 那张执虎本已挽弓如月,只要一松手,箭矢便能脱弦而出。但那汉子骑在马上,俯视下来,便好似一座山峰投下沉重的阴影,压得他无论如何也射不出这一箭。 最终,这地中海小将只是将弓箭恨恨摔在地上,戟指着大汉: “官兵缉拿乱党,你这汉子也要造反不成……” “将军。”他部下却忽然打断他的话,将先前大汉掷出的物件递给张执虎。方方正正,却是一块令牌。 普普通通一块黑铁铸造的牌子,那小将一看却是变了脸色,嘴中脱口而出: “讨魔校尉燕?!” 瞧他那一惊一乍的模样,李长安暗想:难不成这大汉来头很大?他转眼瞧那汉子,那汉子却只立在马上微微颔首。 “正是某家。” 新晋的地中海小将满脸的阴晴变化,旁边的部下拉扯了他许多下,他才不情不愿将牌子抵还给大汉,退下来行了个礼。 “原来是燕折冲当面。” 大汉是摇头说道:“某家已不在军旅,不敢当一句‘折冲’。若燕某人在军中还留有一丝薄面,小将军就给某家一个面子,就此罢手如何?” “这……”张执虎很是不情愿,这也不难理解,任谁被拔掉头发,都会这么不情愿。 他还在纠结之际,那大汉却是不由分说的一摆手。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某家有要务在身,不能久留。小将军你且为我给你家将主道声好。” 说罢,竟是策马就走,只留下一根贯入石中的黑羽大箭。 “这虎头蛇尾的一通算个什么事儿?”李长安有点懵逼,而对面的张执虎狠狠地瞪了李长安几眼,居然一声唿哨,就这么带队撤了! 很快,平地上便又只剩下李长安和一堆新坟,好似刚才的一番恶斗,不过是雾中幻影,随着雾气一并消散了。 “还真是莫名其妙。” 李长安摇摇头提起铁锹。还有一个坟没填上土呢。 推荐阅读:天蚕土豆大神新书《元尊》、猫腻大神新作《》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五章 忍死 , 北郊是个好去处,春日里绿水盈盈、繁花似锦,城里不知哪家高门望族也在这儿圈了地,依山傍水,起了别院,建了亭台阁楼,这下子更是成了游玩的佳地。 可,这是好些年前的光景了。 这世道一日比一日坏,天灾人祸过了几轮,人们就只得苟且的活着,哪儿还有游赏的气力,连那起朱楼的大族也几经波折、星流云散了。 于是乎,曾经的春光明媚化作了荒郊鬼林,那大宅子也与草木同朽了。 往日里,还有些无家可归的乞儿借着残砖破瓦遮风挡雨,可这几日,那些乞儿统统不见了踪影,都说是宅子里枉死的主人家从土里爬出来,给捉食去了。 荒芜里更添上了几分阴森,那北郊,那宅邸就更无人迹了。 可今日,这荒郊却有了来客。 薄暮。 故道上勾连成垫的野草包裹起骏马的四蹄,马上的骑士沉默着注视着眼前的“残骸”。这宅子大多已经倒塌,高高的围墙只剩下小腿高的基座。 前边越过塞满野草的院子,一座房子便塌伏在昏暗的光线里,好似将死的巨兽。门板缀在门框上,在风中微微晃动,如兽吻开合。 骑士策动缰绳,这骏马轻巧一跃,便跨过坍塌的围墙落入院中。 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野草,便只剩一棵老隗。骑士翻身下马系上缰绳,掀开斗篷后,露出一张虬髯的面孔,原是那燕姓的汉子。忽的,一片东西飘在他肩膀上,抚下来,是一根质地粗糙而坚硬的翅羽。 他抬眼看去,晦暗天光下,是一树红彤彤的眼珠子。原来树上黑压压一片的不是树叶,而是大群红眼的乌鸦。 这乌鸦见了人也不聒噪,反倒动也不动,只拿红彤彤的眼珠子盯下来。光是这么一只,便足以让人汗毛倒竖,而这里,鸦群占满了枝头。 可这燕姓汉子却没有丝毫的惊惧,反而他脸色凝重的神色还松动了一些。 他从鞍上取下一个木盒子,打开盒子上一个活动的小门,再敲了几下盒子。 “砰、砰、砰。” 随机,那盒子里居然也钻出这么一只鸟来,,似乎有了些印象。 燕大胡子点点头,“见过大人。” 而后从怀中取出一道文书与铁牌,说道:“请验印符。” 任务交接,必验印符,这是司中规矩,老者自无不可,点头唤道: “阿五。” 不一阵,旁边的黑暗便如雾气般一阵涌动,里面走出一个镇抚司装束,却用黑纱遮面的男子。他行走的姿态颇为怪异,步伐迈得极小,行走间膝盖也不见弯曲。 燕行烈视而不见,只将手里的物件递过去。 但这阿五伸手来接之时,燕行烈却是勃然变色,手腕一翻便捉住“阿五”的手臂。那阿五一声低吼,所做出的反应既不是挣脱退后,更没有动拳脚,反倒是伸头似要咬上来。 却在半途上被燕行烈抓住脖子,一把掼在地上,碰的一声闷响,迸起几块碎砖。 阿五犹自低声咆哮、挣扎不休,但似乎关节僵硬,不能如同常人一般弯曲,挣扎之时只能像条上岸的活鱼,奋力挺摆,然而动作之间,却也能震得身下砖石碎裂,可见力道着实不小。 燕行烈却是面不改色,一双手如钢浇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然后,在几声让人牙酸的“咔嚓”中,将阿五的手臂折到背后,单手摁住,腾出手来,掀开面纱。 面纱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只是脸色青灰,额头上贴着一张两指宽的短小黄符,一道狰狞刀伤斜着将他面孔劈开,翻卷的皮肉泛着黑黄的色泽,而仍在嘶吼的嘴里,两颗獠牙探出吻外。 “僵尸!” 果不其然! 早在踏进这房门之时,燕行烈皱眉的原因不是那浓腻的异香,而是香气之下掩藏的另一种气味,泛着腐烂的腥甜。 他早年在疆场效力,这种味道他再也熟悉不过。 而在这“阿五”走进时,那怪异的姿态,更是让他警醒万分。近年来,战乱绵延,南方之地又多泽沼毒瘴,最是容易出僵尸。他执行这司中公务,常在荒僻处行走,十之八九都能遇到些游尸走影,那阿五的行走姿态,分明是新成僵尸,关节骨肉尚未完全僵化之姿。 他立刻翻出一张黄符,口中急诵: “急召六丁六甲兵,破邪去障,速放光明,去!” 语毕,一符掷出。 那黄符的尾部就燃起耀眼的光焰,掀起一阵大风,绕着燕行烈在室内飞速旋转,炽亮的光撕烂了重重黑障。 一时间,满室皆明。 ……………… 但见室内。 除了老者和阿五之外,还有十三个同样镇抚司装束,面带黑纱之“人”分列两边。它们不是被开膛破腹,便是缺胳膊少腿,一番打量下来,倒是燕行烈手下的老五品象最全。 而在这帮僵尸身后……燕行烈目眦尽裂,须发皆张。 但见房屋边沿,积尸满地。一个个镇抚司装束的尸体如同破烂一般堆积在房屋边角。 “延中丁得功、江陵徐建山、蜀中巴麻子……” 燕行烈一眼扫去,便在其中找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俱是各卫中有名堂的好手。 “好贼子!” 燕行烈握住腰间剑鞘,便要暴起杀人! 老者却笑道:“校尉且慢动手。”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老者也不搭腔,只是慢吞吞地解开了斗篷,露出枯瘦的身躯。 见此,燕行烈反倒是愣住了。 但见这老者的左腿齐膝截去,右手手腕处只有一节褐色的骨茬,躯干上更是遍布伤痕,最恐怖的伤势却是在左胸膛上,那里一处碗口大的孔洞,可以瞧见蠕动的血肉和断裂的肋骨,可其中最重要的心脏却是不翼而飞。 “这是……” 老者慢吞吞将手伸进篝火中,从中取出一个烧得焦烂的物件,塞进空荡荡的胸腔里。 随着这番动作,屋内腻人的香气立时消散许多。 老者这才反问一句: “燕校尉可曾听说过忍死术?” 此时,燕行烈哪里还不明白,原来这押送的队伍,包括这位老者早已全军覆没。燕行烈长叹一口气,悲愤之余更是诧异,此番行动可是聚集了各卫的好手,怎么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光了? 他不禁问道:“老大人,何至于此?” “呵,何至于此?” 老者自嘲地摇摇头,开始讲述此行的始末。 “这趟行动开始也算是顺利,咱们就料想那贼人再猖狂,各卫好手齐聚的情况下,也不敢撩咱镇抚司的虎须……” “……可在几天前,咱们一帮老江湖却糟了贼人的道,十成的本事去了七成,连个消息也传不出去。一路且战且走,虽说打退了好几波追击,杀了不少贼子,自个儿却也损失惨重。” 讲到此,老者愣愣盯着烟火,神色中终究透出颓然与凄苦。 “老朽这几个可怜徒儿有孝心,即便身死也化作了僵尸,帮我这个没本事的师傅,再加上这忍死术,老朽才坚持到了最后。” “若是燕校尉再晚来个一时半刻,老朽怕也是坚持不住了” “不过……” 老者话锋一转。 “校尉也瞧见了,贼人凶猛,三州九卫的好手都尽数折在这里,连老朽也是命不久矣。” “现如今,这屋里活着的镇抚司玄骑便只有你一个,但这接下来的差事可是要命得很。” 他转头注视着燕行烈,苍老的面孔在火光中,严肃而沉重。 “你接?还是不接?” 燕行烈从容笑道: “赴国事,何须惜身?” “好!好!好!” 老者放声大笑。 “燕校尉果然名不虚传,如此……” 话未讲完,忽然就听见庭院里,马儿长声嘶鸣,原本如同死物一般的红眼乌鸦们,也齐声聒噪起来。 燕行烈抢出门外。 只见到鸦群四散,翅羽漫天 老者的声音在屋内呵呵笑道: “这帮贼子,追得可真紧!” ………… 黄昏。 “来了。” “准备……啊!” 头领前半截话尚在耳边,就化作一声惨叫。 黑气裹身的敌“人”们,轻而易举击破了前阵,呼啸而来。 年轻的叛军小卒在极度的恐惧中,向逼近的敌人刺出一枪,明明正中胸口,却仿若刺入一团烟气。然而,对方挥出的一刀,却直接割掉了他的头颅。 而在战场的另一边,高据马上的官军大将,冷眼看着叛贼的最后一丝力量,也被法术役使的鬼兵扑灭。 这座被重兵守护的雄城,终于被他以毫发无伤的方式“收复”了。 “将军。” 年轻的副将喉头滚动,眼中透着渴望,正如其他沉默着的其他将士一样。 戎马一生,他自然知道士卒所期待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在万众瞩目中。 将军传令道: “屠城!” ……………… 是夜。 荒山深林,月满中天。 李长安盘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高举酒盏,承接月华。 待到月光尽作了美酒。道士收回酒盏,却皱起了眉头。 原本清澈的月酒中,却突兀地染上一丝殷红。 尝试着吮了一口,满嘴的铁腥。 “浊了。” 道士摇摇头,毫不顾惜便将盏中酒泼洒出去,尚在半空,七分便化作月华,剩下三分落在草叶间,夜风一撩,也散作点点荧光了。 他摇摇头,抬头望去。 在东方绵延的天际处,红光漫天。 推荐阅读:天蚕土豆大神新书《元尊》、猫腻大神新作《》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六章 鬼太守 荒郊。 月下数骑相逐。 燕行烈紧贴在柔顺马鬓上,南方湿冷的空气钻入衣领,将斗篷高高扬起。 在他身后,山崖投下的阴影中,急促的马蹄声紧紧相随。 蹄声急且轻,但却不意味着距离远。 很快。 三骑紧跟着,越出山影。 凄冷的月光照在白惨惨的骨头上,干枯的皮肉上套着破旧的铠甲。来者原来不是活人。 燕行烈没有停下来,先将这三条“尾巴”打发了的想法,因为天上盘旋的鸟儿告诉他,后面还有更多。 鲁莽厮杀无济于事,反倒会拖慢脚步,陷入困境。 可突然间,前方的阴影里,又跃出一骑。 这忽然出现,双方的距离几乎是面照面。马儿全力奔驰下,也没法闪避,燕行烈只来得及拨开对方刺出的长枪,两匹马便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这一撞,让黄骠马停下了脚步,晕头晃脑原地蹒跚几步,那匹鬼马更是被撞飞出去,没等落地便已散了架。 可马上骑士,却早有准备地跳下马来,趁着黄骠马被撞得发晕的功夫,拔刀斩向马首。 须臾之间难以走避。燕行烈一把拽住缰绳,竟以蛮力拉得马儿双蹄悬空而起,避开了刀锋。 而那碗口大的铁蹄落下之时,却正踏在这鬼物的脑门上,直直把他的脑袋踩进了胸腔,又将胸腔踩进了黄泥。 虽解决了这个鬼骑,但这短短的功夫,身后的三骑却也追了上来。 从方才短暂的交手来看,燕行烈断定这帮鬼兵并不是愚笨的鬼物,应该还保留了些身前厮杀手段。 果然。 三骑虽同时追来,但一骑却稍稍一顿,便在外围游走掠阵。另外两骑也打了个弯,一左一右包抄过来。 燕行烈却是动也不动,冷眼瞧着这两骑,左刀右枪,夹击而来。 逼近身前,才猛地举起右手,喝到: “疾!” 顿时,他手中亮起刺目的强光。 “唏律律。” 两鬼骑被这强光一照,立刻便是人仰马翻。 强光须臾即灭。 燕行烈已跳下马来,合身一撞,拿刀的鬼骑被他撞飞出去,砸在路边大树上,四分五裂。而后,重剑奋力一挥,便将另一骑碾作一团碎骨烂肉。 同时,耳后马蹄声急。 掠阵的鬼骑已策马而至,借着马力便一枪刺来。 燕行烈剑也不用,只手臂一展,便将这长枪夹在腋下,蹬蹬退后了两步,那鬼骑便难以撼动他分毫,反被他连人带马撅翻在地,一脚踩碎颅骨。 战斗旋起旋灭,燕行烈收剑归鞘,脸颊上就靠近一点温热。 却是马儿过来亲昵主人。 他拍了拍自个儿老伙计的脖子,便发现马儿喘气急促,脚步也有些微微颤栗。 是了,这黄骠马再是神异,载着燕大胡子这般巨汉,连着昼夜赶路,已经到了极限。 燕行烈略一思索,便下了决断。 他从行囊中翻出一对纸人纸马,分别抹上自个儿与马儿的血,往地上一掷。 月光幽幽,在一阵诡异膨胀变化后,便化作了黄骠马与燕行烈的模样。只是纸人化作的燕行烈,一嘴大胡子之下,居然是一张抹粉似的大白脸,脸颊上还有两团红通通的腮红,别有一副诡异的喜感。 燕行烈绕着这纸人纸马转悠了一圈,尤嫌不足。 一拍掌,从马鞍上拖下一个黑色大布袋。解开布袋,里面居然装着一个红衣丽人,肌肤胜雪,五官妩媚,然而手上却被锁上厚实的铁梏。熟睡中,眉头依然紧锁,看来我见犹怜。 然而,这大胡子没有半点怜香惜玉,提起女子便扔上马鞍。从地上抓起一堆烂骨头,胡乱塞进布袋中,捆上放在纸马上。 “去。” 这纸人纸马便应声向东而去。 做完这一切,燕行烈便拉着马儿,潜入道旁的树林子,同时,不忘清理足迹。 不多时。 道上,响起骤雨般的蹄声。 大群鬼骑蜂拥而至,粗粗估算,不下百骑。 它们在几具残骸间略微停驻,便在带头的鬼骑号令下,顺着纸人方向往东追逐。 此地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断断续续轻微的虫鸣。 又不知过了几时。 道上,忽然泛起了雾气。影影约约,雾气中传来缥缈的鼓吹声。 这鼓吹声愈来愈近,越来越大。 忽的。 雾气中突兀走出一支鼓吹乐队。 接着,便是手持长幡、牌子、旗帜的仪仗。 然后,一根根长兵搅动雾气,一队手持大戟的士兵列队而出。 再之后,便是甲胄周备的武士,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终于,一辆漆成黑色的华贵撵车从雾气中浮现。车撵上载着个巍冠博带,手持玉如意,神色肃穆的男子,在一旁侍立着一员金甲大将。 车撵上大旗飘扬,上书四字:嶓冢太守。 端的是千骑拥高牙,好一副封疆大吏出巡,威风凛凛模样。 然而。 世上哪儿有专挑晚上出巡的高官,更加没有个名为嶓冢的州府。 这嶓冢有是有,不过乃是汉中一名山。只因山中险胜,幽林蔽日,瘴气重重,素有“鬼府”之称。 而前些年,山中出了一个擅长役鬼练尸的鬼修,借着战乱绵延,被它拘走许多战场孤魂,学着生人开府建牙,号称鬼中太守。 可谁也不知,这鬼太守生前不过衙中小吏,死后却享有府君威仪。这他次应邀出山,未尝不能在这乱世中更进一步。 想到此,这鬼太守神色间便有了些志得意满,他扫了眼撵车旁,那里跟着几具身披黑衣的僵尸。 “那姓胡的老鸹子还真有几分本事,但依旧不是我这尊鬼将的对手。不仅自个儿身死道消,连手上的僵尸也一并落在我手里。只可惜,那一屋子镇抚司好手的尸身,竟被这老鸹子给烧了,当真可恨……” “太阳煌煌。” “什么?”鬼太守猛地从思绪中惊醒。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又快又疾。 “顿开金光,通天彻地。” 他没由来感到毛骨悚然,只来得及大叫一声:“鬼将!” 那声音斩钉截铁。 “射杀不祥。” 接着,鬼太守只看到一根箭,不,是一道光,穿透了推开并挡在他身前的鬼将,接着,他手中最强大的鬼将,瞬间便被灼成了飞灰。 鬼太守咬紧牙关,扭头看去。 一个雄壮的身形手持铁胎弓,跨出深林。 ……………… 一箭将那金甲大将射杀,燕行烈眼中却殊无笑意。若再有一支“赤乌”,他定能将这鬼太守一并射杀。然而,回想起一向大方的指挥使拿出“赤乌”时,仿若幼而失怙、老而丧子一般的神色,他这辈子估计也难见到第二支。 手头寻常符箭已是无用,所幸,此行之前,他还从卫中扒拉出另外一件宝贝。 他扔下铁胎弓,手中已握住一块白玉为底,金线描出的玉符。 出自天师府的金光神符。 “咔嚓。” 玉符碎裂,金光骤现。 ……………… 燕行烈深知,自己那纸人纸马的把戏根本瞒不了多久。方才,那些鸟儿也回报,先前过去的骑士已然快要归来。 介时,必然是鬼兵四下搜索,一旦暴露,便是陷入重围,脱身不得。 所以,他打一开始,就是以纸人纸马做诱饵,伺机袭杀,这些鬼兵不过是法术役使,操术者一死,鬼军自然不攻自灭。 所以,“赤乌”若能建功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便得在四下合围前,突入群鬼中,斩杀那鬼太守。 究其时间,不过三息。 燕行烈长吸一口气,拔剑出鞘。 ……………… 第一息。 燕行烈浑身披起厚重金光,舍身撞入最外围的戟士阵中。攻其不备之下,所过之处,长戟摧折,鬼兵披靡。 鬼太守端坐车撵,以如意指麾将士,四面合围。 第二息。 燕行烈身上金光暗淡,虽已冲破戟阵,但铁甲武士已围拢上十七八人。他面无惧色,脚步毫不停歇,刀剑加身浑然不顾,只管挥动重剑猪突猛进。 鬼太守眉目皱起,他扔下如意,双手结成法印,口诵真言。 第三息。 金光摇摇欲坠,但武士却被燕行烈以一柄重剑,斩得七零八落。身前却尚有僵尸阻道,耳中已听见急促的马蹄声。 无暇纠缠。 他干脆用剑身做盾护住要害,凭着天生神力与残余的护体金光,生生撞进尸群。 鬼太守催动法术,周遭群鬼眼中勾出点点鬼火,在他手中飞速汇聚。 ……………… 三息转瞬即过。 燕行烈已然破阵三重,鬼太守已在他剑锋所及之中。 可,他护体金光已碎,浑身上下,增添了好几处伤口,最严重的在左肋处,被镇抚司同僚化作的僵尸所抓,深可见骨。 然而,还是迟了,鬼太守法术已成。鬼火在他手中结成一颗幽绿玉珠。 他黑色冠冕下的面孔森然,手往前方一指,那玉珠便化作一道流光击出。 这燕行烈的身手着实不凡,这电光火石之间,他还来得及挪动他小山一般的身躯,扭腰避开鬼火,同时抬起剑来,用剑身护住要害。 但那鬼太守森然的面孔上,却勾起一抹狞笑,突然吐出一个字来。 “敕。” 顿时,那鬼火无声无息暴涨开来,化作一个庞大的火球,燕行烈毫无反抗便被卷入火中 瞧着面前跃动的幽绿火光,鬼太守呵呵一笑: “什么辣手判官,不过如……” 话未说完,一只大手自火中伸出,这只手虽被鬼火撩开血口,但却依旧刚健有力,五指如同铁钳,死死扣住鬼太守的脸。 然后,“轰”的一声。 黑色斗篷卷开火焰四散。 燕行烈雄壮的身躯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鬼太守难以置信。 “怎么……” 这只手抓着他抬高几分,而后猛地掼下。 那底下华贵的车撵顿时四分五裂。 群鬼开道、车撵出巡的鬼中太守,被狠狠打入泥尘中。 ………… 月色肃杀,夜风冷冽。 群鬼环侍之中。 斗篷尚带余焰。 燕行烈已擒获敌方魁首。 尽管已经完完全全失败,躺在对方脚下,身家性命操之于敌手。 这鬼太守依旧声嘶力竭叫唤个没完: “燕行烈,你此时就算杀了我,也逃不开我教的追杀,你若是识相,就投降于本官,本官……” 燕行烈轻蔑一笑,摘下了这颗鬼脑袋。 ……………… 鬼太守死后,残余的群鬼,死的死,散的散,还有些胡乱厮杀起来,收拾起来,并没有花上多少功夫。 燕行烈牵着马行走在林间道上,他身后暂时没有追兵,可容他寻个地儿稍稍修整补给一下,最好的地方,自然是附近的官军大营。 “呱。” 一只红眼乌鸦落在马鞍上,聪明的鸟儿带来了好消息。 “附近便有一队官军?” 顺着鸟儿指引,燕行烈闯进一块火光明亮的空地。 尚未认清情况,他便一头扎了进去。 “我是镇抚司龙骧卫麾下讨魔校尉燕行烈,速速带我去见你们将主。” 话才说完,燕行烈终于看清场中状况,却是有些发愣。 场中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部分官军的手中兵刃尚在滴血,而倒在地上的尸体,一无甲胄,二无兵刃,苍苍白发、青青总角夹杂其中。而尚有几个衣衫不整的,正趴在呆滞不动的女子身上。 一个将官打扮的,匆匆提起裤子,小心问道: “镇抚司?” 燕行烈讷讷不知所言。 此时。 “嗯咛。” 女子娇哼声突然响起,音色略带沙哑却又透着慵懒柔媚,好似一双小手拨动心弦。 燕行烈侧目一看,那马鞍上的女子,恰巧在此刻醒来;又恰巧发出如此诱人的鼻音;再恰巧抬起头,露出妩媚容颜,垂下如云长发;最后还恰巧撑起身子,露出起伏的圆润线条。 “咕噜。” 不用看,燕行烈便知这是什么声音。果然,那将官小心翼翼的表情变得贪婪凶狠。 贪如狼,狠如羊,疆场效力多年,这帮兵油子的德性,他如何不知? 燕行烈轻叹一声。 “呵,这妖女。” 又瞧了眼地上的尸首。 “哼!禽兽!” 推荐阅读:天蚕土豆大神新书《元尊》、猫腻大神新作《》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七章 豺狼 “禽兽。” 摔倒在地的老者涕泪横流。 刀兵,鲜血,狞笑,惨呼。 一场兽行在小小山道上上演。 丈夫鼓起余勇扑向官兵,迎接他的却是一柄雪亮的钢刀。 年幼的孩子哭喊着“阿爹”,却被那嫌吵闹的军汉,一把抓起掼在地上,眼看便出气多进气少。 在官兵脚下的妻子还没来得及哭喊,便被抱起一把扔在板车上,紧接着,一具臭烘烘的躯体便压了上来。 她声嘶力竭胡乱抓挠,可血肉做的手指如何胜过铁铸的甲衣,只是徒劳地抹上一道道血痕。 直到那官兵终于不耐烦。 他扯下头盔,猛地砸在女子脑袋上。 “碰。” 闷沉沉一声,女子额头鲜血直流,眼神中已然散乱。 但这官兵由嫌不足,抓起女子双手摁在板车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 “噗。” 雪亮刀尖穿透了木板,将女子一双手掌牢牢钉在板车上。昏昏沉沉中,女子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 那官兵却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褪下裤子,正要一逞兽欲。 “噗。” 一模一样的声音,然而这次钉在板车上的,却是这官兵的头颅 紧接着,一只登山靴踩在了这颗头颅上,将剑刃拉出来。 顿时,红的白的脏了青锋。 短发的道士弯腰取下女子掌上的匕首,又从这官兵的尸身上割下块布来,慢条斯理擦拭起剑上污浊。 “祖师爷说:福祸无门,为人自召。 道士自认也不是个遇到事儿,赶趟子往上凑的人。 昨夜里,城里杀得火光冲天,连道士我的酒都给染浊了。 兵战凶危嘛,区区贫道惹不起还躲不起。 今儿一大早,我特意放着好好大道不走,专门费力吧唧翻山越岭绕小路,结果还是撞着了你们这帮腌臜货色。” 李长安将剑锋擦亮,抬起头来,看着围上来的这些名为“官兵”的豺狼,好奇问道: “莫不是道士我几天没洗澡,专召你们这些蝇蚊虫蛆?” “宰了这牛鼻子!” 回应他的是一片刀枪剑戟。 …………………… 一帮人里面,总有性情鲁莽,喜欢打头阵的。 一名壮实的官兵吼叫着,当先一步,挺抢刺来。 李长安反应迅捷,身子一矮,便切进身前。 使长兵的自然怕被短兵近身,他神色一变,就要退后,却被李长安抢先一步,踩住脚面,尔后狠狠一记膝撞正中脐下三寸。 “咔嚓”一声,鸡飞蛋打。 他方因剧烈的疼痛弯下腰来,李长安已顺手将匕首捅进了他的脖子。 眼见壮实的官兵一个照面,就被这短发的道士给宰了。 官兵群中一个马脸,大声叫到: “当心,是个好……妈的!” 话到半截便换作一声咒骂,原是那道士杀人后,连气也没喘上一口,直楞楞就往人堆里冲了进来,当头的目标就是这马脸。 “哪儿来的莽道士!” 他骂骂咧咧一刀劈过去,手上用力七分,心里却松懈了三分。 这道人身手好是好,却是个傻子,只要自己缠住他几息,介时七八柄刀子围上来,还不是被斩作肉泥。 可不成想。 那道士手中剑仿佛有灵性般,绕过刀锋贴住刀身,只是一引一绞一划,马脸便被划伤了手腕,走脱了兵刃,被道士近了身来,顺手一剑柄砸在太阳穴上,顿时两眼外凸,鼻血飞溅。 而后,李长安一把拽过这马脸官兵的领子,扯过来身形一缩,便躲进了他怀里,七八柄钢刀收势不及,乱糟糟劈在这官兵的背上,血肉横飞,顿时就活不成了。 而此时,一截锋锐的剑尖却鬼魅般,从这马脸官兵右肋处刺出,一名官兵便惨呼着,捂着腹部踉跄而退。 剩下官兵一惊,齐齐拿刀砍杀过去,可李长安早已转过身形,又从左边闪出,一剑划过一名官兵的喉咙,而后撑着马脸尸体奋力一顶,这尸体便横飞出去,砸在了两名官兵的身上。 待这二人手忙脚乱将尸体推开,眼前所见,便是一名同袍被劈开面目,立毙当场。 两人倒吸一口凉气,一行人围攻,转眼间,便只剩下两人。 两人胆战心惊,犹疑不前。 道士却是毫不犹豫,揉身抢进。 “道长当心!” 忽然间,耳边传来几声警示。 李长安侧目看去,原是六个弓手打扮的见势不妙,早早退缩下去,聚在一起张弓搭箭,浑然不顾道士身旁的同袍。 “砰。” 六张弓弦响作一声。 双方之间,不过五六十步,重弓平射之下,箭矢追星赶月转瞬即至。 电光火石间。 李长安却不慌不忙,将长剑贯入一名因见到弓手举动惊慌失措的官兵胸口,这才伸手作剑指,喝到: “风来。” 一声令下,狂风平地而起。 …………………… 说起御风这门变化,不知是这方世界灵气更充裕,还是自个儿修为又有精进。虽不说如使臂指,但大致区域内,刮歪几根箭矢还是绰绰有余。 就算不能尽数刮走,剩下一两根到了身前,也已经软绵无力。 随手接过一根,从容捅进身边最后一个官兵的喉咙里。 这官兵便捂着箭矢,抽搐倒地。 道士震掉剑上残血,正要上前结果了那几个弓兵。 “妖、妖……妖术。” 几个弓兵哆哆嗦嗦一脸惊恐,其中一个更是尖声叫出这么个词儿来。 李长安莫名其妙。 妖术?我这算什么,你家堆人头塔养鬼卒才是正儿八经的妖术。他却不知,昨日攻城之时,鬼卒轻而易举地屠杀了城中叛军,却也把一些旁观的官军吓破了胆。所以在屠城掠夺时,这帮胆怂的,才连城也不敢进,只敢在周遭搜寻些“边角料”。 结果运气不好的,正撞上李长安。 “不要过来。” 几个弓兵尖叫着,仓惶中又射出一轮箭来。 然而惊恐之下,颤抖的手自然射出软绵的箭,李长安唤起风来,便被卷得没影了。 眼见这一幕,他们终于承受不住,扔下武器转身就逃。 可没跑几步,便被几个咬牙切齿的青壮扑倒,拳打脚踢也挣脱不开。很快,更多的人就扑了上去。 贪残的狼没了爪牙,软弱的羊露出犄角。 刚开始还有咒骂声,转眼便只剩求饶,接下来只有惨呼了。 道士摇摇头收起剑来。 祸福无门,唯人自……得了吧。 他扫了眼满地死不瞑目的尸首。 无论是村中的冤鬼,还是这地上的尸体。这百姓又做下了什么事,才招得这灭门之灾、杀身之祸?难道是身而为人么? 乱世人如草啊。 见得太多,李长安连气也懒得再叹一口了。 他冷眼看着人堆中惨呼声渐渐消失,片刻之后,人们四散开来,寻到自己死难的家人放声痛苦,只剩原地几堆不成人形的烂肉。 他转过头去,瞧见自己先前救下的女人。 她没有去参加这场复仇,这是呆呆坐在地上。乱糟糟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面目,怀中抱着已经没有声息的幼子,膝上躺着死不瞑目的丈夫。 “大嫂,节哀……” 这干瘪瘪的宽慰还未说完,一团刺目的殷红便从胸膛扩散开来。 在红色的中央,发丝的遮掩下,是一把没柄的匕首。 道士终究还是叹出口气来。 弯下腰,替一家人合上双眼,轻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 超度完这一家子,李长安心头却愈发堵得慌。 他转过脸去,却发现幸存的百姓齐刷刷地跪在了身后。 “使不得,使不得。” 道士赶紧上前,将他们一一扶起,劝慰几声,便各自去收拾散乱的行礼以及亲友尸身,唯有一位腿脚受伤的老人还伴在身边。 老者告诉李长安,他们本是附近的村民,自朝廷大军来临后,便竭力供养,要粮给粮要人给人,如此才避过了屠村磊塔的厄运。昨夜里,瞧见府城方向火光冲天,心有不安,村民才躲进林中,没成想还是被那官军找了上来。 “幸得道长出手相救,否则我等皆为山中冤魂。” 李长安摆摆手,询问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老者幽幽一叹。 “拖家带口的还能怎么办?若是没饿死在山里,等官军走了,自然是回村子,只希望接下来的官吏盘剥不要太狠……” 老者的话让李长安无言以对,只是心中像压上了什么东西,沉得难受。 忽的。 “救命……” 李长安转头瞧去,只见一个身作嫁衣的女子,跌跌撞撞从林中跑出来。 道士赶紧迎上去,那女子脚下一个踉跄,直直跌进了他的怀中。 女子抬起头来,李长安顿时一愣。 该怎么形容这张脸呢?大抵是西湖带雨、碧波烟横,总而言之,一张妩媚动人的容颜撞进了李长安眼帘。 按理说,生长在网络时代的李长安,也是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美人的。 可是。 在屏幕前见到美人是一回事儿,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美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在怀中见到美人那便更加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但好在道士心思澄澈,惊艳之下,并未失态。 “姑娘莫慌,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伏在李长安胸膛上,梨花带雨。 “妾身今日出嫁,不料在送亲途中,突然冒出一个强人,那强人杀光了其他人,便要将妾身抢去作压寨夫人,妾身自是不从,他就给妾身戴上了此物……” 说着,女子抬起手,只见一双纤细的皓婉上,锁着一把粗糙厚实的铁铐。 “……妾身趁他不备,好不容易逃了出来,那强人却紧追不舍。” 李长安心中郁郁,正不知何处发泄。 正好! “那强人长得什么模样?” 女子略一回想,便是小脸煞白,她声音颤抖。 “那强人身似熊罴,面似钟馗,一嘴大胡子甚是吓人……” “娘子莫慌,且与父老一同歇息片刻。” 李长安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 “那强人,贫道为你打发了。”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八章 白莲降世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巨木争高,摩云蔽日。 密林小道上颇有几分晦暗阴惨。 李长安打量着对面那个男人。 对方身量极高,怕是有两米开外,体格却又及其壮硕。 身似熊罴? 脸上一团浓密的大胡子,发髻散乱,昏暗光线下,远远的也看不清具体什么模样。 面似钟馗? “就是此人?”李长安心里有些嘀咕,“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此时,那大胡子却率先开口: “前方的道人可否让开道路?” 道士微微一愣,却是笑道:“那可不成。” 为了避免波及到他救下的百姓,他可是特意到山林中阻截,怎么可能放这大胡子过去。 “大胡子可是去追一位嫁衣小娘?” “正是。” “呵。”道士一展长剑,“恰好,贫道可是在此等候多时。” 话音刚落,那大胡子就一声不吭,拔剑冲来。 他身形虽大,却极为迅猛,直如恶虎生风,行进之间,掀起林中积叶飞舞。 几步抢至身前,一柄重剑劈斩而下。 剑锋割开空气,带起一阵“鬼哭”。 “这强人身手似乎不错。” 李长安心中暗想,手上却也毫不迟疑,抬手一剑,却是轻灵地贴向重剑剑身。 分明是打算用惯用的“四两拨千斤”的手段。 然而,剑锋甫一接触,李长安便脸色一变。 这大胡子的剑好似岸边礁石,根本牵扯不动,值得急急侧身躲避。 岂料,这么又疾又重的一剑,那大胡子手腕一转,竟然硬生生半路变招。 大喝一声,又追着李长安,横扫过来。 李长安避无可避,无奈将剑横在身前,硬挡了一记。 “咚!” 仿若铁锤擂上铜钟,惊飞林中雀鸟。 李长安一连退了十来步,才稳住身形,而手中剑却仍旧“嗡嗡”颤鸣不息。 他不由咂舌,这人好大的怪力。别看李长安平时用剑,多迅捷灵巧。但实际上,身负几门地煞变化的他,在身体素质包括力气上,都比正常人强上许多。 可于这大胡子一比……他摇摇头,好在这柄剑是花大价钱在现代定制的,否则方才那一下,定会落得个剑毁人亡。 李长安割下一块布,胡乱缠在剑柄上,方才那一下把他虎口震裂了。 他谨慎地看向那大胡子,却发现他没有乘势抢攻,反倒是杵着剑,在原地大口喘气。 这人……好似受伤了? 李长安试探着挥剑攻去,半途灵巧一转身,绕到大胡子的身侧…… 如此几番。 李长安终于确定,这大胡子的确受伤了,而且,行动也不甚便利。 道士不是个迂阔的人,抓住对手痛脚,穷追猛打的事儿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当即,他就改变策略,绕着大胡子一阵猛攻。 剑势轻而密,如绵绵细雨。 但在细雨中,偶尔夹着一两剑,狠辣刁钻,譬如雷霆乍现。 逼得大胡子不得不剑剑小心应对,消磨许久,终于僵持不住,被李长安逮住机会,挑飞兵器,剑锋一转便要斩下头颅。 刀剑临身,这大胡子反应也是奇怪。 竟是微微一叹,挺直腰杆闭目等死,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 嘿。 李长安乐了。 你一被行侠仗义的强盗,怎么还能做出一副烈士模样? 这时,道士仔细一打量,猛然想起,这不是那天给他解围的大胡子嘛? 怪哉,以大胡子那天的做派,怎么会是个抢亲的强盗? 这么仔细一琢磨,李长安终于发现了蹊跷之处。 先前打斗时没注意,现在仔细看大胡子斗篷下的衣物,当真是浑身凄惨,鲜血染透外衣,却又发干凝结,身上还插着些只斩掉杆子的箭镞。 哪儿家的强人会这般好色不要命,身受如此重伤,不赶紧处理伤口,反倒拖着重伤之躯,孤身来追一个女人? 如此想来,那女子也奇怪得很。 这般兵荒马乱,刀往脖子上架的时候。 哪儿有人家在这时候嫁女儿的? 李长安脑中思索的时候,手中利剑却也没忘抵在大胡子的脖颈上。倒是那大胡子早已闭目等死,可半晌,那剑也每个动静,只当是道士在折辱于他,恨声道: “贼道人,要杀便杀!安敢如此折辱我燕行烈!” 这么一骂,道士也反应过来,这样不是个事儿。 拖着大胡子到一林翳空隙下的亮堂处。 收回剑来,抖了抖四处漏风的袍子,指着自个儿。 “差爷可还认得贫道?” …………………… 待李长安回到山道,那女子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乡民们围在一起,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 一问之下,乡民才瞧见了李长安,齐齐欢呼着: “太好了,道长回来了!”、“叔公有救了。”…… 接着一个相貌憨实的汉子激动地跑过来。 “道……” 猛不丁发现旁边跟着李长安的燕行烈,舌头一打颤,话也说不出一句。 “安心。”李长安笑道,“这位燕兄兴许不是坏人。” 而后,又问道:“先前那位姑娘呢?” “那位小娘?”汉子偷偷瞧了眼大胡子,往后挪了几步,才答道,“道长你进林子没多久,她说怕家里人担心,怎么也不听劝自个儿走掉了。” 说完,他露出急切的神色。 “道长,快救救我三叔公,他也不知发了什么病?” “怎么呢?” 李长安随着汉子钻进人群。 只见先前那个腿脚受伤的老者,正背对着他,坐在地上,手脚缩起,不停地颤抖。 难道……癫痫? “老人家,你……” 那老者突然转过头来,满脸红光,青筋冒起,好似吃了某种非法药物一般,极度兴奋中涕泪横流,声音又尖又细。 “白莲降世,万民翻身!” 啥? 李长安正莫名其妙,忽的,右腿便是一紧,他低头看去,却是那憨厚汉子露出同样兴奋的神色,死死抱住了他的右腿。 紧接着。 周遭的乡民同时涌上来,脸上都是奇怪的兴奋。 搂腰、按手、拦脚。 即便是李长安,一时间也难以挣脱。 而此时,几个外围的汉子手中拿着钢刀,口中高呼“杀恶鬼”,向李长安齐齐砍过来。 “糟糕,莫非要阴沟里帆船?” 忽的,李长安眼前一暗,一个雄壮的身形挡在他的身前。 正是燕行烈出手相救。 事出突然,他没来得及拔剑,只张臂一挥,扫向钢刀。 然而乱刃之下,一双手臂哪里挡得过来,若是躲闪,身后的李长安便会暴露在刀口下。他也只得凭着斗篷厚实,侧身抬手硬挨了几刀,幸得这些乡民没摸过刀把子,就算砍破了斗篷,留下的伤口也不深。 大胡子抓住时机,扯下斗篷,扫开乡民。 紧接着,一张黄符咬在口中,双手结起法印,腹部高高鼓起,而后,猛地一瘪。 吐气开声。 “哼!哈!” 顿时,以他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声浪扩散开来。 声浪拂过,李长安立刻脑子一懵,恍惚一阵才清醒过来。 摇摇头四下一看,身上束缚已松,那些乡民全都倒在了地上。 “道士莫慌。” 燕行烈转过身来,说道: “他们中了妖女的惑心术,被我震醒暂且晕过去,很快便会醒来……” 说着,那大胡子忽然跪倒在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李长安一惊,赶紧上前扶住,却被燕行烈摆手拒绝。 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对道士拱手说道: “燕某使命在身,不敢耽搁,江湖再见。” 说罢,竟要强撑着去追他口中的“妖女”。 李长安赶紧拦住他,心想:就你这身体状况,就是追到了又能怎么样? 思索一阵,李长安便问道: “那妖女究竟是什么人?” 大胡子迟疑了片刻,想到先前那些疯狂的百姓已泄了消息,便说道: “道士可知道白莲教?” “白莲教?”李长安愕然,嘴上脱口而出:“那个天字第一号搅屎棍?” 这个教派可是大名鼎鼎,让李长安印象深刻。 他还记得当初跟着刘老道厮混的时候,某次在乡下瞧着一个神汉,拿“徒手入滚油”的把戏忽悠乡民。李长安当即就要揭穿,却被刘老道拉着就走。 “小子,你要是行走江湖再遇到这白莲教,二话不说,绕道走。” “为什么?” “你知道天下间哪儿三种人不能惹么?” “老人,女人,小孩儿?” “呸,是高手,疯子和人多势众的。” “这白莲教占哪样?” “三样占齐咯!” 后来,刘老道详细解释,李长安才知道。这白莲教聚集了大量的旁门左道,其中不乏各路高人。立教几百年来,从来只做两件事,一是忽悠民众,二是扯旗造反。不管盛世乱世、丰年灾年,作死永不停歇,好似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搅乱乾坤。 听得“搅屎棍”这三字儿,燕大胡子深以为然点点头。 “这妖女便是这白莲教中重要角色,先前在林中动手,就是以为道士是白莲教中来接应她的人。此番若是让她走脱……” 燕行烈回想起那荒宅中,镇抚司同僚陈尸满地的惨烈决绝。 “燕某人百死难辞其咎。” 说完,他咬牙便要动身,却是被李长安强行摁住。 “燕兄稍安。” “贫道为你走这一遭。” 章节目录 第六十九章 镇龙锁 越过青石,跨过山涧。 道袍当风,李长安灵巧地在山路间穿行。 他催动冲龙玉,仔细辨别空气中每一缕气息,脑中回想起临行前,燕行烈的嘱咐。 “道长此行,千万小心。” “那妖女身份干系重大,想必白莲教中人也已派下好手四下搜寻。” “且这妖女自身也是邪道高手,虽被镇抚司中手段封住修为,但从这惑心术看,其中一部分怕是已逐渐失去效力。若是让这妖女取回法力,介时恐怕更难制服……” 时间紧迫,燕行烈也不多废话。 总而言之,就是行动一定要快! 要比白莲教的接应快,更要比妖女恢复的快! 然而人生在世,难免波折。 飞奔中的道士突然一个急刹车。 他抓来一把空气,拂过鼻端,便是皱紧了眉头。 那红衣女子的气味中,混杂了其它的气味。 …………………… 一支官军在山道间蜿蜒前行。 人数虽不多,但行进前旗仗规整、杂而不乱,显然指挥者也是个老行伍。 这只队伍隶属左近那只朝廷大军,此行正是去朝廷报捷献俘。 “崔二叔,今日就在此处修整。” 车辚马萧中,张执虎打马来到队首。 胡子花白的老将望了眼日头,皱起满脸的褶子。 “可是少将军,这离天黑还早着呢。” “将士们都乏了。” 他硬邦邦撂下一句,迫不及待就回到了马车旁。 马车上,坐着个红衣的俏丽女郎。 “我看是那小娘子乏了吧!” 老将腹诽一句,却是叹了口气。他还能咋的,虽然他才是这队伍的实际指挥者,但奈何对方是将主的侄儿。 他也只得捏着鼻子安排将士四下扎营,眼睛却不住往马车上的女子看去,真是个漂亮女娃子。 这女郎是今儿半道上捡的,说是官宦人家的女儿,遇到某个大胡子恶贼与家人走散了。 说来也奇怪,自家少将军性子有多傲他是知道的,长安多少朱门贵女他是一个也没瞧上过,偏偏见到这女郎,就好似饿狗撞上了肉骨头。 一整日,什么也不过问,就顾着给人家献殷勤。 瞧着他围着小娘子不停打转的模样,老将脑子里冷不丁升起一个新鲜的念头。 “少将军他……好像一条狗哦。” 嗯,还是一条嚷嚷着要娶“肉骨头”的“狗”。可这“肉骨头”实在是来历不明,若真是某个官宦人家还好,若不是……被将主知道了,少不了拿自己撒气,治个管护不周的罪过。 想到这儿,老将就觉得自个儿背脊隐约发疼,不仅低声问旁边的黑袍男人。 “你家小姐究竟是哪儿家千金?” 那黑袍男回以两个鼻孔。 你娘咧!老将火冒三丈,可人家这作派,保不准真是哪儿家名门望族。 他悻悻然掩了火气,可日头太大,实在按不下去,于是乎找了个碍眼的屁股,一脚撂上去。 “哎哟喂。” 屁股的主人当即摔了个恶狗扑屎。 “你……”这倒霉蛋怒冲冲翻身而起,一看到老将顿时化作满脸的谄媚。“……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朱蛤子……”这迅捷的反应和厚实的脸皮让老将翻了个白眼,“……把你的人带上,去拾些柴火回来。” “得令!”朱蛤子满脸笑嘻嘻,“您老还有什么吩咐?” 老将摆摆手。 “那便把弓带上,弄点山货,给老子打打牙祭。” …………………… “哦豁。” 李长安伏在林中,瞧着下头安营扎寨的队伍,觉得这趟行程怕是已经凉了。 下面的队伍对于一支军队,人数很少,不过百来人,偏师也谈不上。可对于单枪匹马的李长安……还是算逑吧,他可没“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 混进去,伺机刺杀? 这念头刚起,李长安自个儿都摇头。 可,就这么回去?亏得自己在那大胡子面前,还大打包票。 忽的,前面传来一阵喧哗。 道士手脚并用爬上树冠,掩去身形。 俄尔,一伙官军装进了林子,言语中,似乎是来拾柴火,顺便弄一些山珍野味。 “张三,你和李四,去那边。” “单耳同独眼往左边。” 名叫朱蛤子的将官指示手下四下散开后,好死不死坐在李长安藏身的树下偷起懒来,伸腰敲背好不惬意。 在他头?” “道长可曾瞧见妖女手上铁梏?” 李长安点点头,娇柔美人手上锁着这么个粗顽的东西,自然是显眼得很。 “那铁梏唤作镇龙锁,是我镇抚司专为押送重犯所制,天下少有,专门锁人神魂。一旦带上,天王老子也挣脱不得。” “而其中机巧,是由将作监大匠打造,每一个镇龙锁都是独一无二,钥匙都只有一把。” “而妖女手上镇龙锁的钥匙……” …………………… “……在那姓燕的手里!” 红衣女子半倚在青石上,语气娇娇柔柔似乎不甚在意,但尾指长长的指甲却划过铁梏,响起一阵抓人心肝的摩擦声,却连一道白痕也留不住,最后落在底下青石上,徒劳削飞一块石屑。 两个黑袍人面露难色。 “圣女,左使已接到我等消息,正往这边赶来,待汇合后回到教中,这镇龙锁总是有法子弄开的,何必现在去在意一个老鸹?” 这女子听了忽的笑了起来:“两位真是我教中翘楚……” 此话一出,二人顿时喜上眉梢,可下一句话,好似数九隆冬一盆冰水泼下来。 “大名鼎鼎的辣手判官在两位眼中都只是区区老鸹,那为何对付这么个身负重伤的老鸹还要推三阻四……” 女子脸上的笑容隐隐透出了三分阴冷。 “莫非是我这区区圣女……” 两个黑袍人肝胆俱裂,赶紧扑倒在地。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考虑到这荒山野林的,我俩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那燕行烈,而且圣女身边也无人支使……” “用不着你们去找。” 那女子冷哼一声,脸上的神色忽的又变回那娇柔妩媚的模样,低低唤了声: “张郎。” “青妃。” 白袍的将军走过来。 “那恶贼,我为你找到了!” 章节目录 第七十章 重围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便是此处?” “对,对,就是这儿。” 朱蛤子冲着张执虎一阵点头哈腰。 这货也是油滑,一回到军营,转头就把道士和大胡子给卖了,领到这块儿山道上,只可惜这里早就没了人影。 他左右瞧了瞧,找着几个染血的箭头,赶紧捡来献宝似的捧到张执虎面前。 “将军,我发现那大胡子的时候,他正从身上取箭头呢。你瞧,这血还没干呢!” “血迹未干,那这贼子定然尚未走远。” 这张执虎大手一挥。 “给我搜!” “且慢。”旁边的老将实在瞧不下去了,“少将军,且不说那燕行烈可是朝廷镇抚司的人,就说他当年也是……” 这话说出来,张执虎脸上也有些摇摆。 “张郎。” 那一并跟来的红衣女子却低低唤了一声,那水波似的眸子往小将眼前一递。 “若是为难,便由他去吧……”说着,抬起手露出皓婉间的铁梏,“为了张郎,这块顽铁奴也是受得住的。” “青妃。”这张小将感动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拉过小手,赌咒发誓:“你放心,我一定逮住那姓燕的,让他交出钥匙……” 老将看在眼中,悄悄骂了声“狐狸精儿”,作势还要再劝。而另一边,官军却在道边,扒拉出几具草草掩埋的官军尸体。 “将军,这儿有些兄弟的尸首。” 张执虎见了大喜过望。 “可恨贼人,竟敢坏我将士性命。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 日落月升。 百十号人洒进荒山野林,也折腾不出什么花儿来。不过是百十个火把,三三两两缀进这幽沉黑夜罢了。 “哎。” 搜山的官兵一个不小心,伴在树根上,差点连手里的火把也给摔了出去。 “你小心些,别把火把灭了。”一旁的同伴提醒道。 “灭了好。” 他爬起来,没好气回到。 “正好回营睡觉,省得三更半夜在山里喂蚊子。” “这是军令。” “狗屁个军令!”他骂骂咧咧由自愤愤不平,“那张白皮自个儿给女人献殷勤,却来拿乃公折腾!” “嘘,你小声些!” 那同伴一个激灵就扑了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左右瞧了瞧,才低声骂道:“你不要命啦!嘴巴不把门是不是?” “怕个甚!”他一把扯开同伴的手,嚷嚷道,“就咱们这点儿人马,进了这山,撒开来,自己人都见不着一个,别说那燕……” 话到此却突然顿住,他呆呆指着前方,口中喃喃:“那人是……” 同伴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的林间小道上,立着个高大的男人,留着一嘴浓密胡须。 “燕行烈!” 此话也惊动了那道上男人,他转身就沿着山道奔逃。 这官军慌慌张取出怀中哨子。 顿时,一声尖利哨响划破沉沉黑夜。 …………………… 若是从高处看这莽莽大山。 就会瞧见,四散的火点在哨声中汇聚在一起,忽而,又化作一条“火龙”蜿蜒而去。 而在另一边,官军的营地中,百十人的营地此时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红衣女子与他的两个仆从,以及张执虎与几名侍卫。 追击队伍的呼呵声逐渐远去,山林子在此陷入沉寂,只有篝火里的噼啪声与林中此起彼伏的虫鸣。 忽而。 “咔嚓。” 黑层层的林中传出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几名守夜的护卫一跃而起。 “谁?” “谁在哪里?” “藏头漏尾之辈,出来!” 乱糟糟的叫喊中,来者慢慢显出身形。 却是两个人,只呆在光与影的交汇处,瞧得见轮廓,看不清面容。一个高大雄壮,一个修长矫健,正是燕行烈与李长安。 燕行烈上前几步,走入火光照耀之中,冲那张执虎拱手说道: “小将军,你身后那名女子乃是朝廷要犯,可否交给下官?” “放屁!” 不出意料,这张执虎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且戟指着大胡子,口中骂道:“分明是你这髯贼见色起意,竟然假托公务,强掠良家!” “色欲熏心。” 燕大胡子摇摇头,知道话语讲不通,拔出剑来。 “竟然如此,就别怪燕某不客气了。” “不客气?”那张执虎听了大胡子的话,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的确,若是平时,就自己这几个人的确不是燕大胡子的对手,哪怕对方受了伤,可现在么……他拍了三下手掌,话语中还带着笑音。 “都出来吧。” 话音方落,那本寂静的林中忽然响起淅淅索索的声响,接着黑暗中接二连三燃起一个又一个火把。 火把下是一个个披坚执锐的精悍武士。 大盾在前,长兵在后,竟是隐隐将两人围了起来。 “髯贼!” 张执虎得意笑道。 “你那点儿纸人纸马的伎俩,早就被青妃看破了。” 他瞧着两人,好似在看两尾投入网中的游鱼,抬手下令道: “拿下。” ………………………… 老将心里烦闷得很。 倒不是因为燕行烈手段厉害。 诚然,这燕行烈确实名不虚传,虽然身陷重围,但仍旧能借着林中复杂地势,护着旁边的拖油瓶左突右冲,虽自个儿添了几处新伤,但身旁那道士却连衣角也没被挨着一下。 但在老将的安排下,合围的武士并不急于建功,只是牢牢稳住阵型,保持合围之势,渐渐压缩对方的行动空间。 若无意外,燕大胡子败亡只是迟早的事儿。 然而,老将烦闷得恰恰是这一点。 这可是镇抚司的燕行烈,擒之杀之都是小事,就怕因此恶了朝廷。介时怪罪下来,小将军道: “没成想这贼人竟然这般厉害,这么多人也敌不他。” 此话一出,张执虎顿觉面上无光。 “宵小之徒,有什么厉害的。” 他翻身上马。 “青妃看我如何把这髯贼拿下。” 说罢,他策马向前几步,忽的张弓拉箭,但利箭所指,不是燕行烈,却是李长安。 到现在他如何认不出,这道人便是替他了却三千烦恼丝的李长安。自打那以后,他头上是一直又疼又痒,偏偏他又是个极其注意外表的,从此,一顶头盔在头上就没取下过。 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他抬手一箭,含恨而出。 而另一边,重围之下的燕行烈逐渐左支右绌,这突如其来的冷箭他哪里看护得住。 这一箭竟然正中李长安背心!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一章 神射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这一箭穿过人丛的空隙,精确落在道士的背心,而后又带着道士飞了出去,钉死在树干上,手脚晃动两下,便没了动静。 场中气氛微微一滞,而后又爆出一阵欢呼: “将军神射!” 官兵们欢呼鼓舞,那小将却反而露出些疑惑:“我何时有这气力?” 而场中那朱蛤子同样满脑子官司,他可是亲眼瞧见过这道士身手的,怎么会死得这般容易? 莫非,这也是个…… 脑中灵光一现,他忙举着火把往道士脸上凑过去。 惨白的脸上两团艳丽的腮红,两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本呆滞看着地上,这火光靠近时,却忽的一动,吓得那朱蛤子手上哆嗦,火把就直直杵在了道士脸上。 然后。 “哄。” 一个大活人居然就这么被点燃,瞬间化作一个熊熊燃烧的火人。 “这……” 张执虎汗毛倒竖,他猛地一个回头。 红衣女三人仍旧站在原地,在她们身后是一片约有三丈高的断崖,月盘高悬崖上,而不知何时,一个人影在崖边扶剑而立。 “青妃,当心……” 此时,那人已然拔剑出鞘,背倚月光,自崖上一跃而下。 夜风飒飒,袍带当风。 背光中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眸子,森然凛冽好似宝剑生光。 最先反应过来是一个黑袍人。 他仰起头,握手成拳猛击自己腹部。 立时,便听着一阵好似野兽磨牙时喉头鼓动的怪异声响。 这黑袍人的眼、耳、口、鼻喷涌出大量的黑雾,汇聚在一起朝着李长安迎头兜去。 这黑雾怪异得很,虽是雾,却不似寻常雾气轻散缥缈,反而如大量黑色颗粒混在一起,翻滚蠕动给人粘稠的质感。 燕大胡子心里一个咯噔。 虽在重围,他一直不忘留意这边情形,眼见着诡异的黑雾,一个名字炸雷般响在脑中。 “巫家兄弟!” 这两兄弟是有名的邪派术士,却不知何时也作了白莲教的走狗。 这两人最厉害的手段,便是一口采自积尸地的阴煞之气,销魂蚀骨最为歹毒!活人迎面撞上,怕是连滩浓水儿也留不下。 燕行烈扫开乱糟糟刺来的兵刃,又抓住一根背后偷袭的长矛,顾不得矛头将手掌割得鲜血淋漓,只是急急开口提醒: “小心,那是阴煞……” “斩妖。” 道士冷眼见身下黑雾翻涌,左手作剑指往剑刃上一抹,三尺剑刃立时青光缭绕。 迎着那黑雾,一剑斩下。 剑刃与那黑雾甫一接触,便好似热刀入牛油,那黑雾顿时一分为二,化作轻烟四散。 “不可能……” 黑袍人满脸大惊失色,不等他作出下一步反应,青色的剑光便一闪而灭。 那惊愕的神情便僵在他的脸上,直到脸上浮现出斜切过整张脸的红痕,红痕中又泛起细密的血珠。 终于,半截脑袋沿着倾斜的红痕滑了下去。 “大兄!” 另一名黑袍人悲鸣一声,恨恨结起法印,口中迅速念诵: “都天阴煞……” 可惜三步之内,咒术快不过刀剑。 只见剑锋在月光下,倏然而现,这黑袍人喉头间便绽出一朵刺目血花。 “别动!” 道士施施然震落剑上残血,左手却早已抵在女子下颌,手指间吐出一枝小剑,剑尖微微陷入羊脂似的皮肤中,渗出一点晶莹血珠,沿着在月光下透着氤氲色泽的脖颈慢慢滑落。 这女子仍是一副娇柔妩媚模样,只是瞧着李长安,忽的开口说道: “妾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当不得圣女谬赞。” 道士笑着回应。 “圣女还是把手拿出来,莫作些多余动作。” “妾身哪儿敢?” 这女子娇笑着,却是老老实实把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忌惮地看了眼道士剑上渐渐散去的青芒。 “妾身又不是铜皮铁骨,可当不得道长一剑。” 此时,忽的插进一声咬牙切齿的怒骂。 “贼道人快放开青妃!” “哎呀。” 李长安抬眼一看,熟人啊! “这不是秃瓢小将么?” 这小将顿时涨红了脸皮,闷声不再言语,只是策马一枪刺来。 李长安却是笑嘻嘻道: “小将军为何如此不解风情,佳人面前何必动刀动枪。” 说罢,竟是一把将女子拖到身前作了盾牌。 这妖女倒也配合,扮出可怜兮兮模样,期期艾艾唤了声:“张郎。” 一声下来,便是百炼钢也软作了绕指柔。 明明一枪下去,便能将那可恨的道人捅个通透,却偏偏会先伤及美人。 张执虎再三咬牙,终于硬不下心肠。他叹了一声,一勒缰绳,这狂奔的马儿竟是将将在女子身前转了个方向,这足以说明这小将马术之精妙。 然而,偏偏这时那贼道人却探出半个身来,在小将目眦欲裂中,抬手一剑戳在马屁股上。 “嘶聿聿。” 马儿吃痛之下,撒开四蹄就跑,带着小将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只剩下一句气急败坏的怒吼: “崔老三,给我宰了这俩狗贼!” 然而,李长安只回以一身嗤笑。 他抬手指向前方,深吸一口气,平生第一次竭力调动法力,催行神通。 口中只一句: “风来!” 语毕,群山呼应。 自山岭之巅,自峡谷之渊。 狂风携着腥气、寒气,夹着飞沙、草木、走石呼啸而来! 场中的火把没两下便被熄灭,人也大风裹挟冷不丁滚倒一地。 所幸这大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那老将呼呵着众官兵起身,点燃火把,四下一看。燕行烈、李长安、红衣女,三人都已不见踪影。 “在那儿!” 一个眼见的官兵忽的指着一处林子大声叫道。 然而,话音方落,只听“嘣”的一声弦响。 这官兵便腾空而起,重重砸在身后树干上。在他的胸前,一根黑色四羽大笴穿胸而过,将其牢牢钉在树上。 接着,弦声如霹雳连响。 每响一声,必有人中箭而倒。 最后,更有一名兵士仗着身披重甲手持大盾,呼号向前,却被连甲带盾一箭洞穿。 场中立刻噤若寒蝉。 而林中也不复发箭,只有燕行烈的警告仿若掷地有声。 “追,则死!” 众兵士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向前踏出一步。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二章 无遮大会 鸡鸣五更天。 徐氏夫妇早早起了床。 推开门户,四野寂寂。破败的茅屋塌伏在寒露中,门里门外都是空荡荡的,与郁州大多数百姓一般,家里窘困,黄狗也养不得一只。 依着往日习惯,徐氏捡起了锄头与背篓,身后却响起一声呵斥: “你这婆娘,糊涂了不成?” 这么一提醒,徐氏拍了拍脑门,木讷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是矣,今时可不同往日。 …………………… 两夫妻本不是这郁州人士,只因前些年李虎作乱,一家人为躲兵灾辗转来了这郁州,一路上盗匪劫道妖鬼捉食,一大家子便只剩下三口人尽数做了大和尚的佃户。 但这大和尚的“佛业田”也不是好种的,两口子竭力耕作也养不活三口之家,眼见得年幼的儿子夜里饿得直叫唤,两口子一咬牙就把独子送上了山去。 既入空门,与尘世就再无瓜葛,山上的幼子理所当然的断了音信。只听得只言片语,说是交了好运,被某个大和尚看中做了门下弟子,取了个法号唤作“本愿”。 徐氏夫妇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儿子,直到昨日,寺里传来消息,儿子学佛有成,证得肉身佛。 要于今日的无遮大会上,登坛讲经。 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啊! …………………… 徐氏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兴许是笑这种事情,自孩提之后,便已然生疏。 她喜滋滋放下手上农具,转头烧来热水,翻出一年也用不上几次的皂角,与丈夫一起细细梳洗。 完了,又取出一个包裹来,打开却是两件打满补丁的衣衫,褪下身上褴褛,小心穿上衣衫,这可是管邻家借来的,坏了可赔不起。 一番收整下来,似乎有了几分富足模样。两口子对视一眼,一人把住房门,一人到墙角刨出一个布囊,取出来数出几个铜子,便将空瘪大半的布囊埋了回去。将铜子小心收好,两口子才舒了口气,相互打量一下,满怀着笑意出了门去。 此刻天光微曦,远处的千佛寺盘山而建,琉璃的金道:“左使莫急,内应传来消息,这镇抚司打定主意,是要将圣女关进那千佛寺的化魔窟。” 说着,老者呵呵一笑。 “咱们只需在那郁州布下人手撒下网来,等那燕行烈自个儿撞上门来。” “千佛寺?撒网?”左使听了却是冷冷一笑,“那里怕已是天罗地网,等着我们往上撞。” 说罢,他挥动手中折扇,那地上的尸体上立刻燃起绿色火焰,火焰里骨肉迅速消蚀。 他转头看向东方的天际,那里正是郁州的方向。跃动的绿色火光似在他脸上戴上一个阴森的面具。 “传令下去,但凡通向郁州的道路,都要撒下人马耳目,一旦发现那燕行烈,不惜代价,夺回圣女!” “喏!”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三章 夜半来客 江南又是黄梅时节。 天上绵绵的云翳快压到树梢,四野晦暗而阴湿。 “相公,这司户佐不过区区薄官,何必为此拼命赶路?” 河岸边,一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妇人揉着脚,不住抱怨。 “我可是听说了,如今这丹徒城中十室九空,你这司户去了,也无用武之地啊。” “传闻这附近有妖魔好掠妇人,你这班心急火燎的专抄小道,也不怕妾身被那妖魔捉去?” “捉去了才好咧!” 呼延翼暗自腹诽一声,也没有搭话,拿出水囊只管去河边打水。 妇人之见! 呼延翼心中颇为恼火。 他难道不晓得那丹徒城中如今是何情形?他难道不晓得大军破城后会是何种情况? 诚然司户不过是小官,但哪儿家的高楼不是平地起? 诚然这新复之地做官必是困难重重,但若非如此,如何显出他的本事? 自个儿寒窗苦读数十载,不就是为了今天? 此刻,他是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入那丹徒走马上任,就这走走停停的,他早已不耐烦了。 “早知道就孤身而来,省得耳边聒噪。” 他嘟嚷一声,举起盛满的水囊就要灌上一口。 “这位郎君,这河水还是莫喝为好。” 此时,旁边却突然插进一个苍老的声音。 夫妻俩俱是一惊,连忙扭头看去,却不知何时道旁立着一个杵着竹仗的老人。 这老者身着绸缎,似是富贵之家,一脸笑容看来也颇为和善。 只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如何冒出个老人家? 呼延翼的妻子心中嘀咕,满脑子都是些闾里怪谈,也顾不得脚腕酸疼,赶紧回到了丈夫身边。 呼延翼却没这多心思,只是好奇道: “老丈何意?这河水莫非喝不得?” 那老人笑了笑,用竹仗指着某处河面。 “郎君且看。” 呼延翼顺势看去. 一团硕大物件从江心浑浊的激流中浮出,夫妻俩垫脚望去,齐齐尾椎骨一颤。 原来是个死人! 这尸体已被水浸得肿胀,几乎辨不清手脚,已呈巨人观。(这里就不详细描写了,各位看官若是有兴趣,就自个儿百度吧) “呱。” 对岸飞来只乌鸦,扑腾着落在尸体上,尖利的鸟喙落在鼓胀的肚皮上。这一下便好似戳破了尿胞子,只听“砰”的一声,发黄的浓水、腐烂的内脏一并炸出,洋洋洒洒落满河面。 那被炸个正着的乌鸦,身上挂着截肠子扑腾了几下,终究也没入了江中。 那恶臭一直漫到了岸边。 呼延翼一个激灵,手上的水囊好似烧红的烙铁,被他一把扔进水里。尔后,赶紧拉着脸色惨白的妻子远远离开河岸。 老者笑呵呵跟上来,说道:“这条河是泗水分流,上游便连着丹徒的护城河。” “罗将军虽大破刘黑子,但却也杀伤过重,郎君辛亏不是昨日来此,当时可是浮尸满河,恶臭千里,蝇虫啸聚密如黑云……” “嗨。”老丈摇摇头,“只可惜满城的人平白肥了鱼虾。” 一路避开了百十步,鼻前的恶臭才稍缓,呼延翼这才躬身作谢。 “多谢老丈提醒。” “当不得,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说完,老者笑眯眯地打量了夫妻两人几眼,忽的开口说道: “老朽的房舍就在左近,郎君不妨去歇歇脚,也喝碗酒水解渴?” …………………… 两人跟着老者,离了道路,投入林中,前往老者口中房舍。 一路行来,树愈高,林愈密,光线愈暗,寒气愈深。 望之四周,尽是枯寂耸立的松柏。 妻子愈来愈心悸,悄悄拉着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相公。” 呼延翼却不耐烦回到:“恁多心思,却不是你要歇脚的么?” 是我要歇脚,但却不是在此时,更不是在此地啊! 妻子满腹委屈,正要分辩一二。 老者却忽的回过头来。 “无妨,老朽这宅子是偏僻了一些……正好,前面也到了。” 说着,领着两人又向前十余步。 只见,苍苍郁郁柏木林中,环抱着一座高墙飞檐的大宅子。前面,一道朱漆的大门看来颇为陈旧,门旁两只石兽也掩没在茅草中。 “让郎君与娘子见笑了。”老者依然是那一副和善的笑脸,“这宅子我也是刚买下不久,还没来得打整,实在惭愧得很。” 说着,他便推门而入。那呼延翼也是想也不想就跟了进去,只留下妻子在门前踟蹰。 当时,风动树林,林中呜呜如鬼哭,寒气从四周围拢来,她打了个寒颤,抓紧衣襟,连忙赶上丈夫的脚步。 尔后,风声渐大,压到了门前的茅草,露出石兽上头戴双角、脸生四目的狰狞面孔。 …………………… 呼延翼本以为老者是独居在此,没成想宅子里还有几个神情木讷的仆人。 安排妻子去别院休整,他就被老者拉去设宴款待。 他本没想在此地久留,刚打算推辞,老者却二话不说,斟了杯酒端上呼延翼的面前。 浓郁酒香扑鼻而来,呼延翼愣是没把推辞的话说出口来。 他本不是嗜酒之人,但这老者的酒似乎别样的醇香。 呼延翼经不住饮下一杯,接下来便水到渠成。 “……这妇人当真好不晓事!” 也不知是这酒太醇,亦或老者劝得殷勤,呼延翼杯中酒也满了,话也多了。 他不仅把自个儿底细抖了个底朝天,顺道把心里的郁闷一股脑儿就给倾泻出来。 老者笑着安慰道: “妇人只管儿女情长,哪儿顾得丈夫的雄心壮志?” 说完,他话音一转。 “不过么,令夫人也是身娇体弱,哪儿经得住这般苦行,这样吧……” 老者为呼延翼又斟上一杯,笑眯眯说道: “不如将其暂且留在老朽这儿,待郎君上任后,再遣车马来迎,如何?” …………………… 妻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会将她丢弃在这陌生人家。 可惜,满脸的泪珠挽不回良人赴任急切的心。 哭得累了,只得听从老者安排住进一间小院,劳累与忧惧之下,竟是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已是入夜。 房间里寂静无声,一盏油灯如豆立在房子中央。 这灯光太暗了,甚至于照不亮墙壁,留下黑暗四面合围。 一时间,这妇人竟是不敢离开床榻。 只是听着自己心跳声愈来愈急,呼吸愈来愈长。 终于。 她颤着声问道: “有人吗?” 无人应答。 许久之后,她才强鼓起勇气,蹑手蹑脚下了床,拿起油灯,一咬牙推开了房门。 院子里没有半点儿声响,头顶上无星无月。 她一只手抱在胸前,一手哆嗦着举起油灯。然而,厚重的黑暗彷如铜墙铁壁,沉沉地把灯光压回来。 她又打了个哆嗦,竟不知该不该跨出这房门。 忽的。 “咚咚咚。” 黑暗深处,传来敲门声。 推荐阅读:天蚕土豆大神新书《元尊》、猫腻大神新作《》 章节目录 第七十四章 人殉 “咚咚咚。” 黑暗深处传来敲门声。 这声音打破了宅中死寂。 人声、喧哗声、脚步声一同响起。 世界好似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周遭紧逼的黑暗好似也缩回许多,寒气渐退,灯光摇曳着温暖。 这妇人长舒一口气。 方才那黑暗死寂,她是再也不想经历一次,下意思就要去寻那喧嚣。 才转头。 吓! 昏暗里一张无表情的脸。 她蹬蹬退了好几步,打开嗓子就要喊声救命。 “呼延夫人,你无事吧?” 说话?是人? 仔细看去,这不是这宅子木讷仆役中的一个么? 这人,走路怎么没个声? “无事。” 她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几口,勉强镇定心神。 “你来有什么事儿么?” 那仆人作了个礼。 “我家主人让我带呼延夫人去别院暂避。” “避?”妇人却是一愣,“避什么?” 那仆人始终一副木讷模样,呆立在黑暗里,像是一尊只有嘴巴会动的石像。 “方才来了位道长,硬要在此院饮酒。” “在此饮酒?”妇人蹙起娥眉,“你家主人难道没告诉那道士,此院中有女眷?” “我家主人说了,可……” 这仆人石头般的脸上,终于有了别样的表情。 “那道长说,长夜漫漫,有佳人作伴……岂不美哉?” “岂有此理!” 这妇人脸都气得通红。 “这世上怎么有这般厚颜无耻的道士?!” 此时,走廊上一阵喧哗。 妇人转眼看去。 院子里,咋咋呼呼闯进一个腰配长剑的短发道士。 ………………………… “娘子如何称呼?” 妇人冷脸应到:“夫家姓呼延。” 道士却是不以为意,笑道:“原是呼延夫人当面。” 妇人冷哼一声扭头不去看他。 这道士当真蛮横无礼得很,竟是强拉着妇人不让走。老者无法,只得在房中备下酒菜。 此刻,眼见两人又要起冲突,他赶紧拿出一个小酒坛,揭开盖子,顿时醇厚的酒香溢满室中。 老者为两人一一斟满,开口要调节下气氛:“不是老朽自夸,我这酒……” “老丈这是何意?”那道士却突然打算他的话,“贫道算不得贵客,也不能用这等劣酒糊弄?” 说罢,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来。顺手将杯中酒往后一泼,正落在一名仆役的脚边,那仆役一言不发,只挪动脚步离那酒液远了些。 “来瞧瞧。”道士得意地晃动小葫芦,“这才是好酒么。” 说完,抬手就给自己倒上一杯。 那妇人扫了一眼,却是嗤笑一声。 但见,那杯中酒液浑浊发黄,其中还沉浮着些许黑色残渣。 还以为能见识到什么琼浆玉液,原来是个大言不惭的乡巴佬,竟以为自个儿的乡间土酿胜得过老者的醇香美酒。 “不信?” 妇人的鄙夷堂而皇之摆在脸上,似乎激起了道士的蛮浑性子,端起酒杯就往妇人脸上塞去。 妇人被这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抬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正落在道士递来的手上。 这只手就这么一歪,酒液泼洒出去,溅了旁边老者一脸。 场中气氛立刻变得尴尬且怪异。 始作俑者的道士施施然坐回去,老神在在。 目睹主人狼狈的仆从们一动不动,好似无知无觉的木偶。 老者默不作声,只抬起宽大的袖子,低头擦拭。 唯有那妇人尴尬地连声道歉。 片刻之后。 老者终于放下袖子,用他一贯和善的语气说道: “小小意外,无需介怀。” 妇人心中愧疚稍安。 “老……嘶!” 一抬眼,全部的话语都化作一口凉气梗在喉头。 眼前是怎样的脸?! 嘴唇外翻着,嘴角一直裂到耳根;鼻子塌陷着挪到了额头,一只眼睛原地竖起,一只眼睛却移到面孔中央! 方才擦拭酒液时,老者竟将自个儿的五官擦得扭曲移位。 瞧得妇人神色变化,老者却全然不觉,反倒用这张扭曲的脸笑了起来: “呼延夫人这是怎么呢?老朽身上有什么不对么?” “我、我……” 妇人声音颤抖,不敢再去看那张怪脸。 移开目光,便见室内昏暗的边沿,仆人们面无表情盯着她,一动不动。 妇人此刻只觉得灯光愈发微弱,寒气愈发逼人,她转头瞧向席上另一位客人。 道士笑着点点头,站起来斟上一杯浊酒。 “如何?” “还是贫道的酒喝得吧。” ……………… 昏暗室内,灯影摇曳。 无声肃立的仆役;五官错位的老者;惊骇欲死的妇人;淡定斟酒的道士。 场中是一片诡异的平静。 直到。 “咦?” 老者终究瞧出端倪,他轻呼一声,抬起袖子嗅了嗅。 “符酒?原来如此。” 他招了招手,旁边的仆人便递来一面铜镜。 他对着这镜子,左右看了几遍,便唉声叹气好几回,好似寻常人瞧得自个儿眉毛画浓了似的。 终于,他耐不住伸手在脸上小心捏揉,可惜好半天,也不过还原了三分人样。 油盏上灯火如豆,老者或者说老鬼放下镜子,幽幽一叹。 “你这道士好不晓事,这张笑脸,可是老夫请来方圆百里手艺最好的‘徐菩萨’给塑的。好心让你借宿,你却坏了我这幅好面孔。” “无妨。”李长安把葫芦系回腰间,语气轻松得好似嗑家常,“请那匠人再塑一次不就成了?” “那可不成。”老者转过脸来,嘻嘻笑道:“一时口腹之贪,那匠人已祭了老夫的五脏庙。” 说着,忽然一转头,把那三分人样的怪脸对着那妇人。 她立刻发出一声尖叫,跌倒在地,顾不得叫痛,手脚并用爬到了墙边。 “夫人莫怕嘛。” 这老者依旧是满脸的笑容,但在这张面孔下,却显得别样的恐怖怪异。 “老朽只想送你一份好姻缘。” “好姻缘?与你这老鬼的肠胃结缘么?” 李长安冷笑一声,端起酒杯,走到妇人身边。 “这位呼延夫人已为人妻,怕是要拂了你的‘好意’咯。” “哎呀,年轻人怎么老是不听老人家的好意呢?” 老鬼似模似样的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老朽便只有得罪了!” 说话间,周遭侍立的仆从已围拢上来,那老鬼仍旧坐在席上,拿着铜镜摆弄五官,只挥手说道: “拿下他们。” 末了,又加上一句。 “别弄坏了那位呼延夫人,至于那个道士……” 他给自个儿斟上已一杯。 “我要用他的心肝佐酒!” …………………… 呼延夫人捂着嘴在墙角低声抽泣,前方,面容呆滞的仆役围拢上来。 “且慢。” “哦。”正在纠结自个儿鼻子的老鬼抬起眼皮,暗想着道士莫非要交代什么遗言。 却见那道人将杯中酒泼洒出去。 那酒落在地上,便泛起阵阵烟气,空间扭曲一阵,房中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桌子化作祭台,床榻成了棺材,窗户与墙壁一起混作石墙,角落里砌起累累白骨,墙上的饰物尽成了钉死的干尸! 这哪里是宅邸的别院偏房,分明是一处墓穴。 那老鬼见状,先是一惊,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惊的是,道士符酒厉害,竟然能还这大墓的本来面貌,笑的却是…… “你这道士当真是自寻死路,若是宅子,你还有几分逃脱希望,这下变回墓穴,你是插翅难逃!” 瞧了瞧这一杯酒的效力,李长安也有些咂舌,这镇抚司的家伙就是厉害。 这酒是他与燕行烈分别后,大胡子赠与他的,说是能还形显影、去幻存真。如今恰逢其会,他顺手一试,果然是好宝贝! 李长安没有理会那老鬼的挑衅,更没搭理逼近的仆役,倒是扭头唤了声。 “呼延夫人。” “啊?在!” 那妇人泪眼朦胧抬起头来,茫然应道。 李长安指着墙上钉死的一具具干尸,笑问:“你可知这些是什么人?” 妇人抽泣两声,话语里结结巴巴:“人殉?” “不错。” 李长安点点头,继续问道: “你可知为何要用铁钉钉死?” 话音方落,呼延夫人没来得及回答,那边老鬼已变了脸色。 “还愣着干什么?快杀了他!” 他大声叫到。 然而,先前一直如木偶一般任他摆弄的仆役们,此刻却没有听从他的命令。 老鬼慌忙站了起来,手中翻出一枚铜钟,用一根小木锤奋力一敲。 “哐。” 声音清脆,但仆役们却露出痛苦的神色。 在这钟声里,李长安却继续说道: “是因为害怕。墓主人害怕殉葬的仆人。” 钟声愈来愈急,仆役们更是痛苦地委顿在地,浑身溢出青色,那是怨鬼魂体受损之像。 但仆役中没有一人向前一步,反倒看向李长安的眼神中颇有几分希冀。 “生前,主人家高高在上,仆役贱如泥尘。可死后,大家也不过同穴为鬼,还能以权势虐人么?” “所以若想保住身前尊崇,便只能用铁钉钉住尸身,用方术控制魂魄,逼着他们继续为奴为仆,可若是……” 李长安瞥了眼面容惨淡的老鬼,挪步到一具干尸旁。 “取下铁钉,放其自由,又会如何呢?” 会如何? 这一点自然是老鬼最为清楚。 “不!” 他大叫一声,抛下铜钟,化作一道阴风向李长安扑了过去。 可李长安已然抓住干尸身上铁钉,手上用力,一把拔出。 那老鬼本已扑到了李长安面前,但此刻,那仆役之中,突然也冲出一道阴风,与老鬼纠缠在一起。 立时,墓室内,阴风惨惨,鬼哭神嚎。 可没几下,那仆役便渐渐不支,可李长安却拔出了第二具干尸的铁钉。 于是,又一道阴风扑向了老鬼。 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 狭窄的墓室内。 一团庞大的阴气占据了大半空间。 凄厉的惨嚎声中,但见十几个怒气冲冲的面孔追逐撕咬着一张扭曲怪脸。 许久之后,阴气四散,化作一个个仆役,那老鬼却再没踪迹。 仆役们甫一化形,便在一个中年男子模样的仆役带领下,对着李长安匍匐在地。 “道长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李长安却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摩挲着剑柄,半响无言。 许久,才问那领头鬼。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唤马三。” “马三么……”李长安迟疑片刻,“尔等可曾害人?” 那马三赶紧回道: “好叫道长知道,此穴乃地气交汇之所,这大墓更是由高人布置,那老鬼长久经营之下,不但自成幻境,而且汇阴聚煞,宜养鬼魂。我等虽困在此处,但却不必去做那贪求血食害人性命的恶事。至于那老鬼残害生人,只因他生性贪残。” 李长安握住剑柄,默然无语。 诚然,这帮仆役鬼魂中,只有怨气,而无血煞,看来确实不曾食人。可泥沙俱下,何人可独得清白? 也许是猜到李长安心中所想,这马三又说道: “但我等也确实难脱罪孽,在那老鬼胁迫之下,也曾犯下恶果……可我等确实没有害人之心啊!若道长放我等一马,我们必定一心向善,甚至力所能及之下,救助路人。” 说完,他俯身叩首。 “我等只求有这一方之地,在这凄惨人世,保存残魂。” 唉! 道士幽幽一叹,让他犹豫不定的正是这一点。若说这帮仆役鬼全然无辜,那是不可能的;可若把罪果归到他们身上,那确是不公平的。 所以……斩还是不斩?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群鬼匍匐在地,道士按剑而立,妇人茫然无措。 许久,道士才盯着群鬼,慢慢说道:“我若是说‘不’呢?” “道长对我等恩同再造,我等不敢向道长动手。” 说罢,那马三又是一个叩首。 “我只有自散魂魄,以证心意,请道长重下决定。” “何必如此?” 李长安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归入幽冥。” “道长有所不知。”马三抬起头来,满脸苦笑,“我等殉葬之鬼,阴籍也与墓穴主人绑在一起,若是主人不入冥府,我等也是无法投胎的。” 墓主人?得,已经被他们分而食之了。 “这还真是……” 李长安正头疼之际。 “砰砰砰!” 外面传来阵阵砸门声。 这夜,这鬼宅,迎来了第二位访客。 推荐阅读:天蚕土豆大神新书《元尊》、猫腻大神新作《》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五章 山君有请 夜半,这鬼宅来了第二位访客。 此时,空间泛起阵阵涟漪。 不多时。 石棺又成了高床软榻,落在地上的干尸成了一个个别致花瓶,这阴森墓室又变作布置风雅的客房。 而另一边,那访客显然没什么耐心,听那又急又重的声响,怕是马上就要上脚了。 李长安瞧了眼马三,群鬼抬头尽是茫然不知。 他只得领着群鬼与呼延夫人到了前院,嘱咐女子藏好,便让马三去开门迎客。 “原来是柳使者。” 门前寒暄一句,马三便引进一个男子。 道士抬眼一瞧,却是乐了。 这男子的扮相委实有趣的紧。 上半截子身着儒衫、头戴方巾,下半截却配着个花裙子。脸上搽着胭脂,手上捏着丝巾,走起路来混若无骨,一路摇摇曳曳来了中庭,一双三角眼四下打量,张嘴便吐出截蛇信儿。 “吆,马三喇,你家主人不在么?“ 马三跟着进来,脸上摆出先前那副木讷模样 “我家主人听闻山君妻子新丧,担心山君身边无人伺候枕席,正巧附近遇到个美貌女子,正要去把那女子抓来献给山君。” “你家主人倒是有心,不过不必了。” 这蛇妖翘着兰花指儿把那丝巾轻轻一抖,马三默不作声躲得远些。那蛇精也不在意,只拿丝巾掩住红唇,腻声说道: “山君昨日巡山,得到一绝色美人,那模样俊俏的,就是青丘来的狐狸精儿都是及不上的,当时山君就认定,那美人是下一位妻子啦!” 说着,他掏出张大红帖子。 “今日我来,就是为了送请帖的。” “如此恭喜山君了。” 马三道着喜,语气却是丁点儿起伏也欠,这蛇妖看得无趣,眼珠子就落在旁边瞧热闹的李长安身上。 “哎哟,哪儿来的小哥儿,面生得很啊?” 几人早有准备,马三也就不紧不慢说道: “这位是我家主人的远房表亲。” “老鬼的表亲?” 这么一说,这蛇妖反倒来了兴致,绕着李长安转了两圈,蛇信在空气中探了几探。 “怪哉,怎么是个活的?” 李长安顺口敷衍。 “鄙人不是鬼,自然是活的。” “不是鬼?是妖么?”蛇妖想着这鬼类的亲戚自然也是妖怪一类,于是乎又探出信子,“可咋没啥妖味儿勒?” “新近为妖不成气候。” “咋的人味儿这般重?” “好不巧,正是人变的妖怪。” “人变的妖怪?这倒是稀奇!” 这蛇精板着手指,一顿盘算。 “咱蛇变的是蛇妖,那耗子变的是耗子妖,这人变的么……” 他一拍脑门。 “对了,是人妖!” 人妖? 李长安脸上表情霎时僵住。 都说打蛇打七寸。道士眼神灼灼往那蛇妖上下一扫,却不知这化作人形的蛇,七寸在哪儿个地方? “吓,这小哥儿……” 这蛇妖那手帕遮起脸来,露出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往李长安身上转。 “……眼神直勾勾的好不渗人,咱家可是正经儿的雄妖怪。” 说罢,把那红帖子塞进马三怀里。 “咱家还有帖子要送,这就告辞了。” …………………… “如此说来,那老鬼倒也真只想着牵一回红线?” 那蛇妖走后,李长安寻思了一阵,觉得其中颇有些关联,仔细一询问,终于晓得了事情始末。 原是附近的山里住着个“山君”,刚死了老婆,正巧这呼延翼两口子路过此地,偏偏那妇人相貌又生得别致,这老鬼又着急舔那山君的沟腚子,一来二去,就动了歪心思…… “呸!”呼延夫人啐了一口,“这腌臜老物!” 道士笑着没搭话,只想着这山君是什么来路? 这“山君”二字,在古籍中,一是指老虎,二是指山神。 他扭头问马三。 “这山君,是猛虎得道,还是山中神灵?” “呵。” 那马三脸上难得露出表情,却是嘲讽不屑。 “道长太抬举了,哪里是什么虎妖、山神,不过是一老魈罢了。” “这老山魈仗着有几分道行,趁着这乱世的功夫,收拢了一大批山精野怪,自己取了个‘山君’的名号。” “那山魈淫性深重,最好掠走美貌妇人,但其性情狞恶,所掠妇人不是被其折磨致死,便是不堪其辱自杀,算上之前那位,已经有五六十个美貌女子被他掠走,受辱而死。” 听完这一番话。 李长安蔚然叹息,这世道当真是处处险恶。 本只是顺手除掉一个老鬼,却牵扯出一个妖怪山大王。这妖怪还真和人一般,数目一多,便互相勾连。 不过到此,李长安也想明白这么处理这帮怨鬼了,那就是…… 管他的呢! 既然不害人,那就由他去吧!自己就一野道士,又不是什么天使判官,还能裁人罪业? 说到底,道士也没什么“天下大同”的梦想。在这混乱的世道,所能做的也不过是,顾身边事,除眼前恶。 于是,道士也不再纠结,正要吩咐群鬼将呼延夫人护送回家便了事。 此时。 “咚咚咚。” 大门又一次被敲响。 莫不是那蛇妖瞧出什么破绽,去而复返? ……………… 嘱咐妇人再次藏好,李长安这次便同马三一起打开大门。 甫一开门,便见一个雄壮身形堵在门口,似乎打量着门旁石兽。 “不慎失路……” 见房门开启,那人转过脸来,话到半截竟是一愣,然后却遮住脸转身就走。 李长安赶紧上前一步,叫到: “可是燕兄?” ………… “非是燕某忘恩负义,实是愧对道长。” 李长安叫住来人,没想还真是刚分别没多久的燕行烈。 道士便把大胡子拉进来,询问到底发什么什么事儿? “与道长分别后,害怕被白莲教发现,便也一直在旷野中行走,却不料还是被一好手发现偷袭,等某好不容易击退那好手,回过头来……” 大胡子面有愧色,一言难尽。 李长安才仔细打量他,发现他不仅是孤身一人,连身上的斗篷甲胄也不见了,浑身上下就一柄配剑。 “那妖女?” “不见了。” “你那黄骠马?” “也丢了。” “那你的符箓法器呢?” 这镇抚司中,似燕行烈这等沙场出身,在术法一道半路出家的府卫,除了武艺之外,所有本事可都在那些物件上。 “在马上一并没了……我当时正在疗伤……哎,算了。” 大胡子意兴阑珊。 “之后,我也在山里找了一阵,结果却是失路到此。” 还能说什么?祸不单行呗。 李长安沉吟片刻,询问到:“接下来,燕兄打算怎么办呢?” 大胡子一咬牙。 “只有向司里求援了。” “你就不怕……” 道士话未说尽,大胡子却是点点头,苦笑一声。 “奈何……别无他法。” “我现在连那妖女是死是活,是回到了白莲教,或是落到其他人手中都是不知?” 李长安正要点头,却忽的灵光一现。 “我倒是有点儿头绪?” 说着,他从马三处讨来那张喜帖,摆在燕行烈面前。 “山君有请,不知燕兄赏不赏脸? 推荐阅读:天蚕土豆大神新书《元尊》、猫腻大神新作《》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六章 雾谷 旭日东升,金光万丈。 霞光自东方的天际处奔涌而来,如潮水漫过山野,将一切都染成金红。 却在此处戛然而止,好似撞上铜墙铁壁。 李长安与燕行烈神色凝重,打前就是那山君所在的‘锁魂谷’。 地脉走势在此突然塌陷。 高陵深谷,古木参天。 粘稠夹着灰气的浓雾盘踞于此,道士站在谷口,往前望去,但见浓雾漫漫好似云海,偶尔探头的树冠便似零星岛屿。 谷中甚少声息,太阳投下光芒如万千利剑,刺入这灰色的“海洋”,却被这雾气蠕动着转瞬间吞噬殆尽。 在这雾与光的交界处,李长安按剑而立,在他身后是明媚人间,身前却好似鬼蜮魔窟。 不。 那确实就是鬼蜮魔窟! ……………… “道长,万万不可!” 时间返还昨夜。 那白莲圣女失踪之日,便是那山君得美人之时。天下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李长安把自己的猜想与燕行烈稍一分说。 两人方有所意动,旁边的马三却急切开口劝止。 “那山君所在可是去不得啊!” “我虽鄙夷那山君行事,可那山魈的道行可是实打实的,他手下百十号精怪也都是凶恶之辈,更别说他如今广宴宾客,势必有更多的妖魔鬼怪正往他老巢聚集。那个地方,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妖巢魔窟!” “就是神仙去了,不脱层皮也休想出来,两位这个时候闯进去,不是羊入虎口、自陷绝境嘛!” 这一番大实话说出来,场中一时有些沉默。 两人确实有些想当然了,诚如马三所言,那山君所在确实是龙潭虎穴。而反观两人,李长安一介野道人,燕行烈更是拔了牙的老虎,都济不了事。 那大胡子长吸一口气,却反倒是下了决心,慷慨道:“多谢好意相劝,但燕行烈职责所在,却是不得不走这一遭!” 说罢,他朝道士拱手作礼,说道:“燕某厚颜可否请道长再帮某一次。” 李长安抬手示意,但讲无妨。 “此地附近有一城名为平冶,城中有一人名为周同,稍后我手书一封,请道长务必将信送到他手上。” 送信? 李长安默然无语。 这哪里是去送信,分明是怕他开口于之同去,找了个由头故意把他支开。这大胡子已然心存死志。 道士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泛泛之言尔。是慷慨壮烈?亦或卧薪尝胆?终究是自己才能做的决定。 道士为大胡子倒上一杯符酒,无言中一饮而尽。 正所谓风萧萧兮…… “道长,我或许有个法子。” 那马三忽的迟疑着开口说道。 这气氛当时就有些尴尬了,你说有法子不早些说,气氛搞起来了,你才开口,皮一下很开心么? “道长,燕大人。”那马三涩然一笑,“可成听过‘猴儿酿’?” 猴儿酿? 李长安点点头,这等大名鼎鼎的野酿,他自然有所耳闻。 书中多有记载,大抵是猴群在树洞亦或石洼处堆积百果,酿成酒后飘香十里。故事中,常有樵夫或者好酒者前去偷喝。但切记不可多喝,一来会被猴群察觉,二来容易醉死。一旦被猴子抓住,“必嬲死之”。 “这附近的山中就有一群猴儿,平素里奉那山魈为主,所供奉之物就是这‘果酿’,我等偶尔随老鬼去参加山魈的婚宴。” “记得某次,那老山魈得到一个特别美丽的女子,在宴席上,便拿出这‘猴儿酿’,那场酒宴后,满地都是醉死的妖精。” “如若,道长与燕大人口中女子真的那般绝色……” 道士与大胡子异口同声。 “我等便有机可乘!” …………………… “注意脚下。” 不消提醒,李长安也瞪大了眼睛,死盯着脚下那条快被荒草掩埋的石径。 若是不慎失路,怕是再也走不出去了。 入了这雾谷,道士才察觉,这谷内并不像在外边看来那般死寂。 在雾气深处,总是传来絮絮低语。俄尔,夹杂着几声狂笑或惨哭。 李长安偶然抬头张望,忽的瞧见路边的树干后,探出一个妇人,向着他微笑招手。 道士没有理会,只顾低头前行。 那妇人神色顿时变成了凄怨,张嘴似要挽留,吐出声音却不成言语。 眼见道士背影走远,她急切跳出树后,下半截却是空荡荡的,只一团灰气与雾相连,转瞬间,便被那雾气吞没。 一个雾中残魂而已。 枉死鬼类,但凡失了心智,都会本能诱使活人重复它的死法,正如溺死鬼拉人入水,缢死鬼劝人上吊。 而这谷中声响,尽是雾中冤魂哭嚎。 道士却是不禁问道:“这山谷如此偏远,哪儿来这么多迷路鬼魂?” “道长有所不知。” 燕行烈宽大的身形走在道士前方,此刻他身上多了件灰斗篷,那斗篷无风自卷,幻化出马三的脸来。 “这雾中残魂,只有少部分是迷路致死,大部分还是被谷中妖魔掠来的百姓,被吃尽血肉后,残骨便抛弃在谷中,魂魄也被雾气所拘,日益侵蚀消磨。” “原来……咳咳咳!” 一只侧耳倾听的大胡子刚要点头,便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而斗篷上的马三也是眉目紧皱,显然也是苦苦支撑 “你们还撑得住么?要不先暂且分开?” ……………… 时间再度返还昨夜。 “如此,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混进那婚宴?” 两人都把目光投向马三,在场中,也就他了解详情。 马三思索一阵,才慢慢说道: “妖性散漫,盘查不严,要混进去倒是简单,只是介时场中定有许多耳明鼻灵的妖怪,需在他们面前掩藏身份。” “道长倒是简单,虽是活人,但自身却好似不惧阴气侵袭,身居阴阳两界,只要染上些阴气,便很容易瞒过去。” 李长安点点头,这大抵是“通幽”的功用。 马三目光又转向燕行烈。 “只是燕大人就麻烦了。” “怎么说?” “燕大人气血强盛如烘炉,道行稍浅的鬼类甚至都不敢靠近,任谁都能看出是个大活人,却不是一点阴气能够遮掩的。” 燕行烈苦笑道:“我行囊里倒是有些遮掩血气的物件,可惜……” 可惜丢了,这说了当没说。 那马三想了片刻,倒是给出个解决方案。 “燕大人畏寒否?” 燕行烈大笑道: “刀斧加身尚且不避,何惧区区寒气?” …………………… 于是乎,马三就化作一件斗篷,用他的阴气遮掩燕行烈的阳气。 只是这样一来,燕行烈便如身处数九隆冬,寒气侵体,一路咳嗽不停;而马三也好似紧紧贴着火炉,魂体时时刻刻都被灼烧。 所以,李长安才建议这一人一鬼暂且分开。 马三却断然拒绝。 “道长请看我们脚下,那石径越来越明显,这说明前方就快到那山魈所在,此时分开,万一撞上什么妖魔,那便前功尽弃了!” 燕行烈也点头称是。 “咳咳,这咳嗽只是老毛病,不碍事儿,就是辛苦马三兄弟了。” “道长于我等有大恩,这等小事何足挂齿?” 道士摇摇头,正要说些什么。 忽的瞧见,前方石路加宽且并进一条支路,在那条石道上,一个衣饰华美的妇人手持红帖款款而来,面向不错偏偏生了副尖嘴。 “小心,那是青城妇。” 马三提醒一声,便不再言语。 接着,道路越来越宽,并入的小路也越来越多,汇聚而来的妖魔也更多。 虿、囚牛、鬼狐、野狗、厉鬼、活尸、狐妖、蛇精…… 雾中石路上,赫然上演了一出百鬼游行。 道士和大胡子也是胆大包天之辈,面不改色混入其中。 那道士还顺手寻了两个连体人形妖怪。 “两位是什么妖怪啊?” “别人都叫我们‘蒙双’。” “哦,那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妖怪。”道士比划道,“和你们差不多,却是三头六臂的和尚?” “这个……”两妖怪羞涩应道,“我们不常出门,实在不晓得勒。” 此时,百鬼突然原地停滞下来。 李长安言笑依旧,只悄然按住剑柄。 …………………… 新房之中,处处挂满红绸。 “阿郎,你在这般,妾身可是不依的。” 那白莲妖女换上了一件全新的嫁衣,娇笑着推开一名男子。 这男子也身披大红袍,却是个满脸褶子的老人,身材矮小,手臂垂膝,最古怪的却只有一条腿长在中央。 这正是那位“山君”。 山君被推开后也不气恼,腆着脸又要贴了上去。 “乖乖,反正就要拜堂了,你就先让我缓一缓相思之苦吧!” “那可不成,妾身可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说好了,可是拜堂之后才能……”那青妃妖女眼睛一眨,便是泪眼婆娑,“若非如此,妾身宁愿撞死在这墙上。” “好、好。” 山君嘟嚷几声,也只得撑着独脚,跳将出去。 待掩上门,那青妃就立刻变了脸色。 她使劲儿拍打手臂,满脸的恶心厌弃。 “这该死的老魅,若非我被封镇,非拔了那一身黑皮!” 骂了几句,神色稍解,她便将手放到脑后。 良久,竟从脊椎处慢慢拔出半截斑驳的金针。 这点儿功夫,她已然面色惨白,香汗淋漓。 她却是咬紧牙关,继续一点一点将那金针往外拔出。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七章 妖巢 灰茫茫的雾谷里,百千条林间小径终究汇聚成一条宽广石道。 道上,有四蹄踏踏,有双脚蹒跚,亦有腹足蜿蜒…… 各类的妖魔鬼怪在道上默默前行。 李长安与燕行烈两人混在其中,泰然自若,好似浑然不知,若是不慎暴露身份,便会被群起而攻,甚至分而食之。 前方愈加宽广平坦,雾气似乎薄了许多。 道士瞧着周边千奇百怪的妖魔,寻思着都是些什么种类。 忽的。 “这位小哥儿,你变化得真像人啊!” 头还有些厉害妖怪没在这院子里,到时定会直接出现在宴席上。介时开宴,咱们就不要去参合,以免暴露。” 李长安表示赞同。 深入虎穴和深入虎口可是两个概念,更何况,现在还无长剑傍身。 只是末了,他又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能否从其他道口混进去……” 说到这儿,道士目光一闪,冷不丁瞧见一黄衫人蹑手蹑脚挪到一道口处,身子一阵扭动,竟慢慢与周遭混成一色,贴着墙角悄悄溜进了那道口。 那口子守着七八个喽啰,当头的是个连鬓的精瘦“汉子”,那妖怪才溜进去,他便露出疑惑的神色,鼻子在空气嗅了嗅,忽的仰头“嗷”的一声钻进那道口。 便听得几声“哐当”与惨叫。 然后便见得那连鬓汉子施施然从道口走出,手里拽着个似狗似羊的怪物。那怪物身上缀着间破烂黄衫,身上破了条大口子,被连鬓汉子一路拖拽,鲜血淌了一地,胸口微微起伏,好歹一息尚存。 几个贪愚的妖怪被这新鲜血肉吸引,凑上去想要沾点儿油水,却被汉子抽出刀子砍上几刀,留下几具尸体便是一哄而散,只有几只鬼物小心舔舐地上血迹。 那连鬓汉子也不再管那些鬼类,只把尸体收拢起,拖拽向院子边缘的一排长房。 那汉子与长房门口的喽啰打趣几句,便一起讲尸体抬了进去,却是忘了掩上门扉。 道士与大胡子对视一眼,悄然移步过去。 探头往里一瞧,只见房中堆码着灶台、案板、锅、碗、瓢、盆,几只肥硕妖怪穿着围裙在里面张罗。 那似狗似羊的怪物被剐了衣衫,搁在案板上,一刀下去,身首分离,往沸水里滚三滚,便被扔到墙角处,哪里堆满各类血食,牛、羊、猪、狗,甚至还有…… 人?! 道士握手成拳,大胡子须发皆张。 马三顾不得隐藏,赶紧出声劝导: “二位,大局为重,切不可意气用事啊!” 二人无语半响,最终却是齐齐一叹。 “罢了,死都死了……” 道士扭过头,不忍再看,只按耐住胸中意气,此时此地终究是发作不得。 忽的。 但听哐当一声锣响。 道士侧目看去。 那大门前迈出一个燕颔虎须、豹头环眼的彪形大汉,开口声音洪亮震人。 “吉时已到,宾客入场。” 话一落地,在场的群妖那是乌压压就涌了上去。 那门里地方虽大,哪里装得下这么多妖怪,去晚没了位置,可不就得在外面喝风? 打头的是个山羊成精,顶着一对犄角,就往门里撞去。 没成想,半个身子进了门,却被门口的汉子一巴掌给扇了回来。 “山君说了,变化得像人的,才能进这院子。” 这妖怪倒也皮实,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巴子,也只是晃了晃脑袋,便没事儿妖似的跳脚吼道: “我怎生不像人?” 躲在群妖边缘的道士打量过去,凭他看来,这羊妖变化得还是不错的,腿是腿,手是手,比场中一些把脸变到屁股上的,强上许多。 那汉子却嗤笑一声。 “瞧你那犄角,再瞧你那尾巴,妖形未脱,也敢说像人?去休,去休。” “你这……” 被刷下的妖怪还待争辩,那汉子却已不耐磨嘴,瞪起一对铜铃眼,抓住那妖怪,嘴巴张得比人头还大,一口就囫囵吞了下去。 牙齿磨了几下,吐出一口血水。 “特娘的,这老物,肉真柴!” 饶是妖性散漫盲愚,也被这动辄吞食的汉子吓了一跳,场中倒是稍稍安静了一些。 汉子见此,也是得意的很,抱起手来,嚷嚷道: “乃公说谁像便像,说谁进便进,敢碎碎叨叨污某耳朵,当心乃公一口吞了!” 说罢,他往群妖里扫视一圈。 一眼就瞧中里面最像人的“妖怪”。 道士与大胡子。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八章 虿鬼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李长安方踏进这间宴客的厅堂,厚实的大门便在嘎吱的声响中缓缓关闭,将一众落选妖魔的嚎叫挡在门外。 来不及细看,群妖簇拥着,他一脚踏进这个张灯结彩的妖魔盛宴。 说来造化弄人。 想进这屋子的妖怪进不来,不想进来的李长安与燕行烈偏偏却被点了名。 “且见机行事。” 两人相互道了声小心,就隐藏在十来个被选中的妖鬼中,在侍者的安排下,一一落座。 方坐下,堂中就咿咿呀呀响起些丝竹腔调。 这大堂子宽敞得很,四对金柱撑起高高的屋梁,偏偏在中央处镂成天井。阳光抛洒下来,四周皆暗,中央独明。 中央阳光照射下,被用作了舞池。曦光下,几名妖娆舞姬翩然起舞。纱巾飞扬时肌肤隐隐若现,眉目流转间顾盼生辉。鼓乐激昂,舞步轻快,颇有些胡旋的味道。 只是身姿旋转间,总有长长的尾巴自那裙摆下探出,亦或是发丝间支楞起毛茸茸的耳朵。其中一名身子丰润的舞姬,带着一阵香风转过来,竟有三对女乃子颤巍巍,看得场中妖魔嚎叫不已,瞧得道士目瞪口呆。 “这……”他扭头朝燕行烈看去,然而那大胡子却根本没把那妖娆瞧在眼中,只默不作声打量堂中布置。 “哎呀,少见多怪,少见多怪。” 他自嘲几句,振奋起精神,也仔细观看起堂中形势。 贫道可是来玩儿命的,可不能这般松散。 这大堂四壁都是坚实的青砖墙,没开有窗户,但各处张起彩灯,倒也不显昏暗。 各个角落里,侍立着一些仆役装扮的妖怪喽啰。一个个看起来虽然是低眉顺目的模样,但那未化尽的尖牙与利爪,却道明它们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而大门处,更有选中道士的环眼妖怪领着一帮配着武器的喽啰,对着场中虎视眈眈,震慑着某些拎不清的宾客。 环着舞池,两侧为宾客设有席位。 在李长安进来之时,他就注意到上首的几个席位,除了主位尚且空着,其他几个席位,却是早就有“妖”落座。 与道士和大胡子不同,这帮无需在门口排队点名就能入场的,自然是那山君的“贵客”。 在古冢中商议对策之时,马三就特意提到过,那山君总爱邀请附近的一些厉害妖魔。如是寻到时机,道士与大胡子少不得做一回“恶客”,介时,怕是也得与这帮“贵宾”称称斤两。 他俩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深深的凝重……貌似都不太好对付啊! 坐在首席的,看来是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一副折扇轻摇的风流模样,但自腰下却是水桶粗细的蛇躯,盘在旁边的金柱上。 那金柱采伐自雾谷中的古树,日日夜夜被那妖雾侵袭,沉重坚硬,叩之隐隐有金石之声。 但那蛇妖摇头晃脑鼓掌间,只无意中,便勒得柱子上红漆破裂深陷,嘎吱作响。 次席上是一头庞大的黑猪,背脊上的黑毛如荆棘丛生,肚子上是层层叠叠的肥肉,蹲坐在席但脑袋却快够到屋梁。全身俱是猪形,唯有一双前蹄化作人手,方便捞取食物。 在他身前无有桌案,只是几张布匹铺叠在地,上面是堆积如山的吃食,却在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着。 在这猪妖旁边,是个衣衫褴褛的黄衣妖怪。这黄衣妖怪生的古怪,可说是场中最像人,也是最不像人的妖怪。 说像人,是因他手脚皆备,耳目俱全,人该有的一个不少,不该有的也一个不多;说不像人,是因他幻化的形象实在丑恶得紧。 酒槽鼻、地包天、大脑门儿,颧骨高高突起,偏偏双眼细小如豆,蓬头历齿、潦倒枯瘦。一眼看去,只四个字—妖魔鬼怪。 在临行前,马三也大致为两人说过,有哪些厉害的妖魔会出现在宴上。 譬如那蛇妖,住在南山的一处古墓中,自称升卿公子。 又如那猪妖,住在西方的沼泽里,号称大肚太岁。 两者俱是有名的凶恶之辈,而这黄衣妖怪……李长安默默回忆起马三的话语,它常年被束缚在古墓中,所得也是偶尔出门的见闻亦或老鬼口中流出的只言片语,讲出来也颇为细碎不成体系,但这黄衣的邋遢妖物,他好似也提到过,好像叫……道士才勾儿印象,一抬眼,正巧就对上了那一双黄豆似的眼睛。 道士微微一愣,他也不想在此刻生事,便装作漫不经心偏开目光,装模作样看起了场中歌舞。 “好!” 舞姬弯腰露出三抹深邃沟壑,道士和着其他妖怪,鼓掌叫好。 他因阴气入体而显得苍白的脸上,露出与其他妖怪一般无二的兴奋神色,但心中却依然提起十分的警惕。 那黄衣妖怪的目光仍旧在他身上巡竣。 这妖怪是怎么回事儿? 难道……是瞧出了破绽? 此时,本就闹腾的妖鬼里,忽的掀起阵阵欢呼,原是仆役们进场,正要奉上酒食。 倒是稍稍遮掩了道士的窘迫,那黄衣人的目光也终于挪开,道士略微松气之余,也赶忙跟着群妖呼喝起来。 经黄衣人那一茬,他也警醒起来。 此刻,他不是斩妖除魔的道士,而是代替亲戚来赴宴的妖鬼,至少在翻脸之前是这样。 很快,在李长安的大呼小叫之下,他面前的案几上便堆满了酒食。 这妖怪的厨子手艺还不错,食物供给丰富之余,也是色香俱备,勾的道士空荡荡的肠胃,咕咕乱叫。 天可怜见。 这几天沿路来,只见鬼影不见人迹,道士就没寻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填饱肚子。背包里的干粮更是早就吃完,唯一剩下的吃食,只一枚青果,这还是那日余云寺鬼僧赠与他的。那果子色泽青涩,光看了不需尝,便晓得酸苦难耐,道士实在是下不了口。 而此刻,面前案几上摆满了肉脯、肉汤,肉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道士的肠胃里馋虫造反正欢,但他手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无他。 这可是妖巢,鬼晓得这些肉从何而来,厨房里那半具人尸,他可还是历历在目。 可是,奈何肉太香嘴太馋。嗯,看着形状也不像是人肉,不不不,就算不是人肉,也指不定用什么人油人杂碎煮的……案上一把割肉刀子拿起又放下,李长安叹息再三,终究还是理智战胜了馋虫。所幸,案上还有些果子,他挑挑拣拣寻了些眼熟的,安抚叫唤得厉害的肚子。 “嗯,这桑葚还是挺……” 忽而。 他眉头一蹙,飞速抄起割肉刀,一把钉在脚边。 燕行烈警醒地看过来,李长安不动声色冲他摆摆手。 尔后抬起刀子,却见刀尖上挑着一条背壳斑驳的长脚蜈蚣,头部被刀尖刺穿,长长的身子盘在刀身上,仍在卷曲蠕动。伤口处流出浓稠绿汁,腥臭刺鼻。 “毒虫?” 道士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张狞丑面容。 “这位小老弟面生得很啊?” 却是那黄衣人不知何时,从上席挪到了道士的对面。 他瘫坐在席,臃肿而又破烂的衣衫披散开来。在细不可闻的沙沙声里,时不时有毒虫在布隙间探出头爪。 他朝着道士咧嘴儿笑,可那打招呼的方式却不那么和善 道士慢条斯理把那长脚蜈蚣头壳切碎,绿色腥臭的汁液沾染刀身,只这么片刻,刀尖处已遍布大大小小的斑点,稍一用力,便碾成一堆碎屑,这才笑道: “初来乍到,有什么礼数不周之处,就请大王多多见谅。” “哈哈,区区老鬼不敢叫大王……”黄衣人摆摆手,“……能接到山君请帖的,都是左近有跟脚的,不知小老弟是……” 道士把早已编好的话,拿来骗鬼。 “冢中老鬼是我远亲,近来出门采食,不料撞见了个管闲事的道士,受了些伤,不良于行,就让我来见见世面。” “哦,伤势还好么?” “小伤而已,不打紧。” 这问答之间,已经吸引了席中许多妖怪,连那铜铃眼的妖怪也把目光投了过来。 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道士面上笑吟吟与那黄衣人搭话,心中却思绪千转。 打一进屋,这黄衣的妖怪就盯上了自己,放了毒虫蜇人不成,又拿话来探底,实在奇怪得很。 这妖怪若是看出他是生人,揭穿便是,却又何必与他扯犊子;若没看出,那又为何纠缠不休? 李长安目光微微一瞥,瞧得马三悄然幻化,张嘴做了个口型。 虿? 虿鬼! 是了!苦也!这么偏偏撞到这么个妖怪! ………… 所谓虿者,毒虫也。 而虿鬼,即毒虫之类的怨恨汇聚成的妖魔。 在此行之前,马三提到的厉害妖魔,其中就有这虿鬼,当时道士也并未太在意。 现在想来却是要命。 他对付那白修业时,可是烧杀了不少蛊虫。对于毒虫之类,他可算是满身血债,不怪引来这虿鬼的敌视。 在这妖魔群侍,正要收敛爪牙、掩藏锋芒以待时机的关头,被这么个厉害妖怪盯上,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好在这虿鬼针对自己,是因为天性使然,而不是自个儿身份暴露,只要小心应付……李长安方作此想。 “那老鬼……” 那虿鬼忽的咧开嘴角,短薄的上唇绷起来,露出黑黄色的牙床。 “……已经被你宰了吧!” 章节目录 第七十九章 人脍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那老鬼已经被你宰了吧!” 歌舞声歇。 虿鬼这声质问恰巧传遍堂中,勾起满堂的注意。一时间,妖怪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这些视线太杂,李长安辨不清其中意味,只听得身旁燕行烈的呼吸声逐渐粗重。 众目睽睽下,道士低头笑了笑,垫着手中唯一称得上武器的家伙——两指宽,半尺长,没了刀尖的割肉刀。 呵,有点轻。 他又抬起头,对着虿鬼那张怪脸,正要说话。 “啊……” 场中忽的响起几声惨呼,道士转头看去,见着上席处,那些舞姬们一个个花容失色、四散奔逃,其中一个更是急切间化出原形,却是个彩羽的斑鸠,脱了衣衫,振翅便要从那天井出飞出。 可方升到房梁高,却被一只遍生黑毛的大手一把攥住。 这番变故,有血有肉,可比虿鬼质问道士这般干瘪瘪的对话精彩得多,一众妖怪赶紧“转了台”看起了这番热闹。 只有那环眼汉子厉声大喝道: “猪大肚,住手!” 原来,鼓吹声停止时,正是舞姬们给贵宾敬酒的环节。 正轮到那唤作大肚太岁的猪妖,偏生有了虿鬼质问李长安这一档子事儿,把众妖的目光吸引过去,连舞姬们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一拍。殊不知,那猪妖是个在食物面前极无耐心的,一个不耐,竟是将斟酒的舞姬一把抓住,连人带酒塞进嘴巴里! 环眼汉子还在高声质问,但猪妖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自顾自鼓动腮帮子,从嘴里拉出一条染血的破烂纱衣,尔后,又将那斑鸠囫囵塞进嘴里。 一边咀嚼,一边口齿不清的嚷嚷。 “这宴席真没意思,主人家不出来见客也就算了,说好了好酒好肉管够,却尽拿些劣酒凡肉敷衍……” “你这……” 眼见对方完全无视自己,环眼汉子怒气勃发,便要动手。 “唉,太岁何必这么大火气……” 忽的,那上首的屏风后,笑吟吟转出一位华服老者,只一个眼色就叫停了环眼汉子。 道士眉毛一挑。 正主终于出来了! ………………………… 这山魈虽处处学人,但幻化的形状却实在奇葩,面容之丑恶,竟是与那虿鬼仿佛。 老长一张鞋拔子脸,一个鼻孔外翻的鼻子占了一大半,豁牙凸眼,一条生在中间的独腿蹦蹦跳跳往主位坐下。 先是呵斥那环眼汉子,又拱手朝猪妖致歉。 “是老朽招待不周,这里给太岁赔个礼。” 说完,他拍了拍手。 “好酒好肉即刻奉上!” 不多时,厅堂大门轰然打开,鱼列走入一队背着大瓦缸的妖怪。 不多时,这些个半人高的大瓦缸堆满中庭。 这下子,蛇妖顾不得勒房柱,猪妖吐出了半截斑鸠,虿鬼也不找李长安麻烦,群妖们更不再嬉闹,一个个都鼓大了眼珠子,瞧着那一坛坛大缸子。 “这是……” “对!” 老魈大笑着跳入场中,揭开瓦缸盖子,顿时,浓郁的酒香溢满大堂。 “这便是百果酿!” 语罢,他那独腿一蹦,又跃回席位,高声唤道: “来人啊!给我与诸位贵客倒酒,今天不醉不归!” 堂中,立马回应起翻天似的鬼哭妖嚎。 ……………… 有些浑浊的琥珀色酒液带着些许残渣。 李长安轻轻晃动酒碗,就有那醇香跳出碗来,攀上口鼻,诱得他耐不住低头抿上一口。 山果的清新伴随着酒的绵醇一起涌入喉头,再浸满脾胃,只是这么小小一口,道士竟有些微醺,不是喝醉,而是彷如四月里踏青,阳光温暖春风徐徐,那般慵懒欲眠。 “果然好酒!” 可惜,可幸。 可惜这般好酒当前,却不能一醉方休;可幸,也只有这般好酒,才能靡倒这满庄子的妖魔。 “道长、燕大人,等会儿,无论看见了什么,都请暂且忍耐。” 此时,趁着满屋子妖魔的心思都在酒中,那马三却悄然提醒。 忍耐? 道士蹙眉。 这是何意? “好酒有了!好肉在哪儿?” 那边,那猪妖又开始大声咋呼。 底下一帮小妖,借着酒性,竟也拍桌子敲碗,一并鼓噪起来。 “好肉!好肉!好肉!” 山魈也不以为杵,笑道:“莫急、莫急,马上便有。” 说罢,大门处,又走进一队仆役,各自手中都端着一道盘子。 “好肉来了!” 一个花脸的妖精留着口水,在李长安放下一盘,才依依不舍的退下。 好肉? 道士纳着闷儿,低头一看。 木盘子里盛着半截煮的皮开肉绽的手掌。 ……………… 这便是所谓的好肉?! “道长,这可是妖怪的老巢,还请暂且忍耐!” 马三的劝告适时响起,李长安满腔怒火化作一声叹息,他松开握紧的拳头。 是了。 瞧得厨房里那半具人尸,如何还料不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抬眼看向老魈处,见得老魈的盘子里装着一颗人头。 这人头没怎么经过烹煮,双眼紧闭,眉目宛然,看得清生前应当是位美人 旁边的蛇妖熟视许久,忽而笑道: “这人头看得眼熟……” “升卿看得没错。” 那山魈在人头脸颊上摩挲片刻,笑道:“正是我那刚死去的夫人……” “哦,原来是嫂夫人。”蛇妖小小吃了一惊,摇起扇子,“那叫小生如何下得了口。” 虽如此说着,但那蛇妖手中一截臂膀,却始终没有放下。 “无妨。” 山魈勾起嘴唇,露出参差黄牙。 “难得细嫩的好皮肉,不与诸君分享岂不可惜?” “山君当真洒脱。” “过奖过奖!” 那蛇妖与山魈齐声大笑,好一副宾主相得的模样。 而在台下,燕行烈铁塔似的身躯却在微微颤抖,他嘴唇喏嗫,虽没发声,但分明是两个字。 禽兽! “哪里是禽兽。”道士叹了口气,“分明是禽兽不如!” 妖魔果然始终是妖魔,学了人形,却学不了人性。 李长安端起酒碗,正要一浇心中怒火。 “小老弟何故唉声叹气?” 冷不丁,某个让人心烦气短的声音钻入耳朵。 道士冷眼看去,虿鬼啃噬人肉,似笑非笑。 “莫非对这人肉不甚满意?” …………………… 这老鬼还真是虫子托生,一如那蚊虫般,让人烦不胜烦。 道士也是个混不吝,群妖环侍的当头,也没低眉顺眼的意思,当即就要怼回去。 不料这当头,却突兀插进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 “你这老鬼何故对个小鬼苦苦纠缠。” 却是大肚太岁发了话,它手中抓着一截人腿,一反之前的狼吞虎咽,慢悠悠细细品尝起来。 “这可是山君老爷的大好日子,撒下平日里难得见到的好酒好肉,你可别扰了大伙的兴致。” 虿鬼那古怪笑容当即一滞,他赶忙转头分辩道: “这两个鬼可是没说实话,太岁晓得,那老鬼最是贪残不过……” “那又如何?” 不料,这猪妖一摆手,竟是对老鬼的死活浑不在意。 “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你老子,难不成你还要为其报仇?” 虿鬼被这番话呛得脸色发黑,没来得及破口大骂,那边那蛇妖已笑嘻嘻插嘴道: “他俩虽同是鬼类,一个是人,一个是虫,自然谁也不是谁的老子,怕是这两位得罪了他吧。” 道士哂然一笑,看来这虿鬼的人缘可不怎么好,他也乐得再添上一把火。 “鄙人生前在山中捕虫为业,死后也没其他本事,只在深山里寻些毒虫饱腹。”道士装出疑惑模样,“哪里能得罪这位大王。” “原来是个吃虫的,怪不得这虿鬼像要生吞了你。你不晓得,它可是虫祖宗!” 这猪妖哈哈大笑,要不怎么说是猪妖呢,三句话离不开个“吃”字。 说罢,它哼哼瞧了那虿鬼一眼。 “老猪我左近都快被吃光了,倒是虫子繁盛得很,却不知这毒虫子该如何个吃法。” 道士笑吟吟说道。 “好叫大王知道,这吃毒虫么需用油炸。但凡毒虫剔了毒腺,拔了毒牙,滋溜儿往那油锅里一suo,捞起来裹了盐,往嘴里一咬,便是酥脆鲜香……” 道士讲得鲜活,这帮土妖怪哪里把持得住,胆子小的只是咽口水,胆子大眼珠子已往那虿鬼身上打量。 而那猪妖,早已是“疑是银河落九天”了! 虿鬼一张丑脸已经黑成了锅底,破烂的布袍下,散发出一些色泽古怪的烟气,吓得周边的妖怪屁滚尿流地退开。 眼见着气氛紧张,那山君赶紧开口解围。 “承蒙诸位给老朽面子,来我这庄子为我捧场,老朽无以为报,正好我手下的厨子新近研制出一道新菜,老朽自己都还未尝过,今日里,正好让大伙尝尝鲜。” 那猪妖一身欲念尽在吃上,听闻有新菜,那里还在意虿鬼,赶忙转头问道:“可是东郭?” “正是东郭。” “好、好、好!”猪妖喜不自胜,连叫三声。 不多时,在猪妖眼巴巴的期望下,走进一个大腹便便的妖怪。 这妖怪一进门,只招呼几个仆役搬来炉灶,架好大锅,设起案台,摆好刀具,似模似样净手更衣,别的尚且不说,这派头倒摆得十足。 尔后,他又指挥着几个仆役,盘进来两个大台子,台上有东西,只是用黑布笼罩,布下隐约有动静,看来似是活物。 打发仆役退下,他这才拍着肚子发话。 “俺早年习得一门手艺,叫做‘脍’,即是将肉割成一片片极薄的肉片,最大程度保留食材的风味儿与口感,厉害的高手,能在食材还活着的时候,一片一片将肉尽数割下……” 说着,他得意洋洋昂起头来。 “俺经过几年的修行,终于习得了这门手艺,今儿,俺就为大伙儿上一道……” 他忽的伸手扯下黑布,山魈抚须微笑,其他妖怪则齐声惊呼。 那大台上支着大木桩,木桩子上绑着两个大活人,一个是个妇人,另一个却是孩童。 “人脍!” 道士蓦然握紧了刀柄。 …………………… “道长。”马三轻声唤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道士面无表情。 那边,妖怪厨子仍旧在侃侃而谈。 “这人痛苦的时候,肉质最是鲜嫩有嚼劲儿。但肉疼哪儿比得上心疼,人有句话说母子连心,这俩正是母子……” 说着,他忽的往孩子身上割下一片皮肉。 孩子被紧紧绑在木桩上,口中被布团堵住,惨呼不得,只在紧缚中浑身颤抖,而对面的母亲已是泪如泉涌。 厨子得意洋洋把那片肉装入盘中。 “亲眼看着至亲一点点死在面前,再加上凌迟的痛苦,这才是人最悲痛的时候,也是人肉最美味的时候!” “说得挺好,怕是没割上几刀,这俩就得咽气。” 此时,妖怪群里,却冷不丁响起抬杠的声音。 “放的什么鸟屁!” 这厨子一急,张口就骂。 “俺可是练足了手艺,若是没割足九百九十九刀,就让这人咽了气,你就拿我的肉吃去。” “口气却是挺大。” 这次厨子早早支楞起耳朵,正好逮着了发话的家伙,他转眼看去,便见一个短发道士打扮的鬼类。 他气呼呼回到:“不是口气大,是俺手艺好,不然你来试试……” 那鬼或者说道士却不屑一顾。 “若是手艺好,何必支上口铁锅,怕是手艺不精,到时候直接往锅里煮吧!” “放屁!那是用剩下的骨头内脏熬汤的。” 厨子还以为道士会胡搅蛮缠,却不料他倒是点起了头来。 “原来如此……” 说着,话锋一转。 “可你这汤头煮得不成。” 说着,他起身上前,竟是要越席代庖一回。 那厨子自是不依,但奈何道士先前讲那炸虫子说得鲜活,在场的妖怪们都以为他精于烹饪,竟是起哄着让他露上一手,厨子无法,转头看向上首,不料那山君也是饶有兴致的点头。 他只得垂头丧气让开,嘴里嘟嚷:“却看你有什么本事。” 道士没搭话,走到案台上,瞧着上面十来把样式大小不一的刀具。 忽而,指着最小的一柄问道:“这刀何用?” “取髓的。” 他又指着最厚最大的一柄。 “斩骨的。” “便是它了。” 道士领着斩骨刀,在满堂妖怪的注目中,老神在在走到铁锅旁,瞧了一眼里面翻滚的蔬菜与香料,转身朝那厨子勾了勾手指。 “你且过来。” 那妖怪厨子愣愣走来。 “作甚?” 道士笑呵呵指着锅里。 “你瞧瞧,你这汤是不是尚缺一味材料。” “不可能!缺啥?” 厨子傻不拉几探头看去。 “自然是缺……” 话到半截,道士忽的将他的脑袋按进沸汤中,猝不及防之下,滚烫沸水呛入眼睛喉头,他还没来得惨呼,雪亮的刀尖已然捅进了他的喉咙。李长安又将这妖怪的脑袋拉起来,用刀锋一点点豁开他的脖子。新鲜热血涌入沸汤,激得腥气四散、白气蒸腾。 “……你的头颅。” 此刻,那厨子已变会原形,赫然一头肥大的老狼。李长安切下狼头抛入锅中,抬眼对目瞪口呆的群妖笑道: “诸位看贫道这一锅狼头汤如何?” 章节目录 第八十章 重围 炉灶里炭火青红,狼头在沸汤中翻滚,涌出血沫须臾破灭。 满堂哗然。 惊疑、冷漠、狂喜、愤怒……好一张妖魔鬼怪百态图。 燕行烈已默不作声站到了李长安的身后。 “贫道莽撞,连累两位了。” “道长……唉!”马三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罢了,就以这副残魂答谢道长恩德。” 燕行烈却是放声大笑。 “道长说的什么话?不过是快我燕某人一步罢了。此情此景,哪个男儿按捺得住?” 道士再次道了声歉意,便躬身解开那母子的束缚。 看着抱头痛哭的娘俩,他只轻声说了一句。 “且留在贫道身边。” 那边,那老山魈面上先是疑惑,再是恍然,接尔便作厉色。 “是生人。杀了他们!” …………………… 环眼的妖怪瞪视着道士与大胡子,是既羞且怒。 他本是山君手下最倚重的大将,平日里是耀武扬威好不得意,左近的小妖见了他,哪个不得抖三抖。 今儿是山君的大好日子,但妖性痴愚散漫,为免些个拎不清的妖怪闹出什么幺蛾子,他被委以重任,维持宴中秩序。 岂料,那猪妖无视他的存在,悍然吞噬舞姬,这已是让他怒火中烧。更难堪的是,他亲自挑选入场的妖鬼,居然是两个大活人,还在山君当前,忽然翻脸杀了东郭狼。 此刻的他,羞怒之火从五脏中焚出,几乎把全身点燃! 恰好山君发令,他哪里会按捺得住,抄起一柄狼牙棒,助跑两步,就已腾空而起。 “死来!” 照着燕行烈的后脑勺,从上而下扑击过来,将那狼牙棒奋力砸下。 这背后的偷袭,在满腔羞怒下,是又快又猛,眼瞧着就要将大胡子砸个脑袋开花。 可是。 千钧一发之际,大胡子竟如背后长眼一般,以身形不相符的敏捷,弯腰一转身,不仅这狼牙棒落到了空处,同时伸手一搭,再是一拉一推,那狼牙棒便脱手而出,环眼汉子也被掀飞了出去。 然而,还没完! “喵。” 一声撕心裂肺的猫叫。 掀出去是环眼汉子,落地却成了只毛皮油亮的虎斑大猫。 它龇牙咧嘴把身子低伏,前探的利爪深深扣进青石砖,尾巴如皮鞭子在空气里打了个霹雳,夹着阵恶风,又扑了上来。 这一番兔起鹘落,却是比方才的含羞偷袭还要迅猛三分。 饶是以燕行烈的身手,腰腹间也多了四道鲜血淋漓的爪痕,然大胡子也逮着机会,揪住了这大猫的后颈,一把将它摁倒在地。 大猫转头还待去咬,却被大胡子用另一只手揪住顶门的皮肉。 燕行烈这一身怪力自是不消多说,别说一只大猫,就是老虎在他手里也逃脱不得。 大猫挣扎不休只是徒劳,倒是四个爪子胡乱扒动,把身下的青砖划得稀烂,而大胡子却也腾不开手解决它,只得唤道。 “道长!” “省得。” 话音刚落,道士已一跃而上,手中雪亮的刀子就找上了大猫粗壮的脖颈。 然而。 刀子碰上那油亮皮毛,却是被滑开了。 道士冷冷一笑。 “斩妖。” 手中青光一闪,收手后退间,腥臭妖血喷溅三丈。 这虎斑猫妖还待挣扎,然而越是挣扎,那几乎横贯脖颈的伤口上,血液就喷溅得越快,没两下,在大胡子手底下,便只软塌塌一团烂肉。 群妖面面相觑,山君目光闪动。 这大猫平日里也是这山君手下一员大将,任谁也没料到,电光火石之间,如此简单就葬送了性命。 这俩生人好是棘手! 妖怪们都瞧着场中二人,颇有些迟疑不定,他们本只是宾客,眼见两人手段厉害,哪儿会为了山君拼命,一时间场中鸦雀无声,唯有那猪妖好似根本没注意到场中变故,仍旧在大吃特吃。 道士看的好笑,抓起那大猫掷给猪妖。 “那猪大肚,你不是好吃么?这猫肉便送你了!” “那敢情好!” 猪妖大喜笑纳。 其实,这猫妖此刻血虽放得多,但妖怪顽强的生命力还是吊住了它一口气,落到这猪妖手上,它还是软绵无力的喵了一声。 “太岁,嘴下留……” 山魈伸出的手僵在空中。 那猪妖转过头来,口齿不清问了声。 “啥?” 它嘴里咀嚼不停,手里拿着大猫已然没了脑袋。 那山君神色变幻,终究还是没与那猪妖翻脸,强忍怒气转过脸盯着场中二人,已是满目狰狞。 “谁杀了这两人,庄中的醇酒美人任取之!” ……………… “不妙。” 李长安冷眼应对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贪婪视线。 最担心的的事情理所应当的发生了。 那山君虽啸聚了一帮妖魔,但妖怪都奉行实力主义,山君说到底不过一老魈,手下想必也太多厉害妖怪,凭着两人手段,还是有可能走出这妖谷。 但这宴中,不仅仅只有山君和它的喽啰…… 李长安握紧手中斩骨刀,目光越过一部分急不可耐围上来的妖怪,望向上席处。 这些小妖怪暂且一说,关键在于上席那几个…… “哈哈哈哈!” 那猪妖忽的扔下手中的大猫尸体,周身黑毛疯长,一双猪眼红光闪动。 “那道人你可听清楚了,是山君老爷赏格开得大气,须怪不得本太岁不讲颜面。” 语罢,腾身而起,双手化蹄,背毛如利刃炸开,两根长矛般的獠牙探刺出口。 落地之时,地面震动,房舍摇晃,梁上积尘簌簌如雨下。 “你就乖乖让我吃了吧。” 说罢,已是冲撞而来。 半道上,但凡是来不及的闪躲的妖魔,尽数被他撞飞,落个皮穿肉烂、筋断骨折。就是那合抱的房柱,被它轻轻一蹭,也是横飞出去,上头的木梁砖瓦砸下来,被他身势一带,竟也如强弓劲弩飞射而出,砸得周围小妖抱头鼠窜。 这房子虽大,但这如小山般的猪妖当前,这凶猛的冲撞却好似塞满了空间,给人避无可避的感觉。 那些受了山君鼓动而围上来的妖怪,更是一哄而散,退缩到了角落,唯恐殃及池鱼。 转眼间,让人窒息的庞大身形已逼至眼前。 “我来!” 道士身旁越出一个雄壮身影,面对这如山河倾倒的撞击,燕行烈竟是当头迎了上去。 只听得一声沉闷巨响。空气猛然炸开,碎裂的地砖四溅飞散,黄土夯实铺以石砖的地面上,深陷的蹄印伴着两条犁痕延伸出十余步。 尽管筋骨颤动,面上赤红如血,猪妖如山崩的一撞,好歹是燕行烈给停下了。 道士二话不说,当即蹂身而上,手中斩骨刀裹上浓郁青芒,照着那猪脖子就是一刀。 然而,这一刀,好似钝刀子划上了橡胶,别说见血,连那猪妖的皮都没有划破。 无往不利的“斩妖”,这一次居然无功而返。 “太轻了!太轻了!” 猪妖通红的眼珠子瞥过来。 “给本太岁挠痒痒,怎生这点儿气力?” 道士没有理会,心思一转便是恍然。 这“斩妖”之用在于破除邪气阴煞,以往死在其下的妖怪,刀枪不入全仗妖气护体,本身却还是肉体凡胎,而这猪妖是纯属皮粗肉厚啊! 这一刀建功不成,场中情势便就危急万分。 在身前,燕行烈握着猪妖獠牙与其僵持角力,但他牙关紧咬,手足颤抖,显然渐渐不支。 而在身后,贪婪的群妖再次围拢逼近。 “燕兄,再不将压箱底的本事使出来,咱们便只在妖怪的肠肚里相见了!” .。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一章 凶神恶煞 云翳遮住日头,堂子里愈加阴晦凝重。 燕行烈在猪妖前苦苦支撑。 马三焦急无措。 不知名的俩母子低声抽泣。 李长安持刀四顾,群妖重重围拢。 “燕兄,再不将压箱底的本事使出来,咱们便只在妖怪的肠肚里相见了!” 话音方落,这绝境中迸出一声吟啸。 “剑来!” 剑?什么剑? 李长安脑子里刚转过半个念头,便是神色一凛,没有来的,一个莫名的感觉拽住了他的心神,冥冥中似有什么东西与之呼应。 而后,轰隆一声。 突如其来的尖啸刺破耳膜,刹那间,炸起满堂红光。 一物破壁穿户电射而来,白虹贯日一般,从李长安眼前一闪而逝。 猪妖那数吨的庞大身躯立刻横飞出去。 便听得,“喀嚓嚓”、“轰隆隆”、“哗啦啦”…… 一顿墙柱摧折、房梁萎地、砖瓦倾落,这半边大堂就这么倒塌下来,扬起厚厚烟尘扑住满堂人、妖的眼鼻。 李长安赶紧掩住口鼻,脸上却有些发愣。 方才那物从他眼前掠过,电光火石之间,他隐约瞧见,那似乎是一柄形制古样的剑? 原来燕行烈那七八分把握就是这个。 入门卸兵器时,燕行烈胸有成竹,道士只当他留有后招,并不晓得具体什么手段。 现在看来,竟是一柄飞剑! 飞剑,李长安是见识过的,譬如老土匪手上那两柄,可惜是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燕行烈这一柄好大的声势,想必不是那等货色吧? …………………… 白灿灿的阳光自坍塌的房了,杀了这二人,这庄子里美酒想喝便喝,婆娘想睡就睡……” 妖类中毒虫之属,心思总是要狡诈一些。 在虿鬼看来,区区两人(可怜的马三被忽略了)便敢闯入妖巢,不是胆大包天,便是本领高强,亦或是二者皆备,总之不会是易于之辈。 所以,在那动手之初,他便悄然潜出大堂,去外院拉来妖魔。 一来,多些妖怪多层保险;二来,也是让场中其他妖,譬如那头猪,先试一试二人的成色。 所以打一进门,虽然口中喊得热闹,但眼珠子却不停四下打量。 只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瘦骨嶙峋的庞大尸体。 理所当然放缓脚步,落在了队伍中央。 …………………… “我来。” 晓得燕行烈不便出手,李长安已然提刀迎上。 见状,大胡子也是稍稍松口气。老实说,现在光是压制手上的飞剑,都已竭尽全力,实在没功夫应对这帮新来的妖精。 道士的本事他是信得过的,虽然其手中无剑,但…… “接着!” 大胡子从剑柄上取下一个小包,将其抛了过去, 道士抖开来却是一包金针……这有什么用? 暗器之类,李长安不是没有准备过,譬如那小剑。可惜道士的对手要么是皮粗肉厚、生命顽强的妖魔,要么是有形无质的鬼怪。似暗器这类小玩意儿,你就是丢进了它脑浆子里,它还能爬起来给你大战个几回合。 可大胡子在斩妖除魔的行当也是老江湖,当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镇抚司的金针…… 当头迎面扑来一个妇人,面容颇为姣好,可惜刚及身,便是皮肤皲裂,冒出老大一只绿螳螂。 李长安试探着掷出一枚金针,本瞄的是那三角脑袋,可这妖怪反应也是迅捷,双翅一震,身子便偏转开来,那金针就落到了前肢上,浅浅刺入小半截。而这螳螂前臂一展,那镰刃就朝着李长安挥来。 道士正欲抽身躲避,忽的瞧见,那螳螂动作一滞,竟是直楞楞僵硬着扑倒在地。 哎? 后面妖怪接二连三越过螳螂,一拥而上。 李长安手上的金针也飞速掷出,飞针轻快,这么短的距离下,哪个妖怪躲得开? 李长安掷出金针无不命中,命中的无不立时扑地。 率先冲上的妖怪顷刻间便一扫而空! 妖怪们一如那潮水,汹涌而来,潮头碰上礁石落得个粉身碎骨,便立即汹涌而去。反倒是那虿鬼在此时越众而出。 “原来如此,这便是你等依仗的手段。” 李长安一抬眼,便对上那狞丑面容上怨毒的眼神。 你想杀我?正巧,我也想宰了你! 道士甩手就是一针,不偏不倚正中虿鬼眉心,还没等道士露出喜色,就赫然发现这一针彷如刺入了幻影,直楞楞透体而过,击中了虿鬼身后一倒霉妖怪。 “这金针的确厉害,可惜对我没甚作用!” 虿鬼自觉看透二人手段,当即不再留手。 只见他呵呵一笑,面上五官忽而流动溃散,黄衣之下,飞出无数小虫与绿气。不消片刻,便只瞧见一团浓稠的汇聚不散的雾气,这雾气呈深绿色,色泽艳丽得刺眼,无数飞虫夹杂在雾中,翻滚蠕动朝着李长安席卷而来。 虫雾还未卷至,那腥臭之气已抢先钻进人的口鼻,道士顿时头晕目眩,鼻腔里是火燎似地刺疼。 好厉害的猛毒! 李长安连忙掩住口鼻,后退了一大步,不假思索喝到: “风来。” 立时,长风自天井灌入,把本以定下的烟尘再次裹挟起来,飞沙走石如浪潮汹涌而去。 妖怪们被带得东倒西歪,可是那虿鬼所化的浓雾……竟是半点没有退散!尽管被这风面团似的揉捏形状,但这团毒雾就是不曾散去,反倒以违反常理的方式,是一点点朝着李长安翻滚蠕动着靠近。 道士这手“御风”可是支撑不得太久,就这么短短几个呼吸,法力便快要见底,那呼唤来的狂风渐渐要脱离他的掌控。 ………… 李长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虫子的震翅声彷如响在耳边,那艳得刺目的绿色已然尽在眼前。 毒雾一点点相道士靠近,可那阻挡毒雾的风却越来越弱。 道士忍不住要抽身后退。 咦? 惊鸿一蹩间,道士瞧见浓雾变化形状时,隐约露出里边一只奇怪的虫子。 这浓雾里裹挟的虫子,多是蝇蚊等细小虫类,可那只怪虫似有人手指粗细,通体墨绿,形状像是蝎子,偏生长了两对膜翅。 这虫子绝对有古怪! 李长安目光一闪,竭尽全力调动法力。道士喉头忽而冒起腥甜,狂风因而大盛。 风力如刀,把近在咫尺的毒雾撕扯开来,露出藏掩在毒雾中央的怪虫,但须臾间那毒雾便翻滚而回,把那怪虫重重裹上。 可,就在那短促的一刹那。 一枚金针悄无声息没入毒雾,很快又从毒雾中穿透而过,可这一次,那针上却带出了一只墨绿怪虫。 “呲!” 风啸中响起声短促而尖利的怪异虫鸣。 毒雾刹那间溃散开来,正巧李长安的法力也已枯竭。 但唤来的余风仍裹挟着散开的毒雾倒卷回去,大门方向的妖怪们本就被狂风撂倒一地,如今更是躲闪不及,撞入散开的毒雾中。 而后,只听得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嚎。 转眼间,大门方向妖魔一空,只剩下一滩滩带着血沫的脓水。 好厉害的猛毒!好厉害的虿鬼! 道士倒吸一口凉气。 暗自道了声侥幸。 ……………… 勉强抽干法力,不仅让道士脏腑生疼,也让他神魂恍惚。 “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他默念几句清静经,安抚心神,堂中忽的响起大胡子的怒喝。 “老山魈,哪里走?” 道士急忙看去,只见上首处,屏风倒地露出背后一扇洞开的木门。那老山魈却已不见了踪影。 燕行烈口中呼呵,但脚下一时间却没什么动作。 李长安晓得他此时的尴尬,空有厉害的手段,一时半会儿却不便施展。留在此处看护马三及那母子,尚能震慑妖邪,若是追上去,撞上些不晓得厉害的,反倒是麻烦。 于是,道士笑道: “燕兄稍歇,贫道去追。” 说完,道士先寻到虿鬼的本体——那只怪虫子。 这金针虽然厉害,但只是封镇行动,并不杀伤性命。 其他小妖不成气候暂且不提,唯独这虿鬼毒性猛烈,留下来是一大祸患。 道士便用那斩骨的刀子,撬开甲壳利落地结果了他,毒血溅上刀身,顷刻间便溶出几个孔洞。这斩骨刀也不堪使用,李长安便在地上僵硬扑倒的妖怪们身上扒拉一阵,从一披着破烂盔甲的大马猴手上,抢了一把剑来。 这是柄八面重剑,血锈斑斑、厚实古拙,也不知道这马猴从哪个战场拾来的,入手倒是比李长安惯用长剑重上许多。不过么,道士一身技艺不在勤学苦练,而全赖“剑术”这门神通。提剑在手里,挑、斩、削、刺,空挥两下,手感上便祛除生涩,用来圆转自如了。 他立剑四顾,一番大闹下来,这华堂坍塌大半,残尸脓血满地,大锅子里肉汤正香,宾客们大多已胆裂四散,剩下的混着山庄的仆役,堵在山魈逃离的木门前,却没一个敢露出爪牙。 李长安提剑走去,瞧着那堵路的妖怪们,只一挑眉: “让开。” 便不待回应,只管迈步向前。 所过之处,妖怪们仓皇让出道路,目送李长安从容离去。 .。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二章 贪痴 “苦也!苦也!苦也!” 老山魈撑着一条独腿奋力蹦跶,穿过飞檐的回廊,雕花的门洞,弯曲的过道。 在往日,这庄子的后院布局是他最为得意之所。乃是掠来的江南大匠,依着大户人家庄园仿制,要的就是个重重叠叠、回环曲折。 而今儿,他跑路跑得心急火撩,偏生这道路愈发曲折,墙是一道连着一道。此刻,他是恨不得把这些挡路的玩意儿给全推平了。 若不快些,那俩煞星就撵上了! 他非是那没见识的乡间野妖精。 昨日里惯例在山间巡视,给周遭的小妖显显威风,没成想撞着个绝世美人。 美人手袋铁梏,来得蹊跷,只说自己是被贼人劫掠的良家,可山君事后也曾翻检马背上的行囊。 铁胎弓、四羽箭、符咒、法器,还有那柄凶得骇人的剑! 不需多问,这女子口中的“贼子”必定是为极厉害的人物。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当做没看见,由她来去。山君当时也作此想,可一回头,瞧见那伏在马背上的婀娜身姿,那如云的长发,那象牙般的肌肤,那妩媚的面容……老山魈是眼睛与某话儿一起直了。 当即,一股勇气或者说贪欲涌上脑子,于是乎有了今日的广宴宾客,还一不做二不休,把那黄骠马并各式法器一并昧了下来。 没成想,色欲引来了煞星,贪念导致了翻盘。 当那大胡子抓着蠢蠢欲动的飞剑,唬得妖怪们肝胆俱裂时,山君脑子里终于转出一个名字来。 讨魔校尉,辣手判官,名震东南三道,镇抚司龙骧卫,燕行烈。 这山君是当即就坐了腊。 他不过一有点道行的老山魈,占了个深谷称君道祖,平日里只吃些路人、樵夫,掠些貌美女子,在小池塘里抖些威风,那晓得一脚踹上镇抚司这尊祖宗。 他当即是跑了路。喽啰不要了,庄子也不要了,这地盘儿更是不要了,只是那千娇百媚还没一亲芳泽的美人,却是万般难舍,于是乎半道上折了回来,未免撞上那俩煞星,他是撑着条独腿拼命蹦跶。 终于赶到安置美人的小院,老山魈先是扒着墙头偷偷瞅了几眼。 万幸,没见着煞星,只有门前看守新娘子的俩小妖精,他二话不说,赶紧跳进院子。 “老爷……” 俩妖精忙不迭上前问礼,可山魈哪儿有功夫与她们墨迹,当即劈头就是一句。 “夫人呢?” “在里面呢。” 老山魈松了口气忙推门进屋,却没瞧着俩小妖默默对了个眼色。 ………… “夫人啊,夫人,大事不妙,你说那贼人打上门来了!” 女子坐在床头,正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听山魈所言,当即花容失色。 “那大胡子追来了?” “是了,还有一道人” “那可如何是好?” “放心,那贼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 说着,山魈快步走来,掀开女子裙摆,露出脚腕上连在床头的铁铐。它取出怀中钥匙,把那铁铐打开,一把拽住女子。 “我们现在赶紧走!” 可那女子刚下地,便娇柔柔“哎呀”了一声,身子一歪,却是跌回了床上。 “你这是作甚?”老山魈此刻是急得冒火。 女子却揉着脚腕,嘴上满是委屈。 “这铁链子锁得太久,这脚走不动了。” “哎呀!” 老山魈一拍脑门,便要把门外的小妖唤进来,可一回头,那门边哪儿还有人影。 “罢了。” 他弯腰蹲在床前。 “为夫背你走。” 女子笑盈盈伏上老山魈的背脊,手指间却悄然扣着一枚斑驳的金针。 …………………… 李长安闯入后院时,眼前所见是一片混乱。 纵火的、抢夺的、厮打的、嚎叫的…… 奇形怪状的妖怪们干着五花八门的事,道士顺手斩了几个,便同那鸟兽四散了。可接下来,那一道接一道的回廊,九转十八弯的道路,把李长安绕了个头晕目眩。 好在一转眼,就撞见个熟悉的白脸儿仓皇躲进墙角。 道士两三步追上去,不见了人影,唯有一套衣衫扑在地上,一条菜花蛇正往草笼子里钻,一路蜿蜒着,扑簌簌直掉粉末。 道士眼疾手快,一把逮住尾巴尖,抖鞭子似的一甩。 “啪挞”一声响,这条菜花蛇就焉巴在了道士手里,掐住了七寸给提起来。 “柳使者,昨日才认识,今儿便再见,这莫不是天注定的缘分?” 那蛇吐着信儿,只嘶嘶叫唤,好似条面上裹粉的寻常花蛇。 “不好,竟是认错了蛇……” 道士脸上似笑非笑,那菜花蛇倒是吐信儿吐得更欢。 “……听闻蛇胆利目,近来眼睛干涩,既不是柳使者……” 还未说完,那菜花蛇赶紧口吐人言,表露了身份。 “别,别,是我,人妖……” “嗯!” “……道长。” 柳使者立刻改口,嘶嘶哀求道: “您老法力高强,何苦来为难我这么个小妖精。” 道士笑呵呵把这菜花蛇放开。 “在这妖巢里,我俩也算老相识,我也不为难你……” 说着,他拍掉手上沾上的粉末。 “你且告诉我,山君去了何处?新妇又在哪里?” ………… “便是这院子。” 菜花蛇把李长安引进一小院,道士第一眼就瞧见门户张贴的“喜”字。 “山君先前往这院子里来,新娘子也关在这院子。” 说罢,它捏着兰花指,期期艾艾往旁边挪了几步。 “小的也只晓得这些……您看这儿……” “多有麻烦。” 道士道了声谢。 “哎。” 那菜花蛇得了应,撒丫子就跑了个没影。 道士四下扫视几眼,提着剑跨入房中。 房子里装饰满了红绸、红灯、红纸,满堂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倒显得地上那滩血泊与尸首不那么醒目。 那尸首是只古怪的生物,像一只独脚的狒狒,从那身上衣物,李长安确认这就是那山君。道士靠近了仔细打量,这山君扑倒在地,四周和身上都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唯一的伤口也是致命伤来自于后脑勺,一片血肉模糊,脑浆、血液、毛皮、碎骨片混杂在一起,深深凹陷之余也向四周溅射开来。 以道士时常给妖怪、土匪开瓢的经验看,八成是在毫无防备或者反抗下,被人以重物反复捶打致死。 “看来新娘子不太中意新郎官么。” 道士笑着捻起些地上血液,触手尚温。 他起身割下一条布幔,用山君的妖血信手书了一道冲龙玉神符。 “急急如律令!” 剑指一压,布幔化为飞灰。 他已祭起上景门看家的本事,唤起鼻神“冲龙玉”。 ……………… 那妖女兴许是晓得了李长安这门本事,一路上兜兜转转尽往那儿气味重的地方钻,不是花园,就是茅厕,再加上妖怪们也不爱洁净,不做法时还不明显,只道这庄子布局别致,就是隐约有些怪味儿,可这一唤起“冲龙玉”,那味儿……好似在积粪池边用鼻子寻榴莲。 饶是李长安久经考验,冷不丁也被这气味儿冲得有些失神。 他艰难辨别着妖女留下的一点残味儿,几经兜转,瞧得周遭别说人影,连妖怪都跑了个精光。终于,道士不得不承认,还是让那妖女给走脱了。 他叹口气摇摇头,转身去寻大胡子,刚穿过一洞门,一拐角便撞着一席艳红的嫁衣。 两人大眼瞪小眼,眼眼都是惊愕。 “妖女……” “是你这牛……道长!救命啊!” “哈?”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三章 葫芦书生 “道长!” 前一声惊愕莫名,后一声便是哀婉凄切。 那白莲教的圣女转眼就换了面孔,娇柔柔提着裙摆,两只红绣鞋蝴蝶穿花也似的小跑着,带着一阵香风就依了过来。 如此美人入怀,夫复何求? 可惜当面却是个不解风情的,美人儿跑来刚打了个照面,就生生被一截锈斑斑的剑锋给抵了回去。 “道长这是作甚?” 女子把眉眼柔得与那水波一般,低着头似泫泫欲泣,好似受了莫大委屈一般。 “在这妖怪巢穴里,你我同为生人,理当同舟共济才对!” “可不敢与新娘子同舟共济。” 道士笑着冲女子手上铁梏努了努嘴,那上边,新郎官的血还没干了。 “贫道头壳可不是铁打的。” “道长明明知道奴家……哎?” 话到半截,道士突然伸手拽住女子衣领,将其提在身旁。 紧接着。 一阵子错乱脚步,女子身后的门洞便连滚带爬涌进一堆狼狈不堪的妖怪。 ……………… 这园子不大,用粉刷的矮墙围拢,留着两处出口 大抵是附庸风雅,中央弄了个小小的花圃,正值时节,开得也算斑斓。 可这一帮妖怪一拥而入,各各神色仓惶,哪儿会依着圃中留下的花径走,一股脑儿地冲突到花木中,见着前面堵路的是那凶残的道士,齐齐便刹住了脚步。 一帮子凶恶妖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在原地转悠,那五颜六色的花木就只得遭殃,眨眼碾落成烂泥了。 瞧着这帮妖怪狼狈模样,道士略一思索,便晓得自己想差了,这帮子不是追着妖女来,而逃离着某个东西。 忽而,道士耳中听到一个细微的沙沙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拖拽在地面上摩擦声? 这下子妖怪们愈加惊慌,其中牛犊大小,似猫似狗的玩意儿还拱起脊背,朝着道士龇牙试探。道士只将那剑锋似的目光扫过去,它便呜咽一声,夹着尾巴缩了回去。 见状,道士这才把剑锋一敛,移步让开道路,妖怪们如蒙大赦,争先狼狈而逃,不消片刻,小小的院落狼藉的花木中,唯有道士与那妖女,以及隔着一道矮墙越来越近的沙沙声。 …………………… “沙沙。” 隔着一道矮墙,那撵着大帮妖怪狼奔豕走的声音愈来愈近。 李长安解开手中布囊,仅存金针一枚。 道士默不作声将其取出扣在手中,那声响忽然消失,对面的门洞里就探出一个水缸大的蛇头,白色鳞片好似抛光的金属,映着耀目的光晕。 方才便是这巨蛇? 不对。 仔细打量,道士瞧得这蛇双目无光,连那蛇杏儿都是搭聋在嘴边,显然已经丧失了意识。 果然,那门洞又转出一个年轻书生,他单手夹着水桶粗细的蛇躯,一步步将其拖拽进来。 一进门,便朝着道士咧嘴一笑,而后抱起那巨蛇,双手一搓,每搓一下,那蛇便缩小一分。没一阵,水桶粗细的蛇便只有筷子大小,他这才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 李长安鼻子尖,当即就闻到一股子绵醇的酒香。 那书生又冲着道士笑了笑,把这蛇塞了进去,在耳边晃了几晃,心满意足将葫芦挂回腰间,这才朝李长安拱手说道: “劳道长久候。” “不打紧。” 道士还了一礼,掌中针手上剑却没半点收回去的意思。他只寻思这是哪来的人物,方才那巨蛇应当先前从宴会上跑路的升卿公子,如果没看错,被这书生塞进葫芦时还是活着的。 拿活生生的蛇妖泡酒,这书生也好本事,若不是当下敌我未明,少不得拉住他,换一杯妖蛇炮制的酒尝尝鲜。 “道长当心,这书生厉害。” 正寻思着,耳后传来粗沉得声音,道士一转头,却是燕行烈领着马三并那母子走了过来。 此刻,大胡子手上还牵着他那匹黄骠马,也不知从哪个地方寻回的,那柄凶神恶煞剑也不晓得放在了何处,腰间挂着他的重剑,手里拎的家伙却是李长安的配剑。 见了那书生,他赶紧拦住马三,让他护着俩母子躲在后面,自己三步并作两步,于道士并肩而立。先是将长剑递还给道士,这才望向书生,神色肃穆。 “昨日,便是这书生突袭于我,这人十分厉害,相斗中,我没法保着妖女周全,只好让马儿驼着妖女先走……才有今日之事!” 大胡子三言两语把事情讲了个大概,道士却听出了点道道。 “保妖女周全?” “不错!” 没等大胡子搭话,那边那书生已拱手正色道: “鄙人受人所托,为天下除此妖女,两位俱是义士,请万勿阻挡!” 说罢,凛凛目光逼视那妖女。 “吓。” 妖女却装模作样唤了一声,拿葱白的指尖儿绕着发丝儿,半掩在道士身后,娇笑道: “这公子好凶恶的眼神咧,怕是要把奴家活吃了。” 她拍了拍胸口。 “可是啊,奴家现在是这燕大人与道长的人,你要想得到奴,少不得与他们斗上一场勒。” 大胡子狠狠瞪了妖女一眼。 “这妖女固然该杀,但燕某职责所在,却是不能从命。” 说完,抽出剑来,一步向前。 那书生却是摆摆手。 “两位高义,在这妖巢之中,能为不相识纸人挺身而出、自陷险境,鄙人已是自愧不如,如何能在此时此地与二位动手。” 说完,竟是一拱手,转身便走。 末了,只有一句提醒隔着墙头传来。 “两位当心,那妖女已然脱了金针封印。” 女子脸上笑容当即一滞,本已悄然挪远,正要趁机逃跑,可两道凌冽的目光投过来,铁钉一般将其定在了原地,却是李长安按剑轻笑。 “道……” 还没说出话,就被一只大手捉住脖颈,这女子身形也算高挑,可在燕行烈手上,却好似那小女娃子手里的布娃娃,单手便可任意摆弄。 被他抓住脖子,拇指摁在后脑勺,便乖乖低下头,露出后项上渗出血珠的猩红小点。 女子自是不肯,奈何万般的挣扎在大胡子的怪力下皆是枉然,只气得破口大骂,什么“驴球子”、“没腚眼儿”、“入你娘”……变着花样儿从那樱桃小口中蹦出来,倒是与平日的媚视烟行大相庭径。 事不关己,道士就听个新鲜。 燕行烈倒也沉得住气,半点不理会这污言秽语,只摇摇头。 “果然脱了封印。” 转头询问。 “道长,那金针还有么?” “尚余一枚。” 道士将手中金针递过去,大胡子接过便是一指摁进脊椎。 这女子当即软绵绵倒在地上,世界从此安静。 ……………… 一行人出了谷口。 回首眺望,那深谷中浓雾依旧,但依稀可以看见,雾气翻腾里,一道浓烟直上天际。 这可不是道士等人做的。 也不知这庄子平素里积累了怎样的恩怨,那山君一死,妖怪就失了管制,放开了天性,抢夺的、吞杀的、打砸的、纵火的……道士一路所见,妖怪们尽是自相残杀。 这倒是省了几人力气,以至于大胡子还有闲心,回到那摇摇欲坠的堂子,回收了道士扔出去的金针。 “如何?” 道士递过一酒葫芦,里头装的是山君庄子里的猴儿酿,却是他走之前顺手牵羊。 “都不抵用了。” 大胡子正摆弄着手里金针,闻言逃了摇头,接过葫芦灌上一大口。 “那便麻烦了……要走上一遭?” “对,是要走一趟。” ……………… 燕行烈虽豪迈过人、勇于任事,但却任侠意气。好听些叫为人四海,难听些就是有组织无纪律。他自觉与李长安脾性相投,又曾并肩作战,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并透了个底。 譬如这金针,唤作渡魔针,乃是佛家金身炼制,是镇抚司各卫所常备的利器! 虽然道士很不明白哪儿来这么多和尚作针,不过他一野道士也管不了人庙里的八卦。 重而言之,这针端的厉害。 那妖女身上封印,一来是手上镇龙锁,二来就是刺入脊骨中的渡魔针。 此番,这妖女虽然拔出了金针,但其实效力仍旧留存体中,一身本事用不出来,不然也不会被那书生给逼回来,乖乖撞进李长安手里。 但奈何,这金针是消耗品,须得时时更换,偏生燕行烈手里的存货,都在那庄子里被李长安挥掷一空。 而他回收的金针,用过一次后,便效力大减,应付那些山精野怪还可以,对付白莲圣女却是抵不了用。 道士口中的麻烦,即是封印妖女必用金针,而金针只有镇抚司驻所才有。 两人口中要走上一遭的,便是附近唯一一座有镇抚司驻所的县城。 平冶城。 “只怕会暴露行踪,引来白莲教的高手。” 道士却还有疑虑,大胡子一路行来不走大道,只穿山越林,不就是为了避免行踪暴露么? “避开大道,只乔装进城应该无妨。” 李长安却仍旧摇头,先不说大胡子这体型如何乔装,他所担心的,也不是那些被白莲教煽动的平民百姓。 此次押送这白莲圣女,不仅是秘密进行,且汇聚了镇抚司三州九卫的好手,但几天之内,被人宰了个干净不说,连半点消息也没透出。 是那白莲教势利强盛若斯? 当然不是。不过一老套路,出了内奸而已。 这些年朝堂风雨飘摇,底下也被各方势利渗成了装水的筛子,只是没成想这镇抚司也没躲过。 所以李长安其实是问:你不怕被内鬼出卖行踪么? 燕行烈却是摇头笑道。 “那人我却是信得过。” “只是我等不熟此地路径,要去那平邑,怕是要多费些时日,也不知这金针……” “两位恩公是要去平邑?” 那救下的女人忽而开口道 “奴家便是平冶人氏,这左近有一条捷道,只是……” .。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第八十四章 化魔窟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千佛寺,水陆大会。 一声锣鼓响,今日的喧嚣便又可告一段落,佛爷、权贵、百姓俱都各自归家。 值日的沙弥骂骂咧咧开始清扫起地上狼藉。西边上日色昏沉,他估算是赶不上晚饭了,倒不是工作量增加了许多,只是昨日里还有些清贫善信帮忙,今儿却不知突然没了踪影。 当真不像话,这礼佛的事儿,又不是和尚念经,怎能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懈怠? “呸。” 他啐了一口,直了直腰,一抬头就在一水儿光头里,发现了两个格格不入的和尚,一老一少正往山上走。 这俩和尚身上灰扑扑的僧衣打满补疤,一眼便知不是本寺中人。 他道了声晦气,三两步上前,用长扫帚将两人截住,冲那老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 “且住,本寺法会之际,概不挂单。” 这沙弥的态度颇为骄横,这老和尚却也不恼,只还了句阿弥陀佛捧出个木盒子。 “劳烦禀告主持师兄,千佛寺北宗弟子了悟,奉师觉显禅师法身归寺。” …………………… 天光未暗,那经堂里早早燃起了油灯。 寺里的大和尚一个不落,全挤在这小小经堂,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房间的一侧。 那里,一个老和尚正在翻检着今年新鲜出炉的肉身佛们。还别说,几日的法会开下来,这肉身佛们都变得如那铜铸的一般,皮肤上泛着金光,乍一看,好真似那庙中供奉的佛陀。 但这老和尚却是摇了摇头。 “品象尚可,只是其中一具还差些火候。” 老和尚指着最边缘的一具,仔细看这具肉身佛脸上的金光确实要薄淡些,若是再仔细点,就可瞧见它脖颈上环着一道细痕,还有些乱七八糟的针线。 “特娘的。” 武僧头子见状低声啐骂一口,把硕大的身躯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只是现在没人因此找他麻烦,大和尚七嘴八舌闹哄哄吵作一团。 “要我说,还是朝廷给的单子太重。” “呸,要不是贩给私家,朝廷那点单子不是绰绰有余。” “呵,某人拿钱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的!” …… “好了,经堂里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眼见得吵闹快发展成全武行,主持老爷猛拍桌子镇住全场,一锤定音道: “这次也拿窟里的了句俏皮话。 “谁家还没个发达的亲戚?” 别看这师徒俩个一身寒碜,但与这豪奢的千佛寺还真是份数一脉。 这千佛寺最开始并不叫“千佛寺”,而是唤作三佛寺。 相传在三百年前,郁州一带地龙翻身。当时这郁州城外紧挨着立着两座山,一大一小好似大人牵着小孩,附近人便唤它叫爷孙山。可这一番山塌地陷,那孙山就抹掉了“脑袋”,露出山腹里一个直通幽冥的魔窟。 霎时间,窟中妖魔一涌而出,不过几日,郁州是白骨遍地、怨气冲天如云蔽日,当时此间有三位同门的高僧空见、空性、空衍,三位高僧不忍生灵涂炭,便自投魔窟,化作三身佛镇化邪魔,庇佑了一方安宁。三人的徒子徒孙为了看守孙山的魔窟,便在这爷山建了这三佛寺,后来寺中出了变故,老和尚这一脉出走,三佛寺也改作千佛寺了。 然,虽分出了支脉,两方的关系却也没恶化,老和尚这一脉仍旧承认自己千佛寺的身份,每当宗主圆寂后,法身也都会送回千佛寺,放入那化魔窟,与祖师一同镇化妖魔。 若是不出意外,自己最后的归属也是一抹尘土寄入山窟吧。 老和尚正暗自感怀。 “师傅,师公他老人家明明已经证得肉身不朽,你怎么还把金身烧成骨灰呢?” 老和尚听了顿时一个激灵,赶紧前后瞧了瞧,见得无人注意,才松口气,嗔怪地瞪了小和尚一眼。 “我是怎么说的……放聪明些。” 小和尚翻了个白眼,接了下一句。 “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不要做。” 老和尚满意点点头。 小和尚却是讨了个没趣儿,干脆又打量起沿途景致。 此时,山道旁渐渐少了怪石老木,多了亭台楼阁、飞檐画栋,两侧里,开始见着各式各样雕琢精致的石像,好似迫不及待要让访客见识到——什么叫珈蓝宝地,什么是佛法庄严。 小和尚瞧着瞧着,眼中每多一份新奇,脸上就多一分疑惑。 这是佛法么? 虽没开口,但老和尚如何不晓得弟子心中所想。 想当年,他第一次跟着师傅归山,也是这般疑问,也是这般年龄。 只不过当年的老和尚,人死烧成灰装进小小盒中,当年的小和尚成了老和尚,带着个新的小和尚,又走上这条故道。 长阶漫漫,溪水泠泠。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这是祖师的诗?” 老和尚了悟含笑点头。 想当年,三僧中空见慈航普度,空性法相庄严,空衍旷达风雅,素有诗僧的美名,也因了这份风雅,还有起一灵不昧转世为人的传言。 “师傅,传言说咱们师祖转世托生不忘前尘,既然如此,他老人家为何不回寺呢?” “当然是因为传闻是假的。” 前方忽的插进一个粗豪的声音,前方迎面走来壮硕的中年和尚,正是武僧头子了难。山间夜寒,他却只松垮垮披了件单薄僧衣,露出浓密的胸毛和坚实的筋肉。他迈开步子,虎虎生风。 “不过是些秃驴作得几句歪诗,拿着空衍祖师的名头招摇撞骗罢了。” 他先冲着老和尚行了一礼,而后一巴掌拍在老和尚的肩膀,把那老身骨砸了个趔趄。 “了悟师兄,多年不见,老当益壮嘛!” ……………… 化魔窟窟口在孙山道: “了悟师兄,你这徒儿倒是好心肠,可惜用错了地方。” 说罢,他指着一个囚徒。 “此人唤作吕徒,会些采阴补阳变换雌雄的邪术,常化作女身潜入良家后院,将良家女子采补至死。” “这斯叫普赤,是南疆的蛊师,惯用活人人心头血饲蛊。” “那人是龙图道人,混账一个,勾连师傅妾室,灭了自家师傅满门。” …… 一路深入洞窟,了难和尚随指随走,口中所述听得人胆战心惊。 “如何?这帮家伙可都该打入阿鼻地狱,可值不得半点怜悯。” 小和尚听了虽点头称是,但脸上仍有些犹疑,在了难口中他们穷凶极恶的罪人,而小和尚一路看来的,却是一个个麻木不仁在折磨中慢慢等死的囚徒。 迟疑许久,他还是期期艾艾问道: “既然是罪大恶极,何不当即处决,何必……” 何必平白折磨许多年?虽未说出口,话里话外却透着这个意思。这下子,了难和尚只是笑了笑,没有应答。 化魔窟,化魔窟。化去了魔,自然成就了佛。这天下寺庙不知几凡,开法会收集信愿的更是不少,可为何这寺庙号称“千佛”,还能把那珍贵的肉身佛拿出贩卖,还不是靠得这化魔为佛的手段。 “本善。” 却是一直不曾吭声的老和尚了悟轻声提醒。 小和尚苦起了脸。得,又讲了不该讲的话。 他正要于了难道生歉,忽的瞪圆了眼睛,指着斜前方的牢笼,发出一声惊呼。其余二人忙顺着他所指看过去。 火光晦暗,粗粗看去并不真切,只瞧得一个囚徒被藤蔓捆缚在石壁上,可经了小和尚提点,两人仔细一看,这囚徒的脑袋竟是不翼而飞。 了难暗自啐骂一口。 这帮小崽子实在太不像话,值班时饮酒博戏也就算了,特么窟里人死了也不通传一声。不,兴许他们压根就没发现这人死了咧。彼其娘之,是时候该狠狠操练一下了! “想必是禁不住牢狱,自个解脱了吧。”了难和尚瞧着那无头尸呵呵冷笑,“这手段倒是新奇,还能把自个儿脖子摘下来。” “可是……” 小和尚凑到牢门前仔细打量,许久才回过头面色煞白。 “他的头哪儿去了?” 牢笼中空空荡荡、一览无余,却是没有发现那囚徒丢掉的脑袋。 “施主想知道那脑袋去了哪儿么?” 一间囚牢中忽的响起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小和尚扭头看去,却是个形容消瘦、面皮松弛的番僧,瘫坐在地,身上缠着藤蔓,好像一只行将就木的老狗。 小和尚摸了摸脑袋,却是应了一句。 “我也是和尚,不是施主。” 那番僧操着嘶哑的声音。 “在贫僧看来,能给上一口吃食的都是施主,小施主既也是个参禅念经的,不如施舍则个。” 小和尚闻言,呆头呆脑地从怀里掏出半个冷馒头,正要隔着铁栏抛过去。那了难却是冷不丁开了口。 “这番僧参的是吃人的禅,念的是剥皮的经,小和尚要当这厮的施主,光是馒头怕是不成。” “这……” 小和尚闻言一愣,脑子还没转过弯。那番僧忽的眼冒红光,手脚并用便要扑过来,可惜他刚有动作,身上的藤蔓就瞬间活了过来,把他死死地拽住,半点前进不得。他便不再挣扎只嘻嘻怪笑,一口烂牙间喷出涎水。 “小和尚变成老秃驴殊为可惜,不若趁着皮细肉嫩,施舍给我等分而食之,诸位施主,你们说是也不是?!” “正合某意。” “腿上肉多,却要留给俺。” “模样挺俊,光吃岂不可惜?” …… 话音方落,这窟中的囚徒们顿时躁腾起来,哪里有先前那死气沉沉的模样,连那几乎要融入石壁的,都开始挣扎抖动,似要裂壁而出。 小和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脚颤栗不知所措。 老和尚摸着弟子的小光头,只唱了声阿弥陀佛。 “瞧着没?”了难大咧咧笑道,“这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说罢,他迈开大步向前,丝毫不理会那些污言怪语威胁谩骂,仿若全当是蚊虫聒噪。 ……………… 三人一路向下,渐渐把囚徒的嚎叫甩在身后,而眼前也豁然开朗。 了难将火把挂在石壁上,领着了悟师徒跨入一处宽广的石室。 这石室内灯火长明如昼,装扮成大雄宝殿模样,中央法台上供奉着主尊佛像,其他陪侍的佛像在两侧依次排列,其余装饰,如帷幔、祭台、香炉、牌匾……无不具备。任谁也难想到,穿过那一路阴暗幽深,在这山腹深处,居然有这么一处堂皇的宝殿。 只不过那莲台上坐着的不是释迦摩尼,而是一位三头六臂的佛陀。这佛陀虽带法冠、披袈裟,但面目皮肤都栩栩如生人模样,小和尚晓得,这就是三位师祖所化的三身佛。 他好奇仔细打量,正面是位面露悲悯的老人,应当是慈航普度的空见祖师;左边是金刚怒目的中年,定是法相庄严的空性祖师;而右边那个淡然微笑的青年,当然就是那位风雅的诗僧,自家这一脉的祖师空衍了。不知怎的,小和尚总觉得相对于其余二位祖师,自家祖师的面孔上仿佛差了些意味。 “本善。” “啊?” 小和尚回过神来,却是师傅在呼唤。 “还愣着干什么,快随我来拜祭师祖。” 小和尚赶紧应声,跟着师傅一起焚香叩首拜祭,一番折腾下来,他忽的瞧得师祖身边陪侍的佛像颇为不同,不似寻常佛像那般姿容饱满,反倒有些干瘪枯瘦,连五官都有些扭曲模糊。 “这些是寺中历代先贤的法身。” 小和尚恍然,扬起头问师傅。 “师爷的法身也摆在这里吗?” 没等老和尚回答,旁边的了难和尚却是哈哈一笑。 “证得肉身不朽留有法身在世的才有那资格。” 他促狭的逗弄着小和尚。 “你家师爷只能放那儿。” 手上所指,却是石壁上开凿出的一排排小石穴,其中小部分放置着各种式样的盒、罐、瓮。 小和尚不服气了,嘴巴一鼓,“可……” 了悟老眼一鼓,把徒弟到嘴边的话给瞪了回去。然后笑眯眯把骨灰盒放入一个空石穴中,默不作声扫了眼那些个金身遗褪,暗自瘪了瘪嘴。 呵,比上次来时,又少了几个。 …………………… 归程时,囚徒们自然又是一番恶行恶相。 可怜本善小小年纪哪儿见过这阵仗,一路上只勾着头紧紧跟着师傅的步子,出了洞窟,过了索桥,他仍是止不住后怕,手心背心全是冷汗。 他回首望去,那幽深的洞窟好似择人欲噬的怪兽,而看守这怪兽的,居然只是几个吊儿郎当的酒肉和尚? “这么些人手,就不怕里面的人逃出来么?” 了难和尚浑不在意,只头也不回地答道。 “窟口留僧人看守,只是防止某些不明就里的香客闯入。” 末了,又解释了一句。 “有三位祖师坐镇,这化魔窟三百年来都是有进无出,管他邪术高深、魔焰滔天,入了窟中,都只是化作石头等死罢了?” 一个“死”字不说还好,一说出小和尚脑中就闪现出在窟中所见。狰狞的囚徒,逐渐化为石头的活人,形容枯朽的先人,还有那三头六臂的祖师。 兴许是吓懵了,一个没由来的念头闪过,化魔窟,化魔窟,既可化魔为佛,可否化佛为魔?一句荒唐的话便脱口而出。 “若是祖师入了魔……” 话到半截,小和尚苦了脸急急打住。糟糕了,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了难和尚微微一愣,便哈哈大笑起来,全当是童言无忌了,也不恼反而打趣道: “俺们三位祖师爷是世间一等一的神僧,若是入魔,自是一等一的魔头!” ………… 子时,夜色深沉。 化魔窟旁,那陡峭的绝壁上突然攀爬上一个人来。 说来怪异,这人既然能爬上悬崖峭壁,但行动之间,各处关节仿佛生了锈,说不出的僵硬。他拖着蹒跚的脚步,一步步挪到化魔窟前。 此时,窟前看守着一个白胖的武僧,可惜这厮裹着个毯子,倚在石壁上,满身的酒气熟睡正酣。 那怪人站在他面前熟视良久,那白胖武僧似乎在感到了什么,咕噜着说了几句梦话,翻个身竟又沉沉睡去。 见此,那怪人终于迈动僵硬的脚步,渐渐逼近,最终却径直越过,走入了化魔窟。 此时,天风推开云翳,勾月投下冷光,只照得一席破烂僧袍没入漆黑的洞窟中。 进了这化魔窟,这僧袍人的动作愈加僵硬缓慢,一路行来,破烂僧袍下洒下带着火星的灰烬,被洞窟中的细风缓缓卷开。 他的到来,再次沸腾了这枯寂的洞窟。 “选我!选我!” “到我前边来。” 囚徒们大多挣扎嘶喊,他却全然不理会,只蹒跚着停驻在番僧的牢笼前。 “嘻嘻,看中我了吗?也罢!” 番僧慢慢站起身来,顶着蠕动收缩的藤蔓,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铁栏前。 “与其苟且,不如速死。” 说着,他双手抓住铁栏,把头猛地一撞,硬生生把脑袋挤进了那巴掌大的铁栏,把头颅送到了僧袍人的身前。 僧袍人伸出手来,枯瘦如骨爪的手抚上番僧的脖颈,尖锐的指甲扣入皮肉,立时鲜血淋漓。 “来吧,来吧。”番僧喃喃自语,“我的怨恨,我的恶念,我的业果,带着我的头颅……” 噗嗤,皮肉撕开。 咔嚓,颈骨断裂。 番僧的尸体扑倒在地,血液自脖颈涌出,冲积出一个小小水潭,粘上鲜血的藤蔓蠕动着,将其慢慢拖拽向石壁。 那人携着他的头颅,脚步蹒跚着穿过嘶噪的囚徒,穿过静坐的肉身佛,一路上洒下点点灰烬。 他绕到三身佛的侧面,一个被莲台与供桌遮掩住的视线死角,这里用石块堆码着一个简陋的祭台,上面供奉的不是瓜果馒头,而是三颗干瘪的头颅。 烛光跃动,这人昂起头注视那三身佛,但见他头顶着破烂法冠下,一张面孔枯瘦如干尸,遍生白毛,一对獠牙探出吻外。 这僵尸张了张嘴,发出几声莫名的嘶吼,便将手中的头颅放在祭台上,而后退下几步,僵硬地弯腰叩拜。 莲台上,那笑得悲悯的佛陀嘴角微微一动,在晃动的烛影中,显出些许狞恶。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五章 羊叩首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近日,这平冶县风起一道传闻,说是左近的山道闹起了妖怪。 这妖怪颇似人形,但却长手长脚,身高丈余,浑身披着刀剑难伤的长毛,能生撕虎豹,力逐奔马。 那长毛妖怪生性残忍,惯爱捉食路人。一旦被其抓住,若是运气不好正值它饥饿,当场便会被捉住双腿,高举过了一大堆话。老汉是个口讷的,半响插不上一句,干脆从怀里掏出些碎草料喂羊去了。不过这一面之言听下来,李长安也大概明白二人的恩怨情仇了。 这少年郎是附近豪族子弟,傅姓家中行九,唤作傅九郎。而这老汉,就是一过路的羊贩子。两人本也没什么瓜葛,不过是道左相逢,偏生傅九郎瞧中了老汉的羊。 “道长您给评评理,我也不曾亏欠于他,出个价格比市面上还高上一成。嘿,这老倌儿居然不卖!” “这羊有人订下了。”老头嘟囔了一句。 “我这人性子倔,他不卖我就偏要买,我就出到了两倍的价钱……” 两倍?李长安瞧了瞧老头的羊,看得还算肥实,不过呆头呆脑地,听着吆喝就走,没听着吆喝就一动不动,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听到一声叫唤,莫不是遭了瘟? “没成想,这老头还是不卖,我还就跟他犟上了,于是乎……” 于是乎,老头被他纠缠得辛苦,便钻进了这条小道,想拿长人的传说吓退傅九郎,却没想傅九郎也是头倔驴,竟是不管不顾跟着撞了进来,结果两人连人带羊一并撞进了长人的手里。 “老倌儿,我就问你一句……”那傅九郎冲着道士嘿笑了几声,又转头叉腰问道,“三倍的价钱,你卖我一只。” 老汉白眼一翻,不搭理他。 “嘿!你这……” 傅九郎勃然变色,李长安赶紧把他摁住。 “羊是人家的,老丈不卖,你还能抢?” 本着冤家宜解不宜结,道士又扭头对老汉说道: “老丈,看在三倍钱银的份儿上,你这羊就卖予他一只吧,免得这倔小子纠缠不休。” 岂料,这老头却气鼓鼓说到: “只许这后生性子倔,就不许老汉性子倔,他偏要买,我就偏不卖!” 说罢,老汉把毡帽往眼皮上一口,抱着手侧过身去竟是不搭理人了。 道士莞尔,这两人倒是倔驴撞上强项。嘱咐了两句莫再动手,就由得他们自个儿去纠缠了。 …………………… 次日,天光大亮。 昨夜浩大的雨势在四更天就已停歇,早间起来极目远望,但见林间璀璨,碧空如洗。 道士活动了一番关节,发现那老丈与他的羊都不见了踪影。 “今儿天还没亮透,那老倌儿就赶着羊偷偷给跑了。”傅九郎凑过来打了个报告。 兴许是被这少年郎纠缠得难受吧。 昨夜,因得了李长安的嘱咐,这两人倒也没再动手,只不过磨了大半夜的嘴皮子,哪曾想这老汉竟会不告而别。 道士只笑着摇摇头,他不在意老汉的无礼,也不怕泄露消息,毕竟此番进城八成也会暴露,大胡子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快去快回,取得金针后,趁白莲教还没得到消息,就立刻出城继续钻山林子。 所以,道士只是打趣: “你这羊终究是买不到了。” “那可不一定。” 傅九郎嘿然一笑,从一块大石头后面牵出一头羊来。 “你偷了那老汉的羊?”道士蹙起眉头。 “不不不。”傅九郎赶紧摇头,“我岂是那般下作之人?” “是这羊自个儿躲起来的,那老汉心虚,走得匆忙没顾上。” 自己躲起来?这羊呆头呆脑的…… 咦? 李长安愕然发现,这头羊虽仍然不曾叫唤,但却不像昨日那般呆若木石,那眼睛里反而透着灵动…… 不对! 道士眉头一蹙,昨日天色昏沉,他也没仔细打量,今儿一看,这羊的瞳孔怎么是圆的? 正疑惑时,那羊忽的有了个奇怪的举动。 它后腿弯曲跪倒,前蹄平举在头侧,前半截身子抬起又伏下,如实再三。 这羊……居然在跪拜?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六章 造畜 前言提要: 李长安遵循着小黄书的指引,一路向东去寻尸佛,于途中巧遇燕行烈,与其志气相投便助其夺还白莲妖女,但因耗尽了封镇妖女的渡魔针,不得不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去平冶城补给物资。 而另一方面,千佛寺盛典如火如荼之下,一具僵尸却悄然潜入了化魔窟,以人头拜祭佛陀…… …………………… 圆眼珠的羊前腿曲地,磕头不止。 面对这怪异一幕,众人反应不一。 那母子俩畏畏缩缩躲在后面,她们是吃够了妖魔的苦头,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儿。而那傅九郎,惊骇之余,道: “阿娘,那羊的瞳子咋是圆的咧?” “胡说啥咧?这羊眼哪儿有圆的?“ 娃子的母亲扫了一眼,也没细看,只把小孩儿拉住。这白阳佛乔迁的大喜之日,怎可说这等胡话,赶紧道儿几声“阿弥陀佛”。却没见着,那羊倌儿频频回头,似乎把这娘俩的身形容貌记熟了,这才驱着羊进了城门。 进了城门,老倌儿沿着墙根,专门挑着偏僻地势走,穿过一片住了鼠雀与蓬蒿的空弃街巷,最终到了一个孤零零的老旧院子,大门上挂着白字牌匾——敬神庄。 这世间有个说法,说是神佛塑像之类不可骤然弃置,否者便得化作妖魅害人。所以各地但凡有余力,都会设置一座“敬神庄”安置遗弃的神像,这个偏僻的院子恰是这么一处所在。因着一来位置偏僻,二来不吉利少有人来,倒是成了这老倌儿的窝点。 “刺啦。” 他推开了大门,映目的是座杂草蔓生的大院子以及三件寒碜瓦舍,庭中瘸腿的、断胳膊的、眇目的、独耳的、褪去漆彩的……各路神佛或座或立或仰或俯,落在藤蔓与荒草里,一阵子风打着卷儿从门缝里挤进来,带起几缕残香伴着蠓虫轻飘飘往上升。 老倌儿嘟囔了几句,还是有些不大习惯这院子,不管来过多少次,总觉得这些神像好似一个个孤魂野鬼,冷泠泠地待着活人。 他吐了口唾沫,把大门门栓抵上,牵着羊进了庭院。 “悉悉索索”的过了一阵。 院子里便少了几只羊,多了几个人。 …………………… 在这江湖中,人贩子虽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最是见不得光的存在,但其中也是有门道的。这一行俗称“打絮巴”,江南一带叫“扯絮”。行内流传着一门诡术,名为“造畜”,即用秘法炮制牲畜毛皮,再用这毛皮裹住活人,便能把人硬生生变作牲畜。此术一经施展,若是长久不解开毛皮,皮里面的人就会彻彻底底变作牲畜。介时,便是剥了皮、剁了肉、下了锅,那也是形不散、味不移的。 老倌儿也只得了皮毛,手里的羊皮子连人的眼珠子也变不去,若是时间久了,别说彻底变作羊,非得先还了人身,再把那羊皮子撑破了不可。 他把皮子挨个剥下,但见满院子尽是赤条条,却颇有姿色的年轻女子,只是各各神色呆滞,双目无神,口中还留着涎水,被这老倌儿连踢带拽统统塞进了偏厢。 再把那皮子小心翼翼一一叠好。 此时。 门外头一阵喧嚣,随后便是“咚咚咚”一阵子又急又快的敲门声。 老倌儿神色一紧,将手里的皮子藏在角落,便上前贴在了门旁,把一只手搂进怀中,正了正嗓子,作出漫不经心的腔调。 “哪个在叫门?” 门外立刻有人应道: “是阿叔回来了么?我是王成。” 老倌儿神色稍安,下了门栓,推开门来,见着门外几个后生抬着尊神像,个个累得大汗淋漓。 见了门开,便是一拥而入。 ……………… 新进这门的是平冶的城隍。 塑成中年官吏模样,漆彩多有褪色,但周身打理得还算干净,没多少灰尘。 那自称王成的是个眇目的壮实汉子,指挥着几个后生将城隍爷安置在墙角,便给了几个铜钱打发走了闲人,又抵上了门户。 老倌儿坐在了门前,自顾自叠起了羊皮,而王成则开始一一给这些神像上香。院中神像颇多,老倌儿羊皮都叠好了,王成的香却还没上完。他冷眼瞧了一阵,开口道: “若是这些神佛有灵,先得收拾了你我;若是不灵,你拜它作甚?” 王成依旧规规矩矩地上香叩拜。 “求个心安么。” 老倌儿呵呵一笑,正巧见着王成在给新来的城隍上香,他寻思在城隍庙时还是一对公婆,怎生到了这儿就这一城隍公形只影单。 “又给抬回去了。” 王城头也不回地给了答案。 “主持和尚说那庙中孤单,让那城隍婆于白阳佛作伴去了。” 这答案把老倌儿听了各目瞪口呆,摇头晃脑地“啧啧”好一会儿,直到王成上完香,坐到他面前,问道: “这次却是比预计晚了一天?” 老倌儿接连道了几声倒霉,把被傅九郎纠缠到今晨连夜下山的事情,都给讲述了一遍。 王成皱起眉头,似乎把老倌儿的话咀嚼了几遍,才又开口。 “这次的‘货’还齐全么?” “落下了一只……”老倌儿试探着问道,“要不要弃了这院子?” “那傅九郎是左近的一个游侠儿,不足为虑,倒是你说的那道士以及随后的黑衣汉子……” 王成想了一阵。 “听闻最近白莲教开了悬赏在四下搜寻一人,听你这描述,倒是颇为相似,好似叫什么燕……” “燕行烈。” “没错,正是燕行烈。” 王成拍掌一笑,却忽然瞪园了那只独眼,那提醒他的声音可不是旁边的老倌儿的。顿时,他如同一只炸了毛的野猫,一跃而起,转身就从墙角里拽出一把短刀,这才顺着声音来源方向看去。 但见墙头上蹲着一个短发的道人,在道人一旁,一个双颊贴着狗皮膏药的少年郎正摇摇晃晃地试图保持平衡。 “老丈何故不告而别。” 道士笑吟吟说着话,同时跃入院中,而后施施然挪了几步,隐隐堵住了大门的方向。 老倌儿见了是李长安,稍稍一愣但很快稳下了心神,冲着眇目汉子使了个眼色,回过头却是换上一张笑脸。他顺着李长安的话头,道起了不是。 “也是小老儿的不是,光顾着赶时间……” 他向前迎了几步,又回头招呼起王成。 “阿成啊你把刀子拿来作甚?放下!放下!这位道长可不是歹人……动手!” 老倌儿笑呵呵又近了几步,却是突然变了脸,只是动手的对象不是道士,而是刚跳入院子立足未稳的傅九郎。而那王成也是紧随其后,操持短刀也不动手,只横在了道士与傅九郎之间。 傅九郎才立稳脚步,便瞧着了这一幕,哪里不晓得,自己是被对方当成了软柿子。当即是勃然大怒,腰间新还的配刃也不动用,仗着身高臂长,摆开手臂就去捉那老倌儿的脖颈。 岂料,那老倌儿不闪不避,只把干瘦的身子一缩,蒙头就朝傅九郎怀中撞进来。傅九郎嘿然一笑,转手就来擒抱,他却没瞧着,老倌儿一只手悄然探入了怀里。 “当心!” 傅九郎耳边听得一声提醒,怀中已是一道雪亮银光暴起。 千钧一发间,他只觉得领后一紧,竟是被人生生拽退了两步。 恍惚后,定眼一看,老倌儿手中银光赫然是一柄鱼皮匕首,锋刃磨得雪亮,映得他五脏六腑生寒。 若不是道长快人一步,自个儿岂不是已被这老倌儿算计得手,当场开膛破肚。 “老贼……。” 傅九郎羞愤不已,咬着牙拔出腰间配刃,便要找回场子。 谁料。 那老倌儿瞧了眼还卷曲在地上翻白眼的王成,又看着道士从始到终都没出鞘的长剑,干脆地把匕首往地上一扔,束手就擒了。 ……………… 傅九郎一口子怒气生生堵在了胸口。 他瞧了眼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贩子,上下槽牙是磨得咔嚓作响。但平日又自诩光明磊落,不屑于折辱不能反抗之人,眼下也只能与自个儿置气。 李长安检查了一番厢房中的遭拐的妇人,出来便瞧得傅九郎如同走了草的土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看哪儿哪儿不顺眼,嘴里骂骂咧咧。 “呵,这该杀千刀的拐子拜佛倒是挺殷勤……”说着,他拔起一道香,却是冷笑起来,“倒是抬举了你,原是拿些没味儿的劣香糊弄。” 傅九郎这么一提,李长安才注意到,别看这满院子青烟袅袅,却是半点香味儿也无。 “你这话说得可不对。” 老倌儿蒙着头不搭话,那眇目看守听着有人怀疑他的“虔诚”,却是不服气了。 “一档子归一档,俺虽是做的缺德的买卖,但平日里礼佛敬神却是不曾含糊的。这平冶城里家家拜佛、户户烧香,你出去问问,哪个不晓得,这等无味香可是用来孝敬白阳佛的上等法香。” 说罢,他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瞥了傅九郎一眼。 “亏你傅九还是平冶人……” “这腌臜泼才……” 傅九郎当即作色,却是终究压不住怒火要修理他一番,却被李长安伸手拦下。 道士俯身从不知哪家胳膊的神佛前,拔起一柱佛香。 单从工艺上看,却是如眇目看守所言,是制作精良的好香,只是没有气味儿……李长安神色一动,手腕一翻,一道冲龙玉神符便在指尖燃起,而后鼻端一嗅,却是变了颜色。 道士沉声问道:“你说这平冶县中人人好佛?” 没等着那王成作答,傅九郎就先嚷嚷着把话头截去了。 “哪儿有佛陀会抢别家神仙作老婆?我看全是淫祀假佛!”傅九郎啐了一口,却是话锋一转,“不过家家拜佛、户户烧香倒也是真,我家许多长辈也拜了这白阳佛。” 说罢,兴许是为了证明自个儿是平冶人,他说起了一则传闻。 “听闻有些个因躲避战乱来了平冶的蠢蛋,只因信了这佛陀,便宁可妻儿饿死,也要把最后的家当换了香烛拜佛,求个什么白阳净土。” 如此荒唐?李长安皱起眉头。 “既然如此,官府就不曾管制?” “管制?”傅九郎冷笑道,“这白阳教便是几位官老爷牵头引进来的。” 道士点点头,若有所思。 ……………… 几个时辰后,某个僻静院落。 “这是成梁,是我昔日军中袍泽,也是这平冶镇抚司主官。” 照着约定,李长安和燕行烈碰了头,便被大胡子神秘兮兮地带到一个僻静院子,院子里候一个穿着官服的汉子。汉子神态动作都与燕行烈颇为相似,举止间带着些军伍的痕迹,只是有些发福。 “这是玄霄道长,此番能平安抵达平冶,全赖道长出手相助。” “哪里……” 李长安刚要客气几句,不料那汉子推金山倒玉柱般就拜下来,道士赶紧将其扶住。 “这是做什么?” “司中这次任务,他人不晓得其中凶险,成某难道不知,若非道长仗义相助,将主怕是……”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他便被大胡子从地上拽了起来。 “燕某欠下的人情自由燕某来偿还,哪儿须得你来拜?” 说着,大胡子又拍了拍成梁的肩膀,笑道。 “说过许多次了,不要叫唤我‘将主’,你我已不在军中,我不再是昔日的折冲都尉,你也不再是当年的中军将佐,你我二人以兄弟相称吧。” 说完,不等汉子开口,转头对李长安沉声到: “计划有变,怕要在平冶耽搁一天。” …… “平冶也没有渡魔针?!” 这结果出人意料,按照成梁的解释,这渡魔针虽不十分稀罕,但分发到天下各个卫所,也只能备着一两根罢了。不巧的是,前些日子平冶镇抚司剿了个厉害的妖魔,耗费了许多符箓法器,连压箱底的渡魔针也用出去了。 “如此说来,想要渡魔针,只得去其他卫所?” “不必如此。” 成梁解释道: “物资耗尽一事早就报备了,不日就能有新的符箓法器补入府库,不过要耽搁些时间。” “多久?” “照上头公文的知会,明日便能送到。” ……………… 叙了些陈年旧事,讲了些新鲜见闻。 一来成梁有些公务还要处理,二来道士两人也要略作修整。他便告辞而去,出了院子,七歪八拐转过几道街角,却是突然停住了脚步。 “如何?” 旁边插进一个急切的声音。一个光头似乎在此等候已久,肥头大耳正是今早占了城隍庙的主持和尚。 “小声些!” 成梁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主持和尚进了旁边的无人窄巷。 “没错。” 他呲开嘴角,哪儿有半点先前的豪爽,一张脸上满满都是阴谲。 “通知少主,圣女就在平冶。” https: .。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七章 围捕 是夜。 月黑风高云重。 在东方天幕的边沿处,隐约见得雷霆乍起乍灭。 暴雨将至,夜色沉沉。 已是宵禁时分,城内各家早已闭门锁户,但平冶的西城门却反而悄然打开。一对城卒守在门旁的兵洞里,为首的是个浑身甲胄的大汉,正是这平冶镇抚司的百户,白日里与燕行烈照面的成梁。 俄而。 一阵子杂乱又密集的马蹄声中,便见得,百余骑骑士明火执仗鱼贯而入。 这帮人着装各异并非官兵,但瞧样子也不是贼匪。 虽然其中其中不乏面容凶恶携刀带枪的武士,但更多的却是些穿着袈裟、道袍、彩衣的方术之辈。 若是有老江湖在场,譬如刘老道这样的,只瞧上一眼,怕是会立刻扭头就跑。 那伏在一名骑士身后的侏儒,虽是身形短小可笑,但他身前那名骑士并身下马匹,动作间僵硬死板,裸露在盔甲外的皮肤,被火光一照,隐隐透出些金属的放光,分明不是活人,乃是法术炼制的铁尸。 这侏儒莫不是湘西的“坐墓童子”? 而旁边一骑,手中提着一盏铜灯,非但没放出光亮,反将周遭的光线尽数吸入。火光环侍下,此人所在愣是比周围都要暗上几分。朦胧里,只瞧得一个又长又瘦的人影无声坐在鞍上。 这定是在淮阴凶名昭著的“怪影”。 另一边,一个大和尚袒胸露乳坐在鞍上,怀里还搂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这女子腰枝细长,像条蛇似的缠住和尚,容貌艳丽,就是嘴有些尖。时不时发出些蛇鸣也似的“嘶嘶”声响,原来是一只青城妇。那这和尚想必就是独爱各类女妖的悲风和尚。 ………… 一一数下来,不是横行绿林的江洋大盗,便是凶名昭著的左道修士。总之,都是在镇抚司悬赏榜单上有名号的人物。 虽然都是些乖戾人物,但行动间却颇有章法,涌入城后野不喧闹,只就地散开,隐隐将一个朱门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拱卫在中间。 “小人成梁,拜见左使。” 成梁越众而出,上前走了几步,远远地便拜伏在地。 然而。 等来的却是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尔后隐隐响起几声嗤笑,甚至于,一名骑士故意策马从脑袋旁边走过。 成梁神色一变,不过他既然背弃通贼叛节,此番又卖友求荣,哪里容不下这点羞辱。所以,他愈发低伏着身子,活似一条摇尾乞食的狗。 这番恭敬终于换来了“主人”的垂怜。 被称作“左使”的年轻男子使了个眼色,紧随在他身侧的一名老者便越众而出,下马将成梁扶起来。 “成香主入教不久,便能立下如此大功,真是羞杀我这老朽啊。” 成梁赶紧顺坡下驴,拱手道: “为我教做事,不敢居功。” 老者大笑着道了几声“后生可畏”,便收敛了神色,询问其燕行烈的情况。 “那燕行烈被我诓骗在一处宅院,因惧我教中耳目,须臾间也不敢外出露面,小人以保护的名义,部下了人手监视,到目前为止,并无异动。” 成梁方将此间情况一一道来,旁边却插进一个质疑的声音。 “听说那髯贼身边多了个道士,你那些手下莫不是让人用幻术糊弄了,也不知道吧。” 成梁侧眼一看,是个抹着胭脂穿着彩衣的不男不女之人,脸上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与憎恶。他略一思忖,想起白莲教里有个叫桑冲的采花贼,惯爱化作女子混入人家后院奸淫女子,后来被镇抚司逮住,下狱逼供时挨了宫刑。想必方才策马而过的,便是此人了吧,怎么又放出来了。 他神色不变,只拱手解释道: “我已部下了符箓法器,不管是幻术还是遁术,都是无所遁形的。” 那人还待说话,却被老者打断了话头。 “用番子的手段对付番子,妙啊妙……” 老者抚须赞叹了几句。 “成香主。” “属下在。” “你是这平冶地主,此番可还有什么良策可以教我?” “左使带来的诸位教友都是本领高强之辈,此番行动定是无渝,不过……” 他话锋一转。 “燕行烈老于军伍,若是纵马前去,难免打草惊蛇横生枝节,不若下马潜去,再将其重重围住,若如此……” “燕行烈插翅难逃!” ………………………… “轰隆”。 惨白的闪电割破了天幕,大雨如同天河倒悬般,席卷了平冶城这小小角落。 百余人或藏身檐下,或立在街道当中,或蹲伏在瓦顶,好似一张大网将一间小院重重围住。 小院中人并未安息,从窗格里透出些昏黄的烛光,映出两个剪影,似在对桌饮酒。 “燕兄,此番你已是插翅难逃,何不交出圣女束手就擒,何必累及那道人白白送了性命?“ 成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可那院子里却半点回应也无,只有窗格上的剪影仍在淡然对酌。 “长老。” 白莲左使终于耐不住发话了,先前是怕误伤了屋中的圣女,才在包围成型后让成梁劝降,如今瞧这情形,燕行烈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负隅顽抗,如此便只好……他做了个手势……派人先进去试探一下。 老者得了指令,环顾场中,却愕然发现身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挪开了视线,显然是怕点到了自己。 说来这帮人都是声名赫赫的高手,一个赛一个乖张暴戾,若不是有左使压阵,哪儿能把它们捏合到一处,没成想…… “燕行烈威风至此啊!” 老者叹了口气,于是将目光投向成梁。 成梁皮笑肉不笑,暗自道了声“老王八蛋”,又将目光转向自己身边唯一的手下。 这手下神色一愣,下意思左右一看,一张脸却是垮了下来。他们这帮子人本被安排监视这院子,可方才被嫌弃没本事,其他人都被远远撵走,只有他这个总旗被留了下来。 “大人。” 他也是在镇抚司当差的,哪里不晓得这燕行烈的威名,抬头要哀求成梁一声,却迎上了一张被雷光照得惨白,宛如恶鬼的脸。 他打了哆嗦。 ………… 倒霉的总旗哆哆嗦嗦站在了房门前,眼前这扇木门仿佛是钢筋铁铸,似有千钧之重,他磨磨蹭蹭许久,愣是没有推开。 他偷偷用往后瞥了一眼。 院子的大门口处,他的上司平冶镇抚司百户成梁,慢条斯理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那意思已经是不言而喻。 罢了,早死晚死都是个死。 总旗一咬牙,撞进了门去。 “啊!” 一道炸雷伴着尖叫。 惨白的雷光里,成梁“呛”地拔出了腰刀;老者并指成决口中微动;怪影手中铜灯大放光华;坐墓童子退进了阴影更深处,只留下他的铁尸骑士瞳孔猩红…… 连那白莲左使也将手中扇骨握得咔擦作响,便要下令,让众人强行突入。 那总旗却跌跌撞撞又跑了出来。 成梁上前一把拽住他的领子拖出院落。 “里面怎么回事儿?” 总旗神色古怪。 “假人。” “什么?” “跑了。” ……………… 闯入屋子的白莲教众,似乎惊扰到了拿着空杯子对酌的“李长安”与“燕行烈”。他俩转过头来,白得诡异的脸颊上,两团艳丽的腮红显得格外的刺眼与嘲讽。 成梁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惊是怒是惧,只抽出刀子乱刀砍过去。 没几下,便只有一堆碎木上,飘着两张纸人。 那两人竟在他眼皮子底下,上演了一出金蝉脱壳。 他气急败坏在屋子里扫了一眼,瞧见角落了搁着麻布口袋。 抱着莫须有的希望,他上前解开了袋子,结果里面绑着个浑身腥膻的老倌儿。双目凸出,面色灰白,显然毙命已久。 “人呢?!” 身后白莲教众投来的目光让成梁芒刺在背,在自个儿的脖子被扯过去质问之前,成梁抢先把那倒霉的总旗扯住。 “哪儿去了?!” “大人,确实没见着那燕行烈出入啊。别说是他,连过路的人也没几个,也就卖炊饼的武二郎,收粪的牛臭……” 可怜总旗已骇到语无伦次。 “……还有个羊贩子,他的羊个头真大,快赶上一头牛了!” https: .。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八章 夜雨 那还是李长安跟着刘老道浪迹江湖的时候。 某次跋山涉水后,师徒俩一头撞进了座偏僻小城。俩人苦寻了许久,也没找到个红白喜事、压惊迁坟的业务,倒是瞧得座菩萨庙前分外热闹。 原是庙祝在显露“神迹”,兜售些能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两人混进人群瞧得分明,什么“神迹”?分明是几招街头戏法,也就糊弄这僻远小城居民,搁在繁华地界,怕是三岁小孩儿都能给他当场揭穿,但当下却引得人们争相购买那“灵药”。 同样是神棍,凭啥你的生意就这般优秀? 李长安瞧不过眼,正想做一回“打假斗士”,刘老道却将他拦了下来,拉出了人群,低声道: “莫要去招惹,那人是白莲教徒。” 白莲教? 虽是初来乍到,但李长安也对这个组织有了些初步的了解。简而言之,这是个教徒遍及五湖四海,聚集了大量旁门左道、绿林豪杰,打着宗教的幌子忽悠民众造反的恐怖组织。 这种庞然大物,李长安一介野道士自然是招惹不起的。 可眼前这人么?一手装神弄鬼的戏法实在粗陋得紧。都说白莲教龙蛇混杂,但也不会让这种人出来丢人现眼吧? 老道哪里看不出徒弟的想法,指着神棍旁边的香坛。 “瞧见那些香了没?” 那是神棍先前“施法”时点燃的法香,满满一大把,燃了小半,正袅袅地往上升着青烟。 “是否是有烟无味儿?这就是白莲教独有的法香。” 老道所言无措,法香燃起的烟气飘满全场,却没有丁点香气,不过李长安仍然有所怀疑。 “世上有烟无味儿的劣香多了是,总不能人人都是白莲教吧。” 老道闻言一笑。 “乖徒儿,为师今天就再教你一招,免得你以后遇人不淑。这白莲教的法香其实是有气味儿的,真正入了门的教徒身上的气味更是别样不同。可莫说是普通人,就是寻常犬类成精,也是闻不出这味儿的!不过么,为师问你……“ 老道捻须而笑,配着半白的长须,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可惜衣袍过于寒酸坏了卖相。 “为师最厉害的是哪般本领?“ 李长安想了想,言简意赅诚实回道。 “苟。” 刘道长手一抖,充门面的宝贝胡子都给拔下了几根,疼得龇牙咧嘴。 “臭小子,今晚的食宿,别想老道给你垫一文钱。” 李长安诚实依旧。 “师父,我们已经睡了三天破庙了,您口袋里也没钱啊。” ………………………… “所以么,即便假托什么白阳佛,他白莲教的底子,贫道也是一闻便知的。” 此时,在平冶城外东郊道旁的一处废弃旅舍,李长安将这段往事予傅九郎娓娓道来。在敬神院,李长安就察觉到了法香的蹊跷,与那成梁会面时,更是闻出了白莲教门徒特有的气味儿。他当时不动声色,却事先让傅九郎装成羊贩子,借着老倌儿“造畜”之术,来了一出金蝉脱壳。 “后来呢?” 这少年郎总爱远走高飞、行侠仗义的故事,这故事在道士眼中平淡无奇,傅九郎倒是听得目眩神迷,急急追问下文。 好在后来的故事倒有些传奇色彩,不至于让人过于失望。 “后来么,我俩就半夜潜了回去,把那神棍装了麻袋,丢进乱葬岗,召来了些孤魂野鬼一起捉弄了一番。没料想,他只以为是作恶招致了鬼神报复,第二天不但散还了钱财,还自个儿投了官。” 言罢,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末了,傅九郎却是面露感慨。 “若非家中……唉,我也想同道长一般,仗剑天涯快意恩仇!” 道士笑了笑,不置可否。 恰好,燕行烈也从偏厢出来,褪下了那张快被他撑破的羊皮,换回了斗篷衣甲。步伐间依旧虎虎生风,只是面容上难免带着些恍惚。 被视为兄弟之人出卖的滋味儿着实不好受,但李长安也不是知心善导的人,只是将燕行烈招来,三人略议后事如何。 燕行烈心智坚韧,很快便收束起惨淡心思,恢复了往日风采。 “如此,那些解救下来的女子,全就赖傅兄弟照应了!”说着,他对傅九郎拱手一礼,“此番援手之恩,燕行烈没齿难忘!” “应有之义!应有之义”少年郎傻笑着连连摆手推辞。 “九郎不必推辞。” 道士提醒道: “九郎此后须得谨言慎行,切勿将帮助贫道与燕兄之事说于旁人,白莲教势大,恐遭迁怒加害。” 傅九郎肃颜点头。 “九郎自是晓得。” “如此便好,此去珍重!” “珍重!” …………………………………… 两人本打算趁着白莲教注意力尚在平冶的时机,趁夜从山路抄近道,赶往下一处驻有镇抚司的城池。 然而,事与愿违。 一场大雨阻断了两人的行程。在这方世界,雨夜闯山实在是自寻死路。所幸,借着断续的电光,两人找到一处无人的茅舍。 这房子显然已被废弃,难免积了灰尘,生了蛛网,但好在墙壁屋,土墙上的破洞前。 雨幕中。 燕行烈解决了最后一个白莲教刀手,回身瞧见李长安,却是一脸的惭愧。 “道……咳咳咳!”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弯下腰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道士抬起头,只见得一道焰火拖着长长的尾焰窜上夜空,炸开一朵白莲,转眼被雨水吞没。 ………………………… 平冶城。 成梁还在拽着手下气急败坏地质问。 白莲左使面目冰冷,眼神森然。 “左使不必着急。”那老者却笑呵呵开口说道,“燕行烈固然狡诈,但终究是暴露了踪迹,被我们抓住了尾巴。” “更何况,此番入城我们只是召集了精锐好手,大部分的人手还散在平冶四周,焉知……” 话到半截,老者蓦然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 那里,一朵白莲在夜空中绽放。 https: .。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第八十九章 追杀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黑沉沉的低云中,闪电照亮天地的间隙,又一朵“莲花”自云中炸响。 散布在平冶周遭,封锁了每一处道口津渡,人数众多的白莲教徒们,都如同闻到了血腥味儿的鬣狗,朝着“莲花”升起的方向蜂涌汇聚。 …………………… 雨势愈演愈烈,雷霆与焰火眨眼就被暴雨吞没,天地便重归黑暗。 忽而。 “咻。” 破空声里,一道流光穿透雨幕,停悬在一处积满泥水的洼地,光辉散开了百十步,照出了空气中条条雨痕。 仔细一看,那流光本体原是只巴掌大,由精细铁件组成的机关翠鸟,镂空的鸟胸处,一颗萤石亮起炽目的光。 这机关鸟名为“夜雀”,乃是朝廷将作监所出,专供镇抚司夜间追缉所用。往日里,不知追得多少绿林豪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可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镇抚司的人尝尝它的厉害了。 这鸟儿刚刚悬停,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便衔尾而来。 “吁!” 几声唿哨,十来个骑士闯入了这小小洼地,几十只马蹄将积水搅得愈加浑浊。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卖友求荣而不得的成梁。他驱马在周遭观察一阵,面色便愈加阴沉。他又吹了声口哨,把鸟儿唤到跟前,借着亮光翻身下马,探手在泥水里摸索几下,便从水中提起一具尸体。 “又慢了一步!” 早在第一朵白莲焰火升天,平冶的白莲左使与老者便意识到,虽然在平冶城里扑了个空,但布下的闲棋却起了奇效。 此番入城来,他们只纠结了有名头的高手,剩下召集而来的绝大多数教众,只让他们各自分成小队散开,或蹲守或游走在平冶周遭的大小道路,并严令下去只要一遇到燕行烈,便发出焰火示警,而只要亮起焰火,所有人都必须第一时间赶往焰火升起的地点。 因着组织涣散,就连在平冶城中的白莲教高层也不晓得,被从各个地方召集而来的教众究竟有多少人。但清楚的是,城外教众只是一盘散沙、乌合之众,纵使有夹杂着几个高手,也万万不是燕行烈与道士的对手,只能寄希望于能暴露出燕行烈的踪迹,且稍稍阻碍他们的脚步,能让白莲教的高手们及时追上。 然而,雨夜纵马疾驰,即困难又危险。 急于将功补过的成梁便主动请命,领着心腹手下并十来个擅长马术的白莲教高手,作为先锋部队去追击燕行烈。 谁料,才出了平冶,天上的莲花就炸个不停。他带着人马也几经周折,可还是次次都是扑空,等着他的总是一片片尸枕狼藉,这结果让他愈加愤懑与焦灼。 若是走了燕行烈,不管是白莲教还是镇抚司,都再无他成某人的立锥之地。 “咦,这人……” 说话的是成梁手下的一名总旗,因着是本地人熟悉路径,便被带在了身边,此番学着成梁从泥水里摸出了具尸首,端详了一阵却是惊疑地发出声来。 “这不是黑风寨的二当家‘百臂刀’向胜么?” 这黑风寨是平冶周遭的一伙山贼,寨中十二个头领具是强横人物,仗着武艺高超、敢打敢冲,曾经数次打退了官军进剿。如此人物,可算得上是一地豪强,没成想竟是白莲教的暗线。 “嘶……“那总旗长吸一口凉气,”这可当真厉害!” 这会儿功夫,手下人有学有样,又从泥水里又捞出了十具尸体。小总旗一一辨认过去,黑风寨里十二个头领,一个不拉全躺在了这儿。这平冶地界上凶名赫赫的黑风寨,一夜之间便成了过去词。 岂止…… 成梁皱眉打量着手上尸体的死状。 与总旗不同,他看到的更多。晓得厉害的不是杀了多少人,而是杀人的方式。眼前的十二具尸体并先前几次寻到的,浑身上下并无其他多余伤口,都只一处致命伤,便干净利落地一击毙命。 譬如,眼前这死人,只喉咙被剑尖刺破,不深一分不浅一分,将将毙命只留下个细小的伤口。成梁自忖,便是把人绑死了,要刺出这么个结果,也是万分困难的,更何况是在雨夜中的乱斗。 他瞧着尸体死前残留的表情,迷茫中带着恐惧,一颗心便随之往下沉。 那些个白莲教徒真的能阻碍对方的脚步么?我真的追得上么?便是追上,又能是他们的对手么? 恰在此时,不远的夜空上又升起一道焰火。 成梁一个激灵,抹了把脸上雨水,翻身上马。 “追!” …………………… 约么半个时辰。 成梁一伙才顶着风雨赶到目的地,一座处位于缓坡之上杂木林。可惜,与先前几次一样,大胡子与道士早已脱身而去,留下的只有一地残尸。 可这一次,众人瞧着场中情景,神情却有些不自然。 纵目看去,被腰斩的上半身挂在树丫;头颅被砸烂的无头尸倒在路旁;肚皮被剖开的被雨水灌得发胀;身首分离的混在一起辨不开彼此…… 如果先前是属于杀戮的艺术展,此地便是活生生的屠宰场。 泛红的雨水漫过马蹄,短暂的沉默后。 成梁驱马入场,靠近场中唯一的“活口”,一个被断裂的矛杆穿胸而过,钉死在树干上苟延残喘的男子。 成梁近了,神色微微一动。 好不巧,这人他也是认识的,乃是平冶地界上一家豪强的管事,这家豪强兼田并地结寨自保,还组织有一众团练,便是由此人统领。先前官府讨伐黑风寨,在各个大族征调乡勇,其人率着手下团练亦有从军。 呵,怪不得官军会败。 他驱马抵近了,拽着这人的发髻,喝问道: “燕行烈呢?” 这人眼皮子动了动,张了张嘴吐出些细不可闻的字眼,成梁皱着眉头俯身去听。不料,那人咯出了口血来,全灌进了成梁的耳朵,便再无声息。 “废物。” 成梁大怒,将其从树上扯下来,一把贯进泥水里,又纵马来回践踏了许多次,才抑平了心中汹涌的无名火。他阴沉着脸看着场中一具具七零八碎的尸体……慢慢地,他脸上的神情从愤怒转为疑惑,又从疑惑便成思索,最后竟是狂喜起来。 场中死状如何?凶残?也对,受伤的野兽总是要更危险一些。 不过,这很意味着,他累了,手软了,刀子也就偏了,没法子维持那精准而高效的杀戮了! 猎物终于露出了破绽。 “砰。” 天上又是一朵莲花绽开。 这次,很近! ……………… 燕行烈手中重剑横扫,方将一个狂热的白莲教徒斩作两截。便听得杂乱的弦响,十几步外的草丛中,忽然冒出几个弓手,一阵乱箭射将过来。 “风来。” 李长安并指作决,狂风夹着乱雨倒卷回去,将箭矢尽数扫开,燕行烈已趁机突入人群,手中重剑轮转,肢体便伴着血肉横飞。 于是又一场厮杀宣告完结。 道士倚剑而立,由得雨水冲刷剑上血污,自己则趁着机会狼狈喘息。 自打遭遇那七个白莲教刀手,没拦下莲花状焰火,便好似捅了马蜂窝。在这黑漆漆的雨夜里,总有小股白莲教人马突然冒出来,少则几人,多则数十,仿若蚊虫一般杀之不尽、斩之不绝。 两人一路且战且退,黑暗里也辨不清方位,之能估摸着方向大致往东。碰到白莲教人马,有时避得开,有时触不及防迎头撞上,有时拦得下对方发射焰火,有时拦不下就得一番辛苦厮杀。 一路下来,燕行烈扔掉了代表镇抚司身份的斗篷,因着那斗篷早被雨水清透,重得像块铅铁,他已无力负担;李长安取人头颅时,手上愈发滞涩,也不知是手软了,还是剑钝了。 道士稍稍恢复了些气力,便回身从一旁的灌木笼里,牵出一只羊来。这羊呆呆傻傻,呆立着不叫唤也不动弹,道士牵住绳子便乖乖跟着走。 这只羊自然就是白莲教苦苦寻觅的圣女,亏了这一身羊皮掩护,一路撞上的白莲教徒们不明就里,否则早被趁乱抢走。 两人略作修整理,便要尽快动身。 忽而。 一道雷光炸响,勾勒出约么两百步开外一个披着斗笠的人影。 燕行烈就地捡起一张短弓,李长安扶住了剑柄。 “二位且慢动手,在下并无恶意。” 那人抬起双手,示意手中没有武器,慢慢靠近了,才抬起了斗笠,老天爷很给他面子赏了记雷光,照清了面容。 “是你……” 燕行烈眉头一蹙,移步挡在了羊前……此人正是先前在妖怪庄园中撞见,意图刺杀白莲圣女的书生。 “你来做什么?” “特来襄助二位。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在下多事了。以两位的本事,这些个乌合之众根本阻拦二位的脚步……” “这话说得可不对,贫道现在一双膀子可是酸软得很。” 这雨夜里,还不晓得潜藏着多少白莲教徒,哪儿有功夫与他扯这些客套话,道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书生有话,不妨明言。” “道长快言快语。” 那书生也不恼,只拱手一礼。 “既然如此,便容得在下唐突了。想必二位也清楚,虽然先前一路势如破竹,但遇到的……”书生指着白莲教徒的尸体,面露不屑。“……乌合之众罢了。” “白莲教的好手虽被二位设计调向了平冶城,但自那焰火升起,两位计谋便被戳穿,白莲教的高手随时都可能追上来,介时两位怕是双拳难敌四手……” 道士与大胡子沉默无言,虽不晓得这书生从哪里得来的情报,但其所言着实不虚。 书生见两人没有反驳,郑重说道: “我有一计,不但可让二位摆脱困境,还能将那些个穷追不舍的白莲教精锐一网打尽,如此东行之路便再无险阻……现在,就看两位信不信得过我?” 燕行烈依旧无言,书生将目光投向李长安。 “不信。” 道士坦然回应。 “但是,此情此景也别无他法,不妨说来听听。” 章节目录 第九十章 废墟 乱雨如箭,迎面飘打。 成梁只是压低铁盔的帽檐,免得雨水打入眼角,便任由劲风将斗篷扯得笔直,飞掠的雨点击打其上,擂出阵阵水花。 身后密集的马蹄声中,忽而响起一阵惊呼,紧接着便是几声马的嘶鸣伴随着人的惨叫。 不需回头,他也晓得那是有人雨夜中看不清路况,因而失蹄坠马。 这是第几个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便随着前方山岗后一道疾速升起的焰火,被迅速抛之脑后,他直起身顾不得扑面的雨水,挥手喊道: “快!再快点!” 那是今夜中第三道在同一位置生起的焰火,那意味着至少三只队伍在前方与燕行烈一行不期而遇;意味着那些野草般不值一提的白莲教徒们,终于纠缠住了疲惫猎物的手脚。 意味着,苦苦追寻的“猎物“已近在咫尺! 说来也怪,这越是靠近,成梁的头脑却反而越是冷静。这感觉仿佛回到当年效力疆场之时,他以勇力与燕行烈、李魁奇并称三虎,无数的日与夜他就是这般纵马疾驰,然后将胡虏杀得片甲不留。 只是,当年与他并肩作战之人……他脑海中闪过一个雄壮的身影,一个名字在嘴里反复咀嚼,却迟迟没有吐出口。 恰在此时,又一朵焰火在云上炸开。 第四道! “驾!” 成梁一个激灵,快马加鞭,顷刻便甩开其余人等。他要抢在其他人之前,夺回白莲圣女。 “唏律律” 战马昂首长鸣中,他纵马跨过山岗,天地蓦然一清。 雨势渐歇,被夜风扯碎的乱云飞渡,半轮残月自云后时隐时现。 山岗后是一片视野开阔的低地,大片建筑群的废墟塌伏其中,在晦明不定的月光里,只显露出一整片笼统而漆黑的轮廓,起伏着蔓延入更远方的黑暗深处。 这是? 这片陌生的废墟让成梁微微一愣,但很快他便打住了念头。此地是何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燕行烈在什么地方?白莲圣女又在什么地方? 好在这无需他另耗时间去搜索,泥浆里一路散落的残尸将他的目光指引向了废墟前沿的一片斜坡。 斜坡上厮杀正当惨烈,百余名白莲教徒将燕行烈三人团团围住。然而,尽管双方人数差距悬殊,但确是人少的一方占了上风,杀得白莲教徒节节败退。 乱糟糟的刀枪剑戟里,短发的道人闪转腾挪,手中长剑神出鬼没;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手持一双铁尺,好似极擅长幻术,手上刚挥出一片火花,转身边散成一抹黑烟……咦?这又是谁? 在成梁得到的情报中,够胆掺和燕行烈这趟浑水的,一路来也只有短发的道士一个,从哪里又冒出个懂幻术的书生? 但那不重要,这书生和远方的废墟都不重要。 成梁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人群里那个熊罴一样的汉子,以及他身边那只傻呆呆的羊。 “驾。” 马儿在他的鞭策下撒开了四蹄,他架稳了马槊,枪尖遥遥对准了人群里那个雄壮的身影。 嘴中快嚼碎的那个名字,终于从齿缝间迸出。 “燕行烈!” ………………………………………… 大胡子早早就察觉到了快速逼近的马蹄声,眼角的余光里更是瞥见得一骑趁着风雨突袭而来,只是周围的白莲教徒忽然愈加悍不畏死,扑上来用血肉之躯纠缠住他的手脚与剑刃。 不过几个呼吸,地上又添了残尸数具,他也终于寻机脱身而出。 然而。 才将将转过身,一点明晃晃的枪尖已在眼前无限地放大。 电光火石之间。 燕行烈以与庞大身形不相符的灵活,微微晃动,那本该穿胸而过的马槊便落在了腋下空处,而后他铁铸似的手臂一展,这连人带马力逾千斤的一击便被他单臂夹在了腋下。 成梁感觉自己好似撞上了一块顽固的山石,只微微一晃便不得寸进,眼睁睁瞧着马槊弯曲到一个令人心悸的程度,没来得及撒手,那“山石“吐气开声: “喝。” 一阵天旋地转,竟是连人带马便被扫飞了出去。 马儿直直飞出十余步,落地又滚上了好几圈,停下来已是四肢尽断,口鼻涌出血沫,显然是活不成了。 倒是成梁,虽然身躯庞大,但也出乎意料的灵活,人在半空已是利落地脱离了马鞍,虽甩落了头盔,但滚上几圈卸去力道,便毫发无损地站了起来。 他解下浸满了泥水的斗篷,露出与燕行烈一般无二的镇抚司装束,随即又抽了腰间的重剑……于是乎,两个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巨汉,在这尸横遍野的雨夜里默然对峙。 …………………… 燕行烈瞧着对面那个曾经生死相托的旧日袍泽,神色难免有些复杂,尽管晓得无济于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为什么?” 成梁没有回答,只咧开嘴露出个“果然如此“的冷笑。 “为什么?” 这话像是反问,也像是在嘲讽。 “为什么投靠白莲教?为什么背叛镇抚司?为什么……出卖你?” 他拖着重剑踱步向前,夜雀随着他的动作,振翅悬停在两人中央,炽亮的光辉散开,在黑夜里划出个圆形区域,两人同时跨入其中,好像站上了一处擂台。 “我也想问为什么?” 成梁的声音很平静。 “为什么我要困守在这一小小县城。” “为什么一年到头只能和山精野怪打交道。” “为什么区区一个七品县官都能对老子呼来喝去。”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成梁一身得好本事,为什么就不能出人头地,为什么就不能荣华富贵……“ 他微微一顿,语气中有了些许波澜。 “……直到有人给带了一句话。我才终于明白了,朝廷不能给我的,镇抚司不能给我的,你燕行烈同样不能给我的,白莲教可以!” “呵,我猜你一定在想:给我带话的是谁?没错……” 成梁脸上泛出个恶劣的笑容,他瞧着燕行烈愈来愈难看的脸色,一个字一个字说道: “李。” 第一个字。 燕行烈已是勃然作色,被雨水浸成缕状的须发怒张开来。 “魁。” 第二个字。 燕行烈的脚步重重一踏,泥水飞溅,人已电射而出。 “奇。” 最后一个字。 燕行烈已逼近成梁跟前,早已高高扬起的厚重剑锋,挟风带雨劈头斩下。 “咚。” 声如洪钟大吕。 火星迸射里,两柄重剑的交击激起无形的震波,光线下飘散的细雨顷刻间被排斥一空,连悬在二人上方的夜雀也被冲翻,萤石的光亮骤然收缩,只映照出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一者狂怒,一者冷笑。 以及,面孔前两柄相互撕咬的重剑,一者血迹斑斑,一者光洁如新。 “嘎吱兹。” 钢铁与钢铁绞杀作一处,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然后两柄剑骤然弹开,紧接着,两个身负怪力的猛士作出了同样的举动。 握紧剑柄,挥出剑刃。 不同的是,短暂的角力后,燕行烈向前踏出了一步,而成梁后撤了一步。 然。 一步之差便是生死胜负之别。 成梁的剑还没来得及挥下,燕行烈的剑刃已然触及了他的胸腹。 下一秒,便是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但这刹那间,成梁却反倒咧开了嘴角。 “得手了。” ………… 成梁撒了谎,平冶镇抚司中的法器符箓确实消耗一空,但是上头拨付的补给抵达的日子不是明天,而是昨天。所以,他可以从容地挑选些小道具,譬如金甲符,然后耍弄点要命的小把戏。 燕行烈诚然老于江湖,但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足以让人失去理智,一头撞入陷阱。譬如,一个足以让恨挠穿心肝的名字。 试问,这世上有多少人,比他这个昔日同生共死的袍泽弟兄更加了解燕行烈呢? 果不其然…… 燕行烈的剑锋距成梁止毫厘之间,一道金光构建的甲胄虚影便忽然浮现。只眨眼的功夫,那金甲虚影便被剑锋击碎,但燕行烈这一剑也无功而返,被滑向了空处,徒劳搅碎了一团冷雨。 与之相反。 成梁的剑刃已然咬上了燕行烈的头颅。 “叮。” 一声轻响融入风雨,几乎微不可听。 成梁瞳孔一缩,瞧得一柄长剑无声无息自黑暗中刺出,剑尖间不容发抵住重剑剑锷,只轻轻一点,便让他苦心孤诣设下的陷阱变作了梦幻泡影。 振翅声里,上空的夜雀终于稳住了身形,光亮又扩散开来,照出长剑后一席破烂的道袍,以及一双带着疲惫却依旧冷冽的眼睛。 正是李长安。 几乎与之同时。 随后的白莲教马队终于跟上,当头的一名骑士更是绕过了三人,纵马驰向了羊皮里的白莲圣女。那人一身艳彩衣裳,却是那采花贼桑冲要趁机夺人! 燕行烈也从狂怒中清醒。 “道长!” 李长安微微点头,大胡子挥剑逼退成梁,便舍他不顾,转身就冲向了桑冲。 “闪开。” 成梁见着这一幕更是焦急万分,此番出卖故友,本就是他叛投白莲教所递出的投名状,没成想却被道士识破,反倒被将计就计戏耍了一番。当下若是被其他人抢先救下圣女,以后他如何在教中立足?! 惊怒之下,哪里顾得上对手剑术高超与否,随手一剑便想将道人逼退。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 那道士手中之剑,哪里是一块死硬的钢铁,分明是条活着的灵蛇,剑尖是蛇吻,剑柄是蛇尾,在空中忽而一颤,抖开了浑身雨水,绕开成梁递出的笨重剑刃,飞窜来就要咬住他的喉咙。 成梁亡魂大冒。 幸亏马队其余人已经赶上,一阵腥臭恶风袭来,一个身形蛮横地挤入两人之间,身披重甲,铜皮铁骨,正是坐墓童子手下的铁尸武士。 成梁踉跄着退后了几步,刚刚提紧的心肝还没放下,便瞧见一点青光一闪而没,那凶猛的铁尸武士忽然就没了动静。 紧接着,但见剑光暴起,那要命的“蛇吻”又在眼前。 惊惧之中,成梁哪里敢用手中的重家伙去格挡,只来得及揣住了怀中符箓。好在,前来援助的不止“坐暮童子”一个,一盏青铜提灯探出耳旁,周遭的光线骤然一暗,似有无数的阴影聚拢成丝,将那紧追不舍的长剑紧紧裹住。 然而,方才惊鸿一瞥的青光再现。 朦胧如萤火,清澈如溪水。 青铜灯放出的阴影立时间冰消雪融,青光裹住的剑锋转瞬便占据了成梁所有的视界。 “叮。” 又是一声轻响,伴随着金甲虚影再次出现。 “哎。” 那道人颇为遗憾地轻轻一叹,抽身而退。 ………………………… “大人!大人!” 耳边听得声声呼唤,成梁被剑光搅散的眸光终于聚拢起来。 他看见自己的手下指着废墟,对自己焦急诉说些什么。而在周围,坐墓童子抱着铁尸的脑袋跳脚大骂,“怪影”端详着缺了一角的铜灯面无表情,远处的桑冲甩着软趴趴的手臂刚从泥水里挣扎而起……而他自己,双手还捂着脖颈,仿若那一剑没被金甲符阻挡,而贯穿了他的喉咙。 “大人。” 手下人又唤了一声。 成梁才彻底回神,他放开双手,低头瞧着手心上一点猩红,再抬起头,便见着那三人已冲开了重围,没入了废墟深处。 他的脸忽的涨得通红。 “追!” …………………… 追击并不顺利。 这片废墟里,充斥着高高低低的乱石堆,像是个杂乱的迷宫。更兼各处布满了湿滑的地苔与纠结的藤蔓。人多势众的白莲教徒们行动不便,组织涣散,在这复杂的地形里又难以形成人数优势,倒是被李长安三人游斗着折损了许多人手。但终究架不住,散在四野的白莲教徒陆续汇聚,终于三人被撵进了一处危楼。 照理说,对方已是瓮中之鳖,正该一鼓作气冲进危楼中将其拿下。但白莲教徒们却只是将危楼重重围住,个别人倒是鼓动着进攻,但大多数却是面面相觑。 竟夜追索的疲惫与湿冷,一路来的惨烈死伤,早就消磨掉了教徒的狂热。饶是立功心切的成梁,只往前靠近一步,便觉得咽喉上隐隐生疼。 恰在此时,那个书生放出个口信。 “乃公打累了,暂且休战,若是不顾息圣女性命,尽管进来!” 听到这句话,成梁反倒松了口气,他招呼手下放出焰火。 “暂且围住,等左使到了,再做定夺。” 说罢,他也就地歇息,离开疆场许多年,今夜这一番驰聘,倒是磨破了几层皮。借着这喘息的功夫,他打量起周遭的废墟与眼前的危楼,却越看越陌生,越看越古怪。 夜雨停歇,云翳消散,月光朗朗。 一座残楼自废墟中突兀拔起,歪歪斜斜,砖瓦离散,像是个血肉腐朽,但却骨架不倒的巨人。刺穿屋瓦的飞檐,如同嶙峋的骨头,斜斜挑着半轮残月。 成梁皱眉思索,这片废墟既在平冶地界,但他这个平冶百户为何不曾听闻?瞧着废墟的风化程度显然时日已久,周围的其他建筑也尽数坍塌,为何此楼独独伫立? 正思索间,人群却是喧哗起来,原是白莲左使带着大部精锐终于姗姗来迟。 成梁赶紧抛下那点儿古怪,上前见礼,临了瞧了眼那危楼。 没由来的,心肝一颤。 https: .。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一章 怪雾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你这法子若是不灵,咱们可就都成了瓮中之鳖。” 瞧了眼外头严阵以待的架势,道士合上这破烂窗柩。 他这话没说全,三人岂止是瓮中之鳖,更是案板上的鱼肉!若是外面的白莲教徒不顾忌他们圣女的性命一拥而入,凭着三人目前的状态,根本没半点儿还手之力。 燕大胡子倚在墙角,一边轻声咳嗽一边处理伤口,几番厮杀他都是作为先手,硬生生撞散敌众,饶是他天生神力技艺精湛,此时也是浑身的伤口,好似个血葫芦。 李长安虽然先前在敌人合围中,闪转腾挪好不从容,但却是有苦自知,他早已撑到了极限,法力消耗一空不说,浑身关节都在嘎吱叫唤着要散架,眼下全凭意志硬撑。 唯一能让他欣慰的,大抵只有腰间这柄现代工业出品的长剑,依旧锋锐如故。他很庆幸,自己在平冶时留了个心眼,事先把配剑之类重要物品转移了出来。 至于那个书生,他是半道上加入进来,情况到也比两人好上许多,但也是面色苍白,正倚着房柱处理伤口。他先前被暗箭射中了肩膀,所幸雨水让弓受潮变软,箭矢软绵入肉不深。 这番听见了李长安的疑问,先是龇牙咧嘴拔下箭矢,再长长的呻吟一声,把自个半躺半坐摊散在了地板上,这才冲着二人笑道: “法子灵不灵,还得看时机到没到。“ 说罢,他就着还沾着自个儿血的箭矢,指向那白莲圣羊。 “即便是不灵,道长也莫慌,你可瞧见外面一个青衣郎君?” “当然,前呼后拥好不气派。” 书生笑嘻嘻的,冷不丁就抖出个大八卦。 “这位白莲圣女,正是那位白莲左使正要过门的婆娘,半道上便被这镇抚司给截了胡,人家便来了出千里追妻,对付这么个痴情种子,你手里攥着人家婆娘……” 说着,这书生冲大胡子挑了挑眉。燕行烈哼了一声,想说些宁死不屈的硬话,但又想到还牵连着道士,当下也不好言语。 见状,书生笑得俞是欢畅,晃着箭杆: “所以么,不急不急。” 罢了,他从腰间解下个葫芦,叩指敲了三下作响。 “这淋了一夜雨,在下是浑身湿寒得不爽利。” 他作了个举杯饮酒的手势。 “这时机未到,左右也是无事,不妨饮上一杯?” 道士眼睛一亮。 “哦,可是用妖蛇泡的酒?” “正是。” 这书生倒是有些意思,明明是生死危机关头,偏偏透出些疲懒狡黠的味道。不过么,道士与大胡子也不是什么正经儿人,倒也不反感此人做派。当下听说有好酒,更是兴致勃勃地围了上来。 至于外头还围着的白莲教,管他的勒! 道士学着这书生,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就地坐下。还别说,这废楼的地板上覆满了厚厚的“青苔”,触感像极了绒毯,一屁股下去硬是巴适。随手一扒拉,就拽起些丝丝缕缕,借着头着,他竟然作势欲扔。别说道士吃了一惊,便是大胡子也睁开了眼,两人齐声阻止。不料,这厮又把葫芦收了回去,促狭一笑。 “说笑而已。我这人吝啬,便是馊水也是舍不得的。” 这一打趣倒是让场中的氛围更热烈了几分,三人放声大笑,倒也惹得楼外正吃着冷风的白莲教徒们叫骂不已,三人只当是夜里的虫声蛙鸣,正好佐酒。 推杯换盏了几轮,书生忽而收起了葫芦,指向楼中一角。 “两位请看。” 但见他所指之处,轻薄的雾气从窗柩与水藻的缝隙间浸透进来,好似散入水中的白墨。 “时机至矣。” ……………………………… 废楼传出的笑声让外面的白莲教徒们面面相觑。 年轻的左使冷哼一声,转头去于老者商议。恰如书生所言,他的确是投鼠忌器,但却也并非无所作为,在这回儿功夫,他尝试着布下法术,但怪异的是,设置法术时总是有东西在干扰,尝试了许久也找到原因。 此地颇有蹊跷! 无需多想,他已认识到这一点,于是唤来成梁询问:此地究竟是何地? 然而,成梁也是摸不着头脑。要说他在此地供职也将近十年,因着旧日军中习惯,他也踏遍了平冶各处。但众人所处的这片废墟,粗略以目力估计,怎么着也有县城的大小。瞧着各处覆满的厚厚藤草苔藓,显然存在的时日已久,成梁却偏偏对此地无半点儿印象,无奈只得唤来了他手下的身为本地人的总旗。 说来古怪,这总旗方进这废墟便有些疑神疑鬼,眼下更是揪着一把水草,神色恍惚。成梁一连唤了好几声,这才勉强回过神来,听了询问,回答的言语间也是吞吞吐吐。 “这地方好似……就是平冶城。” “说什么胡话?” 左使才皱起眉头,成梁已拉下脸开口呵斥。 他们这一帮人前半夜才从平冶出发,难不成转了大半夜,又回到了平冶城?即便是,难不成这前后脚的功夫,平冶就成了一片废墟? 这话忒荒唐! “大人不晓得……” 但总旗却也没改口,只是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诉说起当地人不愿提起的旧事。 “在四十二年前,平冶地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一连三日是天旋地转、山河崩裂,城楼房舍都被震塌,整个平冶城更是凭空陷下去三丈有余,人畜几乎死绝,无法再住活人……如今的平冶只是另行择址,近年来重起的新城。” “小人今年刚过五十,打小便在这旧城长大,只因外出探亲逃过一劫。大人您看……” 他指着方才经过的一道低矮土埂,厚实的苔藓下隐隐露出条石的棱角。 “那是当年的城墙。”又指向旁边一大片乱石堆,“这是坊市,那是府衙……” 一一指点下来,他终于下了结论。 “这里就是平冶旧城废墟!” “那又如何?” 这絮絮叨叨的旧事,成梁早听得不耐烦了,若非左使还在皱眉倾听,他早就马鞭子伺候。 “可是……” 兴许是夜风又吹来云翳遮掩了月光,废墟又阴森了一分,这总旗竟是打了个哆嗦。 “那场地震也震塌了河提,泗水改道,平冶……平冶旧墟早被淹没了!” …… 也就是说,这片废墟是水下旧城再度现世? 这答案却是有些出乎意料,周围的听客还没咀嚼什么味儿。 忽然。 人群的边沿忽然升起了浓重的雾气,一个边缘的白莲教徒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雾气淹没,那人的同伴呼喊了几声,身边却没有丝毫的回应,同伴又照着位置伸手去拉。 然而。 空空如也。 他脸色一变。 “当心!这雾古……” 话到半截,那浓雾忽然翻滚起来,像是泄了闸的洪水,倾泻而来,贪婪地吞没了沿途的废墟与人群。 聚集在白莲左使身边的左道修士尝试着用各类法术阻止浓雾,但都入泥牛入海掀不起半点儿波澜。白莲教徒们只得向中间聚拢,但人数实在太多,雾气来得太快,除了白莲左使身边的左道高手,其他人没还得及作出什么反应便被掩没。 但好在夜风又拉走云翳,浓雾的合拢之势忽而迟缓下来。 但随后,众人惊讶地发现,这雾气在月光的照射下越来越淡,但雾中却没了先前被吞没的白莲教徒。 “不对!看那些苔藓!” 残存的白莲教徒中忽而响起声惊呼,众人随之看去。 愕然发现,那些覆盖了整个废墟的厚实苔藓正在迅速退去,露出下面的瓦砾、条石与朽木。紧接着,朽木变作了梁柱,砂砾还作了砖瓦,片片的乱石堆仿若时光倒流,又变回了街道、商铺、房舍,而后听得一阵喧嚣,死寂的街道变得鲜活,一个个行人、摊贩、货郎悄然现身,一转眼就是熙熙攘攘繁荣街景。 总旗瞪大了眼睛,喃喃道: “平……平冶城。” 话声刚落,残月又隐入云后。 繁荣的街景顷刻便没了踪影,只有翻滚的浓雾四下合拢,和拥挤成一团残余的白莲教众人。 以及。 那栋一直未曾变化的残破旧楼。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二章 客栈 浓雾似乎慢下来了。 中间人们想了许多法子,用符箓,用法器,把火把递进去,把刀子搅进去,甚至把人推进去,一样的,没半点儿变化,涟漪也掀不起一丝。 雾气收拢一点儿,人就退后一点儿。 很快就把几十号残存的教徒挤到了木楼前巴掌大的地方。 “少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人指着前头破破烂烂的木楼,“方才就那楼在雾中没有变化,不如进去避一避。” “不可。”老者立刻出声反对。“今夜分明是燕行烈故意引诱我等至此,楼中必定有诈!” 话音方落,浓雾合拢的速度突然加快。 边沿的人措手不及便被吞了进去。 吓慌了的人哪里按耐得住,抬脚就窜进了楼中。有人带头,人群便立刻涌动起来,纵使还有人疑虑,也被人群裹挟进了楼里。 成梁进了楼中,有一刹那,感觉好似把头埋进了水里。 然后,骤然的光亮让他睁不开眼睛,只眯着眼窥见些斑斓的影象,耳边就隐约响起了些弹唱声、曲调声、吆喝声初时渺茫好似远在天边,转眼就塞满了耳朵,只觉身在其中了。 渐渐张得开眼,他便惊讶地发现,周遭哪里是预料中阴森的残楼旧宅,入眼所见是:明净的大堂,排列整齐的桌椅长凳,柜台后笑得一团和气的店家,座席间穿梭的跑堂,高谈阔论的士子,喝酒划拳的武夫,弹唱些下里巴人的优伶,乃至于桌下摇尾乞食的黄狗 这分明是闹市中的客栈,还称得上句生意兴隆咧。 障眼法? 成梁摸了把身边的一方八仙桌,感受着桌面粗糙的纹理,又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就满是饭菜与酒的气味儿。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闻到的,手上触摸到的,生活的质感几乎扑面而来。这猜想就迅速被他自个儿推翻。 可这转瞬间,从废墟变作闹市,从残楼变作客栈,若不是障眼法,又会是什么呢?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门外天光正好,街上行人如织。 成梁已经打心眼里认同了老者的说法。 这是个陷阱。 但设下陷阱的燕行烈又在哪儿呢? 他抬头张望,出乎意料,燕行烈一行并没有躲藏起来,反倒明目张胆地坐在对面角落靠窗的位置上,圣女变作的白羊被粗暴地塞在桌下,桌面摆着好大桌子酒菜,三人正施施然饮着酒,瞧着这边的热闹。 这越是有恃无恐,成梁就越不敢轻举妄动。 “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忽的,一旁冷不丁旁边就插进一个声音,他默不作声揣紧了怀里符咒,这才虚眼看去,却是那店家不晓得什么时候出了柜台到了身边,弯着腰杆儿,偏偏又极力把脸给扬起来,笑得像个白面团团,看来谄媚而又滑稽。 成梁却半点儿不敢大意,脑中飞转正想着应对法子,就感到肩上一紧,身子一个趔趄,竟是被人蛮横地挤开,身前就卡进一个胖大和尚和一个干瘦道人。 贼秃奴! 他正要发怒,可神色一动,却冷笑一声退进了人堆里。 这地儿可邪乎着很! 既有这俩莽撞汉,整好用来探个路。 他不动声色打量起“自己人”的队伍,几百号白莲教徒经那雾气一番折腾,竟只余下了二十几人,除了他手下的几个歪瓜裂枣见风使舵得快,余下的大多数都是白莲左使带来的左道高手。眼下都盯着出头的一僧一道,或冷笑,或默然,都是打着成梁一样的算盘。 这一僧一道一胖一瘦,看来外貌差距极大,但却实乃俩兄弟,都是出了家的修行人,却是正儿八经“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的淫僧妖道。 兄弟两人素来横行于河北地界,是有名堂的强横人物,这番被白莲左使拉扯到了这江南梅雨地,被来来去去折腾了一整宿,眼下总算见着了正主,一腔的火气终于是弹压不住。 瘦道人性情阴沉些,只捏着鼠须冷笑不已。那胖大和尚脾气暴烈,率先就发了难。 “髯贼!可让佛爷吃了一宿冷雨!” 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就要上前厮杀。 恰在此时,那店家脚步一动,挡在了和尚面前。 “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成梁精神一振。 来了! 没料想,看似莽撞的胖大和尚却没立即动手,反倒先蔑了身后的众人一眼。原来这和尚并非不晓得同伙的鬼蜮心思,只是自觉法力高强,有恃无恐罢了。 他呲开嘴,上下打量了这店家许多遍,抖动着脸上横肉,忽的暴起,一掌拍在店家的头上。 “咔嚓!” 一声脆响。 店家的脖颈顿时折断,一颗头颅晃荡荡吊在了肩后。 他的身子踉跄着退了两步,竟然没伏尸倒下,反倒站稳了脚步,又抬起手扶住头颅。 “咔咔咔咔咔” 骨头与骨头的摩擦声里。 店家一点一点将头颅慢慢扶正,末了,还同拧螺丝似的紧了紧,又摆出那滑稽而又谄媚的姿态和笑容。 “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果然不是人! 理所应当,无人惊讶。 “孽障,敢在佛爷当前放恣!” 胖大和尚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冷笑着取下挂在脖子上的一串佛珠,抡圆了劈头就打过去。 颗颗森白的珠子,都有小娃子拳头大小,轮转间夹杂着厉风。若是细听,便能从破空声中听得尖细的哭嚎。 这可不是普通的木头珠子,而是秘法炼制的白骨舍利,打人血消骨烂,打鬼则魂飞魄散,是这恶僧手头血债累累的凶器。 “啪。” 一声闷响。佛珠结结实实砸在了店家的脑门上。 然而。 “唉。” 店家轻飘飘叫了声,模样好似被蚊子叮了一口。 佛珠却高高弹起,而后“哗啦啦”散了一地。 和尚瞪圆了眼睛,瘦道人扯断了胡须,白莲教众更是一片噤声,唯有周遭喧闹依旧。 “唉,客人莫要乱扔东西么。” 那店家抱怨了一句,勾下腰拾起散落的佛珠。 “还请顾念小人洒扫不已。” 说完,捡完了佛珠,便要递还给和尚。 和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把一张胖脸涨得通红。 “噗。” 一声嗤笑,分外刺耳。 和尚怒目看去,发笑的书生却冲他摇了摇酒杯,转头去和李长安搭话,只是开口便放开了嗓门,显然是说与旁人听的。 “道长,你可知此地是何地?” “却是不知。” “此地似真似幻,半在幽冥半在人间。所以寻常凡间法术,到了此地,都是无根之萍没了半点效用说来奇妙诡秘,实则世上常有。” 李长安摇头笑道:“莫打机锋。” “鬼市。” 这答案显然不能让白莲教众人信服,大和尚更是叫骂开来。 “放屁。” 也莫怪他们嗤之以鼻。所为“鬼市”,便是群鬼依着生前习惯,在某地留恋不去,形成的一片鬼蜮。在这乱世实在常见得很,场中的各位也都是老江湖,妖魔鬼怪是时常打交道,区区鬼市哪有这般凶险?! 大和尚只当书生是胡说八道,讥笑于他。 方才失利压下的那点儿怒火,转眼又被点燃。 他猛然向一踏,身形骤然暴涨,身上衣衫片片开裂,露出青铜色泽的皮肤,已是动用了金刚法相。 法术不顶用,那就用蛮力! 他目眦尽裂。 “佛爷先拆了你这老鬼!” 说罢,他屈指作爪,眨眼已扣在了店家的脑门上,手上青筋暴起,仿若钢筋铁铸,只待轻轻一捏,保管像个烂西瓜,汁水横飞。 然而。 “原来和尚不是客人。” 那店家幽幽一叹,便见得他只随手一拨,“胖金刚”就同陀螺打起了转,而后伸手一抓,就拽住了和尚的后颈,最后轻轻一抛便扔出了门外。 转变发生得太快,瘦道士来不及救下和尚,只匆忙间打出一道“符咒”,便听得耳边又一声轻叹。 “原是道士也不是客人。” 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人已在楼外的长街上,浑身上下无一不疼。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手脚动弹不得,慌张看去,原是街上行人围拢了上来,死死摁住了他的手脚。 “啪叽。” 几滴腥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鼻头上。 他抬眼看去。 一个枯瘦而惨白的老人抓着他的发髻,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角间流出丝丝涎水。 他脑中一片空白,茫然而无助的扭过脸,只在人缝里,窥得店家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 顿时。 行人不!群鬼仿若抢食的野狗,你要一支手臂,我要一份心肝,转眼就将两人分食一空,而后一哄而散,躲进了阴暗角落,传来些嘻嘻梭梭的啃食声。 而大门外的长街上,很快又被新的行人填满。 天光正好,行人如织,一切依旧。 只有门前一大摊子血,慢慢往石板缝里渗。 店家又复转过头来,露出滑稽而谄媚的笑。 “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三章 看破 堂子里喧嚣依旧。 那对弹唱的优伶转到了士子桌旁,拨弄着琵琶唱起软糯的江南曲调;隔壁桌的酒客姿态愈加放荡,酒碗越碰越急,划拳的号子越喊越响,洒落的酒水伴着吃剩的骨头簌簌往下掉,底下得了食的黄狗把尾巴摇得“呼呼”作响。 明晃晃的光从四面的窗户照进来,映得空中的浮尘纤毫毕现。 整间客栈看来热闹而又温暖。 然而,身处其中,白莲教的众人却只觉得有股子凉气,从脚裸处攀上来,像条蛇,爬上膝盖,绕过脖颈,直往人心眼里钻。 冷! 比先前在马背上吃风喝雨还要冷。 那胖僧瘦道俩兄弟虽莽撞了些,但确实是天下少有的高手,结果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就……死了? 难道真如那书生所说,自己等人这一身法术,到了这儿,就当真成了无用的摆设? 有些个不信邪的,悄悄掐起法诀,亦或念起咒语,没一阵,是个个脸色灰白、神情恍惚,结论如何也不需多说。 忽然。 人群里冲出个黑袍子,冲着店家跪倒在地,把地上的青砖当了鼓面,把自个儿脑袋作了鼓槌,“咚咚”作响,磕起头来。 人堆里几声喧哗,成梁更加吃了一惊,无他,这人正是他的手下,那个本地出生的老总旗。 他赶紧上前一步,把自个儿手下拽了起来,怒道: “你做什……“ 话到半截,成梁刹住话头,皱起了眉。眼前一张老脸涕泪横流,目光涣散,原来是已经吓疯了。 直贼娘! 成梁道了声“晦气”,早晓得镇抚司近年来人员素质堪忧,没料到衰落到这般田地。你一个专管妖魔鬼怪的番子,竟然被鬼怪给吓疯了! 成梁心头火起,抬手就是两巴掌。 但是两声脆响后,这人没清醒过来不说,反倒是愈加糊涂,开始口齿不清地说些车轱辘话。 成梁细听了几句,尽是: “城隍爷爷饶命,城隍爷爷恕罪……” 这说的什么鸟话?! 成梁一把将老总旗推回人堆里,嘱咐剩下的几个手下将他嘴巴堵住。一扭头,无意中瞥见了那店家。 不晓得是否因为总旗的跪拜举动,这店家收敛起滑稽谄媚模样,挺直了背脊,将双手拢在胸腹之间,微微阖眼,笑得似有似无……成梁越看越觉得熟悉,越看越觉得迷惑,终于脑中灵光一闪,这模样不正像是庙里的一尊……神像? 城隍?!! 一个激灵,像道炸雷,从尾椎直窜天灵。 他踉跄着退了几步,便神色一凛,三步并作两步凑到白莲左使跟前,小声而又急促地将自己的猜想细细说了一遍,而后也不管周遭人的脸色,就在赖在左使身边不动弹了。 此地固然诡异凶险,但堂堂白莲教少主怎么会没有脱身保命的法子。先前死的那几百号教徒,不过是些喽啰,死了也就死了,可眼下聚拢在他身边的,却是白莲教多年积累的精锐,左使是不会不管的。但自个儿这个新附之人,那可得另说了。 所以成梁是打定主意,紧紧跟住这白莲左使,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成梁猜的没错,白莲左使的确留有脱身的法子。但成梁也想差了一点,不论是先前死的几百号教徒,还是当下剩下的十几个高手,在这左使眼里都是可以舍弃的炮灰。 之所以不抽身而退,一来是有所依仗,二来还是为了白莲圣女。 白莲教丢了圣女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江湖,为此道上已是暗波涌动。这段时间,他一路追索燕行烈的踪迹,同时也不晓得斩断了多少其他势力伸来的爪子。眼下好不容易快要夺回圣女,若是就此放手,日后不知还要横添多少波折。 如此,怎么能轻易罢手?! 只不过……鬼市,不! 他扫了眼对面笑得轻佻的书生。 尽用半真半假的虚言糊弄,这哪是什么鬼市,分明是一座鬼城!还是城隍亲自坐镇的鬼城! 而且…… 他又小心打量起店家。 呵,这主人家八成就是眼前这位了。 ……………… 白莲教众惶惶不安,带头的左使犹疑不决。 那书生又慢悠悠说起了话。 “哎,这不听本人言,丢命儿就在跟前。” 书生手上拿着颗胖和尚先前洒落的舍利,摇头晃脑的像个书呆子念经: “莫道是鬼市就可小觑,先贤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鬼市凶不凶险,还得看里头的鬼厉不厉害。探过些蛇窟,捅过些鼠窝,就自以为能闯龙潭虎穴。” 书生把手头的珠子弹飞,对着席上另外两人笑道: “岂不可笑?” 大胡子板着脸点了下头。李长安附和之余,接过了话头。 “确实可笑。” 只是话锋一转,又好似在给对面支招。 “不过既是鬼市,便会有鬼市的规矩,既然有规矩,照着规矩做事,大抵也可安然无恙。” 人什么时候最慌张无助? 大抵是其人最重视的又或者最为依仗的东西,突然就没有了。譬如官迷丢了官,剑客折了剑,青楼里的花魁没了俏脸儿。客栈里这帮白莲教高手,平日仗着法术,没少为非作歹。如今身处鬼蜮,还冷不丁发觉本事不顶用了,一个个早已是心乱如麻。 猛的听到了李长安这一句,个个都支楞起了耳朵,连那白莲左使也是目光闪动。 三人自是把这情形看在了眼里,悄然对了个眼色,书生就继续接口说道: “道长所言无错……“说着,他慢吞吞举起根手指,“却想差了一点。” “请说。” “你若是此间主人,有人抢了你的庙宇,杀了你的仆人,夺了你的妻子。如今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正好落在你手上。” 书生故意咧嘴笑了几声,又意味深长地瞧了眼那店家,这才说道: “你还会同他讲规矩?” 道士答非所问。 “难说,贫道向来不规矩。” …………………… 坏人庙宇,杀人仆从,夺人妻子。 一字一句都像铁锤砸在成梁心头。 特娘的!每一样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他只有悄悄挪动脚步,争取离白莲左使更近一些。 忽然间。 兴许是书生的挑拨,又或许是左使漫长的犹疑,那店家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他上前了一步。 “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还是这一句,连语气都没有丝毫的变化,白莲教的高手们却被吓得齐齐后退了一步。甚至于,成梁还闻到了一股子尿骚味儿。 他回头一看,娘的,还是他的手下。 这名镇抚司的番子瞧着自个儿长官看过来,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上眼珠子直打转,哆嗦着指着大堂里面,委委屈屈唤了声:“大人……” 成梁忍住恶寒,循着方向,扭头一看。 咯噔! 心脏都顿了半拍。 周遭的喧闹一刻也未停止,唱曲儿的依旧唱曲,吆喝的依旧吆喝,然而不晓得什么时候,客栈里的士子、优伶、酒客、伙计,乃至于街上的行人,虽然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却悄然把面孔都转了过来,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莲教的众人。 厉相已显,将要噬人。 而就在此时。 白莲左使却忽然笑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到了店家跟前。 “少主……” 身旁的老者面露担忧。 “无妨。” 他摆了摆手,神态从容。 他看明白了! 早在书生和道士一唱一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大胡子手中一直捏着酒杯,从始到终不曾放手,连指甲都因发力而变白,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 别人眼中他犹豫不定,实际上,他一直在暗中观察。 而就在方才,城隍一再相逼,自个儿作势欲退的时候,燕行烈虽然不动声色,手上却松了力道,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书生和道士都是狡诈之徒,不可轻信,但燕行烈却只是一介武夫,没那么些弯弯曲曲的心思。 白莲左使哪里还不明白,这三人分明是故作镇定,虚言恐吓想吓退自己一行人。 既然对手想要自己走,他偏偏就要留。 这鬼市固然凶险,但对方既然敢进,其中的门道自然是清楚的。大不了,他们做什么,自己等人也跟着做什么,只要挨到天亮,鬼市自然消散,介时看他们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 打定了主意,这年轻的白莲左使洒然一笑,抖开手上折扇,露出几分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城隍,呵……店家还不看座。” 语罢,笑指对面三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 “那一桌客人要的什么,我们就要什么。” …………………… “好嘞。” 店家答应一声,又变回了滑稽谄媚模样,招呼伙计张罗起座椅,好似真就是个寻常客栈老板,只可惜门外那滩血还红得刺眼。 白莲左使回头嘱咐了几声,居然就施施然到了三人桌前。不管三人警惕戒备的目光,抬起双手又转了一圈,示意自己没有动手的打算,这才把折扇收起,往手心里一敲。 “扰了三位雅兴,不过我手下人数颇多,店里的桌凳恐怕不够,我看三位这桌还有空位,我就厚颜……” 说着,自顾自便坦然坐了下来。末了,还故意问了句。 “对了……这总不碍规矩吧?” 三人面面相觑。 章节目录 九十四章 图穷匕见 这店家也是个促狭鬼。 白莲教二十几号人,给安排了六张桌子,挨着李长安这桌散布开,正好把三人围在了正中。 他自个儿搓着手,笑吟吟侍立在一旁,活像个等着傻兔子往树桩上撞的农夫。 这般做派,场中双方反倒愈加不肯动手,只剑拔弩张地僵持着。 里头的优伶又换了个曲儿,拨弄着琵琶,声音幽幽往这边飘。 “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峥嵘……借问谁家地,埋没蒿里茔……” 哀戚的歌声里,书生忽而一笑: “郎君既能纡尊降贵,我等自无不可,不过么……”他捏起杯子,“诚恳”说道:“堂堂白莲教的少主人,随着我一穷措大吃桌残羹剩饭,恐怕跌了脸面吧。” 左使扫了眼桌上丁点儿没动的菜肴。 “不打紧。吃什么喝什么不重要,关键得看人。” “说得好。” 书生一拍手。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能吝啬,这样……” 他对着店家招了招手。 “店家!” “来嘞!” “把这一桌菜都给我撤了。” 他迎着六桌人,二十几双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 “我要重新点。” 不是要跟着做么,那便瞧仔细了! ……………… 不多时,李长安三人桌上便撤得干干净净。 迎着那些个或森冷、或愤恨、或仇视的目光,书生坦荡荡挺起胸,抬起根手指点起了菜。 “白切猪头肉。” 话音刚落,旁边桌子上的老者立刻就跟着喊了一声。 “白切猪头肉。” “羊脂韭饼。” “羊脂韭饼。” “蒸浑鸭。” “蒸浑鸭。” …… 书生点个菜名,老者就跟着喊个菜名。不多时,七张桌子上便摆满了一模一样的酒菜。 蒸煮煎炸,荤素俱全,香气四溢。 场中人本就折腾了一整宿,吃够了风雨,哪个不是又累又饿。如今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就在眼前,任谁都在暗自吞口水,但却是谁也不敢下手。 这鬼市的东西,谁敢乱吃? 可谁也不舍得不吃,也不敢说不吃。谁晓得这店家或者说这城隍爷的客栈,定下的是什么规矩。 吃了会怎么样?不吃又会怎么样?谁都不晓得。 一帮人只能把眼珠子牢牢挂在那书生身上,都是老江湖,也都看出来了:大胡子、道士、书生,三人里真正懂得这鬼市门道的,就是那书生。 要说这白莲教的二十几号人都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虽然在这鬼城客栈中神通不在,但声威犹存。一般人在这众矢之的,恐怕是手足战战、不能自已。 但这书生却悠闲得很,慢条斯理的挽了挽袖口,这才慢悠悠端起了酒杯。 哦,要先喝酒! 那边的白莲教众人立刻是有学有样,齐刷刷地就把杯子给举了起来。 然而这边书生摇了摇头,又把酒杯放下。 那边白莲教众人便赶紧把杯子一扔,好像上面长了刺。 书生夹起筷猪头肉;白莲教众人就跟着去夹猪头肉。 书生扯下根鸭腿;白莲教的众人便齐刷刷去抢蒸熟的鸭子。 书生放下斯文,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那边的教众就露出绿林好汉本色,在饭桌上抢得兵荒马乱。 ………… 而就在这一帮子人吃得满嘴油光的时候,一个煞风景的声音突兀响起。 “哐。” 却是李长安抄起筷子没夹菜,反倒无礼之极地敲起了餐盘子。 “且慢。” “怎么?”书生“好奇”问道。 李长安没急着作答,等着二十几双眼睛都看过来了,这才扯了扯嗓子,作出“疑惑”的神色。 “这既然是在鬼市中开的客栈,卖的东西当然是给鬼吃的。可这鬼吃的东西,人也能吃?” 一句话说完,白莲教中立刻有人面露讥笑,这道士还一惊一乍地想着虚言唬人,那书生不也吃…… “道长提醒的是,确实吃不得!” 没想到书生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一展袖袍,从儒衫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了个盘子。 只见,他之前“吃”下的东西,一样不落,全在那盘子里堆着。 一片死了也似的寂静。 白莲教的高人们个个木若呆鸡,配着一个个塞得鼓囊囊的腮帮子,看来分外滑稽。 “噗……哈哈哈!” 一直一语不发只蒙头喝酒的大胡子,耸了耸肩,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道士赶紧递了个眼神,别忙着笑,这戏还没唱完呢。 他憋住笑,理了理嗓子。 “都说鬼吃穿用度,都是用阳间事物幻化,贫道见识浅薄……”道士就着筷子,扒拉着桌上的肉食。“书生以为这些吃食,本来面目究竟为何?” “兴许是人肉?” 有人松了口气。 “还是死人肉。” 有人在干呕了。 “长了蛆、发了烂、流了脓的死人肉。” 这下,全都在扣嗓子眼了。可书生与道士一唱一和,兴致正浓,仍旧不依不饶地耍嘴皮子。 “带着尸毒。” “吃了怎么样?” “肠穿肚烂,一命呜呼。” “还好,我没吃。” “我也没吃。” “傻子才吃。” “笨蛋才吃。” 两人一唱一和,心满意得地相互敬了一杯,浑然不顾二十几号人正扣着嗓子眼,眼泪鼻涕一并涌出,却死活吐不出东西。一时间,干呕声不绝于耳,连优伶的弹唱声都给压住了。 许久才缓过劲儿,但是,道士又说了声。 “且慢。” 白莲教众人闻声打了个颤。 “菜吃不得,这酒还能喝么?” 众人齐齐盯着酒杯子,书生嘿嘿一笑。 “道长多虑了,若是有毒,咱们三人先前喝了许多,早发作了。” 这话入了耳朵,白莲教众人稍稍安心,却也不敢全然相信。这次不看书生了,这厮会戏法,焉坏得很。改盯着道士和大胡子,眼瞅着两人真真切切把酒杯挨上了嘴,又明明白白瞧见了喉头滚动。 一个个这才抄起酒水往肚皮里灌。先前一番干呕,是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虽然并无什么生理反应,但总有些心理阴影,杯酒下肚才好受一些。 就连白莲左使也是面色铁青,勉力维持着从容不迫的风度,斟了酒,才嘬了半杯。 “哐。” 那可恶的道士又敲起了筷子。 “慢着,还是不对。” “怎么说?” “咱们这酒好像是自个儿带的。” “也对。” “那店里上酒是啥?” “兴许是蛤蟆尿。” “吃了怎么样?” “肠穿肚烂,一命呜呼。” “还好我没喝。” “我也没喝。” “蠢材才喝。” “傻瓜才喝。” ……………… “你娘咧!” 白莲教这帮人都是绿林里的豪杰,哪个没个几分脾气,这三番两次的洗涮,哪里还忍耐得住。立时有人操着污言秽语拍案而起,只是一旁的店家把目光幽幽往这边一递,那火气便被这一盆冷水浇灭,讪讪又坐了回去。 就连白莲左使也是气急,那点儿刻意维持的风度也不见了踪影,陶制的酒杯在他手里粉身碎骨,锋利的碎片刺破手掌,混着嫣红的酒水洒了一地。 他死死盯着三人。 “几位还有什么见教,不妨一并拿出来!” 虽然对方已经气急败坏,但三人,尤其是书生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主。 “见教不敢当,不过鄙人还真有……” “怎么?” 话没说完,白莲左使目露寒光,语气不善地出口打断。 “菜不能吃,酒不能喝,难不成这凳子也坐不得?!” “哪里的话?” 书生笑呵呵摆了摆手。 “说来惭愧。” 他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可没半点惭愧的意思。 “近来囊中羞涩,我等这一桌子的酒菜钱还可勉力支付……” 说着,书生唤来了店家,问起了这一桌子酒菜作价几何。 那店家拿起算盘一阵拨打。 “二两银。” 书生二话不说,便从怀中抽出两张黄纸钱,折叠成元宝就递了过去。说来奇怪,在书生手上还是纸钱,到了店家手里就变成了两锭银元宝。 罢了,他挨个指了指周边白莲教的六张桌子。 “……左使属下的那六桌子酒菜,我就无能为力了。” “不劳破费!” 虽然晓得这其中必定有鬼,但白莲左使还是示意老者结账。 然而。 老者手里拿出的银子,落在了店家手上,赫然成了几块碎石头;他又换了黄金,结果成了黄泥块;不得已筹集了铜钱,还没递过去,就成了一捧烂树叶。 “小生意不容易,客人就不要开玩笑了。” 店家声音幽幽,而在场中的白莲教众是冷汗直冒。 于是,立刻有人扯下了腰间玉佩,只是递过来就成了烂树皮;敲下剑鞘上镶嵌的珍珠,眨眼就成了死鱼眼珠……无论何种金银珍宝,此时此地都成了一文不值的朽木烂泥! “客人莫不是没钱。” 店家的声音不温不火,白莲教众人却齐齐打了个寒颤,无计可施下只得看向了他们的主子。 白莲左使长吸了一口,他没去看他的属下,也没去看那店家,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三人,奈何三人半点反应也无,只怡然自得的饮酒。 这边是图穷匕见了? 他心头暗自想着,终于扭头应付起那店家。 “城隍爷也莫在装模作样,看上了我等身上哪些东西可以抵账,直说便是!” 冷眼旁观的李长安,听着这话心中微微一动,没由来想起初到这方世界时误入的鬼市,想起那碗人头面,想起那个向他索命的摊主。 “心、肝、脾、肺、肾,哪里都可以抵嘛?” 店家点头,露出森白的牙。 ……………… “少主,救……” 惨叫声戛然而止。 客栈内似乎没什么大的变化,里头依旧喧闹,外头依旧沉默,只有地上蜿蜒向客栈后厨的血痕则无言地述说着,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无钱付账,那便用命来抵! 一两银子一条命,价格很公道,至少比屠肆上鬻儿贩女的要公道。 不过,地上散碎的餐盘与桌凳,以及某些人身上新添的伤口,则诉说着选出“酒菜钱”的过程不那么公平。 书生痛痛快快地饮了一杯,这白莲教越是狼狈,他心中就越是畅快。要说场中这些白莲教高手,他平日无论撞上哪个,都得好生掂量掂量。可如今,只不过略施小计,便除掉十余人。 “何苦来哉,为些吃不得的酒菜,白白丢了性命。” 白莲左使一张脸已经黑成了锅底,书生又在耳边说这些风凉话,更是让他双目几欲喷火。 “不要高兴得太早,等到鬼市一散,看谁能笑到最后!” “呵。”这点儿威胁,对书生而言不过是迎面清风。“客栈这关左使算是过了,可你不会认为,我等费劲心思引你们入此,就只准备……” 忽然。 “唉。” 道士一身长叹,打断了书生的话。 白莲左使把森然的目光转了过来。“怎么?道长也有见教。” “不。” 道士摇了摇头。 “只是感慨阁下好手段而已。” 一语既出,书生与大胡子却是听得一愣,齐齐诧异地看过来,剧本里可没这句。 “哦。” 白莲左使脸上的气急败坏一点点收敛起来,他嘴角微微勾起,细长的眼睛透出骨子里的傲慢。 “道士发现了。” 道士笑着给自己斟了杯酒。 “半个身子都麻了,再不警醒点,怕是得做个糊涂鬼。” 书生闻言神色一变,经道士这么提醒,他骇然发觉自己下半身居然没了知觉。他猛然往下一看,但见自腰间以下,半个身体都被一层极薄的水膜覆盖,几缕血丝好似蠕虫在其中蠕动。 那杯酒?! 恍然之后,书生是既懊恼,又诧异。懊恼的是先前自己自诩尽在掌握的沾沾自喜,诧异的却并非对方为何能施展法术?而是,若不是道士提醒,他居然从始到终都没有察觉。 “摄魂术。” 沉默了一夜的燕行烈道出了谜底。 “都说白莲教善于操弄人心、乱人神魂,摄魂术独步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书生苦笑起来,这下哪里还不明白,虽然他看似把对手耍得团团转,但却在对方法术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渐渐深陷,若非道士及时提醒,已然把底牌抖了个精光。 只是他还有个疑问。 “什么时候中的招?” “从诸位看见我的第一眼起。” 他语气平淡地道出了答案,便从桌子下迁出了白莲圣女化作的羊。仔细检查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一夜来的辛苦追逐,终于把自个儿没过门的媳妇儿抢了回来,也不枉自己冒着风险,与敌人虚与委蛇。 “来了。” 可突然间,那书生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白莲左使闻言狐疑地抬起头,却诧异地发现三人脸上没有半点儿沮丧或者懊恼。他眉头一跳,心头忽然冒出股危机感。 “什么来了?” 书生的笑得有些诡异。 “左使没听到么?那鼓吹声。” 楼外传来的喧嚣中,的确隐约听得些鼓吹声。他仔细倾听,便发现那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可明白地从里头分辨出短箫铙歌、胡笳大鼓,曲调庄肃,声势浩大,好似哪家王侯仪仗渐近。 “那是什么?” 书生没有作答,反而又抛出一个问题。 “左使可曾听过这平冶城隍的来由?” “来由?” 白莲左使心头的危机感愈发紧迫,还待追问,可是突然之间,脚下的大地猛然晃动起来。 房梁上嘎吱作响,灰尘簌簌直下,全七八糟的尖叫声一齐入耳。 “地龙翻身啦!” https: .。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五章 秤恶量善 时间回溯到几个时辰以前。 暴雨滂沱。 李长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书生。他对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印象颇深。毫无疑问,他是白莲教的敌人,但敌人的敌人却不一定是朋友。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今夜的危困之时,却伸出了援手。 他提出一个计划:在附近的一面湖泊下,掩藏着一座鬼城…… “如此明显的陷阱,怎么保证对方会乖乖入瓮?” “鱼儿上不上钩,得看鱼饵香不香。” “白莲教此番行动的领导者是白莲教的少主人,其人年少气盛,可用激将法。但又谨慎多疑,所以得反着来。” “即便如此,只依靠城隍,怕是除不尽白莲教的高手。” 书生轻笑一声。 “两位,可曾听说过平冶城隍的传说?” ………………………… 成梁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在他的记忆里,前一刻还在地动山摇,头了些什么,他都一概没听进去。 直到耳边听得白莲左使一声断喝。 “走!” 身体便下意思行动起来,紧跟住新主子的步伐。 然而。 已经晚了。 他们的结局从踏入这城墟的那一刻起已然注定。 …………………… “泰山府君为天下城隍魁首,每隔数十年,都会巡视天下城隍,时而也会沿途奖励良善,惩罚罪恶。按理说,神明行踪难测,基本不可能撞见。但我好歹在阴间挂职,还是有些小道消息,譬如平冶的城隍收拢了许多枉死冤魂,府君无论如何都会走上一遭,而府君到访之日,也是这鬼城现世之时……” 书生慢吞吞为大胡子两人讲解其中关窍,倒也不担心白莲教那边的动作。果不其然,白莲教众人没跑开几步,便被府君麾下那些携带着铁索的鬼卒追上。 这些鬼卒手中锁链颇为奇异,并不用于捆人,而是直接从人体中穿过去,造不成伤害,却像长在了肉中,另一头却贯入大地,将人牢牢栓在原地。 白莲教众人都晓得已是大祸临头,都是拼了老命地攻击鬼卒、攻击锁链,然而无论是刀劈斧凿还是各类法术,都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落个了无踪影。 而在对面,又有一行鬼神离开仪仗队伍,向着这边缓缓而来。 人数不多,只有四个。俱是宽袍大袖,头戴獬豸冠,冠下黑布覆面。这不同于女子用薄纱遮掩半张面孔,而是用厚实的黑布将面孔遮盖严实。李长安晓得那不是什么活人所用的面纱,那是“尸帘”,死人停尸时,遮盖遗容所用。 “是赏善罚恶司的判官。” 书生小声解释。 “他们常用天平称量判决,先从魂魄中取出罪业与善果作为砝码,分置天平两头。若恶的那头重,便予以惩罚;善的那头重,就给与奖赏。看……” 他示意两人审判已然开始。 第一个接受审判的就是那悲风和尚。 无论对方如何挣扎攻击,那判官都不为所动,他一手端着天平,一手径直探入和尚胸膛。再收回,手上多了一枚黑色的砝码。 他将砝码放在天平的一头,并用沙哑的声线说道: “逆乱人伦。” 接着,他继续探手。这次,却是一枚代表“善果”的白码,搁置在了天平的另一头。 “放生禽兽。” 还没有结束。 “荒【淫】无度。” “祸乱人心。” …… 最后理所当然的。 “恶。” “罚抽其魂魄为屋瓦,风吹日晒四百年。” 然后便见得和尚身躯松软倒地,而判官手上却多了一枚青瓦。 他将瓦片递给了旁边的鬼卒,一转身,选中的下一个目标却是成梁。 …………………… 成梁觉得自己快疯了,不,是已经疯了! “不,不!老子还没有出人头地,还没得到荣华富贵,怎么能死在鬼地方?!” 他抽出重剑,疯狂地劈斩周身的铁索,然而这几条明明把他死死束缚在原地的铁索,剑刃砍上去就便成了幻影、成了空气。 “哐锵。” 又一次徒劳地挥剑,透过铁索的幻影落在旁边的条石上,碎裂的石块伴着脱手的重剑高高弹起。他呆滞了片刻,忽的一阵恶寒袭来,猛抬头,那判官已近在跟前。 “对,对了!”慌乱中成梁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我是镇抚司的百户,我还有符箓,还有法器!” 他掷出了诛邪符,黄符软趴趴飘落在地。 他翻出了八卦镜,灰蒙蒙的镜面上什么也没有映照出来。 他又取出了一根金针,正是燕行烈甘冒风险寻求的,镇抚司看家利器,用佛门金身制成的“渡魔针”。 然而,电射而出的金针刺中判官,好似穿过一团空气,白白没入地上厚厚的苔藓里。 判官已是一手抬起了天平,一手抓向了成梁的胸膛。 成梁目眦尽裂,动用了最后的底牌—今夜中挽救他两次的金甲符。可惜金甲符也救不了他第三次。只见判官的手径直穿透金甲虚影,探入了他的身体中。 “损公肥私。” “奸淫妇女。” “通敌叛国。” “阴谋害人。” …… 诸般垂死挣扎无用,成梁只有歇斯底里嚎叫着,眼睁睁看着判官从自己身体里掏出一个又一个黑码。渐渐的,天平上代表“善”的一头高高扬起,代表“恶”的一头死死沉下,直到判官掏出最后一个砝码。 “卖友求荣。” 他终于得到了最后的判决。 “恶。” “罚抽其魂魄作灯芯,燃500年。” …………………… 兴许是书生的干系,也或许是李长安几个没有轻举妄动,三人倒也免了铁索穿身的待遇,但平生的善恶却免不了被秤量一番。 那边白莲教里勾得了几个魂魄,这边一位判官拖动着大袖走向了三人。 “两位不用慌张,这阴间的官儿不比凡间的官儿,只要生平不做亏心,那就不比怕这鬼神秤量。” 书生嘿嘿笑道。 “这注意既是我出的,那便由我第一个来吧!” 说罢,他竟坦然迎向判官,更是张开了双臂,任凭这判官秤量平生罪业。 “铲奸除恶。” 第一个砝码取出来,泛着白色的微光。 书生冲两人咧嘴一笑,这模样分明在说:你们看,就像我说的一样…… 兴许是判官看不惯他这轻佻模样,第二枚砝码却是黑色的。 “操弄口舌。” 书生不以为意,还有闲心冲两人眨巴眼睛。 然而。 “贪杯好色。” “狂悖无礼。” …… 一连串的黑码让天平代表“恶”的一头越来越重,也让书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最后更是来了一个。 “欺神谩鬼。” 直接让天平“恶”的一头沉到了底儿,这下子他是丁点儿笑不来,一张脸上冷汗直冒。 好在黑码已然取尽,接下来的都是白码。 “济贫扶弱。” “急公好义。” …… 到了最后,善恶两头将将持平。 书生也得了个不好不坏的评价:“平。” 无奖也无罚。 他擦着冷汗走回来,但汗水没擦干净,人又变回了轻浮模样,笑嘻嘻说道: “侥幸,侥幸,想来府君不缺酒罐子。” “你这人……” 燕行烈笑着摇摇头,也没说个究竟如何,只转口说道: “燕某人就来作第二个吧。” 说着,他已越众而出,大步走到判官跟前,先是拱手作了一礼,便挺直了腰杆,任那判官秤量平生善恶。 “尽忠职守。” “一偌千金。” “杀人无算。” “除暴安良。” …… 到了最后,大胡子得到了迄今为止,场中十几号人中唯一的一个正面评价。 “善。” 至于有何奖励,判官却没大声宣告,只在大胡子耳边悄声说了几句,然后递上了一封纸函。道士虽然好奇,却没功夫去询问,概因那判官已经扭头把那黑布对向了他。 最后轮到李长安了。 他瞧着步步靠近的判官,却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倒不是他害怕审判,只是觉得眼前人太过诡异,以及有那么点儿恶心。 这判官迈步时姿势很怪,总只有脚尖触底,脚根却从不落下,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个被风卷过来的纸人。挨得近了,可以窥见其尸帘下,灰白干硬的肤质,以及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掩盖在香烛气味儿中的尸臭。 他在道士身前站定,抬起手臂探向李长安的胸腹,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干枯的皮肤,暴起的骨节以及乌青的指甲。 道士一阵恶寒,下意识地伸手一捉。 出乎意料,这白莲教众竭尽全力都阻拦不住的手臂,居然就被他给徒手抓住了。 没有哗然,场中似乎先前还要安静亦或死沉沉了几分,李长安从短暂的惊讶中回过神,就暗自道了声“糟糕”,小心扫了周围的鬼吏,只见着一双双眼珠子幽幽向着他,手中的铁索哗哗作响,已是蠢蠢欲动。 道士讪讪一笑,赶忙将这判官的手臂放开,强忍着一剑砍下去的冲动,只侧过脸权当看不见,就同小孩儿打针似的。 可判官由此也没有接着动作,他只是绕了两圈,停下来朝着车撵又快又急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俯首侧耳倾听了一阵,竟然就直接离开了。 无论如何,李长安还是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吐尽,白莲教那边变故突生。 一道烈焰冲天而起! ……………… 焰火化作一朵庞大的不断扭曲变形的莲花,花瓣上火舌吞吐着一张张焰火幻化的人脸。 在火莲的最中央,白莲左使脸上青筋密布,眼白赤红宛若滴血。 作为传承数百年的邪道第一教派,哪怕是面对神祗,白莲教也有与之对抗的底牌,譬如用众生欲念与罪业炼制的业火。 这法术本是用来对抗道家仪轨降神之术,今儿撞上了鬼神,也整好派上用场。 不过白莲左使毕竟年轻,修为尚浅,施展这般法术,难免需要准备的时间以及……薪柴。火势波及范围颇广,不仅有几个不慎的鬼卒被火舌吞吃,就连残存的白莲教高手也一并被卷入其中,连身躯带魂魄都化为火焰的燃料。 “少主……” 老者挣扎着向左使伸手求助,他的修为最高,燃烧得也越久。 可白莲左使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竭尽全力维持住业火,寻了个空档,就要跑路。他可没胆子继续留在这儿,触泰山之神的虎须,更何况此行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么? 他抱紧了怀中的白莲圣女,操动火焰便要遁走。 可一抬头。 一个短发的道人拦在前方,正是李长安。 “自寻死路。” 白莲左使神色狰狞,心中冷笑不已。他这业火连鬼神都要畏避三分,你区区一个凡夫俗子也敢螳臂当车? 正好!眼下情况危急,没功夫寻燕行烈的麻烦,这道士自己送上门来,倒也能略消心中郁恨。 他催动业火,就要这道士连魂魄带躯壳焚烧殆尽。 可刹那间。 一道青光灿若银河垂落九天。 眼前浩瀚的火海立时一分为二。 “这不可……” 惊愕的话语还没说完,一只沾着泥点的拳头已经结结实实印在了脸上。 来得有多猛,回去就有多快! 白莲左使拖着鼻血倒飞而回,没了主人驱使的业火也随之熄灭。人还没落地,无数的锁链已经攀咬上来,眨眼间就将其穿成了个仙人掌。一直慢悠悠的判官们一改常态,蜂拥而上。 “滥杀无辜。” “背信弃义。” “妄用邪术。” …… “恶。” “罚抽其魂魄作蹄铁,昼夜践踏800年。” ………… 眼瞅着白莲左使身死道消,李长安这才归剑入鞘。他活络几下酸疼的腕子,心想这白莲教的少主人就是不一样,鼻梁骨都要比正常人硬一些。 他嘿笑几声,打量场中,这才发现经过那白莲左使最后的努力,剩下的白莲教高手是一个不剩死了个精光。 也就是说一夜之间,在三人……不,准确来说,是韩知微的一番设计下,几百号白莲教喽啰以及几十号白莲教高手,就此一扫而空。 瞧着完成任务,正在退场的判官们,李长安忍不住感叹一句,书生那个“欺神谩鬼”来得委实不冤。 正当他以为此间事了。 “且慢。” 书生忽然开口,拦住了一名判官。 面对大胡子与道士投来的咨询目光,书生却是拱手告了一声罪,便转头冲那判官说道: “尊使是否遗漏了一人?” 说着,他抬起手,手上所指赫然是白莲圣女所化的羊。 原来如此! 李长安恍然大悟。 敢情这书生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 道士差点就忘了,这书生一开始是要刺杀白莲圣女的,只是一来两人本领高强,二来都是侠义之辈,不好下手罢了。此番将众人引到这鬼城,一是帮助燕行烈除掉白莲教的人马,二也是借着机会杀掉白莲圣女。 那判官闻言竟真就转过身,冲着那羊手指隔空一点。 羊身就开始变形膨胀。 “啪。” 羊皮破裂,冒出个曼妙可人儿。大片细腻的肌肤在脏乱的废墟反衬下,是刺目的白。除了破裂的羊皮,她浑身却再无其他遮掩。 燕行烈垂下眼睑,非礼勿视;李长安眼中这装束只是稍显清凉,何况一开始这人就是他亲手塞进羊皮的,眼下更是不以为意;书生倒是紧盯不放,只是眼中只有凝重,无有阴邪。 而判官已飘身而上,重新举起了天平,一只手探向圣女胸前。 燕行烈捉住了剑柄,但书生却似有似无拦在了中间,大胡子其人终究是江湖义气重了些,嘴唇蠕动了一阵,到底没说出阻止的话;而李长安本就是顺路帮个忙,此刻也就在旁边看个热闹了。 可是,判官的手指刚触及神女,就好似触电般缩了回去,然后便头也不回地退回了车队中。 大胡子松了口气;李长安满头雾水;书生到是遗憾地道了声: “果然如此。” …………………… 次日清晨。 初升的太阳,自雨后清朗的晴空上,投下暖洋洋的光。 李长安还多少有些恍惚。 雨夜,背叛,厮杀,鬼城,刀光血影,城隍索命,府君审罪……这短短一夜间纷至沓来的光怪陆离,难免让人顿生恍然若梦之感。 他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湖泊。 不同于昨夜在水下看见的清澈,竟夜的雨水带来大量的泥沙与草木,水面上浪荡着层层叠叠的浮沫与渣滓,浊浪翻滚间吐出一具又一具泡得发白的尸体。 “相公!” 耳边忽的听得一声惨嚎。 已经变回人形的白莲圣女踉跄地冲向水中一具衣饰华贵的浮尸。 可半道上,就被大胡子毫不留情地逮了回来。 “你这妖女,往日不晓得害得多少人家家破人亡,今日又何必惺惺作态?!” 女人愣愣地盯着浮尸,又或者说那白莲左使,许久,才一点点转头看向大胡子,又是许久,娇俏的脸儿忽的笑了起来,又作出我见犹怜的哀婉模样。 “燕世叔说话何必如此无情?” 燕行烈眉头一蹙。 “哪个是你世叔?!乱攀什么交情!” “唉,原来世叔不记得了。”圣女眉眼流转如钩,“我是青儿啊,我的名字还是你给我取的……” 大胡子脸上的冷肃渐渐变成不可置信,庞大的身躯好似承受着剧烈的冲击而微微颤抖。 “想起来了么……” 白莲圣女笑得畅快而又恶毒。 “对呀,我就是你最好的兄弟李魁奇的女儿,李青儿。” “锵。” 燕行烈双目赤红,拔剑出鞘。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六章 往事与波折 燕行烈这一剑终究没有斩下去。 靠着书生的计谋,一直紧随在身后的阴云暂且消散,几人也有余力,寻了个地方暂作休整。 然而,本该是举杯欢庆的时间,却因湖边白莲圣女的一席话,划上了个不完美的句点。 打那儿后,燕行烈一直神色郁郁,这个行事果决的汉子,竟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眼下,更是守着安置白莲圣女的厢房,也不进去,只在门口来回踱步。时而握住剑柄咬牙切齿,时而摇头叹息。 “你要着急杀了她,尽管进去一剑了账若是不急” 李长安抬起手上两坛老酒,以及顺手买来的一箧小菜。 “不妨先与我喝上一杯。” 两人就在院中凉亭坐下。 大胡子不说,李长安也不会多嘴去问。 只沉默着推杯换盏了许久,直到杯盘狼藉,大胡子又放下酒杯,愣愣出神了一阵,这才终于开了口。 “道长可知道李魁奇这个贼子?” 道士点头。 这个人他还真的略知一二。世道纷乱,长安的小朝廷无力号令地方,各地多有军阀割据混战,小则占山立寨,大则吞州并县,这李魁奇便是北方势力颇大的一位。 “想必道长也看出来了,燕某出身于行伍” 李长安没有答话,等着燕行烈继续倾吐。 他斟了一杯酒,却迟迟没有下口,只神色愈来愈恍惚,目光的焦距越来越涣散,似沉浸在了往事当中难以自拔。 “当年我在北疆效力,任平卢府折冲都尉,带着家乡子弟抵御突厥。当时,李魁奇、成梁与我俱在军中,相互约为兄弟,并称三虎” 他提到这两个名字,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几下。 “那年突厥犯边,我引兵迎战,留李魁奇镇守平卢虽然贼军势大,但靠着将士们戮力同心,战局倒也渐渐转危为安,眼瞧着胜利在望,岂料李魁奇那那个贼子居然兴兵作乱!大敌当前,后路阻绝,粮草不济退兵路上死伤枕藉,家乡子弟几欲一战殆尽,可怜我那陷在平卢城中的妻儿老小” 家中究竟如何,他没有说下去。只把手中酒杯捏成了碎片,再揉成了粉末,混着酒液宛如心头滴血滴滴溅落。 “我自觉无颜再见军中袍泽兄弟,再见家乡父老,便辞去了军中职务。但国仇家恨焉能不报?!流落江湖后,我多次设计伏杀那贼子,奈何那贼子身边忽然多了许多邪道妖人护卫,现在想来就是白莲教了。三番两次徒劳无功不说,反倒连累了几位亲友性命咳咳” 说到这里,情绪愈来愈激动的燕行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燕兄”道士皱眉关切。 “无妨。”大胡子摆摆手,“老毛病了,不碍事。” 他欲斟酒,才发现酒杯已被自己捏碎,干脆就着酒瓮昂首灌下大半。 “在那之后,我痛定思痛,晓得光凭刀剑弓弩无法报仇雪恨,于是我就加入了镇抚司道长还记得我那枚青铜剑么?” 道士点点头,那柄堪称凶神恶煞的青铜短剑,他可是记忆犹新。 “那枚剑便是我寻到对抗白莲教妖人的法子,用古时剑仙炼制飞剑的法门所制,凶戾卓绝,斩妖除魔、切金断玉皆如摧枯拉朽!可惜,便是借助镇抚司的势力,将近十年下来,其材料仍然缺少一味,那剑仍只是剑胚罢了。” 剑胚?! 李长安不由愕然,如此凶器,居然只是半成品? 燕行烈点点头。提起这柄剑,他虽然语气中不乏苦恼,但也多少振奋了些精神。 “道长里也瞧见了,那日在山君妖巢之中,我勉强驱使它射杀了猪妖,它转眼就要挣脱束缚,反噬我这主人” 燕行烈还在摇头不止,李长安却听明白了他的犹疑郁闷因何而来。 听他的述说,自平卢城陷后,他的余生实际上都在为复仇而活。而眼下,一方面仇人的女儿就在跟前,杀了她纵使不能说报仇雪恨,但也能稍稍安慰胸中怒焰另一方面,大胡子为人对“忠义”二字执着得近乎顽固,如若杀了白莲妖女,一来背弃了他的职责,二来也对不住为此事而死的镇抚司袍泽。 故此徘徊不定,辗转难安。 李长安思索了一阵,想起些旅途见闻,安慰道: “我听说朝廷任用名将,征讨李魁奇,其人节节败退,覆灭就在旦夕” “虚言罢了。”燕行烈摇了摇头,“大将军虽是天下名将,但无奈官兵战力堪忧,朝中又多有掣肘,先前的高歌凯进,只是李魁奇收缩固守之策,那贼子身后有突厥人引为奥援,胜负还在两可之间唉。” 说着,他忽然长叹一声,而这一口气好似吐出了浑身郁郁。 他向道士拱手道: “多亏道长的酒菜,燕某也想通了” “用人子女泄愤,岂是大丈夫所为?!” 燕行烈面上又有了往日昂扬。 “报仇雪恨岂可假手与他人,坐等朝廷平叛?!” “我意已决,只待把那妖女押赴千佛寺。我便舍了这张老脸重回军中效力,投入大将军麾下,哪怕是当个大头兵,我也要亲手斩下那李魁奇的脑袋!” “来!” 他抓起酒坛,才尴尬发现,两坛子老酒全让他浇愁去了。至于道士,杯子都快干了。 “却是燕某失态,听闻左近有个回雁楼,卖得好酒肉,劳烦道长看着那妖女,我去买上一些。” 说完,他就要起身,却被李长安抬手拦住。 “不忙。” 道士鼻子一动,笑道。 “酒菜自个儿上门了。” 立时,院子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只知李道士剑快,不意也能掐会算。” “鼻子灵罢了。” 道士笑着回头,书生挎着酒菜推门而入。 韩知微虽是龙虎山的传人,但自云只学了法术,却没入道门,还考过秀才,可惜没中,叫声书生倒也合适。 那夜后,书生托鬼神将二人与白莲圣女送上了岸,自个儿却被城隍留着,说是帮着处理些公务。 两人在此地停留,一方面是修整,一方面也是等着他再次汇合。 三人又在凉亭坐下,换上了新酒菜,也不忙着争论那白莲妖女的事儿,就天南地北的摆着龙门阵,然后就是大吃大喝。 末了酒足饭饱,书生倚在亭柱上,折了根草茎剔牙,一边摸着肚皮,一边还抱怨着: “这平冶的城隍爷忒小心眼,愣是把我留了大半天,才放我回到阳间。可怜我从昨夜就滴水未沾、滴米未进,饿得我头昏眼花,差点儿没真去地府供了职。” 他絮絮叨叨又说了阵,眼瞅着两人都神色从容,没有丝毫坐不住的样子。这才收起轻佻模样,正襟危坐,冲二人拱手说道。 “实不相瞒,在下此番前来是为了两件事。” “一是向两位告别。” 李长安不动声色,果然,他接着说道: “二是恳请燕兄斩杀那白莲妖女。” 李长安有些失笑,心想你要是早来个一时半刻,趁着大胡子犹豫不决,兴许还能得到他的默许,可眼下么 “韩兄弟援手之恩,燕某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然而妖女之事,实在是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书生神色平静,显然也猜到了会是这个回答。不过他既是来做最后的努力,自然也不会轻易放弃。 他沉吟许久: “两位可知咎?” 大胡子虽有官方背景,但毕竟是半路出家,听了这词儿只是摇头不知。倒是李长安听过刘老道提过几嘴,但知道得也不详细。半是提醒,半是疑问的说道: “大傩?” “大傩”者,乃是民间甚至于宫廷都流行的一种驱疫避邪的仪式。具体而言,便是效仿上古之神方相氏驱使十二神兽吞食四方疫鬼,如此威吓邪崇,使其远离人世。 这么一提,燕行烈恍然大悟,书生也点头称是。后者还拍着手,唱起了傩戏中的“十二兽吃鬼歌”: “甲作食杂,巯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汝躯,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书生继续说道。 “世人听到疫鬼二字,便以为都是散播瘟疫的恶鬼。实则不然,这十一个疫鬼都是应着天地间的种种灾异而现世,不死不灭,名为鬼怪,实为神祗,瘟疫不过是其中一个。譬如咎,便是应这人间刀兵之祸而降世,喜杀戮,好战乱” 听到这儿,李长安神色一动。 “白莲教?” 可不是么,白莲教可是天下有名的搅屎棍,最爱便是四处煽风点火,掀起战乱,与书生对“咎”的描述颇为类似。 书生也是点了点头。 “本朝太祖开国之初,天下未靖之时,咎不知为何落在了白莲教手里,还被其设法封印进了当时的白莲圣女体内,从此白莲教迅速膨胀为天下第一的邪教,而为了喂食疫鬼,几百年间也不断挑动战祸而如今。” 书生目视二人,神光炯炯。 “断绝白莲教根基的机会就在眼前!” 听了这一席话,道士也大抵明白,这咎想必就在这一代的白莲圣女体内,无怪白莲教这般兴师动众,连自个儿的少主也给搭了进来。也明白了,昨夜在湖下,判官为何受到惊吓。 “只是”李长安还有些疑惑,“杀了妖女,岂不是也放出了疫鬼,让其祸乱人间么?” 书生却是摇了摇头: “道长,依你看,这天下会因一只疫鬼而崩乱么?” “不会。” “那么,天下又会因一只疫鬼而安靖么?” “不会。” “然。”书生颔首道,“天行有常。” 他又转头问燕行烈。 “燕兄,依你看,白莲教与一疫鬼哪个对这天下的危害更大?” 大胡子毫不犹豫。 “白莲教。” 书生于是抚掌而笑。 “如此,放一疫鬼不过添一疥癣,杀一妖女则除一大患,何乐而不为?” 书生说得很对,可燕行烈仍旧是一句。 “恕难从命。” 这下书生差点急眼,大胡子却举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韩兄弟不晓得,燕某此行便是押送妖女去赫赫有名的千佛寺,填入那化魔窟。别的不说,只要进了那窟中,就算是九幽中的魔头,也逃脱不得,只能乖乖消磨至死,更别说区区妖女。如此,既能断绝了白莲教的根基,也不会放那疫鬼祸害世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不料,书生听了却是面色古怪地打量了大胡子许久,直看得大胡子皱起眉头,才说了句: “燕兄难道不知道?” 大胡子与李长安对视一眼,均从书生的话语中嗅到一丝不安。 “韩兄弟不妨明言。” 书生凝思了片刻,似在组织语言,也似在安抚心情。 “两位可知这白莲圣女是平卢李魁奇的女儿?” 原来是这个! 两人面上都有些古怪,只是点头。书生也没注意,只抛出了另一个惊天的大消息。 “那李魁奇受了朝廷招安,封侯拜将,白莲妖女便要成王侯贵女了!” 道士心里立刻“咯噔”一声,大胡子眼下全指望着跟着朝廷平叛报仇,若是对方受了招安李长安担忧地看去,却发现大胡子反倒笑了起来。 “韩兄弟开的什么玩笑?” 书生郑重其事:“字字不差,绝无虚言。” “那就是听了谣传。”燕行烈仍旧不信,却也解释道,“当年李魁奇引突厥南下,攻入燕王府,鼎烹了燕王爷。当今的天子可是燕王之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么可能招安?” 然而,书生却冷笑道: “倘若朝廷上主事的是皇帝,自是不可。但天下谁不晓得,龙椅上的小皇帝不过是个假皇帝,旁边立着的大太监鱼怀恩才真皇帝。” “不可能!”燕行烈勃然变色,“阉贼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怎么不敢?” 书生的语气也愈加激烈。 “天下疯传,李魁奇十年搜刮北地来的财富,尽数送给了鱼怀恩,载满奇珍异宝、文字古玩、金银玉石的大车入明德门经朱雀街入永业坊,走了整整一天一夜!” “那大将军呢?大将军不可能同意” “大将军被下旨论罪,压入诏狱了。” 书生说得激动,全然没发现对面的大胡子面色赤红,身子摇摇欲坠。 “那李魁奇正往长安城,受封平卢节度使和怀远候咧,算日子,恐怕快到莒州城了!” “乱臣贼咳咳!” “燕兄?” “噗。” 燕行烈口吐鲜血,轰然倒地。 “大夫,如何?” 这位闻名遐迩的神医,被半请半绑来的小老头,冷着脸说道: “晚了。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那还能活唉” 书生面有愧色,他始终觉得是自己失言,刺激到了燕行烈。 “里头的壮士的肺腑本就有旧疾,浑身又多暗疴旧伤” 说道病人,小老头的神色缓和了些。 “此番怒火攻心,便一并爆发。若能潜行静养,兴许还能躺个一年半载,若不能” 老头开了点吊命的方子,便不理会书生的连番告罪,拂袖而去。 道士在心里组织了下言语,便推开了门。 燕行烈穿戴了衣甲,佩着长弓重剑,昂然立在门后。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七章 决绝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早已过了三更,客栈外只有虫鸣声愈加聒噪。 燕行烈枯坐在桌边,瞧着灯芯青蓝的火焰愣愣出神。 此刻的他,已然卸下了白日的豪迈从容,露出面具下的憔悴凄苦以及那么一丝……解脱? 已经过去三天了。三天来,他没有抓紧时间继续向东,反而兜兜转转来到这靠近北方的一座小镇。 途中,书生因为有急事早已离开,只有道士默默随行。 他晓得道士肯定已经看出了什么,可李长安不问,他也无心主动提及,巨大的绝望早就把他心中某些东西打了个粉碎。 三天来,每一夜他都像现在一般,枯坐一整宿,脑中回转的只有一个词儿。 “笑话。” 不是么?这十年可不就是一个笑话! 炼剑,剑不成。 倚靠朝廷,朝廷招安了。 就连这一身无用的蛮勇,也被病魔击溃。 想必九幽之下的家人、袍泽们都在笑话他的懦弱无能。 “噼啪。” 灯花炸响拉回了他的思绪。 时间差不多了。 他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用剑匣镇好。 悄然推门而出。 ………………………… 残月高悬,燕行烈提着灯,孤身立在街道中央。 长街上虫鸣声此起彼伏。俄尔,“呱”伴着扑翅声,那是路过的乌鸦;“喵”伴着嘻嘻梭梭,那是追逐的猫鼠。再掺夹零星的人语与犬吠,倒也可称得上一声“热闹”。 不知过了多久。 这点仅存的“热闹”忽然也消失不见,昏黄而朦朦的灯光里,一点轻薄的雾气缠上了他的裤脚。 他抬起头,原本空荡荡的长街上,无声无息出现了一队仪仗。 中间的华贵銮舆,林立的旗帜长幡,护卫的武士,开道的骑士,鼓吹的优伶……以及披着白色斗篷,遮挡住身形与面容,手中捧着一盏白烛灯,排着长长的队列,一路蜿蜒入浓雾深处的仆役们。 燕行烈没有半点讶异,只伏倒、叩首。 “平卢人燕行烈,叩见泰山府君。” …………………… 这就是燕行烈能够想到的最后的法子了。 效仿平冶城隍故事,拦驾陈冤,以一命换一命。 上次燕行烈从判官处获得的奖励,是类似一种荣誉证书的玩意儿,虽无大用,但也能让鬼神行个方便。他这几日一路辗转,实际上是借此物拜访各路城隍庙,询问泰山府君的行踪。 ………… “你可想清楚了?” 书佐模样的判官代替尊神传达询问。 燕行烈点头再拜。 那判官取出一册书卷,略作翻看。 “燕行烈忠贞勇烈,多有善举,今生虽天寿将尽,但来世必有福报。若是抵命复仇,福报一笔勾销不说,还要在仪仗中服役消磨数百载。” 他再说话却仿佛带上一点劝阻的意味。 “你可想清楚了?” 燕行烈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唯愿复仇,纵使永坠幽冥,也在所不惜!” “好。” 雾气涌动,銮舆上重重帘幕后的府君终于开口。 “掌生死勾押推勘司何在?” “臣在。” 一名判官越众而出。 “燕行烈所言可实?” “属实。” “掌积财司何在?” “臣在?” 又一名判官手持笏板而出。 “可有缺额?” “甲申二九三号捧灯人五百年役期将满;库中系帘的绳头尚缺一副备用。” “掌摧行司何在?” “在此。” 一名昂藏大汉宏声而出。 “速速将罪人李魁奇的背筋取来,填入库中。” “若!” 大汉雷厉风行,点了一队骑士,转身带头向北而去,眨眼就不见踪影。 “掌苦楚司何在?” 文士模样的判官恭敬应答。 “臣在。” “释甲申二九三号捧灯人。”府君的声音淡漠无情。“着平卢人燕行烈替之。” “臣遵旨。” 掌苦楚司判官转身便从队末,引着一名捧灯人来到大胡子跟前。说来也怪,那名捧灯人靠得近了,也能瞧清苍老的双手以及花白的胡须,可一脱下斗篷,底下却是空空如也,反倒不见了魂影儿。 燕行烈心头一跳,大抵也明白了判官所言的“消磨”是个什么意思,无非魂飞魄散而已。可他却没半点迟疑,捡起捧灯人的斗篷,从容地披在身上,随着这判官走向队中。 每靠近队伍一步,大胡子心头越明白一点:从此世上再无燕行烈。 在汇入队伍的最后一步,他的脚步微微一顿,抬起头来,但见街边雾气没有淹没的屋着话,一边朝下看去。 一颗裹着干灰表皮与黄色脂肪的骷颅,下颚脱落,彷如咧嘴而笑,黑洞洞的眼窟窿里钻出一条白生生的蛆虫。 “……化魔窟。”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八章 2018年的最后一更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白莲左使死了。 这个消息短短几日便哄传天下,从朝堂到江湖,不晓惊掉了多少人的眼珠子。 也无怪人们为之咂舌。 你说堂堂白莲教少主人,带着数百名教徒,几十号高手,愣是让势单力孤的燕行烈逆转翻盘,自个儿身死道消不说,连带着几百号白莲教精英也浮尸水中。 情节如此曲折,结局如此难料,就是评书也不敢这么写。 于是乎,有人不信,有人惊叹,有人咬牙切齿,更有人欢喜若狂……但无论如何,“燕行烈”这本就赫赫有名的三个字,更添上了一抹传奇的色彩。 “那燕行烈当真好运道,不声不响做了好一件大事!这个白莲左使也是废物,平白让人赚了这偌大的名声。” 鹅城,镇抚司千户驻所。 后院书房内,一个络腮胡的肥壮汉子大剌剌说着闲话。 在他身前的书桌后,坐着个白白胖胖的男子,正是这鹅城的千户。千户旁边陪站个蓄着鼠须的干瘦男人,却是这千户聘请的师爷。 听了这肥壮汉子的大言不惭,师爷眼里冒着讥笑,嘴上却连声附和。 “二爷说得极是!平白让那燕大胡子得了名利。” 唤作二爷的汉子听了却是面露嘲弄 “名利?呵。名声倒是有了,哪儿来的利?别看白莲教的花红一直挂着……”他啐了一口。“朝廷没钱啊。” 可师爷却是摇起了头。 “二爷这次可说差了。我有一同乡正在龙骧卫做事,前几日与我书信中透露。为此这件事,朝廷专门拨下了真金白银,就在龙骧卫府库里压着,白莲教的匪首们个个明码标价,光是那白莲少主……啧啧……” “多少?” “死活不论。”师爷伸出个巴掌。“这个数!” “娘希匹……” 二爷嘴上嘟囔,眼睛跟饿惨了的狼似的,直冒绿光。 师爷捏着鼠须嘿嘿一笑,继续说道: “岂止如此,二爷可晓得白莲教在燕行烈身上悬赏了多少?” “嘿!” 二爷闻言怪眼一番。 “好贼子,哪儿有做贼的悬赏起当官儿的?!” 只是末了,也耐不住好奇。 “有多少?” 师爷伸出了两个巴掌。 “嘶……” 二爷这回是骂也骂不出声,只往嘴里吸着凉气,好半天缓过嘴来,瞧了眼一直施施然饮茶的千户,忽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大人?” 胖千户眼皮一抬。 “讲。” 二爷连忙抖擞起精神。 “龙骧卫那帮子人,打几天前进了咱鹅城辖内,就呆在那破地儿没动弹过。俺……属下寻思着,定是为了接应燕行烈。这鹅城可是咱们的地盘,龙骧卫那帮人如何灵醒过咱们?到时候,只要燕行烈一冒头……嘿!咱们就抢先把他扣住……” 这馊主意! 师爷差点儿没笑出声,千户一张胖脸上更是直抽抽,只有二爷还在洋洋得意地继续说着。 “到时候,咱们把燕行烈送给白莲教,再把白莲圣女送给朝廷,如此这般,岂不是两头获利,又两头都不得罪……” “放屁!” 话没说完,胖千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骂。 “两不得罪?我看是两头都得罪!” 一顿唾沫星子喷得二爷是落荒而逃。胖千户这才掩了怒容,摇头骂道:“这个牛二,当真蠢材。要不是看他有几分勇力,早就撵回去当山贼了!” 旁边的师爷赶紧重新斟了杯茶水。 “那也是大人您知人善用、胸怀宽广,有您这上官,是那牛二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一记马屁拍得胖千户分外舒坦,他含笑点了点头,这才瞥了师爷一眼。 “说吧,你今儿撺掇这牛二,为了哪般?” “大人您慧眼如炬!” 师爷伸出个大拇指,嘿嘿一笑。 “这番白莲教丢了少主人,可算是遭了重创,少不得要龟缩个十来年,咱这鹅城里可有几处白莲教的产业……” 师爷话没说完,千户却也心领意会。 别以为白莲教只会惑弄愚民,其在敛财上更是一把好手。产业与教徒一般遍布天下,就是鹅城之内,也有几处赌档勾栏,可谓日进斗金。 胖千户早就眼馋许久,师爷当下一提,一时间他便有些意动。但转眼一想,白莲教虽然丢了左使,损失了大量精锐好手,但教内还有右使,还有教主,更是有遍布天下的教徒,根基犹在。 更何况,他隐约听到些风声。别看镇抚司与白莲教这两个庞然大物闹得轰轰烈烈,但双方大部分高手实际都在各地对峙。否则,龙骧卫也不会放燕行烈一个人孤军奋战,白莲教也不会让自个儿的少主轻身赴险。 可以想象,倘若动了贪念,待到此番事了,保不齐打了小的找来老的。介时,他这三百多斤的小身板可完,上头的师爷就是一声呵斥。 “懂不懂规矩,捡紧要的说……” 来镇抚司鸣鼓求助的,不是坟头窜了僵尸,就是山里出了妖怪。师爷晓得千户不耐烦这些小事,直接问起了最重要的一点。 “递银子莫得?” 差役一愣。 “没有,但……” “但什么但。”师爷闻言,立刻不耐甩手。 “没诚意。不见!不见!” 打发了差役回去,鼓声倒是停了,但喧闹反倒更大了。 没一阵,还是这个差役连滚带爬返了回来。 “大人啦,鸣鼓那人闯进府衙了!” “什么?!” 师爷拉高了嗓门。 “门口值班的呢?” “十几个兄弟没几下就被尽数撂倒啦。” 师爷目瞪口呆。 “哟呵。” 胖千户却是闻言一乐。 “倒有几分本事。” 他气定神闲,端起茶杯,吹了口热气。 “可惜没长眼,惹错了人。叫牛二带人……” 话到半截,另一名差役慌张张闯了进来。 “大人。牛百户带人阻拦,被那人一剑刺翻了!” “啊?” 胖千户手腕一抖,茶杯打翻在桌,茶水淋了一身。 可他现在管得这些,别看牛二没脑子,却是个天生神力,能和妖怪角力的主儿,撒起疯来,百十人也抵挡不住,是他坐稳这鹅城千户的一张底牌,没成想……唉! 胖千户哪里还有方才稳住钓鱼城的悠闲,当下一屁股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肥肉与嗓门一并颤了起来。 “快!快!快!赶紧召集人手……不,不!贼人凶猛,快扶本官暂避。” 可惜。 “大人,那贼子闯过中堂了。” “大人,贼子闯入后院了。” “大人……” “砰!” 书房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短发的道士牵着只羊闯入门来。 “大胆狂……” 师爷双股战战,强撑起胆子,哆哆嗦嗦开口呵斥,可被那道人那剑锋似的目光扫过,那点声气就掉进了裤裆。 没等着下一步的动作,一枚腰牌已飞入怀中,他手忙脚乱的接过。只一瞧,腿不抖了,心肝也不颤了,只有尿意仍重。 师爷恭恭敬敬把腰牌递回去,道士一挥手,他就一溜小跑出了门,瞧着角落里,牛二领着一帮狼狈的差役躲在那儿探头探脑,便不慌不忙的靠了过去。 “师爷,那妖……道长究竟什么来头?” 牛二拉着他低声询问。 师爷哼了一声。 “前几日,有义士襄助燕大人铲除了白莲教逆贼。” 他小心指点着书房内。 “便有那位玄霄道长!” …………………… 李长安最后还是决定将白莲圣女交给镇抚司。一方面还是顺路,一方面也算是为燕行烈全了最后的忠义。 道士与大胡子有过交谈,晓得他并不直接前往郁州,而是半道在鹅城,先与龙骧卫的大队人马汇合。 然而,到了鹅城,李长安才发现自己并非镇抚司中人,也不晓得他们的联系方法。打听了一番,干脆就找上了地方镇抚司。 至于为何手段如此激烈? 呵。 在打听途中,他可是听闻这鹅城千户的鼎鼎大名。 人称“抓鬼捉妖无用,和气生财有方。” 响当当得很! …………………… 师爷走后,书房似乎空荡荡再无他人,可李长安略作打量,就瞧得在书桌的边沿,拱起的桌布下,一个硕大的屁股在那儿瑟瑟发抖。 李长安嗤笑一声,两三步上前把那桌布一掀。 咦! 那胖千户活像只见了光的肥老鼠,吱了一声,连滚带爬朝着书桌另一头拱了过去。 可惜还没冒头。 “噗。” 一柄青锋穿透桌面,擦着鼻尖就挡在了跟前。 “好汉恕罪!好汉饶命!” 胖千户哀嚎一句,连连告饶。 “你要什么财货,尽管拿走;看上哪个女子,我也双手奉上,但请饶我一命啊!” 道士闻言瘪了瘪嘴,同为镇抚司中人,此人与大胡子当真是两般模样。他摇了摇头,蹲下来。 “千户大人莫慌,贫道方外之人,要你钱财女子何用?此番前来,只想请大人帮个小忙。” 胖千户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您尽管说,本……小的一定办到!” “好说。小事而已。”道士笑眯眯说道,“我只想问一声,龙骧卫的人在鹅城何处?” 胖千户闻言一愣,再打量起眼前的道士,哪里还不明白对方的身份。 “要命欸!” 他又是一声哀嚎,哭丧着脸又爬回了另一头。 他又不是牛二那个不知死活的莽汉,燕行烈那档事儿就是大漩涡的中心,他这点儿本事,粘上了就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虽不知这道士为何找上门,还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但要拖他下水,那是万万不成的啊! 但是无奈何,道士哪有这么容易放过他。 胖千户爬了几步,一抬头,道人又堵在了前头。 “千户大人这是何意?莫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胖千户心肝儿一颤,赶忙赔笑。 “非是小人不肯,实在是这等机密,我小小一个千户哪儿有资格知晓?” “哦?” 道士却也不恼。 “既然千户不知道,那便算了。不过此番冒昧打扰,连累千户爬了这么久的桌底,贫道实在过意不去,这样,送千户一个升官发财如何?” 没等着胖千户推迟,一个羊脑袋就怼在了他脸上。 胖千户忍着羊骚味儿,干巴巴笑道: “道长这羊名字取得真喜庆。” “白莲圣女变作的羊,当然喜庆。” “啊?” “如何?保管千户大人得了此羊,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胖千户听了,呆愣愣瞧着圆溜溜的羊眼,好半晌又哀嚎了一声。 “要命咯!” 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又要去另一头,这次却被道士一把揪住,拽了出来。 “是你送我去见龙骧卫?还是我送你去升官发财?” 道士冷眼看着如丧考妣的千户,笑吟吟拍了拍胖脸。 “千户大人,选一个吧。” 章节目录 第九十九章 斗法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龙骧卫的人也是古怪,放着鹅城大好的繁华地界不住,偏生爱往那荒僻地方驻扎,也无怪道长找不到他们。他们驻扎那地儿唤作‘铜梁集’,本就是个冷清地方,前些日子闹了僵尸,就更没几个活人了。不过好在道路好认……越过前面那个坎子,就是铜梁集了。道长您看,这地方我也给你带到了,是不是就放小的回去?” 道路上生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马蹄踏上去,仿若分波蹈浪。 对胖千户的嘴碎,李长安没有搭理。这人滑不溜手得很,自打被道士从鹅城拽出来带路,便找尽了诸般理由推脱,奈何道士也是个油盐不进的,其人无奈之下又硬是带上了唤作牛二的汉子,说是两人的关系譬如刘备与关张,就是晚上睡觉不在一块,便都睡不着的。 呸! 哪儿有这么肥的刘备?又哪儿有如此蠢的关张? 道士不搭理,这胖千户也不气馁,咂吧咂吧发干的口舌还要再接再厉。可前面的道士忽的勒住缰绳,那马鞭指着前方。 “千户,这便是你说的荒弃集子?” 啥? 千户不明所以,抬头一看,却是张大了嘴巴。 前方山岗下,低矮的围子,鳞次的瓦房,简陋的长街,一如往日印象。可是,街道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是从何而来? 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即便站在此处,也能遥遥看见打闹的顽童、沿街叫卖的货郎、食肆上蒸腾的热气…… 这哪里是什么荒弃地方,分明是一处繁华市集! “这不可能!”千户还在犹疑,牛二却已经大呼小叫起来。“集子里人大半染了尸毒,成了活尸,最厉害那头,还是我亲手砸烂的脑袋!” 李长安仔细看二人却不似作伪? 难不成这又是一处鬼市? 他抬起头,一轮湿润润的太阳正浮在云间。 道士不由哂然一笑。 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鬼市? 不过既然不是鬼神,那便是人为了。 道士沉吟了片刻,终于展颜一笑,驱马下了山岗。 早晓得路上不会安生。 此时也无惧走上这么一遭! …………………… 铜梁集围着一圈矮墙,由石块、泥土、竹木交杂而成,靠得近了,才瞧见上面长满了苔藓,某些地方有所坍塌,透出一股颓败之感,与市集内的热闹喧哗颇有不符。 在门洞处,散着七八个流里流气的兵丁,正围着一个怀抱琵琶,看来以卖唱为生的女子。女子走脱不得,只得勉力应付。 挨到三人近了,这才分出一人,晃荡着八字步,一过来便摊出手。 “进门六文,畜生加俩文。” 胖千户瞧得此地蹊跷,本打定主意低调行事,不料听了这城门卒的要价,却是炸了毛。 “岂有此理!本……鹅城才征三文钱,怎生到你个乡下地方,还翻了倍!” 这门卒却半点不慌,懒洋洋答道: “寻常穷鬼自是收三文钱了事。” 说着,他上下打量了千户几眼,嘿笑起来。 “似你这般有油水的,当然要多收些。” “杀千刀的丘八……” 千户气得浑身哆嗦,可没等他骂完,对面的城门卒反倒把怪眼一瞪。 “胆敢抗税?想造反不成?!兄弟们!” 他吆喝了一声,那帮子兵丁就舍了女子,嘻嘻哈哈围了上来。 眼见这阵仗,千户倒也不慌,瞧这一个个松松垮垮的模样,别说身边的道士,就是牛二也能轻松把他们给收拾了。他只是感到滑稽,平日里只有他给别人扣“造反”的帽子,没成想,这帽子还能扣在自个儿的脑门上。 他冷笑连连,就要展露自个儿的身份,好好教训一番这几个丘八。 可突然。 道士轻声笑了起来。 “你们……呵。” 李长安扫了眼,虽然动作吊儿郎当,但却隐隐把三人围了起来的城门卒们。 “是白莲教……” “教”字刚出口,城门卒忽而一拥而上,脸上嬉笑未褪,身形却没有了半分松垮。 腰刀、长枪弃置不用,只在袖中滑出尺长短匕,咫尺之间,朝着三人身上要害刺来,匕身泛着幽光,必是淬有猛毒! 可也就在同时。 旁边的女子一拍琵琶,从中弹出两柄短剑。那剑又细又薄,剑光透彻,挥舞起来好似两道流光,带着脂粉香气,在三人周遭回旋了一圈,俄尔落回原地,重新被女子藏入琵琶。 被流光掠过的城门卒们,好似中了定身法,僵在了暴起的一刹那。 说来长长一段,实际却只在眨眼之间。 胖千户这才回过神尖声惊叫,牛二慌慌张举起随身的狼牙棒。 女子却避身退后了两步,低眉敛容,作了个引路的手势,冷冷清清道了声。 “请。” “噗嗤。” 血液喷溅声中,城门卒们的尸身这才轰然倒地。 千户与牛二面色灰败,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李长安就一把将羊塞进千户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 ………… 入了集子中,身边的热闹没有给千户半点安全感,反倒让他愈加不安。 死了人啦! 集子里这帮行人居然没有半点反应! 他耐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处的尸身不见了踪影,却依旧上演着丘八调戏女子的戏码,只是丘八与女子都换了面孔。 他打了个寒颤,抱紧了白莲圣羊,三步并作两步跟紧了道士。 就在这时,人堆里忽然窜出了几个小孩儿,只顾着打闹却不避行人,没头没脑地就撞了过来。 胖千户下意识就要把小孩儿踹开,可刚抬起脚,就是一个激灵。 不对! 他放大了瞳孔,小孩手中穿着糖葫芦的签子,分明闪着金属的冷光! 他张嘴正要呼救,可一阵浓烈的恶臭却窜进了口鼻。 “收夜香咧,收夜香咧……劳烦让让。” 一个夜香妇忽然插在了千户身前,那“小孩儿”没刹住,一头撞进了粪桶里,夜香妇却只手疾眼快抄起盖子,将那粪桶一把盖住! 粪桶晃着,哐当了几声,居然再无了动静。 夜香妇这才抬起头,瞧着千户因惊恐而扭曲的胖脸,笑着指了指前方。 他扭头一看,那道人已经甩开了他十余步,连牛二也机灵了一回,紧紧缀在了道士身边,只有自个儿想东想西落在了最后。 该死的妖道! 你纵然不担心本官的死活,难道也不在意这白莲圣女被人抢走? 胖千户已经在心中骂遍了李长安的十八代祖宗,行动上却不敢再耽搁,赶紧快步跟上。 刚追上两人,没走了几步,眼前忽的一暗。 他抬眼一看,原是街道左边支楞起一个棚子,影子长长的投下来,遮掩住了大半个街道。 “当心。” 一路来寡言少语的道士忽然开口提醒。 当心?当心什么? 千户警惕打量周遭,却没发现任何蹊跷。反倒是牛二,紧绷着脸上横肉,道了声。 “太阳。” 太阳? 千户猛地反应过来,对呀,太阳好生生在右边的天上呆着,左边棚子的影子如何能投到右边来? 他奶奶个熊! 一时间,这胖千户脑中闪过的念头居然是: 牛二原来不蠢。 那以为他蠢的自个儿,岂不才是最蠢的?! 然而,这点儿恼怒眨眼就消失无踪,但见眼角余光处,棚子投下的阴影里,忽然泛起锯齿状的波纹,一根根尖刺密密麻麻从影子中冒出来,好似猛兽撑开了舌苔上的倒刺。 千户双股战战。 “道长……” 正在此时。 “轰。” 长街对面的食肆上,店家翻动铁锅,飞溅的油雾瞬间被引燃,绚丽的勾火分外炽亮,刺得人眼睛生疼。那火光隔着大半条街道投过来,浇入异变的阴影中,仿若倒入滚油,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这火光来得突然,收得更快。 千户再看过去,哪儿还有什么影子?更别说什么尖刺。 再看那店家,却笑吟吟站在锅灶前,冲着三人作了个“请”的手势。 此情此景,胖千户倒也明白了,分明是有两拨人装作铜梁集中人,围绕着三人斗法。 其中一方定是白莲教无疑,另一方难不成是……龙骧卫?这猜测倒更让他惊疑,这些年他仗着世道渐乱,地方武备不休,对上面多有不敬,没成想镇抚司到底是家大业大,今儿算是开了眼界,以后少不得谨言慎行,夹着尾巴作人了。 他脑中飞转着些念头,脚步倒也不慢,死死地挨着李长安。这一阵子,倒是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只是周边的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他的身形本就胖大,没几下没被人潮揉搓得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差点倒地。 他勉力稳住身形,上一秒还有些恼怒,下一秒一身的肥肉连带着嗓门都颤了起来。 “道,道长……” “怎么?” 李长安伫步回望。 “他,他,他们……” 千户手上胡乱指点,舌头打结,声音宛若游丝。 “没影子。” 道士面色平静。 “对么?” 话音方落,周遭的喧闹忽然一滞,人流顿时停了下来。或在招揽客人,或在挑选货物,或是壮年男女,或是襁褓中的婴孩……满街的人都在这一霎那停住了动作,而后身子不动,只一点点都把脑袋转了过来,一张张迥然不同的面孔,嵌着同样空洞的眼睛,幽幽对着三人。 胖千户转过脸,带着哭腔。 “嗯!” “莫慌。” 李长安指着前方。 “你且看。” 但见道士所指的长街尽头处,一名须发斑白的货郎将肩上所挑木箱放下,从腰间取下一面拨浪鼓,轻轻摇动。 “咚。” 第一声轻而脆。 两个货箱的翻盖应声掀开。 “砰。” 第二声钝而响。 货箱中飞出一枚黄纸鹤,展翅盘旋在货郎头,还会泄掉大量的剑气,若想再次使用,便得花时间蓄养剑气,才堪驱使。 不过,饶是如此,也足够给白莲教一个教训。 没错。 白莲教。 李长安深知白莲教可不是什么宽忍让人的主,在自个儿身上栽了这么大的跟头,连少教主都赔了进去,他们决计不会善罢甘休。而且,既然已经交出了白莲圣女,他们的报复势必也会接踵而至。 方才飞剑有灵,鸣声示警。 想必已有不速之客上了门来。 此时,门窗紧闭的房内,忽而烛影招摇。 昏黄的烛光闪动几下,转眼变作幽幽绿光。 来了! 李长安目光凛然,移目而去。 下一刻。 却是瞪大了眼睛。 …………………… 郁州,千佛寺。 山顶议事堂中,大和尚们个个愁眉不展。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怎么不会如此!既然肉身佛能进化魔窟,尸僧自然也可以。” “可惜我千佛寺百年声誉。” “要只是声誉倒也无妨,倒是那化魔窟,乃是咱们安身立命的跟脚,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了难,你担当得起么?” 了难眉毛倒竖,正要回骂过去,上头的主持和尚却一把将木鱼砸在地上。 “好了!” “吵吵闹闹能济事么?” 底下一时噤声。 见状,主持和尚顺了口气,唤道: “了凡,那窟中布置明日照旧。” “可那尸僧……” “你动动脑子!是尸僧躲进了化魔窟,不是化魔窟中出了妖魔。多安排人手,日夜守住窟口便是了!” “了难。” 首座和尚应声而出。 “此番事由,皆因你手下武僧玩忽职守,加派人手赶紧将那尸僧捉住,若再有纰漏,我唯你是问!” 了难理亏气短,只得低声应偌。 末了,主持和尚深深打量起在座的每一个人,直瞧得个个神色忐忑,才开口说道: “切记!此事是寺中绝密,务必不可有半分泄露。” 会议散去,主持又独独留下了难,再三嘱咐。 “此事你得加紧去办,若是过了几日,待到白莲圣女上山,介时郁州左近就愈发人多眼杂,更有暴露的风险。” 谈起即将到来的“闲杂人等”,主持就忽然想起一人。 “对了,那了悟打发回去了么?” “并无,尚在山下旧寺挂单。” ……………… 爷山脚下,千佛寺旧寺。 说是旧寺,实际上只是当年三位神僧诵经的小庙。因为这层关系,千佛寺也偶尔出资修缮,数百年下来,虽然寒酸依旧,但到底没有倒塌。 夜过三更,凉气犯人。 了悟老和尚为小徒弟掖上单被,便独自摸索进佛堂,对着三位祖师的塑像无声诵经。 他再次作了一个梦。 这个梦很简单,只一个年轻俊逸的僧人告诉他一句话:千佛寺将有大劫难! 他坚信这是祖师给他的警示,否者他也不会把自个儿师傅粉身碎骨,来换取一个回归千佛寺的借口。 但是他这些天一路走访下来,却没看见劫难应在何方。 千佛寺的状况糟糕么? 糟糕。 寺内的僧众像商人、像豪强、像官吏、像土匪、像强盗,唯独不像和尚。 可是称得上大劫难么? 不。 寺内僧众虽然不修佛法,但也算谨守家业,无有滥杀无辜、奸淫孥虐;化魔窟虽被滥用,先贤的金身也多被挪用,但三身佛与主要的几位祖师却仍然安好;就连这旧寺,虽然破败了些,但仍然多有修缮。 少有人知,化魔窟实际上只是表象,以三身佛、旧寺、祖师金身为节点构成的伏魔大阵才是千佛寺的根本,只要这几样无虞,千佛寺便能屹立不倒! 可是既然如此,祖师托梦的大劫难又应在何处呢? 老和尚苦思不得其解。 恰在此时,寺庙外人声犬吠好一阵喧哗。 他起身推开庙门,但见挨着小庙的村子里,打起了许多火把。 “发生了什么?” 他高声询问。 “和尚妖怪进村吃人啦!” 章节目录 第一百章 百章撒花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月黑风高夜。 …… 荒野中只有一处驿站孤灯独明。 这驿站看来已荒废许久,除了那间透出些微光的房舍还算完好,其余地方大多坍塌。周遭也是冷清清的,无有人烟,只有茅草与老槐勾连着,顺着夜风“簌簌”的响。 驿站对面的老林子里,一颗枯树扭曲的枝丫上。 一只夜枭蓄势待发,它瞄准了一只老鼠。 那小东西淅淅索索靠近枯树,浑然不知死神将近,只顾着低头寻食。 可突然间。 树下寻食的老鼠浑身一颤,毫无预兆地僵硬着翻倒在地。 与之同时。 林中从未曾停歇的虫鸣、鸟叫与生物活动产生的交响突然停滞,除了风声,居然半点声响也无。 “咕。” 这夜枭仿若惊觉了什么,长鸣着振翅而起。 但,夜色中一抹黑色烟气悄无声息的撩过。 这夜枭便僵止在展翅的动作,一头栽落在腐积的落叶上,与那只老鼠滚落在一起。随即,一只靴底落下来,将这一对“猎人”与“猎物”一并压入烂泥。 靴子的主人浑身裹着黑衣,将身形隐入夜色之中,他低伏着身子,从怀中取出一只骨笛,而在他的身后,更多的黑衣人无声无息潜入林中。 俄尔。 虫声鸟语的交鸣再次自林中响起,只是这一次,声音却似乎变得有些单调。 若是仔细听来,原来这单调的声音不止一处。 在树林里,在草笼中,在乱石后……它们勾连成一个巨大的圈子,把驿站牢牢围在其中,一点一点收缩围拢! …………………… “那道人放着鹅城不去,偏生留在这荒郊野岭,其中必有蹊跷。” 乌桓伏在野草中,目光幽幽盯着对面的驿站,并没有因为敌我差距悬殊就轻举妄动。 在白莲教中,李长安并不受重视,多有人认为其在白莲少主一事上,只是沾了燕行烈的光。但乌桓不这么想,即便是设了陷阱,使了手段,亦或附了燕行烈尾翼,难道道士本人就没半点本事? 所有人都只是猜测,所有人都说不清楚。 然而玄霄道人必须得死!不死不足以报仇雪恨,不死不足以震慑宵小,但同时玄霄道人却也深浅莫测。 而乌桓在白莲教几位护法当中,不是最强大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但却是最谨慎的。 所以,教主才把诛杀玄霄道人的任务交给了他。 所以,他才不理会闲言碎语,舍了老脸,调集了如此多的教中力量,只为围杀一个孤身的道士,只为万无一失。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谁都不要贪功冒进、打草惊蛇,然后借着夜色慢慢靠拢。 驿站紧闭的窗户上,透出些昏黄的光,好似没有一丝动静,乌桓却反倒把神经越绷越紧。 这谨慎救了他一命。 毫无预兆的,他忽然侧身一滚,便见得两柄钢刀落在他原本的位置。 他毫不恋战,只抽身而退,站定了才蹙眉看去。 却愕然发现,刀柄之后,似乎并无持握之人……等等,空中突然亮起两朵磷火,那火焰迅速张开,勾勒出手脚、躯干、头颅,再是发髻、铁甲、兜鍪。 黑烟缭绕,煞气狰狞,竟是两个鬼卒。 紧接着,黑暗中又亮起数十多鬼火,跳出了数十个鬼卒,竟然列出了一个战阵,挡在了驿站前头。 瞧模样,居然全是保留着灵智的鬼卒。 这道人倒真有几分本事,比之嶓冢那老鬼的手段也不遑多让。 见状,乌桓反倒松了口气,原来这道人故意夜宿荒郊,等着圣教前来报复的依仗,便是这些鬼卒。 厉害是厉害。 可惜。 太少了! 此番为了绞杀这道人,他可是带足了人手,要的就是一个以多欺少。 “儿郎们……” 乌桓冷笑着就要招呼手下,要来个一拥而上,可甫一回头,却是骇然失色。 在他们的身后,一支兵马无声伫立。 刀枪林立,剑戟森然。 反倒把白莲教众们给团团围住。 哪儿来的鬼兵? 他面色惨白,仓惶四顾,终于在牙兵簇拥中,瞧见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五字。 “行营招讨。” “燕。” ………… 驿站之内。 李长安绕着灯前这个夜半来客,向左转了三圈,向右又是三圈,打量个不休。 眼前人雄壮威风,身披明光铠,头戴凤翅盔,脚踏登云靴,当然,还有一嘴巴子眼熟至极的大胡子。 “燕兄?怎么是你!” 道士是既惊又喜。 先前他见得灯光变成惨惨绿光,只以为是白莲教来人耍了手段,便要用三尺青锋打个招呼,却没曾想出现的是燕行烈。 “府君放你还阳了?” 这话说完,他就自个儿摇起了头。 “不对,你浑身没有人味儿,只有鬼气!哪里会是活人。” 大胡子笑着解释道: “道长看得没错,燕某确实是幽冥之人。自那日之后,我也本以为会消磨个几百年,运气好留得一丝残魂托生转世,运气不好便魂飞魄散了账。可没想府君怜我忠勇,法外开恩赦了我的苦役,还提拔我作了帐下招讨使,专司讨伐聚众扰乱阴阳秩序的鬼物。” 燕行烈将他死而复“生”的前后细细道来,道士听了不由得感慨一句,当真是好人有好报。 只是末了,燕行烈郑重其事一拜。 “燕某厚颜,恳请道长今夜再助我一臂之力!” “何事?” 大胡子咬牙切齿。 “今夜赴莒州。” “诛杀李魁奇!” 闻言,李长安脑中一时升起两个疑问。 李魁奇没死? 莒州在北,鹅城在南,两地相距何止千里,如何一夜赶赴? 可他半点不曾犹豫。 “好。” ……………………………… ……………………………… 杀人放火天。 …… 郁州。 千佛寺旧庙。 骚乱平息。 村子反倒愈加喧闹,伤者的呻吟、孩子的哭闹以及死难者家属的悲嚎,这一切都让维持秩序的武僧们面色沉重。 一名面相颇为和善的僧人,从村民中牵出个八九岁的孩童,摸着孩子脑袋,给了块饴糖。 他瞧着小娃子仓鼠一样,把糖块藏进了腮帮子,这才笑着问道: “娃儿,你说你瞧见了那进村的妖怪。” “唔。” 孩子嘴里包着糖,口齿不清。 “长得什么模样?” 僧人俯下身,循循善诱。 小娃指着僧人的脑袋。 “与你差不多。” “还有呢?” 娃儿偏头想了想,眼睛一亮。 “那妖怪身上衣物虽然破破烂烂的,但颜色顶好,红红黄黄的,就同法会上活佛们一样。” “妖怪怎能与活佛一样?小娃子不要胡说。” “怎是我胡说?” 孩子撅起小嘴。 “又不独独只有我一人瞧见,阿爹、阿妈还有村里的大伙儿都是看到的嘞!” 僧人闻言收敛起笑容,起身冲着远处的了难点了点头。 了难和尚得了准信,长吸了一口气,再转过来却是挤出了笑脸。 “此番,多亏有师兄在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分内之事,无须挂齿。” 了悟老和尚唱了声“阿弥陀佛”,两条寿眉差点挤作一处。 “可惜走脱了那妖魔。” 他从梦中惊醒,听得村中骚乱皆因有妖魔闯入,他当即就诵咏起伏魔的经文,便要伏魔卫道。可没等他靠近,那闯入村中吃人的妖魔就已然惊走。 此后,他便安抚住惊慌的村民,并组织人手救治伤患,直到现在,千佛寺的武僧才姗姗来迟。 有了千佛寺的介入,救治工作想必会更加顺利,但老和尚心中却仍惴惴不安,他一直在想着今夜闯村的妖魔,虽然没有正经照面,但也远远瞧见了背影。 那妖魔颇为眼熟。 再联想起村民那一句:“和尚妖怪进村吃人啦!” 他心底就愈发涌起莫名的惊疑。 “了难师弟……” 可没等老和尚问出口,就被了难开口打断。 “夜风湿寒,有事明日再说。”说着,他咧嘴大笑。“本以为师兄已经离开,却没想还在左近逗留,却是我等招待不周,眼下旧庙都被伤患给挤占了,也住不了人,这样,劳烦师兄移步去寺内歇息吧。” 竟是不由分说,让人带着老和尚与徒弟离了此处。 等到老和尚走远,他才回头对村民们说道: “为防妖魔去而复返,大伙儿今夜都先到庙中暂避,也方便僧众照看。” 一来村民甫遭袭击,正在慌张无措;二来千佛寺在郁州积威已深。严格来讲,这些村民大多还是寺里的佃户,因此自是不敢反对。 待到赶羊一般,将村民们尽数撵入庙里。 “首座……” 先前问话的和尚靠过来,眼神闪烁。 了难转过脸,一对眼珠子被火把的火光映得血红。 “主持说了……”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 “尸僧之事半点不容泄露!” ………… 约么半个时辰。 小和尚牵着师傅的手,迷迷糊糊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 “师傅,村子怎么起火了?” 老和尚闻言,急忙回顾。 只见来时的天际处,隐隐有火光艳艳。 前头提灯引路的和尚轻声笑道: “妖魔闯村时不是死了些人么?兴许是害怕染了邪气,起尸为害,在焚烧尸体吧。” “阿弥陀佛。”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一章 幽冥 “可有活口?” “无一幸存。” “可否招得亡魂?” “无有回应。” “可查得玄霄道人去向踪迹?” “属下无能。” 依旧是那间废弃驿站,灯光早已熄灭,屋内自是人去楼空,只有门前的烂泥地里,乌桓尸身未僵,空洞洞的眼珠子映着黑沉沉的夜空。 一名蓄着三缕长须,看来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俯身为他阖上双眼,听清了旁边的问答,低头沉吟了许久,再起身,声音凝重。 “吩咐下去,教中一切针对那道人的行动都暂且搁置。” “教主!万万不可啊!” 旁边人吃了一惊,急忙开口反对。 “少主之仇,怎能不报?!我愿立下军令……” 可那儒雅男子一声断喝。 “住嘴!” 他的声音隐然带着了怒气。 “我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断一臂膀。从今天起,教中事物一切以圣女之事为重,若非迫不得已,不得节外生枝!” 即便如此斩钉截铁,但无论作为一个父亲,还是白莲教的教主,此中仇恨哪有这么容易放下。 语罢,他将目光投向夜色下模糊的远山。 仿若在寻找消失无踪的仇敌。 但他决计想不到,此时的李长安已在另一个世界。 “人有人道,鬼有鬼路。” “阴阳两界颇多勾连,但却不尽相同。譬如,从鹅城到莒州,在阳间或许相隔千里,在阴间兴许就近在咫尺,反之亦然……” 在擎着“燕”字大旗的队伍中,名叫娄成的鬼将侃侃而谈,李长安也恍然点头,明白燕行烈为何能放言,能一夜赶赴千里之外的莒州。 在解决了来犯的白莲教众之后,燕行烈就带着李长安赶到一间山神庙,而后,竟一头扎进了幽冥地府! 而这个娄成,据燕行烈介绍,也是他昔日部下,十年之前不幸战死沙场,死后为阎君看重,成了殿下鬼吏,但听闻燕行烈成了招讨使,在泉台重招旧部,干脆就舍了职位,重归燕行烈麾下。 十年下来,娄成也算老鬼一只,对着阴间的种种门道颇为清楚,正好为李长安答疑解惑。 说完阴阳有别,他又将起了阴间的种种忌讳,一条条掰开了揉碎了,讲得很是细致。这不单是说给李长安这个活人,也是讲予燕行烈这个新丁。 可等他苦口婆心讲了好大一堆,舌头都拉长了大半截子,一转头才发现,那俩“学生”压根就没细听。 燕行烈是满脑子的复仇,无心他事。 而李长安则是初到这幽冥地府,被新鲜景物迷了眼睛。 与想象中的阴森昏暗全然不同。 眼前的阴间到处都充斥着柔和的微光,照得近处清晰,远处朦朦。在头顶上方,是一整块蛋壳般倒扣的苍穹,“太阳”则是壳上挖出的一个洞,如纱似雾的柔光从洞中倾泻下来。 而在脚下,是一片无垠的旷野,上面别无它物,只生长着一种花瓣纤长的花儿,盛放着仿若凝固的火焰,开得热热闹闹的,铺天盖地接入天际尽头。 莫不是独摇草,或曰曼珠沙华? 李长安看它纤巧可爱,俯身意欲摘取一朵,可指尖刚刚触及,花枝自个儿一颤,竟是绕离了他的指尖。 这倒有些意思了。 “道长。” 忽的,旁边的娄成问了一句。 “漂亮么?” 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道士也不晓得他是单问这花,还是问这阴间景致,不过两者都可以用同一句答之。 “别有一番艳丽。” 不料,娄成却笑道:“道长既然喜欢,那就得当心了。” 当心? “就如同鬼魅最喜幻形惑人。”他在马鞍上姿态闲适,笑容中似乎别有深意。“这冥土也是会翻脸的。” 这是什么意思? 李长安还待细问,队伍却突然停下,他抬起头,发现前面的花海中,孤零零矗立着一栋城门楼。 道士并不惊讶,概因他来这阴间之时,也是穿过这么一处城楼。 军队来到此处,想必莒州就在这城门对面了。 但燕行烈此刻反倒没有急着穿过城门,而是掏出了一卷名册。 “王小二、张大虎、徐定、赵武、王龙……” 娄成解释道:“又不是打仗,无需出动大军,免得惊扰地方。” 道士想了想确实如此,可他随即又发现,这些被点名出列的阴兵阴将,其中有步卒、有弓手、有骑兵,更有亲卫牙兵,组成未免太过杂乱。 且一个个不是神色兴奋,便是咬牙切齿。 “这些阴兵?” “这些兄弟都是因李魁奇的叛变,含恨战死之人。” 道士恍然。 ……………… 莒州是座大城,挨着长安不远(乱栽的地名儿,不要对号入座),虽然世道败坏,也遭了些兵灾,但到底不改繁华,不过是郊外乱葬岗上多了些无主孤坟,如此而已。 所以,虽然夜色已深,街上仍有人溜达。 西城青楼门口的大街上,几个士子勾肩搭背,浑身酒气醉得歪歪斜斜。 忽然。 几个人浑身一抖,只觉得身子骨侵进一阵又一阵的寒气。 “怪哉,也没起风啊。” 一个喝成猴屁股的喃喃说了一句,旁边那个喝得面色发白,却迷迷糊糊的接道: “我好像瞧见了一队兵马,里头夹着个道士,不对,是和尚……嘶,还是像道士……” 猴屁股嘎嘎乱笑,指着空荡荡的街头。 “大半夜哪儿来的兵马,你……你醉了。” “我没醉!” 醉鬼最怕人说他醉了,他摸着空荡荡的脑袋,急忙道: “你瞧,我的幞头都被那道人的剑鞘给勾走了。” 李长安暗暗道了声“抱歉”。燕行烈挑选完兵卒,通过城门离了阴间,居然直接就出现在了莒州城内。 方才,那面色发白的看得没错,他们之所以莫名发寒,便是因为与鬼卒们透身而过,被阴气冲了阳身。 鬼兵们有形无质,自是于人无干,但李长安是个活人啊。 虽然夹在阴兵们,隐去了身形,但却也少了腾挪空间,那醉鬼走起路来也晃晃悠悠,他躲闪不住,剑鞘就勾走了人家发髻上的物件。 他取下幞头掷还回去,可回头就瞧见两人已经扭打作一处。 啧,这醉鬼耍起酒疯,还真是麻烦。 切记,切记,点到为止。 他摇头告诫了自己几句。 没来得及多做反思,队伍已停驻在一面朱漆大门之前。 到地方了! ……………… “那贼子就在此间宅邸之中。” “判官抽去了他的背筋,他本该毙命当场,可不想身边有高人施法,将他救活了过来。从此,他就对阴间鬼吏有了防备,每到一处,必定设下法阵!” 说着,燕行烈便走上前去,然而,还没抵近大门,一道缭绕着绿焰的光幕突然升起,将他死死阻挡在外。 为了给李长安作演示,大胡子奋力冲撞,可那光幕愣是纹丝不动,反倒是大胡子不慎沾染上绿焰,花了许多功夫才扑灭了事。 道士仔细看了一阵。 “好似和白莲少主的业火路数一致?” 燕行烈点头附和。 “所以才厚颜……” 话没完就被道士挥手打断。 “燕兄哪儿来这么多的客套话?” 说罢上前一剑刺入光幕,剑锋上青光缭绕,绿焰即可烟消雪融。 他转动剑柄,在光幕上剜了一个大洞。 随即,收剑归鞘,侧身退开。 “诸位,请吧。”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二章 复仇 “不!不要过来!” “张龙、赵虎……不是我害死的你们,我也只是听命行事啊!” 军将打扮的男子胡乱挥舞着长枪,语气中带着哭腔,苦苦哀求。而在他周围,几名阴兵露出了恐怖的厉相,或七窍流血、或开膛破肚、或面门开裂……丝毫不为所动,围逼过来。 男子一咬牙,挺枪刺去,却绝望的发现,枪尖刺中了阴兵,却只徒劳搅动起一团黑气。 他踉跄一步摔倒在墙角。 退无可退。 而群鬼已然一拥而上。 哭嚎、惨叫、咀嚼。 片刻之后。 墙角只剩一具白骨,还保持着惊惧的姿态。随即,那骷髅的下颚开合了几下,便“哗”的散了一地。 黑气慢慢自骨堆中渗出,又散作鬼兵模样,但他们却没急着就此离去,反倒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个角落。 那里蜷缩着一个女娃子,看来十一二岁,荆钗裙布,应该是个烧水丫鬟。 照理说,这丫鬟不是李魁奇带来的军将,不当是鬼兵们的报复对象。但这些鬼兵本就是战场上的厉鬼,新近从了燕行烈,担职尚浅,凶性未消。一个个报仇正酣,眸中都亮起了血光,哪里还会顾忌是否无辜? 这小姑娘也是吓得惨了,明明看得鬼卒点点逼近,却是浑身不听使唤,别说逃跑,连呼救也办不到,只是泪流不止。 ——谁来救救我? 恰在此时,一柄剑鞘护在了她的身前。 “回去。” 短发的道人走了近来。 “莫要伤及无辜。” 鬼卒见了李长安,逼近的步伐也为之一顿,眸中的红光慢慢消退,对道士行了一礼,就如此退了下去。 “唉。” 道士叹了一声,转头瞧着小丫鬟,柔声道: “没事么?” 小丫头泪眼汪汪,小小的摇了摇头,显然惊惧未消。 “跟我来。” 道士将她拉起来,一路辗转,带进了间厢房。 厢房里塞满了男女老少,全都是李长安从失控的阴兵手中救下的仆役丫鬟。 “还有遗漏么?” 道士询问管事。 “道长仁德,全都在此了。” 说着,那管事又要带着众人下跪感谢救命之恩。道士赶紧将其扶住,连连道了几声“受之有愧”。在李长安想来,这些人之所以受难,也因他一时疏忽、思虑不周所致。光想着让大胡子一帮鬼报仇雪恨,却没考虑到这宅邸中还有无关者。 而就在这个时候。 “道长。” 娄成穿墙而入。 这一现身,吓得人群差点炸开,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道士才勉强安抚住,他把娄成拉出门外。 “事成了?” 按照计划,燕行烈一干人自去复仇,待到手刃仇敌之后,就带李长安又经阴间鬼道返回鹅城。 “恰恰相反。” 不料,娄成却急忙捉住李长安就往外走。 “李魁奇身边有高僧护卫,张开了法界,吾等奈何不得!” …………………………………… “燕行烈,你活着杀不了我,死了更奈我不得!” “老子活着能贿赂朝廷,招安反正,坐享荣华富贵;百年之后,也能贿赂阎罗,受人拜祭血食香火。” “没错,你父母是我杀的,你兄弟是我杀的,你儿子也是我杀的,还有你的老婆……我是真的舍不得杀……毕竟你老婆的滋味儿实在是……哈哈哈哈……” 娄成带着李长安赶往李魁奇藏身的房舍,还没靠近,就听见一个嚣张的声音聒噪不休,接着便听见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咚。” 巨大的闷响中,整间屋舍为之颤动。 两人都道了声“不好”,急忙抢入门中。 但见房中黑烟滚滚,在烟气当中,形如铜钟的金色光幕倒扣着,护住了两个人。其中一名,是个穿着质朴的僧人,他盘坐在地,双手合什低头诵咏不休,想必是娄成所言的高僧。而另一个,衣饰极尽富贵,但身躯好似缩了水一样,怪异的佝偻着,但又偏生手脚颇长,看起来活像一只“大虾”,应该就是那李魁奇了。 而在金钟之外,燕行烈手持重剑,奋力劈斩。 每一击都仿若洪钟大吕,震得屋宇摇动,但那金钟却只是浮出一道道梵文,便再无丁点儿动摇。反倒是燕行烈,每挥出一剑,身上都溢出黑烟,身上衣甲也随之破敝了几分,这可不是寻常衣物,乃是魂魄幻化啊。 “招讨且慢动手,李道长来了。” 娄成见状急忙唤道,燕行烈也终于停手,却仍旧双目喷火死死盯着这个近在咫尺,却因这金钟奈何不得的生死仇敌。 那“大虾”听了,是冷笑一声。 “这就是你找来的帮手?一个牛鼻子?” 道士懒得与他废话,挺剑就刺。 然而。 “叮。” 剑尖停在金钟上,不得寸进。 一直以来无往而不利的“斩妖”竟然没有丝毫的作用! 果然呢。 道士收回剑,没有再试,他冲着两人摇了头。 “斩妖”只对一切邪煞卓有成效,而这金钟—他看了眼里头埋首诵经的和尚—确实属于光明正大的佛门正宗。 “哈哈哈。” 李魁奇挥舞着“虾钳”,大笑起来。 “燕行烈啊燕行烈,你活着是个废物,死了依旧是个废物,找个帮手还他娘的是个废物……” “呔!” 娄成愤愤将头上铁盔一摔。而燕行烈则是一言不发,只管挥剑劈砍。 可惜依旧只是徒劳无功,反倒震得自己甲胄上都生了裂纹。 娄成赶忙劝道: “招讨不可蛮来啊!再这么下去,非但打不破结界,你自己会先撑不住的。” 可燕行烈此时哪里还听得进话,娄成只得求助地看向道士,道士却只能摇头,他了解燕行烈,知道此时此刻,他宁可在这里撞得魂飞魄散,也不会退开哪怕一步! 娄成急得直跳脚,绕着金钟快步走了几圈,忽的开口骂起了那和尚。 “你这和尚好不晓事!” “我家招讨前来诛杀李魁奇这贼子,即为私仇,也是公理,你却来横插一脚,保住这恶徒的性命。我看蛇鼠一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金钟里头,李魁奇挑衅不止,而旁边的僧人却是半点反应也无。 娄成继续骂道: “你是哪家的和尚?如此是非不分!五台山?华严宗?百岁宫?报国寺……” 说到“报国寺”,那和尚身子微微一颤,却被娄成瞧了个正着。 “好啊,原来是护国寺的秃驴。” “当日判官抽走了他的背筋,想必也是你给他救活的,定是抽了别人的背筋于他换上。拿无辜者的性命换了他一命,亏你护国寺自诩‘仁心济世’,我看全是假仁假义!” 这下和尚终于坐不住了。 “娄施主怎生凭空辱人清白。” 他急忙抬头辩解,露出的面孔颇为滑稽,如同脑门一样光溜溜的,眉毛胡子统统没有。 “小僧何曾害人性命?那条背筋,明明是从屠夫那儿买来的狗筋。” 哟呵。 怪不得这李魁奇佝偻成这般模样,李长安还以为他是酒色过度,生了怪病。 而娄成却是一愣,倒不是因为和尚的自辩,而是对方说出了他的姓氏。 “你认得我?” 那和尚自知失言,赶紧又把脑袋埋下去,可惜晚了,娄成已经一拍手。 “好哇!是你!” “不是,不是。” “你就是剃了眉毛,我也认得你,不戒和尚。” “非也,非也。” “出家人不打逛语。” 这下和尚终于晓得躲不过,面带苦色,无奈点头。 “是了,是了。” 故人当面,娄成却愈加愤怒,他几乎把脸贴在金钟上,破口大骂: “好你个不戒和尚,枉我家将军当年还视你为友,不想一腔义气都付给了狼心狗肺,如今你竟然帮李魁奇这贼子!” 和尚无奈,小声道了句。 “皇命难违。” 娄成那里肯依。 “我问你,当年你在塞外被喇叭追杀,谁救的你?” 和尚声音更小了。 “师命难违。” “你当年犯下大错,你师父要逐你出门,谁给你求的请?” 他只得念起了“阿弥陀佛。” “你昔日要重建归宁寺,是谁卖了宅子给你筹钱?” 这下和尚连阿弥陀佛都不念了,面对娄成疾风骤雨般的怒骂,他只是垂目枯坐,不声不语不动。 而另一边,燕行烈浑身甲胄尽数崩散,他身子晃了晃,却是一步也不曾挪动,只再次高举起手中重剑。 但,这剑终于支撑不住,无声无息化为烟气四散。 燕行烈双目赤红,无有迟疑,竟是作势要用身体撞上去。 “招讨,不可啊!” 娄成见了,亡魂大冒,顾不得再骂不戒和尚,赶忙扑将过去。而此时,鬼兵们也杀尽了李魁奇的部下,陆续归来守在门外,见状也一同涌上,将燕行烈死死拽住。 “招讨,留得青山在……” “闪开。” 燕行烈奋力一挣,只见满地黑烟乱滚,一众鬼兵鬼将都被他尽数扫开。 他抢过一柄八角铜锤,双手高举,拼尽这副残魂。 “折冲。” 娄成悲切的唤了一声。 李长安手握长剑,却不晓得该刺向何方。 李魁奇却纵声狂笑。 十年了! “燕行烈”这三个字彷如魔咒,活着让他提心吊胆,死了也让他不得安宁!而现在,终于有了一劳永逸的机会。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金光,他把自个儿的脑袋几乎塞进了燕行烈怀里。 “来来来!我的头颅就在这儿,往这儿砸!” 于是乎,铜锤呼啸而下。 “唉。” 不晓得哪里传来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那金钟忽如梦幻泡影,一戳即灭。 “砰。” 好似翻了豆腐脑,红的白的一并泼洒出去。 无头尸踉跄倒地,手脚抽搐着在地上胡乱扒拉。 半颗牙齿飞射出去,擦着光头,嵌入墙中,留下一个口子,冒着鲜血。 和尚没有管它,只将口中经文一变。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 却是往生咒。 而此时的屋外。 喔!喔!喔! 雄鸡唱晓。 …………………………………… 天光大亮。 城门处人头攒动。 新添的黄榜上,告知了民众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新晋的平卢节度使并怀远候李魁奇李大人,在这莒州城里,被人给刺杀了! 行凶的主犯是个道士,模样就在榜上画着,生得髡首、长耳、三角眼、雷公嘴、一字眉,擅使邪术,能驱鬼害人,若能提供消息,一律赏银百两。 底下有人咒骂,有人茫然,有人眼馋,有人事不关己,更有人拍手称快。 “这道人丑是丑了些,倒也不失为一义士。” “是极,是极。” 披着一件僧袍的李长安随声附和,顺便道了声“阿弥陀佛”。 昨日诛杀了李魁奇,但却也耽搁了时间。白日里,鬼兵们不能现身,鬼门关也无从开启,只得嘱咐李长安好生藏起来,等到夜里,再带他回鹅城。 可道士胆大包天,顺手牵羊取了件僧袍与一些散碎银两,就大剌剌出了门。 前头,一队差役拿着画像沿街盘问。 黄榜下的看客们立时一哄而散,李长安却坦坦荡荡目不斜视。 怕个甚? 你们抓捕李道士,跟我李和尚有什么关系? 正巧,辛劳了一夜,肚子也饿了。 前边的巷子里好像卖得羊肉馍馍。 他才转进巷子。 忽然,身后一声断喝。 “玄霄道人!” 李长安神色一凛,已是捉住了剑柄。 ………………………… 郁州。 千佛寺。 了悟老和尚百思不得其解。 自他被带回千佛寺后,他几番请辞,可寺中只是不许,说是眼下郁州形势凶恶、人员杂乱,为他身家性命计,还是等一切平息后才下山为宜。 可山下再如何人员纷杂,杂得过这寮房? 两师徒房间对面,住着的是朝廷派来的军将,其人手下三千精锐就在山下驻扎;房间左边,是镇抚司的差爷们,其中一个还是龙虎山的入室弟子;至于房间的右边……呵,白莲教右使! 老和尚很难理解,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能把三方捏合到一处。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那就是白莲教的圣女,镇抚司的烫手山芋以及“立皇帝”新晋红人的女儿。 他站在爷山,眺望着对面的化魔窟。 在那里,白莲圣女身着盛装,有侍女搀扶,有武士开道,有大和尚们躬身作陪……哪里是押入囚犯,分明是在迎接贵人。 这样一个人物进入化魔窟,真的好么? 老和尚皱起眉头,但随即又舒展开来。 寺里和尚就算再如何不肖,想来也不敢在化魔窟多做手脚。既然如此,只要“三身佛”尚在,区区白莲圣女,也兴不了什么风浪。 只是,祖师啊。 你所言的劫难到底应在何处呢?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人 “玄霄道人。” 上回说到道士胆大包天,套了件僧袍就敢上街闲逛。可身后忽然有人一声断喝,揭破了他的身份。 他神色一变,握紧了腰间长剑。 可就在下一刻,他却又将握剑的手松弛了下来,只拿食指轻敲剑首三下作响,慢慢摇起了头。 “这声音可真真耳熟。”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指着那人。 “王子服!” 那人也爽朗回应。 “李长安!” 原来出声之人竟是上次讨伐妖魔中,李长安从僵尸村中救下,此后一番同生共死的伙伴,有着“花痴”绰号的书生王子服。 “你怎生在此……欸?”道士说着就是一拍脑门,“是我糊涂了,你本就这莒州人士。” 王子服却笑道: “我听人说杀李魁奇的义士,是个擅使剑术的短发道士,我就晓得定是道长你了……不想一上街,就瞧见你穿件僧袍唬人。” 道士指着他,同样调笑着回应。 “你不也一样。” 上次相见,王子服还是书生打扮,眼下却穿了一身甲胄,那甲胄样式既威武又华贵,可惜王子服贫弱的身材完全撑不起来,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分外别扭。 “穿上了甲胄,也不像个将军。” “我本就是闲散汉,如何像得将军?” 说着,两人畅快大笑。 王子服立刻提议,要带道士去家中,为他接风洗尘。 道士却摆了摆手。 “尚未用过朝食,容我先去买个炊饼,填填肚皮。” “还买个什么炊饼?!” 王子服一把将道士捉住。 “到了这莒州城,还得去街头寻食?那也太看不起我王子服了。” 竟是不由分说,拉着道士就走。 ………………………………………… ………………………………………… 王家是名门望族,宅邸自然也是豪奢得很。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也只是等闲。 王子服却绕开正门不走,只将道士从后门引入,一路兜转颇有些躲闪的意味。 “家里嫌我疲懒,才给找了这么一份儿差使,若是被家中长辈撞见,少不得又是一番训斥。” 王子服低声给李长安解释:自打上次从蜘蛛巢穴险死还生,家里人气他浪荡无行,给他在府衙里寻了个差事,好让他收一收心性,可他这人哪里习惯这些俗务,于是三天两头的翘班,也不晓得挨了多少责罚。 今儿正是他值班,又是局势紧张的时候,若再被家中长辈抓个现行,怕是要去祠堂领受家法。 于是回一趟家,就跟做一回贼似的。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辗转来到他的院子。 甫一进来,首先就是满眼的花团锦簇、争奇斗艳。 月季、玫瑰、杜鹃……认得出的,认不出的,林林百十种。白的、黑的、赤橙红绿青蓝紫的,颜色纷叠交错,热热闹闹盛满了庭院的每个角落。 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 “花痴”二字原来是这般来的? 李长安这边刚下了猜测,那边屋子里头立刻响起一声娇呼。 “郎君回来啦。” 立时,便见得莺莺燕燕几个俏丫鬟从花丛中围了上来,对着王子服就是一阵嘘寒问暖,齐齐伸出素手帮他卸甲。 这王子服却将身子避开,急切的说道: “姐姐们慢些,这铁衣吹了足了冷风,正冷得发烫,莫要冻着了手。” 这一句贴心话,直说得几个姑娘眼波潋滟。再看几人模样,想必这王子服日常就是这幅做派。得,真是个知暖知寒的贴心人。 道士恍然。 原来不仅是“花痴”,也是“花”痴。 而在此时。 “郎君……” 一个小丫鬟委委屈屈跑过来,捧着个光溜溜只有枝干无有花叶的盆栽,抹着眼泪儿告起了状。 “驴爷又偷吃了你的‘云龙探爪’。” 驴爷? 道士刚思忖这名字叫得怪,便听得高亢浑厚的叫声。 “啊呃~啊呃~” 余光里瞥见一个庞然大物碾过花池,刚转过身,一个硕大的驴脑袋就塞进了怀里,便是一阵子的乱拱。 不是大青驴,又是哪个?! 李长安拽着它的长耳朵,笑骂道: “原来驴爷就是你这憨货。” “啊~呃~呃~” 大青驴连声叫唤,又被道士抱在怀里揉搓了一番。在大户人家呆了几个月就是不一样,不仅肥了一圈,浑身皮毛都亮得发青。 只是这贪嘴的毛病总改不了,便是这时候,嘴里还嚼着人家的花嘞。 ………………………… ………………………… 打发了丫鬟们,让她们自去与大青驴绕着院中花草斗智斗勇。 王子服与李长安就在院子中一间凉亭里坐下。 推杯换盏,叙些旧事。 谈起尸群中如何凶险,困在茧中时如何忐忑,峰回路转时如何狂喜……又说起薛大家,说起牛秀才,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飞飞小妹子。 王子服说自己曾给托人给飞飞寄去几封书信,可惜都是泥牛入海,没有回应。 至于李长安,那就更加找不着踪迹了。 世道离乱,他本以为几人兴许再无相见之日。却不料李魁奇突然身死,他被派去审问府中活下的仆役……短发的道士,使得一手好剑术……他第一时间便确信,不是李玄霄又是何人? “那画像?” “是我叫人画的。” 王子服一阵挤眉弄眼,道士不禁莞尔,一齐举杯大笑。 两人酒兴正酣。 “郎君。” 忽然风风火火扑进来一个小丫鬟,眼睛圆溜溜的,浑身通透着个伶俐劲儿。也许是跑得急了,脸蛋红扑扑的,撑着桌沿直喘气。 “莫急。” 王子服赶紧把自己杯子中的酒泼了,倒上茶水递过去。 “缓一缓,慢些说。” 小丫头倒也不拘谨,接过茶水一口喝了个精光,胡乱用袖口抹了嘴巴,忙道: “郎君……呀!” 一开口,才发现亭子里还有个短发的道人,像是受了惊吓的猫,一下蹦出了亭子,然后作出乖巧模样行了个万福,再开口却还是急匆匆的。 “二老爷的金丹出炉了,家主也叫郎君同去看个新鲜咧。” “啊?” 王子服吓了一跳。 “父亲如何晓得我在家?” 小丫头快人快语。 “还不是你那同僚,半道寻你不见,就告上门来了,还推脱什么城中有歹人作乱,怕郎君是被人掳去了……家主当时就回他……” 小丫鬟绷着脸蛋儿,作出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那荒唐儿许是又溜回家了。” 王子服并不气恼,只是傻笑了几声,反而是李长安听了,颇为意动。 “金丹?” 天下道门修行,不外乎两种,一是练气,二是炼丹。李长安这一脉用的是练气的法子,可他没正式列入门墙,所学只是皮毛,一直以来采气吐纳所生的法力,尚且不及几门神通变化所附带的万一。 猛地听了“金丹”这么个仙气儿的词,哪里会不感兴趣? 王子服虽然有些傻气,但也颇为善解人意,立刻作了邀请。 “枯坐无聊,道长不妨与我同去?” 他起身笑道。 “顺道也给我那二叔掌掌眼。” .。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四章 云水散人 “我那二叔与我一样,也是个闲散的人。打小听痴了戏文里捉鬼伏妖的故事,一生惯爱寻仙问道,但一来苦于没有机缘,二来也无那份心性。学佛吧,舍不得头上三千烦恼丝;修道么,也耐不住山中清苦。到最后,只得学人谈玄服药了……” “数九隆冬里,也只披件软旧衣裳,自诩寒暑不侵、飘飘欲飞……道长想必也晓得,那只是药性使然,吃多了还会害了身子,家父几番劝阻,他这才稍稍消停……但也没过多久,他又寻到一位高人说是要炼金丹。” “高人?” 一提到这词儿,李长安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位羊城道教协会副会长,素玄“真人”张大力。 王子服瞧见道士神色,只是笑道: “有正经度牒的。” 那又如何?我也有啊。 李长安不以为然,却也不好说出来,只等着下文。 “那位道长名唤罗玉卿,号云水散人,自称是龙虎山正一道第十四代入室弟子……” “十四代?” 李长安听到这儿,插了一句。 “当代的张天师,好像也才传到第十四代吧。” “所以才说是高人么……瞧,咱们到了。” 谈话间,两人步入一间宽敞的庭院,李长安首先瞧见的,便是庭院中央一尊三角青铜丹炉,约么七尺高,炉中炭火正当的青红。 在丹炉前,摆着个法坛,令牌、长幡、铜镜、浮尘……一应俱全。操持法事的是个仪表不俗的老道士,身形精瘦,鹤发童颜,一把练鬓长须垂在胸前,正闭目持符诵咏不休,想必就是那个云水散人了。 而在庭院上首,摆设着几副桌椅,簇拥着一干看客,为首的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神色紧张望着丹炉来回踱步,另一个却四平八稳坐在椅子上,面色隐隐透着不愉。 王子服赶紧引着道士上前寒暄,才晓得那个四平八稳的正是王子服的父亲王景,而那个走动不休的便是王子服的二叔王乔了。 至于李长安,王子服只推说是结交的云游僧人,王景虽然有些怀疑,但却没有深究,反倒是让人搬来张椅子,让李长安一同坐下饮茶,观看那老道炼丹。 李长安自无不可,他本来也对这云水散人颇为好奇。 …………………… 然而,并无什么看头。 老道士嘴中念着的东西又快又急,鬼晓得他究竟在念经,还是在骂娘,倒是偶尔跳出法坛,绕着丹炉走的九宫步颇为娴熟。 所以么,李长安很快将注意力散开,放在其他人身上,然而这么一看,反而是瞧出了些道道。 院子里,除了王家的几位主人,还围着许多的仆役,除了几位侍奉的婢女,其余都是些膀大腰圆的家丁,隐隐将老道士所在的中庭给围了起来,特别是几个出口,都被堵得严严实实。 “啪。” 身边一声轻响。 李长安侧目看去,赫然见得地上倒着根鹅蛋粗的棍子以及一捆麻绳,旁边立着个肥实的家丁,抖起脸上横肉,冲着李长安“羞射”一笑,便将那棍子麻绳藏在了身后。 这是什么阵仗? 王子服偷笑一声,掩嘴悄声说道: “我二叔执意炼这金丹,花费颇具。人参、灵芝等药材自是不必多所说,黄海的珍珠、东海的珊瑚,西域的玉石,北疆的鹿茸……诸多宝货也被投进去,祭了炉火。粗粗估算下来,耗资怕是将近百万!” 百万么? 老实说,不管在哪个世界,李长安一直是个不太注意钱财,也不曾富裕过的一个人,他对这个数字实在无甚实感。 还没等咂吧出什么味儿,庭中变故突生。 只听得一声爆响。 “噗。” 一股子黄烟自丹炉中喷出,那老道士立时怪叫道: “坏事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投了过去,王子服的父亲更是冷哼了一声,扭头对旁边的家丁使了个眼色,而王子服的二叔王乔早就一蹦而起,冲入了场中急切问道: “怎么啦?!” 老道士紧促眉头。 “丹气泄了。” 场中众人哪里晓得他说的是什么。丹气泄了,那又如何?王子服小声询问起李长安,道士只将双手一摊,不好意思,这个业务我也不熟啊。 好在老道士也没让人久等,开口解释道: “这炼制金丹本就是夺天地之造化,丹成之时必遭天妒。贫道先前多番作法,就是为了蒙昧天听。但说来惭愧,贫道学艺不精,方才丹气外泄,已被天道知晓,必定派遣天魔坏炉中的丹药。” 老道话刚说完,王乔已急匆匆接道: “那该如何是好啊?!” 老道士却是踱了几步,吊足了人胃口,才摆手笑道: “无妨。” “贫道有一道友,最擅长对付这些个坏人道行的天魔,只要请他相助,此丹必保无虞!” 李长安脸色颇为古怪,心想接下来是不是:我那道友必须要我亲自去请,方肯出山,你且在此等候…… 可那王乔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那位道长在何处?快快请他过来!” 老道神秘一笑,把长须一捋。 “蓬莱。” 王乔脸上欣喜顿时一滞,李长安眉头一挑,旁边王景冷笑连连,就差下令抓人了。 蓬莱、方丈、瀛洲,海外三仙山谁人不知。别说此山尚在海波深处,就是这莒州城离海岸也得有个几千里的路程,须臾之间如何往返? 老道士瞧见王乔脸上神色,大笑道: “莫慌,莫慌。贫道自有贫道的法子。” 说罢,唤来一个家丁,又取过一幅画轴,让他将其抖开。 但见画上用浓淡笔墨勾出一片汪洋,海上碧波浩渺里藏着一座仙山,山上云笼雾罩里又掩着楼阁,上角留白处写着三个字:蓬莱图。 末了,又转头对王乔说道: “只是还有一事,须你知晓?” 王乔虽看得一头雾水,但仍连忙应道: “真人有何吩咐?” “贫道尽量快去快回,但这一来一回的中间,难免会有小精魅前来叨扰。介时,就劳烦居士守护丹炉了。” “我?” 王乔张大了嘴巴,指着自个儿的鼻子。 “不是你,又是何人?难不成是那个小和尚?” 说着,老道士将木剑、铜镜、浮尘……一应物件统统塞进了王乔的怀里。 而后,又从庭院中一丛凤尾竹上取下竹叶,折成指长的小船,然后往那画中一投,竹叶船顷刻没入画中,成了一艘简笔勾勒的帆船。 “切勿谨守炉火,贫道去去就回。” 他再次嘱咐,而后甩动袍袖翻转,青天白日之下,忽的就没了身影。 “看这画!” 与之同时,拿着画轴的家丁惊叫起来,李长安凝目看去,见得那张蓬莱图居然活了过来,大洋上波涛开始翻涌,阁楼中似有人影走动,而船上多了个人影,驾着长帆驶向了海波深处。 “高人!高人!” 见了这一幕,王乔几乎欢欣得要跳起来。 “大哥你看,我就说玉卿真人不是骗子,是真正的有道全真!” 王景一时也有些狐疑,难不成那老道士真如自个儿二弟所言,是个在世神仙? 正在迟疑间,但见一股子黑烟忽然窜起,遮天蔽日压在了庭院上空;又有狂风平地而起,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俄尔,响起一连串孩童尖利的嬉笑声,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时而有人的茶水无故打翻,时而有人被扯下了腰带,时而有人被掀开了裙摆……一时间,惊叫接连不断,堂上乱成一团。 “莫要慌张!” 王乔挺身而出,大声疾呼。 “这些便是真人说言的精魅,只要守住丹炉不失,待到真人自蓬莱返还,彼辈自然退散。” 说着,招呼来了几个家丁,将怀里的法器一一分发,只留着个铜镜抱在胸前。 “只要今天护住了丹炉不失,统统重重有赏……” “郎……郎君!” 王乔正卯足了力气鼓舞士气,不曾想,旁边的家丁忽然颤颤巍巍指着角落,舌尖打颤。 “慌什么?我等有法器护身,管他什么……” 他顺势看去。 “咣当。” 顿时呆立当场,铜镜失手坠地,口中喃喃。 “小……小精魅?” 但见院墙上,一只巨爪搭住墙头,而后,一个青面獠牙,脑袋足有磨盘大小的巨鬼,从墙后探出了头来。 这下就连王子服也坐不住了,他慌张揪住李长安的衣袖,顾不得遮掩身份,急忙唤了声。 “道长!” 李长安摆摆手示意其稍安勿躁,慢悠悠起身,从旁边的炉子上拿起铜皮烧水壶,摇了摇头,说了句只有自个儿听得懂得话。 “这特效做得还不错,比国产五毛好多了,就是吃了韭菜不刷牙,味儿忒冲了些。” 说完,忽的卷起袖口托着壶底,将满满一壶沸水往空当处一泼。 “嗷!” 只听得一声惨嚎,滚烫的热水泼出一个满地打滚的老道士来。 顿时。 阴云、狂风、黑烟、巨鬼……种种异相仿若梦幻泡影转瞬即灭,唯有日光温煦,清风拂面,几许竹叶洒进庭院而已。 众人瞧了瞧地上嗷嗷乱叫的老道士,又看了看施施然整理袖口的李长安,一时间是谁的脑袋也转不过弯来。 还是王家的家主最先回过神来,他满脸怒色中带着一丝得意,拍案而起,呵斥道:“还愣着作甚?给我绑了!” 家丁们这才如梦初醒,掏出早已备好的棍子绳索一拥而上,老道士倒也是个认赌服输的,没有反抗乖乖受缚,没几下就绑了个四蹄倒攒。 而那王乔好似仍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喃喃说道: “大哥?真人?这是为何啊……” “真人?” 王景没好气地说道。 “他是骗子!” “可是……”王乔神色恍惚,“那些个异相?” “障眼法!” 王景恨铁不成钢,连声怒斥。 “我的金丹?” “哪儿有什么金丹。” 王景见他仍是执迷不悟,叫人打翻了丹炉,出人意料,里头倒也不是空空如也,而是放着一封书信。他取来启视,只扫了一眼,就冷笑着将其扔到王乔的脸上。 王乔迷迷糊糊接过,小声念咏,李长安靠得近,耳朵灵,听了个分明。 “公此种财,皆非义物也。吾与公有宿缘,特来取去,为公打点阴间赎罪费用,日后自有效验。幸毋相怪……” 好的嘛,这老骗子真有意思,骗了人还不够,还打算留个信儿显摆。 这下子,王乔好似终于清醒过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气势汹汹冲到老骗子当前,揪住了衣领。 “金丹呢?” 得。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 还迷糊着呢。 ……………………………… 是夜。 李长安辞别了王府。 来时他孑然一身,去时手上却多了一头大青驴。 “你这蠢驴儿……” 道士抚着驴脑袋。 “好生生的锦衣玉食不要,何苦跟着我风餐露宿?” 在先前辞别之际,大青驴咬着道士衣角不放,如今也只摇头晃脑,甩得铜铃叮当作响。 不多时,身边泛起薄雾。 李长安抬头看去,身前已多了一队阴兵,冲他俯首作礼。 道士还了一礼,却是皱起了眉头。 眼前这队阴兵并不是上次所见的那一批,更重要的是燕大胡子不在其中,只有娄成站在了当前。 “燕兄呢?” 娄成脸上堆起苦笑。 “招讨和昨夜动手的兄弟都下狱待罪去了。” 李长安吃了一惊。 “这是为何?” 娄成摇头苦笑。 “世人都晓神仙好,却殊不知仙人固然逍遥,神灵却难得自在,一言一行必在规矩之中,容不得半点逾越。” “燕兄昨夜诛杀李魁奇?” “私遣阴军,滥用神职。” 娄成话锋一转。 “道长也不用过于担心,招讨虽下狱待罪,但我等麾下兵马却没被遣散,想来府君并无严惩之意。” 说罢,将一封厚实的折子递给了过来。 “这是何物?” “此乃记有吾等姓名的箓书。” 说着,他郑重其事又是一礼。 “此后,玄霄道长但有差遣,吾等万死不辞。” …………………………………… 清晨。 浓雾侵道。 郁州城门未开,门前却已排起长龙。 道旁的茶摊早早支开了铺子,卖起了茶水与早点。 “叮铃铃。” 一串儿的清脆声响,店家转头看去。 哟呵。 好俊的大青驴。 肥实高壮,油光水亮。 驴主人打扮颇为古怪,是个短发的道士,腰间还悬着一柄长剑。 但这些日子,郁州城来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江湖人士,店家也就见怪不怪,只是接待愈加小心了些。 那人要了碗茶水和些许吃食,润了润喉咙,便把店家叫住。 “店家,我且问你。” “近来可有什么蹊跷灾祸?” .。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五章 治妖 郁州。 爷山脚下。 千佛寺侧畔的某处小村庄。 村外的田埂上,搭建着个半人高的小庙。按理说,这般小庙存身的多是土地公婆,但此处不然,庙中端坐的却是个面无表情的佛陀。 一个乡民打扮的男人蹲在庙前,给佛陀换了新鲜贡品,插上了香烛,本意就该跪拜磕头了,不料,他却径直站了起来。 “呸。” 竟是一口唾沫喷到了佛像脸上。 做了这大不敬的举动,这人好似又做贼心虚起来,飞快地张望了两侧,又弯下腰仔仔细细把佛像擦了个干净。 他舒了一口气,起身,回头。 吓! 一张硕大的驴脸几乎怼到了眼前。 驴背上,短发的道人拱手问道: “叨扰了,请问……” 话没完,这人惊叫了一声,遮住脸一溜烟儿窜进了村子。 嘿。 道士莞尔。 怕什么? 难不成牛鼻子还会给和尚告密不成? 他摇摇头,翻身下来,牵着大青驴,铜铃叮当,跟着男人进了村子。 …………………… 李长安在郁州城外,得了店家的指点,晓得在这爷山脚下,千佛寺这百年古刹的跟前,恰好有具僵尸正在四处吃人,风传还作和尚打扮。 道士寻思这尸僧与尸佛也相差仿佛,就到这边来撞撞运气,眼下遇着了这小村子,便来打听一二顺道讨碗酒水。 不料。 “大娘……” “呀!” “老丈……” “砰!” …… 一连吃了几个闭门羹,道士是郁闷得直挠头,这村子的人怎么见了他,都根见了鬼似的。 好在没多久,一个老人主动迎了上来。 “道长也不要置气,近来这郁州城来了许多江湖人士,多了不少是非。道长你身形高大,又配着武器,小民们见识浅,难免害怕。更何况……” 这老人指着村外的小庙笑而不语,意中所指不言而喻。 李长安在郁州城也打听过,晓得这千佛寺和尚的做派,却也好笑。 “这和尚不干好事,关我道人何事?” “都是出家人嘛。” 老人打了个马虎眼,引着道士进了家门。 “乡民对我避如蛇蝎,老丈为何敢带我进门?” 老人笑了笑。 “一来我看道长面善,不像歹人;二来我是这村子的里正,本就该我出面;三来么,我先前也是供奉太上老君的。” “原来是老居士当面。” 李长安赶紧起身,道了句“无量天尊”。 老里正也还了一礼,又朝着屋内唤了一声。 “囡囡,还不给道长倒碗水来。” 顿时,一个小丫头腾腾腾地跑了进来,放下两碗水,没等着道士“谢谢”出口,又腾腾跑了出去,躲在门后,怯生生探出两个总角。 道士只好把这一声谢谢给了老里正,老里正摆了摆手,开门见山地问道: “却不知道长为何而来?” 李长安将这碗水一饮而尽,笑道: “特为斩妖除魔而来?” “喔。”老人一个激灵蹦起来,满眼的惊喜,“道长会法术?” “略通一二,但……” 道士本想说比起手上贫乏的法术,他还是更擅长平砍。可这老人已经拿着半截话,兴匆匆跑出了大门。 “大家伙快过来,村里的那些个怪事有法子解决啦!” ……………… 不消片刻,屋子里黑压压挤满了乡民,七嘴八舌吵得李长安一时失神。不得已,老里正把他们全撵进了院子,排好队一个个讲。 才到院子。 “道长!道长!” 人堆后头,一个邋遢汉子跳着脚连声高呼。 “请说。” 那汉子赶忙挤进来。 “我家屋子就在村西头,往常也无什么怪事,就是自一年前开始,每到夜里总有一个妖怪潜入厨房,拿舌头去舔灶台与木桶。” 妖怪?道士闻言打起了精神。 “那妖怪长什么模样?” “七八岁孩童长短,只一只脚蹦踏,舌头却又宽又长。” 道士想了想,别说,这妖怪他还真有印象。 “应该是‘垢尝’。”他解释道,“是种被家中污垢吸引过来的小妖怪,你把家里仔细打扫一番,它自然就离去了。” “不过么……” 李长安打量了几下这邋遢汉。乡下人终日为生计操劳,少有功夫打理自个儿,难免蓬头垢面了些,但眼前这人却是分外的邋遢。 “清扫屋子后,你呀最好再仔细洗个热水澡。” “为啥?”汉子不解。 “你想想,你若不洗澡,介时房子干净了,你却不干净,你说那‘垢尝’会去舔哪一个?”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邋遢汉面红耳赤被挤到了一旁,一个六旬老汉扛着锄头取代了他的位置。老汉打着赤脚上边裹满了泥,想来刚从田土里回来。 “小老儿的浑家死了好些年了,近来却连连于我托梦,说是脖子被勒紧了,喘不得气。劳烦道长帮小老儿解解梦,是个凶兆?还是吉兆?” “哪来什么凶吉?”道士摇摇头,反问了一句。“多久没去扫墓了?” 老汉闻言,一时间没有作答,只把锄头放下来杵在身前,幽幽叹了口气。 “不瞒道长,小老儿并不是本地人,是早些年逃难过来的。当年走得急,浑家的骸骨还有祖宗的牌位,都丢在了老家。近些年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但路上太乱,也就回不去了。仔细想想,估算着也有七八年了。” 道士沉吟了一阵。 “人活着的时候,魂魄存身于躯壳,死后若是没归于地府,魂魄多半存身于坟茔……” 老汉神色急切。 “我那浑家……” 李长安点点头。 “老丈你的亡妻频频托梦,说是脖颈被勒喘不得气,多半是藤蔓勒住了墓碑。你若有心,就托过路人带个口信,让家乡亲朋帮你打理一下坟墓吧。” 老汉神色恍惚拜谢辞去,场中也一时有些凝重。大抵是乡民们境遇相同,心有戚戚吧。 “道长,我也能问么?” 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道士转眼一看,却是老里正的小孙女在门后欲言又止。 “胡闹!” 老里正把脸一板,开口呵斥。 道士赶忙劝到:“小孩子灵性未泯,容易瞧见脏东西。老居士莫要置气,让囡囡说吧。” 老人犹疑了一下,终于点头应允,小丫头这才开口继续说道。 “我在家里,老是发现角落里有东西在活动,但爷爷总是不信,还说那是老鼠,可那东西明明没有尾巴,哪里是老鼠?” “你说的东西是不是它?” 道士忽然指向东厨的屋檐,场中人齐涮涮看过去。 哗! 顿时,满院子的哗然。 但见青瓦与斗拱的夹角,被烟熏得乌黑的木梁上,簇拥着几个小家伙。黑乎乎的毛绒绒的一团,也找不到眼耳口鼻,看来柔软又蓬松。被众人的注视一惊,乱糟糟的一顿蹦踏,最后…… 噗。 散成了几点软软的草灰,顺着瓦隙间渗下的阳光,轻飘飘往下落。 “那是烟团子,没什么危害的小妖精,至于出现的原因么……” 道士笑吟吟对老里正说道。 “老居士,你家的烟囱该找人通一通了。” 老人连连点头道谢。接着,一个粗实的农妇挤上前来,开了腔。周遭人都唤她“秀才婆”。 “我家那穷酸近来不晓得遭了什么瘟,前些日子一连睡了三天三夜,醒了就说自己在什么木卯州句象国当了大官,还成了驸马。这下好,书也不读了,田地也不照看了,娃儿也不管了,整日就躺在床上发梦!” “除了嗜睡,身体精神可有妨碍?” 一提到这个,她就来气。 “嘿!他吃饱喝足了就睡,比猪过得都好,能有什么妨碍?” 妇人越说越气,连带周遭的邻居都数落了一通,道士赶紧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你家左近可有柳树?” 她一拍大腿肉。 “后院就有一棵老柳。” “柳树旁可有蚁穴?” “对对。” 妇人连连点头。 “树下便有一窝。” “那就对头咯。” 道士捡起根枯枝,在地上划拉。 “木加卯是个柳字。句象者,蚼蟓也,是蚂蚁的别称。依我看,是你家相公梦中偶尔与柳树、蚁穴精气交感,再加上心有所想便做了这一枕黄粱美梦,偏生又念念不舍罢了。” 说着。 “大娘莫急。” 道士从驴背的行囊中,取出朱砂、黄纸、毛笔。 “贫道这就为你书一道符,你拿去焚于树下,保管断了你家相公的白日梦。” 不一阵,黄符书就,妇人赶紧接过,却忽然一拍脑门。 “道长稍等。” 说完,风风火火就冲了出去,没多久,又风风火火冲了回来,手上却多了小半篮子鸡蛋。 “家里无有钱财,道长莫要嫌弃。” 这下子乡民们都有学有样,取来了各种谢礼。 李长安从中挑了些米粮蔬果,请老里正为他做一顿饭,其余的都尽数推却了。 ……………… 又过了几番问答。 李长安发现,村民们所说的怪事,多半是自个儿胡思乱想,剩下的大半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妖小怪,最后一小撮麻烦些,但也不过一张黄符的事。 通常,这些小麻烦,民间的巫祝神婆都能解决。再不济,殷勤拜祭灶神、门神、土地神,也可在一定程度上驱赶阴邪。何况,这村子还在珈蓝宝地门口,佛爷们就不管管么? 道士将这疑问述之于口。 立时有人回答。 “和尚们只管索要贡品,哪儿管我等这些‘小事’?” “早先年这左近的村子还有个神婆,可前一阵,被和尚们说是妖邪,乱棍打走了。” “和尚们还说咱们这儿是他们的道场,除了菩萨不许有其他神像,连门神也不让咱们贴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渐渐汹涌,连“秃驴”、“鬼乐官”之类的字眼儿都冒了出来。 眼看就要控制不住。 “住嘴!” 老里正沉着脸,骂了一声。 “莫要给道长招惹麻烦。” 道士连连摆手,笑道: “不碍事,我这番前来,也有一件事儿想询问大伙。我一直在追索一个妖魔,不晓得诸位有无消息?” 说着,他取出黄壳书,翻到尸佛那一页。但见书页上,那三头六臂的魔物色彩鲜活,几欲透纸而出。 忽然,场中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良久,才有人迟疑吱声:“这不是……” “慎言。” 老里正勃然作色。 “问了一大堆,道长也累了,就此散去吧。” 说着,竟是把村民们都赶走了。 道士没有气恼,只静静的等着老里正给他个答复。 “唉。” 老人叹了口气。 “道长可晓得这千佛寺三位祖师的来由?” 道士点头,之前燕行烈也提及过这千佛寺的故事。 “空见、空性、空衍三位神僧舍身镇魔,贫道也是佩服得很。” “那道长可知,传说三位神僧圆寂后,金身合为一体,就是这三头六臂端坐莲台的模样……”老里正指着黄壳书,郑重说道,“这若是让寺里的大师们瞧见,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道士虽然不以为意,但也晓得人家是好意相劝,当下只是点头将书收起。 “却是贫道孟浪了。” 见此,老里正松了口气,却又皱眉问道:“道长要打听的,就是这个三头六臂的妖魔?” “那倒不是。”道士笑了笑,“临时起意而已。” 他将在郁州城探听到那尸僧的消息告知了理正,老人思索了片刻,说道: “先前倒是有这么个风传,弄得村子里也人心惶惶,最近却突然没了消息。” 老里正原地徘徊了几步,忽的开口。 “道长若真要寻它,兴许能去一趟……” ………………………… “就是这里么?” 李长安牵着大青驴站在一处大火燃尽的废墟当前。 老甲正说,传言这个村庄所有人都被尸僧所杀。受害者遗体感染邪气尸变,被和尚关入寺庙,一并用大火超度。 此时,落日殷红。 黄昏的风穿过空荡荡的门户,响起些凄冷的哭诉。 李长安眸光冷冽,流转如电,几只野狗呜咽一声,夹尾逃窜。 他这才俯身,打量着脚下这几具被野狗从废墟里刨出的尸体。 尸体焦黑,四肢蜷缩,辨不清面目。 一者头部凹陷,应当是被钝器击碎颅骨;一者身首分离,断口平整,应当是被一刀削首……道士祭起冲龙玉,但闻得满鼻焦臭,却无有半点邪气。 妖魔所杀? 尸变? 呵。 道士冷笑一声,抬起头来。 焦黑的废墟上,三座残破的佛像依偎在一起,俨然一副三头六臂的模样,残阳为它镀上一层血色,凄风好似它在絮絮低语。 三身……佛么? 李长安按剑而立,心有所感。 看来那化魔窟,得走上一遭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六章 前夜 “幸会,幸会。” “久仰,久仰。” “都说向兄气度非凡,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过奖过奖,杨贤弟仪表堂堂,年少有为,才是羡煞旁人呐。” 千佛寺寮房的院落前,两拨人泾渭分明,对持而立,看双方神态大有一言不合就血溅当场的意思。而在队伍前头,双方的领头人却是把臂寒暄,大有亲友重逢之感。若是旁人见了,少不得要惊掉下巴,概因这两人不是其他,那个锦衣中年是白莲教右使向计升,而旁边稍显年轻的一个,则是镇抚司龙骧卫新任指挥使杨之极。 要说这双方可谓生死仇敌,可这两位倒好,言语中的亲热,好似恨不得当场烧黄纸斩鸡头。 “都说向兄升任了贵教左使,可喜可贺!” “杨贤弟新做了这龙骧卫指挥使的官儿,不也是同喜同喜?” “对!贵教的圣女是咱怀远侯的女儿,咱们双方可不就是一家人,岂不正是同喜同喜?!” “说得好!咱们正是一家。” “既然都是一家人了,那往日的些许误会……” “咱们双方有误会么?” “是极是极!没有误会。那以后咱们可得多多走动。” “当然,多多照会。” ………………………… 天色已晚,双方各自散开。 当然也没散多远,不过同一排寮房,左右两间厢房而已。 ………………………… “狗官。” 方进房门。 向左使便是一声咒骂,而后使了个眼色,手下一人立刻捏起法诀,在房中撒下禁制,又屏退左右,一时间房内只余三人。 向计升自是不比多说,他本是白莲教主的心腹之人,在教内声望隆重,白莲左使死后更是从右使迁为左使,成为下一任教主的不二人选。 至于另外两位都是教内护法。其中身形短小精瘦,神态却昂然倨傲的老者名叫黄太湖,是太湖里水贼出身,少时得有异术,能呼风唤雨、掀波起浪,有个诨号叫做“老蛟”。 另一人名唤倪万春,声名不显,世人只晓得其出身于梅山教,手段邪异,因梅山巫术多用符水,故此人称“水师”。方才设下禁制的就是此人。 向计升来回踱了几步,转过头,却没开口,只用双手比划,竟是用了手语。 “陈之极那狗官是党人出身,圣女出事之后,便忽然着,他话锋一转,面带笑意。 “我杨之极是党人,于这龙骧卫不过是过客,只要立下了这件大功,我固然是加官进爵,这龙骧卫指挥使的位置难道不会同样姓杨么?” 杨道人不置与否,只笑着道了声。 “无量天尊。” …………………………………… …………………………………… “蠢材!也不怕他们打起来?” 山道上,千佛寺的首座以及武僧的头领—了难和尚俯视着脚下的寮房,他很是不解寺中的安排。镇抚司与白莲教这两尊大佛,近来可是打出了狗脑子,怎么就敢把他们塞到一块儿? 不过么,因着手下闹出尸僧那档子事,寺里也对他颇有微词,正是该谨小慎微的时候,他也不会出来多管闲事。知客和尚的锅,他首座和尚可背不得。 打起来就打起来吧,只要血溅不到身上就是。 他嗤笑一声,加快脚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此时。 残月清冷。 夜风带着树影招摇。 呼呜……枯叶卷着寒气扑面而来。 他紧了紧身上僧袍。 近日山上的夜风似乎格外冷冽了一些。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那白莲圣女上山那天?从他下山处理尸僧那天?还是说,从寺里其他大和尚开始渐渐闭门不出的时候……呵,想到这儿,了难便是冷笑连连……真是一帮子老狐狸,不,老王八! 他一时有些烦躁。 倒也不是因着寺里诡谲的形势,当然更不会是旧庙下的残骸,而是来自于那尸僧…… 了难犹自记得那一刻。 他率领着手下的武僧将那僵尸团团围住,可是那一刻,那魔物却没半点穷途末路的疯狂,在被他手中混铁棍砸烂那颗腐臭的脑袋之前。 尸僧抱着一颗人头,盘膝而坐,便生红毛的脸上竟是露出一股子平静从容,然后双手合什,道了一声…… “阿弥陀佛。” 就是这一声!如同附骨之疽缠在他心底,让他释怀不得。 了难只觉一个激灵自尾椎冲上脑袋,炸得头皮发麻。 “谁?” 他猛地转身,冲着声音响起的方向,再次喝到: “谁在那儿?出来!” 顿时,但见树翳、墙角、檐下层层叠叠的阴影中,一个年轻僧人提着灯笼漫步而出。 “师叔。” 来人走近了,露出一张了难颇为眼熟,却一时记不清的脸。 “主持请您去一趟大雄宝殿。” 原来是寺中僧人。 了难松了口气,却又赶紧把脸一板,露出威严的姿态。 大抵是去询问那尸僧的处理后续,又或者商量明日法会事宜,那可是无遮大会的最后一日,左近信徒、权贵毕至,可容不得半点差池。 “好。” 了难颔首。 “且为我引路。” ……………………………… 今夜的千佛寺好像格外的空阔,也格外的昏暗。 几经折转,穿过了几间僧院,了难一路上愣是没碰到一个僧人,也没见着一处灯火。 脚步缀着脚步,月光勾着灯光。 一时间,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了难与那年轻僧人;也好似天地间所有的光源,只剩下天上的残月与僧人手中的提灯。 没由来的,夜风中回荡的冷意侵进了心底。 了难难免升起些疑惑。 僧众呢? 灯火呢? 他不禁问道: “今夜怎么不见僧众玩耍。” “明日事务繁重,主持嘱咐提早睡下了。” “为何不点燃灯火?” “无人出行,自是不需点灯。” 一问一答之间,二人已抵达一间大殿当前。 这是尊庞然大物,背倚着乌漆漆的山尖,窗户中透出些暗淡的烛光,紧闭的大门上首,牌匾上的四个鎏金大字勾着微光——大雄宝殿。 嘎吱。 “师叔请进。” 了难颔首而入,在跨过朱漆门槛的一刹那,他脑中一点灵光闪现……是了,那年轻僧人前段日子常在维那身边瞧见……空阔的大殿内灯影昏昏,只瞧见几个影子盘坐在大殿深处,沉默无言,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好似是维那新收的弟子,叫什么……本愿? 本愿! 被做成肉身佛的本愿! 突如其至的恐慌让他身躯踉跄,他猛地抬起头……蓦然,瞳孔紧缩。一股更大的惊悚攥住了身心。 那些个盘坐的身影确实是一直宣称闭关的大和尚们,可抵近了,了难才看清他们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孔,以及身下熟悉的莲台。 嘎吱……砰! 大门忽然紧闭间,殿内烛光暴涨,满室皆明。照清了面目狰狞的和尚,照清了一座空置的莲台以及莲台上的长铁钉,照清了东边凄苦的燃灯,照清了西方嬉笑的弥勒,也照清了大殿当中的…… 了难浑身一软,瘫倒在地。 当中那尊佛陀……不是如来。 ………………………………………………………… ………………………………………………………… “师傅?师傅?” 昏暗寂静的房中无人回应,小和尚本善起床掌起油灯。旁边,另一张床榻上空荡无人,棉被折得方正压在枕下,而本该躺在上边的人——老和尚了悟却没了踪影。 又去做什么呢? 自己师傅近来的行迹总是神神秘秘,本善也问了许多次,也总被三言两语岔开,今晚又是大半夜悄悄出门……唉,也不晓得作得什么妖? “骨碌……” 五脏庙适时敲起了“锣鼓”,小和尚很快就把自个儿师傅抛到了九霄云外,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可这深更半夜哪儿找东西供奉这肚皮里的佛祖咧? 小和尚揉了揉干瘪瘪的肚皮,又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最后只得念起“阿弥陀佛”。 然而念起了“阿弥陀佛”便难免想起菩萨,想起菩萨又会想起木鱼,想到木鱼就会想到晚饭时那三个大馒头,想到大馒头就会想起那一大碗粥……哎,这几日寺里供给的粥可真是香甜咧,奶白的粥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红色,那是枸杞吧?剁融了煮烂在粥里,吃上一口满满都是香甜…… 吸溜。 想到这儿,这口水就跟肚皮的叫唤一样,刹不住了。这下好,念多少个“阿弥陀佛”都不会涌进大量信徒,所以寺内一应僧众才无暇玩耍,都在此间忙碌,可是…… 为什么没人说话呢? 场中,明明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其中忙碌的僧众却好似都成了哑巴,只有锅中稀粥的沸腾声,灶中木柴的爆裂声以及偶尔走动的脚步声传进他的耳朵。 这怪异的一幕,让小和尚跨出的脚步迟疑了一下,默默地收了回来,他藏进阴影里,瞪大了眼睛。 和尚们在熬粥,熟悉的香气飘过来,小和尚忍不住吸了一大口,却发现相较于这几日吃过的粥,和尚们现在熬煮的还差了一份香甜。 他踮起脚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口锅张望,但见蒸腾的水汽里,白色的米粒在水中温吞吞的翻滚,原来还差了一味枸杞。 小和尚刚做如此猜想,就瞧见一个僧人走到那口锅前,手拿着长柄勺在锅中搅拌了一阵,而后贴着滚烫的锅沿,将上半身探了进去,另一只手上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小和尚猛地捂住嘴巴。 只见僧人忽然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脖子左侧,而后慢吞吞拉向了右侧,但饶是这么一个巨大的豁口,却无有血液喷溅而出。 直到那僧人将匕首收回怀中,空出的手抓住下巴拉起脑袋,脖颈的豁口才仿若张开的大嘴,呕出一股红得刺眼的、及其粘稠的流体“垂”入粥中。 而僧人另一只手上的长柄勺,仍旧在有条不紊的搅拌着,将落入锅中的流体搅成丝丝缕缕,仿若剁融煮烂的枸杞散入粥中。 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诱人香甜钻入鼻腔,小和尚却是胃中翻滚,脸色惨白。 忽然。 他身后的阴暗中,一双枯瘦苍老的手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七章 暗流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千佛寺。 法会当场。 鲜花着锦,烈火亨油。 彩旗与长幡飘飞相连,艳丽的僧袍衬着各处彩饰葳蕤生光。檀香萦萦,佛唱袅袅。 法台上,诸位高僧舌灿莲花,你方唱罢我登场,说完《楞严》又唱《法华》。 法台下,是一片比肩接踵、沸沸扬扬,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信众都汇聚于此。有人来得早,抢着了为数不多的蒲团;有人心思巧,自个儿带了小凳马札;然而绝大多数人只有席地而坐。 尽管如此,也不妨碍信众们的热忱。人堆里,常常可以瞧见,某人听得摇头摆尾,陶醉不已;某人听得捶足顿胸,嚎啕大哭;某人听得五体投地,泪流满面……情绪如此波折,真不晓得为了哪般? 在人丛两侧,抵近法台的位置,也同样架起两处高台。高台上安置起座椅,备好了茶水点心,就坐着各路权贵。权贵们听经自是不会同下面的草民一样跌份,就着瓜果点心,听到精妙处,便将旁边随侍的和尚唤过来,掏出了真金白银。 看赏! 如此热热闹闹,一直到了下午时分。 阳光正好,伴着秋日的微凉,照得人昏昏欲睡。 大人会顾忌佛陀的威严,小孩子却想不了这么多。 囡囡倚在爷爷怀里,上下眼皮打架正欢,小脑袋恍惚闪过些许多思绪。譬如,上午和尚分发的粥真好吃咧,那些红色的是什么?好是香甜;和尚的绸布好多好漂亮,我要是有一条作头绳就好了;台上的和尚嗓门真是大,明明离得怎么远,声音怎么还是往耳朵里钻呢? 只可惜嗓门再大,小家伙都是听不懂的,全当了催眠曲。 正昏昏欲睡,忽的,一双僧鞋闯进了眼帘。 囡囡悄悄嘟起了嘴,不需抬头就晓得,抱着大箱子的和尚又来讨钱啦,就早上到现在的功夫,已经来来回回七八次了。 爷爷利索地掏出铜钱投了个叮咚响,却不敢抬头看那僧人的脸,生怕冲撞了对方。囡囡倒是大着胆子,悄咪咪瞄了一眼。 哎? 她把一双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道……” 嘘。 那僧人将手指竖在唇前,笑着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当。” 一串响亮的锣鼓。 台上暂且歇场,两侧幕布拉开,顿时一股子香甜之气溢满场中,所有人都被这清香勾得喉头滚动,齐刷刷将目光转了过去,只见得有小车载着饭桶,络绎不绝进了会场。 不晓得谁喊了一句。 “施粥啦!” 人群立时沸腾,哪怕外围的官军入场弹压,也止不住这场中的汹涌,是一片鸡飞狗跳、兵荒马乱。 而这乱糟糟的当口,谁又会注意某个僧人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呢? ………………………… 白莲左使向计升摇晃着碗中的稀粥,白如玉红如血。他以粥代酒,向着对面高台上的陈之极遥敬一碗,眼睛瞥向高台下汹涌的人潮,嘴角擒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冷笑。 在他人眼里,高台下或许只是信众争粥而带来的短暂骚乱。在他眼中,却是某队兵丁占据了某个角落;某群人“无奈”被挤散;某些人“偶然”汇拢……其中有贩夫,也有走卒,有大大咧咧的江湖人士,也有老实巴交的农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时不时关注着高台上的向左使,又或者说关注着向计升手边那樽从未动过的……酒杯。 与此同时。 在会场外的不远处,重重灌木荒草遮掩里,同样有人打量着场中种种。 那是几个道士,为首者蓄着三缕长须,神色肃然。在道士身后,摆设着一处法坛,虽然旗帜长幡低伏,但玉牌、香鼎、符箓、香烛……却是一应俱全,且安放着一枚铜印,上头可见“正一威盟”的字样。 旁边还有一名军将领着一队精悍士卒警惕着周遭。 那军将长得五大三粗,面上却有些惴惴不安。 “道长,这位置是不是太近了。” 他奉命掩护这帮龙虎山的道士,同时为其坛前护法,自然觉得法坛离这会场越远越好。可这几个道士十分胆大,藏身之地距离不过百步,等会儿若是起坛作法,不就立刻会被白莲教的妖人发现么? 可道人却捋着长须笑道:“将军有所不知,这起坛作法恰如军中发弩开炮,就是要抵近了,才够劲道!” 军将不晓得该如何反驳,只是挠头。 那道人见状,又笑道:“将军若是无事,不如给自个儿搭个棚子。” “啊?”他茫然抬头,天上阳光温煦,万里无云。 道人探手自风中抓了一把,拂过鼻端,却是道了一声: “风雨将至……” 罢了,也不理会满脸诧异的军将,只转头望着法会场中,目光幽幽。 “正好起坛作法!” …………………… “怪哉。” 化魔窟当前,李长安又改回了平日里的道人打扮,只是背后多了一条狭长朴实的木匣,里头存放的自然是燕行烈遗赠的剑胚。 “唵嘛呢叭咪吽……”和尚的念经声仿若耳屎,犹自消散不去。 他抬手敲了下自己脑壳,颇为无奈。 “这千佛寺的和尚念经,怎么就同现代的那些个神曲,听久了还脑内循环呢?” 道士折腾了几下也只好听之任之,概因眼前有更大的古怪须得他注意。 照理说,白莲圣女押入了这化魔窟,这洞窟也必定成为镇抚司与白莲教这两方势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即便双方目前达成了默契,化魔窟前也必定是重重护卫、步步设防,可是…… 李长安环顾周遭,空荡荡的没见一个人影,只有旧索桥在风中嘎吱晃荡。 老子费心巴力的乔装打扮,莫不成都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尽作了无用功么? 毫无疑问,其中必有他不知晓的变故。 一时间,李长安竟有些踟蹰。 此时,晚风夹着湿冷扑面而来,道士抬目望去,残阳将天边蔓生滋长的云翳勾勒出一环金边。 他沉吟片刻,忽而展颜一笑。 算了。 来都来了。 不再耽搁,转身投入窟中。 …………………… 酉时。 长风送来雨云,黑沉沉压住半边天幕。 天昏地暗,斜阳西坠。 法会也将近尾声。 法台上,最后一个节目终于上演,新鲜出炉的“肉身佛”们粉墨登场,袅袅的佛唱中,漫天的莲花纷纷坠地。 法台下,一片叩拜与祈祷里,混入了些许嘈杂。 “今天的金身佛数目怎么与昨日不同?” 可惜,高台上的向左使没有在意这点声音。在明里、暗里不晓得多少目光的注视下,他冷笑一声,掷出了手中酒杯。 与之同时。 一直闭目养神的龙虎山道士们忽的目射(和谐)精光,而后长身而起。挥起令旗、浮尘、法剑,祭起长幡、符箓、神位,步天罡,踏魁斗。 “仰启玄天大圣者,北方壬癸至灵神……” …………………………………………………… 化魔窟中。 初入时,洞口颇窄。 渐渐深入,便有豁然开朗之感。甚至于,手上火把的火光扩散出去,也照映不到边界,使人不免疑心,这洞窟是否将整个山腹都掏空了。 就像外面无人看护,洞窟里面同样无人值守。 李长安漫步其中,除了嘶嘶的风声,便只有自己脚步声空落落的回荡。他举起火把打量周遭,一间间铁栏隔成的牢笼里,偶尔见得被藤蔓紧裹的人形微微蠕动。 他又向前走了一阵,忽而站定。 前方火光映照的尽头,洞窟骤然收拢,好似凭空安置了一道门框,门内还透出些朦朦的光。 想必那三身佛便在前头了吧。 他如此猜想。 迄今为止,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到李长安不禁握紧腰间剑柄,面露冷峻。 周遭的一切都符合他对一个洞窟的想象。 眼前所见是寻常的昏暗阴森,耳中所听是寻常的空旷寂静,甚至于鼻子闻到的,也是寻常洞窟空气中的湿润沉闷。 太正常了,除了无人戍守,简直正常到无懈可击。 可是,为什么…… 背后剑匣开始蜂鸣不已?! 没由来的,李长安忽的感到一阵汗毛倒竖、面皮发麻。 他警惕打量周遭,是一如既往的空荡冷寂,没见半点异常,唯有背后剑胚蜂鸣益甚,几欲破匣而出。 怎么回事?!哪儿有问题?!在什么地方?! 李长安心中警铃大作,却奈何找不出危险来源于何方,他一咬牙,便打算放出飞剑。 他找不到危险来由,剑总可以! 恰在此时。 “咚!” 浑厚钟声不知从何而来,透过山壁在窟中涤荡。 这钟声震得道士眼前视界一颤。 他随即惊觉世界如同融化了的油彩,顿时变得模糊不清。一直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的念经声也骤然消失。 而与之同时。 一股浓烈的血腥秽臭窜入鼻中。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八章 旧钟(迟来的新年快乐)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已是傍晚时分。 红色的晚霞衬着金色的琉璃瓦,本该是一片热闹灿烂,但可惜云极低、风极冷,阳光透过云翳,给天地万物镀上了一层冷灰色。 在爷山,一个箭步窜到院门,把起风来。 而小和尚也赶紧蹲下身去,先是掏出个水壶,刚揭开塞子,就是一股子恶臭刺人口鼻。这辣眼的气味儿,水壶里装的玩意儿也不需多猜了,雅致点儿叫“金汁儿”,通俗说就是粪水。小和尚却毫不客气,扒开僧人嘴巴,骨碌碌就给了一大口。 灌完了,这才道了一声“得罪”。 又从后腰取下一盘绳索,麻溜地把这僧人翻了个面,可没来得及捆上手脚,这僧人四肢忽的一颤,紧接着怪异地抽搐起来,活似台上木偶的悬丝提线绞到了一处。 小和尚慌了神,先前几次,可没出这幺蛾子啊! 他不知如何是好,僧人手动他便去按着手,脚动了又去按脚。 便在这时。 “咔嚓。” 骨头断裂声里,小和尚手腕一紧,他慌张瞧去,竟是僧人的手上五指的关节尽数反转过来,扣住了他手腕。 没来得及惊叫,又是“咔、咔、咔……”,仿若故障的齿轮。 他循声看去,僧人的面孔赫然转到了背后,点点红色细毛在他的脸上飞速滋长蔓延。乱转的眸子忽而一定,黑里散红的瞳仁便直勾勾地对准了本善,小和尚呼吸顿时一滞,满脑空白。 “闪开!” 耳边一声断喝,他下意思一躲。 磨盘大的青石呼啸而下,正中僧人愈渐狰狞的脑袋,如同碾碎了臭鸡蛋,咔嚓的脆响中,粘稠得像鼻涕的红色浆体喷溅一地。 身旁,老和尚收起投掷的姿势,双手合什,低垂眼睑轻诵了几句经文。 “尸性已深,却是没救了。” ……………………………… 瞧着僧人的尸体,小和尚一时有些呆滞。 我也会变成这样么? 不!不!不! 这念头刚升起,他就连忙摇起了脑袋,尸血我已经呕出去……虽然方法不怎么美丽。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尸体,暗自庆幸:还好昨夜是师父先找到我的呢。 想起昨夜那一幕,便立刻能在眼前浮现——残月下,沸腾的大锅前,僧人割开了自己的脖子,挤出粘稠的血液…… 此情此境已足够骇人心神,可师父竟然还说,这一切的元凶竟然是…… 当时,本善脑中只有那个长得像土匪模样的了难师叔说过的一句话。 “俺们三位祖师爷是世间一等一的神僧,若是入魔,自是一等一的魔头!” 唉! 小和尚一拍脑门儿,瞧我这乌鸦嘴。 ……………… 就在本善胡思乱想的这功夫,老和尚却已经走到了庭院的另一头,那里有一道园拱门,被门扉遮挡严实。 老和尚探手推门,可挨着门扉,却是突兀止住了动作。 “本善……” 他轻轻唤了一声,小和尚这才回过神,茫然回道。 “怎么呢?师父。” 老和尚没有回头。 “还记得上山的路么?” 本善不假思索: “记得。”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此番寺中变故的种种么?” 这一问,小和尚却迟疑着没有回答,倒不是他忘记了,而是心中莫名升起慌乱忐忑,他追上了师父,伸手抓住了衣角,低着头不发话。 老和尚自是察觉了自家徒儿的举动,却仍没回头,只是加重了语气问了一句。 “记得么?” 小和尚嘴巴嚅嗫了一下,还是应道。 “记……得。” “那便好。” 老和尚笑了起来,再开口却是一句。 “如此,你便下山去吧!” 小和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师父?!” “阿弥……唉。” 老和尚本要作声佛唱,可话到半截却是叹了口气。 “我有我的职责,你却也有你的使命……”了悟说到这儿,顿了一顿,他转过了身来,摸着自家徒儿的圆乎乎光溜溜的小脑袋,脸上每个褶子都透着慈爱。 “安心,你且下山,我随后就来。” …………………… 老和尚久久伫立,目送着小和尚一步三回头渐渐杳无身影,这才转身推开了院门。 门后再无院落,只有一整块山岩探出峭壁,支撑起一道平台,上头搭起一座朴实无华的八角钟亭,其中悬着一尊遍生绿锈的铜钟。 旧亭、锈钟,冷清清落在这山岩上,灰扑陈旧仿佛与这山石融成一体,浑不似身后的寺院富丽精致,整体看来,便像一匹锦绣上打上了一块粗麻。 可就是这块粗麻,建寺之初便立在了这山岩上。 老和尚犹自记得:当年,他还是小和尚的时候,师父领着他回访千佛寺,先去了山下旧庙,再是化魔窟拜了三身佛,接着便是来瞧这口旧钟。 当时,师父告知他自己这一脉的职责时,罕见了用了些粗鄙之语。 “咱们就是给这帮秃驴擦屁股的!了悟,记住,若是真有这么一日,这口钟就是关窍!” 当时自己还腹诽师父犯了“嗔戒”,可现在么…… “秃驴!” 亭子当前,了悟眼皮直跳。 抵近了看,便愈是能感受到铜钟的硕大沉重。约么丈高的铜钟已不必多说,单是旁边的钟杵就有一人合抱的大小,用手腕粗细的铁索悬挂,质地坚硬泛着乌光,显然不是寻常木材。 可是…… 钟杵尾端的铁索赫然已经断裂,钟杵尾部深深嵌入了山岩中,纵使是日积月累所致,也足见这钟杵的沉重。 寺里这帮混蛋,就没想过修缮一二么?! 老和尚气得直挠头,也在此时,脑门上接着一点清凉,他仰起头,骤雨扑面。 没时间了! 他收起怒容,快步抢入亭中,褪下僧袍,露出枯瘦苍老的躯体,而后抱住了钟杵。 喝哈…… 老和尚赤红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干瘪的躯体仿若注入了莫名的活力,那沉重的钟杵竟被他一寸一寸从岩石中拔了出来。 然后。 又深吸了一口气,咬紧了牙关。 颤抖着,坚定的,奋力一送。 “咚。” 无形的声波荡开雨点。 钟声沉郁透彻,直抵心中魔障。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九章 惊变 化魔窟中。 “咚。” 突如其来的钟声仿若洪钟大吕。 耳中叽喳不休的佛唱顷刻一扫而空。与之同时,一股子浓烈的血腥腐臭猛地在鼻腔炸开,眼前视界忽如油彩化开,露出“真容”下 一张狰狞怪诞的鬼脸儿塞进眼来! 不。 李长安很快便意识到。 那不是什么鬼脸。 那是一张人的面孔。 狰狞,是因为肌肉扭曲使得五官移位怪诞,是因为皮肤红肿溃烂让面色斑驳。 道士头皮发麻,汗毛乍起。 因这张突然出现的怪异面目,更是因为面孔旁,铜皮裹起棱角的棍头,朝着自己的天灵呼啸而下。 这是场伏杀!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李长安没有急于贸然闪躲。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左侧斜后,亦有一人无声无息悄然出现,沉身拧腰,手中一杆长枪捅刺而来同样在右侧,有人以刀盾掩身扑杀而至。 三人已成合围之势,赫然封尽了李长安所有的退路。 然,更要命的是 “嘣。” 黑暗中一声短促弦响。 寒光乍现,却是一根箭镞电射而出,便要咬上他的喉咙。 刀光、箭影、长枪、重棍,千钧一发之际,李长安只以两个字应对。 “风来。” 顿时。 长风浩瀚,席卷而至。 以道士为中心,盘旋呼啸。 处在风眼中的李长安自是衣角不兴,三名伏击者却被旋风卷得东倒西歪,围杀之势顷刻溃散,便连那箭镞也狂风带偏,反倒射中了那名长枪手。 可是。 尽管箭镞深深没入了此人胸膛,可他却是哼也没哼上一声,甚至于连半点反应也没给,好似中的不是弩箭,是一束稻草,是一根秸秆。 反倒趁着风歇,仗着枪长,勉力刺出了一击。 然围攻之势已解,又失却了伏击的突然隐蔽,这无力的攻击又哪里奈何得了李长安?他只是稍稍侧身,便让过了枪尖,而后剑身搭住了枪身,顺势一撩。 粘稠血浆点点飞溅。 便见得手指与长枪纷纷坠地。 紧接着,道士身形半点不停留,拧身抖动剑光,那凛凛剑锋便似林间惊飞的长蛇,忽而窜起,绕过了一旁刀盾手手中盾牌掩身的空隙,间不容发钻进了其人的喉头。 而后脚尖一垫,刚刚落地的长枪又被挑了起来,被他抬手接住,旋身作轴扫开再次扑上的“鬼脸”,借着这离心力奋力一掷。 “噗呲。” 长枪贯穿血肉。 “哐锵。” 枪尖钉入石壁。 颤鸣不休的枪杆上,一个人影挣扎了片刻,终究慢慢没了声息,而手中重新上好的手弩也只得无力垂下。 当那“鬼脸儿”捂着被劈开的面门颓然倒地,这场突然而短促的伏杀终于落下帷幕。 “咚。” 远处的钟声依旧间歇响起,涤清了李长安脑中些许不适。他缓了几口气,俯身拾起方才打斗时跌落的火把,可刚弯腰,浓烈的腐臭味几乎要钻进他的脑仁。 道士这才发现,地面上竟然铺上了一层红色的浆体,满洞窟的恶臭便是由此而来,而且还黏在了火把上,好像是半凝固的带血的鼻涕 在这乱世厮混了许久,李长安也算是见多识广,虽然恶心,也只是皱了皱眉眉头。 他抬了抬脚,便见得脚底上拉起许多粘稠的丝丝缕缕,怪不得先前移动时颇为滞涩。可古怪的是,钟声响起之前,走动时却没有这种感觉。 李长安又扬起剑身,但见剑刃上沾染的不是鲜血,而是地上这种粘稠血浆血浆由何而来,自是不言而喻。 道士举高火把,火光蔓延开来,可眼前所见,不由让人胆战心惊。 窟中视线所及,积满了厚厚的血浆,在火把照耀下映着潋滟的光,而在更远些的地方,洞窟的边角 残肢四撒,头颅乱滚,端的是尸骸枕籍! 完全不复钟声响起前,那个寻常的湿冷、寻常的阴暗、寻常的空阔的普通洞窟模样。 幻术么? 那可真是厉害了! 道士对比钟声前与钟声后,不由心悸不已,五感中除却一个味觉不得而知,其余形、声、闻、触,竟然都在不知不觉间为其篡改。而且,便连什么时候中的招,他也没半点头绪。若非那钟声及时响起 道士摇了摇头,甩开心中冷意,但又升起了新的疑问。 这伏击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长安把火把抵近了查看,三具伏尸中,手持长枪的身着战袍套着件简陋甲胄,是个军中效命的丘八旁边使刀盾的,一身粗布短打,瞧模样是个拿脑袋换馒头的江湖客而最开始,拿铁头棍往道士面门上招呼的,光溜溜的脑袋上烧着几点戒疤,却是个和尚。 风马牛不相及。 道士正要皱眉,可忽然间,背后剑匣猛地鸣啸起来,余光瞥见那鬼脸僧人尸身一震,手臂一伸一曲。 “咔嚓。” 李长安心中警铃大作,不假思索迅速侧身。 便有一声尖啸擦着脸颊飞掠而过,在洞窟顶上溅起一道火花,而道士目光转动,却发现这直刺洞顶的物件居然是鬼脸僧人的手臂。 这洞窟可是不下丈高啊! 眼中惊骇未平。 “嘣。” 又是一声熟悉弦响。 这次,“御风”短时间内却无法再次调用,仓促间,只来得用火把稍作格挡,将来矢磕偏,同时扭转身形,勉强避开要害,生生用肩膀吃了这一箭。 李长安咬牙吞下痛呼。 拧腰、伏身、撤步。 下一刻,那手臂如同一条软鞭,从他头顶上方一扫而过。 道士撤回站稳了,定眼看去。 在晦暗火光里,在“嘎吱嘎吱”的骨头摩擦声中,鬼脸僧人就同稚童手里的提线木偶,肢体扭曲,动作古怪,拖着异变的手臂,慢慢地从血浆中站了起来。 而在它身后,本该被李长安一枪订死的弩手,扔下了发射后的手弩,双手握住枪杆,一点点把自己拔了出来。 好吧。 这下李长安百分之百确定了,这些家伙的确不是人。 也在这时。 李长安身旁,那个用枪的丘八也“复活”过来,从地上跪坐而起,却被道士瞧也不瞧上一眼,反手便是一剑枭首了事,落了个无头尸,腰杆笔直,跪挺在地。 “呼呼嘶嘶” 山风灌入洞窟,稍稍驱散了些腐臭,却带来了更多侵骨的湿冷水汽。 “洞窟外面” 李长安眸光转动,瞧见鬼脸僧在原地扭动肢体,却不上来抢攻,好似在等待什么瞧见火光照耀不及的周遭,淅淅索索的声响里,隐隐有东西在蠕动瞧见身后来路上,血浆淹没的残尸堆里,一具死尸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下雨了么?” 道士饶有闲心自问了一句,目光转回来,瞥见身侧无头尸跪得稳当挺直,顺手就将火把插进了脖颈断面,正好充作烛台。 也在这短短的当口,火光跃动中或者洞穴更幽暗处,一具又一具尸体“复活”过来,它们或完整,或残缺,或是兵卒,或是僧人,或是常人模样,或是扭曲变形个有个的怪诞狰狞,只有腐臭的气味儿,与动作间骨节错位的“咔嚓”声隐隐相连。 正似那地狱牢门没箍严,放了恶鬼回人间! 群尸环侍。 道士目光却平静如水波不扬,他拔下肩上短簇,随手掷地,这才不紧不慢抬眼扫视一圈,开口只一个字。 “来。” 恰如一声令响,群魔嘶吼着蜂拥而来。 下一秒。 剑光飞转如电。 剑光渐歇,窟中重归平静。 李长安坐在一张软塌上,借着面半人高的铜镜处理伤口,而手上拿来包扎的,是从高处扯下来的干净丝绸也不晓得这化魔窟里怎么还有这么个豪华单间,装扮得跟大家闺秀的闺房似的。 不过管他的。 李长安目光越过满地碎尸未免它们再次复苏,道士不得不把他们切得更碎一些投向洞窟深处透出微光的石门。 想必里头就是供奉三身佛的佛堂了吧。 外头都是这人间地狱模样,里面是个什么鬼样子,李长安也完全不抱期待。 可是,还是那句话。 来都来了。 道士锤了锤腰杆,慢吞吞起身。 扶着剑柄,拖着残躯,摇摇晃晃走向了那道微光。 “哦豁。” 穿过几步短窄通道,站在佛堂当口。 李长安差点骂娘。 佛堂里不晓得点了多少蜡烛,璀璨的光让适应了昏暗的道士有些睁不开眼,可即便如此,他也能看见佛堂中 密密麻麻尽是活尸! 其中还有不少肢体明显异变,李长安可是对鬼脸僧人印象深刻。 得。 准备跑路吧。 道士寻思着窟口狭窄,是否砍死一两具堵住窟口,再行逃窜? 可随即发现,这些活尸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半点没露出攻击的意图。 道士胆肥,试探着像佛堂中跨出一步,顿时那些活尸便齐刷刷看了过来他赶紧又缩回步子,活尸们便又慢吞吞转了回去。 瞧这模样好似在看守着什么,莫不是那三身佛? 李长安于是踮起脚尖,向内张望,随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里头的莲台上哪里有什么三头六臂的佛陀,只一个被藤蔓缠绕得严严实实的女子。 该女子衣饰极尽华奢,却身形枯瘦如干尸,深陷的眼窝里,一对招子无神地对着虚空。 李长安莫名觉得此人轮廓颇为熟悉,稍稍端详。 这不就是白莲圣女么?! 惊讶之余却也嘿然。 这女人也是倒霉,明明是天下第一邪派的圣女,自身不但法术强横,体内还寄宿着鬼神,可说是天下少有的厉害人物。偏偏李长安撞见她时,她就被封了修为,此后差点当了妖怪的压寨夫人,还几番被道士塞进羊皮,途中更是死了老公现在更惨,绝世容颜不再,皮似老革,发似枯草,几乎成了一具骷髅。 那么。 救,还是不救? 道士目光落下来,瞧着堵塞在中间密密麻麻的群尸。 杀,亦或不杀? 念头刚转到这里,李长安就觉得自己浑身的肌肉无不酸软,周身的伤口无不疼痛。 算球吧。 道士挥了挥手,权作道别,握着剑柄缓步退出。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章 乱像 千佛寺,法会当场。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一名白莲教信徒高声呼喊着,悍不畏死扑向了镇抚司鹰犬。可在半道上,便被那名镇抚司高手一刀捅穿了肠子,只有尸身来势不减,把镇抚司高手撞了个趔趄,差点与身后一个慌张老妪滚作一块。 镇抚司高手站稳身形,没好气便要将老妪推开。 可突然间。 腰眼一阵剧痛。 他难以置信低下头。 便见得老妪将手中的匕首在他腰眼里转了一圈,满脸皱纹尽作扭曲笑意,口中喃喃:“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这只是场中一角,实际上这一幕在场中不断上演。 方才还彩旗飘扬、佛唱袅袅的法会现场,如今已是充斥着混乱、哭嚎、鲜血、杀戮的屠宰场。 而高台上,白莲左使向计升将这一切尽揽眼底。 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待到法会最后一刻,瓣瓣莲花从天而降之时。 他掷杯为号,潜伏在法会各个角落的教众们,一齐发动起来。 农户杀死走贩,信徒杀死和尚,士卒杀死将官……呼号的,奔走的,场中顷刻成了一片混乱的汪洋,而镇抚司的鹰犬们则被分割成一座座孤岛,潜藏的白莲教杀手便似水下的鲨鱼,悄然展开了袭杀。 可笑,这帮镇抚司的狗官死到临头仍不自知,居然幻想能与圣教和平共处? 向计升看见那些个镇抚司的高手被前赴后继的狂热信众,被明枪暗箭的袭击撕成碎片;看见那名出身龙虎山的道人孤掌难鸣,终究身死道消;看见那个与他虚与委蛇的陈之极冲他摇尾乞怜,却仍旧逃不过一死;看见鲜血,看见杀戮…… 他满目陶醉,望向法台上那个妙曼的身影——那是白莲圣女,曾经他只能将垂涎深埋心底的尤物,也是他即将迎娶的妻子。 可是…… 没端端的,向计升心中忽的升起一点疑惑。 圣女不是还关在化魔窟么? 耳边一个声音告诉他:你忘了?是你安排人将她救出来的。 哦,是了。 向左使恍然。 他志得意满,举杯遥敬。 今日立下大功,教内那些反对他迁任左使的声音,终于可以消停了吧。 他尽情畅想着似锦前程。 直到…… “咚。” 一声钟响。 …………………………………… “无量天尊。” 龙图道人垂目默咏经典,手中松纹古剑因劈砍了太多的骨头,剑刃上满是缺口;宽袍大袖的道服浸透了太多的鲜血,粘稠地粘在一块,已是舒展不开。 他却仍旧毫不迟疑,挥剑砍向又一名白莲教徒。 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待到法会最后一刻,瓣瓣莲花从天而降之时。 白莲教,这些阴沟里的老鼠,自以为得计掀开了伪装,一个又一个将自己暴露在了阳光下,却殊不知自己中了陷阱。 反击开始了。 外围龙虎山的师弟们开坛做法、召祭鬼神;会场中,潜伏的镇抚司高手发动了致命一击;而最让龙图道人宽慰的是,官军精锐成功弹压住了会场秩序,将牵扯其中的无辜民众疏散离开…… 其中肯定也有不少白莲教的余孽吧。 他暗自猜想。 但那也不打紧。 只要剪除了此人,便是拔掉了白莲教这棵大树,其余人等也只能做逃窜的猢狲。 龙图道人目光幽冷,投向了场中赴隅顽抗的白莲教妖人,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倒下,露出他们拼死护卫的贼首。此人神色仓惶,好像一条狗在摇尾乞怜。 大局已定! 可是…… 龙图道人瞧着这人,心中没由来升起一点疑问: 这人……是谁? 立时,耳边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是白莲教主。 哦? 龙图道人神色恍惚。 可白莲教主何时到了郁州? 耳边的声音又说:白莲教主难道不是一直都藏身千佛寺么? 声音催促道: 快,不要迟疑。机不可失,杀死他,覆灭白莲教! 龙图道人缓缓点头,长剑一震,抖落剑刃缺口上点点血肉碎屑。 “除魔卫道。” 他喃喃自语,提剑向前。 直到…… “咚。” 一声钟响。 …………………… 法台下拥挤的人堆里,多是山下和尚的佃户。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但大多有着相同的境遇。 无非是天灾人祸赶趟子似的往人身上凑,逼得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沦落到这郁州,靠着捡和尚的残渣剩饭,挣个活路。 马大娘亦是如此。 她本不信佛陀,可种了和尚的地,哪儿能不捧和尚的场? 所以今日天光未亮,便乖觉地上了山,听了经,捐了钱,喝了粥,好不容易挨到日暮,瓣瓣莲花从天而降…… 忽的。 脑中嗡响。 下一刻,便似大梦初醒,或者魇然入梦。 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幻,方才还是日暮时分,现在却已然弦月高挂,周遭的寺庙高台变作了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的村舍田园,身边的信徒换上了一张张她难以释怀的面孔,奔走,哭喊,刀光映着血光,狂笑混着哭嚎…… 马大娘瞪大了眼睛,她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昔日的家园;永远忘不了这一晚——乱兵涌入村子,劫掠,屠杀;更加忘不了这个人…… 她浑身颤抖,惊恐地看着前方狞笑着向她走来的人影。 是他!是那个恶魔! 那个杀了她的丈夫,杀了她的公婆,杀了她的大女儿,杀了她的二小子的乱兵,现在这个恶魔又来杀她,又来杀她的幺儿,她唯一的子女了么?! 不!决不! 不晓得从哪里注入了一股勇气,如同一条逼到绝境的母狼,她扑了上去! 可是…… 奇怪。 抵抗比想象中的小,这个她一直以来的噩梦,好像个纸老虎,一戳就破,被她轻易地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哀声向她求饶。 可这反倒激起了她的愤怒,她的仇恨,她的暴虐。 拳打脚踢尤嫌不够,再用指甲开膛破肚,用牙齿撕开喉咙。 直到仇人渐渐没了声息,渐渐不成人形,她这才停下了疯狂,愣愣站起来,木然的脸上泪水混着血水直淌,她开口喃喃要念叨些说什么…… 这时。 “咚。” 一声钟响。 “哗哗哗。” 忽如拔开了耳塞,能压下一切嘈杂的细密雨声涌入耳来。 下雨了? 什么时候? 她微微一愣,茫然抬起脸来,却发现天色依旧是日暮,残阳如血沿着云翳的空隙涌动,黑云如沉铁,细密的雨点铺天盖地敲打下来。 她这才感到寒冷,这才察觉身上衣衫尽被雨水湿透。环顾四周,是一个又一个如她一般,茫然无措的,浑身浴血的失魂落魄之人,以及更多的倒伏在地的尸体。 没有乱兵,没有大火,那么刚刚杀死的又是……她垂下目光,暴雨把血水注成汪洋,那个被她撕扯得血肉模糊的,仰躺在血水里的“仇敌”。 有着小小的身子,稚嫩的脸庞,大大的眼睛空洞地对着她。 她张了张嘴…… ………………………… 撕裂空气的剑尖,映着寒光凛凛。 眼瞧着“白莲教主”便要命丧当场。 “咚。” 忽如其来的钟声震得龙图道人眼前一花。 随即,他便骇然发现剑下之人忽然变了张面孔,变成了自个的上司,新官上任的陈之极陈大人的模样。 惊骇之余,他奋力错开剑锋,勉强让剑刃擦着陈大人的脖颈刺入后头的木板。 而那陈之极却还沉浸在幻觉中,手脚乱蹬,哭泣讨饶:“别杀我,别杀我,不是我害的你……咦?” 好一阵,才恍然回神,抹了把猫尿,瞧着龙图道人,楞楞问了句: “龙图?” 但龙图道人却丝毫没有理会他,只面目苍白伫立在暴雨之中,恍惚瞧着高台上枕籍的伏尸……这都是他一路砍杀过来,除魔卫道的“成果”。 这里头有白莲教妖人,有和尚,有无辜民众,更多的是镇抚司的袍泽弟兄。 “我的儿!幺儿!” 台下,不晓得哪里传来声凄厉的哭嚎。 龙图道人身子晃了晃,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 短暂的茫然后,人们陷入了更大的哀恸与慌乱中。 从幻觉中醒来,他们发现拼命杀死的竟然是身边的亲友,妻子杀死了丈夫,兄长杀死了弟弟,而母亲则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马大娘抱着儿子,木然无语。 除却方才那声哭嚎,撕心裂肺的悲痛让她对外界丧失了所有的反应。 许久,她脑中升起一个悲愤的声音。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死她的孩子? 难道是因为自己对神佛不虔诚,对她的惩罚么? 她抬起头,望向法台上,却是一愣。 那是什么? 法台上依旧是一排熟悉的莲座,可莲座上的却不是往日里的肉身佛们,而是一些个面露痛楚的老和尚。 并且在那一排莲台之后,法台的深处,跌坐着一个三头六臂的巨人,巨人身上的衣衫依稀是僧袍模样,被庞大的身躯撑破,露出下面青灰色的肌肉筋骨;三张面孔上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口吐獠牙,肉瘤横生,明明生着恶鬼模样,却带着三顶毗卢帽。 没由来。 马大娘想起某个流传已久的传说。 三身……佛么? 而便在这时,这三头六臂的巨人好似察觉到了她的窥探,三颗头颅一齐望了过来,一者狞笑,一者怒嚎,一者却闭目诵咏着什么。 她悚然一惊,可没等着惊呼出声,她怀中的孩子忽然颤抖起来。 她却惊喜莫名,只道:我的孩儿活过来了? 马大娘欣喜收回目光,却在那稚嫩的面庞上,迎着了一对死灰的眸子。 那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眼白里泛起些许血丝,像是游虫,丝丝向着瞳仁里钻。 马大娘哪里管得了这些,只噙着泪,手忙脚乱擦拭去孩子脸上血水,小心翼翼唤道: “幺……” 呼唤戛然而止。 却是孩子并指成刀戳进了她的胸膛,让那个“儿”字永远也无法说出口。 她带着一丝疑惑,一丝痛楚,一丝解脱,颓然倒地。那浸没在泥水中,渐渐失去生气的瞳孔里,映出了会场最后的景象。 一个又一个死者摇摇晃晃“复活”过来,向生者展开了复仇。人群慌张逃窜,却绝望地发现会场边沿围上了许多和尚,他们拖着扭曲的躯体,缓缓逼近…… 暴雨中,杀戮重演。 .。妙书屋.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逐杀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黄昏。 铅云将落日的余晖压成一束沿着远方山脉起伏的红线。 山腰处。 冷雨与热血一同浇入腐土,惨叫、奔走、拼杀、活人的怒喊与怪物的嘶吼……汇成一场生死逐杀的大戏。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此刻的龙图道人发髻散乱,额头处拉出条指长的口子,鲜血、汗水、泥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连番的恶战几乎耗光了他的体力,光是站着,便是气喘吁吁,手头的宝剑早已断裂,如今握在手中的是一柄雁翎刀,大抵属于某个倒霉的官兵。 尽管已经逃离了会场,但那个三头六臂的魔影却总是从脑海里钻出来,让这位龙虎山高徒意态惶惶。 他犹自记得那一幕: 当钟声响起,众人从狂乱的幻梦中清醒。 不论是白莲教,还是镇抚司,哪方的高手不是老江湖?第一时间便意识到粥中有鬼,并猜测到法台上那尊三头六臂的尸佛,恐怕便是方才的幻术以及眼下群尸袭人的罪魁祸首! 虽然不知为何,难以调动法力,但老江湖总有老江湖的能耐,譬如说——渡魔针。 于是乎,白莲教与镇抚司共计二十七个好手,第一时间发动了反击。 可接下来的一幕,龙图永生难忘。 这些高手方才逼近法台,那尸佛只端坐莲台,三张面孔依次开口。 “嗡。” 二十七人在痛呼中滚倒一地。 “啊。” 肢体抽搐,红毛刺出皮肤。 “吽。” 二十七具活尸已然新鲜出炉。 龙图道人胆战心惊。 这些人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是天下间有名姓的好手,在做好防备后,居然也……自下山行走世间二十余年,他何曾见过这等妖魔? 一时间,不晓得多少人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逃!” 所幸,那尸佛只是端坐法台,并无亲身追击的举动,否则……龙图注视着眼前扑咬上来的活尸,着武服,披黑袍,他认得这人,随着杨之极从长安出来的高手之一,终日带着长安人惯有的傲慢,如今却也只是一具丧失了人性的怪物……我也会变成这副鬼样子吧?那还不如死了! 他长吸一口气,将一口冷雨吞入腹中,这好似让他疲惫的身体又生出些气力,支撑着他奋力挥刀斩向这昔日同僚。 刀锋画出道冷艳弧光,砍进了活尸颈骨,本意一刀取下对方头颅。 奈何新增的气力是假,双臂的酸软才是真。刀口入肉后,却是偏移了三分,斜着卡尽了活尸的肩胛骨。 活尸不知痛楚无有疲惫,竟是罢,那人舍下了龙图,转身投入了另一场战斗。 而龙图也只抹了把粘在脸上的臭血烂肉,咧嘴一笑,权作回应。倒不是他吝惜于一句“谢谢”,而是一来实在疲敝得很,二来对方的身份也很是尴尬。 救他一命的,不是镇抚司的同僚,更不是军中某位将校,而是白莲教的护法——“老蛟”黄太湖。 没错。 场中这群与活尸殊死搏杀的,其实是一帮杂牌军。 里头有零散的官军,大户人家的护卫,浑水摸鱼的江湖人士乃至于几个千佛寺武僧。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镇抚司与白莲教这两家生死仇敌。 在活人与死人的厮杀当前,从虚与委蛇、相互算计到携手作战、同舟共济,似乎也只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去他妈的除魔卫道! 现在是在挣条烂命。 龙图自嘲一笑,呸了口嘴里泥沙,拖着刀,加入了厮杀里去。 ……………… 片刻后。 斗声渐息。 一伙人且战且退,付出惨烈的死伤后,总算是摆脱了活尸。 他们早已偏离了路径,人人疲敝欲死,个个带伤,可他们也不敢稍作停留,只是估摸了方向马不停蹄,撞进了一片竹林。 此时天光已然将尽。 风愈疾,雨愈盛。 荒草、竹林、灌木在暗沉的雨幕间勾连成一片模糊不清。 人群里,某位衣甲残破的将官忽然打量起周遭,而后面作喜色。 “快,往这边走。” 他招呼起众人。 “穿过这片竹林,前方就驻有一队人马。” 话声方落,前方的荒草中,便影影绰绰冒出了一队兵马。 可那将官脸上却无有惊喜,倒有惊恐。 概因迎接他们的,不是热情的拥抱,亦不是警惕的盘问,而是熟悉的蹒跚的脚步,扭曲的肢体以及一张张蓄势待发的弓弩。 “嘣……” 弓弦响动如雷声绵延。 乱箭汇同风雨,扑洒而至。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飞剑 逃亡的一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以为要逃出升天的那一刻,一轮箭雨断送了他们的希望,而随之而来的“官军”则让他们彻底陷入了绝望。 此情此景,可谓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对方“人”多势众,己方又是疲敝之师,无奈下,只得结成圆阵勉力挣扎。 ………… 冷雨簌簌。 落日的残光苟且在天边。 脚下的泥泞被反复践踏成沼泽,拉着人腿就往地里拽。 龙图喘着粗气,手中的刀尖挑入面前敌“人”的胸膛,粘稠的血浆便从刀口里慢吞吞往外挤。他又把身躯抵上去,用肩膀,李长安人头的花红可还在黑市里挂着。便是龙骧卫这帮人,在前一段时间,和白莲教达成默契的时候,何尝没有坐看事态发展的意思。 各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也只有龙图道人舍了老脸,上来寒暄。 却没想,对方开口第一句便让他如此难堪。 只有他们?当然不是。 当时在会场,各方信徒、千佛寺和尚、官军再加上双方人马,计有数千人。当钟声将人群唤醒,死在混乱中的、直接活尸化的人不过十之二三。 至于除却场中这数十人,其余的幸存者们是何遭遇? 正应了杨之极杨大人先前那番话。 “谁说咱们需得跑过活尸?跑得过他们就可以了。” 这龙图道人虽迫于形势,舍弃了山上民众,但也算要点脸皮,没有信口胡扯,面对李长安的问题,只是面色灰败,惨淡无言。 李长安也本只是随口一问,并无诘问之意,但看得对方的反应,也大抵猜想到了事态发展。 当下便懒得与其多说,转身便走,所去方向正是山上会场。 可没走两步,一人便急忙拦挡在前,拱手做礼。 李长安眉头一挑。 “你是?” 那人笑呵呵道:“本官龙骧卫指挥使杨之极。” “哦。” 道士不咸不淡应了一声,静看对方作何说辞。 此人脸皮颇厚,不见恼怒,依旧笑颜相对。 “道长此去为何?” “除魔,救人。” “道长仁义,实在让杨某敬服。” 他笑吟吟抬了个花花轿子,末了,话锋一转。 “只是恕我直言,这天色将晚,难以视物;再者,山上的妖魔众多,眼下怕已有数千之众。道长纵有神通傍身,但势单力孤,又能救下多少人呢?为今之计,不若同我等一道下山,将此事禀明州府,让朝廷请来四方高人,调来千军万马将这千佛寺团团围住,阻止尸魔逃窜蔓延。如此,才是这郁州万千黎民之福!道长,你看这是也不是?” 什么个是与不是? 李长安哂笑一声,并不作答。 这位杨大人无非是瞧得飞剑犀利,想要他李道士做个免费保镖罢了,却尽拿大道理唬人。 所以说,官呐…… 不过么,李长安决意上山也没打算拼命,只是能杀的尽量杀,能救的尽量救,无外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杨之极这一番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他返身打量了几眼龙图道人,并他身后几个浑身带彩的师弟,瞧见了其人腰间悬挂的一枚法印。 “龙虎山?” 龙图喟然一叹。 “愧对祖师。” 李长安又问: “可会打醮作法,招祭鬼神?” 这一问却让几个龙虎山道士面露不愉。 要知道,正一道开山祖师张道陵本就以统摄三万六千神灵、千二百之官君,收服八方鬼众,攻灭六天魔王的功绩开山立派。 招神役鬼,那是祖传的手艺。 李长安这一问,好比问川渝人吃不吃得辣,东北人喝不喝得酒,广东人吃不吃福建人一样。 当即,一个龙虎山道士便要愤然开口,可没开腔,一张折子轻飘飘落进了怀里。他才手忙脚乱地接过,李长安不咸不淡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尔等要的千军万马,就在其中。” .。妙书屋.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囡囡 囡囡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场迟迟无法醒来的噩梦。 在梦中。 她看到人们发了疯似的自相残杀,看到和尚们撕开了伪装化身怪物。 看到人们四散奔逃,又相继死去。而很快,鲜血混入泥水,而死人从泥泞中爬起,扑咬活人。 她只是木然地跟着爷爷的脚步,但渐渐的,同行的人越来越少,而怪物却越来越多。 直到他们再也跑不动,直到整支队伍只剩下她和爷爷两个人。 她看着怪物们四面围拢,看着爷爷佝偻着腰挥着拐杖挡在跟前,看着那根拐杖把一个怪物砸了个趔趄,看着更多的怪物一拥而上…… “囡囡……” 爷爷唤了一声,而后被怪物们淹没。 接着。 撕咬与吞咽声中,迸出一声: “跑!” 这一声并不洪亮,倒不若说是死前微弱的哀鸣,可却像是一根针,刺破心中的迷障混沌,整个世界为之苏醒。 囡囡感觉到了。 雨是冷的,血是热的,泪是咸的。 泥水带着土腥,怪物散着恶臭。 而梦……是真的! 跑! 此时此刻,她心中所有的悲恸、恐惧都化作了一声。 快跑! 然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娃子在这暴雨中的山林里又能跑多远了呢?更别说她早已精疲力尽。理所当然的,她被一根树藤绊倒,扑入一从灌木里。 荆棘划破了她的脸颊,山石擦伤了她的膝盖,泥浆染脏了她的衣裳。 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怪物们一点点围拢上来,看着那一张张流露着贪婪、诡怪、狰狞的面孔,在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是熟悉的邻居,是素不相识的路人,但如今却想将她生吞活剥。 可还是那句话,她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娃子,又能做什么呢? 不过是张了张嘴,许久才沙哑的说出: “救……” 而此时,前头的活尸们身躯一颤,张开了挂着破碎衣料的大嘴,猛地扑咬上来。 “锵。” 千钧一发间。 一抹寒光自囡囡身后刺出。 随后。 勾、刺、点、抹、挑。 这清冽而又森然的剑光暴涨开来,将小丫头牢牢护在了中央。 “……我。” 直到这时,囡囡的呼救这才说出了口。 而一只温暖粗糙的大手便将她从泥泞中拉起。 接着,一席残破的道袍挡在她的跟前。 ……………………………… 李长安轻轻将囡囡掩在了身后,默不作声打量起对面的活尸。 照着龙图等人的推测,他们之所以无法调动法力任人宰割,以及死后化身怪物,都是源于那碗“佛粥”的缘故。那莫名的钟声虽将众人从幻觉中惊醒,但是那粥却仍旧留在人的身体里,时时刻刻准备将人拉入不测深渊。 李长安虽然自己没有吃下那粥,但山上的数千人却是一个不落全中了招,按照龙图等人的推断,眼下这数千人中恐怕大半都已化作活尸。 不说其他,便是眼前的活尸便有百余具,其中异变的不下十数头。 也无怪他们没有胆量随道士返身上山,便是李长安自己,法力枯竭,浑身带伤,还要护着身后的小丫头,只身单剑也难以敌众。 不过好在,人虽只有他一个,但鬼却有很多。 便在道士刚刚护住小丫头,活尸们还没来得及围上,便听得一声轰雷也似的怒吼。 一个分外雄壮也分外熟悉的身影,越过了李长安,好似一头狂呼酣战的熊罢,一头撞进了活尸堆里。 紧接着。 数不清的鬼兵蜂拥而上。 正是燕行烈与他的部众! ……………………………… 在竹林里,杨之极那一番话虽然透着无耻,倒是也给李长安提了个醒。 山上活尸甚多,但他李长安又何尝无有援手? 燕行烈递给他的折子可还在怀里揣着。 他之所以先前没想到这茬,一来是道士没有挟恩驱使他人的想法,这活尸,虽然不知疲惫,不畏伤痛,力气也比生前大上许多,若是有变异之处,那就更加难缠。但好歹也只是血肉之躯,手断了不能拿,腿断了不能走,脑袋丢了更是一命呜呼。 便如眼前这位,胸膛深陷,肋骨尽碎,五脏移位,挤牙膏似的,嘴里冒出些浓稠血浆,眼看是就要死干净咯。 ……………… 驴儿跑到跟前,被道士揪住道:“囡囡,这山上危险,你就先同这驴‘机灵’下山去吧。” 小丫头没说话,只把道士的袖子又拽紧了几分,泪盈盈的眸子看着他。 李长安心底一软,却还是柔声道: “囡囡怪,叔叔是要去救人,救更多的人……” 囡囡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抱紧了。”道士嘱咐。 小丫头轻轻嗯了声,双臂围住驴脖子,将小脸埋进了鬃毛里。 ……………… 目送一人一驴下山远去,李长安收回目光,转身走到老甲正的尸身旁。 此时此刻,这位尽职尽责的老人仰躺在泥泞里,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身躯正在轻微抽搐,脸上红毛点点蔓生。 李长安抬起剑尖,抵住他的喉咙,而后用力一压。 剑锋切断颈骨,亡者得以安宁。 道士为其阖上双眼,才抬眼看向这幽幽夜色。 天光已尽,雨势早歇。 冷月自云翳的空隙间投入微光,盘山而成的千佛寺在幢幢树影里无声静默,白日里的金碧辉煌,在这个夜晚尽作了鬼蜮森森。 “三身佛。” 李长安叩剑自语。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决断 千佛寺。 法会会场。 一方既浅又小的泥坑,吞吐着些血红色的泡沫。 李长安伫步于前,俯身拾起根不晓得谁人遗下的半截竹仗,在泥浆里扒拉出半截肠子与一副心肝。 上头血迹未干。 这意味着在不久之前,有人如同砧板上的牲畜,在此被人开膛破肚。 可现在,无论是被害人还是凶手,都已经消失无踪。 李长安举目四顾,眼中所见尽是看台倒塌、香炉打翻、旗帜坠地、绸缎践入尘土,何曾有半点白日里的奢华风流?曾经拥堵的场地上,衣衫、兵器、兜鍪、募箱、银钱……散落一地。烂泥、污血、残肢、脏器……混作一起。 任谁都可看出,不久前,这里曾发生一场厮杀……不!是屠杀。 可眼下,除却些许零碎下水,却诡异地没有半具尸首,便连那高耸的法台上,也只有几座空空如也的莲台。 法会会场。 这个今晚一切苦难开始的地方,难道已尸去楼空? ……… “如何?” 李长安没忙着作答,只先赶忙散去了冲龙玉,这才捏着鼻子死命摆手。 这满山的刺鼻恶臭差点没把他熏翻过去,如何辨得出尸佛去向。 他缓了一阵,反倒询问起燕行烈,但大胡子也只是无可奈何。对鬼而言,活人阳气好似夜中火炬,可这僵尸一类,在其眼中就与路边砂石无异,难以追索。 “岂不是扑了个空?” “倒也不至于,这不还网罗了些臭鱼烂虾么?” 说话间,但见会场四周的林树灌木丛中淅淅索索,一具具活尸仿若无穷无尽汹涌而出。 李长安拔剑出鞘,笑道: “瞧样子,不是咱们网到了臭鱼烂虾,而是臭鱼烂虾网了咱们。” “那又何妨?” 燕行烈浑不在意。 “烂麻网困得住鱼虾,却围不住蛟龙。” “弟兄们!” 他振臂高呼。 “让这些跳尸烂肉见识见识边疆男儿的风采!” 在其身边集结的阴军将士立时回应,连呼三声。 “虎!” “虎!” “虎!” 杀声仿若直上云霄。 随后,在燕行烈一声令下,对着密密麻麻蜂拥而上的尸潮,反冲过去。 活尸无惧生死,阴兵更是粉身碎骨亦不旋踵。 双方甫一交汇,便如两排滔天巨浪交击,撞了个……好吧,其实也没这么惨烈。 活尸们牙口再利,嘴上也没镶符,哪里能对阴兵造成多大伤害?而阴兵这边……李长安老早就有疑问,上次见着燕行烈一行,个个燕行烈的折子。 先前,因为要靠几个龙虎山道士作法,所以折子一直在他们手上。如今看这人脸色……怪不得当时判官手里的折子看来这么眼熟。 “我晓得……无妨。” 李长安摆了摆手。 “先离开这此处吧。” 他放心不下驴机灵和小女孩,总想着赶去瞧上一眼,才安得下心咧。 .。妙书屋.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奈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清晨。 屋檐上的茅草浸满晨露,竟夜赶制的草棚尚带着湿润的青绿。 这是官府设下的安置地,位于爷山脚下的一处村落。 村子狭小,不过几段栅栏围起十来间泥草房,便加上些连夜赶制的草棚,也不够用。 李长安踏入这村子,首先见到的,便是屋中、檐下乃至泥地上,拥挤蜷缩着的一个又一个残存者。 然而,没有喧闹,反而有些死寂。 只夹杂着些断断续续的呻吟,以及时不时的低声哭泣。 一整夜过去了,获救的喜悦早已褪去,恐惧与悲痛已然沉淀于心底,只余下麻木与茫然在彼此脸上蔓延。 “只救下这么点人?” 李长安有些黯然。 村子里看来虽然拥堵,但细算下来,却也不过数百人,不及事变之前,山上人数的十分之一。 “已经不少了。” 回话的是先前来告罪的道士,他自言是正一道“中”字辈,道号“溪石”。 “重伤的呢?” 李长安又问。昨夜山中救人,许多人都是硬生生从活尸牙口下抢下来的,其中肠穿肚烂的也不是没有。 “都在东边的义庄里集中安置。” 说罢,溪石道人又解释道: “此间人虽承蒙道友相救,但那尸毒却还残留体内,一旦身死难免尸变。刚开始,闹出了不少乱子。集中隔离起来,也没办法的办法……” 正说话间,忽的传来些喧闹。 “不,不要!我不喝……” 只见得前方的屋子里,踉跄跄奔出一个男人,脚下一滑,栽倒在泥泞中。没等他爬起来,便被跟出来的两个兵丁钳制住。 男人哀声告饶: “军爷饶命!我家里还有老母与孩子……” 可没说完,便被兵丁捏住下颚,强灌了一碗水下去。 “那是符水。” 溪石道人赶紧解释。 “虽然可拔去尸毒,但毒性诡异厉害,难免有些人承受不住,反倒会提前尸变。一部分人见此,便不肯吃下这符水。殊不知,要他性命的不是符水,而是体内的尸毒……” 话说道这里,前头忽的有一些骚动,原是那男人忽的抽搐起来,脸上肉眼可见地钻出许多红毛。身边的两个兵丁却是见怪不怪,一人将其摁住,一人抽出刀来。 “噗嗤。” 但见手起刀落。 头颅混着热血滚入烂泥。 溪石道人抿着嘴站了一阵,许久,才叹了一声,冲李长安说道: “李道友,我师兄与几个大人都在前方厅堂商议后续,正要请你过去。” 李长安却摇了摇头。 “昨夜救人尽是阴兵之力。” “如今,阴兵已去,李某山野之人,又能如何呢?” “尔等好自为之吧。” 说罢,竟是转身就走。 ……………… 李长安并未远去,只是转身拐入村子边沿的一间房舍。 “劳驾。” 他对躺在门口的抱着孩子的妇人说道。 那妇人眼珠子动了动,放下了孩子,抬手将自己的一双被撕咬得不见几块好肉的腿慢慢搬开。 “多谢。” 李长安推门而入。 “道长?” “是李道长!” 出乎意料,这屋子里的,大多都是当初他问路的那个村子的村民。 他笑着回应了几句,目光一转,便在角落里发现躺在地上的大青驴,以及已沉沉睡去却仍紧抱着驴脖子不松手的囡囡。 “啊呃。” 驴儿见着主人,扫了扫尾巴,叫唤了一声,便要用额头拱醒小女孩,却被李长安抬手阻止。 让她睡吧,能睡着也是好事。 也在此时。 “道长……” 身后响起声迟疑的呼唤,李长安回过头,瞧见一张殷切却也茫然的面孔。李长安认得他,是村子里那个梦入黄粱的秀才。那日,他老婆得了符咒,便将其从床上揪了起来,臊眉耷眼地对李长安道了通谢。 道士目光一转,没见着印象中那个粗实的妇人,却也没多问,笑道: “秀才公,有何事相商?” “哪敢当得道长如此称呼。”他连连摆手,“我只是想替大伙儿问一句……” 他抬起头,凄苦里挤出几分希冀。 “咱们这些人……今后该怎么办呢?” ……………… “怎么办?” “除了尽数迁走,还能怎么办?!” 议事厅内,几方首脑团团而坐。 就座的,官军残余、龙骧卫、郁州州府三方不必多说,乃至于还有白莲教的黄太湖,千佛寺残存的和尚代表,一个叫普智的武僧。 发火的是官军将领,其人姓贺。他本以为带兵到这千佛寺,是个好吃好喝的好差事,却没想,丢光了部众不说,自个儿还差点儿成了活尸的口粮,眼下正气不打一处来。 而他发火的对象是郁州城衙门派来的代表,却只是个账房小吏。 晓得这边有吃人的怪物,别说城里的知州,就是但凡有点牌面、有点关系的官儿都不肯以身赴险。推诿来去,最后只推了个倒霉蛋出来顶缸。好在这人是本地人,心系乡梓,凡事都肯用力。 但到底也只是个斗食的小官儿,面对这武将的跋扈,不敢稍有反驳,只嚅嗫了句: “朝廷……” 可没待他说完,那武将便把怪眼一瞪。 “朝廷大军正在平叛,哪里顾得过这郁州城外几具跳尸?” 几具?几具活尸能逼得你哭爹喊娘、丢盔卸甲? 这无耻无理的话倒是激起了倒霉蛋的几分硬气,他抬起头来,恳切说道: “这位大人,尽数迁走?说得轻巧。这千佛寺左近,数千户人家,几万余口人,且不提迁往何处。就说这旧粮将尽,新粮未熟的时节,若是迁移,又拿什么果腹?” 这话纵使情真意切,但这年头,哪个丘八不是属螃蟹的? “好胆!” 可那军将听了,却只道区区小吏竟敢反驳自己,怒极反笑,竟是要抽刀子砍人。 那杨之极杨大人连忙出来打了个圆场,安抚了那丘八,又扭头冲倒霉蛋说道: “非是我等不顾郁州黎民死活,实在是妖魔一时难以制衡。今日它们是没有下山,可谁敢断定明日不会?介时,怪物扩散糜烂郁州还算是小,就怕其还有感染他人的手段。若是不迁移周边民众,到时候,这郁州可就不是几千具活尸,而是几万具!恐怕就是朝廷遣来大军也是无可奈何。” 最后,他“语重心长”地作下了结论。 “贺将军这话,也是为大局考量么。” 这番大道理压得倒霉蛋哑口无言。 可道理说得再大,几万人的血泪难道就小么? 他望向场中众人,目光中即是质问也是哀求。 你官军的职责不是保境安民么?你镇抚司的职责不是铲除妖邪么?你千佛寺的祖业难道就不顾么?还有白莲教,死了左使死了教众,便不肯复仇么? 可是。 武将暴躁蛮横下掩着胆怯,杨大人温和之下是漠不关心,五大三粗的武僧头子只晓得阿弥陀佛,白莲教的黄太湖更是冷笑连连只是看戏,而龙图道人…… 龙图道人侧开脸,避开了那道目光。 他晓得,若是集结这里所有的力量,舍得拼命,未必不能与山中的妖魔抗衡一二。可是他更是清楚,那贺将军已经打点好了行礼,杨大人连夜上了奏章,普智昨夜偷偷托人变卖产业……就是他龙图,尽管已经拔出了尸毒,恢复了一身法力神通,但三头六臂的魔影却一直盘桓在心底,让他难以生出对抗的念头。 羞愧万分,无可奈何。 没由来的,他想起了李长安。 想起这个只凭一腔意气,便敢与白莲教为敌;这个所有人都在往山下逃窜,他却逆流而上,要去除魔救人的野道人。 若他在这里,会怎么做呢? ……………… 李长安无能为力。 当秀才问出这句“怎么办”,当周遭人的目光都投过来,带着亮晶晶的期许,他很想拍着胸脯,说一句“放心”。 可此时,他脑中便回想起,破晓时那一幕:满山偏野的活尸,从树林、从草丛、从山石、从山道……数之不尽、杀之不绝,咬着队伍的尾巴汹汹而来,却在山脚处戛然而止,无声退去,仿若涨落的潮汐。 每每回想,止不住的心神摇动。 凭什么让他们安心? 自己这一人一剑? 还是郁州州府?朝廷大军?镇抚司?白莲教?千佛寺武僧团? 这长久的沉默让周遭人的目光渐渐暗淡,到最后,李长安只有说一句: “各位,还是暂且去外地躲避一阵吧。” 说是躲避一阵,实际如何,听者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愈加沉默黯然。 道士只有劝慰。 “晓得大伙儿故土难离……” 可是,秀才却是苦涩摇头。 “哪里是故土难离。” 他解释道: “道长不晓得,这爷山左近的农人,十之八九是和尚的佃户,这佃户的十之八九,却是逃难的流民。就说我这不中用的老朽,本是中原人氏,说来惭愧,祖上也曾出过几位两千石,算是耕读传家。可这乱世里,经书也挡不住刀兵。家乡起了乱子,也只好举族搬迁。” “本意去苏杭投靠亲友,可这路上,刀兵、盗匪、妖魔、野兽,轮番来了几遭,到了这郁州地界,已是家人离散,钱财散尽,再也走不动了。花了好些年的工夫,这才勉强安顿下来,尽管种的是别人的地,但好歹肚里有米,头上有瓦。只是对不起我那妻子,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为了我这只会读书的穷酸,折腾成了个粗实农妇……”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阵,猛然发现自己说多了也说偏了,道了声歉意。 “道长你看,我那会儿迁移时,既有青壮护持也有钱粮傍身,尚且如此。如今孤身一人,家里的米缸也该见底了,还能怎么着呢?” 说着,他呵呵一笑,塌着腰踱步到墙角,长嘶了一口气,慢吞吞坐下。 “也罢,也罢。我若是走了,等我那老妻回魂了,怕是该找不着我。” 秀才说得轻松坦然,可这屋中气氛却愈加沉默难堪,李长安终于耐不住,逃也似的推开了房门。 屋外。 阳光熏起乡下独有的清新中带着臭味儿的空气,让李长安心情稍稍一震。 他扭头长久注视着那爷山,山脚处郁郁葱葱,山腰里云烟雾绕,山顶上连绵起伏的琉璃金顶映着灿漫的曦光。 青山宝刹,奈何是魔域妖巢。 他捏着剑柄,忽而开口: “朋友,跟了我这么久,看足了热闹,也该现身了吧?!”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明知山有虎 小和尚本善稀里糊涂下了山,跌跌撞撞迷了道路,慌不择路撞见了活尸,又莫名其妙被阴兵所救。 短短一夜,堪称历经曲折。 可他却对这凶险毫不在意,只一心注意山上那道钟声。 钟声越来越稀,越来越轻。 待到旭日破晓,活尸退去,人群开始欢呼,他等候许久的钟声却终究不再响起。 他知道师傅撒了谎,师傅再也回不来了。 在一片欢腾里,他的眼珠子却是止不住地往外窜。泪眼朦胧里,瞧着人群前那个短发的道人。 大伙儿都说他救了许多人,可为何偏偏救不了师傅。 等等……短发? 他苦巴巴皱起小脸,回想起临行前师傅的再三叮嘱。 “记清楚了么?本善。” “记清了。” “那便好,你现在就下山去寻一个人。” “谁?” “一个道人。” “隔壁的龙图?” “不,一个短发的道人。” ……………… 李长安没想到一直缀在自己身后的居然是个小和尚。 他打量了几眼对方,破破烂烂的僧袍,脏兮兮的脸蛋,额头上还有个大青包,想来昨夜应该在山上吃了不少苦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可道士却没因此展现出多少和善,一来是心情沉郁,二来是这时候,恐怕任谁都不会对千佛寺和尚有个好脸色。 但李长安终究是个不会因自己的无能,而迁怒于他人的人,故此,也只是带着几分冷漠,平静问道: “小和尚,为何跟着我?” 本善不安得很。李长安其实想错了,他头上的青包不是昨夜在山上磕的,而是今早在村子里被一个妇人拿土疙瘩砸的,因为昨天夜里,她的丈夫吃掉了她的孩子。 小和尚有些委屈,但并不生气,谁让自个儿确实是千佛寺的和尚。 他只是害怕,害怕眼前的道士同那个妇人一般,迁怒与他。那妇人手头只有土疙瘩,而这道人腰间可是悬着一柄剑。但是一想到师傅,他便只能按捺住转身逃跑的冲动,低着头怯声回到: “我师傅让我找你。” “找我为何?” “我师祖托我师傅让我来找你。” 这什么跟什么?绕口令? 李长安有心拂袖而去,可看那小和尚可怜巴巴的模样,终究是心底一软。 “那我问你。”他耐住性子,“你师祖是谁?” “空衍。” 倒是个烂大街的耳熟名字,山里的野鬼和尚叫空衍,坠入魔道的高僧也叫空衍,却不知还有什么阿猫阿狗也叫空衍。 “你师父又是谁?” 小和尚皱巴起小脸。 “我师父叫了悟。” 李长安心想:这千佛寺的和尚当真不靠谱,自个儿不来,派个小家伙,莫不是怕被我一剑砍了? 随口问一句。 “在哪儿?” “山上。” 山上?这个时候。 “作甚?” “敲钟。” 这答案倒是大大出乎了道士的意料,他楞了片刻,随即神色一肃,收敛起随意的姿态,郑重追问: “敢问小师傅,不知令师可是昨夜敲钟人?” 小和尚抬起脸来,本想回话,可刚张开嘴,眼泪倒先窜了出来。于是,愈加泣不成声,只揉着眼,死命点了点头。 得了预想中的回答,李长安慨然长叹。 对那老和尚,他既有感激,也有遗憾。感激的是,他救了自个儿乃至于所有人的性命。遗憾的是,据阴兵回报,当他们赶到钟亭时,老和尚已然力竭身亡。 “你师父……”道士本想安慰一二,可提到“师父”这两字,小和尚两眼的防波提便有决口的架势,于是赶紧转口: “你师祖寻我为何?” 小和尚抹了把眼泪珠子,哭腔未散:“师祖说,他有除去山上妖魔的法子。” “什么?!” 李长安蓦然拔高了音调,急急追问。 “什么法子?” “说是……” 小和尚被李长安的激动吓了一跳,泪花都给憋了回去,赶忙回到。 “其中干系复杂,须得当面详谈咧。” “那好!你师祖在哪儿?咱们现在就去。” “师傅说,师祖告诉他……” 可小和尚却没挪动脚步,反而带着一脸迷糊,指着李长安。 “他一直在你身边咧。” 我身边?我身边只有一头驴,哪儿有个叫空衍的……等等! 李长安皱眉摩挲起下巴,又来回踱了几步,忽而,转身就走,只是没迈出几步,却又折返回来,叮嘱道: “我去取个东西,你就在此地,莫要走动。” ………… 李长安的背影才匆匆而去,小和尚便觉得自己的额头上痛痒得厉害,四周好似又投来了愤恨的目光,他缩了缩脖子。 好在没过多久,李长安便去而复返,这次却二话不说,将某个物件塞进了手里。 小和尚摊开一看,却是一枚青果。 “就在自己身边”,小和尚这句话,终于让李长安把这山上尸佛与雨中野鬼联系在了一起。他猛然想起,从村子里听来的一个传说: 千佛寺三位高僧舍身镇魔,却唯有空衍法师凡尘未尽,一灵不昧,托生为人,又当了几辈子和尚。 这传说不由让人猜测,莫非雨中野鬼的空衍亦是这化佛为魔的空衍?而那一日在不知名的山中,空衍可是赠给了自己一枚野鬼。只因那果子光看便顿觉牙齿发软,所以一直呆在道士背包里,始终不曾下口,更不知为何,也没有丢弃。 如今想来,那果子压在背包里许多时日,竟然一直保持着青翠欲滴的模样,摆明了的怪异,自个儿居然没在意?! 道士方自懊恼,忽然间,空气变得湿润清新。 他心中一动,看向那小和尚。 僧衣还是那件僧衣,脸蛋儿还是那副脸蛋儿,青包还是那头青包,可好似完全换了一个人。 小和尚……不,或许应该说“空衍”,双手合什,微笑道: “阿弥陀……” 可“佛”字没出口,便被道士一把揪住领子。 “好你个鬼和尚,还说不识得那尸佛?!” …………… “当年,我师兄弟三人为镇压群魔,在孙山设下大阵,以自身为阵眼,集合郁州众生愿力,意图化魔为佛,福泽一方。说来惭愧,两位师兄都竭尽所有,只有贫僧贪念尘世,逸出一点灵机,化身为人。这本也无关大局,可谁想后人不肖,竟然借之敛财,徒耗愿力不说,反倒使得魔性积累深厚。” “如今,化魔为佛不成,反倒是化佛为魔,使得我等遗褪坠入魔道。千佛寺百年愿力,都将助长魔头出世,郁州左近也恐将成为人间魔国。但好在魔头炼化愿力尚需时日,千佛寺大阵也在运转,困住群尸不得下山。但究其时间,却只留下短短三日……三日之内,只要除去魔头,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议事厅中,场中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良久。 “如此说来,这位小师傅……呵。”杨之极开腔打破了场中尴尬,只是话到半截却嗤笑了一声,“便是这千佛寺三位神僧之一的‘诗僧’空衍?” 说罢,他也不待对方回答,反对李长安道了声歉意: “小师傅是道长引荐,我本不该多疑,可这……” 他摇了摇头,望向旁边的武僧头子。 “普智禅师,你怎么看?” 起初,那武僧头子还咋呼了几句,眼下却摆出个低眉顺眼的模样,活似个宠辱不惊的枯禅老僧,只回了句。 “阿弥陀佛。” 其意思大抵是,我信你个满头青包大头鬼。 也无怪他们如此作态。 先前的讨论中,在几方心照不宣之下,已经做好了拍屁股跑路的决议。可这关头,突然又跳出个小和尚,还说自个儿是死了几百年的神僧空衍,话语中,还有劝他们上山拼命的意思。 按说,不论得悟前尘还是鬼魂附身,都是稀松平常之事。 但不管这人还是这事,都来得太过凑巧。 好比某天你买彩票中了个十万八万,便有个电话打过来,说他是秦始皇转世,在门头沟埋有100吨黄金,但正好需要个十万八万来解冻…… 别说杨之极、普智等人不信,便是那倒霉蛋也全当这是道士和小和尚为了郁州百姓的无奈之举,递来了个满是善意与苦涩的眼神。 而那贺将军更是唑唑逼人,笑骂道: “好你个小秃驴,装模作样还来哄人?那好,我问你一句。” 他瞄了道士一眼。 “你说你是空衍,那事发之前为何不现身?!” “非不愿,实不能耳。小僧只是一点灵机,又几度转世,浑浑噩噩,迷迷糊糊,时而记得前尘,时而只是山中野鬼。撞见道长,也是侥幸。” 这解释倒也能勉强圆上。他又追问。 “既然是空衍,想必是为山上妖魔而来。” “自然。” “那好,我且问你。” “施主请言。” “你能扫除山上群尸么?” “不能。” “那可否能锄灭尸佛?” “亦不能。”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他把桌子一拍,“便是空衍,又有什么用?!” 空衍倒也不恼,只唱了声佛号,平静回道: “我虽不能扫除群尸,但却晓得大阵中佛性尚未被魔性吞灭,只要明日晌午,尽数毁去周遭村落佛像,便可使得佛性、魔性相激相冲,在借以太阳之力压制阴邪,山上群尸必然为之大大衰弱。” 话到此。 普智抬起了脑袋,杨之极皱起了眉头,黄太湖竖起了耳朵,龙图挺直了腰杆。 而空衍依然不疾不徐地说着。 “我虽不能锄灭尸佛,但贫僧与那魔头本为一体,可以感知到其虽坠入魔道,但尚有一点佛性未泯。只要靠近它三丈之内,便可魂归本体,挑起佛性与魔性相斗,短时间定住那妖魔。” “能定多久?” “数息。” “短短数息,又能如何?” 空衍笑道: “足够择一猛士趁机近前。” 他并掌作刀,在脖颈上虚砍一记。 “斩下贫僧及二位师兄之头颅!” 这句话震得场中一时鸦雀无声,一来是因着空衍语中决绝,二来是他提供了一种可能,除掉山上妖魔,乃至于拯救郁州苍生的可能。 本来心灰意懒的倒霉蛋,此刻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已。而龙图道人也是眼前一亮,赶紧将目光投向自己的上司杨之极。可他却瞧见,杨指挥使仍是那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便听得。 “不然。” ………… 茶是州府带来的新茶,水是刚烧开的井水。 粗茶淡水,不太合杨大人的口味。 他只是小小的呷了一口,便把茶杯放下,笑眯眯地对空衍说道: “法师这法子虽能削弱群尸,但其数目犹在。虽能定住魔头,但却须得抵近了才可。一着不慎,恐怕就会陷入重围,为群尸所噬,端的是凶险万分啊。” 空衍颔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诚然。” 杨之极先是点头应承,接下来却是话锋一转。 “但不可否认,这是场大赌,还必须得下重注。” “不过经了昨夜那一番动乱,我龙骧卫实在是伤筋动骨,一时间也抽不出足够的人手。” 说着转向官军头子。 “贺将军,你那边?” 姓贺的立时骂骂咧咧: “老子的牙兵都死球光了,哪儿来的人?!” 他又看向武僧头子。 “普智禅师?” 这武僧低眉顺眼,还是那一句。 “阿弥陀佛。” “大师您看……”杨之极把手一摊,话说得慢条斯理。“这法子虽好,可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周遭立刻便是一阵忙不迭的应和声。 倒霉蛋气得直哆嗦,指着鼻子就骂: “杨之极!我看你是畏敌如虎,枉顾郁州死活!” “我看你是关心则乱,胡言乱语!” “且不说这法子只是在弄险,便说此人身份……” 杨之极含笑不语。 周遭的应和更是大声。 空口白牙没个证据,就想让人为之去拼命,天下哪儿都没这道理。 可是。 “此人所言应当是真。” 这关头,龙图道人却突然开了腔。 “贫道承蒙师门恩泽,开有天目。方才数度施法,都见得小和尚躯壳之下,藏有位风姿不凡的僧人。数年前,我曾祭拜过三身佛,空衍神僧的面容与眼前这位确实一般无二。而后,我又以望气术观千佛寺,但见清气上浮呈金色,浊气下沉呈黑色,清浊之气相互纠缠,而清气渐少,而浊气渐多,确实与法师所言状况相符。” 杨之极笑容顿时一滞,目光闪烁瞧向了龙图。 实际上,杨大人他才不关心这小和尚是不是空衍,更不在意山上妖魔如何如何,他只想着在这山下做足戏,让朝廷寻不到他的不是,就麻溜地把龙骧卫的人拉回驻地。 这一趟他算是把差事搞砸了,虽然过错不在他,但终究是别想升官发财,以后指不定得在龙骧卫指挥使的位置上呆多久。如此,这里剩下的龙骧卫人马,便是他手中所有的牌面,是以后建功立业的依仗,可不能浪掷在这鬼地方。 可现在,龙图突然的冒头却让他心里一惊,这龙图道人在龙骧卫可是威望隆重,他若是跳反,自己手头这些人怕是会跟出去大半。 不由得,杨之极语气带上些冷厉。 “杨佥事,你欲为何?” 龙图道人起身站在了堂中,平静道: “属下……贫道只想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师门,对得起山上死难的弟兄,对得起郁州万千黎民。” 此言一出,杨之极脸上跟走马灯似的,红一阵白一阵,可到最后,却还硬生生掰回了笑脸。 他摇头摆尾、长吁短叹: “龙图道长啊!龙图道长,你对我误会实在太深。” 他上来把住龙图的手臂,语重心长。 “我们龙骧卫所辖十三个州府,这郁州不过是其中一隅。若是冒险一搏,成功是希望渺茫;失败,则会将龙骧卫残余的力量消耗一空。介时,妖魔邪道失去节制,非但是郁州,怕是其他十二个州府也会尽数糜烂!我忍痛作下如此决定,哪里是为个人前程,是为大局考量啊!” 可龙图只是笑着摇摇头。 “当初,坐视燕行烈孤军奋战,杨指挥使说是为大局考量;昨日,不顾及会场无辜,发动袭杀,也说是为大局考量。” 他挣开杨之极,退后一步,郑重行了一礼。 “可这一次,我却不愿再考量大局,只愿遵从本心。” 杨之极气得想跺脚,可他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继续耍耍嘴皮子。 “山上活尸即便被削弱,可仍有数千之众?再加上那尸佛虎视眈眈,就算拼尽了所有的兄弟,相较之下,还不是势单力薄?!” 这话倒也切中要害,光凭龙骧卫残存的人手,却是有些不足,但龙图既然已下定决心,又岂会动摇,他正要开口。 “哪里是势单力薄,这不还有白莲教的诸位么?” 旁边却轻飘飘冒出一句话来。 原是在旁边看了半天戏的李长安突然发了话。 这话一出,场中其余人等一时都有些狐疑。什么时候白莲教这么见义勇为?还是说与这道人达成了什么默契? 可黄太湖却把脸一板。 “你这牛鼻……” 话到一半,猛然想起对方救过自己一干人等的性命,又赶忙改口: “道士莫要信口开河,我可不做这送死的买卖。” “难道是贫道想岔了?” 李长安卖了个诧异的眼神。 “也对。” 又自顾自摆出个恍然大悟的模样。 “死了个左使,立马能再顶上一个。再死个圣女,想必也是无妨的。” 哐当。 却是黄太湖惊讶之下,长身而起,失态打翻了座椅。 “圣女还活着?!” 李长安也不卖关子,便将昨日在窟中所见细细道来。 黄太湖听了,一时间却是犹疑不定。他是教中高层,晓得圣女的重要性,可比一两个左使、右使金贵多了。但他又担心玄霄道人是在撒谎,故意诓骗他上山。 道士晓得对方心中纠结,却不以为意。 “信不信,由你。” 说罢,竟是径直起身,舍了场中一应人等,施施然就往外走。 这一幕却是与铜梁集酒店中颇为相似。 还是龙图灵醒些,急忙招呼: “道长哪里去?这还没议出个章程。” 道士依旧头也不回。 “去与不去,诸位心中自有分晓,又何必我多费唇舌?” 他打了个哈欠,走路带飘。 “李某人是累惨了,且去睡个青天白日觉。” .。妙书屋.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七章 偏向虎山行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 次日。 将近晌午。 李长安吃饱喝足、精神抖擞到了这山前校场。 按照约定,进山的人马将在此地歃血为盟,入山除魔。 他本没对此抱有多大的期望。却没想,校场上却是吵吵闹闹、熙熙攘攘挤满了各类人等,目测有数百之众。 其中有姿态骄横的军中锐士,有剽悍肥实的禅林武僧,有意态风发的游侠儿,当然,少不了龙骧卫与白莲教双方的高手。 这倒是奇了。 李长安犹记得昨日那贺姓武将与普智的嘴脸,若非是尸毒清理未尽,一个算一个早就逃之夭夭了。 怎么短短一夜功夫,便急公好义、舍己为人啦? 正好龙图道人拖着一包物件上来见礼。 听了李长安的疑惑,他指着人堆里的杨之极,笑道: “多赖杨大人用力。” 原来是杨之极瞧见龙图已下定决心,事态不可回转,而又有白莲教决心掺和。如此,一来是未免手中牌面真就尽数折进千佛寺;二来,反正事已至此,冒险一搏也未尝不可,若侥幸成功,也算是大功一件。 于是乎,立马转变了思想作风,反倒为入山除魔尽力奔走。 杨大人先是找到普智,直言他敬佩诸位佛法精深,但奈何千佛寺为妖魔所据,各位高僧流离失所殊为可惜。正好听闻朝廷意欲在南疆广施教化,不若就请诸位去那毒沼瘴林里弘扬佛法,争取感化几个食人生番? 普智禅师当时就义正言辞地回到:祖宗产业、珈蓝宝地,安忍弃置于妖魔之手?!千佛寺上下誓死也要夺回山门。 要拉多少壮丁?你说! 接着,杨大人又找着贺将军,坦言将军你威武雄壮、治军有方,不为一方守将,镇守一地,实在是朝廷的损失。这段时日也多赖照拂,故此准备上书让朝中师友运作一二,升您为一方守备。正好,这郁州城就有空缺嘛! 贺将军当即拍胸脯表态:郁州有倾覆之险,山上袍泽尸骨未寒,岂是计较个人功业之时?待到我老贺提兵踏破千佛寺,再说这些也是不迟。 甲胄、兵器、弓弩、武士,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嘛! 之后,杨大人再与州府通气,先以乡梓安危晓之以情,再以重金诱之以利,以求得豪杰勇士。 最后,综汇各方人马,从中挑选出身手高绝、胆气雄浑者。 共计,三百人! “活尸众多,上山之人难道不是多多益善?” 李长安接过龙图递来的物件,细细一看,却是件内衬软甲以及一些符纸、法器。他也不矫情,当即穿戴在身,顺口问出疑惑。 “因为山上大阵。” 却是空衍与溪石联袂而来。空衍解释道: “山上的大阵本就有清净心神、导人向佛的功效,但由于我师兄弟三人的法身坠入魔道,那魔头也可凭大阵乱人心神、勾起魔障。故此,须得几位道长在山下开坛做法,与之对抗。人数一多,反而庇护不及,为其所趁。” 李长安自动脑补成恒定效果的催眠术,心想这和尚没堕落前也不曾老实嘛。而此前在山中,虽没喝佛粥,也被拉入幻觉,也就有了解释。只是,李长安回想那幻境之真,光是魔障真有这般厉害? 不及多想,旁边溪石道人已接口道: “也是我等学艺不精,修为尚浅,护住三百人已是极限。否则,再能多些人上山,也能减去几分凶险。” 说罢,他又叹了一声。 “若有罗师叔祖在此,何论区区三百人?” “师弟说笑了。”龙图却道,“若有师叔祖在此,何须如此麻烦?只要召开真武大帝伏魔坛……唉,说这些何用?远水难解近火。” “也对。”溪石感慨点头,“他老人家游戏人间、行踪不定,有这时日,去请天师不是更快?” “师弟又说笑了,天师安能轻动?” 两个龙虎山道士一边自怨自艾,一边吹着牛逼,还越吹越玄乎。李长安也不好打断,只瞧了眼空衍,发现他僧衣之外套了件轻便披挂。 “你也要去?” “一点残魂,无可奈何。” “小心些。” 空衍晓得李长安言中之意,笑着抬手点了点自个儿。 “那是当然,贫僧还指望这小家伙传我衣钵呢。” …………………… 山风徐徐,树梢摇动,碎影斑驳。 一切都很平和,一切都很诡异。 或者说,此时此地,平和便是最大的古怪。 蜿蜒的山道让队伍拉成一条长龙,李长安按剑站在一块青石上,警惕四顾。 眼前,阳光正好,时而还有鸟雀自林间飞过。 但是……活尸呢? 前天夜里,那漫山遍野的活尸哪儿去呢? 三百人的队伍爬过了半山腰,行程已然过半,可预料中的大敌……活尸们却始终没有现身。 这好似生死搏杀时,一拳打到了空处。 反倒让人陷入了更大的不安,却也只能对同伴说上了一句。 “当心些。” 正当这时,队伍前头忽然起了一些骚乱。 “来了。”有人喊道。 “活尸?” 李长安一跃而下,两三步抢过去。 “在哪儿?” 那人却支吾道:“便在前方,不过不是活尸,是……” 无需他多说,李长安已经瞧见,在前头的山林中,浓稠的雾气无声无息漫卷过来。 早晨山中尚无雾气,怎生到了晌午反倒起了浓雾? 这雾有古怪。 顿时,呼呵声、提醒声、谩骂声、诵咏声、刀剑出鞘声一齐响起。 然而。 一直到这雾气淹没众人,却始终没有半点异动,更遑论活尸趁机袭人。 众人顶着浓雾又战战兢兢向前走了一段,终于有人按耐不住。 “一个个畏畏缩缩的模样,既然如此害怕,何必上山来哉?要俺看那活尸迟迟不现身,定是早被吓跑了!” 说话的是州府招募来的一个游侠儿,其人没见过活尸群噬人的阵仗,也是无知者无畏。 “别在这里磨蹭了,早些寻到那尸佛杀了,拿了赏银正好晚上倡肆里快活。” 说罢,竟是离开了队伍,大摇大摆走在了最前头。 龙图有心劝解,可没等开口,便见得这厮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扎进了浓雾里。 便听得。 “活尸啊!” 队伍里顿时骚乱,前进者有之,后退者也有之,总而言之乱成一团,几方的首领气急败坏连打带骂,才让他们镇定下来。 而李长安早已一步跃入雾中。 没两步。 便瞧得那厮萎靡在地,神色惊恐,而他身前一个和尚垂头而立,面上红毛便生。 活尸! 李长安神色一凛,拔剑欲斩。 可长剑方出鞘一半,他目光一动,又重新将长剑压回鞘中。 “如何?” 却是龙图道人迟来一步。 “你自己看。” 龙图闻言小心上前,发现这具活尸半点“生命”的迹象也无,好似就是个正儿八经的死物。再绕到其身后仔细一看,只见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桩自其谷门贯入,让它“立”在了道旁。 “这是何意?” 龙图正百思不得其解,耳边忽的一声。 “风来。” 李长安并指成决,往下一划。 便有长风从天而至,将浓雾撕扯开来,露出前头的青石山道,以及山道两侧一个又一个串在木桩上的和尚。 这一幕实在让众人既惊诧又磕碜,倒吸一口凉气之余,都有些谷门发紧。 这时。 人堆里涌出些武僧,乱七八糟喊着“师兄”、“师傅”、“师弟”……便要将这些和尚尸体解脱下来。 然而,长风散去,雾气很快又复合拢。 趁着这空隙,李长安看了眼日头,制止了这些武僧。 “时日不早了,莫要在此耽搁。早些将那尸佛杀了,再行处置也是不迟。” 说罢,他转向人群中被保护严实的空衍。 “圣僧,那尸佛在哪个方向?” 空衍抬手,指向了前方那条沿途“饰”满人桩的山道。 ……………… 众人穿过浓雾重锁的山道,跨过年代久远的索桥。 一路来,竟然是无惊也无险,全须全尾地到了尸佛所在地。 空衍和尚指着面前的化魔窟,窟中幽深无光。 “尸佛就在其中!”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场中众人多有吸气声,借此安抚心中惴惴。 只要不是没脑子的蠢货,便晓得先前的路走得有多轻松,后头便有多艰难的一场恶斗等着自己。 于是乎,各人开始整理装备,稍事休整。 而龙骧卫中却越出一人,走到窟口当前。 对于此人,李长安颇有印象,正是那个在铜梁集中折符为鹤的货郎。当日,他以两箱符纸清空了一街鬼魅。 如今,他却带了整整十箱。 李长安犹自记得杨之极送他上山时,那满脸的肉痛。 眼下,他正将箱子在窟前一并排开。手中一面拨浪鼓鼓声不歇,箱子中便不断有纸鹤振翅而出,没入化魔窟中。 不多时。 “好了。” 这既是黄符尽数飞入,也是队伍整备完毕。 李长安点点头。 一马当先步入窟中。 ……………… 可是。 化魔窟中依然平静如故。 只有黄符仿若尘埃四下漂浮,手中的火炬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凹凸起伏的石壁上,显得光怪陆离。 队伍少有人言语。 便只听得脚步声与呼吸声彼此勾连。但李长安不知怎么的,总是疑心听到了一些别样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火把燃烧声……他竖起耳朵,那声音终于稍稍清晰。 好像是: “唵嘛呢叭……” 猛然间。 百倍于之前的熟悉恶臭呛入鼻子。 李长安骇然发现无数的活尸好似无中生有一般,从四面八方突然出现,张牙舞爪撕咬过来。 饶是李长安,也是大惊失色,拔剑就要砍将过去。 但下一秒。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手头的长剑也改劈砍为护身。 也在此时。 胸口位置,上山时溪石道人分发的桃符安放处,一点清凉散开。 李长安眼前豁然一清。哪儿有什么活尸?分明是龙图那张懵逼的脸。他赶紧环顾周遭,也尽是一个个刚从幻觉中清醒的同伴。 糟糕! 道士心中警铃大作,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龙图,健步蹿到前方,脸色立刻有些凝重。 不知不觉间,整个队伍通过了窟口狭窄处,到了洞穴宽阔所在。 而此时。 在队伍的前方,漫天黄符飞舞燃烧,密密麻麻的活尸蜂拥而来。 而在队伍的后方,殿后的游侠儿和官军中,呼喊搏杀依旧不曾停歇,竟有泰半之人仍旧沉溺于幻觉中不能自拔,正胡乱互相砍杀! “我入你娘!” 回过神来的老水匪黄太湖破口大骂。 “不是说能护住三百人么?” 而李长安袖口一沉,原是空衍拽住了他的衣袖。 “道长。” 一直以来都宠辱不惊的空衍,此时却一脸仓皇之色。 “尸佛有变!”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尸犼 化魔窟中。 火光摇曳,恶臭袭人。 队伍的后方,陷入幻觉中的官军、游侠正在自相残杀。 前方。 黄符飘飞里,群尸蜂拥而来。 此般情景,也可称得上前有狼后有虎。 但人群里,众人却反应不一。 普智为首的一帮千佛寺和尚,神态鬼祟,显然怀有了别样的心思龙图道人短暂的惊诧后,已然并指作觉,默默咏咒,一道青光拂过,场中人顿觉神思清爽几分而老水匪黄太湖虽然仍旧狂骂不已,却也喝骂着手下回神准备迎敌。 此时,李长安却一把拽住龙图道人。 “前面的活尸交给我,你且去应对后方。” 龙图道人闻言,下意识便要拒绝。 在他看来,前方的活尸显然比后面的官军更难对付。他既然舍命入山,此时有岂能舍难就易?然而,李长安冲他使了个眼色,先指了指黄太湖,又点了点普智。 他稍一思索,顿作了然。 此番入山讨魔,实际上算是五方联军。 白莲教一方以黄太湖为首龙骧卫则是由龙图领头千佛寺一方是普智无奈亲自出马官军方面,姓贺的吓破了胆子,死活不肯进山,只派了个校尉领兵了事至于当地招募的游侠儿,则由他们自个儿推举头领。 眼下,官军、游侠乱做一团,能济事的只有普智、黄太湖、龙图三人而已。 其中普智本就是威逼而来,哪儿敢托付后方老水匪倒是积极主动,但其人视人命为草芥,若他出手,怕是直接会把陷入幻觉的人杀光了事。 思前想后,也只有龙图适合了。 他当即也不再推迟。 “那便交给道友了。” ………… 有龙图出马,后路自然无忧,也能集中精力应对前方尸群。 李长安当即便找到黄太湖,笑道: “黄老先生,此番上山,一路颇多古怪,不如暂且退避?” 那老水匪只斜了李长安一眼。 “区区几只活尸,还犯不着道士拿话语激人。前日里,若非遭了和尚算计,阴沟里翻了船,哪儿需得着……哼!” 他哼哼几声,眼睛往人堆里一剜,便一把将躲躲闪闪的普智揪了出来。 “大和尚,这可都是你家的好善信,还不上去亲热亲热?!” 说罢,招呼手下,裹挟着众武僧,反倒向着尸群冲杀过去。 李长安笑着摇摇头,提剑跟上。 ………… 长剑在空气中轻轻搅动,飘飞的黄符被剑风卷入,而后随着长剑一引,飙然一射,投向四方活尸。 紧接着。 削、斩、刺、抹、挑。 李长安脚步轻盈一撤,五具合围而来的活尸便颓然扑地。 他随手揭下一张粘在剑上的符纸。 略一打量。 黄符以敕令为符头,上书“白乙大将军到此”字样。 却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镇尸符。 实际上满洞窟飘飞的黄符都是此类符咒,也是龙骧卫这帮人因地制宜的结果。可惜,这活尸不同于普通僵尸,镇尸符的效果难免大有折扣,但却架不住数量众多,也是为场中厮杀添加了许多助力。 李长安将符弹入空中,任其飘飞,四下打量一圈,见得场中形势可人,活尸在诸人齐心协力下,一一遭到镇杀。 实际上,在这相对狭窄的洞窟中,活尸纵使数目众多,却难以展开形成合围的优势。再加之,场中众人可不似前夜狼狈,个个依仗着法力傍身,没等着龙图将后方处理好,便三下五除二将来袭的活尸杀了个精光。 而后,更是干脆抛下龙图等人,并力向前,深入这化魔窟中,一连杀退了好几波活尸。 便是先前一直划水的普智,此时也是杀得兴起,将一根混铁盘龙棍舞得上下翻飞,一连砸碎了好几具活尸的脑袋。 此时。 洞窟深处的阴影中,又有些影影绰绰在蠕动。 “大伙小心!活尸又上来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可说是小心,言语中的蠢蠢欲动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而那普智更是抹了把脸上血浆,怪叫了一声。 “来得好!” 提着棍子便迎了上去。 “嘁。” 旁边老水匪把一对分水刺往腰间一抄,嗤笑道: “这和尚倒是勇不可当。” 李长安笑了笑。 “那不正好。” 说罢,袖口一展,卷了一袍子黄符,提剑迎上。 可这次甫一交手。 李长安便惊讶地发现,这一波活尸却比先前的要厉害一些。 不过,他很快便释然。 这些活尸本就因那尸佛而生,越靠近源头就越厉害,也是应有之意,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更况且,这波活尸虽厉害了一些,但强度提升也有限,无碍大局。 总而言之,若是按现在情况发展下去,即便龙图等人赶不上来,单凭现在的人手,也能杀到洞穴尽头,取下那尸佛的头颅。 “可是……” 没由来的,李长安心中升起了一点疑虑。 “真会有如此顺利么?” 这点疑虑方才升起,忽然,便从洞穴深处传出一阵诵咏经文声。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李长安稍稍一愣。 “大悲咒?” 可随即,经文中的一个个字眼儿,突然好似一把把锉刀,往李长安脑仁上狠狠一锉。 道士整个人都顿时为之一懵。 但好在脑袋虽然因剧痛麻木,但身体却自行其是。 拧身。 撤步。 挥剑。 待到李长安强忍着经文诵咏声,缓过神来,脚下已然又添上一具无头尸。 可是场中的其他同伴却不是李长安。 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道士抬头四顾,首先便瞧见那普智遭到两头形如巨狼的活尸围攻。 一具活尸扯住了他手中混铁棍另一具两爪搭住了他的肩膀,一张大嘴如同蛇类张开,嘴上根根外翻的利齿上,鲜血混着涎水直流。 眼看便要命毙当场。 李长安虽不耻其为人,但此时此刻正是同舟共济之时,哪儿能坐视其身死呢? 于是不假思索,挺身相救。 挥剑照例直取活尸脖颈。 然而。 剑锋入肉,却是手腕一滞,好似一剑砍到了卡车轮胎。 李长安暗道一声糟糕,当即便是个懒驴打滚,便有一阵劲风从身侧掠过。 待他站起身来,只瞧着那活尸咀嚼的大嘴里,红的、白的汁液横飞,以及普智空荡荡的脖颈上“噗嗤嗤”喷涌着热血。 李长安却无暇对普智的死稍感悲愤,概因这两头活尸已然一前一后堵住了自己。 ………… 从洞窟深处而来的经文诵咏声仿若潮汐,一遍又一遍冲刷着道士大脑的防堤。 没有思考的空隙,亦没有喘气的余地。 两具活尸已然一前一后围杀上来。 前者好似一条真正的野兽,手脚并用,飞扑而至。而后者仿佛对人头有别样的嗜好,依旧张开大嘴,冲着李长安兜头咬下。 可道士却纹丝不动,冷眼相待。 直到前者近身,他才忽然甩动袖口,先前卷入袍中的黄符便一并涌出。 七八张镇尸符糊脸,那活尸立刻身体僵硬,李长安只稍一矮身,便轻松从其腋下钻过,而后顺势一推,将其脑袋摁进了后头活尸的大嘴中。 那活尸只是个痴愚魔物,有血肉入口,哪儿管其他,只拿错乱的利齿在前者脖颈上胡乱划拉。 等它终于有所察觉,李长安却已然翻身而上,跨坐在它的肩膀上。 将剑尖抵在这活尸头顶,手中掏出一枚黄符。 这符可不是他自个儿的那些个大路货,而是龙图道人所赠,正一道秘传,名曰:太上敕剑神咒符。 道士将此符握在手中,而后于剑锋上一划。 剑刃划破手掌,鲜血浸润黄符,沾染剑身。 他口中急诵: “太上混元,敕吾之剑。足济水火,刚励百炼。” 顿见,鲜血飞速在剑身上蔓成符文图样。 而后。 “急急如律令!” 李长安双手握住剑柄,奋力一压,两具活尸的脑袋便一并贯穿。 也在此时。 “敕。” 忽的响起一声令咒,满洞窟飘飞的黄符便一下子活了过来,仿若满窟蝴蝶纷飞,各自贴向了洞中活尸。 与之同时。 十多个人影跃入场中,各施手段,攻杀活尸。 原是龙图等人终于姗姗来迟。 ………… 片刻之后。 斗声暂歇。 满地尸块乱滚的化魔窟里,又平添了许多冤魂。 那念经声来得突然,许多人措手不及,以至于队伍损失颇重。眼下,便还有人还红着双眼,拿活尸的残骸发泄,可随即便被黄太湖和龙图喝止。 各方伤者尚且不说,便是那念经声仍旧不间断地从洞窟深处涌来,好像一把矬刀折磨着众人的大脑。许多人神情恍惚,只是勉力支撑,更不济的还抱着脑袋在地上惨嚎打滚。 如此情形,哪还有闲工夫作戮尸这种无意义之事。 两人赶紧命令各自手下人,让尚能支撑却无力再战的,带着重伤员以及失去行动能力往后方退却。 按照龙图等人的说话,他们在后方时好受许多,这诵经声大抵是越深入便越凶厉。 待到伤员撤离,而剩下还有一战之力的,点算下来,竟只剩下三十六人。 前路凶危。 李长安不得不把空衍、黄太湖、龙图寻来,共作商议。 “诸位是否发觉,这越深入化魔窟,里头的活尸就越难对付?!” 龙图、黄太湖两人当即点头。 空衍直截了当地问道:“玄霄道长是否有所发现?” 道士没有回答,只是将三人带到那两头活尸处,先用剑割开活尸身上血污烂泥板结的衣服,露出因胸骨扭曲而凹凸不定的胸膛,再拿火把抵近过去。 “这是?” 龙图难以确定。 “鳞片。” 黄太湖却答得斩钉截铁。 火光照耀下,活尸胸膛稀疏的红毛间,皮肤上生着些浅淡癣状物。老水匪在太湖里厮混了大半辈子,不晓得和多少水里的精怪打过交道,别人不敢认定,他却能一眼瞧出,这就是鳞片。 李长安仍旧没有说话,只将剑刃摁在活尸细鳞上,用力一划,铿锵有声。 却只留下一道细细的划痕。 这一下,三人都是面色难看。 而李长安则又奋力将剑尖压下,而后豁开这怪异活尸的表皮,却见着那皮下不是血肉,而是一层脓黄色的坚韧筋膜。 老水匪骂骂咧咧,龙图皱眉苦思,而空衍则喃喃自语: “皮上生鳞,皮下生膜。” 他要过李长安手中火把,将这活尸从头到尾细细打量。 但见其下颚拉长外凸,嘴中利齿交错,腿骨变作三截,膝盖后翻,手脚掌变为爪状,红色的尸毛隐隐透着金色,形貌俨然像野兽多过像人。 空衍沉默一阵,而后喟然长叹。 “犼。”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听得黄太湖哑口无言,听得龙图道人面皮发麻,听得李长安按剑沉吟。 犼。 一种少有现世,多记载于古籍中的妖魔。 形状如犬,鷙猛异常,喜食龙脑。 却又来历不明,说法不一。 有人说其是穷奇一类上古凶兽,也有人说它是佛陀胯下坐骑,还有人说它是僵尸所化! 但无论如何,其凶戾难制是肯定的。 李长安看向空衍,可和尚只回以一个苦笑,显然情况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道士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纵使恶臭使得口鼻发腻也全不顾及,若非如此,哪里压得住心中惴惴? 前方依旧幽深晦暗,却不晓得掩藏着多少怪物。 而自己这边,先前的一切打算已然成空。 如今回想,这一路来状况跌出。 一是桃符效用大减二是莫名的念经声乱人头脑三是这尸犼的出现。 李长安虽仍有心继续向前,但意料之外的危机纷至沓来的情形下,其他人的想法却不是他能左右的,也不想左右的。 “断言是犼为时尚早,不过有些形貌相似罢了。” 面对李长安询问进退与否,黄太湖思索片刻,却是展现出一丝决绝凶悍。 “我黄老蛟太湖里滔天的风浪尚且不惧,区区几具活尸,几声和尚念经,就想让我双手空空,就着么灰溜溜地退回去?呸!” 他吐了口唾沫。 “作他娘的梦!” “既已深入魔窟。”龙图面露轻笑,“安能临阵逃脱?” “如此,则事不宜迟。” 李长安点头,起身。 “走。”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尸佛 自洞窟深处而来的诵咏声依旧折磨着众人的神经。 窟中的恶臭愈加刺鼻,身前的阴暗愈加幽深。 兴许是残尸太多,以至于脚下腐积的血浆又厚了几分,已然没过脚面。 到了此时此刻,可谓是前路愈加险恶。 而反观除魔的队伍,能继续前行的却只区区三十六人。 敌众我寡,概莫如是。 但是。 既然能句俏皮话,这可是关底守卫,也算是小boss了吧。 他抹了把脸上血沫,习惯发问: “还剩……” 半截戛然而止的话语在空荡荡的洞窟中回荡。 因为他意识到,此时此刻,哪里还需得着多问。 只略一回顾。 左侧,是塌着腰杆、气喘如牛的老水匪黄太湖;右侧,是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龙图道人;身后,则是一直处在众人保护中的“小和尚”空衍。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先前矢志相随的三十六人,死的死伤的伤,其余的抵不住魔音诵经断续掉队退去了。便是眼下这三人…… “如何?” 李长安低声询问,声音沙哑,好似两片砂布磨出来的。 龙图一路走来,嘴上一刻不停地念诵着: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这是净心神咒,他全靠此咒强撑至此。 此刻闻言不便回话,可那一对通红的眼睛望过来,只透着两个字: 惭愧。 老水匪好似个破风箱,艰难吞吐了好几口浊气,这才抬起头来。 却见着他一张老脸上,根根血管、经络虬结凸起,青红交错分外渗人。 “顶不住了,老夫的脑浆子都被这破经给念沸了,要是还年轻个几岁……”他语气全是不甘,恶狠狠刮了几眼前头的肉身佛,又看向李长安。 “你这道人还能支撑?” 道士按剑点头。 “果然厉害。” 他嘿笑一声。 “怪不得少主栽在了你的手上。” 你家少主人是栽在了判官手上,虽然我也砍了他一剑。 道士心头暗想,却也懒得反驳,只回过身来,一边默默恢复体力、法力,一边仔细打量这几具肉身佛。 他晓得,这最后一关,只能由他一人一剑独自来闯了! 可,忽然间。 “李玄霄。” 那黄太湖没由来地郑重唤了一声道士名号。 “何事?” “此番入这窟中,费我许多气力,折我许多弟兄,皆是因你一句:圣女就在窟中。是也不是?” 李长安虽不解他为何突然说出这番话,但也坦然承认: “是。” “那好!那你给老夫听清楚了!”他戟指着道士,语气凶狠,“老夫不管它尸佛死不死,也不管这郁州活不活,我只要你把圣女给我带出来!” 这话未免太蛮横,前路凶险未知,谁人敢打包票? 但李长安却也不与他争辩,只反问道: “若是令教圣女已死?” 当时还有一口气,现在谁晓得? 可哪想黄太湖半点纠缠也无,反而当即斩钉截铁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道士沉默熟久,终于应允。 “然。” “好!” 黄太湖猛地大喝一身,这副老朽残躯好似又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忽而俯身,将双手摁进地上血浆,口中快速诵咏着些模糊不清的字句,听来颇似闽南土语。 随即。 李长安诧异地发现,脚下粘稠的血浆突然好似活水流淌起来。 而身后,几人来时的方向竟隐隐传来些波涛涌动声。 “这是……” 道士还没估摸出味儿,耳边就听得老水匪大笑道: “今日就让你们这些腐尸烂肉见识见识。” 身后的波涛声渐如雷霆涌动。 “八百里太湖,为何只有老子敢称蛟龙?!” 话音方落。 夹杂着残尸、碎木、铁片、砂石的血水汇成波涛汹涌而来。 几具肉身佛哼也没哼上一声,便被血浪席卷,接而搅入狂乱的水波当中。 “啊喝!” 老水匪双手一分,自胸腔里迸出一声断喝。 顿见塞满眼前洞窟的血浪中,立时裂出一条道路,直通邻接尸佛所在佛堂的甬道道口。 无需多言。 李长安拽起空衍便飞掠而去。 但将要抵达道口,一具肉身佛居然挣脱了血浪,扑咬上来。 只听得。 “敕。” 火光乍现。 一声轰响里,肉身佛滚回血浪当中。 李长安回头望去,龙图半跪在地,咧嘴一笑。 他点点头。 转身。 一步跨入甬道。 而尸佛…… 就在前方! ………… 这是李长安第一次亲眼看见这尸佛的模样。 三头六臂、身形巨大、青面獠牙、容貌狞恶,跌坐在莲台之上,一如佛门护法明王。 可惜是魔不是佛。 再细观之,依稀见得,那三张面孔还保留些原本形象,一为悲悯老者,一为严肃中年,一为洒脱青年。 正同道士图册上一般无二。 “找到你了!” 道士眸光冷冽,迈步向前。 可就是这一步,耳边的诵咏声忽而大盛。 如果说先前是锉刀,这一下便是重锤铁凿! 冷不丁的,便让李长安一个趔趄半跪在地,眼耳口鼻析出点点血迹。 但也就在这时。 一道湿润清风忽从身后掠出。 那经声即刻戛然而止。 但奈何余威犹在,道士恍恍惚惚抬起头,发花泛红的视线里,尸佛那张相对年轻的面孔上神情变幻不定,艰难地吐出了半句: “快……” 空衍成功了! 李长安心头一喜,却也立刻意识到 时间紧迫,空衍撑不了多久。 于是,道士心里一发狠,狠狠咬了口舌尖,一股子剧痛冲散了脑中迷蒙。 他奋力往地上一撑,跌跌撞撞冲上前去,而后奋力一跃。 人在半空,长剑锵然有声,青光大涨。 这一剑。 便要了断因果。 可就当剑尖将要临身,空衍那张痛苦挣扎的面孔终于再度开口,说出了之前没说完的半句话。 只一个字。 “……逃!” 什么?! 一点凉气忽自尾椎炸起,直窜天灵。 李长安怒目圆睁,却眼睁睁看着…… 那尸佛施施然一转身,露出了掩藏在三颗硕大头颅之后的——第四副面孔。 发如披墨,肤若凝脂,媚眼如丝。 白莲圣女。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章 最后一搏 李长安自问不是个出口成脏的人。 但此时此刻,人在半空,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望着笑得勾魂夺魄的白莲圣女,亦或说白莲圣女已然轻启红唇。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魔音如同潮汐再度袭脑而来。 李长安喃喃道: “狗日哩。” 下一秒。 藤蔓如同暴雨,飙射而至。 李长安辗转腾挪,手中剑光飞转,仿若绚丽光幕徐徐展开。 然而,那数十条藤蔓攻杀之势密如骤雨,更兼势大力沉,每每呼啸而下,便溅起石屑纷飞。 实在让人左支右拙,难以济事。 不消片刻,道士身上又添上十数处新伤。 俄尔。 一条藤蔓如同铁鞭扫来。 道士实在难以应对,只好勉力侧了侧身子,拿肩膀硬吃了一击。 顿时。 左肩没了知觉,人也如同断线的风筝飘了出去,最后挂在石壁上,徐徐滑下。而身上的衣甲也被这一鞭子抽散,破烂的甲片划破胸膛血流如注。 但至始至终,手中剑却从不曾撒手。 “道长!” 突然,道口处传来一声稚嫩而尖利的呼唤。 却是小和尚抱着脑袋痛呼着滚入堂中。 “左手三排第四格。” 李长安才注意到,自己身后的石壁上打着一排排格子,也不晓得存放着些什么。 他只是一闪身,让过条刺来的藤蔓,找到小和尚所言的格子,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陶壶。这其实是老和尚师傅的金身骨灰,可道士哪晓得这些,只连忙追问: “这是什么?怎么用?” 可那小和尚已然脑疼欲裂,哪里还答得出话。 而眼看着又一轮藤蔓将要打过来,李长安管他三七二十一,抄起罐子就砸向那尸佛。 可半道上便被抽了个粉碎,金身骨灰洒了出来,被那藤蔓搅得满窟都是,不知不觉间,乃至于落到了佛堂角落的“杂物”中。 那些杂物不是其他,正是白莲圣女“驾临”化魔窟前,千佛寺和尚嫌弃有碍瞻观,而搬去角落的卖相不佳的金身佛像! 这金身与金身甫一交汇,顿时放出璀璨的金光。 那诵经声骤然一变,大悲咒还是那个大悲咒,但却从折磨人的魔音变回了佛音,令人神清气爽。便是那被尸佛操纵的魔藤,也失去控制只无目标地胡乱狂舞。 “道长快走!” 却是空衍又能艰难发声。 逃? 但道士的眼中却透出一股子执拗与决绝。 诛杀不得此魔,又哪里去逃?! “来不及的” 空衍又道。 但道士却是充耳不闻,只是奋力向前。 他穿过乱舞的魔藤,角落的佛光骤然一减。 他跃上莲台,佛光已是暗淡微弱。 他挥出长剑,佛光溘然而灭。 “啪。” 空气里一声脆响。 一条藤蔓宛如皮鞭抽在剑上,长剑终于脱手而出。 但是。 长剑飞出之前,剑锋却已然斩下圣女大半个脖子,仅剩一小块皮肉与躯干相连。 道士已然是杀红了眼,纵使再无兵刃,却不退反进。 他灵巧地绕开尸佛抓来的手臂,攀上了它的脖颈,一屁股坐在尸佛头上,抓起这颗美人头,奋力一扯。 “唵!哑!吽!” 顿时。 尸佛残余的三个头颅同时开声。 这声音既是怒吼,也是惨嚎,更似雷鸣。 震得李长安眼冒金星、七窍涌血,震得地动山摇、碎石乱滚。 而也在此时。 一道血水自道口涌入,霎时间,席卷整个佛堂。 李长安半点准备也无,就被卷入血波之中。一时间,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 一是黄太湖来了? 二是老子不会游泳! 可他没法拒绝,也没法反驳,反倒是灌了几口污浊血水,最后也只能拽着扯下来的头颅不放。 终于,他被人提着后衣领,拽出血水。 七晕八素、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说道: “洞要塌了。” “快走!” “道长的剑” 接着,疲惫与伤痛一并袭来,他终于眼前一黑,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数个时辰之后。 山下安置点。 李长安忽的从混沌中惊醒,他左手用不上力,只用右手在周围胡乱扒拉,终于在身侧抓住了自己的配剑,抱在怀中,心中这才稍稍安定。 也在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坐在一卷草席上,周遭是一张张同样铺在地上的草席,上头躺满了白布包扎的伤号。 而反观自身,亦是如此。 左手吊在肩膀,道袍已被解下,身上裹满了白色布带,上头浅金色的纹路泛着微光,这东西曾经见燕行烈用过,对外伤颇有奇效。 “道长!道长醒了!” 不晓得哪个喊了几声,便听得一阵乱糟糟的脚步,溪石道人透着关切的脸便塞进眼帘。 “玄霄道友,伤势感觉如何?” 这么一句话入耳,他脑子里立时打了个激灵。 化魔窟、尸佛、异变、白莲圣女先前的一切,李长安全都想起来了。当然,还有那几口血水。 道士脸色一变,翻身就干呕起来。 旁边溪石道人赶忙说道:“道友莫急,早就吐出来了。” 闻言,李长安心底的恶心感觉才稍稍缓解,他擦了把嘴角呕出的酸水,却发现自个儿手心里沾着许多断发。 “先前道友你虽然陷入昏迷,但手里却一直拽着那颗头颅不撒手,那黄太湖就割断头发,取走了头颅,只剩一团断发在你手中。” 李长安闻言点点头,他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一茬,而后又开口问道: “那尸佛” 话到半截,却是黯然打住。 有什么好问的呢? 自己失败了呀。 所有的牺牲都白费了。 尸佛明日就将出世,郁州即将变成人间魔国,数万百姓都将流离失所。 溪石道人也是神色惨淡,忽的,狠狠一拍大腿,恨恨道: “都怪我等无能!信誓旦旦能护住三百人,进了那魔窟,最后却只能让道友你独自面对尸佛。” 李长安却摇摇头说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我本事不济,责任更多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 溪石大吃一惊,连连摆手。 “我是说” 李长安笑着打断他。 “玩笑话罢了。我晓得道友之意,只是到了这般田地,是谁的责任还重要么?” 溪石沉默片刻,长叹一声,仍旧有些不甘心。 “若是罗师叔祖在此。” 旁边一个道人接口道:“要是玉卿师叔祖在,哪里容得下这妖魔张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罗玉卿?” 溪石闻言,怪道:“道友认得我师叔祖?” 李长安也不隐瞒,便将在莒州城所见一一道来,更把那老骗子的相貌、神态、语言、动作略为叙说,笑道: “我原想那老骗子只是胡诌了个名号,没成想还是打着令师叔祖的名头招摇撞骗。” 道士摇了摇头没有多想,却没见着溪石表情有些讪讪。 “我那师叔祖声名不张,世人多不晓得。” “那兴许只是巧合。” 道士仍旧不以为意。 “世人同名同姓的为数众多。别的不说,就是龙图道友,我前几日不晓得听那个说过,这化魔窟先前关了个弑师的恶徒,也是个道士,也叫龙图,好巧不是?” 李长安说得轻描淡写,但溪石的回话却有些支支吾吾。 “我那师叔祖惯爱游戏风尘。”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听得道士一愣。 他眨巴眨巴眼睛,把先前的对话在脑子里颠来倒去几番,终于咂摸出了点味道。 可他还有些不敢相信,颇为迟疑地说道: “那老道士看来没什么真本事,也就会点障眼法。” 溪石表情愈加尴尬,几乎要掩面而逃。 “我师叔祖专擅科仪,对术法一道却是不太精通的。” 李长安:“” 片刻之后。 议事厅中。 “杨佥事你看这事办的,白白折损了许多人手,还不是徒劳无功。” 杨之极杨大人一边饮着热茶,一边摇头晃脑。 旁边,龙图道人只是沉默不言。 他又说道: “我看此地呀也不宜久留了,趁那尸佛没出山,我们赶紧撤去郁州城里,好歹也有道城墙护着。” 此时。 门外忽的传来: “不能撤!不能撤!” 却是溪石道人忙忙慌慌闯了进来。 “玄霄道友道友说再给他一夜的时间,他找到对付那尸佛的法子了!” 龙图豁然起身。 “玄霄道友何在?”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一章 幽冥路短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李长安何在? 当龙图道人问出这句话时,道士早已离开了村子,一路驴不停蹄,钻进了某个荒凉山坳。 此时。 最后一丝天光湮没于西山。 林间,扑飞来去的老鸹叫声哀惨。 四面荒草绵延,了无人迹。 只一间破败小庙塌伏在槐林之前。 远远看去,墙面上泥壳脱落,无有门扉,只半块牌匾倚在门框上,上头写着“城隍”二字。 李长安深吸了一口气,牵着驴儿涉草过去。 这间小庙可不好找,是他问遍了村中人,才从一个老猎人口中寻到的,可谓是方圆十里之内,除却和尚庙外,仅存的一座神庙。据老猎人言道,全靠着这地势偏僻、破败狭小,才免了被佛爷雀占鸠巢的命运。 但对于千佛寺和尚们苍蝇蚊子都算肉的悭吝脾性,也得有几分出人意料了。 可待到抵近了,道士也多少理解了和尚们突然的“大方”。 这块“蚊子肉”委实太小了。 两个缺胳膊少腿的神像,一条细窄的贡桌以及一个散烂蒲团,便再难容下其他东西,好比一个放大的神龛。 可它再狭小,再破败。 却也是城隍此类人间冥神端居之所,更是最好的连同阴阳之处。 李长安揉了揉驴儿的道: “莫要看了,燕招讨他们惹得阴天子大怒,是来不了啦。” 道士心里一突,赶忙拱手问道:“敢问尊神,燕兄他……” “小小鬼吏,何敢称神?” 这判官笑眯眯地在供桌上盘起腿,把那幡子摇了两下。 “放心,无甚大事。不过罚去粪尿地狱,铲几百年屎而已。” 道士脸皮一抽,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言语。 末了,想起此行目的,瞧着眼前这判官,虽不知其性情如何,但还是恳切说道: “容贫道厚颜,却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罢,也不管那判官应与不应,便要将这千佛寺之事从头道来。 可判官却打断道: “且住,道士为何而来我自知晓,只是这身份所限,却难以插手人间之事。” 道士才露出点失望的神情,他却话锋一转。 “不过么。” 他把幡子往怀里一抄。 “法理也不外乎人情。我既替燕招讨应召而来,自然也不会全然袖手旁观。” 这可当真是峰回路转,万千话语只化作一句:“多谢。” 判官摇起了头。 “道士也别急着谢我。” “有言在先,身为冥府判官,我不能多过插手阳间之事,所能做的,只能为你留一道门,点一盏灯。” 留门?点灯? 道士不明所以,正要询问。 这判官已然起身,将身后城门推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露出门后冥土原野景致——那无边无际的灿漫的彼岸花海。 他回头瞧了眼大青驴,又把城门再推开了些。 而后,又不知从哪儿取出一盏油灯,于门前点燃。 灯光照入门中,却不发散,反汇聚成一条光带延伸入花海尽头。 “踏着此光,即可通往莒州。” 末了,他又收敛笑意,郑重说道: “切记!务必在天亮之前回来,否则城门关闭,你将滞留幽冥。” “切记!此行无有鬼兵护持,万万不可踏出光照之外。” 道士自然点头应诺。 而后念及时间紧迫,不能多过叙话。 道士牵着驴儿便踏入这此门当中,只是临到头,忽然想起还不知对方名讳。 “敢问尊神名讳,日好也好供奉香火。” “不必,不必。” 那判官笑道: “道士若有心,哪儿天请我尝尝你的好酒便是,我可听韩知微说了,道士你的月酒可是人间绝品!” 李长安既惊讶也莞尔。 不得不说,这天下何其之小。 他拱了拱手。 “一定!” ………… 子时。 莒州城。 万籁俱静。 王家的二老爷王乔却仍没安睡,只点着香炉,在榻上五心朝天。 当然,不是他发神经。这里头也是有名堂的, 据说,这人的身体里住着三尸神,每到庚申之日,便会离开人体升天,向上帝告人罪过,好绝人生籍,减人禄命,令人速死。 所以修行人便会在这天,昼夜修行,以期能困住三尸神,令其无法上天。 当然是不是谣传?有没有效果?那就得另说了。 今儿,好巧便是庚申。 王乔当然也要潜心“修行”,但奈何总是心猿意马静不下心来。 不是想起坊里的花魁,就是念及观里的道姑。 直座到口干舌燥,屁股发疼,终于耐不住性子,披衣而起。 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喧哗。 “有贼!” “救命啦!” “有贼人闯进来啦!” …… 王乔先是一惊,继而大怒。 怪不得今夜总是心神不宁。 他抄起墙头配剑,怒冲冲出了门来,就撞见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过去,口里还喊着: “贼!贼!” “慌什么?!”王乔喝到,“贼人在哪儿?” 那小厮闻言转过身来,忽而又大惊失色,竟是跌倒在地,结结巴巴说道: “在……在……” 王乔听得急躁。 “在哪儿?!” “就在你身后啊!” “啊?!” 王乔大吃一惊,忙一回头,便和硕大一张驴脸抵了对面。 接着,一条又粗又大又湿又厚的舌头舔上来,给他洗了把脸。 顿时。 脑子里某根弦一下便给绷断,他张开了嘴,便要尖声大叫。 也在此时,一张黄符拍上脑门。 “收惊。” 说来也怪,这一声之后,脑门上浸入一丝清凉,心中惊怒居然一下没了影踪,他也模糊记起,这张驴脸似乎颇为面善。 他赶紧揭开符纸。 “李……和尚?” “你家的门房实在拖拖拉拉……唉,待会儿再解释。王居士,我且问你。” 道士一把摁住王乔的肩膀。 “玉卿真人何在?”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间路长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是夜。 莒州城动。 …… 这王家是州中首屈一指的望族,王府震动就是官府震动,官府震动那整个莒州城不就闹翻了天。 李长安是万万没想到,自个儿一时莽撞,居然引发了怎么大的后果。 但这也不能全赖他。 道士花了半夜的功夫,穿梭阴阳,从千里之外的郁州赶到这莒州城,正是卯足了劲儿争分夺秒。可有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没想一夜奔走,黄泉路都走了一遭,却挡在了这王府门前。那王家的门房却愣是不让他进门,还死活不给他通传。 “你是前几日揭破骗子那人?呸!那是个和尚。” “这头驴?笑话!天下驴不都一个样,还能长得像马不成?” “你是少爷的朋友?有十万火急的事儿?哟,还是从郁州来的?还什么尸佛嘞?” “我可告诉你,懵管你是谁?不成。就是那府衙里的太守要拜见,也得明早乖乖排队。” “你一定要进来?好啊。明儿赶早递帖子吧。” “啪!” 通气的小门一关,扬了道士一鼻子灰。 明儿早? 明儿早郁州百姓的骨头都凉了! 李长安无奈,只得做一回梁上君子,翻墙而入了。但奈何手艺太潮,刚越过外墙,便被暗哨逮了个正着,接下来,便是一队家丁护卫明火执仗地围了上来。 此情此景,道士又能如何呢?只有拿剑鞘一个个敲翻了事。 于是乎,便有了先前那一幕。 ………… “关系到郁州数万生民,如此十万火急之事,又怎么能苛责道长呢……如此说来,那罗玉卿还真是龙虎山高人?那当日所炼金丹?” “假的。” 李长安斩钉截铁。 都这时候了,还对劳什子金丹不死心的,也就求仙慕道的王乔了。 道士这一番动静,自然惊醒了王家的诸位主人。但一来夜色已深,二来道士又赶时间,就没什么见礼叙旧的必要,便各自打发回屋继续歇息了。 只剩下王家家主去照会衙门,解释误会,留下王乔带李长安去寻那被关押的罗玉卿。至于王子服,据其言,那日之后,他便去长安读书备考去了,眼下并不在府中。 “我们到了!道长请看,罗道……真人便暂居在此。” 不消片刻。 王乔便将李长安引进一间私牢,而牢中,龙虎山正一道的前辈高人,龙图、溪石等人口中修为精深,于祈禳一道当世无双,却偏偏笃于术法,同时性格古怪,惯爱游戏风尘甚至于招摇撞骗的老道士——云水散人罗玉卿,熟睡正酣。 ………… 李长安瞧着牢中情景,一时间,面色颇为古怪。 纵使罗真人骗了王家百万家财,又被自个儿戳破,当场被绑了个四蹄倒攒,但李长安倒也不曾担心其身家性命。 照龙图等人的说话,这人自有护法神将随身,等闲人物害他不得。 否则,就他这点招摇撞骗的功力,以及三脚猫的障眼法,早就死在某个荒郊野岭,被野兽妖魔所吞;或是被苦主逮住,乱棍打死,裹上草席扔乱葬岗了事。 可没想,其人在这王家私牢里,竟是这般待遇。 一桌吃了一半的丰盛酒菜,精致的摆设、家具,披着锦绣蚊帐的高床软枕,还有个床边随侍的小厮……要不是铁栏隔着,阖锁甚严,道士还以为来错了地儿,进了某间上等客房咧。 “我就寻思着,纵使炼不成金丹,学上两手幻术也是极好的。” 王乔嘿笑了两声,便让人打开了牢门。 进了门,拿探寻的眼神望了眼小厮,小厮也不言语,只指了指桌上酒菜,上头酒渍尚新;又点了点床上老道,胡须上还泛着油光。 得,装睡着嘞。 王乔赶紧上前告罪,言“有眼不识泰山”云云。 可老道士眼皮都没抬一下,反倒故意打起了呼噜。 王乔傻了眼,忐忑唤了声: “道长。” 老道士把胡子一翘。 “散人?” 老道朝里翻了个身。 “真人!” 老道把被子一拉。 眼见着老道士还使着脾气,李长安哪里等得住? 径直上前拜见。 “晚辈上景门下弟子李长安,拜见罗老真人。此番冒昧打扰,实在是……” 李长安将始末一一道来。 “……非真人不可定尸佛,救郁州。故星夜来此,万望真人不计前嫌,出手相助,救郁州百姓于水火。” 听到这句,老道士才哼哧了两声,慢悠悠翻身而起。 见状,李长安赶紧上前,递上溪石给他的信物与书信。 却不料,老道士接是接过手了,可连看一眼的打算也无,只双眼瞧着头话了。 初初踏入着冥土,尚有几分新鲜,可一路赶来,旷野连着旷野,花海接着花海,也没个起伏变化,且只能沿着光路前行,不能随意走动,时间久了,难免无聊。 罗玉卿是个闲不住的人,否则也不会龙虎山上好好的师叔祖不当,跑下山来招摇撞骗。现在无聊之下,眼珠子一转,竟是把主意打到了彼岸花上。 他瞧了眼李长安,心中暗想: 这小道士没见识,入宝山而不知,以为这满山偏野的便不是珍奇。谁让你揪老道领子,我偏不提醒你。 他可在秘传古籍上瞧见过,据言传说中的“孟婆汤”就是此花加之忘川水熬制而成。书上还说,还能用其酿制一种名为“醉生梦死”的酒,前朝有人误饮此酒,竟然一醉醉到了今朝,子孙都死了几轮,此人却还身体健壮。 道家虽戒贪求,但老道我要得也不多,这遍野的嫣红,只摘取一朵便是。 可才动了心思,俯身一捞,却了捞了个空。 定睛一看,傻了眼。 这花丛竟从驴头处,分波裂浪般让开了一条道路,待驴蹄踏过,便自驴尾处合拢,将将躲开了他的咸猪手。 “真人,冥土诡秘难测。此行无有阴兵护持,一切小心为上。万不可出这光照之外。” “我自晓得。” 罗老道老脸一红,却还是犟着嘴不耐烦回了一声。 可他是什么性子?这越捞不着,心就越痒痒。 安分没多久,忽的瞧见前面一朵分外硕大、嫣红,更兼挨着光路,好似唾手可得。 不由得探出身去。 手再伸长一些。 身子再倾斜一些。 终于。 指尖挨着了花茎,却也探出了光照。 老道脸上喜色才起,便顿觉手指上一紧,原是那花枝彷如活物,扭动攀附上来,反倒扯住了他的手指。 欸? ………… “啊!” 身后短促的惊叫才起,李长安便是一个激灵,回身捞取,奈何只听着布帛撕裂声,手上便空余一截衣袖。 与之同时。 四野忽而风声大作,眼前的一切染上朱红。 抬头看去。 天上的空洞投下带着砂砾感的血红光雾。 环顾四方。 原本灿漫的彼岸暗花忽而红得发黑,腐烂欲滴,视线所及之内,所有的花枝都伸展、狂舞起来,好似数不清的鬼手要来拉扯活人,让人永世沉沦。 李长安蓦然想起,娄成说过的那一句:冥土也是会翻脸的。 他心思一动,猛然回顾。 但见罗老道被花藤紧裹,半个身子都拉进了冥土,嘴中也被花朵塞满,正冲着李长安胡乱摆手呜咽。 也在此时。 脚下的光路忽而一窄。 该死! 李长安立即意识到。 天要亮了! 这鬼门关就要关闭了。 章节目录 开个单章,解释一下剧情。 我看到有书友反映,不知道这个罗玉卿是哪个。我解释一下:这个罗玉卿不是开篇时李长安的师傅。 他师傅姓刘,是一个落魄道派上景门的掌门人。而这个罗玉卿则是在莒州王子服(山蜘蛛一卷的同伴)家里,招摇撞骗炼金丹被李长安逮到的老道士,是正一道当代天师一辈的高人。 我专门花了一章去写这么一个人,没想到大伙儿没把他记住。(另外,韩知微是阴死白莲少主的葫芦书生,我只少少地提过一嘴,我的锅。 )造成这结果,当然是我这个作者的问题。我反思了一下,犯下的错误应该有三点:一是更新得太慢,导致读者印象的时间拉长遗忘;二是伏笔埋设太浅,揭示的时候又怕累赘写省略了;三是剧情设计的问题,将读者从线性的思考惯性中一下子拔出来,让人无所适从。 下个故事,我尽量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能力、经验不足,让诸位见笑了。 《地煞七十二变》开个单章,解释一下剧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三章 高上神霄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破晓。 当第一缕阳光刺出山巅,映在千佛寺连绵起伏的琉璃金话,只取下腰间葫芦,倒出两点法酒,往眼皮上一抹。 而后凝目打量了一番爷山,二话不说,转身就下了法台。 龙图吃了一惊,在身后连忙追问。 “师祖祖,这伏魔坛……” “没用。” “啊?” “我的北帝伏魔坛降不了这妖魔。” 这话好似个晴天霹雳打在龙图的脑门上,他神色恍惚了一阵,却又萧索一笑,嘴里咕噜几句“罢了、罢了”,便下法台要招呼众人撤离。 罗老道连忙喝止。 “你作甚?” 龙图苦笑道:“师叔祖不晓得,那妖魔手下有数千活尸,既然不能降服,不如早早撤离,免得妄作牺牲。” 不料,老道却把胡子一捋。 “谁说不能降服?我是说伏魔坛不成,不是我不成!” 老道继续言道。 “那尸佛融汇了白莲妖女体内疫鬼,如今可称神魔,好在昨日你们几个冒险入山,斩去了妖女头颅,否则……” 否者如何,老道没有明言,只掏出个巴掌大的布袋,解开袋口绳索,而后竟是把整只手臂伸了进去,摸索一阵,取出来了一枚方形、玉质、金螭纽的法印。 龙图只瞧了一眼,舌尖都打起了颤儿。 “阳……阳平治都功印!这不是在宗坛……” 老道胡子一翘,满脸嘚瑟。 “我偷的。” 而后也不顾龙图仿若天打五雷轰过的脸,拎起布袋一角,抖了三抖。便见得袋口源源不绝涌出许多物件,不消片刻,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细看下来,尽是符简、位牌、章表、法尺一类蘸坛所用法器。 “时间紧迫,速速更换。” 龙图晓得现在无暇计较,闻言自是从命,只是还有一点疑问。 “不知要请下哪位尊神?” 老道哈哈一笑,朝着南方拱手揖礼,朗声道: “我要请下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法旨,提点雷部诸神……” 说罢转身戟指千佛寺。 “荡平魔巢,诛灭此僚!” ………… 法台前方。 几个将校正在整队备战。 他们是一重保险,万一法坛未开,尸佛就得以脱困,便要全赖他们以血肉之躯挡住群尸,为罗老道赢得时间。 在法台周边,几个龙虎山道士正在唾沫横飞地讲解等会要注意的事项,嘱咐这些男女时刻听从他们的指挥。 而李长安……他瞧了瞧法台上整理法器的老道,自个人对这种法坛一窍不通,勉强加入只是添乱;再看看前面备战的众人,自个儿一身是伤,还吊着个膀子使不上力,上去多半是个累赘。 算球吧! 左右无事可做,他正准备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兀那小辈。” 罗老道冷不丁唤了声。 “闲晃作甚?还不速来坛下,为我护法!” 李长安左瞧瞧右看看,最后指了指自个儿。 “我?” “不是你,又是哪个?!” 李长安也不答话,只晃了晃自个受伤的手臂。 可随即,一个小瓷瓶儿坠进他怀中。 “此乃太上金液丹,吃了它。” 道士把瓷瓶儿拿稳了,诧异地看向罗玉卿,心道这老骗子这么大方? 可罗玉卿却是误会了道士的反应,气哼哼又说道:“不是我炼的!” 说罢,埋首法台,不再搭理。 李长安呵呵一笑,也不疑有他,倒出三颗指头大的朱红药丸,一口服下。 顿时,一股子温纯之气自小腹而生,迅速散至百骸。 短短数息之内。 竟夜奔走的疲惫一扫而空,左手好似重新听了使唤。他连忙扯下吊手的布带,竟是活动自如。道士又心思一动,捞起衣摆,瞧见不但昨日的伤口已经结疤,轻轻一抹,便见得底下皮肤光洁如新,就是往日留下的疤痕也没了踪迹。 竟有如此神效? 李长安正要道谢。 可突然一声锣鼓响。 法台之上,罗玉卿已然手持法剑,步罡踏斗,口中诵咏: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此乃《净天地神咒》,用以斥邪除秽,清净法坛,以待神降。 李长安神色一肃,扶剑侍立坛下。 开坛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触即发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九天应元府,无上玉清王……总司五雷,运行三界。群生父,万灵师。大圣大慈,至皇至道……” 法台之上。 罗玉卿高声诵咏《雷祖宝诰》。 随着他的诵咏,法台周遭三十六柱人高的法香飞速燃烧,升腾起的轻烟缭绕不散,烟笼雾罩里隐隐幻化出种种异相。 而后。 罗玉卿又取出一封手书,用朱砂写上“弟子正一道罗玉卿代天师谨奏”字样,再盖上阳平治都功印,投入火盆之中,这才手持玉圭,叩首一拜,呼出尊神名号: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话声方落。 那手书“轰”的一下化为飞灰,周遭的轻烟忽而一聚,化成一枚令箭,直上苍穹。 紧接着。 万里晴空里一声雷响。 不知哪里涌来冷风,吹得烟尘四散,幢幡转动,旗帜招摇。 而再看那碧蓝的晴天之上,好似平湖吹皱起涟漪,竟然浮起漫天浅纹样的云气。那云气初时浅而疏,转眼便浓而密,再转眼已勾连成乌沉沉的云幕要遮天蔽日了。 底下人俱是惊呼,连李长安也不由咂舌,心道:这效果看来比人工降雨还厉害几分。 可是。 法台之上。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一道真人罗玉卿却是邹起眉头。 慢了! 他望了一眼对面的千佛寺。 在他的法眼当中,最后一点佛光在滔天的魔气里,仿若风中残烛。再有半个时辰……不!兴许连半刻钟的时间也没有,那佛光便会溟灭,尸佛便将出世。 太慢了! 他对自个儿说道。 别看罗玉卿在龙图等后辈面前信誓旦旦的模样,但这神霄雷部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能召来的。 他深知,他是在抢时间,赌一把先后。 若他先请下雷部诸神,则尸佛死;若尸佛先一步出世,那自个儿这条老命恐怕就得交代在这里,至于护法的军阵乃至于法台下的李长安,群魔出巢之下,又能坚持多久呢? 时间紧迫。 罗玉卿却反倒露出些迟疑的神色。 但没几秒。 他挠了挠后脑勺,谄笑着对天师印道了声“祖师见谅”。 而后,取下腰间的葫芦,搁在案台之上。 “啪”一声,拍桌子瞪眼对那葫芦喝骂道: “太湖君,昔日你妄自驱洪,水淹庄稼八百里,吞杀生灵六十万,罪大恶极,本当诛杀于震泽之畔。但我正一祖师念你曾有功德于天地,故网开一面,只罚你关押于此葫芦中一千两百年。” “今日,局势凶危,正是你将功补过之时。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为我兴云聚雨,我便担下干系,为你减去百年刑期!” 言罢。 那葫芦作出回应一般,自个儿晃了一晃。 但老道却神情一僵,继而,一张老脸蓦地涨得通红。 “两百年?放屁!你已刑满千年,再为你减去两百?还不如直接说放你归海。” 他气急败坏在台上来回走动,将木头搭建的台子踩得“砰砰”作响,口中“长虫”、“蚯蚓”骂骂咧咧一阵,终究还是一跺脚。 “好!两百年便两百年。” 他咬牙道。 “但须得除去此魔方可兑现。” 葫芦又晃了一晃。 老道点头,不再磨蹭,抄起法剑,踏起魁斗,口中诵念: “授你追风吏,授你布云兵,授你开天将,授你先锋旗。” 法剑在葫芦前连番虚点。 而后。 “敕令。” 他掷下一枚令牌,口中喝到: “兴风雷,聚云雨,压魔城,去!” 顿见一道青光冲出葫芦口,直上云端。 立时。 便有细微的雷声轰隆隆,仿若潮汐涌动不休。 也在此时。 在千佛寺的正上空。 好像天穹之上突然捅开一个孔洞,漫天雨云朝着那“孔洞”旋转汇聚。 将整个天幕搅成一个硕大无朋的漩涡。 如若把青天比作倒扣的大海,方才是碧波烟横,现在便是浊浪排空。 很快。 这浊浪翻涌的“大海”越来越阴沉,越来越低矮,好似下一刻就要垮下来,淹没人间,压得人不由得缩起脖子。 而在爷山之上,漩涡的中央。 云翳已然蜂拥簇拥成一座巍峨云山,自云海垂下,色泽宛如玄铁铸就,沉沉压向爷山。 雷光在其中时不时迸起。 隐隐见得一条庞然大物露出只鳞片爪。 ………… 凡人何曾见过这煌煌天威。 法台前,方才还算整齐的军阵早就乱成一片,祈祷声、诵咏声、哭声、笑声不绝于耳,有人俯首叩拜,有人干脆就匍匐在地念念有词。 忽而。 某个年轻的府兵叩首起身,发觉自个儿额头粘上些湿润粘稠,用手擦拭一看,却是些腐臭发黑的液体。 哪儿来的?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 但见身下的青青野草缀着嫩黄的野花,但却在短短几秒之内,蜷曲、发黑、腐烂,最后化成一摊浮着软烂根茎的腐水。 他愣愣一抬头,入目处,尽是一片腐烂发黑。 他尖叫一声,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 也在此时。 被天上异相吸引的人们终于发觉,那腐化不断地在脚下蔓延,惊得人们一连退却了十余步,终于才将将止住。 可没等缓上一口气。 “快看!” 还是那年轻的府兵指着前方,惊惶出声。 众人慌忙看去。 但见方才还漫山苍翠的爷山,只剩下无数光秃秃的树干,从腐水间探出,像只腐烂的刺猬。 而失去了树叶的遮蔽,众人可清楚地看见,在那怪林之中,总有身影闪动。 那是一群群活尸下得山来。 在山脚处,在一众活人的对面。 汇成一片漫无边际的尸潮。 “师祖祖!” 正在辅助科仪的龙图惊呼出声。 “嗯。” 罗玉卿沉着脸,点点头。 此情此景,已然无需多说。 佛光已灭,尸佛出世。 ………… 军阵之上。 尽是一张张惨白面庞,与一双双犹疑不定的眼睛。 而那个年轻的府兵更是双股战战,裤裆里隐隐有些湿意。 忽的。 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他的脑袋,蛮横地将其推了一个趔趄。 接着。 一员头得一众人呼吸渐渐沉重。 “所以我来了这里。”老将军指着脚下,“来这里与那些妖怪拼命!” “因为我知道……”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以至于沙哑破声。 “如果我不拼命,我的田土就会被妖魔糟蹋;如果我不拼命,我的妻儿老小就会被妖魔所杀;如果我不拼命,我卢家就会断子绝孙,列代祖宗都会在地下戳我的脊梁!” 老将已然面目狰狞,须发皆张。 “现在,我又问你们……” 他一双眼睛彷如喷涌着烈火,灼烧着军阵中每一个人。 “你们有田业么?” 稀稀拉拉有人回到: “有。” “你们有妻儿老小么?” 回应热烈了一些: “有。” “你们有祖宗坟墓么?” 终于齐声高呼。 “有!” “那好!我再问你们。” 老将在阵前踱步,注视着没一个儿郎。 而也在此时,那群尸蠕动起来,好像立刻要发动袭击。但军中却根本无人投去丁点注意,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的统帅,等他再次发问。 “你们手中有武器么?” “有!” “你们身边有袍泽弟兄么?” “有!” “你们裤裆里有卵蛋吗?!” “有!” 呼声震天,群情奋勇。 老将这才满意点头,他大步走回阵中,却在途经那个被他推开的年轻府兵时,脚步一顿。 府兵头巾之下是张分外稚嫩的脸,嘴唇上只生着些绒毛,瞧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正看着自己的统帅,努力挺起胸膛,想要撑起略显宽大的简陋盔甲。 老将嘴巴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来,只将自个儿的兜鍪按在这府兵的头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停留径直到了中军旗下。 “听我号令。” “前进!” 擂鼓声中,军阵迎着黑压压的尸群向前。 一直向前了十余步,直抵先前用栅栏与鹿角布成的防线后,才停住脚步,重新整队。 此时。 那群尸忽如浪潮奔涌而来。 老将的声音也再度响起。 “军正何在?” 旁边一员将校应声而出。 “今日之战,有进无退!一丁退,则斩什长;一什退,则斩伙长;一伙退,则斩队正;一队退,则斩校尉;一营退……” 他解下佩刀,递给军正。 “你就斩下老夫的头颅。” 军法一申,众人皆是悚然一肃。 而此时,那尸潮已然抵近军阵百步之处,众人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狰狞的面目、褴褛的衣衫,甚至于异变的肢体、发黑的骨头与蠕动的脏器。 军令声嘶声力竭。 “弓弩!” 便有军士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放!” 顿时,弦声应和着天上雷鸣。 密集的箭矢好似军阵之上腾起云烟,在尖啸中,盖向群尸。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了难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雷霆都司将,符圆法箓众官君。歘火律令邓元帅,银牙猛吏辛天君,飞捷报应张使者,苍牙铁面刘天君……” 法台之上,坛仪已到最关键的“迎神”之时。 罗玉卿每点到一位雷部正神名号,便手捏“请神指”往台下虚点。法台下,立时有人越众而出,捧着该神神牌,口诵神咒,绕坛而走。 而九天之上,似乎也有雷云翻滚、电光乍起,为之遥相呼应。 李长安却无心多看,只把剑柄握得死死的,注视着前方愈加惨烈的战局。 ………… 几轮箭雨泼洒进尸群,如同细雨点打在巨浪之上,徒劳泛起几点“血花”,无改其来势汹涌。 旋即。 “巨浪”狠狠拍打在栅栏、鹿角垒成的“薄提”之上,撞得木架嘎吱作响。但立刻,便有刀枪剑戟自栅栏、鹿角后刺出,还以颜色。 军队与妖魔。钢铁与利爪。 双方在接触的一瞬间,就将这场厮杀拉入了白热化。 有活尸疯狂地把脑袋钻过栅栏,刚撕扯下一块血肉,立时便有乱刀滚下,转瞬,只剩下烂骨碎肉卡在栅栏上。 有府兵杀红了眼,只顾着挺抢刺杀,却不慎被活尸拽住袖子,拉向了栅栏,顿时,便有七八双利爪、五六张血口撕咬上来。短促的惨呼后,一颗裹着漂亮兜鍪的年轻头颅高高抛起,又轻飘飘落下。 中军旗下。 老将脸上的皮肉抖了抖,终究只是站直了,一言不发。 他没有发出任何号令,也没法子发出什么号令。 说到底,这场战斗是仓促而来、敌众我寡的战斗,仅仅为了维持一条足够长的防线,他就已经倾尽了所有的力量。没有退路,更没有预备力量。 他只能守在中军旗下,看着麾下儿郎们去厮杀、去战死、去被撕成碎片、去被妖魔吞吃。 但好在,这些活尸虽被尸佛所驱使,但终究只是贪愚、无智的怪物,只是漫山遍野地蜂拥而来,再被防线中的新鲜血肉所吸引,竟然没有任何绕开防线的意思。 他稍感庆幸,但转瞬便将这点欢喜抛去。 因为他深刻的知道,这条单薄的防线压根就不是尸群的对手,甚至于都支撑不了太长的时间,此战的胜负只在于……老将默默回首一瞥,但见法台上的罗玉卿仍在诵咏神名……老道长,你可千万要尽快啊! 此时。 “咔嚓。” 一阵巨响伴着木屑、血泥纷飞。 老将猛然看去,但见一具身长丈余的巨型活尸,正抓着一具尸体大口咀嚼。 他没有惊诧,只目光凝重。 “来了。” 顿时,尸群里忽的冒出许多特殊的活尸。 有的身形瘦小,但敏捷异常,轻而易举地闪过攒刺的枪林,便要越过栅栏;有的肢体变型,手臂或是脚掌,如鞭似刀,要同那巨尸一般破坏鹿角;有的浑身青肿、肚皮肥大,口中吐出腐毒尸水,隔着栅栏毒杀活人。 也在同时。 军阵中一个个身影闪出,或是用符,或是咏咒,亦或是靠着高超的武艺,将那一具具特殊的活尸阻挡、格杀。 老将见状松了口气,他早就听闻活尸中有一些特殊的存在,分外难缠,所以他在战前便将一些龙骧卫高手和来援的能人异士组织起来,编作别动队,夹杂在军列之中,就是为了应付这些特殊的活尸。 如今看来,收到了奇效。 身边,那个捧着刀盯着他脖子的军正兴奋道: “稳住了!” 老将却拂须摇头: “差得远……” “咚!” 忽的,一声沉闷的震响打断了他的话语。 “什么东西?” 他皱起眉头,正要寻找这巨响来自何处。却又是一声闷响,并伴随着脚下强烈的震动。 便见得一个庞然大物自活尸群中冲天而起。那怪影越过了栅栏,越过了军阵,越过了老将头顶招展的大旗。 他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 但见漩涡状的天幕上,乍起的雷光将此物照得毫发毕现。 诡怪、恐怖而又恶心。 这怪物形似条硕大的蠕虫,臃肿的“虫躯”上满是不规则的凹凸,剑戟状的红色刚毛稀疏地破体而出。细细一看,那臃肿的“虫躯”分明就是许多活尸胡乱“揉捏”而成;“虫腹”下长短不一、凌乱分布的触足,尽是人的手脚乃至于头颈。 而在虫头处,倒还“正常”些,只是一个手拿混铁长棍,壮硕得夸张的男人。 “轰”的一声。 这怪物着地后,理所应当地溅起一阵烟尘,而后半点不迟疑,径直扑向了法台方向。 军阵中立时一阵慌乱。他们在此舍生忘死的厮杀,不正是为了给后面的法台作屏障么?如今那怪物已然越过了他们,眼看就要去破坏法坛,岂不是要白白死在这里? 那军正更是失了颜色,大叫道: “糟了!” 老将却破口大骂:“慌什么?!尔等只管眼前之敌便是。至于那怪物……” 他扫了眼法台下那一人一剑,便回过眼来督促麾下,稳定军心。 “自有人收拾。” ………… 李长安打量着眼前的怪物。 它拱起了臃肿的身躯,一根根刚毛如同张开的铁刺,表皮凹凸的褶皱中挤出一张张人脸,正张着嘴喷涂着些粘稠尸浆。 此情景,实在让人反胃。 道士干脆将目光投注在它的头部——那名壮硕男子身上。 它的脸仿若因剧痛而扭曲,但仍可看出其身前也是满脸横肉,不似良善。 瞧着像是土匪? 但其头顶烧着戒疤,身上披着僧袍,脖子上围着念珠,就连手上的长铁棍也依稀可见“南无阿弥陀佛”字样。 原是个长得像土匪的和尚。 道士只管细细打量,并不着急动手,但这怪物显然是个急脾气,还未靠近,便已然腾身而起,将长长的身躯挺立起来,足足拉到四五层楼高,高举铁棍,然后…… 轰然压下。 直将地面作了鼓面,将铁棍作了铜锤。 “咚!” 敲得山河震动,敲得砂石乱滚,敲得人心胆俱裂。 然而,一截剑锋却突如毒蛇悄无声息窜了出来,只奔它的脑侧。 “叮。” 原是铁棍头将将收回,挡住了这悄无声息的一剑。 道士得势不饶人。 挑、抹、勾、刺、斩,疾风骤雨一般攻出数十剑。 可怪物居然也将铁棍舞了个水泼不进,道士一番抢攻,只留下几处皮肉伤。 李长安“咦”了一声,脚步一踮,便抽身而退,躲过一记势大力沉的横扫,之后马不停蹄,再一连退出了十余步。 但那怪物穷追不舍,只身形一涨,便追上了道士。如疯似魔般舞动铁棍,漫天棍影便如一蓬铁雨兜头泼洒下来。 这下哪里还不明白? 这怪物居然还残留着生前武艺! 可是。 死人残留的武艺哪里抵得过李长安剑法通神? 道士只将一柄长剑探入这“铁泼雨”中,时不时听得“铿锵”作响,便将那漫天棍影尽化作一地泥坑,几十棍打砸下来,楞是没伤及他一丝一毫。 那怪物打得恼火,又是高举铁棍,奋力砸下。 “哐!” 这次却是击打在一块青石之上,直打得碎石乱射、火星迸起。 但道士早就利索地闪到其身侧,长剑一点,直取颅后。 可方抬起剑。 冷不丁悚然一惊。 目光迅疾一瞥。 呵。 原来这怪物不仅武艺没丢,脑子也还在。 不知何时,那怪物已将自个儿的长躯围成一圈,根根刚毛立起,而李长安已是自投网罗。 只在下一秒。 怪物身躯圈成的陷阱骤然一收。 “噗呲呲。” 尖利的刚毛捅穿皮肉。 只见着尸水四溅,却无鲜血横流。 怪物扭曲的脸上透着些许疑惑。 便听得。 “太上混元,敕吾之剑。” 它愣了一愣,猛然抬起了头。 雷云之下,李长安一身道袍迎风鼓荡,好似一只大鸟腾空而起,冷冽的眸光混着雷光映着剑光,雪亮的剑身上,鲜血绘就的符文红得好似烈焰燃烧。 “足济水火,刚励百炼。” 那怪物嘶吼着奋力举棍迎上。 然而。 先前擂破坚石尚且不变形的坚韧铁棍,在附上神咒的剑刃前却尤嫌不堪一击,好似刺穿豆腐也似的,连铁棍带头颅一并贯穿。 悲鸣中。 怪物颓然倒地。 李长安拔出剑来,振下腐臭的脑浆血污。 “急急如律令。” …………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跃下怪物的尸体,左右打量了一下,确认这怪物再无声息,这才俯身扯下鞋上作废的“甲马”。 不得不说,这正一道的东西确实好用。 道士正要收剑归鞘。 突然间。 脚腕一紧。 他忙不迭低头看去。 竟然是这怪物的尸体中“长”出了一只手臂,抓住了他的脚腕。 紧接着。 怪物本就臃肿的躯体忽然一涨,又听得让人牙酸的血肉撕裂声,怪物的躯体顿时便“散开”,钻出了数十具活尸。 其中一部分扑向了李长安,另一部分却只奔法台。 糟糕! 还是大意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女儿节快乐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李长安十分懊恼。 倒不是担忧罗玉卿等人的安危。 实际上这帮“巨虫”“生”出来的活尸只是寻常货色,能拖住李长安,不过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便是李长安不回身援手,凭着龙图几个也能将其轻松打发。 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打断仪轨进程,多少耽搁时间。而这争分夺秒的当头,每耽搁一点时间,就意味着前方就会多死一个人。 所以,当李长安将扑上来的活尸一一斩杀,冷眼跨过地上稍显细碎的残尸,就要回身致歉。 甫一回头,他有些诧异。 想象中法台被扰乱甚至于一地鸡毛的场景并未出现。 法台上罗玉卿仍在招神咏咒,法台下众人在龙图等道士的指挥下有条不紊,一如先前模样。只不过,地上多了些倒伏的腐尸,而台上则多了一员金甲将。 此将面白无须,眼细眉长,手持双锏,金甲红袍。 他……不,或许说“祂”更合适一些。 祂浮身于袅袅轻烟之中,身形介乎虚实之间,周身毫光朦朦,领后飘带当风。 道士若有所悟:溪石道人早先提起过,说是罗玉卿身边有神将护持,难不成便是这位? 果不其然。 “……扫荡罡风迎帝驾,扶持道法救良民。我今有请望来临,大赐雷威加拥护。” 一口祷词唱罢。 罗老道突然跳将起来,要去拉那神将的衣襟,这神将也好似早有准备,轻飘飘地就飞到了老道头顶,留下老道气咻咻破口大骂: “好你个曹守坛,干吃香火,不干正事!” 曹神将面目清冷,全然不搭理他。 老道不依不饶:“我问你,那日在莒州城,老夫被那小辈沸水浇头,你为何不出来?” 李长安脚步一顿,颇为尴尬。他以为这神将依旧不会答话,可谁知祂却把长眉一挑,冷清清反问。 “你死了么?” 罗道士一老脸涨成猪肝:“那在幽冥路,老道我差点作了花肥,你怎么还不现身?!” 神将嘴角一撇,还是一句。 “你死了么?” 老道气得跳脚。 “既然如此,为何此时又冒出头来?!” 神将不疾不徐。 “因为你要死了。” “呸!你才要死……”老道不假思索唾骂一声,却又一拍脑门,“唉!糊涂了,不是与你计较的时候。” “龙图、溪石还有那小辈……” 他转身点了台下几个正一道士与李长安的名。 “这厮虽然是个混账神仙,不会干涉人间祸福,但护持一方法台还是堪用,尔等赶紧上前去援助卢老将军。” “可是,这坛仪……”溪石有些迟疑。 “无妨。” 罗玉卿摆手道。 “最繁复的‘请神’之仪已经完成,剩下的步骤留下一人指引便是。况且……” 他神色变得分外严肃。 “再不上前援手,前方恐怕支撑不住。” 几人闻言转头看去,但见越来越多的特殊活尸加入战场,几乎将防线搅得支离破碎。尤其是几具形如巨狼的分外肆虐,赫然便是疑是“犼”的怪物。 李长安点点头。 返身快步上前参战。 ………… “五帝五龙,降光行风……” 鏖战不知时日。 不知何时起了狂风,掀起烟尘滚滚,也将身后老道的诵咏声吹散,几不可闻。只勉强瞧见他在台上披头散发宛若癫魔,却不知那雷霆何时能至。 李长安默不作声收回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眼前战局之上。 几人的加入虽然是注入了新鲜的战力,但阵线依旧不可挽回地越来越薄,地上的伏尸自然越来越多。 “咔嚓。” 又是一面栅栏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成堆的活尸一拥而入,当面的十几个战卒匆匆递出兵器,却在眨眼间,被不顾及生死的活尸扑倒在地,防线又被打开了口子。 一位将官大声呼唤着后排跟上,要堵住口子,可眼前见得身影一闪,一席道袍已然越众而出。 李长安疾冲、矮身、翻滚,厮杀阵里闪转腾挪,手中剑光周流不休。 缺口涌上来的尸潮顿时为之一缓,且让他冲入尸群,将几个残存的士卒从活尸口下救出,而顷刻间,那尸潮涌动就愈加凶猛,道士不敢停留,便要返身退回阵中。可没等他缓上一口气,便见得一具长臂似刀的活尸冒了出来,将他冒险救下几名士卒悉数砍了个零碎。 道士吐出口浊气,只默默掏出符咒将其斩死。 也在此时,尸潮再度涌来,道士只是往后退了两步,便有一丛枪林探出,将活尸撞了个血肉模糊。 后排的士卒终于整好队形,上来厮杀了。 战阵中,李长安默默集赞力气。 他抬头稍稍张望:中军旗下,老将身姿站立如松;远些的地方,龙图手中宝剑上贴着符咒,手捏法诀念念有词;再远一些的地方,便被烟尘遮挡了,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有喊杀声与惨叫声充斥于耳,饶是狂风哭嚎也抵押不住。 而在前方,活尸依旧源源不绝汹涌而来。眼见此,李长安难免想起燕行烈赠给他的飞剑,若有此剑在想必能暂缓战局颓败。但奈何,那把剑终究只是未完成的剑胚,前些日子山上一用,如今还在温养剑气,暂且不堪使用。 正思索间。 又一具巨型活尸出现在战阵前方。 李长安目光一凛,揉身而上。 ………… “广布润泽,辅佐雷公……” 不知何时,暴雨如注,压下烟尘,又将地上血与泥揉作一色。 战线摇摇欲坠。 一具活尸杀透了防线,便要向法台方向冲去,一名府兵却飞扑过去,与那活尸滚落一团,即便嚼烂的脖子也死死不曾放手,只待同伴抽出手来,七八根长茅攒刺下来,连带袍泽的尸体,将那活尸一并捅烂在泥浆里。 而在此十来步的法台下,残尸狼藉,神将手持双锏,矗立在一地血污之中。 在中军旗下,厮杀最为惨烈的地方,尸体已然码成了一道矮墙,老将领着牙兵正在奋力砍杀,至于那个军正,早就战死了。 这一切的一切李长安尽收眼底,他却无法做些什么,概因……他重重地喘着粗气,毫不在意将雨水、血腥、尸臭一起吞入胸腔,只是目光冷冽地警惕着周遭。 周遭略显空旷,围上来的活尸不过八具而已。 但就是这八具活尸,个个形如巨狼,细密的鳞片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冷光,身上的衣物尽管破烂又沾满泥泞,但依稀可看出是极为华奢的锦绣袈裟,其中几个脖子上还挂着破烂烂的帽子,勉强可认出是毗卢冠。 呵,千佛寺特产:肉身佛,且还是化为尸犼的肉身佛。 道士默默摸了把腰间的符袋,里面装着的是正一道的符咒。 然而。 空空如也。 用光了呢。和法力、体力一样,已然被惨烈的厮杀消耗一空。 道士呲了呲牙,瞧着一同扑上的尸犼们,长剑一震,在风雨中抖出一声剑吟。 “来吧!” 顷刻间。 道士与尸犼,利剑与爪牙,便要决出生死。 突然。 苍穹之上,雷云之中,好似有个无形无质,偏偏浩瀚如汪洋,沉重如山岳的东西压了下来。 直压得,狂风咽了声,暴雨闭了气,士卒茫茫然收起厮杀,汹涌的尸潮停止涌动,便连道士身边的尸犼,也是呜咽一声狗一样爬伏在地。 “霹雳雳。” 身上有些细嗦而古怪的声音,道士下意识低头一看,但见衣服的面上生起一丛丛“毛刺”,还时不时,泛起些极轻极微的静电。 “这是?” “轰!” 一声雷鸣,好似拿着重锤往耳膜上死命一擂。 紧接着。 绚烂灿白的光便塞满眼前。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七章 负青天,绝云气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眼中尽是炽光,耳中全是轰鸣,鼻子里塞满焦臭。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 李长安晕乎乎缓过神来,才惊讶地发现,自个儿居然跌坐在了泥水里。 褐中飘红的污水涌动,浮着些黑色渣滓,堪堪没过了腰线,他先是愣了愣,才终于有了动作,从手边捞起配剑,又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此刻,耳边轰鸣稍稍缓解,便听得远方连绵不绝的雷鸣,以及身后,老道张狂的呼吼: “天雷隐隐,地雷轰轰。龙雷卷水,水雷波翻。社令火雷,霹雳交横……” 雷霆? 法坛成功呢? 道士茫然四顾,但见战场上,一个个残存的士卒正从泥泞中挣扎起身,在他们周遭,浑浊的污水里,漂浮着碎裂的栅栏,折断的兵器,袍泽残缺不全的遗体,以及更多的几乎难成人形的焦尸。 这些焦尸被暴雨冲刷出大量渣滓,漂浮在污水之上,一路往山中蔓延……李长安随之抬头看去,漫天红色映入眼眸……风雨交织里,整座山都在熊熊燃烧,楼阁亭台、泥石草木,仿若一切都成了供火的薪柴。 而在火焰上方,山峦之巅,自天空倒垂下来的云山仿若巨大的铁杵,缓慢旋转着,仿佛要把这山捣碎磨平,同时迸出无数的雷霆,犁入山火之中,激起火焰高涨翻腾。 再灌进狂风,泼入暴雨,火焰便愈加爆裂凶猛。 这骇人的场景让李长安久久无言。 “道长?” 耳边传来声带着浓烈乡音的呼喊。 道士扭头看去,瞧见一个府兵杵着长矛站在身旁,盔甲残破,满身血污,见着李长安看过来,咧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借着雨水抹了把脸,才有些迟疑地问道: “我们……赢了么?” 这话问得李长安心头一顿,他回头看着法台,但罗玉卿只是咏咒不休;又环顾周遭,尽是一对对满是期待的眼神。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仿若拨下了开关,战场的气氛顿时鲜活起来。有人又跳又叫大声欢呼,有人紧绷的精气神一松,跌坐在地;更多的却是抱头痛哭。 李长安却依旧迟疑。 这就赢了?可是…… 尸佛呢? 难不成一声不吭的便被劈死了?这可是一尊魔神啊。 他方自疑虑,总觉得有些虎头蛇尾、草草了事的感觉。 可有道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突然间。 沉闷的轰隆声灌入耳来。 便是大地抖动,积水翻涌。 刚刚起身的人们又成了滚地葫芦。 李长安才勉强稳住身形。 “山!” 有人惊呼。 “山飞起来了!” 什么? 李长安猛地抬头看去,爷山仍在熊熊燃烧,但旁边的孙山却已然在震颤与轰隆中,缓缓拔地而起。 腾空中,大片被火熬得通红的山石滚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坚硬山岩,以及密密麻麻仿若罗网的藤蔓。 “快看!石头里好像裹着个怪物。” 道士闻言一个灵醒,赶忙仔细打量。 孙山外部的山岩剥落后,暴露出的山体确实有一个抽象的怪兽轮廓,能隐隐瞧出头尾与爪牙,就好似一个未完成的巨大石雕。 但随后。 那“石雕”居然活了过来,伸展爪牙,甩动头尾,将一身的乱石尽数抖落。 便见得。 一头生着三颗头颅,背插双翅的巨大石犼跃上云空! “好妖魔!” 法台上,罗玉卿咬牙切齿恨恨骂道,随即挥动令旗,口中的法咒愈加急促了几分。 “左挥金星,右掷火铃……” 令旗指麾,法咒催促下,那云山的旋转之势突然加快,连绵不断地雷暴自云中炸起,连带激发出无数雷霆兜头劈向巨犼,犁得乱石崩飞。 但那三头石犼却反而逆雷而上。 纵使雷霆一时淹没云天,却仍被它一头撞在云山之上。虽然,无声也无息,但场中的众人却觉得是一声钟鼓擂在心头,眼睁睁看着那接连天地的云山顷刻崩解溃散。 风势、雨势、火势、雷势,都是骤然一消。整个天地乾坤之中,只剩此魔独逞凶威。 它振动双翼,昂首长嘶。 虽只见动作,不闻其声,却仍骇得人双股战战、面色煞白。 正在此时。 罗玉卿一声断喝: “太湖龙君!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话音方落。 即可听得云霄之上,一声龙吟直透云海。 立时整个云天仿若被煮沸了一般,剧烈翻腾起来。 俄尔。 但见三头石犼上方的云层里迸出一片璀璨金色,那是一片片黄金鳞片探出雷云,在电光中熠熠生辉。 紧接着。 马头、鹿角、狮鬓、蛇躯、鲤鳞、虎掌、鹰爪……一头五爪金龙身裹风雷,冲出云层,直直压向那耀武扬威的三头石犼。 只在眨眼间。 伴随着巨大的闷响。 金龙与石犼,两尊庞然大物便狠狠相撞,厮杀作一处。 烟云翻涌、雷光迸溅、乱石崩飞、鳞甲四散。 统统坠入底下的山火之中,好似最好的助燃剂,引得火势高涨,烘烤得整个天空仿若沸腾的火海。 地上,李长安看得是面皮发麻,一柄三尺青锋拔出又归鞘,一连三遭却只是茫然无措。 这等规模的战斗,又岂是他一小小野道人能够掺和的? 一时间,竟有些无事可做,坐等事态发展的荒谬与羞耻感。 也在这时,几声痛苦呻吟打断了他的遐思。 李长安连忙循声看去,却是先前向他问话那名府兵,正虚弱地仰躺在泥水里,腰部的污水上浮着一滩触目惊心的鲜红。 李长安一个激灵,被接二连三的大场面扰乱的理智终于回来了。 自己该做什么?这不很明白吗? 救人! 他赶紧叫醒一个个茫然的士卒,让将校出来,组织人手救助伤员。 至于那天上缠斗的金龙与石犼,便让罗玉卿和他的满天神佛去应付吧。反正小道士我已是竭尽所能,接下来却是无能为力了。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无外如是。 ………… 天上,金龙、石犼犹自缠斗。 地上,罗玉卿也没闲着。 虽然天上那位龙君出场声势浩大,名头也颇为响亮,还暂时挽回了场面。但罗玉卿却从未把宝压在其身上。 一来是这位在葫芦里关了八百年,久疏战阵;二来则是,犼这玩意儿可是以“龙脑”为食的。 在罗玉卿看来,三头石犼如此凶猛,想必是那尸佛本尊所化。如此一来,压在手头的杀手锏也终于可以放出了。 但既然是杀手锏,难免会费些时间准备。让这龙君出场,不过是让祂拖住石犼,以免其察觉到危机远遁。 于是乎。 罗玉卿戴回法冠,整理仪容,这才对着贡桌上的神位,叩首拜道: “弟子罗玉卿谨禀天尊:今有魔神祸乱一方,弟子道行浅薄,力不能制,故此请借神雷三道,以镇妖邪、济万民。” 语罢,法台周遭泼洒的风雨忽而温驯起来,轻烟袅袅汇聚贡桌前方,隐隐幻化出石犼与金龙模样,其神态动作无不与天上的两尊庞然大物趋同一致。 接着,罗玉卿取出一枚令牌,提点朱砂,勾画书符,而后举着令牌又叩首道: “一拜玉清大帝,请借神霄雷。” 语罢,但见一道白光直天穹垂下,没入令牌当中。而在云天之上,云层忽的豁开一个大洞,一道白色雷光浮现其中,那光虽冷冽却不刺目,但人仰望过去,却顿生不可直视之感,好似其中蕴含着无尽的威与力。 石犼当然也发现了天上异相,但奈何却被金龙死死拖住,走脱不得,一怒之下,只是厮杀得更加惨烈。 法台上,罗玉卿却是有条无紊,他又取出枚令牌,书符,叩拜。 “二拜好生大帝,请借青宵雷。” “三拜合景大帝,请借紫霄雷。” 三番叩拜之后,天上多了白、青、紫三道雷光,而案台上也多了三枚令牌。 “呼。” 罗玉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番主持坛法,着实消耗了他许多精力,不过好在,一切都将结束! 他拿起象征着“紫霄雷”的令牌,朝旁边的溪石使了个眼色,溪石赶紧挥动令旗,而他直勾勾盯着台前轻烟幻化,窥见了一个破绽,作势就要将手中令牌打将出去,而云天中,带着赫赫天威的紫霄神雷也涌动着蓄势待发! 按照约定,这边挥动令旗,就代表着神雷欲发,太湖龙君就得赶紧撤出战场,以免误伤。 可谁想,那金龙竟然完全没有理会令旗,反而愈加同石犼绞杀作一处。 好在老道也算眼疾手快,临到头指尖一抖,那道神雷便擦着两个庞然大物,没入山中。 罗玉卿楞楞瞧着跌入泥水的令牌,一张老脸由白变青,由青变红,由红变黑,短短几秒愣是上演了一次变脸。 “这孽障!发的什么疯?!” 他是又气又不解。 若是金龙有意配合,方才便该应约让开;若是有意阻碍,厮杀的架势明明是要分个你死我活。 “发什么疯?” 曹神将突然开口嗤笑道: “老道士大抵忘了此龙因何被押。不过是生性暴躁好斗,于人争斗急了眼,不计后果妄发洪水。眼下看,大抵是一朝得脱,又撞见龙类死敌,一时杀红眼罢了。” “杀红了眼?” 台上连连摇旗,天上那金龙却丝毫不顾。 老道气得暴跳如雷,这开坛降下神力可不是毫无代价的,一来是消耗众生信愿,二来是消耗主持者自身福泽。别的不说,单是这三道神雷就让罗玉卿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而偏偏,这一道昂贵至极的“紫霄雷”就因龙君“杀红了眼”,白白浪费了。 罗玉卿是越想越气,乃至于怒血上涌,一把抄起令牌,居然爆出粗口。 “我特娘的才是杀红了眼!” 言罢,竟是作势欲劈,天上神雷立时响应涌动。 这一道神雷下去,不止三头石犼,恐怕就是金龙也会一并打作两截。 旁边几个正一教道士大吃一惊,连忙上前阻止,就是一直冷清清看戏的曹神将也慌忙扑上来,死死拽住令牌。 “你疯啦!那可是太湖龙君!当年你祖师爷也不敢斩杀祂,更遑论祂现在又没犯下过错,岂可随意打杀?!”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如是奈何!” 请下的神雷也是有时限的,金龙打不打得过自个儿不晓得。但如果打不过,雷霆一散,他太湖龙君可以夹着尾巴跑路,自己这一帮人连带郁州上下都得死球。 罗玉卿急得抓头发扯胡子,把令牌往桌上一按,“蹬蹬的”又转起了圈圈。 旁边的神将松了口气,又摆出了云淡风轻的模样。 “此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罗玉卿红彤彤的眼珠子瞪过来,就差一句“有屁快放”了。 “无非是太湖龙君碍事,不好降下雷霆。既然如此,寻个人上去,拉开那龙便是。” 老道闻言,狐疑地看向神将。 “你有这么好心?” 曹神将却是一摆手:“当然不是我,我只能行护卫之事。” 老道白眼一翻。 “那你说个屁!” 眼下除了你这神仙,哪个有这能耐? 相伴了几十年,曹神将自然也晓得老道的脾气,当即就怼了一句。 “蠢材。” 他抱着双锏,冷笑道: “你这法坛上,雷部诸神降下的神力还未尽散,难道不能尽数托付给某人?纵使不能斗杀那魔神,但驱使风雷、飞行御空,拉开金龙,总归能办成吧?” 老道闻言目光一亮,但马上就摇了摇头。 神将说来简单,但实则极难。 且不说插手两尊庞然大物的厮杀是何等危险,便是驾驭风雷这一项也是极难达成的。寻常道法,纵使能呼风唤雨降下雷霆,那也是禀告神灵代为行法,而神将这个法子,却是让人自个儿拿着神力上去拼杀。 这就好似读过几本兵书,便要去统帅千军万马,实在是痴人说梦,寻常道士哪儿有这个能耐。 老道环顾一圈。 自个儿倒有些经验,但一来老胳膊老腿,二来还得操纵神雷,却也不成。 而其余几个徒子徒孙们。 龙图可使求神问鬼,溪石可使奉香咏经……总而言之,道士都是好道士,但上青冥、斗魔神这等差事怕是办不牢靠。 他挠了挠头,眼珠子一转,忽而瞧见法台前,一个短发的道人蹲在泥水里正收拾遗体。 ………… “兀那小辈。” 李长安为死者合上双眼,闻声转过身来。 一个瓷瓶划出个抛物线,坠入怀中。他接过一闻,熟悉的药香让精神一振。 他没忙着吃下丹药,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李长安抬头看去,老道士在法台上冲他嘿嘿直笑。 “听我这几个徒孙说……” 罗玉卿胡乱指点了几个正一道士。 “你有御风的神通?” “略懂。” “你身手敏捷、剑法通神?” “还成” “我还听说……” “真人有话,不妨直说。” 李长安一点不客气将其连篇废话打断。伤者还未救治,遗体还未收殓,死者还未超度,哪儿有闲心与他扯闲篇? 这老道倒是一反常态,也没发脾气,只搓着手问道: “不知你可有胆量,上云天与那魔神再斗上一遭?” 这倒是让李长安稍感讶异,方才神将与老道的对话,他在台下也听了个七八成,却没想罗玉卿放着几个正一道士不用,偏偏挑上了他这个外人。 他扭头看着云天下厮杀不休的石犼与金龙,又回头迎着老道殷切的目光,按剑笑道: “有何不敢?” ………… “授你神霄玉府伏魔剑,授你阴阳二气混元甲,授你追风摄电踏云靴……再拨你雷兵一万,风卒八千……” 罗玉卿拿着法剑连比带划,李长安倒也没多大的实感。 老道法咒中的“伏魔剑”、“混元甲”等等并无实物,只有某些无形之物从天而降依附在身,厉不厉害不知道,反正是怪不自在。 但唯独言道“风卒”,李长安体内似乎有东西与其呼应。 而后。 道士发觉周遭……不,应该说方圆不晓得多少里的每一缕风,都好似尽在掌握。他感觉到,有风拂过残破的战旗,有风拂过死者的遗容,有风转动法台的幢幡,有风穿过树梢、穿过火海、穿过暴雨…… 他尝试着抬起手来。 顿时。 方才还呼号的狂风骤然一停,只剩下暴雨簌簌直落。 他再一握拳。 狂风骤起。 只吹得乱雨飘飞,旗帜招展,火焰腾空,凡东南西北任他操控。 罗玉卿目瞪口呆,手一抖扯下根胡子疼得龇牙咧嘴。可没等到他开口发问。 李长安已然迫不及待地腾空而起。 扶摇直上! ………… 长风在身边呼啸,暴雨拉成一道道流光,高不可攀的雷云转瞬便触手可及。 道士半点不停,扎入云层,眼前立时便被云雾笼罩,一切都看不真切,只有时不时的白光亮起,那是雷霆在云中乍现。 但也不过一两秒的时间。 眼前的迷蒙忽然散去,一望无际的湛蓝涌入眼帘。 此时此刻,头上是一览无垠的苍穹,身边是无穷无尽的罡风,脚下是连绵的雷云。 不免让人打开胸膛,顿生畅快。 古人云: 负青天,绝云气。概莫如是! 李长安一声长啸,引得罡风呼啸,云层涌动,但却不再停留,径直投入云海。 云层依旧转瞬即过。 而这次。 迎接他的是熊熊的烈火,交织的风雨,暴起的雷霆。 李长安拔剑出鞘。 尸佛、龙君。 就在眼前!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八章 决胜云霄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李长安跃下云头。 顺着风雨飘然下坠。 往下,不足千米之处,便是金龙与石犼两尊庞然大物的斗场。 但见。 风雨交织,火海燎天,云雾蒸腾,雷光漫散里,二者不停地撞击、撕咬,制造着震耳的轰鸣。 周遭。 暴雨被火海煮沸成烟气,烟气又被龙君席卷成围绕周身的云团,云团又氤氲着数不清的细碎电光。 俄尔,汇聚成雷霆。 轰然一响,乱石崩解。 石犼亦是不甘示弱,每次撕咬,石缝间必刺出密密麻麻的藤蔓,利如铁,韧如钢,落在龙鳞破碎处,只是血肉淋漓;落在龙鳞完好处,溅起的火星里必伴随着让人牙酸的“刺啦”声响。 此情此景。 在山脚远观只道是壮观,如今抵近了些,方觉骇人。 距离尚有数百米之远,便有崩飞的石屑、逸散的雷霆扑面而来。两者每一次碰撞,带起的劲风卷起火海翻腾,搅得漫天雨点散乱溅射。 李长安身在其中,只觉四周全是不听使唤的狂风乱流,不断地将自己抛飞、摁下、拉扯,好像卷入惊涛怪浪的一叶扁舟。 ………… 道士不晓得,自个儿每一次风中沉浮,必然牵动着地上数百双眼睛。 大多数人其实不知缘由,但也见到道士在战阵上如何战斗,战后又是如何救助伤员的。虽不知道李长安为何上得天去,但想来也是为斗杀妖魔。故此,都为其默默加油祈祷。 而法台上一帮正一道士,更是个个神色紧张。有人咬紧了牙,有人攥紧了拳,有人看得眼也不眨,还有人小声诵起了《清净经》。 罗玉卿面上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手里捏得“嘎吱吱”响的令牌,却暴露了他真实的心绪。 “小子,不要让老夫看走了眼。” 好在,他咕嚷了没多久,天上那个渺小的身影摇摇晃晃一阵,终于定下了身来,朝着龙君飞去。 罗老道松了口气,旋即,却又提起了心。 ………… 李长安定住风雨。 初次御使神灵,纵然有“御风”这门变化襄助,要适应这狂风乱流,也花了他不少功夫。 但好在自个儿很快便得心应手。 道士像条游鱼,穿梭过风雨,钻向战场。 有雷神护身,散逸来的雷霆自是无需躲避,但飞溅来的乱石,有的小如箭簇,有的大如房舍,还需小心避让。 虽然老道说得不客气,但李长安寻思这龙君怎么也算“自己人”,再加上怎么大一物件,想拉开也不容易。 故此,打算劝解为上。挨到抵近了些,便喊道: “龙君,还请快快停手。” 可那金龙半点反应也无,只与石犼你一爪我一口,往来撞击厮杀。 道士以为是自个儿身小音弱,它没听见。 便再抵近了些,一边让风将自个儿的声音送过去,一边扯着嗓门吼道: “太湖龙君,真人让你撒手!” 这次,两轮巨大的龙睛终于瞥了道士一眼,可李长安还没来得及高兴,金龙就继续无视他,扭头咬住了石犼的脖颈,便见得二者纠缠在一起,好似一座大山翻滚起来。 道士鼓足了风,费力避开。 他皱了皱眉,再次抵近了些,几乎挨着了二者身边。 “龙君……” 道士正要再度相劝,可那石犼突然给了他一爪子,并有大丛的藤蔓如毒蛇探首而来。好在天空广阔,道士一直留心石犼,拉开距离躲避不难。 “真人让你……” 避开后,他继续发声劝告。 可突然间,头顶上响起一阵轰隆。 猛抬头一看,金灿灿的龙尾仿若山岳,冷不丁碾压过来。 道士目光一冷。 混账! 它故意的! ………… “孽畜!” 罗玉卿眼睁睁看着李长安被龙尾打中,坠入火海。 视三者的方位,根本就不可能失手波及。那混账分明是嫌李长安聒噪,不耐烦便下了毒手。 老道是气得又拿起令牌,要将其一并打杀。 “使不得。” 神将无奈,只得赶忙上前拦抢。 可老道这回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虽在神将钳制下动弹不得,却也冲着几个晚辈吼道: “傻愣着干嘛?还不来帮忙?” 可神将立马也道: “你们想连累师门与龙族为敌么?” 这下几个人都是浑身一颤,进退不得。 可没一阵,龙图一咬牙。 “一人做事一人当,事后,我自去东海自刎谢罪。” 说罢,就要上前去抢那另一枚神雷符令。 神将却急忙道: “且慢动手。” 他指着被烈焰包裹的山巅。 “你们看……” 几人随之看去。 但见那火焰好似被什么无形之物按住一般,忽然一低,接着猛然高涨,一股火焰龙卷拔地而起,而在那火焰龙卷的最前端,一席道袍格外显眼。 ………… 李长安在最后一刻将将躲开了金龙的突袭,不过猝不及防下,又被劲风一带,失了对风的驾驭。 故此远观下,就是被龙尾打入火海。 但他很快便呼唤风灵,卷起烈焰重上云天。 无端端挨这么一下,恼怒固然少不了,但李长安心头更多的却是畅快。 先前面对那龙君,道士念及对方是“自己人”,行动多少有些犹豫收敛。但既然对方蛮不讲理,那就别怪他放下顾虑,放手施为了。 燃风作翼。 天下天上,转瞬即至。 李长安再度插入斗场,他灵巧地躲过石犼的撕咬,以风剿火燎在其身上烧出一路焦痕,再从它腹下钻出,金龙又到了眼前。 这龙君又见着李长安,虽有些诧异,但连继续瞧半眼的兴趣也无,跟拍苍蝇似的,不耐烦一尾巴碾过来,便要与那石犼厮杀。 李长安自然也不会再跟他客气,周遭长风一鼓一收,身形也随之一退一进,让开龙尾,又贴了上去。 双手扶住剑柄,奋力一刺。 寻常凡铁也许奈何龙鳞不得,但道士手上的剑可是附上了“神霄玉府伏魔剑”。一击之下,便直没剑柄。 再架风而行,顺势一推。 顿时。 龙血如泉涌,划开一道十来米长的口子。 饶是金龙这般庞然大物,冷不丁吃了这么一下,一时间也是痛苦难耐。 下意识便松开了石犼,长长的身躯骤然盘起,漫天烟气顿时收缩成淹没身形的重云,乌云翻腾间有雷光乍起。 霹雳风雨一时大盛。 龙君愈加暴躁,昂首正要咆哮。 可刚张开嘴。 没料想的,下颌又重重挨了一个撞击,两排利齿顿时为之一合,好巧不巧,正咬住了自个儿的长舌头。 一对不怒自威的龙目立马瞪了个溜圆。 紧接着。 抵在龙颚处的李长安一声号令,八千风灵一并发作。 长风鼓动起万钧之力,将这龙君撞出重云,盘恒的龙躯被劲风扯得笔直,箭射天穹,把云盖撞出了一个大洞。 ………… “好!” 法台上。 罗玉卿窥得时机,果断掷出了令牌。 但见天穹青光一吐,“青宵神雷”轰然而落! 清冽的雷光仿若充塞了整个天地。 所有人,包括刚刚回神的龙君,都放下了手头的一切,直直地看着那雷光,哪怕被光灼得眼泪直流。 青光渐渐湮灭。 只见着,方才还凶威赫赫的石犼,脖颈上已然空空如也,三颗巨大头颅已被神雷吞灭,丁点残渣也无。 只一具无头残尸静静浮于火海之上。 “它死了?” 短暂的沉默中,石犼慢慢往下坠落。 “赢了?” “道长赢了!” “怪物死啦!” 人群里顿时掀起一阵欢呼。 然而。 法台上,罗玉卿沉默狐疑。 云端上,李长安亦是眉头紧锁。 倒不是因着脚下目光不善的龙君,而是……罗玉卿并没有急着撤去神雷,反倒抓住最后一枚令符,迟疑着是不是再打上一发。 此时。 那无头石犼却是突然双翅一振,朝着山脚法台处扑杀过来。 果然! 石头做的傀儡,谁说没有脑袋就不能动? 罗玉卿冷笑一声,便要打出最后一道神雷。 然而,快要出手时,却突然侧耳作聆听状,嘟囔着点了点头,竟是收起了符令。 而在天穹之上。 一龙一犼一人,三者已然缠斗作一处。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诛魔 火海与层云之间。 金龙、石犼与道士,三者乱战作一团。 两尊庞然大物只是反复撞击撕咬,声势骇人。而道士掺杂其中,身形难免显得分外渺小,只在劲风中不断飘飞往复,虽每每在间不容发中躲开攻击并还以颜色。但远远看去,端的是刀尖上跳舞,惊险万分。 底下龙图光是看在眼中,都有点面皮发麻、口干舌燥。 在李长安又一次从两个庞然大物的夹缝中钻出,龙图终于耐不住唤了一声。 “师叔祖?” “慌什么?神雷岂可轻发?!” 虽然如此言道,但哪里是罗玉卿自己不肯“轻发”,分明是先前他准备打下雷霆之际,耳边忽然听得李长安的声音。 “真人且慢。” “十万火急慢不得!” “且听晚辈一言。这尸佛虽藏身于石犼之中,但具体藏在何处却不得而知。若是放出神雷,击落了石犼,却没打中尸佛,不是白白浪费最后一道神雷?不如让晚辈探清其位置,再发神雷。” 罗玉卿一面惊讶于李长安对风灵的驾驭,居然玩儿出了“千里传音”的花样;一面也为其胆气感慨,游走于两个庞然大物的厮杀当中,可不是什么安全轻松的事。 “你有把握么?” “有。” 李长安回答得半点不迟疑,而他所依仗的不是其他,正是罗玉卿借给他的“风灵”。 风的特性是什么?是流动?是呼嚎?是翻江倒海?是追云逐雾? 不。 是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随着对驾驭风灵的渐渐熟悉,李长安发现自个儿居然可以分辨出,风中蕴含的一些模糊的信息。 先前,便是借着风传回的信息,李长安才察觉了石犼的断头求生,更察觉到那一记“青宵神雷”虽未击落石犼,但也不是全然无功,其散逸的威力已然把石犼身体震出许多裂纹。 虽很快被藤蔓缝补,但残留的缝隙,却足以让风潜入其间,为李长安探听尸佛真身所在。 ………… 差不多了。 李长安轻飘飘从龙爪与犼爪的空隙间挤出来。 他已然探清尸佛大致的位置。 但风传来的信息多少有些模糊,若想确保万无一失,最好……他盯着石犼庞大的身躯,那些色泽青硬的石头可不是寻常的山岩,乃是被魔气浸润,坚如精铁,否则也不可能把金龙撕咬得皮开肉绽。 要破开这层“龟壳”可不容易。 道士忽而神色一动,道袍鼓动,竟然首次主动脱离了战场。 金龙哪儿肯轻易放过道士,腾身就上来扑咬,可被石犼一把抓在尾巴上,刮下大片血肉碎鳞,痛得它眼珠子发红,返身又与石犼厮杀。 李长安却半点不停留,驾起长风,直上青冥。 ………… 道家称:天极高处风为罡风,能销金断玉,最是锋锐。 李长安脚踏云海,背负青天,紧闭双眼,静心凝神,摒弃一切杂思,努力将每一缕罡风都纳入掌控。 渐渐的。 他周遭的呼啸越来越盛,脚下的云海鼓噪不休。 接着。 呼啸声越来越刺耳,隐隐有金铁之声,空气渐渐扭曲,居然现出了几条绕着他盘旋不休的白线。 再接着,那些“风线”越来越密、越来越多,终于在阳光的折射下,呈现出透明的细碎鳞片模样,均匀的分布在身边缓缓转动。 李长安睁开双眼,俯身冲下云海。 ………… 罗玉卿还在恼火李长安为何迟迟不给准信,便见得道士去而复返。 但见天穹上猛然破开一个大洞。 李长安携裹着数不尽的鳞鳞罡风,呼啸而下。 其周身的“风鳞”不断彼此碰撞、挤压、摩擦,溅出火星,煅得通红。再然后,以一种蛮横不讲理的态势切入战场。 上一秒,龙君措手不及,被刀片一样的罡风抛卷出去。 下一刻,道士引着罡风,好似一把锥子,钻进了石犼体中。 ………… 无论是山石还是藤蔓,都在罡风之下,搅成碎屑。 俄尔。 道士眼前一空。 竟是钻进了石犼体内一处空洞之中。 他凝神大量,只瞧着大量的粘稠血浆汇聚成一个庞大的蛹,正好似心脏般缓缓跳动,而在血蛹当中,隐隐瞧着一个三头六臂的狰狞巨影。 道士咧嘴一笑。 “找到你了!” ………… 法台上。 老道须发皆张,掷出令牌。 “轰!” 白光伴随轰鸣贯穿天地。 一股肉眼可见的冲击波扩散开来,荡开雷云,搅散风雨,按下火海。 只眨眼间, 风、雨、雷、火还有倒扣天穹的重云都突然没了踪迹,好似方才那仿若九重地狱的骇人场景只是一场梦幻,唯余焦黑的爷山上腾起袅袅轻烟,而轻烟之上,金龙盘恒于九天,而石犼……一个巨大空洞贯穿了它整个身体。 地上,人人都是屏住了鼻息。 不是他们不想欢呼,只是害怕又是一场空欢喜而已。 然而。 只听得“咔嚓”的碎裂声,渐渐入耳,渐渐密集。 人们惊喜地发现,不断有乱石自石犼身上崩解,这落石越来多越来越密。不消片刻,这石犼便彻底解体,仿若一场石头雨落在爷山之上,扑腾起阵阵烟尘。 待到烟尘稍定,便见的一席道袍悬于青天之上。 ………… 李长安心思一动。 缕缕清风散入周身,洗涤去沾染的灰尘。 而后,他才转过身来,对上金龙一对巨大的招子。 应该说,古人云:风从虎云从龙,所言不虚。 这么短短的功夫,这龙君周遭又氤氲着大片的云气。盘桓其中,也算有些龙君的模样。 但奈何先前与石犼厮杀许久,已然浑身是伤,又被道士驾驭的罡风一卷,虽没受什么重伤,但也被割得鲜血淋漓,看来分外狼狈。 故此金龙目光中颇有不善。 但也许是打得乏力,也许是已然发泄了个痛快,也许是神雷擦着尾巴尖儿掠过,这太湖龙君已然从暴怒中恢复了理智,没了先前暴虐疯狂的模样。 他只是深深看了道士一眼,便缓缓没入云中。 ………… 李长安自然也懒得与其纠缠。 但他却没急着返回法台处,而是落到爷山千佛寺的废墟之上。 道士落脚处是一处崖台,这里有一间垮塌的亭子,旁边一个大铜钟被山火煅得通红。 李长安稍作打量,忽而神色一动,并指一挥。 山风汇聚,咸听其令。 将那铜钟掀开,竟露出老和尚了悟的遗体,只不过衣物早被焚毁,身体也被煅成金色琉璃模样。 观此情景,道士当然也晓得,此人便是当时的敲钟人。 他将了悟的金身小心安置后,郑重其事行了一礼,这才扭头走了两步,从地上寻到了自己真正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些焦臭发黑的渣滓,用手一捏,便碾成了细碎的烟灰。 无需动用冲龙玉,道士只一抬头,便能见着更多的渣滓一路延伸入废墟深处。 ………… 四周尽是断壁、残垣、焦木、碎石……只有面残破牌匾依在废墟之中,上头四个鎏金大字——大雄宝殿,依稀见证当初面貌。 而在废墟当前。 一团“焦炭”正缓缓蠕动,沿途洒落斑斑点点焦臭灰烬,勉强可辨认出三头六臂的模样。 正是被神雷打成残渣苟延残喘的尸佛。 冷风吹散余烬,焦木在道士靴下“咔嚓”作响。 双方的距离步步拉进。 忽而。 那尸佛站起身来,一个转身。 赫然露出一副青面獠牙的骇人模样。 奈何道士眼也不眨,只回以冷冽剑锋。 便见得一团焦炭轻飘飘滚落在地。 三身佛就只能称双面佛了。 它踉跄退后,李长安提剑紧逼。 忽而又是一个转身,便见得一张娇俏可人的容颜泫然欲泣。白莲圣女眉目如画,轻启朱唇:“道长……” 剑光一闪,话音戛然而止。 美人头坠入火灰,顷刻又成一团焦炭。 尸佛再退,李长安再次逼近。 直到牌匾之下,终于退无可退。 尸佛又一次转身。 此番。 不是骇人的妖魔,也不是诱人的美女,而是年轻僧人模样。 “空衍?” “阿弥陀佛,贫僧……” “走好。” 挥剑,归鞘。 便只一具无头焦尸倒伏于“大雄宝殿”之下。 道士默立良久,直待到它再无动静。这才取出随身的黄壳书,翻至“尸佛”那一页。 上头的尸佛依旧笔触精致、惟妙惟肖,却再无那跃然欲出、择人欲噬的恐怖。 李长安长舒一口气,死死攥住剑柄的手终于松了一些,他举目四顾。 天朗气清,阳光和煦。至于亭台楼阁、白墙金顶都做焦炭,付之一炬。 事毕矣。 他合上书页,正要转身离去。可突然有一些湿润之气扑面而来,他愕然抬头,见着三个极淡薄的身影浮现于眼前。 那是三个僧人,一年老面容慈悲,一中年肃穆庄严,一青年清雅俊逸。三者都冲着道士双手合什作礼,青年僧人还指着地上说些什么,可没听清,便消逝于风中了无痕迹。 道士低头一看。 尸佛的残尸点点崩解,被山风一撩,被化为灰尘散入漫山余烬,只留下一枚黑灰白三色斑驳的舍利子。 章节目录 第一章 忽悠、归纳、剑经以及拜访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现世。 春华公寓2栋4楼4号房。 小小客厅里,阴风阵阵,鬼气森森。 饿死鬼在厕所门口探头探脑,吊死鬼挂在吊扇上慢慢转悠,淹死鬼一身水肿肉把墙角塞了个满当,其余病死鬼、刀劳鬼、断头鬼、腰斩鬼、小鬼、老鬼、白鬼、黑鬼……林林种种的鬼魅济济一堂,齐刷刷地盯着沙发上的李长安,或者说李长安手中一个罐子。 罐子是寻常罐子,淘宝上十来块的便宜货,可里头的东西却不简单。 李长安这次回归前,厚着脸皮向龙图讨教了一个小法术,名字叫做“阴宅寄坛术”。具体来说,是用扎纸的房子混着黄符烧成灰,再装进罐子里,然后焚香上供,便可供鬼魂居住。 李长安拿在手里是个陶罐,众鬼看在眼里,却是好大一栋漂亮房子。 群鬼环侍里。 “嗯咳。” 李长安理了理嗓子,拿出当年大学毕业后,被忽悠进房产销售行业的培训结果。 他抱着罐子,唾沫横飞: “三层独栋别墅,户型南北通透,动静干湿分离。配游泳池,配地下车库,配超大面积空中入户花园。名家设计,精致装修,中式、欧式、现代简约,三种风格任君选择。家电齐全,材质考究,地板是大理石的,柜子是原木的,床是天鹅绒的……” 李长安一口气说完,好悬没背过气去,但看一条条鬼们亮晶晶的眼神,心里不由感慨:这房子不愧是中国人从生到死的追求。 看来这次稳了。 他嘿嘿一笑。 “有这么好的房子住,你还住厕所?” 饿死鬼“biu”的一下从马桶里钻出来。 “有这么好的房子住,你还吊风扇?” 吊死鬼手忙脚乱把自个人从扇叶上解下来。 “有这么大的房子住,你还愿意同其他鬼挤到一块?” 众鬼群情汹涌,一起摇头,场中气氛一时达到高潮。 可是。 “咱们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冷不丁一句话,让众鬼的热情稍稍一滞。 道士脸上笑容也是一僵,目光在鬼里面扫了一圈,很快就锁定了墙角。 呵,吴老大,别以为缩在墙角,把脸埋在肥肉里,我就不知道是你在说话。 不过道士也没把他揭穿,只是抱臂冷笑旁观。 “咱们这房子一共三室两厅,道士就独占一间次卧,咱们加起来分主卧和另一间次卧。但这些坛子都被道士摆在了次卧里。咱们都住进坛子,进了次卧,到时候他把黄符一贴,那主卧还有咱们的事儿么?他这是要侵占我们的活动空间!” 老吴就差振臂高呼了。 “同志们,不能被地主的糖衣炮弹打倒啊!” 这下子,一帮鬼也是恍然大悟,但迫于道士淫威,一个个只敢小声交头接耳。 道士也不着急,只等他们说够了,才不紧不慢地回到: “对了,忘了告诉你们,贫道精力有限,这独栋别墅其实只有三间,其余一部分是小平楼,一部分嘛……” 道士一摊手。 “泥瓦房。” 此言一出,房中的鬼语叽喳顿时一停。 而道士又冲着卧室方向,笑眯眯道: “吴老大你这是赶着干嘛去啊?要我帮忙么?” 众鬼随之看去,但见吴老大悄咪咪挪到了卧室门口,一身肿肉卡在了门框上。眼瞧着群鬼目光投来,回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然后,拼命就往门里挤,但奈何门框对他过于娇小,用力之下,只见着层层叠叠的水肿肉“噗呲呲”往外呲水。 另一边。 “哎呀。” 李长安又“不小心”把罐子打碎在地,一拍巴掌,特声情并茂地说道: “都怪我不小心。你们看,三层独栋别墅又少了一间,要多一只倒霉鬼住泥瓦房咯。” 话声方落。 “哄”的一下,群鬼朝着卧室一拥而去。 道士乐呵呵地看着这鸡飞狗跳,慢悠悠地起身,踱步到了主卧门前。 “啪。” 一张黄符贴上去。 而后,也不忙着进去,抄着手在门口等着。 没多久,蜂拥而去的鬼们又蜂拥而回,围着李长安就是一顿七嘴八舌。 “泳池里没水。” “找水厂去。” “车库里没车。” “找奔驰去。” “家电里没电。” “找供电局去。” “wifi没信号。” “找移动去。” …… 有鬼气不过了。 “你这不是骗人么?” “呸。” “我骗鬼呢。” ……………… 玩笑归玩笑。 李长安要这间主卧确实是另有他用,也确实不便让鬼进入。 以一鬼一根鸡腿为代价,把他们统统给打发了,李长安抄起袖子开始打理这主卧。 先把床、衣柜等不需要的家具搬出去,然后洒扫一圈,又搬来个屏风,将主卧隔成一大一小两个空间。 小的作为静室,大的作为收藏室。 李长安的收藏品当然不是什么文字古玩,而是历次穿梭斩杀妖魔后,得到的物件。 一共计有六件。 一是画皮鬼留下的人皮。道士本来打算弄个塑料模特穿上去,但转眼一寻思,实在有点变态,就歇了心思,只用一木盒子收拢好。 二是白狐奉上的月盏。这东西是李长安最喜爱的,所得月酒,不但滋味极美,还能滋生法力。说起来,那位判官还与自己相约饮酒来着。 三是杀死僵尸后,烧出的一截尺骨,色泽如墨玉,质地坚硬。 四是山蜘蛛的眼珠,如同一枚巨大的猩红宝石。时间过去许久,却光泽依旧。 五是白修业死后遗留的红色晶石。他的笔记里提到,这东西似乎对蛊虫有什么影响,但对于李长安而言,没什么作用。 这第六件则是一枚黑灰白三色混杂的舍利子。 指头大小,握在手中,手感粗粝。 李长安思绪飘飞,不由想起回归前那个午后。 ………… 除魔之后,他同罗玉卿等人一一告别后,便寻到了小和尚。 一番攀扯,道士询问起小和尚本善今后打算如何? “小师傅打算留在这里?”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此番事了,尸佛被李长安斩杀,但千佛寺这百年古刹也随之烧毁。 至于和尚们,由于几番抵抗妖魔也算用心,杨之极也信守承诺没有为难他们。可破财免灾却是少不了,千佛寺名下各处产业大多被权贵瓜分,剩余大头的田地则由罗玉卿做主,分给租种的佃户,再加上经此一事,郁州百姓对千佛寺厌恶愈甚,残存僧众无从立足也就各奔东西了。 于是乎,曾经华屋千栋、豪庭万间的千佛寺已然树倒猢狲散。 在此情况下,小和尚孤身留在郁州实属不智。 “列代师祖骸骨所在,小僧怎能弃之而去?” 李长安瞧着对方虽稚嫩却不乏坚定的脸,心道空衍虽然办事不靠谱,但看继承人的眼光倒还挺准,当下便把劝阻的话语收了回去,从兜里掏出舍利子递给他。 “这是你三位祖师的遗物,小师傅收好了。” 不料,小和尚却把舍利子推了回来。 “这是三位祖师赠给道长的,小僧不能收。” 罢了,没等道士反驳。 “况且三位师祖所留想必是个宝物,我年弱力孤,恐怕引来歹人咧。” 倒也是这个理。 道士想了想,不再坚持,收起了舍利,又在衣兜里摸索了一阵。 此前,他身上带了些人造珍珠糊弄人,方才已全给了龙图,让他用来扶助乡民。如今,身上只剩些散碎银两,一股脑掏出来,塞进了小和尚手里。 小和尚涨红了脸,只是推辞。 李长安笑道:“小和尚莫要自作多情,这可不是白给你的。” “啊?” 道士吹了声口哨,把大青驴唤过来,捋着顶毛。 “贫道暂且要离开一段时日,却不方便带着我这驴儿。这钱啊,是雇你给我当驴倌儿的工钱。” ………… 回想起小和尚懵逼的小脸,李长安不禁失笑。 他将舍利子用绢布包好,放在盒中,这才退后几步,看着自个儿的藏品,舒了口气。 现在还少,只有六件,以后恐怕会越来越多。 他之所以专门腾出个空间,安置这些物件,一方面就是出于此种考量,另一方面则是顾忌到这些东西多多少少带着些灵气、妖气、鬼气,自个儿又时常不在家,万一闹出点动静恐怕麻烦。 所以才隔出个专门的空间,统一安置。 他掏出一把黄符,挨个张贴,如此一来,收藏室就打理好了,又转身去收拾静室。 静室就简单多了。 一个蒲团,几本书,一张供桌。 供桌上挂着三清祖师像,以及两柄剑,一柄是飞剑剑胚,盛在长匣中;一柄是道士配剑,安放在剑架上。 除此之外,三清像旁,还供奉着另一尊神像。 该神黑面浓须,骑黑虎,执银鞭,全副戎装,名为“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也就是俗称的财神爷赵公明。 当时,李长安杀了尸佛下山,罗玉卿神经兮兮把他唤道了法台前,开口便是:道士因诛杀尸佛有功,蒙受天尊赏识,特许将他的名字录入雷函,从此便可召役雷部诸神,得授五雷正法。 要说李长安不心动是假的,雷法可是万法之首,更遑论还能将名字列入雷函,在雷部留名。 可罗真人下一句便是:唯一的条件就是改换门庭,加入正一道。 于是道士当即便拒绝了。 到最后,只是授予了李长安一道“风火雷”。 具体用法则是,事前斋戒沐浴,而后在神像前焚香祷告,一边默诵神名,一边书写符咒。欲发雷霆时,燃符诵咒摄召。 “微妙真空,神霄赵公。驱雷掣电,走火行风。何神不伏。何鬼敢冲。神虎一吠,万鬼灭踪。吾今勃召,速出绛宫。” 因为只授了一道雷,还想再用,以上步骤便得从来一次。 总而言之,很是麻烦。所以李长安也并不是很在意。 其余的,便是几本书。 寻常道书以及黄壳书都没什么好说的,只有燕行烈赠送给李长安的一本炼制飞剑的剑经值得一提。 自从李长安得到这剑经后,也没有功夫细读,如今才抽得时间一看究竟。 先是通篇粗略看完,书上说这炼制飞剑大概分为三个步骤。 第一个步骤是挑选一把煞气充足的凡剑为飞剑剑胚。以诛杀过许多妖魔的剑为最佳,但当时大胡子寻求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翻了一位古越国大将的坟墓,取了把千人斩的铜剑。故此炼得飞剑凶戾有余,凌厉未足。 第二步,则是将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用各式相应的法子融入剑中。这步完成,飞剑基本上就可以杀敌了,但还需时常温养,以免剑气消磨。 第三步则是给飞剑做个剑匣。这里的剑匣可不是李长安现在所用的普通木匣,乃是拿大妖怪的躯壳为材料,用秘法练成。这一步若成,飞剑每一次夺人性命、掠人血气,都可带回囤积于剑匣中,反过来磨砺剑气,使飞剑愈加凌厉凶绝。 李长安记得,大胡子曾经说过,这剑尚缺一味材料,还是未完成的剑胚。 他细细翻找大胡子留下的备注。 “不化骨?” 道士摩挲起下巴。 不知怎么的,这东西听起来颇为耳熟。 正在他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之际。 “咚咚。” 哎? 谁在敲门? 章节目录 第二章 访客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 李长安有些诧异,他的朋友不多,知道他新地址的更是没有。 按理来说,少有访客。 据家里一帮鬼交代,他穿越的时间内,一共只有两个人上过门。一个是张大力这个老骗子,估计是又遇到了什么棘手事儿;另一个则是房东刘竹竿,他是喝了二两小酒,壮起胆子来收房租的,可惜在门外嚎了几声就醉翻在地,门口躺了一宿。 说来俩人都没进屋,让门里一帮无聊鬼好生失望。 眼下敲门的,也不晓得是其中哪个? 道士正要起身。 “嘎吱。” 门却自个儿开了。 接着,就听得阴风惨惨,鬼声哭嚎。 贼? 也不对,贼怎么会敲门。 这前思后想的功夫,客厅里乒乒乓乓的响动就变得有些不对劲儿,隐隐听着吴老大呜咽着在嚎: “救命啊。” 道士眉头一挑,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他抓起长剑,刚出了藏室,就瞧着常威在打……呃,是俩黑西装正逮着几只鬼一顿胖揍。 瞧见李长安出来,其中一名转身大步走来,一边靠近,一边将右手探入怀中。 李长安目光一凛,推剑出鞘。 ………… “所以说,你们二位其实是国家公务人员?” 片刻后,客厅。 一帮鬼缩在犄角旮旯里探头探脑,留着李长安与两个黑西装在沙发坐下。 道士手里拿着个嵌着国徽的证件本本翻看了一阵,挠了挠脑袋递了回去,顺便细细打量起这俩黑西装。 这两位虽然装束相同,一水的黑西服、大头鞋、方墨镜,但个人形象却是天差地别,凑在一起,醒目得很。 挨左边坐这位,又高又胖,面皮白净细腻,披着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像是加了滤镜的高晓松。笑起来面团团的,对李长安的问话点头称是。 挨右边坐这位,却是又瘦又小,长得黑不溜秋,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个个都有被害妄想症。以为有一两手法术,就能成什么国家安全问题,政(和谐)府就会对你们怎么样。” “这是什么世道?末法之世,灵气枯竭。但凡修行者都不过是烂泥里蹦踏的泥鳅,能成什么气候?” 说着,他似有似无地看了道士一眼。 “就算是有什么天仙下凡脱生,有什么魔头夺舍还魂,在这么个大环境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人刚才一言不发,却没想到打开了话匣子,却是一发不可收拾。 “青城山晓得伐?” 不等道士点头,他就继续道: “上头有位老真人,前几天才过了一百二十岁的生日。大半辈子守得一柄飞剑,生日那天放出来一看……方圆百米之内,剑气纵横!可那有什么用?干不赢八百米外一架反器材狙击枪。”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科学技术才是硬道理。”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还不尽兴,喘了几口气,又开了口。 “你们这些小年轻,一天到晚东躲西藏,生怕被政(和谐)府捉去搞解剖实验。” “也不想想,咱们是灵气枯竭,又不是灵气复苏,什么个术法道统,都是一辈辈传下来的,不是个什么新鲜玩意儿,各种资料那都是一沓一沓的。” 说着。 “晓得玉阙宝圭天么?” 道士点头。 岣漏山嘛。 三十二小洞天之一怎么会不晓得。 “哪儿就是道家最大的研究基地,大半的道家真人都聚在那里。别说当研究员,就是想要进去被研究,那也是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都不成的。” 这话听得李长安直挠头,按他话里的意思,国家对修行人士的约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严厉。 话听来有些道理,但李长安还是有些不信,但俩人却摆出推心置腹的坦荡模样。 “实话实说,特殊人群特殊对待,部门里头其实也有相关文件、规定的。” “哦?” “但是么,规矩再严也是由人来执行的。996还违反劳动法不是?” 这么一说,道士估摸出一点味道来。 “不晓得两位?” 胖长毛抱拳作礼: “楼观道。” 瘦秃头双手合什: “法华宗。” 完了,两人相视一笑便要飘然而去。 “等等。” 李长安突然开口,两人诧异回头,却瞧见道士不晓得从哪里搬出来了一尊佛像。 这是他在千佛寺顺手牵羊拿来的,工艺不咋样,也没什么年头,更没多少信愿缠绕,还被山火熏得乌漆嘛黑,但胜在…… “纯金的,有兴趣么?” 两人看了看佛像,又瞧了瞧李长安,一齐翻了个白眼。 “五百块钱加一面锦旗,要不要?” 呸。 我还不如把它熔了。 ………… 送别两人。 李长安关上了防盗门。 几只鬼飘了过来,吴老大问道:“道长,那俩人的话你信不?” 李长安咧嘴一笑,并未回答,只俯身在沙发垫的间隙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一张叠纸小人,慢悠悠撕了个粉碎,扔进垃圾桶。 ………… “部门里头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那小子明明就在家里……” 光头版“宋小宝”向继真一边“噔噔”下着楼梯,一边冲同伴抱怨。 可旋即,他发现滤镜版“高晓松”钟还素脚步一顿,面色有异。 “怎么?” 钟还素一摊手。 “我留下的小玩意儿被那小子毁掉了。” “哟。” “宋小宝”一乐。 “还真不给面子。” “年轻气盛嘛。” “你那窃听器安了吗?” “当然。” 向继真掏出手机,点出了个应用,冲胖长毛扬了扬。 “那小子绝对想不到,咱们是科技、法术双管齐……” 话到一半。 手机界面上突然跳出个提示。 “设备失去连接。” 章节目录 第三章 红茅市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故事开始于一个炎热沉闷的晚上。 半夜七八点钟的样子,天光还没褪尽,抬头就能瞧着被夜色染得发黑的云层,像一条大棉被覆在一茬茬楼尖儿上,把红茅这座小城焖成了个大熔炉子。 底下,路灯才开始发光,招来些蛾子噗噗往上撞。旁边,高处挂着的、地上摆着的各样霓虹灯招牌,却早早地张开了光晕,把街道映了个五彩斑斓通透。 而这偌大的街道,连路面带两侧人行道,早被晚高峰的车流、无孔不入的电动车大军、占道经营的夜市商贩以及如梭的行人挤了个满当。其中最惹眼的,大抵是一位位青春靓丽的大姑娘小姐姐们,穿着清凉的热裤、短裙,露出赤条条的腿儿来……白的、黑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一对对儿、一排排、一溜溜儿,勾着老少爷们儿的眼珠子,带着莺声燕语散进了各个快餐、小面、抄手、烤鱼、麻辣小龙虾、烧烤铺子里。 三五成群围起一桌。 “老板,来份儿烤鱼呀。” “要得。” 不必久等,剥干洗净的鱼混上佐料配菜,包进锡纸里,往炭火上一扔。 “兹拉啦。” 油脂烘烤出的香气被夜风一撩,搅入香水味儿,混成这人间烟火气,顺着风就往这人鼻子里头扑。 ………… 袁啸川深深吸了一口。 “老板!” 他放开嗓门,压住了半条街的吵闹。 “给我烤两斤花鲢,一把羊肉串串,炒一盘胡豆,再随便烤点儿荤素菜!记到先来盘花生米。” “要得!” 烤摊前,忙得左右开弓的老板,抽得空当同样回“吼”了一声。 “喝点啥子不嘛?袁队长。” “老李,你喝哪样?” 袁啸川没忙着回答,扭头问起了旁边大裤衩子配洞洞鞋的李长安。 道士看街景正入神,听着话,眼中恍惚了好一阵,才渐渐聚焦在对面占据了大半个楼面的巨幅广告上。 上头一个20年前的偶像小生拿着瓶酒在竖大拇指,旁边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模特搭着肩膀硬凸造型。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皮。 “你们这儿不是什么药酒之乡么?来一瓶?” “说啥子哦。” 没料想老袁同志一点城市集体荣誉感都没有,当场递来个大白眼。 “好生请你搓一顿,喝那吉尔东西作啥子嘛?!” 说完扭头就冲老板又放开了嗓门。 “来两扎啤酒。” “山城还是青岛?” “山城!” ………… 点完菜,两个人就在路边边一个位置坐好,服务员搬来冰镇后的啤酒,再端过来一盘花生米米,两个人就着小酒小菜摆起了龙门阵。 说实在话,这趟出门其实是超出李长安计划的。 他在古代世界折腾了几个月,累得够呛,回到现世,只想好生生宅他个地久天长,却没想被国家上门查了水表,虽然没察觉什么后续动作,但他老觉得有什么人在阴暗的角落盯着他,出门买个菜都左右不自在,干脆舍了狗窝,出来散心旅游。 这人出门旅游,不外乎三样,一是见识下异国他乡的人文景致;二是瞧瞧山川湖海的壮丽秀美;最后一样,就是走亲访友了。 而李长安一来懒散,不想出远门去个风俗饮食大不同的地方;二来,在古代瞧腻了青山绿水、荒僻破败,现在就中意繁华俗世;三来,爷爷李老头死后,同那一干亲戚早早断了联系。思前想后只剩下一样,就是去见见朋友。 道士朋友不多,其中交心的却不少,其中就有这位袁啸川。 俩人是穿开裆裤的交情。小时候,电视里动画片少,反反复复就播那老几样,《葫芦娃》、《西游记》、《叮当猫》、《黑猫警长》……其中,几个小人最喜欢《黑猫警长》,玩儿过家家就爱玩儿“警察捉小偷”。这袁啸川别的毛病没有,就爱占着“警察”的角色不放,又因为生得黑不溜秋,尤其敏感一个“黑”字儿,就落了个“警长”的雅号。 没成想,倒是让他当了真、上了心,打小矢志要做一位人民警察,维护正义铲奸除恶。长大后,还真让他得偿所愿,当了警察,摩拳擦掌,要与罪恶不共戴天。 可是么,小时候学到的道理,长大了却未必管用…… “最近怎么样嘛?听别个说,你娃升了官,假警长变真警长咯。” 袁啸川哼哼了两声,倒了杯冰啤酒,昂首整杯灌进了喉咙。 “省会里头的一线刑警转到县级市的交警队长。” 他抹了把嘴皮上的白沫。 “确实是升了官儿。” “就你那狗脾气。”李长安却慢吞吞夹了颗盐酥花生,“不见得是件坏事情。” “我是狗脾气,那你呀?比我好得了哪去?” 袁啸川怼了一嘴,又接着问道: “哎,说真的。这次我喊你过来,是要你给我帮个忙,老子不甘心,要打个翻身仗。” “我就晓得你娃没得这么大方,又是接车,又是请客,说嘛,啥子事?” “你那个记者那一行搞得怎么样?” 早特么被开了! 李长安是传媒专业出身,早些年走关系进了个新闻网站当记者,那时候还一腔天真热血,领导让采访的他不爱采访,领导不让他采访的他偏要采访。领导说:那成,你自个儿麻溜滚蛋,爱采访哪儿采访哪儿去吧。 不过好在行当里还留了些关系,袁啸川问的应该也是这个。 道士正要详说。 “来咯。” 服务员突然从摆得密密麻麻的座椅阵中杀将出来,将一盘烤鱼端上了桌。 但见铁盘子里,烤得焦黄的鱼肉沉在红彤彤的辣椒油里,辣子、花椒、葱花厚厚铺了一层,再被那余温一蒸,香气便顺着水气蒸腾而上,钻进鼻子里,惹得人食指大动、口舌生津。 美食当前,人间俗事大可稍后再提。 两人掐住话头,抄起筷子,就要大快朵颐。 然而。 “喵嗷。” 突然,一声长长的凄厉猫叫划破夜空。 李长安愕然抬头。 就瞧见一头橘“猪”从天而降,“哐当”一声砸在刚上桌的烤鱼上。 立时,杯盘打落,油脂四溅。“咔嚓”一下,塑料桌子落了个四分五裂,两瓶山城砸在地上,清脆一声响,绿色的玻璃渣里浮起白色的沫来。 李长安有些没反应过来,瞧着塑料、汤菜渣滓里,一动不动的那圆滚滚的毛团子,好半晌,才伸出手指一戳。 “喵。” 就见着这货炸起毛来,叼起半截鱼尾巴,嗖的一下蹿了个没影。 “呃……” 道士瞧了瞧地上的烤鱼,又看了看懵逼的服务员,再瞧了瞧裤衩上的大团油污。 他哭笑不得地抽出几张抽纸,一边擦拭,一边心想: 这啥情况? 不想,立马就有人告诉他是啥情况。 只听着一个高亢如同唢呐,尖利好似铁钉刮玻璃的女声在楼上暴起。 “你们这些舅舅曰出来哩烂皮眼儿,都给老子滚,滚出去!老子就是摔死它也不得卖给你们!” 同时,旁边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想要争辩几句。 然而…… “我……” “沃曰你屋仙人板板!” “你……” “你妈卖老麻批,你老汉儿卖皮眼儿……” 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 没一阵。 在疾风骤雨一样的乱骂里,几个人狼狈从楼道里逃出来,其中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瞧见了袁啸川,嘴角一咧,凑了上来。 “哟,这不是袁队长嘛?喝酒哦?” 老袁斜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这人也不生气,笑吟吟瞧向了李长安。 “这位兄弟是?不介绍一哈。” 说着,递来一张名片。 李长安扫了一眼。 “红茅酒业公关部经理杨三立”,名头还挺大。 老袁见着,总算是给了回应,却没接过他的话介绍李长安,只是指着骂声不断的楼上。 “你们怎么又来招惹别个?” “说啥子哦?哪里是招惹?” 这杨三立赶紧为自己叫屈。 “他们屋不是卖猫猫狗狗的吗?我就是上门来买只猫,照顾一下他们生意。哪里想得到,这送钱上门,还要挨骂哩!” 这话刚说完。 “拿起你们的烂钱给老子爬!” 就见着,楼上哗啦啦飞下十来张钞票,纷纷洒洒满街乱飘。 这下,就是袁啸川也看不过去了。 “邹瘫瘫你发啥子癫?!” “老子天天发癫,月月发癫,年年发癫,你归儿管得到吗?有本事,把老子也送到五庙去啥!” “五庙?” 李长安抱着手正听得津津有味儿,冷不丁听着个不懂的词汇,赶紧不耻下问。 旁边,杨三立没事人似的笑呵呵回道:“以前有家精神病院。” 袁啸川转头瞪了他一眼,他笑嘻嘻作了个闭嘴的动作,招呼几个同伙上车走人。 而此时,不晓得哪家邻居老头被吵得心烦。 “大晚上的,你声音小点儿,得不得行?” “小你妈卖麻批,你个老杂毛,卖批眼儿的,不守到你屋死老太婆抿乃乃,管你妈的闲事咋子?” 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惹来了周遭邻居的一致声讨,这位女中豪杰倒也是个狠角色,愣生生来了个舌战群雄不落下风。 可难免有些脾气暴烈,拙于口舌但长于拳脚的,“咚咚”上门砸得满楼响。 可这位“邹瘫瘫”仍然半点没露怯。 “敲!敲!敲!使力敲,给你归儿全家敲丧。” “来撒!反正我也不想活。弄死老子,你归儿跑得落?” “唉……” 袁啸川捂住脑门,长叹了一口气。 可一扭头,就瞧见李长安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浑然是把这污言秽语当做了小曲儿听。 “你倒是不嫌难听哈。” “难听啥子?”道士看热闹不嫌事大,“又不是骂我。” “算了,懒得给你娃说。” 老袁同志心累得慌。 “今天就这样,吃不成了,事情明天有空再说。” 说完,黑着脸上楼调解去了。 这时候,旁边看足了热闹的老板抓起一把烤串。 “串串还要不?” “啷个(怎么)不要?打包。” ………… 红茅是个小县城,繁华的街道就那么几条,离得远了,也就灯火渐暗,行人渐稀。 如此一来,那些个拿着手机缀在你屁股后面的家伙就分外显眼。 李长安冷不丁一个转身。 后来跟了他大半条街的小青年差点没把手机给吓摔了,好不容易拿稳,却是冷汗直冒,嘴里张不开口,脚下迈不开步。 李长安何许人也? 哪怕是大裤衩子洞洞鞋,一手啤酒,一手烤肉,也难掩他身形矫健,一对眸光好似剑锋一样,杵得人遍体生寒。 那小青年哆哆嗦嗦了一阵,忽然“灵基一动”,露出个僵硬至极的笑脸,结结巴巴地说道: “小哥哥,小哥哥,送你件礼物你要么?” 道士闻言嘿嘿一笑,上下反复打量了他几遍,直瞧得他心里发毛,菊花发颤。 这才默默把手里的烤串吃完,又把手在裤衩上蹭了蹭,就往小青年面前一摊。 小青年顿时哭丧起脸,但在道士目光的逼视下,也只有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来。但没挨着,手腕上一重,就见到一个装满吃剩的竹签、用过的纸巾的塑料口袋吊在了手腕上。 “帮我扔一下。” 小青年如释重负,忙忙点头撒腿就跑。 “谢啦。” 道士冲他背影招了招手,又抓起一根羊肉串,就着啤酒,晃进了小城夜色深处。 但也在道士扭头的时候。 街面上遛狗的地中海、对面发廊的老板、满街卖狗粮的情侣……形形色色各式人等却不约而同地拿起了手机。 可是,恰好一辆末班的公交车驶过。 镜头下已然空荡荡丢了人影。 章节目录 第四章 做人做到底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红茅这座城市么,套句老话,那就是古老而又年轻。 古老的是她的历史,建城设县、载于史册上可追溯至元明;年轻的是“红茅”这个名字,不过短短十年。 而十年前,她的上一个名字,还叫“綦水”。 “綦”的意思是青黑色,“綦水”是何意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所以“綦水市”也就是“红茅市”,实则是沿江而建,因水而成。 而现在,李长安便“站”在这条綦水之上。 或者说,在某手机地图的定位上,他李长安一旱鸭子,正大半夜的在河里伏波踏浪咧。 道士咧了咧嘴。 放眼往四周一打量。 一栋栋高低相临、新旧夹杂的居民楼把城市分割出无数错综复杂迷宫一样的小巷。李长安身处其中,只瞧见两侧逼仄的高墙,与高墙间夹着的一条泛红的夜空。 前头,又一道梯坎的尽头,钨丝灯放出昏黄的光,映照出墙上的牛皮鲜广告,地砖凹处污水的反光,头,他最讨厌带这帮小孩儿出外勤,脑壳充血,下手就不晓得轻重。打死要坐牢,打残要赔钱,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晓得嘛?! 他有些烦闷地脱离了殴打的队伍,走到道口,蹲下来,点了根软中华,美美的嘬了一口,又翻出手机,点出了计算器,嘴里念念有词。 “一个月基本工资4500,出一次外勤1000块,这个月出了两次,一共拿得到6500块。死老太婆医药费要用2000块,弟弟妹妹生活费一个一千2000块,每个月存定期500块,大舅屋结婚送礼200块,新出的皮肤300块,小美过生要送礼物500块……妈哟,不能白送,一顿麻辣烫40块钱,开个房40块钱,买套套20块钱。” 他按下了“=”号,最后得到的数字深深刺痛了小心肝。 “曰!下个月又要啃方便面。” 他正抱怨着工资太低,养家糊口成本太高,忽然,一双洞洞鞋出现在眼前。 他习惯性就是一句: “安源保安公司办事,无关人员莫管闲事。” 可是。 “咔嚓。” 照相声伴着闪光灯接连而起。 这红茅市居然还有不给公司面子得的? 他诧异抬头,瞧着一个穿着大裤衩子的年轻男人,一手烤串,一手手机漫不经心地照着相,瞧见他望过来,把镜头一低,还给他来了一张。 嘿。 方墩儿差点给气笑了。 “你听不懂人话嘛?!” 青年闻言点点头。 倒是不拍照了。 尼玛。 改摄像了! 呵。 这下方墩儿是终于笑出了声。 见义勇为嘛,不错。正好让我“好吃街方世玉”让你见识一下社会险恶。 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杵,“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抬手就去抢青年的手机,可这是虚招,脚底下一击撩阴腿已经悄然踢出。 然而。 这一脚没来得及够到。 方墩儿眼前忽的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啪”的一下,一脑门磕在了地板砖上,砖隙间的污水溅起,糊了他一脸。 竟是莫名其妙的就被人掀了个转,翘着屁股趴在青年跟前。 紧接着。 一股子钻心的疼痛打屁股上传来,让人不免回忆起小时候被针管儿支配的恐惧。 方墩儿当场就“嗷”了一声,连滚带爬窜出去了十来步。 待他虎目含泪悲愤回望,但见一根烤串签子正插在他左半边屁股肉颤颤巍巍。 “噗……” 不晓得是哪个没忍住笑意。 反正他一张方脸是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由红转黑。 “笑个锤子。给我弄死他!” ……………… 李长安自问回到现世之后,整个人都平和了许多。 至少在古代世界,被他撞见恶人为非作歹,手里的签子瞄准的恐怕就不是屁股肉,而是咽喉了。 但李长安毕竟是李长安。 当对面涌上来的一众小混混,其中一个嘴唇上绒毛尚稀,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掏出一把折叠刀,他虽然姿态依旧闲适,但眸光中却闪过一丝凌厉。 这拿刀的小杂皮不懂技击之术,手里的弹簧刀只是胡乱捅刺过来。 道士则捏起一根烤串签子,一挑一拨,间不容发绕过刀口,竹签尖端挑入了对方的麻筋,他手里的折叠刀立刻握持不住,轻轻一拍,便脱手而出。 紧接着,李长安抢入跟前,一拳砸了他个满脸开花,揪住一头黄毛,将他整个人甩在墙上,再摁住先前掏刀子的右手…… “啊!” 一声惨叫。 竹签子居然穿过肉掌,没入了砖石之中,将他的手掌钉在了墙上。 李长安并不停留,立刻就是闪身一让,后面偷袭者的飞腿便结结实实踹在了墙上。还没等他抱着脚喊疼,便被李长安一把摁在墙上。 “噗嗤。” 又一个手掌“标本”新鲜出炉。 接着。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等李长安将所有人的手掌统统钉在墙上,那个拿刀子的小杂皮却不晓得哪里来的凶戾,忍着剧痛将手掌拔了出来,又掏出了一把弹簧刀,撑着道士背对他的功夫,一刀捅向了李长安的腰眼。 好在这几天的平和日子没有磨灭李长安的警惕。 道士脑后长眼一般,反手就捉住了他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后脑勺,往墙上猛地砸过去。 正好。 那方向就是小杂皮先前拔出手掌的地方,那半截竹签子还留在墙面上。 这一瞬间。 小杂皮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竹签在眼中无限放大,眼看就要捅入眼球,搅入脑浆。 此时,来自于后脑勺的力道却突然一偏。 他脑袋擦着竹签重重撞在墙壁上。 ………… 说来纷繁几百字,但究其时间却不过一分来钟。 方墩儿用尽了毕生的意志力,终于把竹签给拔了出来。他咬牙切齿回过头来,心里发誓要把这根竹签儿原封不动的给插回去。 然而……他茫然地看着眼前场景……手下的混混们一个个都抓着手腕正在哀嚎,只有那小黄毛呆呆傻傻的站着,裤裆里滴落着些不明液体。而他要报仇的对象,正慢条斯理地啃着最后一根烤串。 老实说,这一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但不管是小混混,还是黑社会,想要吃这口饭,就得有基本的职业操守。譬如说,这个时候……他看了看哀嚎的小弟们,又瞧了瞧李长安手里的竹签,哭丧着脸扔掉手里的签子,抡起王八拳,“英勇”地冲了上来。 理所当然的,熟悉的天旋地转,熟悉的屁股一痛。 他垂泪回望,很好,这次插在右边屁股上,对齐了。 还好对方接下来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等到小弟们一个个狼狈逃回来,方墩儿松了口气。 “你给我等到!得罪了我们安源保安公司,就是得罪整个红茅市,黑白两道都不得放过你!” 抛下了这一句狠话,他赶紧就带着小弟们转进如风。 ………… 道士目送他们离去,对他们的威胁全然不以为意。 此时。 那个被殴打的男人也扶着墙根呻吟着站了起来。 “老师,要不要去医院看哈?” “我没得事,不用去医院。” 这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满是青肿的脸,他想冲李长安笑一笑,可刚裂开嘴角,就“嘶”的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只好板起脸连声道谢。 而后,他尝试着想要走几步,却是脚步一个趔趄,差点立足不稳摔倒在地,多亏道士眼疾手快,一个健步上前将他扶稳。 他又是一阵谢谢,可这次,李长安的目光却带着一丝古怪。 抵近了他才发现,这人身上竟然有法术的味道。 “不好意思哈。”男人涩然说道。“我脚好像有点……” “没得事。” 李长安脸上露出满含深意的微笑。 “你屋远不远嘛?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去。” 章节目录 第五章 大黄狗 在这个古怪的小城里,才摆脱监视,转眼又撞见个疑似身怀法术的人,李长安是不得不抱有疑虑的。 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但世上事,正是无巧不成书。 “你莫告诉我,你屋也住在这儿?” 当道士把刘卫东,也就是先前救下的中年人送到他家楼下,却是不由得哂然一笑。 不料想,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两人所在正是先前橘猫天降的烧烤摊。 眼下烤摊上食客已换了几茬,楼上的争吵却没平息的意思,反倒是越演越烈。听那七嘴八舌、日麻连天的叫唤,貌似参与这场骂战的又添上几位,但无奈何,加起来都不是那位邹瘫瘫一张嘴巴的对手。 这不,一个老头被气急了。 道士在楼下都能听到他胸膛里破风箱似的吸气声,这老头颤着嗓门儿。 “吁呼!你个泼妇!跟你扯不清,你屋刘卫东啊?喊他出来,我给他说。” 女人笑了起来,笑声尖锐里透着得意。 “我晓得的哟,说不定死到外头咯。你找他做啥子,赶到去陪他么?” “你!你这个婆娘怎么这样子恶毒啊?” “我恶毒?你们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瘫瘫,才叫恶毒!” 接着,就听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和袁啸川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以及一连串的震耳狗叫。 “哎呀。” 刘卫东一拍大腿,顾不得李长安,赶紧道了声谢,扶着楼梯栏杆,一瘸一拐上了楼去。 至于李长安么,他心道:来都来了。于是乎,抄着手也慢悠悠跟上。 而就是此时,在两人都踏上楼道的那一刻。 身后街道往来不息的人群中,烧烤摊上的老板、米粉店里的食客、对面街道遛狗的大娘形形色色的人竟是不约而同的掏出手机,无声无息对准了两人的背影。 刘卫东家在五楼。 他腿脚不便,急匆匆先走一步,反倒拉在了后面李长安不紧不慢的,倒是率先上得楼来。 到了地儿,他第一眼就瞧见一扇防盗门大敞开着,一帮子男女老少黑压压堵在门口,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只隔着三四步的距离指手画脚、吵闹不休。 道士再抵近一些,就瞧着门内一个女人盖着被单躺在轮椅上,她看来苍白消瘦,但一张嘴皮子连带神情却亢奋得很。 说到激动处,更是将双手挥舞起来,当了枪膛,作了刀口,连戳带点,把一个个污秽不堪的字眼,机关枪也似的喷射出去,“打”得对手一个个粗脖子红眼。 李长安光是听个热闹,就觉得头皮发麻、额头冒汗。 但她的对手们却“文明”得紧,虽然被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但愣是没一个闯入门来,用拳头讲讲道理。究其原因,大抵是一头看不出什么品类,但体型足有成年男人大小的黄狗,正蹲在门槛上站岗吧。 有这么一尊“门神”在,这火药味儿十足的场面里倒有了些“动口不动手”的谦谦君子之风。 至于袁大队长,他倒是还在,只是坐在上面的楼梯,抽着烟望着底下一个劲儿冷笑,瞧着李长安来了,只示意让他上去陪自个儿看戏。 “你不是走了么?” 李长安把遇到刘卫东的事情如实以告。 到这时候,刘卫东这才姗姗来迟。 他一上来,就打算完成袁啸川未竞的事业劝架。但奈何,这边恨屋及乌,那边又认为他胳膊走外拐。一个大男人点头哈腰,拖着条瘸腿,像个皮球在两边唾沫横飞里兜来转去。但不管是义愤填膺的邻居,还是牙尖嘴利的妻子,都没人停下来问一声,他脸上的伤打哪儿来的。 只有大黄狗会摇着尾巴,亲昵地去添他脸上的青肿。 总而言之,刘卫东的努力只是徒劳无功,反倒成了个夹心受气包。 一个眼镜男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屋刘家人有没有家教,一点公德心都没得!” “不是不是,我婆娘她最近心情” 刘卫东只是低声解释,但身后的邹瘫瘫却是第一时间冷笑回应。 “公德心?某些人也好意思讲公德心?” “你说哪个?” “我说你。” “你说我咋子?” “我说你前几天偷偷往我家阳台甩烟头。” “你放屁。” 大抵是觉得终于抓住了对方的破绽,眼镜男得意地呸了一口。 “老子一不吸烟,二来上个星期都在出差,今天才回屋,前几天怎么可能往你屋阳台甩烟头。” 此言一出,场中喧闹顿时一滞。 “高位截瘫?” 楼梯上,看了半天戏的李长安小声问袁啸川。他发现这位邹瘫瘫从头到尾,只有一个脑袋同两只手臂动弹过。 袁啸川点头。 “胸部以下。” 话音刚落,邹瘫瘫突然一边拍着轮椅,一边放肆大笑。 眼睛男感觉不妙。 “你笑啥子?” “我笑啥子?” 她抹了把眼泪花子。 “那就要问你老婆啰。” 眼镜儿男再起不能。 旁边一个大妈赶紧接过战斗,却是改变策略,迂回攻击摆起了事实、扯起了道理。 她抓住了刘卫东。 “小刘,这个事情我们要讲道理。你屋邹萍往楼下甩猫,我们劝她两句,她还无缘无故骂我们。哎,别哩不说,就算我们这些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碍了你的眼,但别个路过的总没有招惹你啥,你凭啥子甩猫下去砸别个呀?” 刘卫东是急得全身冒汗,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妻子又尖叫起来。 “砸到又怎么样?” 她看来有些歇斯底里。 “都是帮凶!走狗!同伙!砸死一个算一个,大不了我一个瘫瘫给你赔命,老子赚了!” 这场骂战终究还是结束了。 倒不是刘卫东的说和取得成效,纯粹是双方骂累了,偃旗息鼓来日再战。 两边各自回家,袁啸川却招呼着道士,进了刘卫东的家门。 他家里的布置颇为老派,有些拥挤狭小又充满着生活的味道,普普通通,唯一的特点,大抵是客厅摆着许多宠物笼子,几人一进门,就有一群猫猫狗狗围上来。 而刘卫东本人,则像个不停脚的陀螺,这边招呼了客人坐下,那边又把邹萍推进卧室,转眼又进了厨房忙碌。 可刚系上围裙。 邹萍就来了一句: “你去干啥子?” “我给你下碗面。” “不饿。你先给我过来。” 他低眉顺眼应了一声,小跑着到了卧室门口。 “哈傻了么?” 邹萍又开了口。 “把药酒带起。” “哎!” 他喜滋滋回了一声,唤道:“黄儿,药酒。” “汪。” 大黄狗叫唤了一句,转头衔着一瓶跌打药酒来到主人身边,接着 “郎凯又遭老,不是让你小心点儿么?” “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嘶。” “莫动。” 客厅这边。 袁啸川熟门熟路翻出了茶叶、茶杯、瓜子花生,又从厨房拎来热水壶,自顾自冲了两杯热茶。 “你倒是不客气。” “客气啥子嘛?我在綦水这四五个月,时间待得最长的地方,一是租的房子,二是交警大队,三是就是这家屋里。” 李长安接过茶杯,茶香透彻就是有些烫嘴。 “说嘛。” 他把茶杯放下。 “你喊我来帮忙的事情,是不是跟这家人有关系?” “有关系,但不完全是。” 袁啸川这个烟鬼又点燃了香烟,一边抽烟,一边嘬起了热茶。 “那是四个多月前,我到这綦水上班的第一天晚上,我骑车到周边熟悉路况。没想到,当场就撞见了我上任的第一件案子。一辆兰博基尼酒驾飙车撞翻了路边散步的一家三口。” “一家三口?” “一对夫妇,还有在女的肚皮里头五个月大的胎儿。”袁啸川继续说道,“我第一个赶到,当时就叫了救护车,经过抢救,男的好一点,一条腿瘸了,第二天就醒了女的就严重多了,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娃儿没得了,自己高位截瘫,一直在昏迷中。” “至于那个肇事司机,龟儿子屁事没得,就是趴到气囊上睡着了,当晚就放了回去,第二天就有人去找男的要私了。” “这种情况还能私了么?” 袁啸川冷笑了一下,只是继续说道: “一来肇事一方给的钱不少二来,这男的性格软,再加上亲朋故旧都在劝他,他就答应了私了。但这个时候女的醒过来了。” “娃儿流产,自己高位截瘫,女的性格烈性,哪怕不要钱,都坚决要让肇事者去坐牢。” “应该的。” “但在准备起诉的时候,我才发现,肇事者换了一个人,卷宗的记录也变了,关键性的证据,包括监控录像,全部没得了。” 袁啸川深吸了一大口,将烟屁股用力摁进烟灰缸,一字一句。 “在我眼皮子底下没得咯。” “我找下面的人,不承认我找上面的人,不得管,还劝我不要多管闲事。” “听起来这个人满有能量的。” “当然有能量,这个人的名字叫洪岱海,红茅集团董事长。” “董事长还醉酒飙车?” “董事长就不能飙车?马小云还拍电影,李宗锐还搞迷女干,有钱就不是人渣?” “你晓得我这个人的脾气,见不得这种事情,我就想方设法去查这个人的底细。” “怎么样?” “这个洪岱海是綦水本地人,当做村之书,做过人太代表,当选过杰出企业家。单从档案上看,是个典型的从底层白手起家的商人。早期,靠着采集河沙、石材、承包土地,搞到了启动资金,后来又顺着保健品市场兴盛那股子妖风,搞起了这个红茅药酒,从此发家致富,成了省里的首富。莫看在外面,这个洪岱海只是买酒的,但在綦水本地,他名下的公司在房地产、教育、交通、安保,甚至于粮食、蔬菜、外卖、网吧,各行各业都有参与。” “听起来是个地头蛇。” “是啊。但怪就怪在,这个地头蛇在档案上没咬过人。他名下所有的事业,包括早期发家那些,统统没得任何不良的信息。”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 “你我都是在乡下长大了。农村是啥子情况,都是再清楚不过。可以说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在乡头,特别是十多年前,哪个从底层发家的,屁股上面不沾点儿屎尿。” “这个洪岱海干净过头啰。” 他又点了根烟。 “我不信这个邪,明里查不到,我就暗里查。但我人生地不熟,只有去找愿意帮我的本地人” 李长安指着卧室。 “他们两口子?” “对。” “刘卫东和邹萍都是本地人,通过他们我晓得了一些洪岱海和他手下的一帮人的光辉事迹。不得了,聚众斗殴、敲诈勒索、欺行霸市、操纵选举该有的不该有的一样不落,活生生就一群土匪恶霸!” “他一集团董事长、全省首富也赚这点下三滥的钱?” “哪个晓得他的?可能是早年发家屁股上的屎擦不干净,更可能是贼性难改。” 李长安还是有些疑惑。 “不对哟。按道理说,这么嚣张的人,就算当官儿的没得人管,郎凯怎么民间也没传出啥子消息呀?” 李长安家乡离着綦水不远,但这个红茅集团,除了药酒本身之外,并无多少负面传闻。 对此,袁啸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了一段貌似无关的话。 “你坐车到车站要路过一座桥,叫红茅大桥你下了车,车站旁边那个广场,叫红茅广场你在城里随便一个地方抬头看,看到的最高的那栋楼,叫红茅大厦包括你在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十个里面有九个有亲戚是红茅集团的员工就算你出了城,周边大多数田土,都是红茅的药材种植户。” 袁啸川指着脚下。 “这个地方就叫红茅。” 道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示意袁啸川继续,他接过上一段话的话头,说道: “我也通过各方面联系到一些人,一部分是利益冲突胡搅蛮缠,另一部分确实是受害者。但是每当我联系到这一部分人,没过几天就突然改口,有些坚决点的,甚至会失联好几天,再出现不是搬家,就是同样改了口。直到前几天,我有找到一个叫鲍志云,这个人也是突然失联了几天,等他再现身” “他也改口啦?” “他没改口,但他成了精神病。” 袁啸川又抽完了一根烟,把烟屁股摁进烟灰缸。 “我这次喊你过来帮忙,一来是我一个人单打独斗搞不定。二是,我觉得我被人监视了!” 李长安闻言,笑着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从今天我们两个碰头,因为你,我同样也被监视了么?” 听了这话,袁啸川楞了半响,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怕是没得这么厉害哟。” 李长安双手一摊。 “那哪个晓得呀?” 他挠着头,迟疑说道: “要不” “开玩笑哩,都啥子年代咯,顶天了是黑社会,又不是特务,哪儿有这么厉害?!” 道士咧嘴一笑。 “这个忙我帮了!” 刘卫东家中客厅。 李长安端详着角落里的一格神龛,里面供奉着一尊神像,容貌很是怪异,似人非人、似猫非猫、似狗非狗,颜色陈旧,但神情鲜活。 方才,袁啸川有急事离开,只剩下李长安还有些疑惑要询问刘卫东。但奈何人家在卧室里其乐融融。道士穷极无聊,只好四下瞎看,不巧就在客厅角落,发现了这么一尊神龛。不成想,只一眼便瞧出了些蹊跷,这神像可不是寻常的泥塑木胎,这里头似乎 “这是五畜奶奶。” 不晓得什么时候,刘卫东总算出了卧室,在旁边给李长安介绍了一句。 “这是我们这一行拜的祖师。” “祖师?” 中华民间的神明如过江之鲫,恕李长安实在眼拙。 刘卫东笑了笑,给神龛上了一炷香,才说道: “我是做宠物生意的,但我和大多数同行不同,我这是祖传的手艺,训练出的猫狗那是远近驰名,比一般的宠物要聪明很多,这都全靠祖师保佑。” 也许是平日里质疑的人太多,李长安还没表态,刘卫东就抢着说道: “你莫不信。” “黄儿。” 他唤了一声,大黄狗就摇着尾巴跑到跟前。 “立正。” 大黄狗人立而起,将一只前爪搭在脑袋上。 “握手。” 大黄狗“走”过来,冲李长安递来一只爪子。道士笑着与它握了握手。 这都是寻常的动作,没什么好称道的,但接下来,就有点儿意思了。 刘卫东往沙发上一躺。 “有点无聊,想看电视。” 大黄狗居然刨出了遥控,打开了电视。 “我有点儿口渴。” 大黄狗又叼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 “我肩膀有点酸哦。” 大黄狗叫唤一声,跳上沙发,用前腿给刘卫东捶起了肩膀。 “怎么样?” 刘卫东冲着李长安得意一笑,这个唯唯诺诺了一整天的男人,此刻居然有了些自信的神采。 但李长安的目光中却有些莫名的意味。这哪里是什么祖传手艺,在刘卫东和大黄狗互动之时,李长安分明闻道,刘卫东身上法术的味道愈加明显。 但瞧着刘卫东坦然不似作伪的神态,李长安对他的犹疑反倒消除了不少。 道士想到会不会是这么一种情况:在灵气枯竭的今天,许多法术神通都大失效用。“千里眼”也就眼睛好一点,“顺风耳”也就耳朵灵一点,能操纵动物的法术可能只能让宠物乖巧一些。 如此这般,想必会有人身怀法术而不自知吧。 李长安随口附和了几句,还待细问。 但突然,楼上“咚咚”一顿响动。 紧接着。 “你屋死人了吗?大半夜敲丧!” 刘卫东的自信笑容顿时变回了苦瓜脸。 得! 李长安顺势起身。 也该告辞回去,洗洗耳朵了。 章节目录 第六章 疯子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时至初夏,天光早亮。 早上六七点钟的光景,城市还未全然苏醒,菜市场已满是喧哗和热闹。 刘卫东拖着残腿赶起了早市。 沿道上,照面的商贩与路人。 “哟,刘老板又亲自来买菜么?” “最近发财了哟?” “赔了几百万嘛?啥子时候请客?” …… 打来的招呼里总夹带着影影约约的恶意,让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嘲讽。刘卫东只是勉强回应着,而后快步走开。 他是本地人,菜市里熟识的面孔不少,但他却专挑些面生的,倒不是他凉薄,而是不知怎的,近来在那些“熟人”跟前,他杀价的底线总是要较他人贵一些。 每有异议,对方总会说: “你两口子在洪总那点儿搞了怎么多钱,一辈子都吃喝不愁了,还计较这么一毛两毛?” 他辩解了几次,反倒引来七嘴八舌的围攻说他“不厚道”,也就懦懦不言了。 市场里逛了一圈,瞧见边角里,几个中年妇女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时不时冲他指指点点。 刘卫东认出其中有曾经的老顾客,刚要上前打声招呼,对方却如同撞见了瘟神,一哄而散。 他神色一僵,苦笑着离开了市场。 但回家的路上也不安生。 这个时间段,学生们开始陆续上学。 他倒霉,撞见个熊孩子。 这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屁孩就像只乌鸦,刘卫东则是他盯上的腐肉,张着“双翅”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一刻不停地呱呱叫着。 “刘瘸子!刘瘸子!刘瘸子!刘瘸子……” 刘卫东耐不住瞪了一眼,身后一直笑眯眯旁观的家长立马插了上来。 “你要做啥子?” “他……” “他还是小娃儿,不懂事,你这么大个人跟他娃儿计较啥子?!” 刘卫东没话说,闷着头落荒而逃。 回了家,才到楼下,就听见妻子尖锐的咒骂声。 正好撞见了个同楼的住户,对方没开口,他已习惯地低头道起了歉。而后就同往常一般,在对方的抱怨与妻子的叫骂里,回家,做饭,收拾行头出门“工作”。 他“工作”的方式很不一般。 先到某个官府部门楼前,挂起横幅,上头四个字“请求公道”,再摊开一幅白布,上头写着洪岱海撞人的始末,其实就是静坐抗议。 在那件事之后,自家的宠物店受到明里暗里的打击,是开不下去了。在家呆着照顾妻子,又会被妻子嫌弃,让他出门找法子寻个公道。可他有什么法子,无外乎就这么抗议着,几个月下来也算全市皆知,白白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 他正愁眉苦脸。 冷不丁的,一把扫帚赶着落叶、尘土扑面而来。 “不要乱甩垃圾。” 一个环卫工人往他脚下胡乱扫了几扫帚,刘卫东赶紧抓起白布,一边躲闪,一边道歉。 ………… 对面街道的出租车上,李长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那个瘸子是活该。” 旁边的出租车司机突然开口,倒是勾起李长安一点兴趣。 “怎么说?” 司机一边打下计程表,一边侃侃而谈。 “这个人原来是开宠物店儿,前几个月两口子散步的时候,遭洪总的司机撞了,娃儿流产,老婆也瘫了,可怜是可怜,但他硬说是洪总酒驾撞的他。开玩笑,洪总啥子身份,还开车亲自撞他?结果这几个月,生意也不做了,瘫痪的婆娘也不管,天天在官府这点儿挂横幅。” 司机脸上满是嫌弃。 “这种人我见多了,都是些刁民,就是看到别个有钱,管他是不是,反正逮到点儿机会,就想咬一块肥肉下来。” “这种刁民多么?”李长安问道。 “多哟。”司机拍着方向盘,“我跟你说,前几天,那个丰顺村有个叫鲍……” 话到这儿,这司机的舌头来了个急刹车,瞧着李长安干笑了几句,很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老师,你去哪儿啊?” 李长安系好安全带,笑道: “丰顺村。” 这司机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李长安也不说破。 “怎么嘛?你这车不走吗?” “走。当然要走。” 司机嘿嘿了几声。 “但是要加钱。” ………… “我已经到丰顺村了,等而会儿就去采访鲍志云。” “放心,不得暴露身份。” “我晓得,一切小心。” 李长安挂断了电话,笑着摇了摇头。 昨天经过道士的提醒,袁大队长立马将对洪岱海团伙的警惕度提高了好几个级别。这次李长安下乡找鲍志云,他就死活让李长安不能暴露身份,生怕道士暴露真实目的,让洪岱海给收拾了。 可他哪里会知道,道士见识过的阵仗可比些许地方暴力团伙凶残得多! 道士把手机收起,举目四望。 脚下是一条乡间公路,通向远处十来户人家组成的小小聚落,而在公路的两侧,是大片绵延不绝的红茅田。 这个时节,红茅已然抽穗。鲜红的茅穗好似秋天的稻田一样密密麻麻的,被长风吹拂,好似燎原的浮焰。 这景象也能称上几分壮美,但道士看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 概因这东西说得玄乎,实际就是一种红色的茅草。 李长安对它并不陌生。 小时候下地除草,最讨厌就是遇到这种茅草。叶子割手不说,根茎也是又深又多,还互相连接成网,你还不能直接把根系挖断只弄出植株,因为这好比帮它播了种,明年就会长得满田都是。所以这玩意儿在李长安的记忆里,处理起来最是麻烦不过。 没想到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某自称“延年益寿、滋阴壮阳”的药酒的主材料。 也不晓得万一“红茅药酒”的泡泡哪天不慎被戳破,这漫山遍野的茅草该怎么收整? 道士摇了摇头,这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东西,也懒得多想,抬头找对方向,只管去找鲍志云了。 ………… 鲍志云是个五保户,经营着一间祖传的菩萨庙。 这种小庙在乡间颇多,通常是师徒或者父子相传。 虽说名字与佛门有关,但主持者一般不是和尚,里面供奉的也不全然是佛陀,而是佛门、道教乃至于地方野神兼而杂之,全凭地方喜好供奉,有名气的玉皇大帝、南海观音,没名气的猪王菩萨、牛王菩萨。 总而言之,就是把用得着的神仙们都安置到一块儿,求得上谁就拜谁,也懵管尊神是哪儿条道上的,通通都叫“拜菩萨”。 这个职业早些年挺吃香,现在就不景气了,丰顺村自然也是如此。 前段时间,村里把庙子附近的土地盘出去要建个养猪场。 这鲍志云想着自个儿无儿无女,庙子没继承人,自己年岁大了也活不了多久,再加上周围人轮番相劝,也就不情不愿应承下来了。 可没料想,后来一打听,庙子这一块儿地,在养猪场的规划里是拿来建储粪池的。 这哪儿成啊! 老头当时就不干了。 但你不能说人家出尔反尔,一来钱没拿合同没签,二来人家也是有道理的。这庙子是祖辈传下,有些年头,不大不小算个文物。 人家这是保护文化遗产哩! 然而。 道理这东西只能说与讲道理的听。 这承建养猪场的公司是挂靠在红茅集团名下,幕后的老板也是洪总小老婆的舅舅的儿子,在綦水这一带是属螃蟹的。 当晚就把这小庙给强拆了。 老头气得跳脚,在官府闹了几番无果,扬言要去北平上访,可人刚到了火车站,就没了音信,直到前几天,再次现身已然成了神经病。 眼下,不能独自生活,被村委会托付给了他的外侄代为照料。 ………… 李长安把鲍志云的资料在心里揣摩了一番,抬眼到了路边一间农家小院。 按照袁啸川给出的地址,这应该就是鲍志云外侄鲍春明的家了。 “你好。有人在家么?” 李长安隔着大门喊。 “有人,外头是哪个?” 有些意外,门内立马有了回应。接着,大门打开,一条土狗窜了出来,冲李长安一顿乱吠。道士只拿眸光一扫,土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就窜了回去,差点把门后走出的人撞了个趔趄。 那人骂了声“死狗”,转头冲道士笑了笑,自然而然地要来握手: “你是?” “打扰了。”道士握手道,“我叫李长安,是小渝网的记者,这次是专门来采访鲍志云鲍老先生的……” 小渝网记者的身份,是道士和袁啸川商量后冒完,鲍春明的老婆生怕李长安这个记者不信,回去乱写一汽,跟着说道: “不光是这样,他还非常怕黑,电灯一定要照个通宵,昨天半夜停电,他闹得半个村都睡不到觉。” 这俩夫妇平日像是积了一肚子苦水,眼下逮着机会全给宣泄了出来。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直到鲍春华使劲儿咳了几声,才终于打住。 两人于是讪笑不言,鲍春华瞪了他俩一眼,又对李长安说道。 “李记者要采访,我们是欢迎的,但是有两点。” “请说。” “一是他这个病不能有人碰他,只要挨近了,他就发疯打人。你要问恐怕只有在这儿问。” “这个没得关系。” “二么,是他不大搭理人,有时候你喊死了他也不得回你一句。” “来都来了,总要试一下。” 于是,道士搬了个小板凳在棚子前坐下,似模似样地拿出了笔记本、录音笔,但在仔细打量鲍志云的第一眼,李长安的心就凉了半截。 鲍志云抱着双腿蜷缩在棚子最里面,衣服肮脏,花白的头发胡须支楞着,神情木然,双眼里眸光涣散。 道士试探着问道: “鲍老师,我是小渝网的记者,我叫李长安。你听到我说话了么?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鲍志云木讷无言。 “我们之前联系过呀,但前一段时间,你突然没得消息了。” 鲍志云依旧呆滞。 李长安又接着说了几个句,还拐弯抹角的提到了“失踪”、“红茅药酒”、“火车站”等,可这鲍志云通通是半点回应也无。 道士不由悄然叹息。 人是真疯了,也是真的问不出东西了。 既然如此,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但做戏要做全套,道士顺口问了句:“你对盐水娘娘……” 可没想,就这么半句话。 在采访中一直木讷的鲍志云却突然抬起头来。 他双目直勾勾地瞪视着李长安,又忽的低头翻出一个物件,双手平举在道士眼前。 老人张了张嘴。 忽而涕泪直下。 “菩萨。” 那物件正是一尊神像。 只是寻常的民间工艺,塑造、描绘还算用心,但奈何已然残破,左臂缺失,嘴部被铲掉一块露出了泥胚。 但道士却感知到了一点不一般的东西,和刘卫东家中的神像相同的东西。 神明。 或者说,是从众生信愿,从人的虔诚拜祭中,偶然诞生的魂灵。 但在这末法之世,便是这类神明也是无根之萍,纵使拜祭不休,多半也只是懵懵懂懂难以生出完整的智慧。眼前这位也是如此,再加上丢了庙宇,损坏了法身,已然成了风中之烛,奄奄一息。 道士心思一动,伸出手指在神像上轻轻一点。 顿时他眼前忽的一花。 随即,便见着神像幻化成一位宫装丽人,可惜左臂残缺,面上无口。她冲李长安盈盈一拜,而后抬起右手指向某处。 然后又摇身一变,换化作一个男子的形象。这个人浑身邋遢肮脏与鲍志云有得一比,不过鲍志云是呆滞,这个人则是痴傻。歪着头,顶着鸡窝样的头发,咧着嘴露出两排大黄牙。 这人……莫不是个傻子? 章节目录 第七章 傻子 是可怜。平常,都靠各家送些米粮蔬菜,不然,早就饿死了。至于她那个头发,可能是遭理发的割走了。”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 “这边儿差不多都采访完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么?” 道士却摇摇头。 “哪里采访完了?” 他指着那傻子。 “这不还有一个么?” 鲍春华难以置信。 “她是傻子哦。” “傻子好嘛。” 李长安笑道。 “有些话,傻子才敢说嘛。” “你叫啥子名字嘛?” 李长安递过去一颗薄荷糖。 “鲍小慧。” 一双脏兮兮的手把薄荷糖接过去,剥开糖纸,放进门牙漏风的嘴里,接着,同样脏兮兮的脸昂起来,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 道士仔细打量这张脸,在蓬乱头发与脸上污垢下,确实掩藏着年轻女性柔和的五官与轮廓。但美丽清秀是万万谈不上的,只能说二十来岁年华给与的东西,还没被艰苦带来的粗粝彻底磨灭罢了。 “你晓得红茅公司不?” 李长安又递了一颗糖果过去。他手上这袋薄荷糖,是刚才在附近的小商店买的。道士和包小慧约好,每回答一个问题,就给她一颗。 她接过薄荷糖,依旧包进了嘴里,而后,拍手唱出些乱糟糟的调子: “穿新衣,戴新帽。要想发财,枇杷铲了,种红茅。红茅深,红茅高,一飞飞到李家庙” 老实说,语无伦次,不明所以。 但李长安还是耐心等她说完,这才又递过去一颗,问起了新的问题。而鲍春华倒也没走人,只抄着手冷眼旁观,全不似先前采访时那般热心,亦或说,那般警惕。 想来也不奇怪。 这傻子说的话,平常人哪里听得懂?哪里又能去相信? 好比这小慧,嘴里包着薄荷糖,絮絮叨叨说了几大段。 零散、细碎、跳跃、词不达意、前后矛盾种种问题是条条都占。若是本村的乡民,这村前村后、左邻右舍的事儿都门清,也许能从只言片语里估摸出点儿东西。 但李长安一外地人,哪里听得懂? 可是。 道士听不明白,旁边不有人能听明白么? 于是乎。 李长安明里用糖果勾着小慧不断说话,暗里却悄悄观察鲍春华的反应。 当小慧说道“穿新衣”,鲍春华面露喜色。 嗯,这条信息没用,略过。 当小慧说道“枇杷铲了”,鲍春华目光透出点焦急。 很好,这条有用,赶紧追问! 不一阵,鲍春华的脸色黑成了锅底,道士手里的笔记本却密麻麻记了几页。上头全是根据鲍春华面色阴晴变化,从小慧话里整理、归纳出来的信息。 其中有一条很是值得注意: 李长安先前途经的那处红茅种植基地,早几年实际上是承包给一个果园老板种枇杷的。后来,红茅的人进来,要求人家低价转让,果园老板当然不肯。他们就通过这位鲍春华,召开了个村民代表大会,现场每家发了一百块钱,承若高价租地,通过了单方面合同转让的决议。然后,就把人家的果苗给铲了。 然而第二年,人就把租金给降了回去,给得比果园老板都低,村民闹腾了一阵无果,还被收拾了几顿,眼看着茅草越长越高,再想种其他的作物也十分麻烦,一个个也就偃旗息鼓了。 这是流氓撞见了土匪,没甚好说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期间,某个领头闹事的失踪了一阵,与鲍志云的情况十分类似 李长安趁着鲍春华没反应过来,再接再厉 章节目录 第八章 采石场 “庸俗!” “你的梦想啊?穿风衣戴墨镜当老大的拉风梦想啊?!” “我想过”那边的小黄毛有点羞愧,“但打打杀杀对我们这种普通人实在太危险咯,万一再撞见个会武功的” “会武功就了不起嘛?” 小黄毛没答话,但手机上的表情分明在说:你丫敢摸着屁股说这句话吗? 方墩儿却自信满满,把另一只手上的东西往镜头前一横。 “看到没有?这是啥子?” 那物件,带着锈的铁管上套着磨得油亮的木托,居然是一把土喷子,就是陈旧得很,不晓得是从哪个旮旯扒出来的老古董。 方墩儿是万分得意,好似拿着的是什么宝贝,声音都打着飘儿。 “这是枪!” “鸟枪” 没成想,对面小黄毛半点面子没给,无情地道出了事实。 方墩儿不乐意了。 “鸟枪怎么样嘛?鸟枪就不是枪哦。” “武功再好,一枪撂倒。你等着,要让我再撞见那个人”他把枪口对准屏幕,嘴巴“啪”了一声,“我要他跪到地上喊爸爸。” 这时。 “方墩儿!” 山下冷不丁有人喊了他一句。 “啥子?” 他扯着嗓门吼了回去。 “昨天捅你屁眼那个人,刚刚遭杨经理逮过来咯。” 他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兴冲冲对小黄毛说道: “你等着,我等会儿给拍张照片。老子今天要是不让他喊爸爸,我就把头发剪了,陪你去读书” 没说完,山下又在催促。 “墩儿啊!” 他把通话挂掉,把鸟枪一抄。 “来咯!” “下车。” “老实点!” 李长安被粗暴地推下了面包车。 他默不做声,只是打量周遭。 停车的位置是一片荒郊野岭。举目四望,尽是起伏的丘陵。但这绵延之势在道路前头却突兀而止。在前方,群山被剜掉了皮肉,露出底下苍白的“骨肉”来。 这是一座废弃的采石场。 早些年,地方有许多类似的采石场,合法的、不合法的都有,有利可图就继续挖掘,无利可图就拍屁股走人,只在青山绿水间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疮斑”。 但眼前这座却不同。 居然在贴着石壁的地方,搭建了一栋不小的建筑物,而从建筑的外观以及窗户间隐隐透出的灯光看来,这栋建筑明显一直有人维护。但它背后的石壁,却已然爬上了青苔藤蔓,显然早就停止了采掘。 其中古怪昭然若揭。 李长安却心中暗定:看来就是这里。 其实,李长安和袁啸川对鲍志云等人的遭遇,一直都有个隐隐的猜测。那就是红茅集团一定在綦水周遭,私设有一个黑牢,专门拘禁、折磨那些顽固的反对者。否则,也难以解释鲍志云等人突然的失踪和改口了。 在丰顺村,李长安意外从包小慧的口中得知了一些线索,同时也发现了鲍春华的阵脚大乱。那个时候,道士突然想到,与其事后再花功夫调查,何不如让红茅的人主动带他过来? 现在看来,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只是他低头一瞥,一副手铐把自个儿双手锁得死死的。再往后头瞄了一眼,车厢里十几把西瓜刀明晃晃。 见机行事吧。 李长安一路被推搡着,押入了建筑最里层的房间。 眼前,是一面宽大的岩壁,上头凿出许多一米见方的格子,并配有厚实的铁盖门,门上依次标着序号。 这些格子有些开着,有些盖得严实,还隐隐传出 章节目录 第九章 采石场闹鬼事件 上(狗粮节快乐) 房中黑暗而又死寂,只是偶尔听得到一点细若游丝的哀鸣,但那声音转瞬即逝,总让人以为是恍惚间的错觉。 忽的。 一阵仿若老鼠活动的淅淅索索的声音突兀响起。 接着,在某个铁盖的通风口上,钻出了个拇指大的小东西,身形、面貌宛然如人,正是化身“冲龙玉”的李长安。 道士搁在通风道口,只往外瞅了一眼,就忙不迭缩回了脑袋。 室内少有光线,底下一眼瞄不到底,好似身临万丈深渊,幽深空洞,勾着人往下跳。 但李长安明明记得,铁盖子离地面也就一米来高,现在看来怎么这般吓人?但转念一想,自个儿眼下才是个五厘米的小豆丁,“一米”与“万丈”又有什么区别,跳下去不都得粉身碎骨? 但好在听到一阵翅膀扑腾,就见着一只大蛾子慢悠悠飞了过去。 李长安心思一动,赶紧让本体把快要燃尽的符纸塞进通风口里,这蛾子被火光一勾,乖觉地靠了近来。 随即。 道士纵身一跃,骑在了这蛾子背上,拿它当了个升降机。 就是到了地面,扑了一身鳞粉。李长安也不以为意,笑嘻嘻给蛾子作了个揖。 这建筑面积颇大,对现在的李长安尤是。 但杨三立一帮人震耳的喧闹声仿若指路明灯,李长安循着声音,一路穿过门缝,钻过鼠洞,爬过窗沿,期间还对几只不长眼的虫子报以老拳。 花了不少功夫,总算来到了目的地杨三立一帮人所在的大厅。 人缩小的时候,世界便无限的放大。 在现在的李长安眼里,大厅成了一片无限宽广的天地,一切座椅板凳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山峰,而行走其间的杨三立一伙则都是着什么一些保安则聚在一张桌子上,玩着“炸金花”另一些则散在各处各自玩儿手机还有四个人缩在墙角,点着蜡烛,神神叨叨也不晓得在干些什么。 而李长安要找的钥匙他仔细瞧了一阵,终于发现在一张长桌上,散着许多吃剩的外卖,一串钥匙正混在其中。 “我听说你前几天又封了一个石格子?” 沙发上,杨三立点上了一根香烟,皱着眉质问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 “主要是前几天太热,一个不小心没注意就”这人体型微胖,留着一嘴小胡子,一脸的油腔滑调,正举着手,“我发誓绝对没得下次!” “你小心就好。” 杨三立显然没想深究,随口放过,话锋一转讲起了正事。 “我给你说,别的无所谓,但今天这个记者你给我注意点,出了啥子问题影响不好,关个几天等他服软了,就要放回去的。” “晓得,晓得。” 小胡子忙不迭点头,但眼珠子一转,却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那17号格子那个崽儿怎么处理?我看他身上都烂了,焉死死的看样子也活不成了。我想过几天,把他装麻袋沉江算了。” “放屁!” 不料,杨三立当场就指着鼻子骂道。 “烂了就找人医。他有样东西对老板很重要,他要死了,第一个把你关进去。” 骂完,往周围一瞧,总觉得差点什么许久,一拍脑门。 “唉,今天打发到这儿的那个杂毛啦?” 小胡子一愣。 “方墩儿啊?” 他四下一瞧,还真不见人。 这时,旁边一人笑呵呵回到: “这里没得信号,他到山尖儿上面打电话去了,现在还没下来。” “没喊他?” “喊了,城里的娃儿手脚慢。” 小胡子点点头。 “那个谁。”他叫了一个旁边玩儿手机的,“你去把剩菜收拾一下,莫遭苍蝇爬了。” 那人应了一声,乖乖的就去收捡桌子,正好捡起了那串钥匙。 “这是哪个的钥匙。” “我。” 点着蜡烛的角落里,有人回应。 “拿好,莫丢了。” 说着,便把钥匙抛了过去。 “倒霉。” 李长安从一个剁椒鱼头下面钻出来,瞧着身上红里透亮的油污,满脸的晦气。 刚才他眼看就要得手,只是钥匙串上钥匙太多,一时间没有挑过来。想不到就这么一耽搁,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他没好气扯下块鱼皮塞进嘴里,手脚并用翻出藏身的塑料食盒,贴着桌腿一路滑下去。 但没走两步。 “唉。” 道士脚步一顿,无奈摇摇头,转过身来。 但见幽深的黑暗中,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上,嵌着两轮绿色的眼珠。 紧接着。 伴随着索索的声响。 那庞然大物一点点脱出黑暗,一点点浮现于眼前。 绿光褪去,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全是狡诈、残忍与贪婪灰白相间的毛发凌乱怒张又长又粗的尾巴托曳于身后,仿若蓄势待发的毒蟒一张巨吻中,一对白森森的利齿就像两块铁铲好吧,这就是一只大老鼠。 “香吧?” 道士抬手闻了自己一下。 嗯,厨师用料很正宗。 “我自己闻了都想咬一口。” 道士笑了笑,脚尖一垫一挑,旁边一根牙签飞入手中。 他扎紧马步,耍了个枪花,冲那大老鼠一招手。 “来。” 李大头把抛过来钥匙串接住,别在腰后。 他偷偷抹了把发麻的面皮,小声骂了一句,这才重新坐下。 他们一共四个人,躲在大厅最深处的角落,围着一张点着四根蜡烛的小桌坐下。 这时。 他对面那人才讲到: “小李猛地往上一看,只看到厕所门上扒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一双红通通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他!” 说完,这人低下头,挨着烛光看向李大头,然而慢慢咧开嘴。 “呼。” 吹灭了蜡烛。 如上可见,他们四个躲在角落里,实际上在玩儿一个讲鬼故事的游戏。其规则无非是讲一个鬼故事吹灭一根蜡烛,如果讲完了没吹灭蜡烛,或者中途打断,就会招致灾祸云云。此类游戏多是东瀛百物语的改版。 照理说,这种游戏同黑社会的角色实在不搭。而实际上,这几人对鬼故事没什么特别的嗜好,也不会觉得十分有趣儿,至少比不上旁边打牌的有趣。 但如果身边有人特别怕鬼,还特别爱逞强。 哎! 那讲鬼故事就十分百分的有趣儿啦。 “到我了。” 这边蜡烛刚刚吹灭,另一边就接口道。 他语气森然。 “我现在要讲的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我本来想把它烂在心里,但今天却突然觉得不得不讲出来。如果你们不想听,还来得及。” 没人打退堂鼓,但李大头却偷偷咽了口口水。 “这个事情不是发生在别处,就发生在我们脚下,就发生在这座采石场。” 李大头默默抓紧了钥匙串,指节勒得发白。 “你们都认得到黄老五啥,新人都以为他疯了是被人打坏了脑壳,但老人都晓得” 话到半截。 李大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瓮声瓮气说了句。 “我去上个厕所。” 旁边几个立刻笑话道: “怕了呀?吓尿了么?要不要哥哥们陪你?” 李大头涨红了脸。 “哪个龟儿才怕?!” 他嘴犟道: “老子今天水喝多咯。” 这话反倒惹来一阵嬉笑。 “那你小心哦,这个游戏中途离开,那个鬼就要来找你哟!” “滚!” 李大头骂了一声,甩着哗啦啦响的钥匙串,一路小跑走远了。 “我曰!” 李长安瞅着他离去的高大背影,狠狠拍了一下胯下大老鼠的脑袋,满脸惆怅。 刚才,他与大老鼠一番恶斗。最终让对方屈于牙签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委身于他,作了道士胯下宝“鼠”。 别说,有了这坐骑,行动就是迅捷方便很多。 大老鼠聪明又惯于伏藏,很快就绕到了这位李大头的背后,丁点儿没让人发现。 然而,道士正小心从串上解下钥匙,这李大头的手就伸了过来,把钥匙攥了个死紧,没等到他放手,又起了身,说要去上厕所。 李长安简直想吐血,难不成还要跟去厕所一遭? 这时,桌上几人开始窃窃私语。 “大头那龟儿吓惨咯!” “要不要去装鬼吓一吓他。” “不要。” 先前讲故事那人一摆手,一转眼,却笑得愈加猥琐。 “我这个故事更恐怖,等他听完了,再来吓他。保证让他像上次一样,吓得翻白眼!” 桌子上,三个人一齐怪笑起来。 桌子下,李长安也听了个**不离十。 他轻轻拍着大老鼠的脑袋,脸上的笑容逐渐缺德。 章节目录 第十章 采石场闹鬼事件 下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厕所建在这栋房子左侧的最角落。 远离了大厅,也远离了人声喧哗,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大头才放完水,肠胃又造起了反,只得选了个厕所格子,又钻了进去。 荒郊野外的用不上马桶,都是蹲坑,卫生间的格子也小,不过一米见方,掩上门就好似隔出一个孤独的空间,外界的一切都再无干连,如同这栋房子里另外一种格子一样。 像个活棺材。 想到这里,大头的心里一突,原本关得死死的隔断门悄悄推开了一丝空隙,又想了想,干脆彻底推了个敞开。 “绝不是我头大胆小!更不是因为刚才的厕所鬼故事吓人。” 他暗地里给自己辩解。 “我只是为了通风畅气,提防那几个混蛋跑来装神弄鬼做恶作剧。” “嗯,对!就是这……” “啪。” 他正给自己加油打气,可突然间,电灯关灭。 眼前猛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浑身上下一下子绷了个死紧,慌张张掏出手机,照向那黑暗。 左! 右! 上! 下! “呼。” 他不自觉松了口气。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发生。 “供电不足或者是接触不良。”他笑道,“我就说嘛,世界上是没得鬼哩。” 可是。 “嘎吱吱吱……” 那是门轴摩擦的声音。 随着这声响,在微薄的手机光照中,隔断门一点点慢慢关过来,也一点点挑起他皮肤上的鸡皮疙瘩,慢慢攥紧了他的心脏。 明明一探手,就能把门推开,但他却什么也没做,只眼睁睁看着那房门缓缓逼近,终于彻底关上,将他困在这一米见方的狭小空间里,只听见自己的心脏…… “扑通。” “扑通。” “是风!” 他拼命告诉自己。 是风把门关上的。 可是,他随即又想到:在刚进来的时候,整个厕所的门窗都被自己关紧了。 哪儿来的风? 正在这时,莫名的风钻过门隙,发出些如泣似诉的呜咽。俄尔,那呜咽中又似乎夹杂着些低笑。 接着。 “哐当。” 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 李大头缩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语调中带着哭腔。 “张三?李四?王麻子?是你们撒?” 无人回应。 “莫吓我嘛啊。” 就在他心肝连带着眼泪珠子要一起喷出来的时候。 “啪。” 电灯突然打开,柔和的光线驱散黑暗,连带着一切异响统统退散。没有了风声呜咽,也没有了似有似无的低笑。 李大头战战兢兢等了许久,好似一切都已然平息,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可是。 那脑子里的紧张方才和缓,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又止不住上涌。 没由来的,他又想起,先前那个鬼故事的结尾部分。 “……就在小李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头,石格子都是从山岩里切割出来的,铁盖子又厚又重,里面的人根本跑不出来,不用巡逻得这么勤快。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 刚开始没得这个规矩,但有一阵子事情忙,看守的人疏忽大意,有个囚犯发急病死里面了,发现的时候,肉都烂融啰! 我们拿铁钩子去钩,但尸体没钩出来,鼻子就先磨掉了。如果继续,恐怕钩出来的也只是一堆骨头裹上的肉酱。我们就干脆把尸体塞了回去,在把这个格子封死了事。以后再有这种死得难看,不好处理的,也是按照这个法子办。 所以说这个巡逻不是看囚犯跑没得,而是看囚犯死没有。 黄老五睡得正香,肯定不想起床。但那个年轻人说他是新来的,不晓得该怎么做,就把黄老五半拉半劝的弄起来了。 到了石牢房。 黄老五看小伙子面生是新来的,自己在一边眯瞌睡,支使年轻人去“敲狗锣”。 “敲狗锣”不用敲,只用把手电筒往通风口里面一照。里面的人关得要发疯,对外界的任何一点刺激都敏感得很。只要一点光亮,都会像饿疯了的狗看见一坨屎,一下子扑上来,撞在铁盖子上,“咚”的一声像是敲锣。 所以就叫“敲狗锣”。 年轻人“敲”第一个。 “咚”的一声,里面有人骂:“泥马卖麻皮,放……” 这就是人还活着,但还没关够。 年轻人“敲”第二个。 还是“咚”的一声,里面有人哭:“求你们放我出去。” 这就是关得差不多了,但还少点儿火候。 年轻人“敲”第三个。 也是“咚”的一声,里面有人发声,但说不出清晰的话,只是“啊”“呜”乱叫。 那这个人看情况就可以放出来咯。 …… 一直到年轻人“敲”到了第十个。 依旧是“咚”的一声响,里面有人说话,但声音过于微弱,听不清楚。 小伙子正要把耳朵贴上去,听个究竟,黄老五却突然蹿过来,抓着年轻人就往外跑。 一路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跑进空无一人的监控室。 年轻人看着黄老五气喘吁吁把房门关上,十分不解。 “老黄,你作啥子哟?” “我做啥子?你娃欠我一条命晓得不?!” 黄老五解释道: “那些石牢房又叫‘活棺材’,为啥子?因为有些关的是活人,有些关的是死人!你最后敲的那个格子,就是关死人的。你说,死人为啥会动?” “诈尸?” 年轻人脸色一变,问道: “关死人的格子只有一个?” “不止。” “那会不会还有其他的死人也‘动’了,而且已经跑出了咯?” 黄老五听了浑身一颤,赶紧打开电脑调看监控。 走廊、大厅、厕所……都没得啥子异常动静。 黄老五心思一转,让年轻人在另一台电脑上去看石牢房的监控,数一数打开的石格子有多少个。 一共有二十个格子,关死人封了三个,关活人用了十一个,那应该开着…… “看清楚了。” “多少?” 黄老五转头看去,瞧见这年轻人冲着自己一个劲儿的笑,那笑容越来越大,嘴角裂得越来越开,脸上的肌肉牵扯得鼻子周围的皮肤破裂。 最后。 鼻子居然从脸上剥落下来。 他说: “七个。” ………… 有些人越是恐惧某种事物,就越是忍不住去关注那种事物。 李大头一点也不想把这个故事听进脑子,但每一个字眼儿都卯足了劲儿往心底里钻。 直到王麻子吹灭了蜡烛,他才好似从梦寐中醒来。 “大头!” 那边杨三立突然唤他。 李大头如蒙大赦,“腾”地一下站起来。 “杨总,啥子事?” “准备开车回市区。” “哦。” 他忙不迭点头,又假模假样冲另外三个玩家说道: “唉,可惜了。这个讲鬼故事的游戏还挺有意思的,就是时间不够了,下次有机会继续。” 说完,笑呵呵往屁股上一摸,却是愕然。 我钥匙呢? 我屁帘上这么大一坨钥匙呢?! 于是,他把大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甚至连厕所都壮着胆子去了一趟,但始终不见钥匙的影子。 “是不是掉在‘活棺材’那边啰?” “不可能。” 李大头立马就反驳道。 他明明记得之前,就在大厅里,有人把钥匙扔给了自己。 怎么可能落在“活棺材”那边?! 再说那边多吓人啊。 “那你为啥子找不到啊?” 这句话说得他无言以对,在加上杨三立不耐烦的催促,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一遭了。 本来他想着喊上一两人同去,但瞧见几个混蛋戏谑的眼神,面子就大过了胆子。李大头便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大大咧咧地出了大厅,只是手上却悄悄拿上了一根钢管。 从大厅到石牢,要通过一道长长的走廊。 人都在大厅里。 走廊上一片空寂,只有昏黄的灯光映照出些稀奇古怪的影子。 李大头面上的坚强勇敢,在刚刚踏进走廊的那一刻,就已然溃不成军。 他双手握紧了钢管,又下意思抱在了胸前,眼睛、耳朵一刻不停地警惕着四面八方每一点异动。 短短百十步,走得格外漫长。 终于他到了石牢房前。 推开门。 湿冷沉闷的空气涌了上来。 他尝试开灯,但玻璃泡里的灯丝闪烁了几下,“怕擦”一声,再无动静。 “狗曰哩。” 他骂了一声,在门口踌躇了一阵,终于还是跨进了这黑暗阴湿的牢房,并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尝试着寻找。 但还是那一句:越是恐惧的东西,就越是忍不住去关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石壁上的格子所吸引,还不自觉的数起了打开的格子。 李大头从没看守过采石场,具体哪个格子什么情况,他并不清楚。 但他却知道一个大概数目。 现在一共有三十个,封了六个,关着十八个人,也就是说,打开的格子应该有……他一个一个的数过去。 “一、二、三、四、五、六……” 他牙齿已然打着颤,但还是带着哭腔数了出来。 “七!” 而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他眼角的余光窥见,声音来处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他慌忙把手机照过去,却是一个人背对他,悄无声息站在角落。那人又似乎被这光亮惊动,猛地转过身来! 李大头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那人的脸上没有鼻子。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开棺 “这里面是啥子哦?” 李大头找钥匙迟迟不归,鬼故事三人组穷极无聊翻看起李长安的背包。 笔记、录音笔、相机等物件早翻查过一遍,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个半臂长的铁筒子,沉坠坠的,盖子封得严实拧不开,不晓得里头装的啥。 三人一合计,找了个榔头,要把它砸开看个究竟。 可榔头刚扬起,还没落下去。 那铁筒子嗡然一响,突自鸣颤起来。 按住铁筒的王麻子更是“哎哟”一声,被针扎了一般,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咋啦?” “这几把东西漏电!” 他把手指吮在嘴里,模模糊糊骂了一句。这阵仗引起了杨三立的注目,他招了招手,三人就乖觉地拿了条毛巾把铁筒子裹了厚厚几圈,递了过去。 然而,就这么丁点的功夫。 铁筒鸣颤愈甚。 到了杨三立手中,更是仿若有什么东西要裂体而出。 大厅中人七嘴八舌地讨论。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电瓶、摄像机、脚架、便携风扇……乱七八糟的猜测天马行空,甚至于还有人说是遥控炸弹。 直到远远一个声音抛来一个颇为不靠谱的答案。 “剑。” 这帮人本就是在胡说八道起哄,但听见这么个煞有其事的回答,也是一阵哄笑,可那声音却愈加不靠谱。 “飞剑。” 你丫看多了吧! 荒谬至极实在让人捧腹,但大厅里笑声反倒比刚才小了一些。 王麻子咧着嘴也笑了几声,突然发现气氛有些冷场,眼珠子滴溜一转,瞧见杨总经理面色不善,赶紧捂住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只见着在大厅内侧,连接走廊的门口,倚着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那个被他们塞进石格子里吃蟑螂的外地记者。 李长安。 …… “李先生真是好本事!” 杨三立盯着道士许久,忽而摇头失笑。 “还愣着干什么?” 大厅里所有的黑衣“保安”齐刷刷站了起来,默默拿起了随身的钢管、砍刀。 杨三立推了推眼镜。 “我要活的!” 此言一出,譬如一声令下,这些“保安”狰狞着面目,蜂拥扑来。 但李长安却反而不紧不慢的将房门关上,在第一把钢管砸过来之前。 摁下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整个大厅陷入一片黑暗。 ………… 大厅里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物件杂陈。 冷不丁黑这么一下,气势汹汹冲过来的一帮“保安”算是倒了大霉。 脚拇指怼桌腿的,老二撞桌角的,刹不住车怼别人,刹得住车的被别人怼,人上人,人挤人。 黑漆漆里。 先是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不断。 继而,就是乱糟糟的痛呼和怒骂。 好一阵,才终于有个灵醒的掏出了手机。 然而,那点微弱的光刚刚亮起,便忽而高高扬起,抛飞了出去。 在空中翻转间,微光自手机主人身侧的位置一扫而过。 照出一个鬼魅一样的影子,以及一根呼啸而下的钢管。 “啪。” 手机坠落在地,屏幕闪动几下,终于熄灭。 与之一同结束的,还有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以及短促的惨嚎。 大厅中忽而一静,接着,便猛然沸腾! …… 杨三立把这一切看在眼中。 他有些坐立难安。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其实并不在意李长安是怎么从石牢中逃出来的,不外乎手下人疏忽大意,亦或有外人营救。无论如何,只要逮住这个胆儿肥的记者,打断几根骨头,自然也就明明白白、水落石出。然而,他瞧向场中…… 大厅里乱哄哄的,或明或暗的手机光亮四处扫射,只是大厅太大太暗也太乱……所有人都像是无头苍蝇,挥舞着手里的家伙,扯着嗓门嗡嗡乱叫,只是偶尔有光亮捕捉到袭击者的影子,却必然伴随着同伴嘶声裂肺的哀嚎,而后消失在阴影中,引发更大的混乱。 活像一只猫在戏弄一群瞎了眼的老鼠。 杨三立如此想到。 随即,就有一个“老鼠”晃着手机,慌不择路撞了过来。 杨三立实在是忍无可忍,起身一把将那人拽住。那人也是晕晕乎乎的,下意思就举起了手里的家伙。 “看清楚!” 杨三立把对方的脑袋拉到了眼前。 “是我!” 这些蠢货简直无药可救了。 “你们跟他捉猫(迷藏)吗?” 他几乎把牙缝里的韭菜叶喷到了对方脸上。 “去开灯!” 那人居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忙不迭点点头,正要扭头去听话办事。 突然。 满耳嘈杂中迸起一声尖啸,一根钢管自黑暗里钻出来,结结实实砸在了这个“保安”的脸上。 短短一瞬间。 杨三立闻到了铁锈夹杂着血腥,听见骨头在撞击下“咔嚓”作响,看见那人的双眼凸出充血,看见脸颊上的血肉震荡抖动,看见牙床变形“迸”出一颗臼齿。 “啊!” 他惨叫一声踉跄倒地。 那颗臼齿打碎了眼镜,碎裂的镜片又划破了眼皮。 此刻,他的右眼上已然鲜血淋漓,但他反而努力睁大了眼睛,看到手下软倒在地上双目无神,看到他的手边,手机屏幕上放着朦朦的光,映照出一根微微弯曲瘪扁、沾染着斑驳血迹的钢管,以及握着钢管的那个在光照边沿有些模糊的人影。 是他! 杨三立只觉得自己每根毫毛都在炸起,他慌忙将旁边的铁筒子抓过来,挡在身前。 但隐隐中听得声若有若无的嗤笑,那人只是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前,缓缓退后,没入黑暗深处。 随后。 尖利的吼叫刺破黑暗,压过满屋的嘈杂。 杨三立声嘶力竭。 “他在这!” ……… 好比往沸水里投下巨石。 这一声简直让大厅里翻了锅。 所有人都嗡嗡地往这边聚拢过来。 “杨总,你怎么样?” 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最先赶到,杨三立认得他,算是打手中的一个小头目,平日里莽撞冲动,他总嫌弃对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如今,抓着对方伸过来的结实手臂,他竟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然而。 就在这时。 熟悉的尖啸声,伴随着那分外熟悉的、弯曲的、瘪扁的、血迹斑驳的钢管从黑暗里探出来。 “咔嚓。” 依然就在他的眼前,他抓住的那只手臂自肘关节处向内折成了90°,断开的骨茬将皮肉高高……” 李长安的声音不紧不慢。 “你离我太近了。” 说罢,方墩儿只觉得手腕一麻,那黑洞洞的枪口已然翻了转,对准他自己。 哦豁。 完蛋了。 他方欲哭无泪,就听见对面说道。 “对咯。” 李长安盯着那一撮彩毛,依稀有点儿眼熟。 “你刚才说要喊啥子?” 方墩儿没着急回答,只稍稍回头,瞧见了杨三立震惊、绝望而又恶毒的眼神。 他的内心不由仰天长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推金山倒玉柱。 “爸爸!” ………… 李长安倒是不在意自己多了这么一个五颜六色的儿子。 但这把鸟枪,可算是送来了及时雨。 有了它,便不必顾及自个儿的身体状态,为防止对方逃跑,从而把这两人的腿给打断了。 李长安在大厅里寻了个地方歇息,拿枪胁迫两人把满地的“保安”们挨个捆住。 而后,又押着两人穿过走廊,进了石牢房。 石牢还是老样子,阴暗潮湿。 李大头躺在门口,一动不动好似一具伏尸。 这货先前吓晕了,大厅里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能把他给惊醒。眼下,正好让方墩儿两个顺手给绑了,搬到一边去。 “李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杨三立战战兢兢地问道。 李长安咧嘴一笑,就像是先前那个鬼故事里的黄老五一样,倚在门框上,虚眯起眼睛。 “你们不是叫这些石格子是‘活棺材’么?” 枪口冲他们扬了扬。 “开棺撒。”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朽骨 我叫钱时中,是綦水下辖某镇的xx。洪岱海要在农村推广红茅种植基地,我当时就不同意。我是从小闻到药渣味儿长大的。他姓洪的那个酒是啥子东西,难道我还不清楚?你卖酒我管不着,但要大规模种植茅草就是不行。万一哪天遭戳破了,这些种了茅草的田土怎么办?还好不好种庄稼?但没想到,他居然找了下面十几个村的村长、支书,联名上告让市里把我罢职了。我气不过,就想尽办法找他麻烦。正好,最近有省上的领导要下来视察……我晓得红茅这个公司手底下不干净,但我自认为自己有些脸面和人脉,他不敢对我动手,没想到……” 第一个打开的棺材里,关着的“囚徒”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兴许是关押的时间不长,小老头还有些精神气。 刚打开盖子,就“嗷”的一声蹿了出来,骑在了方墩儿身上,抓着那一撮杂毛,对他又抓又打。旁边的杨三立害怕李长安不悦,居然抓住方墩儿的手不让他还手,还连累自己也挨了几下。 但老头终究是年老体衰,又被关了许久,只靠一股子怒气支撑,打了几下就软绵绵没了力气。 李长安看够了热闹,就把他拉开,简单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 他就同道士一起,冷眼督促两人继续“开棺”。 “我叫曹小芳,是綦水本地一个农民。我生了三个子女,小儿子最聪明、最有出息,也是全家的骄傲。但是我的幺儿失踪了,十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警查找不到,我就自己去找。我去找幺儿那些朋友,一个一个挨着问。终于让我问出来,他之前在本地一个工地上做包工头,老板拖欠工资,他就带着工友去闹,这一闹,人就不见了……后头有个姓杨的拿二十万要我闭嘴。我不仅不干,我还要去北平,去尚访,我要让凶手坐牢!但当我刚进了火车站,就让一群戴着‘特勤’标志的人抓住,他们把押上了一辆有“安源安保”字样的面包车……” 第二个“囚徒”是个老太太,不晓得她被关了多久,整个人已经被折磨得枯瘦不成人形,手脚都因长期蜷缩僵硬伸展不开,还是杨三立两人合力将她从格子里拖了出来。饶是如此,她还是嚎叫着,试图用牙齿去撕咬两人。 “我叫章洁,是个宠物医生。有天半夜,有人突然敲门,要让我出一趟急诊。到了地方,我才晓得是要给洪岱海的狗治病。在綦水,做宠物这一行的人都晓得,洪岱海养狗爱狗,花重金买了很多的名贵犬种,条条都当成儿子在养,但是……我把他儿子治死了。他们说我医术不精,还敢出来招摇撞骗,要把我关起来教育一下……” 第三个“囚徒”是一个中年妇女,从衣着首饰看,平日里生活也颇为矜持优渥,但暗无天日的关押不仅弄脏了她的衣物,也击溃了她的尊严。 刚从“棺材”里出来,她就跪倒在了杨三立的脚边,一个劲儿地冲他磕头。 “杨总,我晓得错了,晓得错了!” ………… 每打开一格“棺材”,就是掘开一桩罪恶。 杨三立心跳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慢,这当然不是他良心突然发现,而是……他忍不住瞧了眼身后。 房间里黑暗无灯,潮湿阴冷里,缭绕着一丝挥散不去的臭味儿。 走廊的灯光从房门照进来,投映出一条模糊的光照地带。 而光照外的阴影里,矗立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 那是得以脱出“棺材”的“囚徒”。 他们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对一点点光源都极度敏感,走廊里昏黄的钨丝灯都能让他们眼睛生疼。 所以,他们只是蜷缩在房间的边沿,蜷缩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或坐或立,环侍着,沉默着,冷冷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像是一群恶鬼在窥探活人。 杨三立如此作想,忍不住吸了一大口凉气,那寒气从肺腑冷进了心头,他不由得挪了挪脚步,站到了光照之中。 可这点慰藉仍是不够的,他不由看向自己的同伴——方墩儿,讶异地发现这杂毛小子一直勾着头,嘴里不停地蠕动,细细一听。 “不管我事啊,我上个月才加入的。不关我事……” 杨三立听得牙痒痒的。 不关你事?难不成就只关我一个人的事儿?! 他恨不得上去抽丫一巴掌,但这点心思没来及付诸行动。 “为什么停下?” 黑暗里,不知是谁冷声催促。 他不敢稍有反驳,拽着方墩儿赶紧去开下一格“棺材”。 ………… 17号格子刚刚打开,一股子浓烈的酸臭便喷薄而出。 两人赶紧挪动脚步,离得远了些。 可等了好一阵,格子里也没半点儿动静。 两人无奈,只好捏着鼻子上前,合力将格子里的人拖了出来。 17号的状况十分糟糕。 他已然神志不清、气若游丝,身上的衣物肮脏伴有浓烈的恶臭,皮肤上还有几块严重的褥疮,大如海碗,小如茶盏,溃烂流脓发黄,依稀见得有蛆虫在烂肉下蠕动。 若不是还有些微弱的呼吸,大抵让人以为他已然是具尸体了。 只在杨三立两人将他合力从“棺材”里拉出来,放进光照中时,嘴里发出一声吱呜,眼皮子剧烈地鼓动。 随即,便有几只手从阴影里探出来,将他拖进了黑暗中。 杨三立看得面皮发麻,悄悄退远了些,拽住方墩儿一起低眉顺眼,束手站在原地不动弹了。 “为什么停下?” 依旧是这一声质问。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杨三立勉强装出些讨好的笑容。 “格子都开完了。” 黑暗另一个声音。 “不是还有几个么?” 这声质问,让杨三立额头又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的目光往身后微微一瞥,房间内侧的石壁,湿润而又光滑,反射笼罩着一层朦朦的微光,在其之上,六个紧闭的大铁盖子分外显眼。 他小心翼翼回道: “那是封死了的。” “为什么要封死?” 他哑口无言 为什么封死? 不就是因为你们这帮刁民不禁关,死了、烂了、臭了、腐了,格子不好打理,甚至于懒得打理,干脆就封死,把假棺材变作真棺材,好图个方便么。 反正这面石壁还宽敞得很。 若是不够用了,也就是钻几个孔洞的事。 但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他知道这真话就是瞄准自己的扳机,是释放仇恨的咒语,如若出口,那十几只“恶鬼”就会冲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于是,他愈加讷讷不敢言语。 一时间,房中安静下来,只听着从大厅隐隐传来的惨叫,以及方墩儿没完没了地小声重复。 “不管我事。不管我事。不管我……” 这微妙的对峙中。 杨三立额头上冷汗一滴一滴渗出来,不过几秒,他就扛不住了,只是懦懦重复了一句: “封死了的。” 可是。 “哐当。” 两根撬棍被抛过来,撞在他脚下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几声脆响。 “捡起来。” 一截枪口自黑暗里探出来,在从走廊渗进的灯光里,渲出一点冷硬的光晕。 李长安的声音随之响起,态度不容置疑。 “撬开。” ………… “哐!” 封死的铁盖在两人的合力下,轰然打开。 顿时。 又一股恶臭涌入湿冷的空气中。 与17号散发出的恶臭一样令人作呕,却又截然不同。 前者是汗液、排泄物、脓液混在一起发酵后的气味儿。 而后者既像大量鸡蛋严重腐烂,又像是大量排泄物堆积的浓烈恶臭。李长安对这种气味儿十分熟悉,简而言之,就是尸臭。 这下,李长安终于有了动作。 他迈出黑暗,走到了这格子当前。 方墩儿和杨三立顿时就像是撞见了老鼠的猫,一个激灵就要躲得远远的,但枪口微微一晃,两人的动作便随之一僵,满脸不情愿地又靠拢过来。 讪讪唤了声。 “李先生。” 道士没怎么搭理他们,只打量这重现人世的“棺材”。 室内无灯,格子里更加瞧不真切,只能瞧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在里面嗡嗡地蠕动,那是被惊扰却萦绕不去的蝇群。 李长安眉头一蹙,他怀中的铁筒便瓮声一颤。 “棺材”里的蝇群就发了疯地涌动起来,一股脑蜂拥而出,却是避开了李长安,只从边沿飞出去。 而这下,旁边的方墩儿和杨三立算是倒了大霉,照面就被灌了满嘴苍蝇。 一时间。 只听着两人“呸呸”个没完。 而这时,李长安却拿起手机调出手电筒,往“棺材”里照去。 阴影中的人群顿时有了一丝骚动。 而方墩儿刚吐出最后一只绿头大苍蝇,不经意抬头扫了一眼,一张脸顿时变得青白,扶住石壁就是一阵剧烈的干呕。 但见“棺材”里,散落着大量褐色的虫壳,而这些虫壳中间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它蜷缩在角落,衣服外的皮肉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白白胖胖的蛆虫。 也许是被光照所激。 它的脸上的蛆虫纷纷如雨落下,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颅骨和残留的黑红皮肉。 道士没说什么,眼前这一幕对他而言,已是司空见惯,只不过从未想到会在现代社会目睹罢了。 他举起手机。 “咔嚓。” 拍了一张照片。 “关上吧。” 同样在呕吐的杨三立如逢大赦,赶紧伙同方墩儿把这盖子棺材,可没唤上口新鲜空气,道士下一句却让他如丧考妣。 “下一个。” ………… 这一格“棺材”相较于方才那格,情形倒也好上许多。 没有嗡嗡乱飞的苍蝇,也没有密密麻麻的白蛆,甚至没有挥之不去的尸臭。 只有一些破碎布料裹着一具森森白骨。唯一的怪异之处,大抵是里面还散落着几只阴干的死老鼠。 “怎么回事儿?” 李长安目光冷冷瞥过去。 “你们还玩儿老鼠吃人的把戏?” 杨三立悚然一惊,赶紧摆手解释。 “不!不是!我们只是想让人服软,又不是想杀人……” 情急之下,他的辩解有些语无伦次,道士听了一阵,又梳理了一遍,也大致明白了。 原是有段时间这边管理疏忽,人死了也迟迟没有处理。不知怎么的,让些小老鼠从通风口钻进去,在里面搭了窝,靠吃死人肉长大了、肥实了,但也钻不出来了。后来被看守发现,干脆就一并封死在了格子里,与朽骨作陪了。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道士听罢,依旧没有说什么,只又拍下一张照片。 “下一个。” ………… 这次的却只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干尸。 卷缩在石棺材里,一动不动。 可那黑暗中却迸出一声哀嚎,有个人影似乎要冲过来,可刚迈出两三步,脚下一个趔趄已然软倒在地。 杨三立心里一突,立马遍体生寒。 他快速而又隐蔽地瞥了李长安的一样,但见对方的脸埋在阴影中,但一双眸子似乎放出些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来。 这眸光教他警铃大作,但一双腿却是不争气地迈不出步子。 战战兢兢等了许久。 没等着枪响,只听着了那一句。 “下一个。” 他重重松了口气。 ………… 当打开了所有的格子,“囚徒”们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光亮。 “大家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李长安询问的对象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 这人叫钱时中,只被关了两三天,相较于其他人,精神、身体状况最好,而且自言是个老中医。李长安就让他对众人做个简单的诊断。 “都不大好,特别是17号那个年轻人,要赶紧送医院!” 道士点点头。 “外面有辆面包车。” “但是……” 老头面色仍有忧虑,他指了指缩在角落努力减少存在感的两人。 “他们怎么处理?” 道士明白他的想法。 非法拘禁数十人,并致使多人死亡,这事若是曝光,可是捅破天的大案!只要受害者不松口,红茅这帮子人从上到下铁定完蛋。 但如若要去医院,能开车的估计只有李长安一个。即使留下几个人,凭他们的身体精神状况,恐怕看不住杨三立几个,要是让杨三立等人脱身,又或者联系上同伙,对方肯定会想方设法毁灭证据。 那如此一来,受害者们不是白白受苦? “没事。” 李长安却笑道。 “他们跑不了。” ………… 刚刚空置的“棺材”转眼又有了新的住客。 在道士的胁迫下,方墩儿两人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将一个个或哀嚎或晕厥的同伴塞进了“棺材”里。当然,也少不了李大头,这厮一直昏睡不醒,倒是少受许多苦头。 可到了最后,两人尴尬地发现,空置的格子还剩下了一个,就是那臭气熏天的17号,而没被塞进格子里的,只剩下他们两个。 杨三立哀求地望向李长安。 可道士只抬了抬枪口,意思不言而喻。 他无奈之下,只得恶狠狠地转头看向方墩儿。 混社会的收小弟,不就是关键时刻用来挡刀背锅的么?这就是关键时刻! 方墩儿有心拒绝,但奈何杨总积威犹在,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自觉钻进了格子里。 杨三立见状,才松了一口气,耳边就听得。 “你也进去。” 随后。 便依稀听得一阵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 红茅市。 警查局某办公室。 “给我出去!” 一声咆哮传遍了整栋警局,随即,大门轰然甩在墙上,袁啸川气冲冲推门而出。 “禁止吸烟”的标语就在身边,他却点起了一根烟,像一头被激怒的暴躁野兽在楼道上来回徘徊,刀子似的眼神乱瞟,逼退每一个想要靠近的人。 当李长安失去联系后,他立马就意识到。 出事了! 他本能地就到了局里,申请调拨警力进行搜查营救。 可对方却告诉他,失踪未满24个小时,不合规矩不能立案。 他反驳对方,李长安去的是丰顺村,调查的是红毛公司,这是特殊危急情况。 可对方居然说:丰顺村不是土匪窝,红毛也不是黑社会,算不得特殊情况。 去你嘛的,丰顺村是不是土匪窝?红毛是不是黑社会?你他吗会不清楚?! 袁啸川越想越焦急,越想越暴躁,干脆把烟蒂往地上一杵,就打算独自去丰顺村探个究竟。 而这时,电话铃声却突然响了。 他掏出手机一看,脸上顿作惊喜,赶忙接通张口就骂: “老李,你龟儿跑哪儿去呢?电话也不接……” “啥子啊?” 他声量蓦然一高,又随即压低,捂着手机,快步走到无人的角落。 “人证物证俱全?!还有照片?还有监控视频!”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雨后清凉暑气消 綦水这几日连连下了好几场大雨。 初夏积攒的暑气为之一消。 城市也被雨水洗得凉爽通透,街头巷尾竟有些焕然一新的感觉。 “终于结束了!” 李长安走出警察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自那日独闯采石场黑牢,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来,道士别的事没干,就是天天往警察局报道,反反复复录口供折腾。没法子,这事儿在綦水,甚至全国都可算掀起了轩然大波,是捅破了天的大案,所以程序上难免谨慎繁琐一些。 当然,未必没有其他的原因,譬如某些人最后的挣扎。 但一来,这件事动静实在太大,李长安和袁啸川出于某些考虑,一开始就捅给了媒体。 二来,袁啸川自个儿几乎不眠不休地盯着案子不放。刘卫东的监控视频在他眼皮底下消失那事儿,他可是记忆犹新。 三来,受害者们对安源公司那帮人是恨之入骨,互通声气咬死了不松口。 所以,任某些人就算手眼通天,也别想把这个窟窿给糊住。 就是苦了李长安,好好一场旅游散心打了水漂,还得天天去警局讲些车轱辘话。好在刚才袁啸川告诉他,这案子在李长安这边算是了了。 所以,接下来道士也没打算继续待在綦水看热闹,而是想着早早回家宅着。 不过么,在此之前,他得先去一个地方,看一看能否做成一件小事。 ………… 丰顺村。 村委会大门口。 乡民聚集在一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无论男女老少,人人的脸上都带着忧虑和愤懑。 担忧、质问、哭诉不断地从各人的口中抛出来,汇聚在一起,沸反盈天。 “公司要是垮了,田里那些茅草该怎么办?” “听说猪场老板也要遭逮去坐牢,占的土地的租金还给不给哟?” “村头那条新路是红茅出钱在修,现在才修了一半,出了这档子事,路还修不修?我们的工钱还结不结?” “我早就说,田里面种草,这种事就是不靠谱!” “你早说?就数你家种得最多。” “好咯!自己人说啥子?要怪就怪她。” “对!都怪这个傻婆娘。” 最后,所有的担忧、质问、哭诉都化作了怒火涌向了人群最中间,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瘦小女人身上。 “就是因为你,那个记者才找到采石场。” “就是因为你,全村的茅草都卖不出去。” “就是因为你,村里的公路也要停工。” “就是因为你,我们的钱都拿不到咯!” 男人在外围抽着烟尖声咒骂;女人在里面指指点点上手撕扯;不懂事的小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学着大人口中“傻子”、“婊子”、“白眼狼”等字眼胡乱叫嚷,还时不时吐口口水过去。 而小慧则哆哆嗦嗦站在那里,周围人的怒火像是刀枪剑戟把她逼在原地不得逃脱,她只能勾着头,小声念叨着: “我没有,我没有……” 这声音轻微而含混,在闹翻天的咒骂声中实在微不足道,但即便如此,还是被某些灵敏的耳朵逮个正着。 “你还敢狡辩!” 人缝里钻出个尖瘦的老太婆,她冲上来在小慧手臂上狠狠一揪,在小慧的哭叫声中,大声咒骂。 “我们村供你吃,供你穿。你倒好,掉头就害得全村人没得饭吃。你个打短命的扫把星。你就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这话引得人群轰然叫好,老太婆矜持着冲周围点了一圈头,继续骂道: “要不是你这个傻婆娘,我家方墩儿怎么会坐牢?他还是娃儿,一辈子就毁在你这个婊砸手头咯!” 这话说完,人群里就有些冷场了,甚至有人悄悄撇了撇嘴。 村子就这么点地方,她家的破事儿,村里人哪个不清楚? 她家的孙子从小就不学好,偷鸡、摸狗、抽烟、喝酒、早恋、打架、纹身、染发、烫头,新时代小混混该会的、不该会的,通通一样不落。这人早就毁了,还好意思把责任推到傻子身上? 不过现在正是同仇敌忾、一致声讨的时候,人群短暂迟疑了一下,便又是一阵热烈的附和。 老太婆大受鼓舞,颇有些享受人民呼声的错觉,激动之下,也不嫌脏,抓住小慧油腻蓬松的头发。 “你今天给我们老实交代。” 老太婆的质问滑向了大伙最奇闻乐见的下三路。 “你是不是跟那个记者勾搭起奸,把你日舒服咯,你啥子话都敢往外说?!” 小慧被揪得“嗷嗷”乱叫,场中的气氛也愈加欢腾。要是在早个几十年,就该敲锣打鼓准备上猪笼了。 但这时,人群外边突兀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反驳。 “你个老太婆打胡乱说(信口雌黄),这个事情是绝对没有的。” “你晓得?!” 老太婆正在享受人民的呼声呢,冷不丁挨了质疑,当时就气汹汹回头怼了一句。 而这边的人群也自觉散开,露出后面一个青年人来。 这人一手提着一箱牛奶,一手藏在身后,脸庞很是陌生,明显不是本村人。 青年笑了笑。 “我当然晓得。”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就是那个记者嘛。” 场中欢闹顿时一滞。 村民脸上纷纷露出惊愕、茫然甚至于害怕的表情,当然,更多的却是愤怒以及不怀好意。一部分男人互相使着眼色,悄悄要围过来。 李长安却咧开嘴,露出一口子大白牙。而后,掏出了背后藏着的物件,一把抛进了人群里面。 那是一大串鞭炮。 当即。 “噼里啪啦。” 千响的大鞭炮炸得人群里烟尘四起、鸡飞狗跳、屁滚尿流。道士趁着慌乱的功夫,一个箭步蹿过去,抓住茫然无措的小慧就往外跑。 ………… 片刻后。 村外某处田野。 李长安打量着小慧的脸,刚才那个老太婆的巴掌可没收力,现在她的巴掌印已然红肿发亮。 道士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努力做出自己最温暖柔和的笑容来。 “小慧。” “啊。” 小慧缩着脖子,低着头支吾了一声。 “我送你去个新家,好不好嘛?” 她抬起头来,眼睛直溜溜看着李长安,吸了下鼻涕。 “有人陪我耍么?” “有。” “有饭吃么?” “也有。” “可以看电视么?” “可以。” 她又勾下了头,晃着脑袋在地上乱看。 道士也不着急,紧紧等着她的回答。 但也没过多久,她从兜里掏出了几颗薄荷糖,昂起脸冲道士咧开嘴笑。 “我请你吃糖。” 道士愣了愣,便笑着松开了抓住她的手,去接薄荷糖。 可那糖果刚落在手里,小慧就一下子蹿了出去,一溜烟儿跑到了对面的田埂上,远远喊着。 “呸!人贩子!” 留下李长安一手提着牛奶,一手捏着几颗薄荷糖,简直是哭笑不得。 好嘛。 今天贫道就要当一回“人贩子”! ………… 华灯初上,夜色清凉。 正是呼朋唤友夜市撸串的好时辰。 一张大折叠桌上,烤串、啤酒、小龙虾、卤肉拼盘琳琅满目,李长安、袁啸川、刘卫东、邹萍四个人团团坐下吃得正欢。 李长安找到小慧后,本打算直接离开綦水,但袁啸川知晓后,却表示道士帮了这么大一忙,怎么着也得请上一顿饭。盛情难却,道士也就答应了。后来不知怎的,刘卫东两口子也掺和了进来。正好上次撸串因为天降肥猫告吹,这次干脆也定在了刘卫东家边的烧烤摊上。 正是七八点钟的光景。 小地方夜生活结束得早,人们已然陆续归家。 李长安一桌挨着楼道口,进进出出的邻居们总会打个照面。 可道士却慢慢发现,这些邻居撞见自己一桌人时,神态、动作多多少少有些怪异,甚至带着些影影约约的恶意。道士本以为是因着邹萍那张嘴,但渐渐发现,这恶意好像更多是冲自己来的。 “那是他们心虚。” 邹萍冷笑着说。 “因为你曝光了采石场,红茅那伙人要垮台了!” 这李长安就更不明白了。黑恶势力垮台,不是对地方更好么,这些人又心虚个什么? 邹瘫瘫用自己唯一能动的手臂,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嘿嘿笑了起来,笑声尖利而又透着畅快。 “他们当然要心虚,不仅心虚还要害怕。” “我家对门那个周老太婆,她娃儿就是在红茅公司上班;我家楼上那个男的,就在外面给红茅跑销售;我家楼下那个王老头,他就是红茅公司的退休职工;还有底楼那个贾老练,是专门跟到红茅集团修房子的包工头;还有二楼那个风车车,在红茅工厂里面开食堂……” “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洪岱海养的狗!现在狗主人要完蛋咯,那些当狗以后只有夹起尾巴吃屎啦!” 邹萍越说越痛快,越说越大声,引得周围人频频瞩目。 刘卫东性子软,一边赶紧安抚自己的老婆,让她小声些,一边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李老师,你何必现在就走?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话问得实在。 如果把打击洪岱海一伙这事儿看作一场足球比赛。李长安现在离开綦水,就算回家了继续保持关注,也好比比赛进行到精彩处,却离开现场,回家看直播一样。 李长安慢条斯理地剥着小龙虾,神色轻松。 “我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留下不留下,都没得关系。这件事结果如何……” 他指着袁啸川。 “那就是你们的事咯。” “老李,你放心。” 袁啸川喝得有些上头,当场就拍着胸脯吆喝。 “别的话我不敢说得太满,但至少你抓住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要坐牢。” 话说完,他又想了想。 “哦,不对。” “里面有个小娃儿,头发五颜六色的,叫啥子……” “方墩儿?” “对。”袁啸川一拍桌子。“就是那个杀马特,年纪小,又是刚加入团伙,没来得及犯啥子事,估计坐不成牢。” 他刚咕噜灌了一大杯冰镇啤酒,又美滋滋嘬了口烟。 “但我觉得,这种人放出去早晚也是个祸害,还不如关他几年。” “可能嘛。” 李长安随口应付。 …… 酒过三巡,醉眼惺忪。 桌子上杯盘狼藉,这场宵夜也到了尽头。 最后,李长安问起了那些被他救出黑牢的人们的状况。 袁啸川酒足饭饱,摊在椅子上,拿牙签剔着牙,懒洋洋回到: “那就要问老刘咯。他这几天都没去抗议,天天往医院跑,帮着照顾那些证人。” “他们都还好,最严重那个年轻人也救回来了,可能有些后遗症要慢慢修养。” 酒喝到这时候,刘卫东胸腔里也积攒出几点豪气。 咋咋呼呼让老板拿来白酒,倒了满满一杯,站起来对李长安敬道: “这一杯是医院那些证人的。他们来不了,我替他们敬你。” 他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这一杯是我婆娘的。车祸以后她脾气很坏,但我晓得,是因为她心里苦。” 他抹了把发红的眼眶,喝完再倒了一杯。 “这一杯是我的。大恩不言谢,这辈子要照顾我婆娘,下辈子我给你当猫当狗!” 这话倒也别致,不愧是开宠物店的,别人当牛做马,他就当猫当狗。 李长安也站了起来,拿起手边的凉茶。 “我还要开车,以茶代酒。” “保重。” “一路顺风。” ………… 宵夜结束,各自散去。 刘卫东背着醉醺醺的邹萍回家,袁啸川要去警局继续守着,李长安则要去停车的地方。 两人顺路,一起到了车旁。 突然。 一张脏兮兮的脸“啪”的一下摊在了车窗上。 袁啸川酒都给吓醒了。 “你借我车,就是为了拐卖妇女么?” 晓得他在开玩笑,道士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说啥子哦,她就是我给你说那个小慧。” 李长安把今天在村里见到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解释道: “她如今在村里也待不下去了。” “双庆有家福利院,他们那点儿搞了个残障人士康复中心,我想把她送过去。” 袁啸川还有点懵。 “送残障人士进福利院,要监护人同意吧?你是她的监护人?” 李长安当然不是小慧的监护人,不过正好他在那家福利院有熟人。 他打开车门,把打包的食盒递给眼巴巴的小慧,说了句拐弯抹角的话。 “中国人好就好在讲人情,坏就坏在不讲规矩。”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故事 綦水。 刘卫东家中客厅。 钱时中、曹小芳、章洁……一帮采石场黑牢的受害者齐聚在这里。桌子上,麻婆豆腐、水煮肉片、辣子鸡丁、红烧牛肉、孜然羊肉……香气四溢,勾得人口水直流。 但这十几个人,没得一个下筷子去夹菜,反而眼珠子直勾勾得看着电视屏幕。 上面,正放着本地的新闻栏目。 主持人神情郑重,用字正腔圆的播音腔播报: “5月27日下午,綦水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以安源保安公司董事长张钧为首的29名被告人犯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等罪一案进行一审公开宣判。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罚金19.5万元。对其他27名被告人分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六个月至三年九个月不等刑罚。” 播报刚刚结束。 “干杯!” 客厅顿时就是一阵欢腾。 老钱,也就是钱时中举起酒杯,俨然一副主持人的模样。 “这个张钧就是洪岱海的打手头子、头号心腹,搞定了张钧,就是砍掉了洪岱海的手脚。” “同志们,为了今天的胜利干杯!” 一帮人敲桌子打碗纵声应和。 “今天扳倒安源公司,明天就能扳倒洪岱海。” “同志们,为了明天的胜利再干杯。” 齐刷刷又是十几只杯子举起来,碰的“哐当”作响。 仇人得到了惩罚,正义得到了伸张。酒不醉人人自醉,众人脸上都是一片酡红,因着酒精,更因着兴奋。 但在一片狂欢之中,坐在其中的袁啸川却有点格格不入。 他倒不是对判决有什么意见,而是觉得…… 太快了! 案子刚开始还因为各种原因进展得十分缓慢,但前一段时间,突然就像开了闸一样,案情进展一泻千里,嫌疑人飞快地招供、定罪、判刑、入狱。 简直快得眼花缭乱,让人摸不着头脑。 照理说,这也是好事,但袁啸川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头。但现在正是欢庆胜利的时候,也是证人们宣泄心中的忐忑和苦闷的时候,他也不好说出来扫大家的兴,只是举着酒杯加入了进去。 喝完一轮。 刘卫东起身离席。 “你们先吃好喝好,我再去整几个菜。” “够了。”一帮人连忙招呼,“莫破费了。” “没事,让他去。” 邹萍笑呵呵摆了摆手,两口子相视一笑。 “高兴嘛。” …… 刘卫东的离席,并没有让酒桌上气氛削减。 因为大伙儿很快发现,另一个更有意思的“人”加入了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刘卫东家里的大黄狗——黄儿。 这狗狗聪明得紧。 在客厅里,一会儿给这人衔个纸巾,一会儿给那人找个纸杯;还时不时听从主人的呼唤,跑去厨房打个下手什么的。 它摇着尾巴撒欢似的在两边跑来跑去,俨然是主人的“小”帮手。 作为在行内浸淫多年的宠物医生,章洁虽然不是专门培养宠物犬的,但也晓得聪明到这种程度的狗狗是多么的难得。 “你好聪明哦!” 她露出痴汉一样的笑容,把大黄狗从耳朵尖儿到尾巴尖儿撸了个遍。 “我当了这么久的宠物医生,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聪明的狗狗。” “那是你没见过。” 旁边老钱喝了几杯白酒,已然微微有些熏醉,却是冷不丁开了口。 “他们刘家人养的狗都是这么聪明。” 章洁笑了笑,显然是不信的。 “不信?” 老钱嘿嘿一笑。 “那我就给你们讲一个只有老綦水人才听过的故事。” 老钱理了理嗓子,把一桩似真似假的成年旧事娓娓道来。 “辛亥革命那时候,西南一带是冒出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军阀。我们綦水这点儿也有个叫洪双喜的小军阀。这个人是土匪下山无恶不作,贪钱贪色贪权,好吃好赌好抽大烟,还有一桩爱好……” 老钱眉毛一挑。 “养狗。” 旁边章洁“噗”的一下笑出来。 “这不就是洪岱海么?” 老钱一愣。 别说,还真是像!一样的恶霸,一样爱狗比过爱人。 哈哈一笑。 “可能是他的先人。” 他继续讲故事。 “当时綦水这一块儿遭这个洪双喜祸害惨了,老百姓过得是连狗都不如。这时,有个叫刘宽的老头从省城回老家访亲,看到家乡人的惨状后,就下决心设计要铲除这个洪双喜。” 老钱呷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继续摆龙门阵。 “这个刘宽不是一般人,说起来他还是刘卫东的高祖,祖传的养狗的好手艺,人称‘狗王’。他养出来的狗聪明、忠诚、强壮、乖巧,特别是随身的一条大黄狗,是又漂亮又威风,还特别的聪明。” 章洁又插嘴说道: “那不就是黄儿么?” “汪。” 黄儿听到人唤它,吐着舌头,把尾巴摇得呼呼生风。 老钱夹了块肉扔给狗狗,回道: “比黄儿还聪明。” 他一脸的神秘兮兮。 “那条狗会写字!” “吁。” 一屋人顿时就是一阵起哄,老钱也不恼,把两手一摊。 “反正故事是这么讲的,至于真假,我也不晓得。你们继续听我摆嘛。” 他继续讲。 “刘老头就带着这条大狗,假意投靠了洪军阀。但姓洪的晓得自己作恶多端,仇敌众多,为人还是很谨慎,刘老头根本就没法子靠近他。但是,洪双喜防得住人,却防不住狗。” “你们想想,作为一个爱狗如子的人,得到一条又漂亮又威风,还特别聪明乖巧的狗,是不是要高兴惨了。” 章洁捋着尾巴尖儿,一个劲儿的点头。 “所以说,洪双喜对大黄狗是一天比一天喜欢,一天比一天宠爱。甚至于某天晚上,他睡觉都不要抱女人咯,改抱着狗一起睡。” 这略带颜色的俏皮话儿勾得哄堂大笑,但老钱却反而肃敛起神情,放缓了声音。 “但就是这第二天,天还没亮,因为有紧急军务,洪双喜的副官提前来找他。副官在卧室门外喊了很久,里面的人都没得回应,副官等不下去,推开门一看……” 说到这儿,老钱卖了个小小的关子,等到听众们耐不住催促,他才得意的一笑,继续讲道: “洪双喜已经死在了床上,尸体遭开膛破肚,肠子混血淌了一地,五脏六腑空空荡荡,只有剩下一副心肝,在大黄狗嘴巴里啃得只剩小半截!” 这血腥的描述讲得有些人起鸡皮疙瘩,但在座的大部分人却是轰然叫好。 特别是农村大妈曹小芳,叫得最开心,叫得最牙痒痒,大抵是把洪双喜代入成了洪岱海,一起在故事里给开膛破肚了。 “可惜的是那狗儿没跑掉,让副官叫人乱枪打死了;更可惜的是刘老头,他也从此消失,再无踪迹。” 故事讲完,引得一阵唏嘘。 而刚好这时,玄关传来一阵门铃声。 曹大妈刚起身准备开门,刘瘸子已经从厨房跑了过去。 “你老人家坐,我去开。” 但这一去,就听见些争执的声音,而后黄儿忽的冲着房门,龇牙咧嘴,发出“呜呜”的低沉吼声。 场中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着两个黑西服大汉一左一右钳制着刘卫东,将他拎回了大厅。随后,一个衣冠楚楚,带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斯文败类信步而入。 平和了一整天的邹萍,柳眉一竖,露出了底子里的暴躁模样。 “狗日的杨三立,你来我屋作啥子?!” 章节目录 第一十五章 章洁(端午快乐) 小小的客厅。 从热烈骤然降至冰点。 杨三立推了推眼镜,饶有兴致得打量对面众人的脸上神色。 邹瘫瘫一脸的暴怒,钱时中惊讶中透着阴沉,章洁强装镇定下是掩不住的恐惧……一圈看下来,只惊、怒、惧三类而已。 杨三立明白,对面惊的是自己明明判刑入狱,为何还能堂而皇之的出现?怒的是,自己这个仇人敢大摇大摆站在他们面前;惧的却是他背后的洪岱海,或者说红茅集团。 “杨三立,你怎么在这儿!” 对面暴起一声质问,杨三立循声一看,却是咧嘴一笑。 “哟,袁队长也在。” 他装模作样捂着胸口。 “我心脏不好,保外就医的嘛。你放心,走的正规程序。” “保外就医?”袁啸川冷笑道,“就医就到这儿?这里只有兽医,怎么样?要治一下你的狼心狗肺?!” “袁队长说笑咯。”杨三立脸上半点不见生气,“医生说我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我这次来,是专门给大家道歉,来和各位化干戈为玉帛的。” “道歉可以。”老钱终于回过了神,当场就呛了一句,“和解免谈。” 杨三立是洪岱海手下的白纸扇,还是有几分城府的。老钱硬邦邦递过来的话,他软软的也就接了过去。 “但我觉得和解还是可以的,双方各退一步就是海阔天空,就是朋友。” 他举了个小小的例子。 “比如,我私人觉得你们在口供上有点小小错误需要更正,我们这边作为感谢,可以每个人赠送二十万。” 这报价当即换来一阵冷笑和咒骂,在场的人被关进采石场黑牢,大多都是因为是红茅眼中的刺头,和洪岱海一伙矛盾深重。 可说是宿怨之下又添新仇,哪里是区区二十万能够收买的? 杨三立心知肚明,却仍然笑道: “我晓得各位现在的心情,我今天来也只是打个照面。事情嘛可以一个个慢慢谈。” 听着还有以后,场中情绪一时更加汹涌,作为一个警察,袁啸川自觉站了出来。 “请你离开,他们没有人愿意和你谈。” “话莫说得这么死。” 杨三立摆了摆手,示意手下放开刘瘸子。 “条件都是可以讲的。” 说着,他指向刘卫东。 “比如你刘卫东,自己瘸了,还拖起个瘫子,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但只要你改口,不仅有二十万,你还可以来给我们洪总养狗。包吃包住,五险一金,月薪一万起步。” 他又看向钱时中。 “还有老钱,你不是想当官儿么?你晓得我们洪总的能量,一个大人代表还能运作出来的。” 说完,他看向了曹小芳。 “还有这位曹嬢嬢,虽然没了小儿子,但还有好几个后人。我可以把你大儿安排到集团上班,还可以把你大孙子安排到市重点高中读书。” …… 他挨个点名过去,每个都给出了不一样的条件。 还真有几个人神色有些动摇,但钱时中、袁啸川几个灵醒的却是神色大变。 这哪里是在给什么条件,分明是在警告他们:你们的情况我一清二楚,聪明的就识相点儿! “姓杨的!” 老钱当场就勃然作色。 “老子在黑牢不得怕你们,现在更不得怕你们的威胁。” 这么一说,众人才有些恍然大悟。 “威胁?” 杨三立却呲笑一声。 “老钱啊老钱,亏你当了几十年的官,事情还是看不清。” 说完,他也不搭理暴跳如雷的钱时中,只挨个从各人的脸上打量过去。 “说实话,我确实佩服你们的勇气。” 他环视场中,嘴角擒着一丝古怪的笑容,抛出了离开前最后一句话。 “你们以为你们只是在挑战洪总,挑战红茅集团?不,你们挑战的是整个红茅市。” ………… 因着杨三立的搅局,这场欢庆会实在有些败兴。 没过多久,众人都兴致寥寥各归各家了。 章洁心事重重,走在了最后。 她租住的小区叫“望江台”,居高临下,俯览綦水两岸夜景繁华,算是本地的一处高档小区,每月的房租颇为高昂。 好在她之前开的宠物诊所,在本地有些名气,收入也算可观。虽然抵了房租、车供还有杂七杂八的开支后,并没什么盈余。但她的日常生活过得还算优渥,朋友圈里小资情调十足,在别人眼里,也勉强踩在了“白富美”的尾巴上。 但那是被关进采石场黑牢之前。 回到家。 她先把所有的灯都一一打开,再把所有的房门都一一敞开,直到再感觉不到丁点儿黑暗逼仄,她这才自己扔在了沙发上,盘算着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 诊所显然是开不下去了,也没别的什么原因,不过是门市所在的整条街面,都是洪岱海某个亲属的名下资产罢了。 她正思索着。 “叮咚。” 门铃突然响起。 “谁呀?” 猫眼里,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隔着门回应道: “物业的,抄水表。” 要是前几天,她肯定是不敢开的。 但一来安源那帮洪岱海的打手都已经判刑了,二来自己又是高档小区,这个物业看得也有些眼熟。 所以她一边开门,一边抱怨道: “怎么这么晚了,还来抄水……” 话语戛然而止。 只见着女物业歉意一笑,便让开身露出身后的两个黑西服大汉,以及大汉中间的杨三立。 章洁打了个哆嗦,连忙去关门,可一只手却抢先抵住了房门。 …… “我绝对不会翻供的!” 客厅里,章洁鼓起勇气咬牙说道。 杨三立却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打量起房子的装饰。踱着步在客厅里晃了一圈,冷不丁按下电灯开关。 房间里顿时光线一暗,章洁下意识就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一样,在沙发上蜷缩起了身体。 杨三立见状,施施然走过去,拉了张椅子,坐在了茶几对面。 “房子买的?” 章洁瞪着眼不说话。 “那就是租的。” 他笑嘻嘻又问。 “租金不便宜吧?” 章洁打着哆嗦,仍然没有回答。 杨三立却依旧笑着问道: “你那诊所还开得下去吗?” 章洁终于有了反应,她把惊惧又愤恨的眼神投过去。 “说完了?说完了就给我出去!不然我就报警!二十万就想让我……” 杨三立突然打断了她。 “不是二十万。” 他招了招手,旁边的黑西装把一个手提箱放在了茶几上。打开来,一叠叠红澄澄的票子勾得人心神摇曳。 “是五十万!” 章洁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她随即想到的,却是在那暗无天日、狭小逼仄的“石棺材”里,受到的苦痛与折磨。 她抓起手机,警惕地盯着杨三立和两个黑西装。 “你再不滚我就报警!我不要你的臭钱!我只要你们坐牢!” 出乎意料,杨三立没有发怒,甚至还点了点头。 “当然,我们罪有应得。该判刑判刑,该坐牢坐牢,但是……” 杨三立打开了另一个手提箱,将两个装得满当当的箱子并在一起,推到了章洁跟前。 “安源公司是安源公司,红茅集团是红茅集团。”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曹小芳 “她翻供了!” 依然是刘卫东家中。 钱时中坐在沙发上一脸的阴沉,旁边的邹萍咬着牙。 “狗曰的烂人,千人骑万人骑的贱货!”她悲愤的声音里带着些哭腔与颤抖,“亏老子还请她在屋头吃饭,喂给白眼狼了!勒个龟臜种……” “好咯!你在这里骂她有啥子用?” 袁啸川收起手机,脸上也是不好看,他冲客厅中的众人摇摇头。 “都打不通。” 前几日的庆祝会上,杨三立突然出现给老钱他们敲响了警钟。当时,他们十八个黑牢受害者们再加上刘卫东两口子就约定好,要定期聚会,互通声气,共同对抗洪岱海一伙黑恶势力。 可没过上几天。 袁啸川这边就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 章洁突然翻供了! 他赶紧通知老钱他们,把所有人又约到刘卫东家里,一起商讨对策,加油打气。 可没想到,这一次到场的人数居然减少了三分之一。 那些缺席的,无论这边怎么联络,不是挂断了电话,就是干脆关了手机。其动作背后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场中气氛一时凝重,愤怒和犹疑在彼此的呼吸间蔓延。 刘卫东性子温吞,见不得这氛围,主动开口劝慰道: “大家也不要太着急,就算她们几个人翻了供,还有我们嘛。” “再说,那些照片、监控视频之类的物证都在那里摆起,也足够把安源那帮人定罪咯。” 可没想到。 “小刘,你脑壳想一想,我们的仇人只是安源那些个走狗么?” 老钱立马就开口反驳。 他倒不是故意去落刘卫东的面子,而是他意识到,场中大多数人和刘卫东一样,只是愤恨于章洁等人的背叛,而没意识到事情真正的严重性。 “不!” “我们的仇人一直就是洪岱海。” 他站起来,大声解释。 “那些物证只能指证安源那帮人,只有我们才能证明一切都是洪岱海的指使,洪岱海才是背后的元凶!” “杨三立策反章洁他们,不是为了给走狗脱罪,而是为了保住洪岱海这个狗主人!” “同志们。” 老钱的话掷地有声。 “他们这是断尾求生!是弃车保帅!” 客厅里的大部分人这才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叫唤起来。 “好啊!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那兄弟们,我们绝对不能让他得逞,绝对不能翻供!” “对!哪个翻供,哪个就是龟儿养的。” …… 眼瞧着场中志气又高涨起来,老钱松了口气。 他其实还有一句话留在嘴边没有说出口,怕吓着这些人。那就是,一旦让洪岱海得逞,打蛇不死,必定反受其害。 今天受伤有多惨,明天的报复就有多狠! 于是他趁着气氛正好。 “同志们,我觉得正因为这次的背叛,我们才要吸取教训。我们应该更加密切,更加团结,要互相鼓励,互相监督。” 他顺势拿出了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声明”。 “我这里准备了一张声明,大体意思是我们要团结互助,共同对抗以洪岱海为首的黑恶势力。一切口供,都以现在的为准。如果以后翻供,那都是被人威胁所致。” “我建议大家都来发个誓,签个字,按个手印。” 这话一出口,场中的气氛却是微微一滞。 有人不悦说道: “老钱,你这是不相信我们么?” 老钱赶忙摆手,正要解释。 “我签!” 农村大妈曹小芳却一个跨步抢了过来,她抄起签字笔,“刷刷”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重重摁下了指印。 但嘴里却说着与果决的行动截然不同的话。 “我曹小芳一个没钱没势的农村妇女,跟红茅公司斗了十年。周围的人笑我傻,子女也不理解我,还差点死在了石牢里头。” “我老咯,累咯,斗不动咯。” 她环视着客厅中的众人,眼中怒火喷薄欲出,灼得人不敢逼视。 “所以这次要是扳不倒洪岱海,我一头撞死在红茅大厦楼前!” ………… 曹小芳回到家中时,已经晚上七八点钟了。 确切来说,这并不是她的家,而是她大儿子徐大华的家。这十年来,她为了追寻小儿子徐少彬死亡的真相,为了讨一个公道,早就抛下了农村老家的房子和土地,选择大儿子的家为落脚点,四面奔波。 她晓得大儿媳妇少芬不待见她,轻手轻脚地进了门,自个儿地去厨房下碗面当晚饭。 可到了客厅,却意外地瞧见大儿子两口子都坐在饭桌前。 儿媳妇还热情地起身,一反常态地不叫“老太婆”,改叫了声“妈”。 “妈,你回来咯。快点来吃饭,我们等你好久咯。” 曹小芳这才注意到,饭桌上摆满了菜肴,当中那一大盘,居然是她最喜欢的“甜烧白”。这可就奇怪了,这种又甜又肥又腻的东西,家里只有她喜欢,儿子、儿媳、孙子是尝都不愿意尝一口的。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妈,你说啥子哦?” 儿媳妇一口一个“妈”,叫得比婚礼了上发红包时还甜,殷勤地取碗筷,盛饭盛汤。而大儿子则在一边看着,沉默得像块石头。 直到曹小芳怪不自在地坐下,刚拿起筷子。 大儿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你又去刘瘸子屋了么?” 曹小芳晓得大儿子不喜欢她的斗争,只含混回到: “有点事。” “我不是让你不要再去嘛?” 大儿子语气很硬,曹小芳也皱起了眉头。 “我说了,有些事要去商量。” “有啥子好商量的?我说了好几次了,这回儿拿到赔偿就该收手了,凭你们斗不过洪岱海的!” “赔偿?!” 曹小芳本就心情郁郁,这一下,更是点燃了怒火。 “我是为了钱么?我是为了少彬!” 可是,这次一向言谈不多的大儿子,居然也没让步结束争吵的意思。 “少彬早就死了!”他一下站了起来,“妈,你不能为了死人折腾活人!” 这时。 玄关突然响起一声“叮咚”的门铃声。 儿媳妇推了把大儿子,可情绪激动的母子俩都没有理会。 “啥子叫活人?啥子叫死人?” 曹小芳也扔下筷子,从椅子上起身,脸上每一条皱纹都随着愤怒而颤动。 “少彬是你兄弟,是我儿子!” “少彬是你儿子,我就不是?” 他红着眼。 “这十年来,你没扫过一次屋,没煮过一顿饭。少芬坐月子那会儿,你不在;二妹出嫁那天,你也不在;前几年,我出车祸住院,你还是不在!每天就是东跑西跑,这个家对你就是个旅馆!” 曹小芳心中的怒火,好似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通透。 “我晓得,但只要扳倒了……” “你晓得?那你晓不晓得我店里生意不好做,隔个十天半个月,就有人检查,有人捣乱;你晓不晓得,少芬在公司就是个受气包,加班最多,奖金最少;你晓不晓得,洋洋性格孤僻成绩差,是因为他在学校受同学孤立,遭人欺负?” 曹小芳一时沉默。 她当然知道。 近几年来,自打她接触到真相,越来越触及红茅的痛脚后,这些明里暗里的排挤与打击,就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它们有的直接来至于洪岱海的狗腿子;有的来自于讨好洪岱海的人;有的来自于恐惧洪岱海的人;更有甚者,是来至于跟风作恶的人。 她自己咬紧牙关不屑一顾,这些排挤与打击,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曹小芳知道,因为这个,周围的人笑他,儿子怨她。 可是。 追求真相有错么?讨公道有错么?做正确的事情有错么? 即便有错,十年来,这事已然成了她的执念,成了她活着的动力。如今,眼瞧着一切都将圆满,她又怎么可能放弃,怎么舍得放弃呢? 她无言以对,只得生硬地转换了话题。 “洋洋呀?” 这是她可爱的大孙子,是她与儿子的关系愈加僵硬间的润滑剂。 “卧室的,睡咯。” 儿子也生硬地回了一句,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 “叮咚。” 门铃声再次响起。 这次不需要儿媳再推,他便起身开门去了。 曹小芳不自觉松了口气,她捡起筷子,却因着心烦意乱没法子下箸。她隐约听得门口简短而莫名其妙的对话。 “在不在?” “在。” 随后,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 她诧异回头看去,瞧见儿子木着脸回到了饭厅,在他身后是四个穿着白大褂疑似医生的人。 之所以是疑是,是因为这四人都是身材壮硕的大汉,而且头发很是茂密。 在曹小芳打量这四人的时候,这四个白大褂也冲着她笑,露出四副白森森的牙齿。 没由来的,有股子颤栗感从她的尾椎一路蔓延上了头皮。 她问儿子。 “他们是作啥子的?” “他们是医生。” “医生?洋洋生病啦?” “妈,是你病咯。” “我哪点儿病咯?” “你脑壳生病了。” ……… 半个小时候后。 徐大华木着脸,独自坐在饭桌前。 一个白大褂去而复返。 “签字嘛。” 他把一页表格放在徐大华面前。 徐大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盯着那盘甜烧白。冷腻的肥肉上,撒着一层白糖,一口都没有动过。 白大褂笑了笑。 “你放心。” 他说道。 “钱已经打到你卡上了。” “你那个店,从此以后,再没得人骚扰。” “你老婆明天就可以到集团上班。” “你儿子可以转校到市重点高中,读尖子班。” 徐大华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在这张抬头为“红茅精神病院”的表格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钱时中 曹大姐她绝对不是神经病!” “她娃儿说她神经病,医生说她是神经病,周围人都说她是神经病,她不是神经病还能是啥子?” “你到底向到哪边说?” “你听不懂么?!” …… 依旧刘卫东家里客厅。 依旧是这帮子受害者们,但相比于上次聚会,人数又削减了三分一。 小小的客厅,寥寥数人。 面红耳赤的争执下,是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怯懦。 钱时中楞在沙发上,目光空洞。 他为了这个案子奔波甚多,不顾老迈病残之躯,不停地收集证据,拜访旧友。 可是。 努力越多,付出越多,失败带来的打击就越加沉重。 他比场中任何一人,都要更加的失落、迷惘、慌乱、无助,甚至于还有一点绝对不会承认的恐惧。 “老钱?老钱!” 旁人的呼唤把他从呆滞中拉出。 他抬头看过去,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他。 “你说些啥子嘛。” 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老钱张了张嘴,浑浑噩噩地说了些鼓励的话;浑浑噩噩地解散了聚会;浑浑噩噩到了楼下,一摸口袋,车钥匙忘了拿。 ………… 命运予人最恶毒的玩笑,莫过于将希望递到眼前,又使人眼睁睁看着它毁去。 邹萍躺在轮椅上,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这个即便半身瘫痪,也依旧尖锐倔强的女人,此时此刻却是少有的露出了疲态。 刘卫东守在她身边,握着妻子的手一言不发。黄狗好似也察觉到了主人的心绪,爬伏在轮椅边,低身呜咽。 聚会已然散去,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车鸣人声不断挤进来。 “刘哥,邹姐。” 旁边响起一句招呼。 却是一个年轻人杵着拐杖倚在门边,目光透着踟蹰。 年轻人姓孔,也是采石场黑牢受害者的一员。其他人暗地里都叫他“17”,这是关押他的石牢的编号。 所有人里,他被关得最狠,伤得最重。让其他人心有戚戚,印象深刻。 “是小孔啊。”瞧着有外人在,刘卫东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东西忘了么?” 年轻人摇摇头。 “我要走咯。” 这话说得刘卫东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叮嘱道:“那慢走,注意安全,明天……” 年轻人却打断了他的话。 “我要离开綦水咯。” 这话说完。 刘卫东一愣,邹萍却是一怒。 她猛地转过头去,一肚子恶毒的咒骂熟练地涌上嘴边,可当她看到年轻人,看到年轻人手边的拐杖,她却想起去医院探望的那一幕——那时,小孔正在换药,惨白的脸上全是命悬一线的虚弱,大腿上的层层绷带解开后,是溃烂到骨头的伤口。 于是乎,到了嘴边的谩骂竟再难以出口。 她又想起章洁,想起曹小芳,想起老钱的迷茫与无助,怒气竟是一点点消解了下去。 “走嘛,走远点。当逃兵总比当叛徒好。” 邹萍的声音一点点低沉,但年轻人却没有就此离开,反倒走了过来。 “邹姐、刘哥。”他抿了抿嘴,“你们也晓得,我不是本地人,在綦水也没个亲戚朋友。前段时间住院,是你们帮到起在照顾我,特别是刘哥,给我炖汤,扶我上厕所……” 刘卫东摇摇头。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年轻人没有回答,却反而抛出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反问。 “你们晓得太极会所么?” 两口子当然知道,这是个当地的一个老牌会所,号称綦水的“天上人间”。两口子没想明白年轻人为什么提起这个,就听着他继续说道: “那个会所的老板叫何太吉,是个人脉、资历都比较老的中间人,他经常帮洪岱海和一些白道上的人物牵针穿线,在包间办点小聚会联络感情。我原本就在这个会所做领班,但前一段时间,我老家人给我打电话,说我爸突然在工地上晕倒,到医院一查,是脑癌。但发现得还算及时,能救,但前前后后需要一大笔钱。” 他取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我可能一辈子都挣不到那么多钱。” 他笑了笑。 “所以,我就起了歪心思。我在会所最好的包间安上了摄像头,正好拍到了洪岱海和一些白道上的大人物,我就拿这个视频去向洪岱海要钱。结果你们也看到了,钱没有到手,自己先被逮到了。” 他顿了顿。 “还好洪岱海想要那个视频,我咬死了不说,他的手下也不好弄死我。” 年轻人拍了拍拐棍。 “就是丢了条腿。” 刘卫东惊讶道:“你先前不是说,你被关起来,是因为欠高利贷还不起么?” “那是骗人的。” “为啥子?” “因为我还想用视频换钱。” 年轻人脸上露出歉意。 “说实话,对不起你们。前几天,我一直在和杨三立谈价钱,但一直没谈拢。” 突如其来的真话让两口子面面相觑,心里也五味杂陈。 骂他?小孔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安慰他?可自家的苦难又如何释怀呢? 两口子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最后,也只是问道: “为啥子今天说出来?” “昨天晚上,我大伯给我打电话,我爸为了不拖累我,在医院跳楼咯。”年轻人脸上十分平静,甚至于露出个莫名的笑容。“他喊我赶紧回去闹医院。” “那你……” 刘卫东终究是性子温吞,一些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可年轻人却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 “这次差点死在石牢里,是运气好,碰到了李记者。等红茅的人腾出手来,下次恐怕就没得这么好的运气咯。” 年轻人的眼睛出神地望着虚空。 “我家里还有个小弟,他还在读书,成绩好,肯定比我有出息……我不能死。” “我明天就会老家,他洪岱海手再长,也伸不到那么远。” “钱我不要了,但我觉得这个东西。” 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个u盘。 “你们可能需要。” 邹萍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可刘卫东却按着她的手。 “你为啥子不给袁队长?” 年轻人坦然道: “我信不过当官的。” 刘卫东还想再问,邹萍却挣脱开来,一把抓住了u盘。 年轻人好似卸下了什么重担,他松了口气,又郑重提醒道: “你们一定要小心,这个东西不到关键时刻,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你放心。” 邹萍把u盘贴在胸口,攥得紧紧的。 “我就是死,也不得让人把它抢走!” ………… 临江的某个茶馆。 雅间。 一壶清茶,凭窗对坐。 钱时中望着茶水浮起的白气,愣愣出神。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偷听?又为什么要匆匆逃离? 思前想后,只得归罪于身体自行其是,与本人意愿无干。 “老钱?老钱!” 他恍然惊醒,瞧着对面老友关切的眼神,他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 近来走神的次数,比往常频繁许多。 老钱不禁想到: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他随之把这疑惑抛诸脑后,接上了先前的话题。 钱时中把自己的老友约来见面,自然不会仅仅为了一口茶水,他是想着请老友出手相助,施加影响,推进案情发展。 可是没想到。 “老钱,我劝你还是收手。再闹下去,对两边都没得好处。” 闹?! 钱时中本就有些恍惚,这下更是怒从心起,脱口而出。 “怎嘛?你也被收买啦?!” 这话一出口,老钱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老友把桌子一拍,黑了脸。 “钱时中!你放啥子狗屁!老子一辈子清清白白,敢指天发誓,没贪过一分钱。” 老钱也是豁出去了。 “你没贪?那你为啥子要帮着黑社会说话?!” 老友“腾”一下站起来。 “你以为我看得惯洪岱海那帮人,老子也恨得他牙痒痒的。” 他暴躁地在包间里走来走去。 “你只想着扳倒洪岱海,但你想过没得,红茅集团垮了有啥子后果?” 后果? 老钱当然清楚。 红茅集团可说是綦水的经济支柱。 这些年綦水各方面的飞速发展,都离不开红茅集团的支持。 民众靠它求食,官员靠它捞取政绩。 但是。 “他那些个东西是骗人的呀!” “骗人的?” 老友摇头失笑。 “每年近亿的税收是不是骗人的?解决的几千个就业岗位是不是骗人的?几万户药材种植合作户是不是骗人的?” “如果这些都是骗人的,那好,我再问你。” “他们出资修建的红茅二桥是不是骗人的?他们投资规划的大学城是不是骗人的?” “老钱,我们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难道还没看清楚?” “这社会上的真真假假、对对错错,就真的能分得清楚明白么?” “你以为你在维护公道正义?” “不!” “你是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是不顾大局。” 老友最后叹了口气。 “你回去仔细想一想。” “好自为之。” ………… 又一次不欢而散。 但不同于以前,这次,钱时中心里的某些坚持已然摇摇欲坠。 在回家的路上。 老钱反复思索,他当初跟洪岱海对上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是意气用事? 相较于承受的苦难,面对的困难,未免可笑了些。 是为国? 可老友却明明白白告诉他:那是自作多情,是一厢情愿! 为民? 他抬头四顾。 小区角落里,几个聚在一起瞧瞧冲他指指点点的长舌妇,顷刻如鸟兽四散;往日里,如若撞见,必定热情唤一声“钱部长”的老邻居们,此时却是远远就避开,好似他是条浑身恶臭的赖皮老狗。 直到回了家,钱时中依然是满心疑窦。 家里,不务正业的老二窝在沙发上,只顾玩儿着手机,眼皮也没抬一下。老大倒是注意到了他,但张口就是劝他不要再耗下去。 “一天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最后你能打倒哪个?维护公道?维护正义?你看周围哪个理解你?哪个又承你的情?” 老钱被说得火起。 你是我老子(爸爸),还是我是你老子? 他大声嚷嚷。 “就算没得人理解我,我也要站稳了立直了,给后人做一个榜样!” 这句气话刚说出口,就好似一道明光,照亮迷茫。 对呀! 老钱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是给后人作一个表率! 可老大却冷笑了一声。 “后人?榜样?你先去看下丫丫再说。” ………… 丫丫是老钱的孙女,才上小学三年级。 老钱找到她时,小家伙正委屈着,皱巴巴着一张小脸,看得老头心都化了。 “爷爷,不想读书咯。” “为啥子啊?” “同学都欺负我,不跟我玩。” 老钱只当是孩子之间的小矛盾,笑了笑。 “他们为啥子不跟你玩啊?” “琪琪说,你要搞垮公司,他爸爸要失业了,我们家要害得他们家没得饭吃咯。” “二娃说,公司垮了,大学城也开不下去了,他姐姐也毕不了业,我们家害得他姐姐没得书读咯。” “老师说,公司垮了,游乐园也要垮了,我们家害得小朋友不能去游乐园了。” …… 丫丫掰着手指,一桩接一桩说下去,老钱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凝滞。 最终。 小孙女用大眼睛看着他,长睫毛扑闪扑闪的。 天真无邪的童声好似一剂毒药注入他的心里。 “爷爷,你是坏人吗?” ………… 钱时中感觉到,自己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魂灵轻轻飘地往下沉。 恍恍惚惚里。 他听到有人在摁门铃。 听到有人在开门。 听到老大热情说道: “杨总?欢迎欢迎!” …… “那这样一来,我们两边儿就谈妥了。” 杨三立笑吟吟站起来,矜持地伸出手。 “钱部长,一言为定哟。” 老钱埋着头没有回答,他塌在了沙发上,像是被抽走了脊梁。 旁边老大见了,赶紧探过身,握住杨三立的手,使劲晃了晃。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老二更是一声欢呼。 “谈好了?那我可以加群了么?” 他抱怨道。 “最近我身边好多朋友都加了群,就是因为老爸,他们不让我加,我都落伍咯。” “啥子群?” 老钱闻言,终于有了些反应。 杨三立笑道: “那只是我们洪总为了红茅市的社区和谐,组织大家建的一些治安互助群。主要是为了监控一些不和谐的份子。” 说完,他将手机递了过来。 老钱接过来一看,却是个满员的微信群,叫“红茅和谐互助第13群”。 他随手一划,便是呼吸一滞,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自己慌张逃出刘卫东家。 他看到自己和老友在茶馆会面。 他看到自己失魂落魄地走进小区。 他看到袁啸川,看到曹小芳,看到刘卫东……他看到了他们在外面的一举一动,点点滴滴。 杨三立的声音在耳边解释: “都是挑一些信得过的人加进群,平时撞见一些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事,就拍下来放进群里。我们公司也经常发点红包,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要是拍到重要的,还有单独的奖励……” 钱时中只觉得脑子在嗡嗡作响,后面的话已然听不清了。 他看着杨三立脸上似有似无的古怪笑容,忽的想起庆祝会时,杨三立说过的那句话。 “你们以为你们只是在挑战洪总,挑战红茅集团?不,你们挑战的是整个红茅市。” 他觉得自己魂灵里,有什么东西破灭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某些他最后的坚持。 他忽的感到一阵轻松,甚至于畅快。 他挺直了身子,看着杨三立。 “我要起复。” 杨三立懵了一下。 好在他算是个白纸扇,肚子里有些墨水,意识到钱时中是说,他想要重新当官。 “没问题。” 他点了点头。 可是。 “原职。” 这下,杨三立脸上的笑淡了下去。 “老钱,做人不能这么贪心。吃得太多,最后还不是要吐出来。” 老钱没有反驳,他只是说道。 “17号。” 他又加了句。 “监控视频。”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邹萍 綦水有好几天没下雨了。 暑气淤积。 天气又使人闷烦起来。 警局门口。 袁啸川缩在树荫底下,: “出去。” 袁啸川没听清,反倒上去追问:“这是怎么会……” 话到半截。 “滚出去!” 尖锐中透着歇斯底里。 但袁啸川这人,从刑警干到交警,全凭一副铁石心肠加榆木脑袋。 案情没问出个所以然,哪里肯走。 还是刘卫东哀求地看过来,道士叹了口气,把他连拉带拽给弄了出去。 屋内少了两人,一时间居然安静下来。 刘卫东什么话也没问,只默默帮妻子穿上衣裤,扶上轮椅,可做完这一切,等来的却是…… “你也出去。” 刘卫东表情变得苦涩起来,轻轻唤了一声。 “老婆。” 可就这两字,居然让邹萍脸上一直佯装的坚强外壳崩溃下来。 “哪个是你老婆?!”她哭喊着,“那些走狗骂我的时候,你不出来喊我‘老婆’;他们扒我衣服的时候,你不出来喊我‘老婆’;那些龟(杂)种拍我的时候,你不出来喊我‘老婆’?!” 她的情绪越来越激烈,甚至抬起手,冲老刘一巴掌打了过来。 刘卫东却是把眼一闭,居然也不闪躲。 然而。 这一巴掌落在脸上,却是出乎意料的轻。 刘卫东茫然睁开眼睛,迎上的却是妻子凄切的面容。泪流干了的眼眶里殷红殷红的,仿佛要浸出血来。 “卫东。” 邹萍哀求着。 “求求你,你先出去嘛,让我一个人静一下。” 刘卫东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只勾着头走出门去,把房门掩得剩一条小缝,而后默不作声坐在了门前。 这一坐就从白天坐到了晚上。 直到…… “老刘。” 袁啸川叹了口气,上来劝慰。 “去吃点东西嘛。” 刘卫东一言不发,只是摇头。 “我晓得你是担心邹萍。”李长安接着再劝,“这样,我在这儿帮你守着,你先前吃几口饭。” 刘卫东仍然只是摇头。 这下袁啸川有些恼火了。 “你两口子搞这名堂有啥子用?事情解决不了,莫自己先饿出毛病!” 刘卫东还是木然摇头。 但这次…… “卫东。” “啊?” 门外百般劝慰无用,门内一声呼唤却让刘卫东一个激灵,猛地就站了起来。 但兴许是坐得太久,他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好在李长安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一把。 可刘卫东哪里顾得上这些,只眼巴巴透过门缝,望着屋里,像是小学生去办公室找老师,又是期切又是害怕。 “老婆,你喊我?” “嗯。” 门里面,邹萍应了一声。 “你进来嘛,我饿了。” “好!好!好!” 刘卫东笑出了牙花子,欢喜地推门而入。 “老婆你吃啥子?我给你煮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麻婆豆腐还有蒸蛋!” “不了。” 邹萍表现得很是平静,好似白天的羞愤只是幻梦一场,甚至于给自己换了身衣服,还洗了把脸。 “喝碗稀饭就行了。” 刘卫东哪里会不依,煮了锅莲子粥,给邹萍吃了一碗。 而后,邹萍又说自己困了,他便赶忙把邹萍推进了卧室。 这期间,袁啸川几番想问话,却被道士堵了回去,直到刘卫东哄完老婆睡下,又开始收拾起房子,他才终于按耐不住。 “老刘,你是不是有啥子事瞒着我?” 刘卫东一愣,下意识就反驳道: “没得。” 末了,生怕袁啸川不信,又加了句。 “怎么可能?!” 可惜,他神态实在慌张得很,连李长安都瞒不过去,更别说袁啸川这个刑侦出身的现任交警。 “刘卫东!” 袁啸川目光有些咄咄逼人。 “我刚才在屋里看了一圈。房间虽然被翻得很乱,但手机、钱包一类财物都在,所以歹徒绝不是为了求财;家具家电、门窗玻璃都是完好的,甚至于邹萍身上也没有多少被殴打的痕迹,所以绝不是打砸报复!” “再加上,所有的柜子、抽屉基本上都被翻找过,这结果很明显,歹徒分明是有预谋地在你家找某样东西!” “你老实说,到底是啥子?!” 刘卫东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他瞧了眼卧室。 “我们出去说。” ………… 照例楼下烧烤摊。 照例一桌烧烤,两扎啤酒。 “啥子啊?!” 袁啸川蓦然拔高的声音几乎压住了满街的喧嚣,引得路人纷纷瞩目。他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压低了声音,但却仍耐不住用手狠戳桌面。 “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给我说?!” 刘卫东勉强辩解。 “小孔不让告诉你?” “他不相信我?你也不信?!” 袁啸川简直日了狗了。 刚才刘卫东把u盘的事儿托盘而出,他才知道歹徒究竟在找什么东西,而邹萍又为何被扒掉了衣物,原是她一直把u盘贴身藏着。 娱乐会所监控视频啊! 多好一枚深水炸弹。 纵使不能直接用于案子,但也能把水搅浑,引来更高层甚至于中央的注意。可就因为这两口子暗搓搓的心思,结果…… 袁啸川作最后的挽救: “你莫告诉我,你们没有备份?” 可他瞧见的,却是老刘瘟头瘟脑地缩起了脖子。 “你……” 他很想骂人。 可是。 “砰!” 熟悉的坠物声打身后响起。 袁啸川第一反应,便是邹萍又开始撒泼往楼下扔东西。 只是这次的声音比往常大上许多,莫不是把大黄狗也给扔了下来?她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 他气冲冲扭头看去。 “邹瘫瘫,你又发……” 话语戛然而止。 在他呆愕的视线中,邹萍仰躺在皲裂的地砖上,鲜艳的血色从她的身下渲染开来。 红得刺眼。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神像 邹萍死了。 从楼这袁队长这么关心那家人,是不是和那个邹萍有一……” “你小声点,遭他听到咯。” “怕啥子,我这是大胆假设。” 那些个风言风语,袁啸川一个字儿不落地听进了耳朵。他本就是空降下来的,还不依不饶地跟地头蛇杠上,破坏了一些当地的潜规则,局里上下对他有成见也不奇怪。 有了成见,不着调的风言风语自然也随之而来。 刚开始,他还会发脾气,后来也就懒得搭理了。 苍蝇蛀虫之流,也就这点儿能耐。 可这一次……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对那个车祸的案子这么上心。” “肯定撒,你想哈嘛,别个老公都同意和解了,他还死咬着不放……” 嘴碎的还想怪笑两声,烘托一下气氛,可却瞧见同伴目光惊恐。 他一扭头,就被揪着领子摁在了墙上,紧接着,迎上了一对怒火中烧的眸子。 袁啸川咬牙问道: “你龟儿刚才说的啥子?!” ………… “你跟洪岱海和解啦?!” 片刻后。 刘卫东家中客厅。 正在倒水的刘卫东动作一滞,目光有些躲闪。 “你晓得了。” 老袁从局里得了消息,当即就气冲冲赶到了刘卫东家里。 没想,才开口质问,就得了准信。 他脑子当场就嗡然一响,好一阵才勉强压住怒火,沉声问着。 “啥子时候的事?” “昨天。” “为啥子不跟我说?” 刘卫东笑了笑,没有作答。 老袁深吸了一口气,点起一根烟,喷吐得云烟雾绕。 “你为啥子要和解?” “周围的亲戚朋友,还有邻居都在劝我……” 刘卫东还是老样子,动作温吞吞的,言语也温吞吞的,可老袁正压着一肚子火,哪里耐得住温吞,立马就打断了他。 “他们为啥子劝你,你不晓得么?!” 可刘卫东却点了点头。 “我当然晓得。” 他抬起头来,脸上透着无奈。 “可是再继续斗下去又能怎么样?别个家大业大,‘黑牢’闹得这么大件事情,还不是被压下去咯。” 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想过咯,这大半年,因为我家的事,身边的亲友遭了些罪,和解了就没事了;家里长辈这边,我倒好,妈老汉死的早,但岳父母还在,也只有我老婆一个女儿,拿了赔偿,也好给他们养老。” 老刘一件一件掰扯下来,袁啸川却是越听越恼火。 “你只想过亲戚朋友,想过你岳父母,那你想过邹萍没有?!” 老袁越说越激动,指着刘卫东的鼻子就质问到: “你对得起邹萍嘛?!” 刘卫东眼神恍惚了一阵,半响后,还是平静下来。 他说:“我老婆死了。” 袁啸川顿时被气得说不出话。 你老婆死了,你就可以和仇人和解啦?!怕事不是这个怕法!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刘卫东破口大骂: “别个说得对,你就是个乌龟卵子!就是个软怂!” 骂完,气冲冲转身就走,可到了门口,还觉得一口气摁不下去,又折转回来,“呸”了一声,这才终于摔门而去。 ………… 刘卫东静静地目送袁啸川离开。 许久。 才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老袁来时满腔疑虑,去时怒气冲冲。 他并没有想到,今天就是邹萍的头七,过了今晚,活人对死人最后的送别也将结束。更没有察觉,刘卫东一扫前几天的浑浑噩噩,显出了别样的精神头。 他今天起了个大早,把房子的里里外外都整理清扫了一遍,给大黄狗洗了个澡,给自己换上一身笔挺的西装。 现在,他只是闷着头收拾起袁啸川抖下的烟灰,而后又把供奉的祖师神像取了下来。 旁边大黄狗“呜咽”着依偎上来,将脑袋塞进主人的怀里。 “黄儿啊。” 他抚摸着大黄狗的毛皮。 “你说别个有权有势,我一平头百姓……” 刘卫东神色恍惚,手上却是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擦拭着神像,让这古老蒙尘的泥塑渐渐焕发出艳丽的色彩。 “能拿什么跟人斗呢?”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血池 袁啸川从刘卫东家里摔门而出。 一时间,只觉得身体里一股子邪火到处乱窜,把心、肝、脾、肺、肾都灼成了焦炭。 他什么也不管了,干脆就回了宿舍,把警服一脱,倒头就睡。 可到了凌晨,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又“蹬蹬”的冲出了宿舍,找李长安喝酒去。 要说,打亲眼见着邹萍跳楼之后。 三个人的反应各不相同,袁啸川是义愤填膺,刘卫东是浑浑噩噩,而李长安则开始行踪诡秘,一天到晚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袁啸川上次见着李长安,还是在邹萍的葬礼上。 那天,请来主持的神棍嘴巴里不三不四地要着钱,被李长安一脚踹开,自个儿上去念了个经,也不晓得哪儿学会的,到底灵不灵? 袁大队长这次出来,也就是碰碰运气,没想,把道士堵了个正着。 红茅市是座小城。 凌晨三四点钟的光景。 街上也没几个晃荡的夜猫子。 两人开着车,在城里兜了好几圈,才在学区附近找到个还在营业的烧烤铺子。 铺子里,只有一对卿卿我我的学生情侣,老板则眯在烤摊后面打着哈欠。 两人废话也不多说,上来就点了一堆下酒菜,再要了几扎啤酒,来浇一浇胸中郁磊。 可刚落座,没摆开架势,袁啸川这边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 而李长安才吃了个花生米,还没来得及用冰啤酒润一下喉咙,就瞧着老袁放下了手机,眉头、眼睛、鼻子、嘴巴都快皱到了一块。 “莫喝了。” “啊?” “刘卫东屋头出事了。” “啊!” ………… 当两人驱车赶到时。 一个眼镜男在楼下等待已久。 李长安对着人有些印象,大抵是刘卫东的某个邻居,因为经常出差,所以脑门上有点绿。 照袁啸川的说法,那个手机视频就是这个人拍摄,也因为这个,他老是半夜做噩梦,梦见一摊烂泥的邹萍从楼梯爬上来索命。 抵不过这种折磨,他才把视频给了袁啸川,又顺势作了线人。 这次,也是他给老袁通风报信。 否则,就老袁在局里的现状,恐怕只能等新闻报道,才能知道消息。 “到底怎么回事儿?” 电话里说不清楚,刚下车,老袁急忙问道。 可这人也是迷迷糊糊。 “我其实也不大清楚,就是大半夜突然来了很多警察,把我闹醒了。但是我听人说,是那条大黄狗发了狂,把刘卫东扯碎了吃了,场面好惨哦,血都浸到楼下咯……” 两人一听,就知道这货在胡扯。 还特么血浸到楼下?除非他家天花板是竹篾编的。 也不再与眼镜男废话,赶紧上了楼去。 才到刘卫东家里门口,就瞧见房门大敞开着,门口有个小警察瞧见两人,忙不迭上来阻拦,可没等着开口,被袁啸川一把推了个趔趄。 “让开!” 说着,径直闯了进去。 李长安冲他笑了笑,施施然跟上。 ………… 袁啸川打小就是个粗线条,再干了几年刑侦工作,俨然把神经锻成了钢筋。 可猛地见着屋中场景,却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呛入了一肺泡的血腥味儿。 血。 到处都是血。 浸过了地板,漫过了桌脚,淹没了客厅。 泛着陈腐的腥臭,颜色却鲜艳得妖异,仿若刚从血管里泊泊流出。 闯入其中,总让人恍惚以为是一脚误入了血池。 只下一秒,周遭的一切,连带着自个儿都将坠下去,永远沉沦在这血水之中。 “老袁。” 袁啸川挣扎回神,冲出声的李长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纳闷儿自个儿怎么这般失态,莫不是这几天休息不够? 他拍了拍脸,权作醒神,开始仔细打量起客厅。 第一眼,他就发现,这客厅的格局布置有了变化。 所有沙发、桌椅都被挪到了角落,只一个小茶几搁在客厅中央。上头放着一尊神像,还摆着些贡品、香烛,旁边还有一套衣物,叠得整整齐齐,瞧颜色样式,似乎是刘卫东白天穿的那一套。 这什么意思? 袁啸川百思不得其解。 他挠了挠头,将目光转向他处。 很快,便发现大黄狗爬伏在客厅的角落,懒洋洋的不咋动弹,瞧着进进出出的陌生警察也不叫唤,看见袁啸川、李长安两个熟人也不上来亲昵。一双狗眼中竟然透出些冷漠的意味,好似在看一场无聊无趣的电影,甚至于打了个哈欠。 袁啸川越发觉得自己大半夜不睡觉,去找李长安喝酒是个错误。你看,劳累多度,大脑都出现幻觉了。 “让一让。” 袁啸川这才恍然发现,自个儿不自觉得到了厨房门口,里面几个带着手套的警察提着几个黑色朔料袋正要出来,而这些袋子还滴着血水。 犯罪现场、黑色熟料袋、血水,这三者联系在一起,像道惊雷在袁啸川脑子里炸响。 他忽的有了些不好的猜想。 “吔……这是做啥子哟?” 可这时候。 门口忽的传来一个声音。 这声音轻浮得让人恶心,或者说,是这声音的主人让老袁恶心。 他皱着眉头撇过头去,瞪着那个油头粉面的斯文败类。 “杨三立,你来这里做啥子?!” ………… 门口那个西装革履的金丝眼镜可不就是杨三立。 他原本还呆在门外面,拿个帕子掩住鼻子,一脸的嫌弃。听了袁啸川的质问,反倒笑呵呵跨了进来。 “吔,这不是交警队的袁队长吗?”他一副刚瞧见袁啸川的模样,把“交警”两自字儿咬得重重的,“难不成这屋头出车祸啦?怪不得场面这么刺激!” “是啊。这家人车祸的肇事者不就是你们洪总么?”老袁死盯着对方,“怎么?你是来替他指认现场的?” 杨三立嗤笑了几下,摆了摆手。 “办案要讲证据的,你袁队长也不能开黄腔撒。” 说着,指向角落的大黄狗。 “我是老刘喊过来取狗的。” “人遭憋死了,狗都不放过。”老袁只是抱臂冷笑,“还真是你们的作风,鸡犬不留!” “袁队长你又说错了。” 杨三立不以为意,推了推眼镜框子,慢条斯理地说道: “可能你也晓得了,刘卫东主动找我们和解了。既然误会已经解除了,那大家就又是朋友。周围人都知道,我们洪总最爱养狗,而刘卫东吖就养了一条好狗。当时,我们就顺口提出能不能买他这条狗,为表诚意,我们也是出了高价,刘卫东讲了一哈价,顺势也就同意。” 他从怀里取出一纸合同。 “你看,白纸黑字签了合同哩,绝对不是豁(骗)人撒。” 袁啸川却看也没看那合同一眼。尽管认识时间不长,但老袁却知道,对于刘卫东而言,除了老婆邹萍,就数大黄狗是他的心尖尖儿,怎么可能卖给洪岱海这个仇人? 可他嘲讽的话没来得及出口,黄狗就不知何时溜达了过来,亲昵地蹭了蹭杨三立的裤腿。 袁啸川顿时哑然,杨三立却笑着摸了摸狗头。 “这条狗就是聪明,认得清哪个是主人家,不像有些狗理不清状况,只晓得乱咬人。” 袁啸川深吸了一口气。 人是软怂,狗也是白眼狗。 他不再和这斯文败类磨嘴皮子,指着房门。 “这里是犯案现场,无关人员立即出去!” 可是。 话声刚落。 “我看你才该出去!” 门外进来个老警察,肩膀上扛着两杠三星。 袁啸川见了,搓了搓牙花子,不情不愿叫了声。 “周局。” 这老警察嗯了声权作回应,背着手踱步过来。 “你来这里做啥子?”他开口就一点不客气地质问,“你是交通警,不是刑警。” “刘卫东是我的朋友。” “朋友又怎么样?就能私自闯进犯罪现场?亏你还是警校出来的,还讲不讲纪律?” 完全不听袁啸川的解释,指着房门。 “你给我出去!” 袁啸川终究是个警察,心里再气愤,也只是敬了个礼,气冲冲下了楼去。 ………… 李长安对这一切恍然未觉。 他的心神都被脚下的“血池”所吸引。 说是血池,但其实血量并不多,只是因为客厅较为狭小,再加上血被故意涂抹满整个房间,以及血色艳丽给人的错觉罢了。 李长安剑下尸骨累累,凭借自身经验,可推断出房间的血约么也就4升左右,也就是一个成年男子大半的血量。 可是为什么要用血涂满地板呢? 李长安在客厅角落,血液涂抹不及的地方,找到一些歪歪扭扭的血痕,看起来好像是…… “李记者!” 道士回头看去,瞧见个老警察满眼阴沉。 “我最后说一次,请你离开现场。” 李长安懒得与其争辩,只是出门前,惊鸿一瞥间,窥见那尊神像虽然多了几分颜色,但却少了十分神韵。 ………… 袁啸川是个无可救药的老烟枪,缓解情绪的唯一手段就是抽烟,使劲地抽烟! 李长安下楼找到他时,这么点儿功夫,脚底下已经散着好几个烟头。 “亏你丫还是公务员,讲不讲素质。” “少说这些没用的。” 他嘴上说着,还是摁灭了手上的烟,把地上的烟头胡乱拢到一起,捧进了垃圾箱。 “有啥子发现没得?” 道士确实找到些怪异之处,但过于玄奇,也不便对其明说,只能把两手一摊。 老袁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可见着道士同样一无所获,还是忍不住皱紧眉头,又翻出一根烟来。 这时候。 楼道口里。 刚才匆匆赶到的几个法医,又黑着脸“噔噔”下了楼来。 这么快? 袁啸川一楞,赶紧撵了上去,逮着个法医,批头就问: “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你们鉴定出啥子了么?” “妈哟。” 法医顶着一对黑眼圈,骂骂咧咧。 “几口袋狗肉检定个铲铲!”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追凶 农家养狗不像城里人那么讲究。 毕竟是拿来看家护院,不是用来卖萌邀宠,用途不一,待遇自然悬远。 狗粮是决计没有的,好一点啃得上主人吃剩的骨头,差点的就只有残汤剩饭了,再不济,也能拿猪潲应付。 狗绳也是多半没有的,除却个别性子烈的,要受项圈嘴套之苦,大多狗狗还是自由自在的。 所以在綦水的乡下,经常见着三五成群的狗狗在田间垄头、在村前村后竞相追逐、打闹、走草。撞见陌生的狗,便上去一顿撕咬,宣示地盘主权。碰着陌生的人,则缀上去一起狂吠,警示主人家。 但这些年农村得了发展,通了公路,来往多了陌生的车辆。 相较于陌生的动物,对于这些个铁盒子,狗狗们就没那么敏感了,,为了找到逼死邹萍的王八蛋,他这十来天早出晚归想了无数的法子,可惜都落了空,希望这一次不会空手而回。 他谨慎地进入了大厅。 但奇怪的是,灯光明晃晃得的,里头却空荡荡的,没见个人影。 难不成跑啦?或者藏起来了? 道士刚蹙起眉头,一股子熟悉的气味儿就窜进了鼻子。 这是……血腥味! 道士追寻这气味,熟门熟路离开大厅,穿过走廊,最后竟然进了石牢的房间。 房间里黑洞洞,血腥味儿混着潮湿陈腐的空气直扑人的脸面。 道士打开手机电筒。 炽白的光扫过一格又一格“活棺材”的编号上。 1、2、3、4……17。 李长安的动作蓦然一停。 光照里,原本打开的铁盖被重新扣上,大片的褐色从缝隙中溢出来,沿着石壁淌下,在地上汇集成厚厚一层干涸,那是凝固的血迹。 道士眉头也没跳一下,径直上前打开铁盖。 霎时间。 一股子血腥酸腐仿若有实质撞得道士稍稍侧身,忙不迭掩住了口鼻。 光亮投入棺材里。 只见着三具男人的尸体被强行塞进了一米见方的石格中,发丝、衣物、血污混在一起,肢体、躯干扭曲着搅作一处。 只余三张狰狞的面孔“嵌”在一团血肉里,无神地对着造访者。 李长安面不改色,随手揪住一具尸体衣领。 而后。 “啵。” 一个怪异的声响中。 像是扯下一团烂肉一般,李长安竟是将这具尸体硬生生从血肉纠缠中拔了出来。 放在地上,稍一辨认。 李长安发现这人颇为眼熟,细细回想,似乎是初次探访丰顺村时,撞见的那个与红茅暗通曲款的鲍春华,也就是方墩儿口中往采石场送吃食的人,没成想死在了这里,死状还如此的凄惨。 条件有限,道士也不嫌脏,直接上手翻看检查尸体上的伤口。 李长安原本以为这是一桩杀人灭口的凶案,但现在发现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尸体上的伤口不像是人类造成的,更像是被巨兽袭击所致。 尸体遍布大大小小的撕裂伤口,浑身的骨骼大多断裂,胸腔被粗暴地撕开,心脏已然不见了影踪。 道士将光亮抵近了,在一腔血污和烂肉里细细翻找了一阵。 俄尔。 手上多了几许异物,那是几根黄色的鬣毛。 少有的。 道士盯着这几根鬣毛却是失神了许久。 半响,才幽幽叹了口气,取出了一枚“冲龙玉神符”。 片刻之后。 被放大的气味冲得头晕眼花的李长安扶住车门干呕了好一阵。 但好在,并不是没有收获。 在符法下。 一个古怪而又熟悉的气味儿,自采石场中蔓延出来,沿着公路,没入了远山的薄暮中。 ………… 亏得这几日没有下雨。 那气味儿就好像指路的明灯,将李长安引到了一间豪奢别墅跟前。 这别墅占地颇大,花园、停车场、游泳池、码头……一应俱全,孤零零地建在河湾湾上,伴山滨水,很是有几分风景。 李长安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呆着山上居高临下侦查。 要说方墩儿为了偷狗也是煞费苦心,各种工具准备齐全,连望远镜都备了一个,也不晓得拿来干嘛,倒是便宜了李长安。 借着望远镜,道士稍作打探,很快便为自己的谨慎庆幸起来。 这别墅周围拿高墙围着,除了占地面积大,并不太显眼。 但里面的安保人员却是多得出奇,甚至于,李长安还发现几个穿黑西装的,腰上鼓囊囊的。 李长安继续观察。 忽然间。 在二楼的一扇窗户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杨三立! 而他正毕恭毕敬对一个五十几许的男人说些什么。 道士在记忆里稍一比对,好嘛,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洪岱海么?今儿可算是见着活的嘞! 怪不得城里找不到踪迹,原来躲到了野外的别墅里。 这一瞬间。 李长安想到了底下黑西装腰间鼓囊囊的玩意儿;想到了现代社会无孔不入的监控手段;想到了向继真、钟还素暗搓搓的警告…… 他思绪胡乱放飞,手上却不自觉的在车厢里翻找出把黑不溜秋的短刀。 巴掌大,木柄宽刃,刀身带弧,正是一把屠狗刀。 他把刀子往后腰一撇。 这来都来了。 总得做点什么吧。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恨难平 杀人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省事些,只管把飞剑放出去,不消几息,如同春风化雨,不知不觉,保管他阖门尽灭,尸骸枕籍。 精细点,用“驱神”的法子,分出鼻神冲龙玉,以三寸之身行暗杀之事,一击毙命,了无痕迹。 但前者过于暴戾,唯恐伤及无辜;后者失之琐屑,杀几个地头蛇,无需道士这般费时费力。 而最重要的是,李长安并不确定自己能够在这栋别墅里得到什么,或者说,相较于简单的杀戮,他内心所求要更贪婪许多。 毕竟诛除一二首恶容易,扳倒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却要难上许多。 所以道士选了一个最难、最险、也是最笨的法子。 只身潜入。 论及潜入,李长安还是有些经验的。 譬如潜入枯木蛛林,与山蜘蛛撞个照面。 又譬如潜入妖怪山庄,宴上群妖环侍下,主动翻脸开片。 再譬如潜入化魔窟,被一群活尸堵个正着。 数次成功脱身的经验告诉他,“潜入”这回事儿,一是需要周详的计划,二是要充分利用身边的条件。 比如说,这大别墅围墙里边人手虽然多,但安保态度普遍较为懈怠。这也可以理解,洪岱海就一小城黑恶势力头子,底下能有什么精干货色?再说了,以他目前在红茅一手遮天的地位,又哪里会想到有人单枪匹马来找他麻烦呢? 之所以安置下这么多人手,多半也是黑老大秉性使然,图个前呼后拥的威风罢了。 更妙的是,这人爱狗养狗,特意腾出了一个大院子,专门用作养狗,无人看守。而从方墩儿那“借”来的五菱宏光里,还留着他偷狗的麻药哩。 ………… 夜色渐深。 万籁俱静。 只余江水潺潺在勾月残照里,顺着夜风粼粼而动。 确实好风景,可惜却闯入了个不速之客。 但见一个黑影突兀打破这和谐沉静,趁着夜色悄咪咪靠近了别墅的狗院。 刚挨着墙,理所当然地勾起了里面狗狗的一顿狂吠。 别墅里转出来个叼着烟的黑西装,喝止了几声,发现没什么作用,也就嘟嚷了着转了回去。他可不敢骂这院子里的狗。在人洪老大眼里,这些狗是他儿子,他们这些当手下的才是狗咧。 至于狗叫唤的原因,也没太在意。乡下地方嘛,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引起狗狗的警惕。 而墙外的不速之客更是不慌忙,有条不紊地从包里取出几根火腿肠,隔着高墙扔了过去,耐心等待一会儿,里面就没了响动。 接着。 人影又翻出个塑料口袋,随手扔进风里。袋子飘飘晃晃飞过了围墙,最后竟刚巧蒙在了院子里唯一一个摄像头上面。 一切警戒全然解除。 人影这才敏捷地越过高墙,轻巧地落在院子松软的草皮上。 嘿! 计划通过! 李长安忍不住咧起了嘴。 看来咱的《狂战士信条》没白玩儿啊。 接下来,就随机应变,看看能在这敌人的大本营里搞到什么收获吧。 他信心满满一抬头,傻了眼……周遭,十来只绿油油的眼珠子围着他。比特犬、土佐狗、牛头梗、罗威纳……一个个膘肥体壮的猛犬龇牙咧嘴对着他,一颗颗利齿间口水直流。 再转眼一看,几根火腿肠好生生在地上搁着,全然没有狗狗理会。 请原谅李长安穷酸了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 一时半会的,也没料到,人家洪总养狗都是用上好的生牛肉,哪里会喂什么火腿肠?再说了,相较于混着怪味儿的火腿肠,岂不是闯入的小贼更肥美些? 眼瞧着这些烈犬就要一拥而上。 忽的。 道士背包里嗡然一响。 群犬彷如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伏地哀嚎的有之,夹尾远蹿的有之,翻身露出肚皮示弱的也有之……倒是一帮大型犬都吓坏的时候,一只泰日天却勇敢地站了出来,隔着百八十米狂吠。 只是没叫上两声,一只狗爪从天而降,把泰迪掀了个肚皮朝天,顿时就乖巧起来。 但道士却脱口而出。 “黄儿?” 这突然出现把泰迪拍翻的,不就是刘卫东家里养的那条大黄狗么? 但见大黄狗只是昂首“嗷呜”了一声,院子里乱糟糟的场面顿时平息了下来,狗子们不再叫唤,一溜烟儿地蹿回了各自的狗舍。 李长安还在啧啧称奇。 黄狗却突然人立而起,冲道士招了招手,而后往前走了几步,察觉道士没有动静,还回头使了个眼色。 那模样分明是示意道士快点跟上。 这一连串动作神态。 仿若狗的躯壳下掩藏着一个人的魂灵。 ………… 什么时候潜入最轻松? 答案是,当你打入敌人内部的时候。 这一刻,黄犬表现得如同一个精明的间谍,带着李长安一路兜兜绕绕、走走停停,轻而易举地绕过了所有的安保和监控。 道士预想里紧张刺激的潜入,顿时变作了饭后散步般轻松。 可通过二楼一个走道的时候,却突然出了岔子。 两个看家小弟突然冒了出来,守在楼道口吞云吐雾不挪窝了。 黄犬便把叼着的狗绳往道士手里一塞,拽着李长安就直接迎了过去。 “哟,兄弟,大晚上遛狗啊。” “是啊。”道士也是胆儿肥,“老板的宝贝没得法,外头荒郊野岭的没得个路灯,只有在屋头遛一哈。” “那你辛苦哈,这条黄狗可厉害得很。” “莫事,你们辛苦些。” 随口两句胡扯,还真应付了过去。 只不过在一人一狗背后,这两人却嘀咕起来。 “哎,遛狗那娃儿有点儿面生哦。” “可能是专门雇来养狗的嘛,不然那黄狗这么凶,哪个能靠近呀?” “也是。” 其中一个迟疑点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赶紧打断。 “你莫多事。” 他指着黄狗离开的拐角,心有戚戚。 “那条黄狗可是老板的心尖尖儿,昨天突然跑出去,大半夜才回来,浑身脏兮兮的,老板心痛木了,害得几个看门的兄弟差点遭打断腿!上一个负责的养狗的,估计已经……” 他挤眉弄眼作了个割喉的手势,总结道: “反正啊不干你的事,你就莫去管它!” ………… 如是这般。 黄犬“牵”着李长安,一路无惊无险地进了二楼深处的某个房间。 李长安不敢开灯,只借着窗户透进的月光稍作打量,才发现这原来是一间书房。 也就这点功夫。 黄犬已熟稔地爬上椅子,打开电脑,输入密码,调出了某个隐藏的文件夹。 李长安凑过去,简单翻阅了一遍,发现尽是些与红茅集团有关的、不能曝光的、捅出去翻天覆地的、写出来会404的东西。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长安此行最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他还考虑到万一是纸质文件,或者要绑某些人出来逼供,鼻神小胳膊小腿的不方便,所以放弃了更安全的用驱神的法子。 没成想人家与时俱进,直接上电子档案了。 这倒是便宜了李长安。 他赶紧把这些文件打了个包,一股脑儿上传到网盘。 要说有钱就是好,这荒郊野岭的网速也贼快,比小区那破光纤还快上许多。 但还是那句话。 便宜了李长安。 没过半个小时,他便上传完毕,又赶紧清理了操作痕迹,关上了电脑。 可就在此时。 门口却响起了一连串脚步声。 ………… 洪岱海把自个儿陷进了真皮椅子里。 舒适的触感缓解着周身的疲敝。 五十几岁了,岁月不饶人啊。 这场风波里,他看起来四平八稳、尽在掌握,实际上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在刚才,他才送走了一个合作伙伴,个把小时的言语交锋与小心翼翼的利益交换,简直让他精疲力尽。 此刻。 在书房的特制沙发上稍稍歇息了一阵,就强打起精神,看向了对面恭恭敬敬的杨三立。 “可惜了。” 洪岱海如此想到。 他原本是有“左膀右臂”一文一武的。可惜在这次风波里,“右臂”成了牺牲品,过几天就该吃枪子儿了。“左膀”杨三立名义上也在服刑,等这阵风波过去,也会去监狱里意思一下。 缺少人才呀!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揉了揉眉心。 “上面怎么说?” 杨三立赶紧答道:“今天透了口风,说是到此为止,不会牵扯到集团。” “那就好。”洪岱海点点头,“这段时间辛苦了。” 杨三立赶紧摆手推迟,只是末了。 “采石场完全是因为丰顺村那边开了口子,而丰顺村的问题完全是底下人自己胡搞出来的。”杨三立瞧着自家老大的脸色,小心翼翼提到,“要不要让他们最近安分些?” 什么底下人?洪岱海门儿清得很,不就是自个儿小老婆的舅舅的儿子吗? 而且洪岱海也明白,杨三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老洪早些年是靠黑道起家的,这些年虽然一直在洗白,但屁股上屎糊久了,洗干净也还是臭的。他自己暂且不说,光是那帮子老兄弟就经常借着红茅的名头在各行各业发点小财。 杨三立是集团成立后才加入的,名牌大学生,一贯看不惯这些江湖习气,这又变着法旧事重提,洪岱海当即摆了摆手。 “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兄弟,他们想捞点钱,我这个当老大的能拦着吗?” 他颇为不悦。 “光自己洗白,不准兄弟发财,没得这个道理。” “好了,不说这个。” 强硬地结束了话题,又问: “那监控视频啊?” “收回来咯。” “办事儿的人呀。” “姓袁的死条子咬得紧,让他们在采石场躲一阵。那个地方是灯下黑。” “嗯。” 洪岱海又点了点头。 “你安排得好。” 他沉吟了一阵。 “这样一来,麻烦都算是按下去咯。过几天你安排一下,把几个老兄弟还有白道上的朋友请在一起聚一聚,联络一下感情。” 杨三立点头称是,见洪岱海没有新的命令,又神情疲惫,便自觉地退下去了。 洪岱海则瘫在了椅子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没一阵。 就听着电锯一样的呼噜声。 ………… 柜门悄然打开了一丝缝隙。 李长安带着黄犬施施然钻了出来。 他站在熟睡的洪岱海跟前,仔细地打量这个红茅集团的老总,这个让刘卫东妻离子散,让袁啸川无可奈何,让地方因他繁荣兴盛,也可能随之凋零衰败,让綦水人爱戴、憎恨、畏惧的古怪混合体……却不过是个寻常的老人。 皮肤松弛,有些脱发,睡觉还会打呼噜。 李长安随即了然。 的确,洪岱海就是一普通人,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妖魔。 可是。 妖魔作祟何及人心险恶? 望着这张普普通通的脸,袁啸川的愤懑,刘卫东的无奈,活棺材中众人的凄惨,以及邹萍决绝的一跃,就恍惚历历在目。 道士的手不自觉地探向了腰后,握住了木质的刀柄。 可突然却袖口一紧。 垂目下去。 原是黄狗咬住了他的衣袖,冲李长安摇了摇头。 ………… 到最后。 除了几十个g的文件,道士什么也没到带走。 一人一狗回到院子,本该就此诀别。 李长安却就地盘腿坐下,盯着黄犬,问出了久久藏在胸中的问题。 “你是老刘?” 黄犬没有回应,只是伸了个懒腰,趴在了地上。好似一条普普通通的大狗,全然没有方才成了精的灵性模样。 可这并未没有让道士的目光有丝毫动摇。 因为他方才虽是疑问,实则已在心中笃定。在刘卫东家里,那些血液涂抹不及的地方,显露出的歪歪扭扭的血痕,分明就是用血液勾勒的符文。 再加上那几袋子狗肉,现场古怪的布置,以及失去灵性的神像。 再联想到事前刘卫东的反常行事,事后黄狗的突然转性,以及方才那一幕幕。 道士已然确定,刘卫东定是以神像中数代积累的香火愿力为代价,在这末法之世强行完成了类似于“造畜”的法术,穿上狗皮化身为犬,潜入仇敌的身边。 所以,老刘就是黄犬,黄犬就是老刘! 然而。 法子固然无懈可击,但“造畜”这类术法本身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那就是披上畜生皮毛的人,也会渐渐变作一个畜生,终究彻底同化,不复为人。 先前在采石场闻到的味道,人犬混杂,其中七分是狗三分是人。那时,道士还以为是搏杀时,犬与人的气味儿混在了一起。但现在看来,那就是披着犬皮的刘卫东本身的气味儿。 而且,那气味儿是昨日的残余。 但现在,就在眼前,李长安以冲龙玉细细辨认,却只闻到九分是狗一分是人。 “你这身狗皮再穿下去,恐怕彻底脱不下来了吧?” 黄犬打了个哈欠,拿后腿挠了挠脖子。 李长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你也瞧见文件夹里的东西了,洪岱海能量再大也是压不住的。前些日子我认识了两个叫钟还素、向继真的,说是专门管理能人异士的有关部门的成员,要是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们,说不定能直达中央,下来专案督察组……” 黄犬换了姿势,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尾巴。 它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可是没有回应,本身不就是最坚定的回应么? 道士终于停下了絮叨。 他知道刘卫东继续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可是…… “值得么?” 在明明已能将对方绳之以法的状况下,为了一腔意气,放弃重新为人的机会,永远变成一条狗,做一个畜生。 “真的值得么?” 这一问,终于有了回应。 它站了起来,抬头定定地看着李长安。 眸子里充斥的不再是犬类的纯真,而是人性的复杂。 黄犬伸出前爪,不!是刘卫东伸出手,歪歪斜斜在地上写下了三个字。 恨难平! …… 时值风逐云走。 月色洒然,浸满院中。 良久。 “好。” 李长安如此说道。 不复多言,转身离去。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祭奠 洪岱海奋力睁大眼睛。 周遭。 幽深深的书房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光,更没有手下的拱卫。有的,只是身前两三步的地方,一个漆黑的人影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刀子! 他想要挣扎,想要求救。 可层层叠叠的阴影仿若实质,捂住了他的嘴,压得他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那个人影一步一步靠近。 只是忽的。 那人影竟然融化开来,倏忽重铸成一个狗的模样,雪亮的刀刃化作白森森的利齿。 湿润的、腥臭的呼吸扑上面孔。 利齿就撕咬进了胸膛。 …… “啊!” 洪岱海从书房的转椅上猛然惊醒。 午后的阳光晒在他惊惶未定的脸上,凉风吹入满额的冷汗,刺得脑仁生疼。 原来只是午间小憩的一场噩梦。 他揉了揉额头,松了口气,只是一转脸,胸膛里便猛地鼓动起来。 就在转椅旁。 大黄狗悄无声息地“盯”着他,那模样姿态与梦中一般无二! 他险些就要尖叫起来,可目光一转,瞧着黄狗嘴上的不是刀子样的利齿,而是绒毯的一角。稍稍一愣,一颗心却是慢慢放了下去,又旋即为刚才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 想什么呢?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大黄乖,是给爸爸盖被子嘛?” “汪。” 黄狗应和了一声。 洪岱海犹豫了一下,还是狗奴的秉性占了上风。 他伸手把黄狗揽进了怀里。 “哟,幺儿好聪明哦!” 嬉戏一阵,门外响起敲门声。 “进来。” “大哥,时间差不多咯,该出发了。” “要得。” 今儿就是预定聚会的日子,杨三立已经在当地的太极会所订下了包间,来宴请红茅的盟友和重要头目。 刚趟过场伤筋动骨的风波,洪岱海这个“土皇帝”,怎么也要和盟友们联络一下感情,顺道给手下的老伙计稳定一下军心。这些年红茅独霸一方,不就靠这些“自己人”么? 只是上车的时候,黄狗却拽着车门,死活不让走。 司机无奈了,他可不敢碰洪总的宝贝疙瘩一下。 “老大,你看这……” “莫事。” 洪岱海笑哈哈把黄狗拽上车来。 “也让那些龟儿见识哈,我家大黄有好聪明!” ………… 太极会所。 突然停下,这个神经强韧过钢筋的前刑警,眼睛里居然蒙上一层阴霾。显然,他接下来要描述的场面给他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包厢的门隙不住地往外浸着血,在门口积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潭。我们赶紧撞开房门,看到的……老李,你知道吗?我是从来不信鬼神那一套的,可就在当时,我简直以为自己一脚踩进了地狱……整个房间,活人、死人还是别的什么鬼东西,都ta么都泡在一个血池子里。” “这不是个比喻。” 他郑重强调了一句,然后连比带划给道士解释。 “包厢门口有个大约10厘米的门槛,大量的血水被门槛拦在包厢里淤积起来。” “一脚踩下去,血就往鞋里灌!” 他狠狠嘬了口烟,吐出的烟气熏得脸色有些晦暗不明。 “在我们的情报里,包厢里面除了要逮捕的嫌疑人,还有些‘鸡’。” “当时我们撞开门的时候,十几个“小姐”全被药翻了,就泡在血水里面,睡得死死的。” “幸好是昏迷,不然让她们看到了现场的画面,恐怕全都要进精神病院。”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但很快便被眼中的阴霾给吞没。 “但我们要逮捕的人,全都死了。而且每个人浑身被扯得稀烂,基本找不到一块好肉。不是骨头挑出皮肤,就是肠子拖在体外,要么就是硬生生被分尸。” “那个杨三立,死得最零碎,我们处理现场的时候,都不敢把血水排空,生怕他的哪个零件被一起冲走。” 说到这里,袁啸川忽的沉默起来。 按说,他虽然辞了职,但这些案情内容都是要保密的,也不该说给李长安听。但是在那天的案发现场,留下记忆里某些挥之不去的东西一直纠缠着他,让他莫名地想要于李长安倾述。 比如接下来,他要讲述的。 “除了死人和活人,你知道现场还有什么么?” “什么?” “黄儿。”他加了一句,“刘卫东养的那条大黄狗。” “他在呀。” “对。” 袁啸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然没注意道士口中的是感慨,而非疑惑。 “就在这一堆烂肉里面,那条黄狗浑身是血,正把头埋在洪岱海的肚子里。即便门被撞开,我们闯了进来,它还在不慌不忙地啃食洪岱海的内脏!” “当时我们都吓傻咯,一时间没想起采取措施……”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目光里满是迷离。 “那条狗就突然冲出窗户,跳下去摔死咯。” “后头法医拿去解刨,发现它肚子里全是人的内脏。” 讲到这里,袁啸川的情绪就松弛下来许多,语气也轻快起来。 “本来案子还要查下去,毕竟还有很多疑点。比如,虽然从尸检的结果看,这些人全是黄狗咬死的,但那黄狗为什么突然发疯攻击人?为什么没杀那些‘小姐’?酒里面的迷药又是谁下的?这些通通不清楚。但上面突然要求停止调查,也就找了个合理的解释向外公布了。” 一口气说完,袁啸川拿起一串烤腰子,但迟疑了一下,又放回去,重新拿了一串豆干。 还没下嘴,就听得道士追问。 “然后呢?” “然后红茅就垮了,我在綦水也待不下去了,干脆就辞职了。” 李长安一点不给面子。 “我是问那条狗。” 老袁翻了个白眼。 “我想老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邹萍一个人埋起孤零零的。我就把黄狗的尸体要回来,托殡仪馆烧成骨灰,洒在了邹萍墓前,将就做个伴。” 他嘴上如此说着,但眼前却浮现出最为困扰他的一幕。 说来可笑,他总是觉得黄犬跳楼前,有意无意看了他一眼,那眼睛里所包含着的,绝不是一只动物会有的东西。 “你说老刘他会不会是……” “什么?” “没得啥子。” 他摇了摇脑袋,终究觉得太过无稽,耻于出口。他喝下一大杯冰啤酒,舒爽地打了个酒嗝。 一抬头,却瞧见道士将一杯啤酒浇在地上。 “你干嘛?” “祭奠吧。” “哪个?” “黄犬。” 袁啸川楞了一下,笑骂道: “多事。” 章节目录 第一章 浮舟说鬼 荒草萋萋,雾雨茫茫。 江畔的残旧古渡上,轻飘飘近来一叶扁舟。 俄尔。 芦苇丛中一阵晃动,伴随着清脆的铜铃儿声响,突兀钻出个牵着毛驴儿的道人来。 “船家。”道人拍打着蓑衣沾染的露水,半是抱怨半是玩笑,“要坐你一趟渡船,可真真不容易。” 这道人打扮颇为奇特,外罩的道袍还像个模样,可隐隐露出的内衬以及脚下踏着的靴子,都不似中原人家。特别是背上还背着个长长的木匣子,腰间还悬着一柄无穗长剑。他抬起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来。 “我沿着这河岸走了几里地,在雨里泡了几个时辰,才终于找着你这一艘渡船。” “世道不好么。” 船尾扶着撸的艄公慢吞吞回应道。 这是个干瘦佝偻的老人,焉丝丝的没什么生气,声音、动作都像生了锈的齿轮,带着微微的滞涩。 “水里飘的死人比活人多,就说道长你,还是老朽这月来第一个客人。” “那可真是不胜荣幸。” 道人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驴。 船夫会意。 “无妨,尽管上得。” 话声刚落,那毛驴嗖的一下就蹿上了小船。这驴毛皮油亮,身子肥实沉重,当即就压得船头一沉。小船像个进了浅水的鲤鱼,顿时“扑腾”起来。 但船家却不慌不忙,只把长撸往水里一摆一搅,小船竟立时平稳如故。 见状,道人才上了船来,拍了拍毛驴的脑袋。 “驴儿顽劣,惊扰船家了。” “无事,客人欲往何处?” “对岸即可。” 船夫闻言,不多耽搁,当即摇撸驾船离开渡口。 只是没出十来步。 “且慢开船。” 岸边传来一个声音。 “捎某一程。” ………… 第二个客人是一个武夫。 腰悬长刀,虽然有些旧;身披甲胄,虽然有些破。但终究是兵甲俱全,可却全然不能使人联想到“勇猛”之类的词汇。 概因此人身形枯瘦,须发好似深冬的杂草,脸皮上垮塌着层层叠叠的褶子,大大小小的褐斑胡乱散布。 却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上船时极其狼狈。 像是在水里泡了几遭,又被扔进风里吹了几天,也不知在这河边困顿了多久。 哆哆嗦嗦,摇摇欲坠。 道人见了,赶紧从行李取出一张毯子和一壶烈酒,递给他。 老兵道了声谢,便窝在一边,一言不发。 而另一边,船家已然再度发船。 一棹一棹摇开水波,离了古渡,轻飘飘往对岸滑去。 ………… 江上的雾气比之岸上还要浓重许多,像是一层棉絮铺盖在水面上。而偏偏江水又极静极缓,若非撸棹分开水波的轻微声响,真教人以为不是行在水上,而是浮在雾中。 船上。 老兵还在哆哆嗦嗦;道士只是闭目凝神;驴儿则探出头去,试图嚼上一口那棉絮样的雾气。而那船家却好似变得有生气许多,动作间也不再滞涩,佝偻的身子也挺拔了不少。 他忽的开口提议道: “小船渡河缓慢,要不然老朽为二位讲个故事,聊以解乏何如?” 老兵一言不发。 道人却饶有兴致地睁开眼。 “好啊。” ………… 左近的码头有个叫王二的男人,这人是个无赖汉,平日里靠捕些虾蟹过活。他没有家室,又是个穷光蛋,只能住在码头边上的窝棚里。 某天夜里,他到江边起解,忽的发现,有个披着蓑衣的人在码头停泊的客船边徘徊。他心疑是踩点子的水匪,不敢吱声,只是躲在芦苇丛里小心窥视。 只瞧见蓑衣人徘徊了一阵,冷不丁跳下水去,在其中一条船的吃水上挂了一角铜铃,而后竟是没入水中不见。 第二天,得到消息,说是那条船被风浪打翻,整船人都被江神所吞! 王二惊骇之余,竟然起了歪心,于是每到半夜,就悄悄潜入芦苇丛中窥探。时而,就能撞见蓑衣人出现,挑选某艘船挂上铜铃。但凡被其选中的,出码头不远必定倾覆,船上的人也更是无一得免。 于是他就晓得,这蓑衣人一定是江神使者,被挂上铜铃的船,就是挑选给江神的祭品! 王二是个穷疯了的无赖,竟然借此牟利,靠着泄露水上行船祸福收敛钱财。 数年下来,这段水路竟然鲜有沉船之祸,而王二也渐渐积累成家赀万贯。 只不过有一日,地方突然闹起了匪乱,他害怕被波及,无奈之下只得乘船去对岸暂避。 那日也是这么个天气,细雨蒙蒙江景难辨。 王二带着他的万贯家财、妻妾子女上了一条渡船。 上船前,他还特意使人绕船转了一圈,确认了没被挂上铜铃,这才开船渡江。 可到了江心。 突然间,雾气大作,两岸皆茫茫不见。 江面上也是风急浪涌,舟船颠簸,同时听着一阵细细的铜铃声。 王二循声看过去。 亡魂大冒。 原来橹柄上悬着一枚铜铃,旁边的船家摘下斗笠,赫然就是那蓑衣人。 ………… 随着船家的故事结束,小船也渐渐往江心靠拢。 雾雨愈加浓厚,岸上景物渐渐难辨,天上的日头也在雨云后,晕染成一团泛着毛刺的大块白班。 “这么一说。” 配剑在腰间支楞着不舒服,道人把它解下来,横在膝上,而后笑道。 “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 …………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今日要说的这个李四,就是个江面上载客讨食的船夫,但此人心眼坏手段毒,是个水上的活阎罗。要是哪个不明就里的上了他的船,到了江心,保管把船一横,问你要吃“板刀面”或是“馄饨面”。 什么意思? “板刀面”便是一刀剁死了,再扔进水里了事;“馄饨面”便是让你自个儿跳河,免得脏了他李阎王的刀子。 可是这一来二去,李四的名声传遍了大江两岸,好比三伏天里的臭狗屎,人人都绕着他走。别说“板刀面”、“馄饨面”的把戏,就是正常的营生也是做不成了。眼瞧着要饿肚子,他情急之下,到处于人赌咒发誓,说是从此改过自新,要是再作那缺德买卖,龙王爷保佑他自个儿吃上一回馄饨面。 可是。 谁能信他?谁敢信他啊? 但世上事谁说得准?有天夜里,李四睡得迷迷糊糊,忽的听到门外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披上衣服出门一看,原来是个外地人着急过江,找到了他的头上。 好不容易有一单生意,他自是喜不自胜,没有多想就应承下来。 刚开船的时候,他还稍稍记得发下的毒誓。可伴着渡舟离岸渐远,月色渐渐明朗,照得客人包袱露出的缝隙里,白晃晃地映着银光。 却是好几锭银元宝! 这可勾得他满肚子坏水混着口水往外淌,自然故态萌发,到了江心,照例把船一横。 这客人身量长大,看来孔武有力,李四心存顾忌,只敢提谋财,不敢说害命。 而这到了江心,四面无个着落,水波看似平缓,实则暗流激涌。 那客人无奈,只能言道:钱可以给,但不能白给,须得借! 李四不恼反喜,如此一来,岂不是不怕对方报官?再说了,他李四泼皮一个,就不晓得“还”字儿该怎么写。 当下便是一口应承! 接下来,到了对岸,客人匆匆没入夜色,李四平白得了七锭大元宝按下不提。 单说旬日之后,这笔天降横财就被李四花了个一干二净。某天从宿醉中清醒,缸中已然无米。他又想起,那个客人走时落下了一封折子,装裱精美也许能换几个钱花花。 可到了当铺,他就被人给轰了出来,原来那折子是份路引,还不是阳间的用物,上头写着: “黔中人黄某于某年某月某日客死山东,今着令返乡归入鬼籍,牒城隍、社庙、关津河渡主者,不得阻截亡魂。” 李四还在晦气,转眼就被一帮子人给围堵起来,七嘴八舌要他还钱。原来这些人全是他关顾过的赌档、妓坊、酒楼的管事伙计。他这些天花出去的银钱,今天全部变成了纸灰。 他被逼的没办法,只好答应加倍偿还,可到了晚上,他就偷偷跑到对岸,躲债去了。 然而,到了对岸,半夜就有鬼来敲门。 原来那个客人就是“路引”上客死山东的“黄某”。 他因恶了河神,滞留在北岸许多时日,只得借着李四瞒天过海,因为害怕关神察觉锁拿,所以才不敢和李四纠缠,并在上岸后匆匆离去。 他这次找上门来,一是要回路引,二是催还欠债。 李四吓得肝胆俱裂,自然不敢不依。 然而。 真是无赖人撞上了无赖鬼,借出去是纸钱,还回来就要真钱! 这下子,李四是白天人催得急,晚上鬼逼得慌,两岸都不得安生。 百般无奈,李四挑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驾船到了江心,凿穿了船底,自己请自己吃了一回“馄饨面”。 ………… 故事讲完。 一片寒烟凄迷里,道人笑道: “倘若让船家这位‘江神使者’撞上贫道这个黄某,场面该是如何?” “那岂不正好鬼打鬼。” 旁边插进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原是那个老兵终于缓过点气来。 船家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老哥哥这是往哪儿去呀?” “解甲归田。”老兵拍了拍腰刀,“返乡探亲。” “这可奇了。” 船家却是突而笑道: “世上乱纷纷打成一团,只听着哪里又拉了壮丁,没见过哪位兵丁被放还的。” “老哥哥莫是逃兵吧?” “呸!” 老兵当即勃然变色,啐了一口,骂道: “我要是逃兵,你这厮就是水匪!” 他抱拳遥拜一礼,开口解释道: “我在北疆效命,随燕折冲御敌有功,太守怜我老弱,故许我卸甲归田。” 说完,又冲着道士拱手一礼。 “我被江水所阻,滞留在岸边许久,风吹雨打,差点丢了老命,亏得小道长的毛毯与烈酒呀。” 道人摆了摆手,不敢居功。 而那船家嘴上没个着落,又调侃起来。 “那就更是奇了。” “前些天,日头暴晒,我在江上徘徊许久,也没见着您这位人物。今日阴雨天,您就冒出头来。” 他顿了顿,嬉笑言道。 “老哥哥莫不是道长故事里那般,是个返乡的孤魂,不得路引,过不得江河吧?” 这老兵脾气倒好,虽然气得脸上褶子直抖,到底没动手,只是骂道: “我要是返乡的孤魂,你就是摇船的野鬼!” 不料,船家却是哈哈大笑: “若是野鬼,倒也快活,不会被盗匪欺凌,也不必遭徭役赋税催迫。” “只是老哥哥你可知道,这左近官军、贼匪轮流来过几遭,常常有阖村被屠,尸骨不得收敛,魂魄不得超脱的。莫说夜里,就是这阴雨天,常有整村的怨鬼出没作祟。” 他意味深长。 “老哥哥,你多年未曾回乡,可要当心咧。” 这话可忒恶毒,但那老兵却反倒平静下来。他嗤笑了一声,把毯子和烈酒还给了道人。 “咦?” 老兵望着茫茫的江面,面作疑色,好似发现了什么。 船家随之转头看去。 可这一霎那。 那老兵忽然暴起。 “锵”的一声,长刀出鞘,直劈船家的面门。 可那船家也颇为机警,关键之时,竟然稍稍偏开身子。 这要命的一刀便错过了面颊,落在了肩上,去势不止,嵌进了肩胛骨里。 老兵拔刀再欲砍杀,到那船家却死死抱住刀子不敢撒手。 一时间。 血肉迸溅里。 两个垂垂老朽竟然较起力来。 可没一阵。 老兵终究更衰朽许多,渐渐相持不住,不禁大声叫道: “小道长快来帮我,此人是水匪!” 然而。 那道人像是吓呆了一般,仍旧坐在那里,从始至终,屁股都没挪一下。 “唉!” 老兵急得一跺脚,一咬牙,舍了长刀。 身子一缩一涨,眨眼就撞入了船家的怀里,手上寒光一闪,已然多了一枚短刀。 这老兵看来行将就木,杀起人来手段却熟稔得骇人。 下手又准又狠。 短刀照着肋下就捅了进去,再顺势一搅。 顿时,船家的身子就软了下来,喉咙里“咯吱咯吱”叫唤了几声,当即没了声息。 老兵踉跄了两步,剧烈喘了几口粗气。 “小道长莫慌,我不是歹人。” 歇息了许久,他才摆了摆手,冲道人解释道。 “我老家不在别处,就在对岸。左近有个叫作‘潇水’的小县,我家就在临近的村子。” “故此,这条水路我是再熟悉不过。要想渡河哪里需得着这么多时间?分明是船家借着雾气,故意在江心打转,要想图谋不轨咧。” 他断定。 “此人定是水匪无疑!” “我看未必。” 老兵诧异抬起头,却见着道人指着船尾。 “不信,你且回头。” 老兵听了满心疑窦,他方才只以为道人是被他暴起杀人给吓傻了,可现在看来,倒是冷眼旁观更多些。 也是。 这世道,挟刀配剑孤身行走的,哪里会是易于之辈? 他一边警惕着道人,一边侧身看去。 但只一眼,便是目瞪口呆,汗毛倒竖。 船尾的地方空荡荡的,那船家的尸身已然不见踪影,只有一长一短两把刀子,跌在一摊稀烂的泥浆里,腥臭难闻。 他少时从军,老朽得归。杀了一辈子的人,断然能够确定,自己那一刀切实捅进了要害,是半点挣扎也不会有的。 可是,尸体呢? 入目所见,只有愈来愈浓重的雨雾,随波轻摆的长撸,以及…… 他眼珠子一颤。 船撸的握柄上悬挂着的一角铜铃。 不知哪里涌来一阵风。 “叮铃铃。” 章节目录 第二章 江神 “叮铃铃。” 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声铃响,却好比一声令下。 方才还平缓的大江顿时翻了脸! 突兀而起的厉风尖啸、狂呼、奔走,搅起浓雾汇聚、盘旋、凝实,好似惨白的蠕动的铜墙铁壁,将小舟重重围锁。 任由小船被激流恶浪不断地抛飞、摁下、旋转、拍打! 老兵措手不及,立足不稳之下,差点被突然的猛烈颠簸抛飞出去。 幸好在半个身子都飞出船舷之时,身边的道人及时拉了他一把。 老兵双手死死扣住船舷,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正要与道人道谢。 可冷不丁的,眸子一缩,一大口气卡在了胸膛,竟是忘记了吐出来。 他骇然发现。 就在船下。 就在激流深处。 隐隐潜藏着一个庞大的黑影。 老兵颤抖着举目看去,视线所及,无边无际。 “轰!” 又是一个浪头打过来,将他摁回船舱,顺道给他浇成个落汤鸡,可老兵却浑然不觉,抖动着满脸的褶子,惊惶地指着江面。 “水里有……水里有……” 水里究竟有什么,他却说不上来,只是结结巴巴拿手疯狂比划着。 “老丈。” 这时,旁边的道人唤了一声,声音出奇的平淡。 老兵这才发现,在这惊涛怪浪中,年轻的道人依旧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连带着接下来问出的问题也是平淡得怪异。 “可会驾船?” 兴许是被年轻道人的平静所慑,老兵脱口而出。 “我家世代住在水滨,如何不会驾船?” 刚说完,又是一道浪头打来,小舟险些就此倾覆,可老兵的一颗心却被大浪打进了谷底。 他瘫坐在船上,面色惨然,喃喃自语: “老夫十五从军,辗转江南、江北、中原、北疆,侥幸苟活到八十高龄,不过是不敢客死异乡而已。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恩许,许我解甲归田,眼瞧着故园就在眼前,却连给两老上柱香的机会也无,就得死在这家门口的大河里。” 说着说着,竟是捂着脸啜泣起来。 “也罢,也罢。死在这河里,倒也不算客死异乡。只盼这位江神心善,吞了我的血肉,能够放我魂魄回家,见一见家人。” 他胡乱抹了把眼泪鼻涕,抬起头却惊讶的发现,那道人正不疾不徐地解下背后的木匣子,搁在膝前打开,露出里面一枚青铜短剑。 四指宽,一尺半长,样子古朴,剑身上还泛着点点红锈。 咦? 铜锈不该是翠绿色的么? 不知怎么的,一时间,老兵心里居然冒出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随即,他便瞧见道人取出铜剑,将剑尖朝下悬置在水面上,而后竟是撒开手,任由短剑没入水中。 这是做什么? 老兵讶然,却又瞧见道人用手指轻轻敲起了剑鞘,仿若计数。 一。 二。 三。 老兵终于忍不住。 “小道长,你这是做……” 一句话没问完。 刹那间,风波静谧。 没了狂风、没了乱流,也没了那铜墙铁壁一样的浓雾。 若不是小船惯性不止,还在水上打着旋儿,老兵真以为方才的险恶,只是着了风寒,发了一场噩梦。 “老丈。” “啊?” 道人提醒道:“撸。” 老兵这才稍稍回神,忙不迭去把住橹柄,让小舟重归平稳。 而道人又将手探出船外,轻轻一捞,居然又把那枚青铜短剑捞了回来! 他又慢条斯理把剑用衣摆擦干,重新放回匣中。 这坦然而又散淡的姿态,仿若仲春野宴,酒盏跌落花丛,拾回来,擦拭去沾染的泥土、露水,再重新斟酒饮宴一般自然而然。 可老兵的心神还停留在那风浪颠簸里,茫茫然满心疑窦,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没让他开口。 “啵。” 老兵忙不迭循声看去,但见江面某处突然冒起一个“大包”,大量赤红的血水从中涌出。 紧接着。 “啵、啵”的声响不断。 整个江面都好似沸腾了起来,伴随着的,无尽的红铺展开来。 不消片刻,大江变作了血河! 老兵倒吸了一口凉气,耳边就听得。 “老丈还是赶紧行船吧。” 那道人笑道: “这毛毛细雨就像是美人儿,初见时凉润可爱,时日久了便黏得人浑身不爽利。咱们啊还是赶紧去了对岸,找个地方避避雨,驱驱寒气。” 老兵哪里敢不依,只得含着满心惊悸与疑惑,摇开长撸,驱着小船在沸腾的血河中,往对岸行去。 只是当南岸渐近。 他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周身汗毛顿时竖起! 只瞧着,在江心处,隐隐有个鳞爪俱全的庞然大物,在赤红的江水里沉浮。 老兵本就心有余悸,冷不丁一眼,更是吓了一大跳。 “那就是……” 他舌尖都打起了颤音。 “江神?!” 道人瞥了一眼。 “什么江神呀。” 他浑不在意。 “一条不成气候的猪婆龙而已。” ………… 待到两人一驴上了岸来。 此时已然云歇雨收,天光清朗。 横江锁岸的雨雾已经消散,两岸景致一览无余。 再看江心处。 漫江赤流和那“江神”尸首一并为大浪淘去,只余江水滚滚东去依旧。 脚踏上了实地,老兵这一口气才总算松懈下来。 “多亏了道长,不然老朽必为那江伥所害。” “同舟共济而已,当不得。” 道人摆了摆手。 “况且,我这里还有件事要麻烦老丈哩。” 眼瞧天光放晴,那道人解下了蓑衣,摘下了斗笠,却露出了一头和尚般的短发。 道人或者说李长安,冲着老兵拱手一礼。 “适才听得老丈家在潇水城边。” “实不相瞒,贫道此行便是去潇水,正愁无人指路。” “老丈若是不嫌弃,可否捎带贫道一程?” …………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经过河上那一遭,老兵哪里还不知道,这道人虽年纪轻轻,但却不是凡俗之辈,是身怀异术的修士,所以态度难免恭敬而拘谨。 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 老兵整个人都被回家的紧张、雀跃所充满,那点拘谨早就不见了,只逮着李长安,一路絮絮叨叨。 说着故乡的风物,故乡的人土,村前的溪流,村后的稻田,还有年少时候的荒唐事,以及不知是否在世的旧友……颠三倒四的,脑子里冒出什么就说什么,还一个劲儿地邀请李长安去他家做客。 可真到了故乡。 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小村。 他却徘徊着不敢靠近。 一会儿问衣着有没有不得体,一会儿问发髻是否散乱。就在道士以为他终于摁下紧张,他又慌张问道:这身兵甲会不会吓到乡邻? 可旋即,他又自嘲着笑道:“孑然一身,又哪里来的衣物更换呢?再说已然衰朽成这幅模样,又能吓到谁呢?” 他深吸了口一起,满怀着期待与忐忑,终于往村子走去。 李长安落在了后面,打量着这个村子。 山间的雾气散得慢,临近中午,还是烟笼雾罩的模样。 村子的一应人物都蒙在雾气当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远远望去,好似些孤魂野鬼飘荡在海市蜃楼中。 李长安摇了摇头,牵着大青驴,跟了上去。 章节目录 第三章 孤村 少年离家,老朽得归。其中心境,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兵久久站在村口,目光满是怅然。 若是年纪折半,他还能率性一回,高呼着故友亲朋的名字,大步奔往家门。 可惜,此身已是耄耋之年,故园早已物是人非。最怕呼唤之人,早已天人永隔;奔向的家,也已然荒废倾颓。 他只能以满含着犹疑、探究、希冀的目光,打量着村子,打量着这雾气笼罩中的一草一木。 大抵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只不过,西家的园子大了一圈,东家的枣树高了一些。 依旧见得,男人们扛着农具说笑而过,女人们聚在角落谈些家长里短,几个孩童从雾气里钻出来,又打闹着钻进巷子去,留下一连串的嬉笑声。 他的目光徘徊着,忽而停留在村口的一个老人身上。 “阿黄?” 老兵的声音透着难以置信。 “是你么?阿黄!” 可这老头好像有点耳背,老兵一连唤了好多声,都没有回应。 只走到眼前,面当着面,老头浑浊的眸子才有了几分神采,终于注意到了眼前人。 “大郎?” 老头含糊的声音好似梦呓。 “严家大郎。” 老兵连连点头。一时间,两个老头竟然有些执手相看泪眼的意思,大抵没想到对方都还活着吧。 两人叙了一段旧情。 老兵迟疑了一阵,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忐忑万分的问题。 “我家里人……还在么?” 老头听了,却是欲言又止,沉默着指向了村子深处。 在那里,雾气稀薄的地方,累累松柏苍翠欲滴。 ………… 一片郁郁的松柏林中。 老兵无言地伫立在一排墓碑当前。 许久。 他才指着其中两座石碑说道: “这是家父与家母。” “我离家之时,他们正当壮年。我总说,我都已经垂垂老朽,两老想必也辞世多年,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在床头尽一份孝心,在生前见上最后一面。但心底里,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当我回到家里时,会不会有两个比我这老朽更加老朽的人在等着我呢?两老平日里惯爱积德行善,未必不能长命百岁。” 说完,摇头失笑,好似在笑自己的“贪得无厌”。他走了几步,又指着另外两座墓碑说道: “这是舍弟夫妇。” “我离家从军之时,舍弟还是垂髫小儿,一天到晚总爱追着羊家的丫头转,没成想还真成了夫妇。我那时候总爱拿这事儿逗他,不过看着他们,就想起了我与……算了,说这个干什么?我以前总是想,要是我能回家,唯一认得我的亲人,大概也只有这个弟弟了吧。没成想……” 话语徒然化作一声叹息。 他又转到下一座墓碑当前。 “这是我那未曾谋面的侄儿。” “泾原兵变之时,我随军北上靖难。那时,我与家人的音信尚未断绝,舍弟托人为我送来喜讯,说我严家后继有人,弟媳生下了一个侄儿。我当时还特意买了一面拨浪鼓,想着打完这一仗,就回家将鼓送于侄儿作周岁礼。谁知,这一去,就是辗转半生。” 他注视着墓碑,上边长满了青苔,字迹也因常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模糊许多,看起来,比先前几座都要残旧。 “我原想着,我都已然老朽,侄儿也已然长大成人,这鼓也就送不出了,留在身边,也不过是个念想。没想到……” 他长叹一声,从怀里取出面拨浪鼓放在墓前。 “还是用上了。” 而后,他又挪步到了最后一座墓碑当前。 这墓上栽种的柏树最新,但看来也有十数年。 因为缺少打理,墓上生满了茅草,石碑也被青藤缠绕覆盖。 老兵扒下一些葛藤,窥见了隐藏在后的名字,却是哈哈一笑。 “原来这是我的墓。” 他点了点头。 “也是,几十年来音信断绝,天下又战乱纷纷。家乡人大抵都认为,我已经死在某个战场上了吧。这样也好,省得家里人挂念。” 他转过头来,挤出个说不出是笑还是哭的表情。 “一时失态,让道长见笑了。” 李长安摇了摇头。 “人之常情。” 罢了,老兵又领着李长安去了旁边的房舍。 那是他曾经的家,如今只是座荒废的农家小院。 此时的老兵已不如来时那般健谈,显得恍惚而又沉默。 推开院门。 庭中理所当然的杂草横生,漫过腰际的蒿草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几乎找不到可以落脚的空隙。 两人只得在草丛中趟出一条路径,试图去厢房中歇息。 然而,老兵刚轻推了下房门。 整扇门板就“咔嚓”一声倒了进去,扑起漫天烟尘,还惊到了在屋中筑巢的雀鸟,扑腾着翅膀满屋乱撞,不知怎的撞散了屋瓦,“哗啦啦”掉下来碎了一地,留下一个大洞里,鸟儿投向青天的剪影。 老兵只得灰头土脸退回来,对李长安歉意苦笑: “不料房舍荒废至此,实在怠慢道长了。” “无妨。” 道士挽起袖子。 “方外之人哪里不能容身呢?”、 说完,两人一起动手,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块地方。 老兵是个歇不住的人,搬开了井口的压石,又从房间里翻出了炊具,再出门去,去东家借了些米,向西家要了些菜,埋锅造饭就折腾起来。 李长安没去搭把手,只让驴儿自个儿在院子里吃草去,自己倚在门边,望着村中的人物。 雾气依旧没有散去,缭绕在村庄每一个角落。 老实说,道士从郁州一路走来,沿途所见,不是满怀惊惧的坞堡,就是残破凋零的荒村。眼前这么“热闹”的村子实属罕见。 只不过。 扛着农具的男人们反反复复走了好几遭,总是不曾归家或是去田地;女人们聚在一起聊了半天,但话语却总是模模糊糊,乃至于辨不清语调;那些孩子,一遍又一遍从雾气里跑出来,打闹着、嬉笑着,又钻进雾气里,总是重复着转圈圈…… 李长安正看得出神。 “道长。” 老兵端出了汤饭。 “可以吃饭了。” 他把饭菜搁在院中一个大石墩上。 这石墩子上面平整,大小也与桌子相似,旁边还散着几个小石桩。可以猜想,每当夏日晚上,星河璀璨,这家子就坐在这里玩耍纳凉。 老兵显然也是睹物思人,沉浸在了昔日时光中,久久,才捩了下发红的眼角。 “粗茶淡饭,道长莫要嫌弃。” 慌张盛起汤饭。 “请用,请用。” 然而,道士却至始至终没有拿起筷子,反倒说了一句: “老丈,你这饭我却吃不得啊。” 老兵愣了愣。 “可是饭菜简陋?” 李长安答非所问,慨然一叹。 “你还没想起来么?” 老兵茫然不解。 正在这时。 太阳终于越过山脊,高悬正空,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 而村中那缭绕不散的雾气,像是遇热即化的薄冰。滚烫的阳光一照,便剥离下一大块。 顿时。 门外那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如同被撕下了一角,露出底下惨淡的真实。 杂草丛生的道路,荒凄破败的屋舍,以及无人收敛的骸骨。 “这……道长……这?” 老兵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 他抬眼看向对面,却瞧见道人面带悲悯,手捏法诀,轻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老兵听在耳中,脑中蓦然一阵恍惚,竟依稀想起了幼年的时光。 那时家里在潇水城中经营着一家酒坊,平日里在街头玩耍,与旁边邸店的女儿阿梅相善。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后来家里生意有了变故,发卖了酒坊,回到了村子。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世人。” 他又想起少年时光。 那时的他少年意气,不爱读书,惯爱飞鹰走马、任侠意气。有天惊闻贼人作乱,竟是占据了县城。一方面是担忧阿梅,另一方面为了胸中热血,不顾家人劝阻,执意从军讨贼,要图个封妻荫子。 “委炁聚功德,同声救孤魂。” 他又想起壮年时光。 曾经的梦想早已破灭,上头的割据与叛乱一刻不曾停息,今日是官军,明日就成了反贼。家里断绝音信,身边的朋友也相继死去,只余孤身一人浑浑噩噩、浊世浮沉。 “火翳成清署,剑树化为骞。” 他又想起老年时光。战阵之上,虏箭如沙。那面燕字大旗却在北风之中猎猎招展,向前,向前,再向前!那豪迈雄壮的身影点燃了他胸中久违的热血,他奋起老迈之躯,誓死向随。直到破阵三重,他才发现腰腹上,插着一支重箭。 “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门。” 还是那面燕字大旗。 旗帜下,青幡招摇,漫天黄纸钱卷入北风,飘飘洒洒向南而去。 穿着彩衣的巫觋跳着怪异的舞蹈,含混不清的语调在旷野中回荡。 “魂归去兮!魂归去兮!” …… 经文唱罢。 老兵从恍惚中慢慢醒来。 “原来……”他喃喃道,“我已经死了么?” 他茫然举目张望。 雾气已散,方才那个宁静祥和的小村子仿若梦幻泡影消失不见,留下野草在残垣和骸骨中,迎风“簌簌”作响。 再看石墩上的汤饭。 不过两碗浑浊的黄泥汤和一碟子烂草叶而已。 老兵懊恼地一拍脑门,站起身来,冲道士诚恳地鞠了一礼。 “劳烦道长费心了,陪我这个死不自知的糊涂虫折腾了一回。”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道士回到,“到了幽冥,劳烦也给燕兄捎去一声平安。” 老兵躬身应喏,只是突然有些扭捏。 “若道长去了潇水……” 他一张老脸居然微微泛红。 “能否去城东俞家邸店,帮我捎句话于……哎,还是罢了,这么大把年纪了。” 说着,他在尘世逗留的时间渐尽,身形面容也渐渐变淡。 他又收敛起神态,对道士郑重说道: “村子荒废到这般地步,满地骸骨都无人收敛,也不知左近的县城又是什么模样?道长此行,万望小心啊。” 李长安点头。 “我自晓得。” “珍重。” “珍重。” 罢了,老兵身形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一身残破兵甲“噗通”坠地。 李长安将其拾起,拂去尘埃,带入松林,放到了老兵的坟前。 他又抽出长剑,割去墓碑上的藤蔓。 但见碑上镌刻着: 严松之墓。 长庆二年故人阿梅设衣冠于此。 章节目录 第四章 潇水 山上的气候似乎别与人间不同。 李长安辞别鬼村,遵循着老兵的指点,沿着荒弃的山路往潇水而去。 刚开始,天气还算清朗,只是举目张望时,可以瞧见岚霭盘桓在山峦高处。可渐渐的,日头迈过了正中,岚霭又自山巅沉降,淹没了峡谷与径道。 一时间。 山道周遭的一切花、石、草、树,也随之模糊起来。初时,李长安尚且不以为意,可攀过了几道隘口,这雾气不散反聚,非但是山景,便连一应松涛、溪流、虫声、鸟语都渐不可闻,除却脚下的方寸之地,山间的一切都隐没在纯白的雾霭里。 李长安没办法,只好下了驴背,跳入没腰的荒草里,一点点摸索前行。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 仿若换了人间。 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山脚下是一片群山环绕的谷地,一条河流仿若玉带蜿蜒向东,却在地势平缓处,忽而散出许多蛛网一样的细碎支流,而一座繁荣的小城邑便坐落在这一片水网当中。 李长安摸了摸驴儿耳朵,从行囊里取出了小黄书。 一页一页翻过去。 画皮鬼、僵尸、山蜘蛛、尸佛,一个个色彩鲜活,却再无那跃然欲出的狞恶。 道士深吸一口气,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书页上面并非是什么骇人的妖魔,而是一座群山环抱、细水涓流的小城,一切亭台、街道、阁楼、桥梁描绘得细致而鲜活,只是沉浸在朦朦的雾气里,仿若海市唇楼,有些如梦似幻。 李长安合上,望向谷中这座与书页上一般无二的城邑,望向城楼牌匾上的两个大字。 “潇水。” ………… 李长安初入潇水。 对这座小城的第一印象便是富庶。在山头遥望时,只觉得房舍鳞次栉比,进了城中才觉人烟稠密,街头巷尾游人不绝,三十六行欣荣旺盛。 第二印象便是水路便于陆路。潇水的街道除却几条主干,多是狭窄的石道,倒是水网密布,舟船方便。所以,道士干脆雇了个小船,在城中畅游。 第三印象便是满城的藤萝了。潇水人似乎酷爱这种淡紫色的花藤,街角、巷尾、桥头、屋脊都布置满当,放眼过去,尽是一面又一面、一堵又一堵满城流淌的花瀑。 李太白曾有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说的便是暮春时节,紫藤吐艳之景。 只是……眼下不是夏秋之交么? 道士方自疑惑,耳边就听得艄公一声短号。 “低头过桥咯。” 李长安稍稍俯身,见得长篙一撑,摆开碧波,小船儿便轻飘飘滑过了一方桥洞。 此时。 一行男装丽人欢笑而过。 恰有微风拂过,携来阵阵幽香,让人一时恍惚,到底不知是花香弥漫亦或美人留香了? 但经过这么一打岔,刚刚那点儿疑问也飞到了九霄云外。 随后,李长安坐船把整座小城转悠了一圈,他不得不感慨,这座小城繁华安逸得有些不真实。 之前数次穿越的过程中,他也走访过不少的地方。 譬如靠着妖魔短暂兴起的綦县,临近京畿的莒州,背靠千佛寺的郁州。这三者都是乱世之中,难得的繁华安定之所。 但其繁华之余,难免显出些江河日下的暮气,好比重病将死之人,即便穿上华服、涂上脂粉,也遮盖不了本身的憔悴虚弱,甚至于露出点疥癣烂疮。 潇水却全然不同,整个城市都显露出富足与朝气,而最为重要的是,这里并没有其他地方露出的那种朝不保夕的惶恐。 此情景不免让道士联想起刘老道、王书生、大胡子等人口中常常提及,虽不曾目睹但心向往之的…… 百年前的煌煌盛世。 但真若要挑出毛病,大抵是小城太过精致,或者说拥堵逼仄。 一栋栋房舍紧密地簇拥在一起不说,道路也显得别样狭小,特别是一些坊间的青石巷道,本就幽深狭窄,再加上两边“淌”下的紫藤“瀑布”,就愈加难以行人了。 若从高处眺望,便能见得一方方湿漉漉的青瓦有饭店嫌客人点菜点得多的。 瞧得道士目光玩味儿,小二连忙解释道: “非是小人多事,只是怕道长吃饱了,等到我家上招牌菜时,你就吃不下了。” “招牌菜?” 李长安是记得,他让艄公推荐食肆酒楼时,那老艄公特意推荐了这一家的招牌菜,只是问道具体是什么,却又笑而不语。 等到他到了这食肆,才发现里头挤满了人,都是在等这一道招牌菜的。若非如此,员外也不会特意与他拼桌。 李长安本不想费这事儿,但此番小二提起,又念及到了地方,却又不尝一下招牌,未免太过无趣。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 “你家的招牌菜是荤的还是素的?” 小二眼神飘忽了片刻,嘿嘿笑了两声。 “荤,荤得很!” “分量足么?” 小二又咽了口口水,重重说道: “太足了。”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 “那成。” 一摆手。 “把焖羊蹄给我撤了。” “好嘞。” 小二得了准话,转去后厨,不多时,便把酒菜上了桌。 那员外似乎是个慕道之人,逮着李长安问东问西,道士只得一边挑些奇闻异事应付着,一边慢悠悠享用吃食。 然而。 等到一桌酒肉吃了个七七八八,食肆里的招牌菜没见着影子,外边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却闹出了动静。 章节目录 第五章 惊醒 食肆坐落在一处兴旺的集市中。 各个肉铺、裁缝铺、鱼档、典当铺、果脯铺子、布庄、胭脂铺子……坐地买卖的吆喝声,伴着行人的喧闹声、讨价还价声,可谓沸反盈天。 但闹出动静的可不是他们,而是一个挑着笼屉沿街叫卖蒸饼的小贩。 他刚进市集,还没开张,不知怎么的,被一个乞丐给缠住了,死活要讨一个蒸饼。小贩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这乞丐撵也撵不走,骂也骂不跑,就是纠缠不休耽搁他做不了生意,一怒之下,扬起拳头就要砸过去,教乞丐的脸上开个五彩铺子。 可扬起的拳头还没落下去,就听着旁边有人喝止。 “且慢动手。” 围观的人群里,钻出个道人。 这道士年纪不大,一张圆脸上似笑非笑,背着手慢悠悠踱进场中,开口就冲小贩怪罪。 “这人好生蛮横,不给就不给,何必打人?” 小贩气呼呼辩解道:“这无赖纠缠不休,可不是讨打?!” “何必如此吝啬?” 圆脸道人却摇了摇头。 “这两担笼屉里的蒸饼何止百枚,施舍于这凄苦人一个又有何妨?” “这小道士好不晓事。” 小贩把担子往地上一放,指着道人鼻子骂道。 “我笼屉里的蒸饼再多,哪个不是我起早贪黑一个个蒸出来的?看他手脚俱全,即便讨得再少,哪个又是他亲手挣出来的?” 小贩气势汹汹,圆脸道人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把眉毛一高一低,作出个嗤笑的样子,忽然开口问道。 “这炊饼作价几何?” 小贩一愣,本能就回应:“大的四文,小的三文。” 道人听罢,笑呵呵取下肩上的褡裢,数了三枚铜钱过去,要过了一个炊饼,放在了褡裢里,又把褡裢口子递到乞丐面前。 “喏,请吃饼。” 这乞丐想必是饿极了,匆匆道了声谢,便将手伸进褡裢里掏出了蒸饼,两三口就咽下了肚皮。 可这不吃还好,一吃,这肚皮就“咕噜噜”叫唤起来。 若是个要脸皮的,大抵就羞愧退下了,可这乞丐倒是“敞亮”,一事不烦二主,眼巴巴地又看向了圆脸道人。 这下子,围观的人一阵哗然,那小贩更是抱着胳膊挖苦道。 “小道士可瞧见了,这些个没脸皮的饭桶哪里喂得饱?” 圆脸道人居然也不恼火,反倒哈哈一笑,把褡裢口子张开。 “尽管拿!里面还有,想吃多少吃多少?” 这话可听得人大为诧异了。 圆脸道人的褡裢不大,装些银钱、文书还算凑合,但蒸饼塞一两个就鼓囊囊的装不下了,可道人却放下豪言,说是尽管拿? 但接下来,却是让人大跌眼镜。 但见那乞丐左手从褡裢里掏出个蒸饼,刚两三口吃完,右手又拿着饼子塞进嘴里……一番左右开弓七八次,次次手上不落空。 乞丐饿了八辈子的吃相和食量按下不说,单是圆脸道人凭空造蒸饼的手段,便引得周围人啧啧称奇,唬得小贩目瞪口呆。 “搬运术。” 食肆里。 李长安同桌的员外面带不屑。 “小道尔。” 可旁边李长安瞧得分明,他眼睛里分明带着羡慕。 道士于是笑了笑,只看热闹,不置与否。 旁人的反应按下不提,单说这圆脸道人兴许是年轻了些,听着周围的惊呼,甚至于“活神仙”一类的词儿,一时间竟然有些熏熏然。 可渐渐的,他忽的发现周围人的神色从惊讶变得有些惊恐。 方自疑惑。 “道长。” 耳后响起个含混的声音,侧目看去,只见乞丐咽下嘴里的饼子,双手扒拉着褡裢,定定望着他。 “蒸饼没了。” 圆脸道人楞了半响,瞧了瞧乞丐,又看了看自个儿扁下去的褡裢。 一双眼睛瞪得跟脸盘一般圆。 “天杀的。” 他脱口而出。 “饭桶成精啊?!” 他抹了把冷汗就要溜之大吉,可乞丐却认准了他,纠缠着他还要蒸饼。一时间,竟是拉扯不开。 人群里不晓得哪个促狭的。 “这褡裢里的蒸饼何止百枚,施舍于这凄苦人一个又有何妨?” 这话勾得场中一阵哄堂大笑,笑得道人面红耳赤,可乞丐却死死拽着他,不给蒸饼就不放手。 此时。 人堆里突然炸起一声爆喝。 “贼道人!” 但见那暴脾气的小贩一脚踢翻笼屉,里头本该装得满满的蒸饼全然不见了踪迹。他操起扁担就冲进场中。 “敢用妖术偷某家的蒸饼,找打!” 圆脸道人抱头鼠窜,可惜被蒙了心眼的乞丐纠缠着,脱身不能,连挨了好几下,大声叫唤着。 “别打!别打!” “道术的事情如何算偷?” “赶紧停手!” “说的大的四文、小的三文,且看另一笼,大的都在哩!” “哎哟!” ………… 李长安酒菜吃了个七七八八,热闹倒是看了个饱。 可那招牌菜却死活上不上来。 等了一阵。 那小二居然在大堂里通知说,那招牌菜鸽了,诸位明儿再来吧! 但更奇葩的是,堂子里的诸位食客遗憾倒比愤怒更多些,还相约着下次再来,看得李长安莫名其妙。 但天色将暮,道士也懒得计较。 只叫来小二,打包了些酒肉,就近寻了家邸店投宿去了。 说来也巧,这家邸店就在城东,店家也整好姓俞。 跟许多人家一样,丈夫看来忠厚,妻子透着精明,两口子膝下无有子女,只照顾着一个本家的小侄女。 李长安投宿后,男主人安排了一间厢房,洒扫一遍,换上被褥,添上灯油。 临出门,告罪道: “道长见谅。” “这几日有位客人忽的食量大增,把小店的存货都吃尽了,采买不及,恐怕明日早膳要晚上一些。” “无妨。” 道士一摆手。 “正好去对面食肆,他家还欠我一道招牌菜咧。” 店家咧嘴笑了笑,迟疑了一阵,小声说道: “道长今天才到潇水,恐怕不大清楚。” “近来风闻有贼人夜闯门户杀人夺财,晚上切记紧锁门户,小心谨慎为妙啊!” 道士点点头。 他是记得今天入城门时,黄榜下簇拥着许多人,说是招募义士悬赏贼人。 “我自晓得。” 说完,店家正要告退,却被李长安开口叫住。 “店家,可认得一个叫严松的老人?” 严松?老人? 店家摇了摇头。 “不认得。” 只是辞别离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却又摇头失笑,唤了一声。 “阿梅?” “哎。” 拐角脆生生钻出个小丫头。 “去给那大驴添一把草料。” ………… 室内一灯如豆。 李长安掩上黄壳书,挠了挠脑袋,颇有些无可奈何。 往常几次都有明确的目标,他只需要循着黄壳书的指引,找到妖魔,想办法弄死就成。 可这次倒好,直接给了一座城市,这教他如何下手?难不成把整座城市都给拆啦? 那这什么个通幽、剑术、驱神、御风可都不好使了,得开个空间门,去现世拉一队挖掘机才靠谱。 他今儿坐船在城里晃了一圈,拼命要找出些异常来。 可除却“繁荣昌盛、安居乐业”八个字儿,是什么也没发现。 要真要挑出什么疑点,大抵也只有“干净”两个字儿。 这个“干净”,不光指街面干净整洁,或是居民的精神面貌,更是指妖魔鬼怪。 常言道:荒野多妖精,聚邑多鬼怪。 说的是,荒郊野岭人迹罕至,天地灵气充裕,常有妖类化形或精类诞生;而城市之中,人欲繁杂,憎恨、嫉妒、贪婪、傲慢种种恶念横生,多有鬼怪借此滋长。 可道士今天开着“冲龙玉”一圈闻下来,半点儿妖魔鬼怪的气味儿都没闻到,实在是干净得古怪。 但是转念一想,“干净”又有什么奇怪?莫不是自己污浊里呆久了,反把正常当异常? 左右没有头绪。 李长安干脆往床上一躺。 管他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 睡觉! ………… 有血腥气。 黑暗里,李长安突然睁开双目。 眸光如电,激得榻上剑匣嗡然作响,但道士虚虚一按,便乖巧沉寂下去。 他又拿起剑,下了床,掌起灯,推开门。 门外,狭小的中庭月色微明,不知何时泛起的雾气浅浅的“铺”了一地,在月光下,显出砂砾般的质感。 夜风拂过,满池“白沙”流淌起来,缓缓倾泻入对面那扇虚掩的房门。 而那淡淡的血腥味儿便从门隙中逸出。 …… “嘎吱。” 门轴的转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的刺耳。 李长安推开门。 惨淡的月光混着雾气一并涌入房中。 房中看来一切正常,并无打斗厮杀的痕迹,只有一个男人仰躺在床榻上,瞪着双眼,无声无息,对李长安的不请自来,没有丝毫反应。 李长安认识这人。 正是这个房间的住客,先前道士也与他攀谈过几句,说是姓钱名大志,但又自嘲平素并无大志,只求家财万贯、儿孙满堂、妻妾成群。他此番来潇水,是为了贩酒,但来早了,今年这批新酒还未出窖,只得在邸店暂住。 没成想,不算大志的大志没实现……李长安目光转下去,落在他胸膛茶盏大小的殷红上,默不作声上前去为他抚上双眼……便悄无声息死在了这雾夜中。 说了声“得罪”,李长安检查起钱大志身上的伤口。 高手! 稍作检查,李长安就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死者的致命伤正在左胸,伤口又窄又细,故此身亡许久,伤口浸出的血才堪堪在里衣上,渲染出茶盏大小的印记,逸出的血腥味儿为对面房间的李长安所惊觉。 但又足够深,可以穿透衣服、皮肉直没心脏。 再看屋中器具,以及床榻上掀在一旁的被子。 可以想象出,在夜半人静时分,凶手悄无声息潜入房中,掀开了死者身上被子,在其从睡梦中惊醒,惶恐睁开双眼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时,用一种轻薄而窄细的利器,一击刺穿衣裳与皮肉,再穿过肋骨间的空隙,最终贯入死者心脏。 干净、利落、狠辣,一击毙命! 最后悄无声息抽身而退,离开前,还不忘从容掩上门扉。 …… 李长安的神情一时有些凝重,不止是因为凶手手段高明,更是因为…… 抵近之后,他从钱大志的尸体上,闻到了一股极其轻微的妖气。 而此时。 夜里突然响起凌乱的脚步与呼喝声。 不多时。 虚虚掩上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对明火执仗的差役闯了进来。 李长安瞧了瞧床上的尸体,又看了看自个儿手上沾染的血污。 “我说不是我干的,们信么?” 章节目录 第六章 凶案 小小的客房刹时间又挤进五个差役。 房间如此拥堵,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都无需挥刀。 那几把明晃晃的刀尖子都快戳进李长安的眼珠子里。 场中人物,都在彼此眼中无所遁形。 所以,双方照面的一刹那,他们就窥见了床上的尸体以及道士满手的血腥。而李长安也察觉了他们眼中的惊愕与脚下的迟疑。 一时之间。 尽管屋外的脚步声、呼呵声沸反盈天,屋内却反倒凝滞起来。 可这短暂的相持须臾即被打破。 “拿下!” 后脚闯入的年轻捕快厉声大呵。 …… 按照道理来讲,在外被不知多少人马围堵,在内理不清的局面中,放下武器,理智配合,争取解除误会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但李长安也在这世道厮混了许久。 深切的知晓一点,那便是永远不要对官僚,特别是底层小吏的操守有任何期待。 所以束手就擒? 呵。 还是以刀剑来说话吧! …… 发声的年轻捕快来得最晚,冲在最前,挨打自然也最早。 刚刚往前跨出一步,刀子都没抬起,道士手里的连鞘长剑好似条惊起的蛇,倏忽弹起,瞬间重重撞在嘴巴上。 “咔”的一声。 血水裹着颗大牙飙飞出去。 那捕快一声不吭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歪牙咧嘴,两眼翻白,显然已经昏迷过去。 就是苦了跟着他冲上来的差役们。 眼睁睁瞧见领头的被一招放翻,刚来得及发出了几声惊呼,就瞧着剑鞘化作雨点披头打下,惊呼顿时变作了痛呼。 一顿“噼里啪啦”,便哀嚎着躺了一地。 虽然些许衙役不足挂齿,但听着屋外涌动的脚步声,是非之地实在不便九留。 道士正要越窗而逃,可推开窗户,却瞧见外边长街之上守着一队甲士,刚一照面,便“哗啦啦”竖起一丛擘张弩。 李长安头皮发麻,赶紧又缩了回来。 而这个时候,差役们的后续人手终于赶到,只是瞧见门内一地呻吟的同僚,来势汹汹的脚步顿时一缓,再被那道人拿凛冽的眸光一逼,干脆就团在了门外,竟是谁也不敢先上一步落个出头鸟,只管面面相觑了。 李长安见状,手里把长剑出鞘,眼珠子却止不住打量周遭,寻思着是该破开屋道: “布置人手要堵截凶犯,可惜依旧被其得逞,只在凶案现场,发现了这位道友吧。” 他把眉毛弄了个一高一低,斜眼笑指李长安。 顿时,几道怀疑的目光就落在了道士身上。李长安不慌不忙,一一点头微笑致意。 冯道人见状,“啧”了一声,又话锋一转。 “不过这位李道友堂而皇之出现在此处,想必已经排除了嫌疑。捕头如此笃定,想来多少知道真凶身份了吧。” 话声刚落,满堂的眼珠子又哗啦啦滚到了邢捕头脸上。 捕头先是点头,再是摇头: “具体身份不知,但凶手是一个女人。” “女人?” 场中一时间面面相觑,而邢捕头已然继续说道: “剑术高超。” 他顿了顿。 “身怀异术。” “听来倒也棘手。” 冯道人若有所思,抬眼又问道: “既然连续两次出兵围堵,想必也有找到其踪迹的法子了吧?” 此话一出,那张少楠就眼前一亮,急不可耐吼道: “左右不过是个女子,能有什么大能耐?捕头只管把她行踪告诉某家,保管明日就与捉来!” 其余几人虽没出声应和,但观其神态,也都是这个态度。 但捕头却摇起了头。 “凶徒行踪不过是偶然得之。只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 冯道人听了,呵呵一笑,把双手拢在胸前。 “不知是如何的‘偶然’法?” “府中机密,不可外泄。” 这话出了,场中顿时哗然,那郑屠子俨然是个暴躁脾气。 “这也不可,那也不成?” 他拍案而起。 “叫我等如何捉凶?!” 众人之间一时纷纷,那泼皮兄弟更是鼓噪着要散伙不干,邢捕头却不急不慢伸出了一根手指。 “纹银百两。” 场中纷乱顿时一滞,刚刚还在发飙的郑通呆呆问了声: “什么?” 捕头笑吟吟回到:“县尊有令,能拿下凶犯者,赏银百两,其余人等,依据功劳,各有赏赐。” 他后面半句算是白说了,所有人都被“纹银百两”勾得心神激动。李长安对这方世界的银钱没有太大的观念,但他却晓得,昨天一桌子酒肉,拢共也没花上一两银子。 这不。 张家兄弟已然摩拳擦掌,游侠儿目光迷离,水货剑客手足无措,郑屠子气喘如牛,便连那冯道人都在小声嘀咕。 李长安仔细一听。 “常应常静,常清净矣。” 原来是《清净经》。 邢捕头瞧着堂下各人反应,捋着胡子很是满意,赶紧再接再厉,拍了拍手掌。 便见得大门外进来四个差役,抬进了张长桌,在大堂正中放下。 掀开上面的白布,却是钱大志的尸体。 邢捕头又招呼众人围上来,要讲解案情。本来散漫的“义士”们,刚刚才闻到了“肉味儿”,眼下哪里会反对,乖觉地聚拢,听老邢指点尸体上的伤口。 个个努力开动脑筋,争相寻求线索。 这当头,李长安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 咦? 尸体上的妖气消失了。 ………… 诸人散去,衙门又冷清下去。 一老一少两个捕快坐在房檐下,扯散公服,脱下靴子,敲打起酸麻的腰背。 邢捕头瞧了眼自家后生肿得亮晶晶的脸。 “子瑜,的伤?” “阿舅莫担心。” 年轻捕快含混地说了一句,而后“呸”的吐出口带血丝的唾沫。 摆摆手。 “无妨,就是得去换颗牙。” “这莽撞性子真要改一改。” 邢捕头叹了口气,语带责怪。 “明知那道人八成不是凶手,为何还要和他动手?” 年轻捕快挠了挠头。 “我当时没多想,就是脑子一嗡,自个儿就冲上去了。” 肿成猪头的脸让他笑起来分外憨厚。 “兴许是魔楞了吧。” “知道是魔楞了就好!” 邢捕头翻了个白眼,却又凑过来,嘀咕着说道: “这几天就别回家了,免得让阿妈,我那小妹瞧见,又来寻我撕扯。” 年轻捕快嘿嘿点头,只是末了,又面带迟疑。 “阿舅。” “啥?” “说那几人能济事么?” 年轻捕快掰开手指一个个数起来。 “那张家兄弟就是两个泼皮无赖,郑通只是屠夫,姓冯的道人是个骗子,徐展是个软脚虾,张易好似个刀贩子,那李玄霄……呃。” 他咂巴咂巴嘴,决定略过不谈。 “一帮子市井无赖如何能捉住凶手?” 邢捕头却呵呵一笑,撸了把胡子,一副“小子还嫩”的神态,施施然指点人物: “张家兄弟虽是泼皮,但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咱们查不到的东西,兴许他们能查到;那冯道人虽是骗子,但好歹有一两手异术,指不定有奇效。至于其他几个……” 他瞧了瞧周遭,小声说道。 “前段时间,又不是没瞧见。” “姜巡检为了讨好县尊,点尽兵马去围堵那凶徒,还不是让人从容脱身,连带着伤了不少人。哪里是逃脱,分明是杀散!现在那老龟蛋还在家里装死咧,这次自己没来不说,还只派了一队弩手应付了事。” “为何?还不是因为那凶徒厉害!” 邢捕头咧开嘴,看起来老实的脸上满满都是精明。 “若是再撞上,与其让弟兄们有个闪失,还不如让这几个‘义士’上前先着,斜了自家侄儿一眼。 “也别起什么心思。别看钱多,只怕是有命赚没命花。” 他起身伸了伸腰杆。 “我呀只盼着那凶手犯下这一桩,能安分个几天。” 他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也让老夫睡几天好觉吧。” 章节目录 第七章 饥饿 世上的人家,富各有各的富法,穷却大抵是一个样子。 譬如家徒四壁。 譬如食不果腹。 譬如人家的媳妇儿生产后,喝的是鸡汤,吃的是鸡子,你家就只能熬一碗稀粥了事。 千恩万谢送走了产婆。 王婆喜滋滋抱着刚出生的孙儿,坐在廊下,像是抱着个稀世珍宝。 瞧这皱巴巴的小脸,多像她那死去的老头;瞧这小鼻子、小眼儿,多像她那外出未归的儿子。 “祖宗保佑。” “有后啦!有后啦!” 她脸上的欢喜简直抑制不住。 “从水镜真人那里求来的‘求子符’真真管用。” “等明日老母鸡下了蛋,家里的鸡子就有十枚了,整好去集市换了铜钱,再去上柱香还个愿哩。” 她如此寻思,满怀着欢欣雀跃。 然而。 这点欢喜转眼就被打扰了。 “婆婆。” 旁边的茅舍里,刚刚生产完的儿媳呼唤着,声音怯生生的。 王婆一张老脸立马绷了起来,不耐烦道。 “作甚?” “我饿咧。” “不是才吃了碗粥么?” “饿得烧心哩。” 要是搁往常,儿媳这般“不懂事”,她老早就一顿打骂过去了。 可今天,看在儿媳刚生完孩子的份上,她还是一边嘀咕着,一边去刮了刮锅底,盛了半碗粥端进了房里。 可是,没一阵。 “婆婆。” “又作甚?” “还饿。” “粥已经没了。” “饿得要命咧。” 王婆气得破口大骂,可瞧在自己乖孙儿的面子上,她还是掏出了昨天吃剩的半个饼子。 她心想:这次总能堵住嘴了吧?! 然而。 “婆婆,还是饿……” “没了!没了!粥吃完了,饼子也吃完了。” 这一次,无论儿媳怎么喊饿,怎么哀求,王婆就是咬定牙关不松口。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贱婢分明是仗着生了孩子,要贪嘴咧! 果不其然。 没过一阵,房子里就没了喊饿的声音。只是,怀里的娃儿却哇哇大叫,喊起了“饿”来。 王婆赶紧把孩子抱去吃奶。 但是刚推门进去,就诧异地发现,自家瘦小的儿媳正趴伏在撑墙的原木上,也不晓得在做什么,只是发出了“嘎吱嘎吱”,好似老鼠磨牙的声响。 兴许是听到了孩子的啼哭。 儿媳慢吞吞转过脸来,咧开嘴,露出木头上没了树皮光秃秃一块,以及一嘴殷红的牙齿。 此情此景。 王婆却是啐了一口。 “你这瘟丧,吓唬谁呢?!” 她三两步就跨了过去,把孩子小心递到儿媳怀里。 “我孙儿饿了,赶紧喂奶。” 儿媳低眉顺眼应了一声,用舌头舔去牙上的血,混着口水吞回肚子,这才撩开衣襟,露出只干瘪的乳房。 娃儿顿时停止了哭闹,本能地摸索上去,吮吸起来。 王婆满意地点点头,再嘱咐了儿媳几句,便自顾自忙碌去了。 于是乎。 房中就只剩下这个饿得发慌的母亲,和小口吮吸母乳的婴孩。 渐渐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孩子,眼也不眨地盯着孩子。 这就是我的娃? 看起来是多么柔软,又多么稚嫩啊。 小巧的脚趾头像是刚剥出来的蚕豆。 短短的手脚好似脆生生的莲藕。 圆鼓鼓的小肚皮像是刚蒸好的米糕。 水盈盈的眼睛好似去了壳的荔枝。 “咕隆。” 她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 日落月升。 王婆迷迷糊糊半夜起解。 刚出了房门,冷不丁的,眼角便窥见一席红色在墙头一闪而没。 她大吃一惊,忙不迭扭头看去。 可哪儿有什么红影?只有一方黄晕晕毛刺刺的勾月悬在墙头而已。 她松了口气,暗道自己疑神疑鬼,可经过这么一打岔,睡意也去了个七七八八。 这时。 她才发现夜里不知何时泛起了雾,淤积在院子里,如烟似水。 王婆没在意,只管踩进来,深一脚浅一脚,淌着雾气往茅厕过去。 也在此时。 “嘎吱、嘎吱。” “这死材!又在作怪!” 她立刻认为是儿媳故态萌发,又在啃吃树皮,可一转眼,却瞧见儿媳的房间门半掩着。 夜风吹进来,摇着房门。 “嘎吱、嘎吱。” 这声音终于换起了她的记忆,想起了那个流传在街头巷尾的恐怖传说。 糟糕! 孙子还在里面咧! 稍后。 一声哭嚎惊散雾夜。 ………… “此刀长二尺七寸,重一斤八两。百炼成钢,淬火为锋。天宝四年秋,吾斗杀琅琊柳一刀于大江之畔,而后得之。” 游侠儿横刀于前,霜刃如雪,秋光冽冽。 诚然是柄好刀! 而此时此刻。 淡漠的人,锋锐的刀,无需再过多言,便自有股肃杀之气。 当然。 前提是这地方不是人声鼎沸的市集。 观众们投来的目光不是像在看猴戏。 对面的人也不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 嘴里下一句更不该是: “只卖五两银。” 这话一出,好似一场相声讲到了精彩处,抖开包袱惹得周围人哄笑不已。 若不是顾忌到游侠儿手里的刀子,恐怕一些难听的话就得不阴不阳地钻出来。 人堆里,一个老夫子一边笑,一边摇头,又冲游侠儿说道: “你这后生好是糊涂。” “一小丫头哪儿来5两银子买你的东西?” “再说这清平世道,谁会花这大价钱,只为弄个没用处的铁疙瘩,放在家里当摆设?” 笑够了的围观者们纷纷应和。 但人群中央的两个却全然充耳不闻。 小丫头只管眼巴巴瞧着游侠儿手里的刀子,游侠儿只管冷淡淡等着小丫头掏出一笔压根掏不出来的银子。 直到邸店的老板儿闻讯赶到,揪住小丫头的耳朵就回了店里,临走还不忘吐上口唾沫。 这理所当然地又引得围观群众一时欢喜。 游侠儿却只微微摇了摇头。 “不识货。” 说着,自顾自收刀归鞘,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两层阁楼,也是城中最有名的食肆,有个古怪的名堂,叫做“狸儿楼”。 ………… 没了热闹,人群散去,只留下个短发的道人。 这道人自然是李长安,而那游侠儿不是别人,正是衙门里照过面的“义士”之一——游侠儿张易。 李长安今天起了个大早,拜了祖师,做了早课,祭了剑胚与雷神,便又去城中四下探查起来。 等到挨近中午,仍是一无所获。 正回邸店吃饭,就在大门口瞧见这么又正经又滑稽的一出。 说实话,道士方才在人群中看得分明。 张易的刀用料讲究、锻工精良,是把好兵器,五两银子真算是贱卖了。 只不晓得为何挑了这么个地方,挑了这么个买家,结果演了这样一出滑稽戏。 不过也巧。 道士正想找他们几个,叫唤一下线索。 …… 片刻之后。 狸儿楼中。 李长安与张易相对而坐,隔着一桌子丰盛酒菜。 菜是张易点的,钱却是李长安付的。 先前,道士上前邀游侠儿吃酒,还担心对方为了面子拒绝,谁知他当场就一口答应下来。 进了食肆。 更只是抛下一句:欠你一次。 便毫不客气点下了一桌子的酒菜。 眼下,正甩开膀子胡吃海塞。 说来这人也有些意思,纵使吃相宛如饿死鬼投胎,脸上还维持着那副冷淡的“高手脸”。 反观道士就拍马难及了。 三两杯黄汤下肚。 即便是身醉心不醉,也是歪歪散散没了正形。 人在闹市,捏着酒杯,神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只是忽然。 道士冷不丁发现周围安静了下来,便连同桌的游侠儿也停下了动作,理了理胡须,正襟危坐眼巴巴瞧向了食肆深处。 再往四周一看,食客们莫不如此。就是邻桌那个先前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也喷吐着酒气瞪大了眼睛。 李长安正莫名其妙,就听得游侠儿压抑着激动,小声说着: “来了!” “什么?” 道士没等到回答,只瞧见店小二站在大堂上,把手拢在嘴边,声音像是唱大戏,低回婉转。 他朝楼上唤道: “三娘子吔。” 章节目录 第八章 三娘子 催什么?奴家这不就来了么?” 人未至声先闻。 在一众食客屏气凝神眼巴巴地期待下,阁楼上传来一串笑声。这笑声并不清脆,反倒带着些沙哑,可其中莫名有种慵懒的味道,像是拿着狗尾草在颈边轻挠,勾得人心痒难耐。 俄尔,木质的楼梯轻响。 阁楼下来一个美人儿。 这从古至今,美人各有各的美法,各有各的千秋。 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妖而艳艳,灼灼其华;有仙姿玉骨,遗世独立;有婀娜温婉,楚楚动人;有娇俏明媚,亭亭玉立;有甜甜糯糯,腻而不厌;有优雅端庄,富贵大气…… 而这位大抵是这个时代男人们的心头好。 皮肤白皙,身材丰腴,眉眼间,一颦一笑都含着光景。 圆润柔和的脸庞好似银月盘,散着动人的辉光,才露面,便照得整个大堂都明媚了几分,照得满堂食客为之倾倒沉醉。 她的妆容不浓,衣饰也不繁杂。 只是恰到好处。 如云青丝稍显松垮地盘着,斜斜地插着一支金步摇。身上只穿着套素色短衫与罗裙,一条明黄的绸带盘在腰间,束着丰腴婀娜的身子,就如同系着一波春水,每一步,都荡漾着潋滟春光。 三娘子款款而下。 顿时间。 “三娘子今儿又美艳了几分。” “你看,这是我为你特意打的簪子。” “老夫朝思暮想,可又瞧着你一眼啦。” …… 大堂中,食客们争相冒头。 灼热的目光伴着殷切的问候,雨点般扑打过来。 她却斜依在柜台上,意态懒散,好似个团着身子打哈欠的猫儿,又像朵春眠未醒的海棠花。 笑语盈盈,一一应付,仍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不消片刻。 打发了这些热情的“粉丝”。 三娘子微微撤步,盈盈行了一礼。 “奴家一时贪睡,倒让诸位客人久候了。” 说着,拍了拍手。 候命多时的厨工们,立即行动起来,陆续搬来长桌、红绸布、案板、清水盆、瓷碟,以及一桶活蹦乱跳的鲜鱼。 最后,则是一个婢子捧上一盆冰块,三娘子从中取出一个长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的是一柄三指宽、尺许长的轻薄小刀。 这是要斫鲙?(切生鱼片) 李长安恍然。 原来这家狸儿楼的招牌菜就是这个。 而接下来。 但见三娘子挽起袖子,露出皓臂、素手、芊指,在清水中濯洗一番。 而后利落地捞起一尾鲤鱼搁在案板上,抄着冒着寒气的脍刀。 深吸一口气,而后运刀如飞。 去鳞、破膛、挑腥线,然后剔骨、片刀,素手翻转之间,片片切得极薄的鱼脍便如蝉翼、蝴蝶般纷纷飘落于盘中。 精巧绝伦,赏心悦目。 旁边那个酒鬼更是摇头晃脑道:“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真大!真白!” 大?白? 这位三娘子刀工极佳,片出的鱼脍轻薄如纱,呈半透明的色泽。如何能用大和白来形容……李长安的目光离开案板,顺着腰身往上一瞥…… 哦。 诚然如是。 道士摇头失笑,给自个儿斟了一杯酒。 这时候。 小二拿了个装着细木筹的竹筒上来兜卖。 道士奇怪。 “这是怎么个说法?” 那小二笑吟吟回道: “五两银子一根木筹一份鱼脍。” “五两?” 饶是道士对物价不敏感,但也晓得这五两银子一份菜,未免也太贵了些。 小二哥呵呵一笑,把竹筒往怀里一揣,不慌不忙解释道: “道长有所不知,不说我家主人切脍的手艺在左近地方是独一份儿。就是所用的鱼,也是精心用酒糟以独门法子养出来的,别的地界可吃不到。再说了……” 小二挑了挑眉头,露出个男人都懂的笑容。 “我家这鱼脍可是三娘子亲手为客人奉上的。” 原来如此。 李长安恍然。 原来五两银子买的不是美食,而是美色。 不过,道士仍是不打算花钱。 美人是极好看的,美人做出的美食想必也是极好吃的。 但美则美矣,这生鱼肉里头的虫卵可半点不会少。 李长安可不想此行结束后,带一肚子血吸虫回去。 他正要打发小二去别桌。 这时候,不晓得哪扇窗没关好,溜进来一缕清风,拂过三娘子的案台。一片刚切出的鱼脍便轻飘飘飞了起来,可还没逃远,就被她眼疾手快捻住,搁在了唇边,舌尖儿一卷,就轻轻巧巧落入了口中。 “呼哧。” 食客们不约而同发出些奇怪的喘息。 有些更不堪的,悄悄弓起了腰。 李长安呵呵直笑,这些古人见识少、眼皮浅,就这点儿风景相较于俺硬盘上马哲文件夹里的学习资料,算得上…… “道长。” 同桌的游侠儿冷不丁开口,打断了道士的胡思乱想。 扭头过去,只见着游侠儿目光炯炯,粗重的鼻息简直要把鼻孔弄个底朝天。 “你这是?” 游侠儿二话不说,“啪”的一下,将一柄佩刀拍在桌上。 “此刀长二尺七……” “停!停!停!” 李长安连忙摆手让他打住,终于晓得这厮卖刀是为了什么呢。 道士招来小二哥买了一份木筹给他,至于自个儿,血吸虫消受不起,只加了一份儿黄酒焖羊蹄了事。 可惜。 张易没等到他的鱼脍,道士也没等到自个儿的羊蹄。 就听得门外熙熙囔囔的街道上一阵喧闹,一个赤着胸膛的肥硕汉子像头野猪在人堆里横冲直撞。李长安眼尖,认得这人是“义士”之一的郑通郑屠子。 心里一寻思,赶忙招呼。 “郑老哥,你这风风火火作什么去?” 郑屠子听了扭头瞧见两人,又急冲冲闯过来,抓起桌上的酒壶,就咕噜噜灌了一大口。 “你们还在这儿磨蹭个什么?!” 他抹了把钢针一样的胡子。 “出事啦!” ………… 凶徒再次杀人。 这次的事发地在郊外临近东城门的一户贫寒人家。 等到李长安、张易、郑通三人赶到时,这家院子外聚拢着一大帮村人,一个老太婆在其中哭骂不止。 而两个早到的差役堵住院门,保护着现场。 三人刚刚上前,就被他俩挥手拦住。 “闲杂人等莫要乱闯!” 道士和游侠儿两个厮杀汉还没开口,郑屠子就嚷嚷着骂了起来。 “好你个张二王大,赊账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这般摆谱拿大。怎生?才出城门就翻脸不认人啦?!” 两个差役顿时苦笑起来。 “二爷也莫要让兄弟两个为难……哎哎哎。” 话没说完,两人就被郑屠子一巴掌推开,招呼着道士俩个进了门去。 ………… 门里是个农家小院,是由三间土胚茅草房围成。 这次的受害者正在东厢。 三人推门进去。 但见一位年可二十许的妇人,依着墙壁僵座在床,半张脸乃至胸前都侵染着大片的血污,双目圆瞪,牙关紧咬,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气绝多时。 而在枕边,还卧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婴孩尸体。 “天杀的!” 郑屠子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而张易与李长安已然上前检查起妇人的尸体。 古怪的是,妇人的死因和钱大志一模一样,都是干净利落一剑穿心,可既然如此,尸体上大幅的血迹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李长安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婴孩。 相较于其他,这小婴儿的死状更让人愤怒和怜悯。 小小的身躯上散布着许多牙印,半边身子的血肉都被撕咬下来,露出森森白骨和柔软的内脏,特别是左臂上,整个手掌都不翼而飞。 郑屠子发了一通脾气,也靠了近来,可一瞧见婴孩的惨状,又是狠狠锤了一下墙壁。 “天杀的娼妇!这般凶残!连刚生下来的孩子都不放过!” “凶手干的?” 李长安却摇摇头。 “这可未必。” 在郑通和张易诧异的目光下,道士登上床榻,捏住妇人尸体两颊,用力打开牙关。 接着。 尸体口中便掉出了半截小小的咀嚼过的手掌。 章节目录 第九章 线索 撬开尸口。 婴孩的残掌落在手中。 嚼烂的皮肉,咬破的筋膜,扯断的骨头,裹着鲜血与口水赤裸裸呈现于眼前。 此情此景,直让张易与郑通面上肌肉乱颤,也让门口处,响起一连串的干呕声。 扭头瞧去。 原是一帮捕快姗姗来迟,好死不死,进门第一眼,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无,就撞见眼前这一幕。 当下就吐了个天昏地暗、东倒西歪。只有带头的那个年轻捕快,李长安依稀记得好像叫薄子瑜的靠谱些,纵然脸色发白,但还是绷着脸皮,努力维持着公门体面。 李长安看得直嘀咕,心想这潇水的捕快未免太“养尊处优”些。这么点儿东西,就受不了啦?要是瞧见妖怪锅灶间挂起的烟熏人肉,路边无人收敛的巨人观的遗体,岂不是要吓晕了过去? 他放下婴孩残掌,胡乱扯来被褥擦去手上血污,正要与这捕快搭话。 忽而。 听得一声尖利的嚎哭。 一个干瘦的老太婆从门后猛地蹿了出来,直奔死者遗体而去,还一边哭喊咒骂。 “个丧门星!烂婆娘!八辈子不得超生的贱货!这么能这样狠心啊?那是亲生骨肉,还我孙儿的命来!” 说着,张牙舞爪竟要上前去撕扯。 然而。 还没得手,就被郑屠子一把揪住后领拽了回来,见她还在叫骂着拿指甲来挠自己的脸。他当即就扬起蒲扇大的巴掌,“啪啪”就是俩耳光砸下去,恶声恶气骂道: “这老虔婆,撒泼与谁看?别人不愿沾染,某家可不会惯着!” 王婆被这两下打得有些发懵,捂着老脸,好半响才呐呐言道: “这屠子怎么还打人呢?” “打的就是!” 郑屠子啐了一口唾沫。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晓得?” 他冷笑道: “这厮最是吝啬,平日里亏虐儿媳也就罢了,就连怀了娃儿,竟也不肯予她一口饱饭。活活把人饿出了失心疯,生生啃吃了自己的骨肉。” 郑屠子怒目圆瞪,喷吐着唾沫星子。 “说!这小娃子的死,难道没有的一份儿?!” 王婆越听越惊,越听越怕,末了赶紧摆手叫屈: “屠子莫要乱说!这话传出去,可让老婆子如何出去见人?” “我何曾亏虐与她,又何曾吝惜几口吃食?她肚子里的可是我家的骨血,我即便愿意饿着她,难道还会饿着我的孙儿?” “实在是临盆这几日,她的胃口大得像个无底洞,填不满、喂不饱啊!” 王婆大倒苦水。 “去看看我家的米缸,翻一翻我家的床板,是一粒米没有,一枚铜子也无,都拿来填了她的肚子。就是我家那条养了十来年的老狗,都宰了给她炖汤吃。” “即便如此,还是喂不饱她的肚子。” 王婆指着撑墙的柱子。 “们看看,她连树皮都啃了一块,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办法嘛!” 她说得凄惨,可郑屠子却是半个字儿没信,只是揪住她的领子呵呵冷笑。 王婆急了眼,“哇”一下哭了出来,两脚在地上乱蹬,撒起了无赖。 “打人咯!杀人咯!个贱人活着害死了我孙子,死了还要让的姘头害死我啦!” 郑屠子听得青筋直冒,管他有没有捕快在场,就要报以老拳。 却被年轻捕快招呼人手给制住,他自个儿径直上前,冲李长安皮笑肉不笑。 “李道长辛苦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 李长安三个被捕快们半是请半是撵给赶了出来。 到了门口,才发现张家兄弟、水货剑客与冯道人都已经闻讯赶到,只是他们来晚了,连门都没让进。 见到三人出来,赶紧凑上来一问究竟。 道士也不隐瞒,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都讲了个明白。 众人听了,气愤者有之,沉思者有之,茫然者也有之。 道士懒得猜测他们心中所想,只打量着眼前的小村子。 …… 院子前围观的群众早已散去。 男人们扛着锄头回到田间劳作;妇人们相约去村边的河沟浣洗衣物;男孩儿们拿着树枝追逐打闹,女孩儿们用泥水扮着“家家酒”;三两个老人在路边拉着家长里短;几只土狗卧在树荫下睡着懒觉;一个刚下地的娃儿揪着狗耳朵“呀呀”乱叫…… 乱糟糟里偏偏透着井然有序。 这大抵就是乡间生活的样貌。 光看眼前的田园画卷,谁又能想到村中才有人死于凶杀?甚至于尸体尚在,血迹未干,查案的捕快还没离开了? 一时间。 道士觉得王家儿媳的死,实在是微不住道。就像往池塘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尽管激起些许涟漪,但眨眼又归于平静。 似乎那点新鲜劲儿一过,村中人又一丝不苟地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轨迹。 村子又祥和而宁静了下来。 可渐渐的。 道士觉得眼前的景物似乎泛起了些许朦胧。 好似远山上缭绕不散的雾气侵入了人间,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显得如梦如幻。 可一眨眼。 明晃晃的阳光照得视线中的一切分外清晰。 新鲜中带着臭味儿的空气扑鼻而来。 一切的一切再真实不过。 ………… 王家院内。 捕快们分头去寻求线索,留下一老一少两个仵作检查着尸体。 年轻的仵作摸索到尸体的肩胛骨。 “嘶。” 他猛地抽回手,方才好似被什么东西给蜇到了。 剪开尸体背上的衣衫,他诧异地发现,尸体自肩胛下方的小半边背上,长着一些稀疏的黑色短毛,硬得像针。 “阿爷。” 他唤来老仵作。 “这是什么?” 老仵作瞥了一眼,不咸不淡摆手道:“与案子无关,不必理会。” “可是。”年轻仵作不甘心,“人身上怎么会长这东西?” “生病了呗。” “什么病?” “穷。” “穷怎么是病?” “呵。” 老仵作笑道: “人穷得狠了,什么毛病都有。” 说完,收捡起工具。 “记上吧,与往常一样,并无其他外伤,死因仍是一剑穿心。” 年轻仵作听话照做,只是末了看着尸体瞪直的双眼,捏着隐隐作疼的指尖。 莫名的。 淡淡的心悸萦绕不去。 ………… 这一趟走下来,李长安自觉没找到有用的线索,回到了城中,几人各自告辞散开。 而道士才回邸店。 就瞧着这家的小丫头和隔壁酒坊的儿子在院子的走廊间打闹,或者说,是阿梅揍得男孩儿抱头鼠窜。 而女主人则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高声招呼。 庭院里。 店家和隔壁酒坊的老板围坐在一方石桌上,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唉声叹气。 瞧见了李长安,店家眼睛一亮,不由分说就把道士拉了过去。 但见石桌上没别的东西,就只有三个杯子三壶酒。 店家冲道士拱了拱手,解释起来。 原来潇水有个别处没有的节日,唤作“酒神祭”。节日上有个压轴的节目,就是从潇水所有酒坊的新酒中,选出最好的一壶祭奉给酒神,以庇来年酒业兴旺。 城中的酒坊无不以选中为荣。 隔壁酒坊老板前年惜败,今年自然要一雪前耻。只是今年运道好,酿出了三批好酒,眼下左右为难,不晓得该用哪壶种酒参选。 “道长也是位好酒之人,还请帮忙鉴定一二?” 有这等好事,道士当然不会推迟。 三壶酒各自斟上,一一品茗。 在两人眼巴巴地注视下,道士闭目回味。 一者绵醇,一者清爽,一者劲道。 但老实说,道士虽然喜欢喝酒,但中意的却不是酒精,更不是贪求一醉,而是饮酒的心情,饮酒的气氛。 所以这三杯酒喝下来。 只觉得潇水不愧为酒乡,这三种酒都不失为佳酿,虽然滋味各有不同,但李长安嘴里却难以分出上下。 末了,只是挨个指着三壶酒,一连三声: “好酒。好酒。好酒。” 而后咧嘴一笑,说了跟没说一样。 对面两人瞧得直挠头,盯着三壶酒又发起愁来。 酒坊老板更是幽幽一叹。 “若是老钱还在就好了。否则,凭他品酒的造诣,一定能分出这三壶酒,哪一种更佳。” “是啊。” 店家老俞也是长吁道。 “亏我帮他求了道平安符,还定下几箩筐的炊饼留待践行。可惜,符没能保他平安,饼子也没吃上。” 旁边李长安听了,却是奇怪。 “平安符倒是应有之意,可这炊饼何解?这位钱员外既是酒中老饕,践行之礼怎么不用酒,反倒用饼子?” 店家怅然地摇了摇头,为道士解释道。 “老钱他常在家乡与潇水两地运酒,每年来潇水,都是住我的店……”说着,指了指酒坊老板,“买他家的酒。” “经年下来,我们三人也算相交莫逆。” “诚如道长所言,往年我们都是用好酒于他践行。但今年……” 店家笑了笑,为道士斟了杯酒。 “他的肚子好似通了无底洞,怎么吃都不够,把我这店里的存粮都给祸害了个干净,所以今年我才准备把酒换成饼子……” 李长安惯不爱听别人的家长里短、成年旧事,店家絮絮叨叨谈起了往昔,道士一开始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的。 可是。 渐渐的。 他越听越凝重,越听越仔细。 待到对方说完,更是皱眉问道: “贫道入住那天,居士说店中存粮已空,便是因为这位老钱?” 店家茫然点头。 “对。” 李长安再问:“这个老钱就是钱大志?” “是。” 沉吟片刻,李长安放下酒杯。 “劳烦细说。” 章节目录 第十章 邢捕头 薄暮。 城南昌丰坊。 一条乌篷船轻轻飘飘靠岸。 “邢老爷,到地儿啦。” “唔。” 倚在船舱里打盹儿的邢捕头“吱”了一声,钻出乌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几日可把他累惨了。 追缉凶徒和酒神祭,这辈子最麻烦的两件事儿愣是撞在了一起,把他忙得脚不沾地。这不,今天才被县官老爷们拎过去,布置了一通事,训了几顿话。 眼下才给放归还家。 可恶手下的小崽子们还不晓事,明明有机会推脱出去的糟心事,却为了些摸不着的银子,偏偏要攥在手里,一点也不体谅他老人家的辛苦。 他摇头自嘲了句:“劳碌命啊。” 丢给船家一个铜子,打起精神,凸肚挺胸,扶着刀柄,又恢复了潇水县总捕头的气派。 他跳上岸边石阶,岸边的行人们立时上来见礼。 遇到富贵的,他躬身还礼,热情寒暄。 遇到贫寒的,他或是点头,或是“嗯”上一声,权当回应。 遇到没脸皮的,他就大摇大摆走过去,白眼都吝惜递予一个。 如此这般,分门别类,一一应付。 沿途还顺手买了几个蒸饼、半只烧鸡。 最后,脚步一转,钻进了街边的一条巷道里。 …… 潇水城中四处都开满了紫藤萝。 而这条巷道里的开得格外繁盛,灿漫的紫色从两侧高高的坊墙上“流淌”下来,宛如两条花瀑。须臾间,便将小小巷子淹没。 而时值傍晚。 挂在西山上的残阳,将晚霞铺展开来,又为这晕人的紫里镀上耀目的红。 于是,姹紫嫣红都汇作了一个颜色。 而这花儿也被阳光熏烤了一个整天,香气愈加沁人心脾,让老邢满身的疲意都消去了许多。 只是开得盛也不尽是好处。 遮挡住前路不说,枝叶、花瓣都爱往衣脖子里钻,惹得过路人不胜其烦。 “改天雇人铲去一些。” 老邢一边嘀咕着,一边拨开花鬘,往里走了十来步,眼前便豁然开朗,到了一个小坝场,而坝场对面则是一间再熟悉不过的宅院。 到家了! 他整个身子不自觉就松垮了下来。 “邢伯伯。” 旁边冷不丁一句吓了他一大跳,赶紧扭头过去。 只见着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还背着个一两岁的奶娃子,原是邻居家的三姐弟。 可不能在小孩儿面前坠了大人的面子。 老邢赶紧又凸起肚子,挺起胸,板着脸,摆出长辈的威风,训斥道: “都这么晚了,们三个小娃娃怎么还在外头玩耍,遇到歹人怎么办?还不赶紧回家!” “晓得哩。” 姐弟俩嘴上乖巧,是应了一声,可脚下像是生了根,半点没挪窝。 老邢纳闷儿瞧过去,只见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饼子,男娃子更直白,肚皮里咕噜噜叫唤了起来。 老邢皱起眉头。 “家请的那婆子今儿又没来?” “来了哩。” “煮了一大锅饭。” “她自个儿全吃了。” 小姐弟一人一句,把事情理了个通透,又眼巴巴看向了老邢,弄得他怪不自在,冷掉的饼子好像也滚烫了起来,揣在手里拿不住,干脆塞给了小姐弟。 “拿去填填肚子。” “哎。” 小丫头甜甜地叫了一声。 “谢谢邢伯伯。” 便要遵循捕头的吩咐,回家关门分饼子去。 可…… “等着。” 小姑娘抱着饼子怯生生转过来,眼睛里雾蒙蒙的,好似生怕邢伯伯把饼子又要回去。 而老邢也不多话,三两步追上去,把手里烧鸡往她怀里一塞。 “这也拿走。” 小姐弟顿时笑开了怀,连那奶娃子也咿咿呀呀叫唤起来。 “谢谢邢伯伯。” “谢个什么?” 老邢吹胡子瞪眼。 “要给钱的!” 他掰着手指算到: “三个蒸饼合计九文,半只烧鸡作价四十,先赊着,回头让老爹补上。” “哎。” 小姑娘脆生生应了一口,而后欢天喜地拉着老二,背着老幺,回屋分饼吃肉去了。 老邢前一秒还板着个脸,等到小娃子们回屋锁上大门前,探出两个小脑袋齐齐又道了声:“谢谢邢伯伯”,他下一刻就再也绷不住,咧开了嘴,眉眼间都抖着笑意。 可一扭头,瞧见自家的老妻就倚在门口,将刚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此刻脸上冷飕飕的。 他的心肝儿当即一颤,笑脸也变作了苦瓜脸,臊眉耷眼叫了声: “娘子。” 赶忙上去摆手解释: “莫生气,我方才是借的,又不是送的。” “说什么呢?” 老妻闻言就啐了他一口。 “我岂是吝惜那几个铜子?” 说着,拉着老邢进了家门,帮他解下腰刀、公服,一边忙活一边说道。 “那三个小人儿也是怪可怜的,母亲早死,父亲又忙于养家糊口常不在家,请了个沾亲带故的婆子帮忙照料,谁想也是个不省心的。大家邻里邻居的,平日里多多帮衬也是应该。” “那还……” “我哪里是恼,我只是恼我自己。” 老妻幽幽一叹。 “平日里,虽然不说,但我怎会不知道,这人啊最喜欢小孩子,却偏偏娶了我这个肚子不争气的,别人这年纪都该抱上孙儿了,咱们却连一儿半女都没。” “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作什么?” 老邢握住妻子的手,劝慰道。 “再说了,不是还有子瑜么?我可是把他当亲生的对待。” 一说到自家侄儿,妻子就是一顿抱怨。 “那臭小子进了衙门,就忘了家里。我可听妹妹抱怨好几次了,这臭小子几天来,连个影子都没看着。” 老邢哈哈一笑。 可不敢说是侄儿被人打断了牙齿,自己特意不让他回家的,赶紧转移了话题。 “别的还好说,有我看顾着,出不了大问题。就是他那脾气还是莽撞了些,这几天又被那帮老油子撺唆着,处处与那几个揭榜的为难,要去争抢劳什子的功劳。” 老邢越说越气,妻子抚着他的背脊,不咸不淡骂了一声。 “财帛动人心么。” 老两口平素里无话不谈,所以妻子对衙门里的一些龌龊也知之甚详,譬如这一百两银子的悬赏。 不过她说的倒也不是自家侄儿薄子瑜。 那孩子老两口从小看到大,固然有些年轻人常有的鲁莽与心高气傲,但本性不坏,断不会为了些赏银使阴私手段。 她骂的是衙门里那些把自家侄儿当枪使的老油条。 老邢也是点点头,却仍有余怒未消。 “一个个也不掂量掂量,还不是咱们把事情办砸了,上头才开的悬赏?” 妻子摇头笑道: “自己有没有能耐拿是一回事,让不让别人拿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说着,话锋一转。 “也怪县老爷,有什么消息何必藏着掖着?若非如此,那凶徒指不定已然落网,也没这么多的麻烦事。” “上头的考量,下面的人如何清楚?” 邢捕头叹了口气。 “当差吃粮而已,尽力而为吧。” 末了,两夫妻又说了一阵体己话,眼瞧着天色渐暗,大门那儿却响起敲门声。 怪哉。 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有人上门拜访? 歹! 难不成又杀人啦? 老天爷!昨个儿不是才死了一个么! 老邢心头叫唤,却又不敢怠慢,赶紧小跑过去,打开了大门。 欸? “玄霄道长?” ………… 片刻后。 邢宅正堂。 “如此说来,道长认为那凶手所杀之人,在被害之前都有暴食之症?” “没错。” 对面的短发道人点头回应。 “嗯。” 邢捕头抚须长吟。 他前一秒还在谈论这些“义士”,没成想人家下一秒就找上了门来,口口声声说自己找到了重要的线索。 只不过…… “玄霄道长破案心切,老夫也深有体会。” 他呵呵一笑。 “可这人偶尔胃口大开也只是寻常之事。譬如老夫,时常因公务耽搁了午饭,饿极了,晚上也能比平时多吃上几碗。” “依道长所言,老夫岂不早该死上好几遭?” 捕头摇摇头,端起了茶杯,示意送客。 但对面的道士却半点不为所动,反倒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十个饼子,三斤米饭,两斤猪肉,半只野兔和一只鸭子。” “这是?” “这是钱大志死前,一餐所用。” 乖乖! 邢捕头心里一盘算。 寻常人这般吃法,恐怕早就腹裂而亡了。 他又把茶杯放下,揪着胡子想了一阵,才迟疑说道: “可这吃多吃少毕竟是家私,便是一时填不满肠肚,未免流言蜚语,寻常人家恐怕也会忍耐隐瞒,不会透露与他人。” “瞒不住的。” 道士早想过这个问题,他解释道。 “譬如昨夜被杀的产妇,饿得狠了,甚至于吞吃了自己的孩子。此等行径,直如邪崇附身,闹得家宅不宁,哪里遮掩得住?” 听到这话,捕头笑道:“道长说笑了,这清平世道,哪里来的邪崇?” 清平世道? 哪儿? 道士听得一楞,脑子隐隐约约抓住点东西,可忽然混混沌沌的,又道不出来。 只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只当捕头职业性地粉饰太平,便放过不管了。 思索间,耳边又听捕头说道:“诚如道长所言。” 他已经被说动了七八分,可滑吏的性情使然,话语间仍有推诿。 “可道长不晓得,这段时间咱们衙门里的兄弟是忙得抽不开身,白天要办案,晚上要轮番戍夜,再加上这两天就是‘酒神祭’,是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使。” “要依道长的意思,非得发动人手,挨家挨户排查不可,如此其他的事情可就耽搁了。” “再说猜测毕竟只是猜测,又没个实在证据。我这里好说,就怕说不动县尊啊。” 这就是道士不爱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的原因。 可是他毕竟人生地不熟,要做这事儿,必须得有地头蛇配合。不找官府合作,难道去找地痞流氓? 他默默腹诽了几句,还是提醒道: “捕头莫非忘了冯翀?” “冯道人?” 邢捕头先是一愣,忽的一拍大腿肉。 “那个乞丐!”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绕着厅堂走了几圈,最后还是面露苦涩。 “可这人手……” “无妨。” “捕头只管找到那名乞儿即可,剩下的事……” 道人笑道。 “贫道一人足矣。”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诱饵 在这方世界,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辰当属上元节。 上到长安下到州府,但凡还有能喘气儿的,地方都会放开夜市,悬挂花灯,痛痛快快热闹上三天三夜。 据李长安的便宜师傅所说,常有荒山野冢的妖精、天上地下的鬼神耐不住寂寞,被上元节的热闹所吸引,跑来灯市与人同乐。 至于,由此诞生的或惊悚或滑稽或缠绵悱恻的故事,又是另外的传奇了。 可这全国通用的习俗,到了潇水地界就变了模样。 上元节草草操办了事,所有的热闹,包括张灯放夜,乃至于隐晦的男女相亲都挪在了这酒神祭上。 与上元节相差仿佛。 在祭典之时,会在酒神窖前,最繁华的一条水道上,一连两日张灯放夜,并在第三天举行盛大的祭礼,奉上美酒,拜谢神明。 而今儿便是酒神祭的第一天。 所以天一大早,两侧的街面上,各家店铺的东家、掌柜、跑堂都不忙着张罗生意,只顾着挂起灯笼、系上彩带,在店门前布置好精心准备的花灯,就等着到了晚上,大放异彩。 而水面上更是热闹,大大小小的画舫早早抢好了位置,主人家都是本地,甚至于老早就从各地赶来的散乐、倡妓、优伶、百戏中有名堂的角儿,要在节日上,用精心准备了一年的节目,一鸣惊人,讨个满城彩! 街道上,自然也少不了按耐不住的行人,早早就转悠上,等着先睹为快。 在这儿个喜庆的日子,不管贫贱还是富贵,自然都换上了最好的衣饰,拿出了最好的面貌。便连食不果腹的乞丐,出门前都把自己搓洗了一番,挣一个眼缘,好多讨两个铜钱不是? 但一片热闹整洁里总有异数。 热热闹闹的人群忽而裂开一条缝隙,打街头处蹒跚“挪”来一个乞丐。 衣衫破败肮脏,头发似打结的水藻,脸上乌哩嘛黑还长个几个大脓包,真叫脏过泥潭,臭过屎坑,虫子都乌泱泱绕着他乱飞。 勾来数不尽的白眼与嫌弃,他却一点反应也无,只是跌跌撞撞向前,活似个游尸走影。 好死不死。 对面来了几个恶少年。 一边横行无忌,一边浑浑噩噩,双方竟是谁也没躲闪,愣生生撞在了一起。 接下来无需多说。 这乞丐便被这帮恶少年揪到旁边的小巷深处一通毒打。 说来也怪。 似这种积年的乞丐,挨打是必备的技能,这个时候就该团起身子,护住要害,大声惨叫哀求。 可这人却只直挺挺地躺着,任那拳脚上身,哼也没哼一下,只在嘴里嗡嗡念叨着什么。 其中一个恶少年打得累了,捏着鼻子俯身细听。 原来只重复着一个字。 “饿。” “还喊饿?” 这恶少年怪笑起来。 离开巷子,不多久,端着碗馊米汤回来。 “吁。” 像是唤猪狗一般,嘬嘴吹了声哨响,把米汤往墙根里一泼。 “给你吃。” 上一刻,恶少年们还在嘻嘻哈哈,欣赏着同伴的“幽默”,可下一刻,笑声戛然而止,一个又一个活似被扼住了喉咙的鸭子。 他们只瞧见,方才还半死不活的乞丐,突然像条发狂的野狗,猛地扑向墙根,把自个儿的脸摁在墙角,拼了命般乱拱乱舔。 饶是坚硬的墙面挤破了脸上的脓疮,蹭出条红黄相间的污迹也浑然不觉,只是奋力探着舌头,要去勾石缝里的残羹。 “疯了,疯了。” 恶少年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都窥见了恶寒,乃至于一丝莫名的惊惧。 赶紧装模装样啐了几口,再撂下几句狠话,慌忙离去。 乞丐浑不在意,或者说没有余力去在意。 方才那点儿米汤入肚,反倒点燃了腹中饥饿,眼下正烧得五脏六腑生疼咧! 此刻,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吃! 他干脆剥下残着馊米汤气味儿的苔藓与墙皮,囫囵着塞进嘴里。 这时候,旁边塞进个软糯糯的声音。 “你没事吧?” 他抬眼一看,荆木叉子、绿襦裙,不晓得是哪家的小姑娘跑来发善心。 乞丐嚅嗫着:“饿。” 说话间,嘴角里露出丁点儿苔藓,他忙不迭塞回嘴里。 小姑娘看着叹了口气。 “那个吃不得。” 她掏出了几个铜子,递过来。 “拿去买个饼子吧。” 乞丐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看着铜钱,或者说,他死死地盯着那只拿着铜钱的手。 那么白! 难么嫩! 像是泡好的鸡爪,又像是去了毛、焯过水的羊蹄。 喉咙滚动。 他猛地逮住了这只“羊蹄”。 ………… “我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 一间破弃宅院,阴暗的房间里,乞丐揪扯着头发反复地问自己。 渐渐的。 他抱着身子,缩在角落,竟是呜咽着哭泣起来。 他固然是乞丐,固然没有自尊可言,但却是个缺泪少血的混球。 在自己惨淡而乏善可称的半生中,如此痛哭不过两次。 第一次是为还赌债,抵卖了祖产,气死了父母。 第二次还是为了赌债,发卖了不离不弃的妻子。 而这一次。 他哭得如此凄切,好似把腹中的饥饿,混着心肝脾肺肾,一同从眼眶里挤出去。 只因他莫名觉得,这次将要失去的,好似比前两次都多、都重要,那是某些身而为人该有的东西。 就这么蜷缩着,呜咽着,混混沌沌着。 冷不丁的。 屋外隐隐传来: “他娘的,这破地儿忒多的虫子!赶紧逮了那厮,回去交差。” “你可瞧见他确实还在?” “瞧得清楚,那烂赌鬼刚才还在屋里发瘟嘞。” 烂赌鬼?! 乞丐一个激灵。 事发啦? 这么快官府就找上门了! 他顾不得掉猫尿子,利索地翻身起来,熟门熟路摸索到墙角,掀开堆叠的乱草,露出一个狗洞。 门外脚步声渐渐逼近。 他不敢停留,撅起屁股就钻了进去。 可是,刚放了个脑袋,头皮上便是一紧,竟是被人揪着头发,生生给拽了出去。 到了外头,定眼一瞧。 一条汉子袒着花臂膀,戏谑地看着自个儿。 娘咧! 乞丐从脚趾抖到了心尖儿。 “花阎罗”张通! …… “你个烂泥鬼,爷爷找你,你还敢跑?” 张通拽着乞丐的头发,就像拎着萝卜缨子,随手抖弄着,心里暗自得意。 可笑那李道人还想吃独食,殊不知兄弟几个的眼线时刻都盯着咧。那边衙门没行动,自个儿这边就得了消息。 就是不晓得其他几个人,怎的也知了音信,跑来要分一杯羹。 不过么。 这潇水城的城狐社鼠、暗渠偏巷,有哪个比他张通更清楚? 这不,拔了头筹不是? 他正寻思:这功劳怎么也得值个二三十两银子。 忽的。 手里滑腻腻,颇不自在。 松开手一看。 原是那乞丐的头发里不知藏着什么虫子。 他一把抓下去,全给捏烂在了手里。 红的虫血、黄的脓液、黑的污垢沾染得满手都是。 恶心得张通暴跳如雷,抬手就抽了乞丐一个陀螺翻身。 平白挨了一巴掌。 乞丐闷着声,不敢置气,忍着左脸上浮起的肿痛,手脚并用就要逃跑。 可惜没爬出几步。 “啪。” 又是爽脆的一巴掌落在右脸上。 张少楠冷笑着把他堵了回来。 这下两边脸算是齐了活,肿成了个猴屁股。 眼看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乞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使劲儿磕起了头。 “通爷、楠爷,欠你们的钱,求求再宽限个几天,下次……下次我一定还上。” 乞丐一边哀求着,一边抽空瞥了一眼,只见着“花阎罗”抱着臂膀,只是冷笑。 他心里一个咯噔,慌了神。 “通爷你大慈大悲,可千万饶我一条烂命。留着我,账还有地方要;杀了我,可就没法还钱了啊!” 张通嗤笑一声,正想踹这没皮没脸的烂货几脚,可眼角瞥见,那李道人正和几人往这边赶来。 咧了咧嘴。 “放心。” “这次既不收债,也不要命。” 他把乞丐一把拽起来。 “爷爷我今天是来救你这条烂命的。” “啊?” ………… 东风夜放花千树。 是夜。 酒神祭如期而至。 花树连绵,歌舞喧嚣,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非但是酒神窖前的长街,实际上连带附近的坊市,可说半个潇水都被这欢庆热闹所囊括。 可是有热闹,就有冷清;有繁华,就有落寞。 寒鸦悲空,落在城东一间阖锁重重的院落。 这是潇水府衙大牢。 一个被排斥在繁华外的角落。 里头的倒霉蛋儿可享受不了节日的喜庆,只能隔着铁栏,眼巴巴听着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还有牢中恼人的蚊虫声响。 “嗡~嗡~” “啪!” “嘘!你小声点。” “小声个屁,都这会儿了,我看那凶手压根就不会来!” 俄尔。 冷清中响起几声喧闹,角落里一面帷幕被扯开,“花阎罗”气急败坏钻了出来。 往年这时。 他已然在灯市上一掷千金,然后逍遥快活去了。 可今儿为了银子,只得缩在这牢房里,等着鱼儿咬钩。 然而,到了这时辰,估算着灯市都要散场了,凶手却还没来,反是自个儿白白喂饱了满牢的蚊子。 “设伏就设伏,偏偏把地儿放在大牢里,那凶徒又不是傻子,如何肯自投罗网?” 他不停抱怨着。 身边。 张少楠是弟弟,不好多说;游侠儿和剑客保持着高手风范,只是沉默伫立;道人静坐养神,懒得搭理。 只有郑屠子耐不住聒噪,皱眉于他解释道: “这乞丐白天袭击了一个女娃子,虽没干成什么事,但一身臭气也把人家给熏晕了。众目睽睽之下,许多人都知晓。不把他抓进牢里,岂不更加惹人怀疑?” “怀疑便怀疑,也比干等着喂蚊子好!” 他消息灵通,哪里会不知道这事?只是心情焦躁,胡乱撒泼罢了。 “我看这事就不靠谱,定是那捕头借着由头耍咱们嘞。否则,官府怎么不多派几个人来?由得咱们挣这份赏钱?” “本就是下饵设伏,哪儿能大张旗鼓?” 郑屠子也是个暴脾气,看张通仍旧不依不饶,干脆就骂道。 “你要是耐不住尽管离开。那凶徒可是一个人杀散了数百兵马,就凭你兄弟俩的花拳绣腿,也莫在这儿拖人后腿,白白耽搁了性命。” 张通面色一变。 “你这屠子……” 张少楠赶紧拉住哥哥。 他可晓得这屠子的底细,却是不好招惹,只是笑道。 “城里的巡检兵马尽是些歪瓜裂枣,我兄弟两条哨棒就能杀他个七进七出。” 他拍着胸脯,大言不惭。 “我看那个凶徒未必有多厉害,不过仗着幻术耍弄他人罢了。只要有所准备,破了她戏法,定教她有来无回!” “是极。” 张通给兄弟撑起场子,指着角落备好的“秘密武器”。 “童子尿、黑狗血、月事布、香炉灰,别说她一个卖弄戏法的杀人犯,就是龙虎山的天师来了,我兄弟照样泼他个狗血淋头。” 这下,冯道人可就坐不住了。 “狂妄!” 他冷哼一声。 “道法博大精深,岂是你个无赖汉能够妄议的?” “哟呵。” 张通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说道: “你的道法可真真厉害,偷起蒸饼来,说偷小的决不偷大的?” 冯道人“腾”地一下就红了脸。 “那是幻术,是点化……修道人的事情如何能算偷。” 两兄弟本就只是烦躁,见到道士认真了,正好拿他开刷解闷儿。 嬉皮笑脸问道: “这么说,道法比刀剑厉害咯?” “自然。” “那用法术的冯道人肯定也比使剑的李道人厉害咯?” 冯道人不好明说,只是抬起鼻孔。 “哼。” 回答不言而喻。 两兄弟相视嘿嘿一笑,煞有介事问道: “可我怎么听说,李道人是被请进衙门的,某些人却是被绑进官府。这法术既然厉害,怎么到了官差面前就不管用了呢?” 冯道人满脸尴尬。 “我辈行事自有规矩,怎可为了一己之私,滥用术法?” “哦~~” 混混兄弟故意拉长了音调。 “那偷……” “那是点化!点化!” 道人气急败坏,正要继续辩解。 突然。 “闭嘴。” 游侠儿沉声喝到,目光凛然,指着脚下。 众人随之看去。 借着天井渗进的惨淡月光,瞧见一层稀薄的雾气悄无声息淹没了脚面。 来了!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混战 牢门四闭。 月光自天井洒下来。 瞧得雾色渐浓。 方才还喧噪不休的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各自猫到角落,遮掩身形,屏气凝神。 依往昔惯例,无端夜雾浓重之刻,便是凶手杀人之时。 如今雾色已现。 凶手是否已悄然潜近? 又会从何闯入大牢? 门?窗?天井? 或是,穿墙而入? 六对眸子在房间四角不住逡巡。 犹疑之间。 “嘎吱。” 大牢正门缓缓打开。 浓雾彷如泄了闸的水波涌出门去,而在这雾气迷离中,一席嫣红长裙悄然浮现。 月色洒然。 自屋外明朗的夜空投下,与雾气调作一色。 映出来人素色的短衣、轻薄的利剑以及一张狰狞鬼面。 连环杀人狂如期造访。 ………… 既然是伏杀,怎么可能不设陷阱? 大门处,正上方的房梁上张着大网,张家兄弟拽着绳子,呼吸急促;四角隐蔽里,立着四只小彩旗,冯道人手捏法诀,嘴唇蠕动。 只要一步。 这凶手便会跨入陷阱,插翅难逃。 可是。 直到六人盯得眼球发酸,等得手心冒汗,她就是稳稳立在房门外。 任那月光勾绘出雾气如沙,缭绕在那既细又薄的剑刃上,攀上纤细的腰肢、素白的衣襟,让那张恶鬼面具愈加模糊。 脚下却半步也不曾挪动。 …… 冯翀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这年轻道人虽然平常竭力装出个精明的模样,但几个老油子早就看出,这是个才出山走江湖的生瓜蛋子。 眼下,猎物迟迟不踏进陷阱,他已是蒙头蒙脑,全然不知所措。 而这时。 游侠儿却突然从躲藏处现身,施施然立在堂中,与鬼面女冷眼相峙。 他当即吃了一惊,想开口质问,又怕暴露自个人。心里纠结个没完,又瞧得旁边的郑通也钻了出去。 “那点儿小玩意儿,早被人察觉了。” 屠子抄起杆朴刀,“呸呸”两下,往手心里吐了唾沫,上前和游侠儿并肩而立。 “何必再藏头漏尾,尽管痛痛快快斗上一遭!” 他大声嚷嚷着,可剩下几人藏身的角落仍旧没有动静。 直到鬼面女掏出几枚铜子,一一掷出,将小旗磕飞,将罗网打落。几人才终于抛却侥幸,走了出来。 ………… 游侠儿仔细打量对手。 鬼面遮脸,瞧不清真实面容,只露出一截纤长的、容易折断的脖颈;身量高挑却失之纤细,想来缺乏久战的气力;裙摆太长不利于行动;用剑长短适宜,却太薄太细,彷如一触即断。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把剑,却让他这个惯于厮杀的汉子,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配得上一百两!” 他心中如此说道。 而后默默抽出腰间右侧第二柄横刀,霜刃如雪,寒光照人,这是个无声的邀战。 对方虽无言语,却用行动欣然应邀,提剑跨入屋中。 游侠儿点了点头,长吸一口气,按住雀跃的心脏,横刀于前,凝声道: “此刀长二尺七寸,重一斤八两。百炼成钢,淬火为锋。天宝四年秋……” 可是,话到半截。 耳边听得一声爆喝:“忒多废话!” 郑屠子已然旋风似地冲了上去,举刀大笑: “先吃某一刀。” 张家兄弟也好似闻到了血腥得到鬣狗,笑嘻嘻跟了上去。 一时间。 倒是最先出来的游侠儿,憋着半句台词儿,落在了后面。 …… 郑屠子把刀锋作了犄角,像头蛮牛犁了过来。 鬼面女身子一旋,在朦朦雾气里,忽而消失,又忽而出现,却已然出现在屠子侧后。 又细又薄的剑刃在急速挥动中,彷如失却了形体,融入了雾气。乍一眼看去,那鬼面女好似驱着一蓬雾光涌向了屠子脖颈。 后头,张少楠急急来援。 但他用的却不是手上两柄短刀,而是掷出一个轻飘飘、看来没什么杀伤力的物件。 可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却让鬼面女身子一顿,猛然跃开。 那东西就落在了郑屠子身上,正好搭在了他转过身的脑门上。 “什么玩意儿?” 屠子鼻子抽了抽。 一股子腥臭闷进鼻腔。 扯下来一看。 他嘛的! 是块月事布! 屠子暴跳如雷,也顾不上那鬼面女了,把手里的玩意儿往地上狠狠一掼,跳脚骂道: “你这该死的泼才!再乱丢这下流腌臜的玩意儿,老子先摘了你兄弟的脑袋!” 张少楠嘿嘿一笑:“怕什么?破邪的不是?” “破你祖宗!” 这边乱糟糟闹成一团,旁边张通却悄悄摸到一边,不晓得往哪里一拍,听得: “哐当!” 一声巨响。 一块蒙着铁皮的厚实木板倒扣下来,把大门封了个严实。 他放声大笑: “任你个妖妇奸猾似鬼,还不是要喝你张爷的洗脚水?这下,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狂笑声里。 鬼面女一张恶鬼面具稍稍环顾。 近处,张家兄弟得意洋洋,郑屠子跃跃欲试。 十步之外,游侠儿张易横刀以待。 更远些,道士冯翀手持黄符,剑客徐展长剑在怀。 反观自己,退路已断,赫然落入了六人围剿之中。 ………… 率先动手的鬼面女。 兴许是恼怒于张通的言语,身形闪动,直奔这混混头子而去。 张通冷笑一声,也不闪躲,抬起哨棍,瞅准方向,针尖对麦芒,劈头就是一棍子砸下来。 照说,一寸长一寸强,这么一剑换一棍,怎么着也该鬼面女先躲闪才是。 可这长棍临头,她却凭空挪开一个身位,将将让开棍子,手上的剑却半点不停缓,直取张通。 那剑太快太薄太细,融入雾气瞧不真切,直到一点寒芒在眼前乍起,张通才恍然惊觉。 避无可避。 他却抖起面皮,只管把手腕一拧。 “锵!” 原是弟弟张少楠及时赶到,双刀交叠,挡住了这一剑。 而他手中的哨棍……这种武器,本是一长一短两根棍子用铁索相连。在他拧动之下,前头的短棍甩出一个圆弧,撩向了鬼面女的会阴。 本要提剑再刺的鬼面女只得抽身而退,可张少楠却狞笑一声,好似附骨之疽紧随着翻滚过去,一刀钉向脚踝,一刀戳向膝窝。 鬼面女只得再退。 可郑屠子已然杀到,朴刀一展,搅动雾气,旋风也似的把她圈了回去。 …… 两兄弟一个哨棍用得阴险,一个短刀使得下作,再加上郑屠子的朴刀大开大合之余,偏偏能做到查漏补缺。 饶是这鬼面女身法迅捷轻灵、剑光飘洒鬼魅,也只能斗个旗鼓相当。 然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大牢正门处就这么大点地方,四个人缠斗到一块,刀光剑影把此处塞了个满当。 其余三人是怎么也插不进手。 那剑客倒好说,隔得老远,摆了个按剑在手的造型,只管坐观成败了。 游侠儿待在战团外围,倒是不甘寂寞。 可他刚扬刀欲斩,张少楠的脖子就抢先送到刀下;他又提刀要刺,郑屠子却把大屁股张易肉眼凡胎,就是李长安也是反应不过来的。 他堪堪提起刀,鬼面女已似股轻烟从他腋下抹了过去。 他身子顿时僵住,直挺挺栽倒在地。 而鬼面女毫不停歇,扑向冯道人。 可怜道人施法正到关键处,是停也停不下,走也走不得,只得一咬牙,拼了吃奶的力气催动法力,口中急急诵咏。 “……助吾馘祟,诛灭凶奸。急急如律……” 可惜。 一只纤细却不失坚硬的拳头抢先一步,把他最后一个字儿砸回了肚皮里。 随即。 冯道人便顶着个乌黑的眼眶,眼冒金星翻倒过去。 至于空中半成型的火鸦,悲鸣了几声,便被鬼面女拂袖扫成几颗火星,最后湮灭无影。 这一番兔起鹘落,说来长长一段,实际上不过短短一瞬。 三人才回过神,就瞧见了眼前这局面。 “天杀的贼婆!” 张少楠气急败坏,本想着一举擒贼,却没想反倒被戏耍了一番,还累杀了两个同伙。 他眼下是怒火中烧,犯起了混不吝,不假思索,拎着两把短刀,就又上去厮杀。 两兄弟惯是共同进退,再加上兄弟两个虽武艺不精,但借着街头斗殴的下作手段,先前的时候也能斗上几个回合。 张通眼下倒也不恘,操起哨棍就跟了上去。 然而…… “咔”的一下。 骂了声“贼婆”的张少楠,抱着折断的手臂,翻起了白眼。 “嚓”的一声。 说了句“妖妇”的张通,拖着断腿倒飞出去,砸在墙上没了动静。 眨眼之间。 六人的合围就只剩下两个。 剑客咽了口唾沫,换了个姿势,脚步悄悄往里面挪了挪;郑屠子撮了撮牙花子,却是奋起余勇,再度举刀猛扑上去。 鬼面女依旧只是一闪一突,但身形动作何止比先前快了千百倍,好似道流光掠过郑屠子身侧,手中细剑一振,抖下几缕发丝。 郑屠子瞪着双牛眼,口中喃喃: “直贼娘,原是拿爷爷作遮挡。” 肥壮的身子晃了三晃,软绵绵栽倒在地。 如此一来,挡在鬼面女身前的六人就只剩下了剑客徐展。 她把那张鬼面转过去,就瞧见在原地凹了半天造型的剑客,利索地收剑归鞘,走进墙角,抱头往地上一蹲。 好吧。 现在一个也没了。 ………… 天底下的大牢就没有宽敞亮堂的。 大牢深处,雾气愈重。 墙上几只火把制造的光亮,照不透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雾气,只愈加显得雾中影影绰绰仿若鬼影曈曈。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蚊虫鼠蚁在雾气下发出些“淅淅索索”的轻响。 乞丐就在大牢深处的一间牢室。 他萎缩在墙角,瞪着眼睛,早已不再喊饿,只是一动不动的,好似对方才外头的打斗喧闹置若罔闻。 忽而。 他那张呆滞的面孔微微一颤。 只瞧着牢门外,被栅栏隔出的狭长甬道里。 没有脚步声,一袭红裙飘然而至。 雾气朦朦。 前来索命的狰狞鬼脸冷冷地对着他。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剑斗 牢门外。 摇曳的火光把那张坠在雾里的鬼面又勾上几许森然。 雾中静悄悄的。 鬼面女与乞丐隔着牢门无声相对。 一道锁加着一面木栏,挡得住鬼面人么? 挡不住。 那么此时此刻,除却将要行凶的与即将死去的,还有第三方及时出现么? 有。 只听着甬道尽头一阵喧动,雾气缭绕里,突然冒出许多皂衣官吏。 “哗啦啦”堵着道口,竖起一丛臂张奴来! 这番设计诱杀凶手,那邢捕头虽然没太上心,但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习惯,还是遣了一队衙役,共计十二人十二张劲奴前来帮手。 张易六人立功心切,就守在了门口;衙役们懒散,想着敷衍了事就伏在了牢里,要不是听着了门口的打斗声,估计到现在还在呼呼大睡咧。 这下倒好,积极的没落到好处,划水的却堵着了正主,眼看就要立下大功! 为首的班头打起精神,端稳了奴,对准鬼面人,大声喝道: “妖妇!还不束手就擒!” 可下一秒,等着十二把奴阵已成,便生一声: “放!” 顿时间。 密集的弦声连成一片。 乱矢如蝗,攒射而至。 甬道狭窄,只够两人并行,没有多余的闪避空间,唯一应对之法,只有抽剑拨打箭矢。 但奴矢太快、太密、太近,就是李长安那手堪称神通的剑术,也得先用“御风”把箭矢刮歪刮慢,才堪应付。 市井上常有人吹嘘,说某人剑术高超,对面千人发奴,他仅凭一剑轮转如飞,便可截下千支箭头,本身毫发无伤。 更有甚者,什么剑舞起来雨打不透、水泼不进的……那些就不该叫剑术,该叫法术! 不是凡人仅凭武艺就能办到的。 理所当然的,十张劲奴张发之下,鬼面人毫无反应地被射成了刺猬,然后…… 啵。 散成了一蓬轻烟。 居然又是个幻身! “障眼法!” 班头尖叫起来。 “她躲到哪儿去了?” “小心偷袭!” 衙役们慌了神,扔下了弓奴,乱纷纷抽出刀剑来,背对背抵成一团,生怕鬼面女在雾气中突然出现,把自个儿抹了脖子。 可他们完全自作多情了,鬼面人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他们。 但听得,乞丐头顶的屋梁轰然一声巨响。 屋顶顿时破开一个大洞。 碎瓦如雨,簌簌乱坠。 鬼面女手持利剑排梁而下,一点寒芒直取乞丐心口。 监牢外,衙役乱成一团,哪里来得及救援;监牢内,乞丐浑浑噩噩,竟是一点躲闪的反应也无。木着张脸,浑浊的眸子映着那张鬼脸推着寒芒迅速逼近。 便要毙命当场! 突然的。 旁边的烂草席里弹出了个模样怪异的小瓶子,朝着鬼面人飙射过去。 鬼面女随手挥剑将其弹开,身形一转,剑尖再度刺向乞丐。 可就这么一瞬间的滞迟。 烂草席里又跳出了一抹剑光,后发而先至,堪堪截住了那点致命的寒芒。 鬼面女依旧沉默无言,只是手腕一抖,寒芒散作点点星屑,飘飘洒洒坠满牢中;而护住乞丐的剑光也随之大涨,化成条鳞光闪耀的白蟒,盘起身来,将满室“星屑”尽数吞没! 霎时间。 只听得“叮铃铃”,彷如乱珠滚落玉盘。 清脆悦耳而又杀机凛然的交击声满室跃动。 数息之后。 眼瞧着先机已颓,鬼面女在“白蟒”上一点,长裙在空中忽而一涨,像蝴蝶震动翅膀一般,带着她轻盈退后,落在了监牢一角。 掩藏在面目后的眸子投过来,瞧见那白蟒般的剑光收拢回去,落在一个短发的年轻道人手中,却是一柄古朴无华的长剑。 眸光又微微一转,在呆滞的乞丐身上一掠而过,落在旁边掀开了的烂草席处,那里有一个可供人容身的坑洞。 这时候,监牢外响起些乱糟糟的呼呵,原来是班头缓过神来,连打带骂让手下给奴箭上弦。 不能再耽搁了! 她身形一转,红裙浮动间,剑光席卷重来。 …… “啪。” 李长安拍死了趴在脸上的一只肥蚊子。 又从衣袖里拉出一只地蜈蚣。 特么的!这破牢房哪儿来这么多的虫子? 他一边在心里嘟嚷,一边提剑防备鬼面女。 他倒也不心急,等着衙役们赶过来围捕,也不失为一个保险而且省心省力的选择。 但对方可决不会这么想。 只见那鬼面女身形一转,眨眼间已幻化作四个一模一样的人来。 其中三个分取道士上中下三路,剩下一个则扑向了旁边的乞丐。 监牢就这么大点儿地方。 对方脚尖一动,眨眼剑锋就逼至眼前。 要么自救,要么救人,完全不给第三个选择。 可道士只抽动了下鼻子,一没救乞丐,二来也无视了三柄照着要害袭来的剑刃,反倒没头没脑地照着旁边虚空处,迅捷一刺。 “锵!” 四柄袭来的剑刃撞在道士与乞丐的身上,不见两人血肉横飞,反倒是对方连人带剑崩散成几股烟气。 而道士长剑所指的雾气空濛处,却爆出金铁交击之声。 雾气抖动。 俄尔。 鬼面女突兀出现,又立时抽身急退。 依旧是那个角落,依旧是无言无语、鬼面对人的冷清模样,但手中颤鸣不休的细剑,则暴(和谐)露出其人心中恐怕不如外表这般平静。 …… 早就得知凶手身怀异术,李长安怎么可能没有防备? 邢捕头早就言明过,这凶手不仅身手高绝,还擅使障眼法,并能借着雾气遁形。官府上一次设下重兵伏杀,她就是凭借这般异术,潜入万众之中杀死目标,而后从容脱身。 其他两拨人如何应付,李长安躲在洞里也不大清楚,但他自个儿的办法么,就是先前扔出去那个小瓶子。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临行前,在网上淘来的一种无香型花露水而已,荒郊野外防备蚊虫。 在普通人闻来,味道淡薄近乎于无;可在冲龙玉下……道士呵呵一笑,转身朝着另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逼了上去。 …… 纯粹以剑法论,对于李长安而言,鬼面女并不难应付。 但其身法却十分难缠,既像雾中的鬼魅,又似水中的游鱼,忽来忽往、捉摸不定,迅捷之余还完全违背了物理规律,道士推测应当是结合了某种法术。 要是在开阔处对上,两人还有得一番纠缠,可眼下是在狭窄逼仄的监牢里……李长安心思一转,剑势随之一变,从快、准、巧变为大开大合,用手中长剑的厚重欺负对方短剑的轻细。 鬼面女也不敢硬碰硬,只让身法愈加迅捷鬼魅,手中的剑锋更好似散入雾气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锋芒罩向道士周身。 李长安也不慌忙,改为双手持剑,抡起剑来一一拆当。 要是外行人见了,恐怕会认为,是李长安运剑笨拙,在鬼面女的狂攻下疲于应对;但在内行人瞧来,反是道士步步为营,渐渐把鬼面女困在了角落的方寸之间。 “如若没有意外,十招之内就能将她拿下。” 李长安心中暗忖。 可这鬼面女真有这么简单就能拿下么? 道士习惯性地拿眼角的余光扫视周遭,就这么一眼,却让他差点骂娘。 但见那帮衙役已然从新上好了弦,可只是缩在牢外,却把奴箭尽数对准了室内,俨然是要图省事,把缠斗中的两人一锅给端了。 无量天尊!就知道当差的皮眼最黑! 李长安赶紧一剑逼退鬼面女,抽身退回乞丐旁边,偏偏那鬼面女也奸猾得很,早就瞧见了衙役那边的动静,紧紧缀着李长安不放。 人身法飘忽,道士也奈她不得,只能听得一声。 “放!” 乱箭如雨,泼洒而来。 好在李长安也已腾出一只手,并指作决,往下一按。 “风来!” 刹那间。 长风浩瀚,自屋顶破洞倒灌而入。 当即便将十二支奴矢扫飞,而后毫不停歇,狂笑着、盘旋着,轰然一响,化作巨浪,夹杂着瓦砾、尘埃、蚊虫,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片刻后。 道士收起狂风,只见着牢中雾气一扫而空,显出房梁摇摇欲坠,四周一片狼藉。而那帮衙役更是被盛怒之下的李长安卷入风中,从里到外颠倒了几轮,正堆在墙角凄惨呻吟。 他再回顾监牢。 只见着牢门洞开,哪里还有鬼面女的身影?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酒神祭 牢门洞开,鬼面女已然不见了踪影。 跑了? 还是说,又是个障眼法? 李长安不敢怠慢,催动冲龙玉,寻到一丝残留的香味儿沿着甬道往大门而去。 的确跑了,但踪迹可寻! 道士神色一动,赶紧拽起旁边的乞丐。 这人也是奇怪,自打进了大牢,就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不吵不闹、不言不语,剑刺过来也不晓得躲。 现在道士把他拉过来,他也乖觉地顺着走,丁点儿反抗都没有,跟被迷了魂、下了咒似的。 眼下时间紧迫,李长安无暇细究,才匆匆带着他出了牢门。 那边。 班头恰巧清醒过来,正趴在地上,身上压着七八条汉子,颤巍巍指着道士。 “放走了妖妇……” 道士脸上一黑。 瞥见地上有根熄灭的火把,脚尖挑起来,顺势一脚凌空抽射,运气不错,十步开外,正中面门,把这厮剩下的聒噪连带门牙全砸回了肚皮里。 不再理会,转身而去。 追击凶手要紧,这些个鼠辈回头再来料理。 …… 狂风肆虐之后。 门前的厅堂一片狼藉,某些可疑的液体铺洒满地,浓烈的腥臭让道士不住蹙鼻。 稍一环顾。 张家兄弟冒着冷汗萎靡在墙边喘着粗气;游侠儿和屠子僵扑在地,生死不知;冯道人倒在地上,紧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着;至于叫徐展的剑客,瞧见是李长安过来,这才讪讪从墙角藏身处出来,冲着道士尴尬一笑。 道士懒得与他废话,把乞丐往他那儿一塞,便快步推门而出。 …… 门外是个小庭院。 公家的地方光秃秃的,也没甚么看头。 只有薄雾如霜,浅浅的结了一层。 远处的喧嚣热闹隐隐约约传过来,反倒衬着院子里愈加冷清。 在牢里步履匆匆的李长安,出了门,反倒停下了脚步。 他扶着腰间长剑,抬头看去。 但见月色空明处。 高出院墙的地方,有一角飞檐挑起如瀑的藤萝。 那鬼面人就立在飞檐上,红色的裙摆接着紫色的花藤,手中短剑与背后的勾月辉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她静静地打量着李长安。 而后轻巧一跃,似一抹轻烟融进月空。 此时。 “李道友。” 李长安回头瞧去,原是冯翀扶着墙根勉力起身,一张圆脸白得像刚出炉的包子。 他唤了道士一声,可还没吐出半个字儿,一口老血就抢先冒了出来。 “这是……” “无妨。” 他摆了摆手。 “术法反噬,一时气血难制……哇。” 话没说完,又吐了一小口血,让他脸色越加惨白,衬得眼眶越加青乌。 他干脆闭上嘴,只从怀里掏出个物件,远远抛过来。 道士接来一看,却是一对甲马。 巴掌大小的黄纸,拿红绳串起来,边沿印着复杂的花纹,中央画着个纵马疾驰的小人,上书“白云上升”四字。 这个世界妖魔鬼怪繁多,市面上也常有符咒、法器发卖,只是九分是假,剩下的一分真的也多是些大路货色,譬如李长安会的诛邪符箓。 来路五花八门,效用也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点,大抵是不拘凡俗、教派、修为,都能方便使用。 便宜师傅偶尔也会淘一些,备在身上,弥补小门派道法传承的匮乏。 所以李长安也跟着了解过一些,譬如手中这对神行甲马! 他正愁鬼面人身法鬼魅迅捷,自个儿撵不上咧。 这可真是及时雨。 道士道了声谢,赶忙把甲马系在小腿上,口中念到: “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 话声一落,脚步一点。 人已如“窜天猴”,“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 这边的大牢冷清中迸出杀机,那边的祭典上热闹里透着欢庆。 两侧长街是灯火连天、游人如织。 中央水道上画舫相接,宛如在水面上又铺上了一条街市。 各家散乐、倡妓、优伶、百戏都摩拳擦掌,各自大显神通,引得桥上的、岸上的、楼上的、船上的观众们大声叫好。 而其中,呼声最高、掌声最响、观众最多的,当属三娘子的画舫。 画舫停在水道中段,牵着绳索连接两岸花树,上头挂满了灯笼,照得水面波光盈盈,彷如画舫悬在天上银河。 而甲板清空搭建了一个舞台,上头正上演着一出杂技。 一个肥壮的妇人话漏风,可全赖此人所赐。 李玄霄! 他咬牙切齿骂了一声,可转念一想,这厮不是躲在大牢里,妄想着用一个乞丐作诱饵埋伏凶手么? 怎么出现在这……他目光一转,落在前者身上。 女子、红裙、素衣、短剑、鬼面。 心里顿时一个激灵。 这时候。 “嘛呢?” 两个衙役顶着满嘴油光和酒气,大刺刺拿刀鞘拨开人群。 “在这大呼小叫作甚么?” 薄子瑜已然一步抢上,劈手夺走腰刀。 “妖人现身了!” 他揪着对方衣领,恶狠狠喝到。 “快去叫人!”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追逐 李长安所猜不错。 离了狭小的牢房,鬼面人的身法愈加难缠。 残月之下。 在清冷无人的街巷与坊市。 她或如燕子穿檐过户,或如鬼魅在冷巷时隐时现,或如猫鼠在屋瓦上无声掠过。 飘忽难测,迅捷鬼魅。 好在李长安也不慢,有神行甲马傍身,每跃出一步都好似离弦之箭,再借着冲龙玉追索气味,倒也能将其尾巴紧紧咬住。 可离弦之箭嘛,快则快矣,就是不好拐弯。所以道士一路追过来,不晓得踩烂了多少屋瓦,撞破了多少野鸳鸯,坏了多少窗户、物件。 譬如,刚才从屋声。 “好。” 无他,谁让里头就坐的,都是潇水城里最有排场的人物。 打个例子。 外头观众虽多而热烈,投的是轻飘飘的铜钱;里头贵客虽少而冷淡,赏的却是白花花的银子。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一场节目将要演完,胡大娘累了个大汗淋漓,却已得了里头的三娘子悄然点头允许。 心头大喜,赶紧让杆子上表演的义女中,模样最周正,心思也最机敏的一个,从竹竿顶子上“变”出一盘果子来,便要下来奉给船上诸位贵客。 这个收尾的节目有个名堂叫做“仙人奉礼”。 其一是讨个好彩头;其二嘛,既然送了礼,诸位贵客不得回礼不是?不然,偌大的盘子,空荡荡的岂不可惜? 胡大娘正美滋滋地盘算,这一场怎么也有个几十两银子。 谁晓得,突然之间。 画舫上,先是冒出个鬼似的鬼脸人,惊煞了客人,又跳上个凶神恶煞的道士,与鬼脸人在台上厮杀起来。 你说厮杀也就罢了。 无论死了谁,大娘我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可为啥偏偏要绕着她来? 只见着,鬼脸女贴在胡大娘的背后,忽的旋身从大娘肩上探出小半个身子,短剑直戳道士眉心。 道士闪身避开,反手一剑,还以颜色。 但鬼面女却身形一缩,又藏回了胡大娘身后,把大娘的脖子留给了剑锋。 可那道人只手腕一抖,手里的剑好似一条活物,扭开身子,盘着大娘的脖颈绕过去,剑尖“嘶嘶”有声,追着鬼面人“咬”了下去……两人如此你来我往,绕着胡大娘好比两只穿花蝴蝶绕着花藤,一连攻杀了十数剑。 被剑锋环绕的胡大娘愣是一根汗毛没伤着! 可即便如此,那一次又一次剑刃擦着皮肤掠过的森冷,在周身暴起的密集的剑锋绞杀交击的脆响。还是浸得她骨头发寒,吓得她面色惨白。 奈何,手里还杆子,杆上还有女儿们。 她是逃不了,也不敢动弹,只好僵住身子闭起眼来,“呜哇哇”乱叫。 俄尔。 耳边爆豆一般的剑锋交鸣忽然消失。 她眼皮虚开条缝一看。 娘咧! 鬼面人一抹烟似的飘上竹竿,道士猛然跳起紧追不舍。 大竹竿顶部本就连着许多小竿,这俩一上去,顿将小姑娘们逼退到小杆子尾梢,上天无路下地无梯,像离了巢的雏鸟,悬在稍上瑟瑟发抖。 两人却只管斗剑拼杀,将上面装饰的绸带、彩灯、花束一一搅烂,连带着讨赏的那盘果子也给打落下来,落进了水中。 胡大娘心疼不说,关键是她本就辛苦了大半夜,现在杆子上又添了鬼面女和李长安这号大汉,顿时就吃力不足,手臂一软,连带竹竿上一歪。 有个吓呆的小女娃子猝不及防,竟是从竹梢上跌落下来。 本着“隔岸观火”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精神,画舫上的突变非但没有打消两岸观众的热情,反倒吸引了更多的看客聚拢上来。 什么杂耍歌舞,哪儿有真刀真枪砍人好看? 可冷不丁的。 小姑娘从二十来尺高的地方栽落下来,眼看就要香消玉殒、落个脑浆迸裂。人群顿时发出一声齐齐的惊呼。 胆子小的已然捂住眼睛,不敢直视即将发生的惨案。 在这时。 缠斗中的道士忽的舍了鬼面人,从竹竿上猛然跃下。 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赶到,抄起小姑娘平安落地。 人群这才按下心肝,齐齐吐出一声。 “呼……” 可这口气还没吐完,又突然收紧拔高。 原是那鬼面人将小竹竿一一切断,上头的小女娃子顿如下饺子,尖叫着纷纷坠落下来。 底下。 胡大娘尖叫起来,撒开杆子,作势要去接,可这八个人她一双膀子如何接得过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辛苦养大的女儿们就要命丧黄泉。 道士已然再度出手,连续纵跃之间,肩提手扛把几个小姑娘全给接住,放回甲板。 母女几个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不必多说,李长安回头一望,竹竿倒在水中,趁着李长安救人的功夫,鬼面女已然蹿上前面的一艘画舫。 道士扯下身上还在闭眼尖叫、八爪鱼似的盘在他身上的小娘,一把塞给迟疑着上来道谢的肥壮妇人。 纵身一跃,追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失手 今夜的酒神祭是格外的热闹。 水道上。 道士与鬼面女在一艘艘画舫间飞身相逐。 长街上。 薄子瑜领着一帮衙役撞散人群卖命狂奔。 “让开!让开!” “衙门办案。” 衙役们喘着粗气,盯着前头的鬼脸女,像是瞧着一堆银子,直勾勾眼冒绿光。 可薄子瑜瞧着渐渐甩开他们的两人,却是头皮发麻,暗自叫苦。 这两人都是横行无忌的主,在一艘艘画舫上大大出手,可殊不知,能上画舫的客人哪个不是非富即贵? 这不,鬼面女钻上画舫,把上头的一干客人胡乱推向身后当了盾牌。几个年轻公子哥倒霉,上一刻还在临栏吟咏,下一刻就被通通扫进了水中。 薄子瑜心惊肉跳。 遭了。 那是学政家的公子和书院的一帮秀才。 转眼间,道士又横冲直撞进了一艘画舫,收势不住,把席上一块屏风撞了个稀烂。 薄子瑜头皮发麻。 完了。 那上头是吴道子的真迹,是县令每年都要拿出来炫耀的宝贝。 不一阵,两人又转战到另一艘画舫上,吓出了一对光屁股的男女。 薄子瑜脑子一懵。 怪了。 那不是县丞大人和他那儿媳……哎? 薄子瑜复杂的心路历程略过不谈,李长安是猜想不到,也顾不上的。 他纵身在画舫间飞掠,嗅着鬼面女留下的花露水的味道,已然渐渐淡薄。 寻思着是否该痛下杀手,譬如,赏她一记风火雷! 可一来身处闹市,恐怕伤及无辜;二来,心里确实有许多疑惑未解。 终究按下心思。 又是奋力一跃。 “砰”的一声,撞进了一艘画舫的尾楼。 顾不得周围乱糟糟的呵斥与惊叫,循着气味儿,再次奋力一冲,却是撞进了一团烟雾当中。 ………… 今夜里。 最受欢迎的节目,除了胡大娘的戴竿绝技,就属李家画舫上,据说是重金延请来的西域幻术师——石火罗所表演的烟幻术了。 此人看来高目深鼻,留着一嘴大胡子,穿着件蓬松宽大的袍子,施施然地往舞台上一站,身边别无其他道具,只有七个不同颜色的鹅颈罐子。 只瞧见他双手结成莲花印。 手腕翻转,十指勾动之间。 白色的罐子里便钻出一缕白烟汇聚在他的掌心上方,随着他手势变换,那汇成团的烟气竟然变成花苞模样,正在徐徐绽放。 待花开到盛时,手势再变,花瓣一合又变成一只纯白的小鸟,扑腾着翅膀绕着他盘旋一圈,落在肩膀,轻盈地跳回手心。 雀跃顾盼,每一个动作,每一根翎羽都显得生趣十足。 他又手指连动。 各色罐子便吐出相应颜色的烟气,汇聚向他的掌心。 来了灰色,掌心的鸟儿就变作了麻雀;汇入黑色,麻雀又成了燕子;镀上黄色,燕子换成了黄鹂;再染上蓝色,黄鹂又成了百灵鸟…… 到了最后,烟气汇聚成个五彩斑斓模样。 他却一打响指。 “啪。” 小小的雀鸟忽的长开,变作个大孔雀,抖擞起七彩的翎羽,而后张开双翼扶摇而起,在满街华灯映照之下,羽翼间渲染出醉人的流光溢彩。 忽的。 石火罗双手一压。 孔雀无声啼鸣,随即俯冲而下,一头撞在甲板上。 身子顿时散归烟气,烟气又变成盈盈水波模样,漫过舫上舞台。而其翎羽则变作许多鳞片斑斓鱼儿,在水中摇头摆尾缓缓游动。 石火罗抬起手来。 水中鱼儿立即蜂拥着跳出水面,变作一个个天女模样,或抱琵琶,或提花篮,或捧长笛,衣带当风,姿态妙曼。 而水波也随之涌起、啸聚,聚拢成一座山峰模样,上边满是佛塔、庙宇,烟气淼淼,似有无数小人在其中焚香叩拜。 而那石火罗双手又一合什。 山上浩渺的雾气就幻化出一个宝相庄严的佛陀,嘴唇开阖,似在布道讲经。天女纷纷环绕飞舞,周边的烟气里还模模糊糊掩着许多菩萨、罗汉。 赫然是一副活过来的灵山讲法图。 ………… 石火罗的烟幻术诚然精彩,可看多了也难免审美疲劳。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岸边的喝彩与掌声渐渐疲软。 边上的看客们,本就隔着水面与灯火看个囫囵,再加上大半夜过去了,老是花、鸟、鱼、虫、佛陀、灵山的,一来二去,也就渐渐厌倦感到无聊了。 等不到新的看头,人群就要散去。 冷不丁的。 画舫上一阵喧哗,让人们打住脚步。 接着,就瞧见烟笼雾罩的舞台上,突然就撞进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短发的道人提着长剑,剑法精妙;一个鬼面女子拿着短剑,身法鬼魅。素麻道袍逐着艳丽红裙,一长一短两柄利剑反复绞杀。 霎时间。 剑光纵横,把灵山、天女、佛陀一并绞得支离破碎,骇得幻术师手脚冰冷,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岸上被这突然的变故唬住,楞了半响。 俄尔。 “好!” 竟是欢声雷动。 “就该这么演!老是鸟呀、花呀、和尚啊,有甚看头?” “没错,和尚念经哪儿有道士斗妖女来得好看?嘿,你瞧那身段。” “是极!是极!仔细听,哟!还有声咧。” 人堆里也有较真的。 “不对呀,那两人好像是从别的地方蹿上去,不像是烟气变出来的。” 旁边立时有人笑他大惊小怪。 “这是幻术晓得么?你瞧幻术师,剑都快砍到脖子了,动都没动一下;你再瞧那鬼面人,在烟里飘来荡去的,可不跟先前的天女一般模样?” “这不是幻术又是哪般?” 较真的随即释然,加入了喝彩的人群之中。 …… 照着祭典的惯例。 画舫上的节目到了精彩的节点,可使人划着小船到岸边,说上几句吉祥话。 这时候,岸边的看客们就会视节目的精彩程度与自个儿的荷包大小,掏出赏钱投进船里。 通常。 若是节目精彩。 不待天明,这船肚子里就能累上一堆黄灿灿的铜钱,要是运气好,遇上出手大方的,还能夹杂上一些白晃晃的银子。 再被船头挑着的花灯一照。 亮澄澄一船煞是好看! 于是,这讨赏的小船就有了个好听的名堂,叫做“聚宝船”。 石火罗这边,安排去划船聚宝的是他的小徒儿。八九岁的稚子,正是嗜睡的年纪。盛夜过了泰半,小家伙已然迷迷糊糊、半梦半醒。 冷不丁的。 让看客们的掌声吓跑了瞌睡虫,赶紧抹掉嘴角的梦口水,支开小船到了岸边,昂着脸儿没说上一句吉祥话。 便茫然发现,岸上的喝彩、掌声以及打赏投钱的动作都戛然而止。 他扭头一看。 原是方才船上砸烂了白色的罐子,一时间涌出大量的白烟,把整个画舫都给笼罩住,眼下雾蒙蒙一片,啥也看不清楚。 观众们面面相觑。 这是……节目的一部分? 但没让他们多等,只听得白烟中“哐”、“哐”、“哐”……一阵脆响。 霎时间。 黑的、黄的、紫的、绿的、蓝的……各式烟气一同涌出,而后纠缠汇聚,在画舫上热热闹闹幻化出各种奇葩古怪的形象。 譬如,孔雀没了翎羽,露出光秃秃的屁股;一头肥猪穿着羽衣,反抱琵琶,作飞天舞;庄严的佛陀没了脑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的鱼头;佛头却长在一条黄狗身上,一会儿摇尾撒欢,一会儿抬脚撒尿,一会儿又摁住飞天肥猪,哼哧哧干起那活儿…… 乱糟糟的怪像直看得岸上人瞠目结舌。 正经人已然骂着“伤风败俗”掩面而走,奈何,不正经儿的占了多数。 所以么,顿时间,掌声伴着笑声轰然而起。 小徒儿这边,更是投钱如雨,不一阵,小船的吃水又紧上了几分。 就是有些个笑岔了气,手上失了准头,把钱砸在小徒儿身上的,他那也是痛在身上、甜进心里。 可也在这时。 “哎哟!” 一声叫唤吓人一跳。 竟是石火罗被鬼面人一脚踹下了船。 “哎?” 小徒回头瞧见这一幕,满是疑惑。 “咱家的节目还有这出?” 有么? 没有吧。 该划船去救师傅么? 可这边打赏得正欢,好多钱咧。 还在师傅和赏钱的两难间摇摆,那边的便宜师傅已然自个儿扒拉出水面。 他一把摘掉耷拉在下巴的假胡子,慌忙抹了把脸上化开的妆粉,急急操着一口地道的老秦腔,尖叫道: “莫砸了彩色哩罐子!” 烟气中回应他的是一声。 “哐当。” 随即。 一股子浓稠的黑色就从烟气中央蔓延开来。 所过之处,吞了佛陀,融了天女,化了春宫。眨眼之间,舞台上斑斓的色彩、迭出的怪像通通被吞噬、融合成一团混沌浓稠的黑烟,并且迅速往两岸席卷而来。 岸边观众早已屏气凝神。 这又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精彩节目准备开场呢? 可没等着节目,就先瞧见船尾的贵人们扑腾往水里跳。各人面面相觑,而黑烟已蔓至岸边。 有胆大的,或说缺心眼的,仗着脖子长,抢先探出身子,把脸迎了过去。 刚挨着,便猛地缩回来,趴在地上,一字不吭,只拼命咳嗽着还涕泪直流。 人群顿时懵了。 还没反应过来。 “快跑!” 众人瞧过去,原是那石火罗甩开膀子划着小船,载着小徒和打赏的铜子拼死逃离蔓延的黑烟,抽得空来,嘶吼着加了一句。 “烟有毒!” 人群顷刻哗然,随即在尖叫与慌乱里,如鸟兽四散。 ………… “衙门捉拿命犯!” “通通散开!” 薄子瑜领着一帮衙役逆着人流而上,终于姗姗来迟。 可前一脚气势汹汹杀到,人人争先唯恐落后;下一脚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不敢上前了。 黑烟已然蔓延开来,把两岸街道都彻底封锁,甚至于渗进了街边的房舍。 要过去。 不想绕远路,就得硬冲。 可瞧瞧人群奔逃的架势,再看看烟里浓郁得瘆人的乌黑。 当差吃粮嘛,犯得着拼命? 最后,还是薄子瑜头铁,他发狠一跺脚,割下一块袖子,捂住口鼻就冲了进去。 可刚挨上这烟,他便知道那些个行人为啥又哭又喊了。 这烟毒性猛烈得很! 眼珠子一挨上,就似有人拿针往眼仁儿里面捅;他惨叫一声,下意识就去捂眼睛,黑烟就趁机溜进来口鼻,把他的惨叫堵了回去,然后拽住气管狠狠一扯。 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 衙役们见状,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抢回去,冲旁边铺子里要了一瓢清水,与他漱口洗眼。 也在这时,黑烟忽的涌动。 却是李长安捂住鼻子、闭上眼从中撞了出来。 薄子瑜一把推开水瓢,着,往大牢深处努了努嘴。 “不定是那贱乞儿招来的。” 他这话虽带着情绪,但也不算无的放矢。 那乞丐也不知是不是在粪坑里长大的,浑身恶臭逼人,就算锁进了大牢最里面,隔得老远,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臭气,看得到绕着他乱飞的苍蝇蚊虫,实在腻人得很! “这还算好的。” 旁边另一个衙役笑道。 “刚关进来那阵,这厮倒没这么臭,就是不住地喊饿,聒噪得人耳朵疼。” “听人说,这厮饿慌了魂儿,在街上袭击了一个小娘,差点要吃人肉咧。” 这衙役挤弄着眉眼,开起荒腔。 “要不咱匀他点鸡骨头,省得饿慌了,跑来要吃咱兄弟几个人肉。” 马脸衙役顿时嗤笑一声。 “吃鸡?” 他抓起碾得半死的蜈蚣,狠狠向着乞丐砸过去。 “吃虫去吧!” 几人哄笑一阵,又开始愉悦的喝酒吃肉、玩牌赌钱。 却没有看见。 那大蜈蚣落地后,卷起身子挣扎了几下,又忽的展开飞快爬向了乞丐。 攀上小腿,钻进裤脚,爬过脖颈,最后盘在耳朵上,触足晃动几下,竟钻进了耳道中。 俄尔。 一直僵扑不动的乞丐突的一颤,脸颊冒起一个脓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直到拳头大小。 肿胀得半透明的皮肤下,可以窥见里面黄色的脓液,红色的血丝,以及隐隐的蠕动的虫子。 只几个呼吸。 这脓包又渐渐变小,最后竟收回了皮下,只留着一块发黄的斑迹。 而脖颈上的一处皮肤,却开始慢慢鼓起。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回马枪 “是定魄针。” 空荡而狼藉的大牢门厅里,冯翀如是说道。 鬼面人引走了李长安,张家兄弟与衙役们相熟,也勾搭着寻医问药去了。 只剩下险些走火入魔的冯翀、从头到尾划水的剑客徐展和僵扑在地的游侠儿张易与屠夫郑通,爷爷不疼姥姥不爱,无人搭理留在了原地。 过了一阵,冯道人勉强按住体内伤势,便查看起张易和郑通两人的状况。 仔细检查后,冯翀却是松了口气,并向旁边凑过来的徐展解释道: “凡人都有魂魄,可魂与魄并不相同。笼统说,魂是阳神,主宰人的思维才智;魄是阴神,掌控人的形体感官。定魄针的效用,顾名思义,就是隔断魂魄对身体的掌控。” 所以两人虽看来僵死在地,实则并无大碍。 说罢。 冯道人探指在张易的肋间微微一按,皮肉下陷的同时冒出一小截纤细的针头。 才将其拔出。 “喔呃哦……” 游侠儿的喉咙里便发出声长长的怪异呻吟。 像是从溺水或是长久的噩梦中醒来一般,一个激灵翻身而起,额头冷汗直冒。 想来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却丝毫感知不到身体的滋味并不好受。 这边,冯道人见他无恙,又如法炮制,救醒了郑通。 之后,徐展就给两人简要说了一番,他们被放翻后,牢中后续发生的事。 一时间。 郑屠子破口大骂,游侠儿面色铁青,剑客目光闪烁,冯道人苦笑连连。可到最后,四人终究只是相顾无言,场中一时安静,只听着牢房深处,几个留守衙役耍牌的吵闹声。 留下也是无济于事。 说了几句意气的话,郑通与徐展便告辞离去,冯翀自觉伤势仍有些反复,要就地调息一阵,而张易则表示自己欠冯翀一个人情,要留下为他护法。 冯道人左右推脱不过,只好请游侠儿帮他收取一下,先前贴在大牢四周的黄符。 鬼面女现身前,冯道人推断其人要么是妖道邪修,要么是精魅出山害人,所以事前,便在大牢各处布下一些符纸,以作警示。 结果,各位也瞧见了,全然没用上。 可是…… 冯道人才盘腿坐下,眼观鼻鼻观心,耳边就听到: “冯道长。” 他无奈睁眼迎上游侠儿询问的眼神。 随即目光下移。 瞧见对方的手上,一张黄符正在缓缓燃烧。 “妖妇!” 突然,门外响起一声怒吼。 是郑屠子! 两人都是神色一凛。 游侠儿提起长刀,不假思索就冲了出去。 冯道人挣扎起身,也紧随其后。 ………… 游侠儿张易立在庭院,眸光凝重。 大门处,郑通和徐展扑倒在地,生死不知。 在二人身前。 勾月残照,映得一袭红裙如血,照得一柄白刃如霜。 是她。 鬼面人! 居然杀了一个回马枪。 那李玄霄何在?是跟丢了?或者,死了?咦,好似换了张面具?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逝,随即,他眉头上的紧锁慢慢解开,甚至于露出一丝短促的微笑。 好极了! 雪耻的机会与百两的赏银一并回来了! 残月下。 他抽刀在手,沉声道: “此刀长……” 然而,卷土重来的鬼面女此番似乎有些急不可耐,半点没有听游侠儿念完开场白的意思,身形一动,已然飞扑而来。 这一个两个的,怎生都不讲江湖体面? 游侠儿难得腹诽了一句,瞅准距离,挥刀迎头劈斩。 但见刀锋划破空气,厉啸有声,看来去势凶猛,实则只用了三分气力,剩下七分都留待后续变化。 无论,鬼面女是格挡,是闪避,是后退,多年江湖厮杀的经验都为他提供了十余种应对之法,斩杀敌手。 可万万没想。 鬼面女一不退身闪避,二来甚至不曾抽剑格挡,竟是拿脑袋往他刀锋底下撞! 这是什么路数? …… “当心有诈!” 耳后响起一声急促的提醒。 游侠儿脑海中顿时回忆起,先前发生在大牢门厅的那一幕。 他眸光闪动,前脚一跺,后手一压。 前冲劈斩之势立时转为撤步回身,劈出的长刀也随即收回,在手腕翻之中,于身前织成一面细密的刀幕。 眨眼之间,转攻为守。 反观鬼面女,是一点应对的变化也无,径直拿肉身撞入刀幕。 果不其然。 才触及刀锋,不见血花四溅,只听着: “砰。” 整个人顿时散成一大蓬烟气,来势不止,扑住游侠儿的头脸。 同时。 又一个鬼面人已然借着幻身遮掩,持剑突袭而至。 在烟气笼目难以视物中,一点寒芒乍现! 要是游侠儿没听提醒而变招,这一下措手不及,指不定要吃大亏。 可现在么…… 他无视了逼进的剑锋,只睁大双眼,盯着烟中模糊的迅速撞过来的影子,斜挑着竖起刀尖。 他手中刀长二尺七寸,鬼面人的剑却不过半臂长短,止两尺一寸。若是她不刹住脚步,执意撞上来,这六寸之差便是胜负生死之别。 出乎意料的是。 鬼面女却反倒脚尖一点,不退反进,又是将自个儿朝着刀尖撞了上来。 游侠儿眉头一蹙。 又是个幻身? 心虽有疑惑,刀却不曾迟疑。 游侠儿又稍退半步,拉开些许空间,以刀作枪,直刺而出。 眨眼间。 刀尖已然抵住了对方的额头,甚至于稍稍嵌入面具。 只在下一个呼吸。 便要见着长刀贯脑而入,令鬼面女命毙当场。 然则,在这生死关头,鬼面人身(和谐)下红裙却突然一张,如花开,如撑伞,她整个人的飞扑之势立时打住,霎时间,便从极动转为极静。 游侠儿吃了一惊,赶忙将身体前压,顺势将刀尖再往前递出一截。 可鬼面人的裙摆忽而一抖,好似水中鲤鱼打了个摆尾,人已是凭空挪开,使匆忙递出的刀尖只在面具上留下一丝浅浅划痕,而自己依然再度扑向了游侠儿。 游侠儿急忙补救,拖动刀锋,向着对方的脖颈绞杀而去。 鬼面女却早已回剑护住要害。 “刺啦。” 刺耳的钢铁绞杀声随即迸起。 看来轻薄细脆的短剑,却是出乎意料的坚韧。在刀锋磨砺下,划出一串耀目的火星。而后,刀口无奈偏离脖颈要害,徒劳切入肩胛,豁开深可见骨的伤口。 与之同时。 鬼面女已然闯入了游侠儿一步之内,手中剑只消顺势一挥。 鬼面女伤,游侠儿死。 这一刹那。 游侠儿只觉得身体血肉热得滚(和谐)烫,本能尖叫着要逃跑;可心头却冷得彻骨,经验告诉他,避不开、逃不了。 将死关头。 他的眸子好似要迸出火来,嘴角却裂开狞笑。 刀柄上,前手的持握换成翻腕的按压,就要奋力将刀锋压下。 死可以。 留下一条臂膀! 然而。 也在此时,他的眸子却冷不丁对上了鬼面女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像是秋日里碧洗的晴空,又似深山中幽深的潭水,使人不自觉沉(和谐)沦……不对! 游侠儿咬了一口舌尖,剧痛冲散了脑中迷蒙。 妖女! 他大怒。 安敢使妖术戏某! 可是。 那么短短一晃神的功夫,鬼面女已然闯入他的怀中,一只素手按住胸膛,指间还夹着一枚纤细的短针。 于是乎。 他的刀,他的决绝,他的愤怒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而鬼面女已然踩着他的肩膀,越过他的身躯,奔往大牢而去。 从头到尾,不曾停顿过哪怕一秒。 ………… 冯道人不是厮杀客,他看不懂那一瞬间的凌冽杀机与生死折转。 他只是满心苦闷,枉他特意提醒游侠儿,却还是被对方一个照面就放翻,半点施咒的时间也没给他争取到。 鉴于教训,他这次选了个咒语短的法术,可再如何短,“急急如律令”五个字儿总要念完吧。 可才念到“如”字,鬼面人却已然杀到眼前。 “砰。” 熟悉的拳头伴着熟悉的眼冒金星,他便从一眼青华丽地变成了两眼熊猫。 可这一次,他却借着一腔羞愤硬生生挺住不倒,身子踉跄一步,牙缝里仍挤出一个“律”字,然后…… “咚。” 一记响脆的撩阴腿。 法术、真气以及某个重要之物一并散了。 他弓着身子像只癫痫的大虾倒在门槛上,眼睁睁看着鬼面人步履匆匆闯入牢中。 ………… 游侠儿和冯道人尚且不敌,牢中几个衙役又如何顶用? 他们甚至于没有察觉到牢外的动静,直到鬼面女闯入牢中,他们才后知后觉。 有人尖声惊叫,有人赶忙捞钱,有人屁滚尿流……唯独没有人拿起身边的武器,权作抵御。 而鬼面女却只是踩着他们的赌桌匆匆而过,瞧上他们一眼的兴趣也欠,砍一剑的意思也无。 飞身抢到大牢尽头,手中剑锋轻颤,直取乞丐心口。 眼看乞丐就要步钱大志、王氏儿媳,以及几月来潇水城中十数位被害者的后尘。 一剑穿心而亡。 突然间。 仿若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了一整晚的乞丐,猛地抬起了头来。 但见,乱发掩藏下,他的面部、脖颈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脓疱,随着呼吸,不住一胀一收。 浑浊散黄的眸子映着剑锋凄寒。 悄无声息里。 他咧开了嘴角。 顿时间,只瞧他整个人都似脸上的脓疱,在布帛撕裂声中,蓦然胀开,成了一个硕(和谐)大无朋的人皮气囊。 绷得青白透明的皮下,大量的毒虫伴着古怪的墨色烟气一齐鼓胀蠕(和谐)动,将人皮撑得越来越薄、越来越大。 然后。 轰!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妖变 “轰!” 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塌了半边大牢,勾起烟尘弥漫。 冯道人才夹着大腿,救醒了游侠儿,俩倒霉蛋相互搀扶起身,没来得及下一步举动,就被夹杂着恶臭、蚊虫与灰尘的浓烟扑了一脸。 且这浓烟中似乎带着些毒性,闻一口就使人头晕胸闷。 两人不得已退回院子。 “救……救命。” 大牢正门的烟尘中响起声含混的呼救,一个身影踉跄着走过来。 张易一把拽住要上去的冯翀,立刀于前,警惕问道: “谁?”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含混地重复着“救我”,蹒跚着慢慢靠近。 游侠儿握紧了刀柄,冯道人取出了符箓。 可这时,翻滚的烟尘稍定,露出了来者的面孔。 是马脸的衙役。 可两人非但没放松,反而愈加警惕。 概因马脸衙役的脸色实在是差劲得古怪,面目青白,嘴唇发紫,瞳孔散乱还泛着脓黄,脖颈间浮着蛛网状的黑色血络。 两人悄然退后了一步。 “里面发生了什么?”冯翀问道。 衙役的脚步闻言一滞,眼球在眶中晃动了两下。 “虫子。” “什么?” “虫子吃了……我们……呕。” 他的回答断断续续意义难明,到了最后,更是忽的呕出一滩胃液、污血与肉糜的混合物。 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酸腐腥臭蔓延开来。 两人又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就在此时,衙役的脸上忽然冒出一个指头大小的脓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像是雨后朽木上冒出的蘑菇亦或死尸上蔓延的霉菌,密密匝匝,短时间内就挤满了他身上每一处皮肤。 不。 应该说,是他整个人都变作一块脓疱的聚合物。 而后。 “噗。” 那数不尽的脓疱和他本身一同溃烂爆开,散成一滩黄色的脓血与褐色的肉沫。 这恐怖的一幕让两人的心头狠狠一跳,可更令人惊惧的是,那脓水中又翻腾起些泡沫,渗出一些质感粗粝的黑色烟气,并夹杂着许多细小的虫子,它们从衙役的残骸上振翅而起,“嗡嗡”地汇合黑烟盘旋在尸体上方。 随后。 竟是慢慢形成了一个粗陋的人形。 “虫子吃了我……”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句话,方才还不懂的话中含义,已然清清楚楚摆在了眼前。 ………… “这是?” 冯翀蹙起眉头,脑海中一一闪过,出山前,或从书中,或从师门长辈那里得来的一个又一个妖怪的名字与弱点。 抛开他学院派的作风不谈,另一边,游侠儿却是个野路子里趟出来的实干派。 不管是什么怪物,砍不砍得死,总要砍过才知道。 他已然长刀一展,揉身而上,要先下手为强。 十来步的距离并作三四步抢过。 刀光直若匹练,拦腰扫去。 怪物没有丝毫反应,便被斩作两截。 但游侠儿脸上殊无喜色,概因刀锋所过,并无斩中实体之感。 他眉头一挑。 手腕接连翻转,精熟的武艺展露无遗。扫、劈、拨、削、掠、奈、斩……刀光纵横,眨眼这怪物就切成了十七八段。手、脚、肩、肘、耳、鼻……散碎的部件被刀锋裹卷着四下横飞。 可是没用。 那些被“肢解”的部件很快又化作一缕缕虫烟,汇聚回怪物身上,不消片刻,手、脚、肩、肘等部位又全都“长”了回来。 待到游侠儿一轮长刀舞罢,怪物还是那副低头垂手的、沉默无言的、完完整整的人形模样。 “当心!那是魑魅,没有实体。” 冯翀带着恍然大悟的提醒终于响起。 游侠儿闻言,不假思索抽身疾退。 可在这时,那怪物也有了动作,它蓦然弯腰张嘴,像是先前的衙役一般,对着张易作出呕吐的模样。只不过,它吐的不是血肉,而是一柱虫烟,或者说,这魑魅将自己向着游侠儿喷吐了过去。 张易退得快,魑魅追得更快。 眨眼间,那浓郁的虫烟就要撞上游侠儿的头脸。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刀锋,可是方才的一幕告诉他,凡人的武艺对这没有实体的妖怪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眼中方闪过一丝决绝。 “敕。” 眼前蓦然升起一道光幕。 来势汹汹的魑魅就好似撞上了堤坝的潮水无奈倒卷而回。 张易松了口气,连忙退回,冲出手相救的冯翀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冯道人却满脸凝重。 “还没完了!” 话声方落,耳朵又听得连绵如潮、震耳如雷的“嗡嗡”声响。 但见大牢深处,忽有一道巨大的虫烟啸聚奔腾而来。如果说前面的魑魅是水花,后来者就是洪峰,一路上碾碎砖瓦、器具,撞烂梁柱、墙壁,咆哮着汹涌而来。 光幕没坚持到半秒钟,便被碾碎。 虫烟就譬如泄了闸的洪波,撞烂牢门,涌入院中。 张易急急蹲伏下身,长刀贯地,护住身前。 可饶是虫烟涌出牢门后,来势已然分散,可触及这“洪流”之时,张易仍是感到自己像被一头发狂的公牛迎面撞上,骨骼嘎吱哀鸣,一口腥甜闷在喉头。 而持续不断涌来的巨力,更是推得他点点后移,把长刀慢慢压弯。 最后。 “嘣。” 精铁锻造的刀身竟是断裂了开来! 更要命的是,越来越多的虫子脱离了“洪峰”飞到他的身上,以至于密密麻麻铺裹住头脸,还蠕动着要从眼耳口鼻往他身体里面钻。 他不确信虫子钻进身体后会发生什么,想来,那马脸衙役的留下的一滩脓血便是前车之鉴。游侠儿心头发寒,可对抗虫潮已竭尽全力,哪儿有余力对付脸上的小虫子? 好在……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身后的冯翀终于有了动静。 他手持两张符箓,往地上一拍。 霎时间。 但见一道火圈从他脚下飞速蔓开。所经之处,虫子纷纷被灼烧坠落,留下一地焦臭的虫尸。而游侠儿耳边不住听着“噼里啪啦”的响声,伴随着大片大片的虫子从身上剥落,那是虫尸被点燃的爆响。 趁着这短暂的空当。 冯道人又取出腰后四面彩绘小旗,分掷四方,手持法决,口中急急念诵: “一请东方孟章神,二请南方陵光神,三请西方监兵神,四请北方执名神……护卫我身,急急如律令。” 话声方落。 以四面小旗为角点,四道白色半透明的光壁拔地而起,宛如海中孤岛,在魑魅化身的虫潮中牢牢撑起一片天地。 而魑魅也恰如海潮,掀起巨浪,一波又一波,不住挤压拍打着光壁,徒劳激起大片的涟漪,光壁终究屹立不倒。 旋即。 那魑魅又摇身一变,虫烟汇聚凝实,化作一条黑色毒蛟,鳞爪毕现,头角狰狞,在光壁上盘起长躯,一点点绞杀收紧。 虽无半丝声响。 但却能清楚瞧见,绞杀处,鳞片纷纷磨裂、剥落,化成虫烟四溢;四道光壁更是震颤不休、摇摇欲灭。可在冯道人咬牙坚守下,仍是危而不破。 …… 孟章、陵光、监兵、执名,这天之四灵实则是青龙、朱雀、白虎、玄武的别称。 所以,冯翀摆出这法阵名字也简单,就叫做“四象阵”。 然而,这“四象阵”虽四面坚如磐石,但也有个致命得到缺陷,上头空空如也。 魑魅已然发现了这一点。 但见毒蛟蓦然间又散归烟气,腾空而起,在法阵上方又复汇聚凝实。 随即。 仿若陨星,当头砸下! “小心!” 张易一把将冯翀扑出法阵。 魑魅也已然轰隆坠地,掀起虫潮,紧追不舍。 在这危急关头。 冯道人的脸上却悄然勾起了一抹笑意。 鱼儿终于上钩了! 他手上法诀一换。 喝到: “封!” 霎时间。 本已暗淡的光壁顿时一凝,将追来的虫潮死死挡住。同时,顶部赫然添上了一面光幕,构成一个完整的正方体,将魑魅牢牢困在其中。 原是故意卖出破绽,演了一出请君入瓮的把戏。 妙书屋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落幕 光阵之内。 虫烟不住翻滚沸腾。 时而化作巨蟒,时而化作虎狼,时而又变作被其吞吃的衙役模样,时而又干脆变回虫潮,不住地拍打、嘶咬、冲撞着光壁。 震得法阵明灭不定,冯道人鼻中流出黑血。 但他却浑然不顾,只竭力催动法力,让光壁渐渐收紧,将魑魅幻化出的形象一一碾灭。 直到收拢到三尺见方,一刀能斩尽的距离。 四面光壁相互辉映,将挤压在其中的魑魅照了个通透。 “看到么?” 冯翀问道。 “看到了。” 游侠儿扶住刀柄,他的刀虽已折断,但好在随身备用的还有许多。 没头没脑的对话中,两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牢笼某处。 在那里,翻腾涌动不休的虫烟深处。 一块指头大小的乌金晶石在光壁的映照下泛出暗哑的微光。 “那便是魑魅的元神所在。” 冯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向游侠儿掷去一道符箓。 “用此符,贴在刀身,在刀锋涂上鲜血,便能击碎元神,斩灭此妖。但记住,贫道法力将尽,一定要快!” 冯翀没有问张易:有没有胆量去?或者,有没有本事一击即中? 张易也没有问冯翀:如若失手,下场如何? 游侠儿只是沉默着点头、抽刀、贴符、抹血、抢身,最后挥斩。 可就在刀锋穿过光壁,切入魑魅的一刹那。 它烟气一样的身体忽的凝实成了油膏状的流体,乌哑哑的还隐隐泛着金属的光泽。 刀锋进去,好比船浆搅入泥沼,每前进一寸,都得费尽全身气力。 也在此时。 刀上的黄符突然燃起,符火竟是点燃了刀锋上的血液,赤红的烈焰熊熊燃起,将周边的“油膏”一并煮沸。 于是刀锋过处,再无阻碍。 长刀带着火焰灼烧空气的轰鸣,在一声短促而激昂的金铁交击声中。 “锵!” 画出一道绚丽的火弧。 随后。 火焰熄灭,虫烟平定。 冯道人语带希冀。 “斩到了?” “斩到了。” 游侠儿回头却是带着苦笑。 “可……斩不开。” ………… 魑魅的身躯猛然暴涨。 冯翀苦苦维持的四象阵再也坚持不住,轰然碎裂。 爆开的气浪顿时就将两人掀飞。 游侠儿离得近,整个人都被抛飞出去,撞在了院墙上,就连淤积在喉头的污血也一股脑被挤了出来。 一时间。 剧痛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掌控,只能萎靡在墙角。头昏眼花中,听得虫群的“嗡嗡”声响仿若巨潮不绝于耳,魑魅化身的虫烟更是不住翻腾涌动,好似海上被风暴激荡的雷云。 即便听不到说话,看不见动作,也能瞧出魑魅十分的愤怒。 游侠儿咧开了嘴角。 那不是正好? 说明方才那一刀也不全然白费。 缓了几个呼吸。 他杵着刀艰难起身,而冯翀已然摇摇晃晃站在了他跟前,惨然笑道。 “不意羽化便在今日。” 游侠儿眸光冷漠而决绝:“唯死而已。” “不然。” 冯翀摇了摇头,指着院门处郑通、徐展二人。 “大好头颅,岂能浪掷?今夜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此妖就由贫道暂且阻拦,张居士带着他们俩位快走。” 游侠儿闻言一时沉默。 冯道人已然自顾自言道: “正邪对立,至死方休。” “此乃是师门祖训,亦我辈修道之人的大义。” 他不再言语,只取出符箓在手,默默挤出最后一丝法力。 游侠儿嘴唇嚅嗫了一下,突的扔下手中刀,返身奔向院门,一手一个抄起两人就要逃跑。 可已然被激怒的魑魅,哪里容得这个险些杀了自己的猎物逃走。 烟气沸腾,虫群震动。 魑魅的身躯蓦然暴涨开来,虫烟不住凝实、拔升、扩张,顷刻间,在院落中化身成一座高可百仞的巍峨峭壁。 望之,竟有遮天蔽日之感,使人为之夺神。 随后。 地摧山崩,峭壁轰然压下。 游侠儿无言放下郑通和徐展,他知道,逃不开了。 冯道人喃喃自语: “历代祖师在上,冯翀给师门丢脸了。” 便以螳臂当车的姿态,举步向前。 这时。 “风来。” 耳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冯翀稍稍一楞。 旋即。 尖利的呼啸贯入耳中,便有狂风贴地而起,直冲压下的峭壁而去。 两者方相触及,激起轰隆的巨响裂耳。 崩塌下来的“山”与扶摇而上的风,在诸人头顶角力不休。 冯道人一时惊愕,竟连趁机闪躲也忘了。 但也无需闪躲,概因短暂的相持后,这突兀而起的狂风竟是将魑魅化身的山崖倒卷而回。 冯翀一时不知所措,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个短发的道人从他身后缓步走出。 正是追着鬼面人回赶,神行甲马却在半路抛了锚的李长安。 道士手按长剑,步态从容,嘴中念念有词。 冯翀也听不大真切,只依稀听到句:“走火行风……” 这是哪家的法术?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见着李长安一挥手,狂风立时平息。 而那魑魅也收敛身形,化作一条长可十丈的巨蟒,仿若古书中能吞食大象的巴蛇。 它昂起蛇首,仿佛能遮星蔽月;张开巨吻,似能一口吞掉整个院子。就在这骇人的威势中,轰然咬下。 李长安只回以一个字。 “敕。” 刹那间。 好似有细小的电光一闪而过。 那看来势不可挡的巨蟒顿时奔溃。但见漫天的虫烟四散,露出腹心处,乌金色泽的元神晶石,和汇聚回来的黑色流体。 道士已然踏步,拔剑,直刺。 后面的冯翀一个激灵,想起了先前张易挥刀那一幕,赶忙提醒道: “小心……” 话没说完。 青色的剑光伴着一声咔嚓的碎裂声响。 方才还充斥耳边的虫群振翅声蓦然一停,满天翻腾蠕动的虫烟便和晶石碎片一同轻飘飘落下来,同时析出大量色泽浅淡的气体,迅速塞满了大半个院子。 李长安轻巧一跃,撤步回来,左右瞧了瞧,疑惑道: “小心啥?” 冯翀:“……” 好半响,才艰难挤出一丝笑容。 “我是说,魑魅尸体放出的是瘴气,有毒,李道友一定要小心。” “哦。” 道士虽然觉得冯翀言不尽实,不过这些瘴气也确实麻烦,他倒可以招来狂风将其搬走,可瘴气不比石火罗的幻烟,危害与体量都大得多,胡乱吹走了事,恐怕会祸害了别处的生灵。 “道友可有法子?” 李长安随口一问,不料冯翀却一下来了精神,嘴上嘟囔着什么“原来李道友也有力所不逮之事,放心交给贫道就是”。 然后,兴冲冲在院子角落翻出一个陶罐,填进一张符纸,一边小口呕着血,一边催动法力,如同长鲸吸水,将瘴气尽数纳入罐中。 李长安觉得此人的欢喜来得莫名其妙,不过也懒得深究,见得瘴气被其扫空,干脆跨步进入了大牢,或者说,大牢的废墟。 经过这一番折腾,这间占地面积颇大的建筑算是彻底完蛋了,只有四周的墙壁摇摇欲坠,头顶上的房梁砖瓦都已倾颓倒塌。 至于,留守的衙役们,李长安只从废墟里扒拉出几件裹着脓血的皂衣,而鬼面女……没瞧见她的素衣红裙,大抵是逃了吧。 废墟间充斥着魑魅留下的恶臭,李长安找不出别的线索,只好回到院子。 可是瞧着这一地鸡毛,道士不禁满心疑惑。 前文有言,这妖怪名为魑魅,实则是秉承着山间瘴气而生,并不太稀奇。 可怪就怪在,这类妖物通常只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处出没,缘何会出现在潇水这人间繁华所在? 再者,道士虽动用了风火雷,但心有顾忌,所用不及十分之一。而以这魑魅的体量、神通和死后析出的瘴气看,斩杀得未免太容易了些。举个列子,好比有一只老虎,你提心吊胆撸上去,对方却跟小奶猫一样温顺。 怪哉。 这难不成也是因着黄皮书? 道士正在寻思,院子外却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随后,邢捕头带着手下姗姗来迟。 他刚进院子,没来及发问,就先瞧见了道士身后的大牢,顿时如遭雷殛。 那表情,好似你下楼取了个快递,回家却发现,你朋友寄养在你家的哈士奇,撕了娃儿的作业,打烂了老婆的香水,砸了你的手办一样。 惊恐中带着愤怒,愤怒里还藏着一点儿委屈。 总而言之,一句话。 完蛋! 妙书屋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夜访 次日。 “滚出去!” 潇水府衙后院。 邢捕头打县令的官厅里仓皇逃出。 屁股上还紧咬着一句。 “五天内不能破案,本官拔了你的皮!” 可才出了院子,他就收起了那副狼狈模样,挺胸凹肚,又端起了那副威风凛凛、从容不迫的潇水县总捕头的作派。 而旁边,早已等候多时的捕快们赶紧围拢上来,当即便是一顿七嘴八舌。 “县尊怎么说?” “没听着么?五日内破案。” “呵,县尊大人的脾气是愈发急躁了。” “能不急么?今儿一早,学正、城北王、城东张……昨晚遭了祸害的,轮番给老爷递了帖子。” “那也不能把气撒在咱……咱们头儿身上啊。” 一通担忧、抱怨和聒噪之后。 “依我看,破案是不可能破案的。要不……”某个衙役犹豫了片刻,提出了一个馊主意。“咱们先把李道人给抓了,权给大人们消消气儿?” 这话出来,场中便是一静。 先前一直沉默的薄子瑜皱起眉头正要开口,邢捕头就先一个白眼飞过去。 “抓?怎么抓?谁去抓?你去?” 那衙役讪讪然偃旗息鼓,捕头却紧咬不放,一点不客气地骂道: “那李玄霄能撵得鬼面人从城东跑到城西,分明是个更难缠的人物,他会乖乖等你去抓?一个鬼面人尚且弄得咱们焦头烂额,衙门颜面无存,你还没事找事要再去招惹个李道人?” “怎么的,嫌自个儿脑袋在脖子上长得太安稳?” 这一通乱骂下来,从县令处吃来的郁闷也宣泄了几分。 老邢哼哼了几下,便从怀里掏出个钱袋,交给衙役里老能持重的。 “昨夜死伤了十一个兄弟,你拿这些银钱分一分。伤的分少些,让他们在家好生休养,不急着出来做事。死的多给些,务必送到家里人手上,若有什么难处,回来告知我听。” 那捕快唱了声诺,垫了掂手里的钱袋。 “抚恤?衙门给的?” 老邢呵呵冷笑,捕快们顿时了然。 懵管真心还是假意,什么“衙门小气”、“捕头高义”、“愿为头儿赴汤蹈火”的话一股脑儿地都涌了出来。 “停,都给我打住咯。” 邢捕头太了解这帮人是啥货色了,偶尔听他们放嘴屁还成,可被一帮人围着放连环屁,谁受得了? 他当场又骂道。 “少特娘的废话,要真有心,就麻利点把鬼面人给我捉了。你们一个个的不是眼馋那一百两吗?好嘛,刚才大老爷说了,五天内抓住鬼面人,赏金还能翻个翻。” 捕快们只管嘻嘻直笑,可谁也没搭这茬。 昨夜前,他们还有点小心思。可昨夜后,那成了废墟的大牢以及几滩脓血,早把心头些许贪念打发到了九霄云外。 还是那句老话,当差吃粮嘛,犯得着把小命儿搭进去? 邢捕头见状,心头也门清,三两句把这帮人打发走,只留下了外甥薄子瑜。 “阿舅。”薄子瑜忧心忡忡,“这案子……” 邢捕头摇了摇头。 “尽力而为吧。” “可县尊那边如何交代?” “呸。” 老邢当即啐了一口。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他有本事下了我。看没了我老邢,衙门还能做成什么事?!” 末了,还是叹了口气,望着热闹不减的酒神窑方向。 “希望以后……哎,至少今晚平安无事吧。” ………… 大牢处魑魅显化的怪相,灯市上杀机凛然的逐杀以及废墟下掩埋的几瘫脓血。 这三者就像投石于水,掀起的波澜转眼就传遍了整个潇水城,引得街头巷尾、阁楼井边处处都有议论之声。 然而,也正如投石于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仅仅过去一个白天,波澜就已渐渐平息,甚至瞧不见几分涟漪。 待到日落月升。 长街画舫再度燃起花灯。 人们又欢欢喜喜、热热闹闹汇聚过来,处处都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安康模样,好似妖怪、凶手、死人……都只存在于白天的闲言碎语之中,是儿时的睡前小故事,惊骇则已,却是虚假的,无改城市的和谐,更无改节日的喜庆。 李长安漫步其中,只感到恍恍惚惚,又荒谬绝伦。 所以,尽管这古代灯市对李长安一现代人而言,是种难得的新奇体验,但他却心情古怪,囫囵着逛了一圈,干脆就抽身离开,自顾自回邸店去了。 …… 因着人流都汇聚到了灯市。 所以灯市上有多热闹,邸店这边就有多冷清。 道士回来时,四下清寂无人,就连店家夫妇和他们的小侄女都不见身影,大抵还在街上流连吧。 此时,院落空旷。 月映藤萝,风送幽香。 如此良辰好景,正该做一些使人舒心畅意的事。 譬如说,撸驴。 于是乎,道士把在圈里呼呼大睡的大青驴给拽到院子,胡乱塞了几块顺手买的糕点作宵夜,然后就着冰凉的井水,给它洗了个精神大振的冷水澡。 末了。 觉得兴致尽了,又把它塞回圈里,抛下驴儿“兴奋”的“啊呃”叫唤,打了个哈欠,自个儿回屋睡觉去了。 可刚把房门推开一条缝隙。 道士脚下一滞,脸上的疲惫顿时收起。 随后。 他却又不动声色推门而入,锁上门闩,点上油灯,施施然坐在桌边,目光却瞥向角落里一方案台。 案台上香烛袅袅,上首供奉着三清祖师,旁边奉着玄坛元帅,前边放着剑匣,而剑匣下的桌面上,呈散射状分布着细密的新鲜划痕。 这当然不是李长安闲得无聊自个儿划的,这实则是飞剑剑胚被惊动后,散逸出的剑气所致。 道士收回目光,从袖中取出几个油纸包,打开来,放在桌上,却是一些果脯点心。 “这是贫道在夜市买来的蜜饯、点心,滋味尚可,特别是这紫萝酥,就地取材,吃来别有一番风味。” 说罢。 取出两个茶杯,一一斟满。 “高处风寒,阁下若不嫌弃,不妨下来饮杯热茶。” 罢了。 听得衣袂翻飞。 一席红裙飘然坠下。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一个童年的恐怖故事 客舍。 桌上一灯如豆。 说来世上事真就奇妙,昨夜还追逐厮杀的俩人,今夜竟然能相安无事坐在一张桌上。 借着灯光,李长安打量着对面的鬼面女。 还是那一副扮相,红裙、素衣,连新换的面具都是一个款式的。 只是昨夜追逐中看不真切,现在细看下来,才发现,原来面具上绘的不是恶鬼,反是位护法神,只是面目狰狞罢了。 而鬼面女无声承受着道士的目光,稍稍抬起面具,露出一截线条紧致而流畅的下巴。道士眼尖,窥到一点不起眼的疤痕。 他脑中立时把这些天撞见过的脸,拿出来一一比照,可没想出个所以然。 鬼面女已然放下面具,首次开口,声音清丽。 “凉了。” “啥?” “茶。” 道士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当然凉了,中午泡的陈茶嘛。 “烦请将就。最好再吃些茶点。” 他把油纸包往对方身前一推,再抬眼,眸光中已然泛出冷意。 “刀剑无眼,莫到了地府,还要作个饿鬼。” 鬼面女稍稍沉默。 “我不是来与你厮杀的。” “那可稀奇了。即不为厮杀,莫不是来自首?那阁下可来错地方了,衙门大门可不开在这边。” 听着道士言语中的戏谑,鬼面人这一次沉默得格外久。 “……我是来请你出手相助。” 道士眨巴眨巴眼睛,却是哑然失笑。 “贫道虽杀人、喝酒、吃肉,欺神、辱鬼、慢佛,可这助纣为虐之事,是万万不敢做,也不会做的。” 李长安按住剑柄,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他心里虽有些许疑惑,但先拿下,再逼问,不是更稳妥便利么? 可鬼面人只是反问: “何为‘纣’?何为‘虐’?” “阁下恶贯满盈是纣,杀人无算是虐。” “杀人?” 鬼面人嗤笑一声,将面具下的眸子投过来。 她的眸光和声音一般,清朗得宛如月光,却也如寒月,泛着冷意。 “我杀的……” “从来不是人。” ………… 今儿的天气不甚晴朗。 不知打哪儿挪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勾月,让这城中愈显昏暗了。 可这无碍人们对祭典的热情,照样的流连忘返,照样的欢声笑语。但这普城同庆的热闹,都与城南昌丰坊邢捕头邻居家的三个小姐弟无甚关联。 他们的父亲又忙于生计,在祭典上给东家干活,却把三个小人儿抛在了家里,倒是托了亲戚婆子前来照料。 可那婆子不晓得是忘了任务,还是只顾着逛灯市,眼瞧夜色深沉,却仍迟迟未到。 三个小家伙,大的只有九岁,小的一个五岁,另一个还是个奶娃子。 相互簇拥着缩在被窝里。 呼~嘶~ 风钻进窗隙,像是鬼在低嚎。 哗啦啦。 窗外的树摇动剪影,好似妖怪在张牙舞爪。 平日里厌烦的吵闹声、磨牙声、呼噜声、晚归之人推门的嘎吱声,在这个夜里都使小姐弟倍感想念。 可周遭终究是冷寂寂的,人们都在灯市上哩。 就这样怀揣着害怕不知多久。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哪个?” “娃娃开门,是婆婆来咯。” “是婆婆!” 四岁的小弟一下子就从床上梭下去,小姐姐正要跟上,可老幺也被吵醒哭叫起来,她无法子,只得一边转头去哄奶娃子,一边立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听得“嘎吱”的开门声,听得小弟和婆子的声音渐渐靠近。 “婆婆,你脸上咋摸着毛绒绒的。” “外头风寒,裹的皮子。” “你后头拖着长长的像尾巴的是什么?” “那是腰带。” …… 两人走到门边,外头黑乎乎的,瞧不见模样,只能通过声音和轮廓辨认来人。 小姐姐要去掌灯。 那婆子却急忙叫道: “莫点灯。” “为啥?” “走了半天夜路,怕晃眼睛哩。” 小姐姐听话地放下了火折子,这时,闹腾的老幺终于哭累了,又含着拇指回到了梦乡。 小丫头松了口气,把老幺放回被窝,转身就要出门。 不料。 婆子一把拽住了她,手捏得紧紧的。 “你要去哪儿?” 小姐姐有些害怕。 “去拿些饼子给你。” 她记得婆子这几天胃口大开,老是喊饿,每次到家里,都是先找东西吃。 但没想到,婆子却说: “不用……呲溜……我还不饿。” 话中夹着古怪的吞咽声,然后不等小姐姐反应,就掩上房门,插上门栓,将骤然明朗的月光和悄然泛起的雾气一并锁在了门外。 婆子又催促道: “已经很晚了,赶紧去睡觉。” 于是几人上了床榻。依着往常,婆子总嫌小弟睡觉不踏实,把他安排在外边。可这一次,婆子却紧紧把小弟抱在怀里,却把小姐姐放在了外边。 “婆婆今天有些奇怪咧。” 小姐姐心里嘀咕着。 可她小小的脑袋里容不下太多的疑惑,夜色沉沉催人入睡,上下眼皮终于成功会师。 却没瞧见。 那婆子的眼珠在黑暗里慢慢放起绿光。 ………… 李长安翻看着手里的腰牌。 样式陌生而简朴。 正面写着“虞眉”二字,背面就十分熟悉了。 镇抚司。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该说,不愧是这方世界朝廷下辖的特殊机关么?但凡有倒霉催的破事儿,都离不开他们作搅屎棍。 道士摇了摇头,把鬼面人或说虞眉之前那番冗长的解释,在心里颠倒了几轮,简要问道: “这么说,阁下是镇抚司中人,此番到潇水,是为了查一桩与妖魔有关的案子。” “对。” “但经过一番明察暗访,才发现是有人在散布一种能将人变作妖怪的疫病或者咒术。” “是。” “阁下先前所杀之人,都是中此怪术,即将变作妖怪。为了使其不致危害其他无辜百姓,才痛下杀手?” “没错。” 李长安点了点头,若是如此解释,心里某些疑问倒也说得通了,只不过……他瞧着面具下不见真容也不见神情的虞眉,又开口说道: “那么,我还有三个问题。” 虞眉始终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稍一点头,权作回应。 道士也不在乎,直接问道: “首先,为何突然寻求援手?” “妖变之事日渐频繁,独我一人,恐分身乏术。” 李长安不置可否,紧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你很厉害。”虞眉顿了顿,“也是个好人。” 好人? 道士捏着鼻子姑且收下了这张卡片。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李长安脸上的轻松与笑意顿时收起。 “阁下凭什么取信于某?!” 道士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了,拿块破牌子就能空口白牙?要我相信你,可以。拿出切实的证据!否则,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 鬼面人沉默无言,李长安慢慢虚眯起眼睛,场中一时肃杀,便连匣中剑也感觉到主人心绪,微微颤鸣有声。 可就在这时。 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道长!李道长!” 妙书屋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熊嘎婆 夜昏沉沉的。 风在屋外徘徊不去,有时在树梢吐出古怪的嚎叫,有时在瓦间滑出断续的低吟,一转头,又贴着窗沿“咯吱吱”的怪笑。 小姑娘辗转反侧,在半梦半醒中反复挣扎着。 不知从何时起。 床榻上,蔓起一种古怪的、刺鼻的、恶心的,偏偏又有些熟悉的味儿来。 小姑娘终于被熏醒,只是脑子迷迷糊糊,一时竟记不得这究竟是什么气味儿。 “醒咯。” 黑暗中,婆子的声音幽幽响起。 “唔。” 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旋即,有些茫然地发现,今夜自己的睡相十分不老实,竟在梦里翻起了“跟斗”,都把脚塞进了婆婆的怀里。 小姑娘有些脸红,却又讶异的发现,婆婆和二娃子那边的被褥思(和谐)漉漉的,便连自己的脚上也都沾了些略带温度与粘稠的液体。 “婆婆。” 小家伙问道。 “床怎么是潮的?” “是二娃子流了尿。” 婆子口齿不甚清晰,好似嘴里咀嚼着什么东西。 小姑娘不作他想,把身子转回来,继续睡去。 可没一阵。 耳边响起“嘎嘣嘎嘣”的脆响。 “婆婆,在吃什么?” “我在吃胡豆。” 好啊!怪不得先前说不饿,还不吃饼子,原来藏着胡豆,要自个儿偷偷吃独食。 “我也想吃。” “不能吃。” 婆子的拒绝没有一点余地,小姑娘撅起了嘴,可她终究是个乖娃子,没再任性讨要,只卷缩着身子,带着委屈试图再次进入梦乡。 可睡着睡着,却发现那怪味儿越来越浓,被褥上的潮润愈加扩散。 “二娃子?” 小姐姐气呼呼唤了一声,可黑暗中久久没有回应,只有婆子的声音慢吞吞响起。 “他睡死了。” “哦。” 她小小的抱怨了一句,可没想,被褥上的潮润倒是勾起了自己的内急。 她才起身…… “要干啥子?” 婆子急促的质问顿时响起,伴随着的,还有两点骤然亮起的幽惨绿光。 小家伙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哪里有什么绿光,只有黑暗中隐约耸起的一个轮廓。 眼花了吧。 她如此想着,继而回应道: “我要出去解手(上厕所)。” 婆子似乎很不愿放她出门。 “尿桶呀?” “在外头。” “墙角呀?” “阿爹不许。” “灶台呀?” “有灶王爷。” “好嘛……” 实在找不出阻止的理由。 “快去快回哟。” ………… 小姑娘随手掩上房门。 将二娃、幺娃、婆子,以及满屋的怪味儿和“嘎吱”的咀嚼声一并锁进黑暗的房子里。 可庭院里一样乌漆漆的,她摸黑上完厕所,正要回屋睡觉。 此时。 天上的重云露出一丝空隙,月光明晃晃撒进院子。 小姑娘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瞧见,一对血脚印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路蔓延到……她低下头……自己的双脚上红得刺眼。 她又颤抖着摊开手掌。 掌中本该攥着一粒胡豆,那是她在榻上不小心摸到的,她没贪心,只拿了一颗,想尝尝味道。 可现在,掌心没有豆子,只有一截光洁的、惨白的、不带一丝血肉的脚趾骨。 云翳掩上空隙,月色收拢,阴影卷土从来,淹没了她惨白的小脸。 她终于记忆起那古怪而刺鼻的味道是什么呢。 那是血的气味。 ………… 小姑娘用力捂住嘴,豆大的眼泪珠子不住往下流。 身后,隔着墙壁,“嘎嘣嘎嘣”的脆响依旧不停钻进耳朵。 她终于知道,这声音不是在嚼胡豆,而是婆子……不,是妖怪在啃食二娃的脚指头。 二娃没有尿床,二娃被妖怪吃了! 她害怕极了,很想就此逃跑。 可是。 最小的弟弟,才满周岁不久的幺娃还在屋里,还在妖怪的身边哩。 无声哭了许久。 小姐姐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起身。 回到了房中。 …… 房中依旧黑漆漆的,纵使竭力睁大眼睛,也只能在床榻上,窥见三个模糊的轮廓。 那小小的、发出轻微呼噜的是幺娃;那个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声息的是二娃;那爬伏在二娃身边,制造出毛骨悚然的“嘎嘣”声的…… 是那吃人的妖怪! 小姑娘强忍着眼泪,着悄悄话。 “真有妖怪?” “真有!烟气一般的东西,说是‘魑魅’。” “这太平世道的,怎会有妖怪?” “可不是。更稀奇的是,那道人还说……” “哪个道人。” “冯道人。他说,那妖怪兴许是那个乞丐变的。呵,人变妖?这么荒唐的事儿,他也说得出口。” 老邢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可一扭头,却发现妻子突兀停住了脚步。 “怎么呢?” 快到家门口了,怎么还不走了。 老妻神情凝重,冲着邻居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老邢随之看去,却见提灯光照的边沿,一些如烟似水的薄雾缓缓浸透过来,而在更远些的黑暗里,一个矮小的黑影若隐若现。 老邢心里一个咯噔。 抽出佩刀,挡在了妻子身前。 ………… “二娃呀?” “遭妖怪吃了。” “幺娃呀?” “还在屋里。我……我不中用,救不了弟弟。” 说着说着,小姑娘的眼泪就像卸了闸的洪水,“哇”的一下,涌了出来。 老妻心疼不已,赶紧将小家伙拢在怀里,柔声安抚。 “莫哭,莫哭,不是的哭,已经很勇敢了。” 而在旁边,老邢的眉毛、鼻子、眼睛快揉成了一团。 他本以为今晚是个难得的安生夜,没有鬼面女杀人,没有突如其来的妖怪,便连惹事的李道士……听巡逻的兄弟说……也早早回了下榻的邸店。 可没想,都到家门口,却有个吓得跟鹌鹑的小姑娘在等着他咧。 他攥紧了刀子,来回踱步,焦躁不已。 终究,他一咬牙。 “老婆子……” 无需多言。 老妻点了点头:“我晓得。” 有些人啊,纵使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一腔热血换作了肥肉,但骨子里的东西却是万万难以改变的。 妻子继续说道: “小心些,我这就去灯市那边,寻援手过来。” 老邢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不。” “灯市那边隔得太远,而且那帮兄弟如何对付得了妖怪?快去隔壁坊市的俞家邸店,找李道士!” ………… “哐咚。” 木质的窗棂应声爆裂。 邢捕头带着一身狼藉被狠狠抛飞出来,砸在墙上,当即便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他此刻的状态糟糕透了。 浑身是伤不说,连防身的佩刀也不见踪影。 但好在。 他低头看向怀中,一个小娃儿“咯咯”冲他直笑。 “个没心肝的小王八蛋,乃公为险些丢了性命,还有脸皮笑。” 他笑骂了一句,抬起头来。 夜风不知何时搬走了云翳,留得月光爽朗。 照亮院中种种,也照亮了慢慢走出屋子的妖怪。 瘦小的人形模样,穿着满是血污的衣衫,长着条毛绒绒的尾巴,脸上覆满了黑毛。 这就是妖怪? 老邢痛得呲起了牙。 明明看来就是个后头长尾、前面生毛的干瘪老太,力气却大得跟熊一般。怪哉?细细看来,这妖怪的身形面容与那婆子十分相似。难道,真是人变作妖? 很快。 老邢便把这点疑惑抛之脑后,概因,那妖怪已然裂开血口,猛地扑了上来。 他吃过亏,不敢硬抗,翻身就要躲开。 可关键之时,脚下却使不出力。 糟糕! 方才周身疼得厉害,竟是没发现自己的腿已经折了。 更糟糕的是,这么稍稍一耽搁,却再难躲开妖怪的扑击。 眼瞧着妖怪挥动这干瘪的手掌,夹带厉风,呼啸而至。 老邢要紧牙关,侧过身子,把小娃子护在怀中,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砰。” 一声闷响。 老邢犹如脱膛的炮弹轰飞出去,砸落院子另一头,激起泥尘四溅。 剧烈的疼痛险些冲垮了他的意识,他拼命坚持下来,却悲哀的发现,自己老迈的身体已然在沉重的伤势下不堪重负,根本不听使唤。 他只能瞪着渐渐模糊的双眼,眼睁睁看着妖怪步步逼近,呲开月光下惨白的獠牙,而后撕咬向自己的咽喉。 完了。 他方如此作想。 “锵。” 耳边突兀一声鸣响。 旋即,眼前爆出一团耀目的冷光。 老邢便听得那妖怪发出一声惨叫,几个跳跃,躲回了黑漆漆的房子。 而眼前的冷光随之凝止,化作一柄三尺青锋。 又听得衣袂翻飞,一个短发道人自他身后跨步而出。 终于来了! 老邢松了口气,却又艰难出声。 “娃儿?” “娃儿没事。” “安心。” 道人说道。 “余下之事,交给贫道即可。”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夜会 邢捕头再次撑开眼皮时,看到的是一片清朗的月空。 他尝试起身,可周身的伤痛一齐狠狠发作起来,叫他呲出一口凉气。 “嘶~” “头儿醒了?” 一声惊呼,一圈脑袋便黑压压围了上来。 有喜极而泣的老妻、怯生生的隔壁小丫头,更多的还是闻讯赶来的一帮兄弟,他们神色复杂,欣喜、忐忑、忧惧混杂在每一张脸上。 老邢忍着虚弱与剧痛,盯着衙役们。 “妖怪呢?” 他问道。 场中气氛一滞,衙役们面面相觑。 “道长呢?” 他又问。 衙役们依旧无言,只是将目光一同投向对面那扇紧闭的大门,里头悄无声息,只有稀薄的雾气从墙头慢慢流淌下来。 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瞧着模样,他如何不知。这几个兄弟不晓得从哪里听到了动静,匆匆赶到此地,或碍于他往日威信,或害怕事后追究,不敢轻易离开。但另一方面,更恐惧里头的妖怪,怕耽误了卿卿性命,不敢进去援手。 于是,就这么和女人、小孩以及自己这个伤患,在墙外一同作了看客。 他摇了摇头,强撑着站起身来。 这时。 “嘎吱。” 一直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 场中人齐齐打了个冷颤,慌张望向门口。 旋即,却又一同松弛下来。 但见薄雾与月光交汇处,短发道人一手扶剑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头颅大步迈出。 …… “捕头可认得此妖?” 李长安手中的头颅看来颇为凄惨,没有院子里择人欲噬的狰狞模样。 覆满脸颊的黑硬短毛因被污血打湿而板结;两颗昏黄的眼珠像死掉的鱼凸出眼眶;一嘴獠牙被剑柄砸烂,只剩半颗耷拉在嘴角;脖颈上的断口皮肉参差,不住滴着腥臭的妖血。 老邢看在眼中,有三分畅快,七分厌恶,以及十分的莫名其妙。 这李道人打出门后,二话没说,就把这腌臜玩意儿塞到他老邢眼前,还问什么,认不认得这妖怪? 呸! 俺老邢可是清白人家,哪里会认得什么妖魔鬼怪?! “是贫道唐突了。” 道士瞧得对方面色有异,一拍脑门,向旁人要了跟火把。 但听得“滋滋”的炙烤声伴着焦臭与肉香并起。 李长安又将头颅“光洁一新”的面孔转向邢捕头。 “现在呢?” 老邢已然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就是邻家那个请来照料三个小娃娃的婆子么?她如何成了妖怪?又如何能对从小看到大的娃儿下手? 邢捕头脑中轰隆,一时激愤难制,气血上涌,再度翻倒过去。 ………… 李长安辞别众人,回到邸店之时。 天光已经透亮。 但潇水城还沉浸在狂欢后的疲惫中,慵睡未醒。 街上少有行人,邸店里也是冷清清的,唯有墙上的藤萝和庭中的老槐交相辉映出几分热闹。 店家听着李长安推门的动静,打着哈欠上来见礼。 “可需为道长备下朝食?” “不用。”李长安笑道,“居士自去睡吧。” 两人唱了偌,各自回房去了。 不出意料,房中已然人去楼空。 道士留在桌上的一堆吃食,别的无甚动静,只有那一小袋紫藤酥被吃了干净,渣滓都没留。油纸袋里唯余张小纸条。 李长安取来,上头一行小字。 “今夜子时,酒神窑虞眉悄然静立,夜风扬起红裙,像是一丛浮动的焰火。 ………… 虞眉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李长安静候许久,也没等着她开口发言。 道士实在不愿玩“比谁先开口”的游戏,自顾自说道。 “我昨夜杀了一个食人的妖魔。” “割下头颅后,潇水的捕快告诉我,那妖魔的身形面容与受害人家的婆子一般无二。” “正巧,我也认得此类妖魔。” “名唤熊嘎婆,或说狼外婆、吃人婆、虎姑婆,却不是自然化生的妖精,而是从恐怖传说中走出的怪物。” 妖怪两字虽然经常混用,但其实是指两类不同的妖魔。“妖”通常指凡物得了灵智,能够惑人。“怪”则是从人的恐惧、嫉妒、贪婪、欲念等阴暗面中诞生的妖魔,它们通常从流传深广的传说故事中诞生,也完依据故事中的形象去行动,且在诞生之前,并无实体。 从人变妖,事例虽然稀少,但道士也略有耳闻,譬如感染尸毒成了活跳尸;或说,入赘狐家渐渐变成半人半狐。但由人变成怪…… “我很奇怪。” 李长安抬起眼来。 “所说的妖疫或者咒术,也能将人变成这类虚幻的怪物么?” 虞眉终于出声了,却是一句。 “不知道。” 道士不自觉磨了磨后槽牙,念了好几遍清静经,才压住拔剑砍人的冲动。 特么的!遇到这类沟通障碍的主,少不得要多费些口水。 道士思索了片刻。 “居士此前于潇水杀人几何?” “三十有七。” 这数目倒是比衙门公布的多上一倍。不过么,也算古今惯例,此时深究无用。 “可有此类化生成‘怪’的前例?” “我所杀之人都未……”说到这儿,虞眉忽的急急打住,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具体的事,我调查到的也不多。” “道士既然已亲眼目睹,想必晓得我所言非虚。我昨夜的提议,考虑得如何?” 李道士笑了笑,解下两个油纸包抛了过去。 “这是什么?” “姑且算作联手的见面礼吧。” “这是什么?” “一包紫萝酥,一包是治瘴疠的药。” 李长安漫不经心的回到。 昨夜照面之时,他就已然发现这虞眉找他援手,哪里是什么事态频发,分明是中了魑魅的招,染上了瘴疠,无力为继罢了。 虞眉听了,动作顿时僵住。好半响,才从面具后挤出两个字儿。 “多谢。” 随后把紫萝酥收下,却把草药扔到了一边。 对方浪费了自个儿的“好意”,道士也不气恼,只是笑道: “咱们现在姑且也算作同伴,有些事总该开诚布公了吧。” 虞眉一言不发,只是探手去取脸上面具。 “居士误会了。”道士却摆了摆手,“面具下是美是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贫道无意探究,我想问的是……” 李长安郑重说道。 “居士每每能抢先一步杀死妖变之人,却又是如何断定?如何得知的呢?” “雾。” “雾?” “染上妖疫之人只在夜中妖变,并且周边都会泛起大片的雾气。只消登高俯瞰,一望便知。” 这解释倒是出乎意料,却又合乎情理。在钱大志、乞丐和熊嘎婆这三夜,的确都伴随着雾气滋生。再细细回想,邢捕头也说过,鬼面人总会乘着夜雾杀人。看来,不是虞眉招来了夜雾,而是夜雾引来了虞眉。 “如此说来,倒也……” 李长安的话语忽的戛然而止,他望了望虞眉身后,又举目环顾了一圈周遭。 却是哂然失笑,指着四周。 “这便是居士所言的妖变伴生之雾?” 但见月光清朗,潇水城仍旧沉浸在睡梦之中,可在桥头、在坊间、在长街、在巷尾、在紫藤花从中,处处都泛起极轻极薄的雾气,袅袅笼罩城。 那些雾气在昏暗空寂的城市中缓慢涌动,好似舞台上用干冰升起的白雾,静待着主角上场。 虞眉似乎也被这变化骇住了,面具下久久无言。 直到。 啊~突如其来的惨嚎打破城市的寂静。 恰如一声锣响。 好戏开场。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鬼花 潇水西角某处宅邸。 厚实的大门在檐下的阴影中阖锁严实,只余两块虎形的铜铺首在昏暗中泛着幽幽的冷光。 子时早过。 不知从何时、从何处泛起的夜雾将长街内外封锁,天上朗朗月光投下来,也只能和雾霭与夜色调和成一片混沌,什么也瞧不真切。 唯有巷尾墙头开得极盛的紫藤萝,在昏沉暗雾中熏染出隐隐的紫色。 “就是这家?” 李长安打量着周遭,有些疑惑。 那声惨叫虽然短促,但足够凄厉。周围人家不少,按说总会引起了一些惊觉,甚至于恐慌。可当两人闻声感到时,坊内诸人家俨然都是一副安然入睡模样。 李长安望向自己的同伴,至少暂时是。 可虞眉却没理会他的问题,反而说道:“且为我遮掩。” 说罢。 雾中身形渐渐变淡,已然遁形而去。 李长安:“……” 好吧,没得商量了。只是又该如何遮掩呢?道士寻思了片刻。 “砰、砰。” 干脆上前,砸起门来。 “谁呀?” 出乎意料,门内立刻有了回应。 李长安理了理嗓门,学起旅途中砍死的那些个土匪流氓拦路抢劫的腔调,一边砸门一边恶声恶气喊道。 “衙门办案,速速开门。” 门内话语一滞,不多时,大门裂开一条门缝,一个老苍头探出小半个身子,手里的提灯往门前一照,霎时间,就瞪圆了眼珠子。 哪里有什么官差?分明是个腰悬利刃的恶道人! 苍头赶忙缩回身去,急忙着要掩上门扉,但李长安抢先跨出一步,卡住大门,随后和身一撞,硬闯了进来。 苍头被撞了个趔趄,是又惊又怕。 “你、你……” “你什么你?” 道士鼓起眼仁儿,一脸的蛮横。 “洒家道号玄霄,接了县老爷的花红,奉命夜巡城内,以备妖邪。” 说着,逼到苍头跟前,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喷吐唾沫。 “适才你家有人夜中惊嚎,怎的?可是妖人作祟?!” 老苍头似乎吃了一惊,赶紧叫冤。 “道爷说笑了,何来妖邪。我家主人噩梦惊醒而已。” “噩梦?”道士以从土味小视频里学来的演技抖弄起脸皮。“你是说洒家今儿白跑了一趟?活该空手而回?” 他哼哼了两声,一对鼻孔里,一边写着“要”,一边写着“钱”。 把拦上来的苍头扒拉开,不依不饶吵闹。 “主人家在那儿?快快唤他出来见我。” 到这时,这苍头反倒平静下来,他的脸埋在阴影中瞧不真切,只有两点眸光在道士身上辗转了一圈。 “好的。”他说,“我这就带你去见我家主人。” ………… 苍头引着李长安绕过一面影壁,迎面来是间不大的庭院。 院中的雾气似乎更浓一些,其中的假山、植树,乃至两侧院墙厢房,看来都是模糊的、影影绰绰的。 只有那盏提灯散出些昏黄的光,勾勒出雾中两人的影子,覆在脚下淤积的泥泞上。 也不知为何,这庭院里积满了厚厚的泥浆,整个变作了烂泥塘。 道士尽管时刻注意着脚下,尽量挑着好地面下脚,却难免沾了泥巴。 “直贼娘!还说你家不是遭了邪崇?!” 他大声抱怨着。 “近两日天气如此爽利,不见半丝雨水。平白无故,就你家泡在烂泥里?” 苍头脚步顿了顿,慢吞吞解释道: “今儿打翻了水缸,院子里的排水也堵塞了,所以才淤积了许多泥水。” “既然知道是排水堵了,为何不赶紧疏通?我看你家主人颇为富裕,家风怎生如此怠惰?” “粗野”的道人不依不饶,老苍头只是唯唯应诺,引着他一步一步深入暗雾重锁的庭院深处。 而在两人走过的地方,昏黄的灯光刚刚离开,暗雾再复合拢。 瞧不出深浅的泥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潜伏而过。 粘稠而浑浊的泥水随之泛起片片涟漪,紧接着,那涟漪又破碎开来,化作一排排微小而细密的倒刺攒立。 旋即。 没入泥泞,复归平静。 ………… 院子不大,纵然泥泞难行,十来步挑挑拣拣也就过去了。 到了正厅门前。 “道长请。” 苍头侧身让出身位,立在廊下的阴影中僵止不动。 “我家主人就在房里。” 四周静悄悄的,夜风灌入庭中,扰动雾气,拂过颈后生寒。 道士扫了眼弓着身子的老苍头,又看向面前紧锁的房门,里头没有动静,只有窗户纸上透出朦朦的光。 “好。” 他笑道,而后推门而入。 然而。 就在道士跨过门槛,背对苍头的一刹那。 老苍头脸上的卑微神情忽的凝住,像是从一个活人,眨眼变成个精致的泥偶。他垂下的手臂好似脚下的烂泥融化,继而蠕动、凝固成个形状粗陋却尖锐锋利的锥形,随即悄无声息地刺向了道士看来毫无防备的后心。 也在这时。 上空的雾气忽而涌动,紧接着,一席红裙飘然坠在苍头肩上,随之,便是一道凛冽的剑光。 那老苍头或说妖怪的动作戛然而止,手臂异化出的锥子泛出一种土褐色,很快便蔓延到全身,最后,更是在轻微的裂响中,整个人崩散成一堆泥块。 原是虞眉悄然现身,一击建功。 李长安将前后一切都收在眼里,但脸上反倒愈加凝重。 “当心……” 话声未落,院子里……确切说是泥泞中,乍然响起密集的“嗾嗾”声。 紧随着,整间庭院的泥浆都沸腾起来,但冒出的不是气泡,而是一根根锐利的泥刺。 继而,那些泥浆竟是骤然扬起,彷如海上掀起巨涛,如浪更如墙,合拢、拍砸、挤压下来! 道士悚然一惊,正要退进房舍暂避,却瞧见虞眉仍呆在原地,对围砸下来的泥墙视若无睹,只掏出一柄奇怪的法器。 尺长的小刀,柄上缠满红绳,尾部衔接着一个大铁环,大环上还串着许多小环,挥舞起来,“叮当”作响。 李长安认得这玩意儿,它叫铃刀或说师刀、响刀,是岭南一带某些同本土巫觋合流的法脉特有的法器,例如梅山教、闾山派。 闲话略过。 庭院里。 但见巨涛盖顶之际,虞眉忽的将手中铃刀插入脚下泥泞。 “破!” 一声敕令。 霎时间。 无数细密雷火自刀下迸射而出! 这些雷火很是怪异,行进跳跃间暴烈无比,可偏偏色泽幽深予人一种粘稠柔腻的矛盾感觉。但古怪归古怪,威力却也霸道得很,但凡所经之处,泥涛中的水汽甚至某些更玄奇的东西都一并蒸发一空。眨眼,将黑色的泥浆变作黄色的干土。 雷光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到虞眉施施然收起铃刀,那汹涌腾空要将两人拍烂搅碎的泥涛,已然变作爬满裂纹的干土胚。 而后,虞眉只轻轻一敲,那些裂缝就彼此勾连扩大,转瞬间,整个都坍塌下来,掀起土尘四溅。 她脚步轻点,避开泥尘,红裙飘然浮动,已然落到李长安身边,狰狞面具下一声轻笑。 “装得挺像。” “见得多而已。” 道士也收剑归鞘,左右瞧了瞧,不由赞叹。 “好法术。” “当然……”她冷清清的语调下,透着抑不住的骄傲,“此乃癸水神雷!” “嚯,神雷。” 李长安转过脸去,在虞眉瞧不见的角度咧了咧嘴,同时,也装作看不见对方逞强后,气息的滞涩与动作间的不自然,只是问道。 “如何?” 虞眉回道: “两进的宅子,一户人家加上奴仆至少也有十人,但我在前堂后寝、左右厢房都查过了,并无半个人影。” 道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鼻子嗅了嗅,目光一转…… “不用找了。” 李长安拾起苍头掉下的提灯,往庭院的角落照去。 丑时将尽。 暗雾早已退散,只有浅薄残余如丝如缕缭绕铺陈于地。 随着提灯指照,惨淡的月光适时投下,映出角落散落的乱泥块中,一只纤长细腻、蔻丹猩红却色泽惨白的手探出薄雾,似曼珠沙华绽放于黄泉之上。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俎鬼 李长安打宅子前后逛了一圈。 再回到庭院时。 虞眉已经把土里的尸体全刨了出来。 男女老少、贫贱富贵共计十四具,一家人整整齐齐排在房檐下。 她仔细翻查着尸体,头也不回地问道: “如何?你的鼻子怎么说?” 俨然已经察觉到道士鼻子的神异。 不过李长安本来也没刻意遮掩,故也浑不在意,只将自个儿的发现坦然相告。 “我的鼻子告诉我,有一条泥水的痕迹混杂妖气,打院子通往后门而去,最后没入宅后的水道。” “我推测这妖怪是借着水道潜入坊中,并从后门闯入此家。” 他又指了指一应衣衫还算完整的尸体。 “不知何种缘由,这家人大半夜都聚集在正厅,结果被那妖怪一网打尽。” 虞眉点了点头,招呼李长安过去。 而后,就在道士面前,翻检起其中一具女尸。 这具尸体李长安有些印象,正是最开始发现那只手的主人。 她大抵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纵使沦落污泥之中,也难掩其肤色白净、容貌娟秀,想来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只是,此时此刻……虞眉往女尸脸上一按,曾经饱满弹润的脸颊立时便凹出一个陷坑,呈青白灰败之色;她又翻开女尸的眼睑,昔日秋波潋滟的眸子已然呆滞浑浊,眼仁似黑色的毛月溃散开来,污浊了眼白;她又往那如云鬓发上粗暴一抓,那根根发丝立刻卷曲,似冬日里的野草枯槁交缠。 “可瞧出些什么?” 虞眉突然开口。 “眼仁散乱,面色青白,毛发枯槁,应是被食尽精血而亡。” 李长安方蹙眉回应,虞眉又俯身用一根竹签探入女尸耳洞,刮取出些许腐泥。 “现在呢?” 道士默默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有所发现,直说就是,搞得跟九流侦探剧似的,东歪西拐问个锤子,你丫哪只眼睛看出俺李道人有查案的本事?!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虞眉虽然明里找他帮手求助,暗里却颇有些挑衅示威的意思。 也不知是前夜里,追着她砍了几条街,心有不忿。还是,今儿被揭穿了瘴疠的事儿,故意示威,要挽回点儿场子。 不过么,道士也懒得去猜,权当没发现,接过话头。 “食人精血通常是鬼魅的手段,但妖类中也有不少,不足为凭。但此妖能驱使泥土……” 他凑上竹签闻了闻,一股子难掩的腐臭涌进鼻腔。 “且在死者身上留下这腐泥,想必是那种诞生或者栖息之所同淤泥有关的妖魔。据我所知,沼妖、泥魃乃至于成了妖的蚯蚓都符和。” 李长安摩挲着下巴的胡茬,将前后寻到的线索一一回想。 “这妖怪能吸食精血,有驱土之能,身伴腐泥,又将死者埋在泥浆中。我方才查看,它所过之处,留有泥迹。且在庭中发动攻击的时候,有‘嗾嗾’的声响……” 李长安话语忽而一滞。 冲虞眉咧嘴一笑。 “我知道了!” 他取出一枚“冲龙玉神符”,祭起鼻神。 伏在地上仔细嗅了嗅,最后,到了檐下一具尸体当前。 这尸体肚大如箩,是个孕妇,或说,看起来是个孕妇。 道士拔剑在手,道一声“告罪”,便径直上前刨开肚皮。 常理中,血腥的一幕并未发生。 没有血,没有死婴,甚至于没有五脏六腑。 空荡荡的腹腔中,只有一条身裹赤斑的巨型怪鱼。 已然被虞眉的阴雷震死于尸体腹中。 道士拿剑尖把它挑出来。 “俎鬼。” …… 俎鬼。 名字虽然带一个“鬼”,但实则不是鬼类,而是一种鱼类成精的妖怪。 《录异志》有载: 豫章郡中,有一种特殊的鱼,长得像乌鱼,花纹呈赤斑状,常年栖息在污泥池中。若是不加清理,鱼群渐渐滋长,到了成百上千之数,就容易诞生一种名为‘俎鬼’的妖怪。 俎鬼能让污泥池周围的田土倍加肥沃。但若想耕种,必须给俎鬼上供。即便如此,妖怪索要的供品也会一年比一年多,直到田地产出不及供品丰厚的程度。若弃地而去,甚至一开始不告而耕,都会悄无声息死于家中。 当初,李长安读到这儿的时候,还以为这是哪个先人编出来,暗搓搓讽刺豫章某个地主老财的。但不管是真是假,妖魔鬼怪嘛,反正泰半都是从人的苦难中跑出来的。 总而言之,这怪物贪求无度,能在夜间,于陆地上行走。但所经之处,会留下泥迹;所到的地方,听得到“嗾嗾”的声响。 …… 揭开了凶手的真面目。 李长安没咋高兴。 人都死绝了,妖怪也杀了,尸骸自有亲朋收敛。 此间事了,无甚好说。 相较于眼前的尸体,他更关心虞眉口中的妖变以及幕后元凶。 李长安倒也不是完全相信了对方,而是迄今为止,只有虞眉口中的解释最为合理。 所以,他有一肚子的问题准备询问。 只是没等着开口,外头就听见一连串的喧嚣,继而有人扣门。 “衙门办案,速速开门。” 原是捕快们再次姗姗来迟。 李长安转眼看向虞眉,不料半个人影不见,斯人已然遁行而去。 ………… “嘎吱。” 大门再次打开。 外头一帮衙役明火执仗、神情紧绷。 有些意外,领队的不是邢捕头,而是一个陌生的捕快。不过转念一想,老邢还在重伤卧床休养哩,潇水县总捕头的“大权”自然也只能交给旁人代理了。 开门的李长安不动声色,敲门的捕快反倒吓了一跳。 “你……李道长?你缘何在此。” “妖怪害人,我自来斩妖,有甚稀奇?” “可……可这家主人呢?” “死了。” “多少?” “满门。” 说着,道士随手招呼着这帮衙役进来。 “尸体就在院子里,你们一看便知。” 可话说完,外面却久久没有动静,道士扭头一看,一个一个脸上尽是畏缩之色,竟是谁也不敢踏进房门一步。 直到。 “怕个什么?” 一个声音从队伍后方响起。 俄尔,一张年轻的面孔挤开人群。 不是别人,正是薄子瑜。要说这年轻的捕快先前与李长安并不对付,可当道士救了邢捕头之后,他的态度就转了个大弯。 这不,进了门来,先就冲道士行了一礼,才对着一帮子衙役骂道: “道长既然在此,妖怪定已伏诛,门内已然无虞,你们何必还作此惊惶之态,徒惹人耻笑!” 说完,愤愤然去了庭院。 留下一帮衙役面面相觑,最后在领头那位的督促下,还是磨磨(和谐)蹭蹭跟了进来。 一帮衙役进了院子。 先是见了满园乱泥,吃了一惊;再瞧见一行尸体,又吓了一跳;最后被道士指出,那条大鱼就是妖怪本体,更是差点魂飞魄散了。 道士不想多看他们的丑态,嘱咐了几句,将收尾的事情撂下,便要离开。 可临出门,薄子瑜却唤住了他。 “道长。” “何事?” 年轻捕快眉头紧锁。 “有些不对。” “哪儿?” “死的人……少了。” 他赶紧解释道。 “我阿舅曾带我在这家查过一起失窃案。知晓这家主人姓周,城内有名的诗书传家,家里有个叫周淮的秀才,在左近颇有文名。我方才辨认过那十四具尸体,周家父子并几个亲眷都不在其中。” 这倒有些蹊跷了。 道士止住脚步,把薄子瑜拉过来,仔细询问了一遍。 他的怀疑的确在理。 如若周氏父子是出门访友或赴宴,从而逃过一劫。可哪家访友,父亲带上女儿,儿子还带上小妾的? 换个可能,周氏父子当时也在家中,且同样被袭击,之所以不在那十四具尸体中……要么侥幸逃脱,现在正藏在某处;要么被妖怪逮住,只是转移到了别处。 但可能性都不大。 “是否……”薄子瑜迟疑说道,“还有另外一个妖怪。” 道士思绪急转。 诚然,他在宅子前后转悠时,只闻到“俎鬼”一种气味儿,所以没作他想。可谁说,俎鬼只有一只呢? 难道不能是两只一同出现,杀人后,一只留在了周家,另一只则卷走了周氏父子等人,去别处享用了呢? 李长安扶着剑柄,转身回到庭中。 先前的话说满了。 此间事尚未了结!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追索 薄子瑜今天过得并不愉快。 往日里,他总以为是因自个儿的能力和人品出众,让他即便资历浅薄,也能在捕快队伍里前呼后拥。 可今天有了微妙的变化,往日同僚们友善的态度变得生硬,甚至于碰了几个不阴不阳的软钉子。 而这一切,都开始于自己舅舅邢捕头的重伤不能奉公,以及县衙中隐隐一些人事变动的风声。 他很是羞恼。 在周宅门前,众捕快裹足不前时,他那些大义凛然的呵斥,有几分出于公义,有几分出于私情,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可当他和李长安一通分析,终于可以确定: 一个妖怪,一个吃人的妖怪,正于茫茫夜色下,在潇水密集的四通八达的水道中游荡。 他便是不寒而栗。 于是,那点儿私心怨愤,已然抛之脑后,他绞尽脑汁寻求应对之法,可一抬头,却发现李长安正抽身离开。 “李道长。” 他赶忙唤道。 “这是去哪儿?” “自然是去追索妖魔。” 薄子瑜大喜。 “有线索?” “没有。” 道士坦然道。 “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 薄子瑜点了点头,却又赶紧说道。 “道长且慢。潇水虽小,也有万户人家。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如何济事?” “不如先同我们议个章程,而后一起行动,也好有个照应。兄弟们,们说是也……” 他忽而哑然。 只因突然发现,此时此地,自己的目光对身后那帮同僚而言,是洪水、是猛兽、是蜇人的毒刺,一个一个都避之不及,躲躲闪闪一言不发。 他终于醒悟,李道人为何二话不说抽身就走。 就这帮臭鱼烂虾哪里靠得住?! 捉妖? 怕是前脚出门,后脚就溜人缩卵子去了。 可眼见着同僚畏缩的神色,他也猛然反应过来。 诚然。 这次的敌人可不是什么流氓小偷、车匪路霸,而是妖怪呀!能够一夜之间灭人满门,而后吞而食之的妖怪。 他的目光在尸体间流连,惨白的面目,僵硬的肢体,空洞的眼睛。 凄冷的夜风钻进衣衫,浸得皮肤寸寸生寒。 “道长。” 李长安的目光转过来。 他咬着牙。 “我与同去。” 说完这句话,薄子瑜松了口气,却又提起了心肝。 倒不是怕李长安顺势答应,而是怕对方拒绝,他已然准备好据理力争了:纵使他没有对付妖怪的本事,但总归是个本地人,至少能带个路吧。再说,身为潇水的捕快,他如何能袖手旁观呢? 可没料想。 道士只是递过来几张黄符。 “这是?” “诛邪破煞符。” 李长安笑道。 “贫道初学道时所用符法,效力不大,聊以自卫。如今用得少了,只余下这几张防备万一。记住,法咒为:天煞煌煌,地煞正方……” 薄子瑜愣愣接过符纸,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什么理由能阻止一个男人展露勇气呢? ………… 寅时。 风愈冷,月愈明。 庭院中踌躇满志,出了门却难免踟躇。 偌大的潇水城,仅凭区区二人哪里搜寻得过来?即便晓得妖怪是借水道遁走,可城中本就水网密布。 “道长。” 薄子瑜一时为难。 “没有线索,我们又该从何处着手?” “实际上,我倒是有一些头绪。” 李长安左右瞧了瞧,突然放开了嗓门。旁边的薄子瑜吓了一跳,但道士口中一时滔滔不绝,他也顾不得疑惑。 “我们现在要追索的妖怪叫做‘俎鬼’。” 话虽如此说。 其实李长安也并不确信,他只是在众多猜测中,选择了最合理的一种可能,就像选择相信虞眉一样。 他继续说道: “那妖怪生于污泥之中,害人的伎俩有二,一是趁夜上岸食人精血;二是将路人拖进污泥池中闷杀。可记得院中的尸体,身上都沾有泥土,就是因为他们都是我从泥里挖出来的。” “他们本就被食尽精血而亡,妖怪却又多此一举将尸体埋进泥中。可知为何?” 薄子瑜茫然不解。 李长安没有卖关子。 “因为‘俎鬼’是食腐的。” 薄子瑜点了点头,却又有点疑惑。 “既然那妖怪要吃人腐尸,为何事前,又吸食他们的精血呢?” “不知道。也许是饿极了。像人做菜,下锅前偷吃了吧。” 道士实在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想来也不重要。 “总而言之。” “如果真有另外一只俎鬼,它带着周家父子等人离开,按照它的习性,它会怎么做呢?” 薄子瑜眸光一亮。 “它先会找一处污泥池作为巢穴,将周淮等人的尸体埋进去。” “没错。” 道士越是梳理,越是觉得事态渐渐明朗。 “它会先找一处巢穴。可能是像周家一样,寻找某个足够大的庭院,制造污泥池,但鉴于它手中有足够的食物,而且这么做既麻烦,动静又颇大,所以可能性偏小。最大的可能,是它会找一处现成的、占地面积大的、有大量污泥淤积的地方。” “只要我们找出附和的地点,再检查周围的水道,只要有混杂妖气的泥迹出现,那我们就抓住了这妖怪的尾巴!” “薄居士。”李长安笑道,“贫道人生地不熟,接下来就得靠了。” 薄子瑜早已兴奋得难以自制。 折了条树枝,就在地上划弄起来。 他先是画了个潇水城的简易轮廓。 “城北长康坊有一处泥潭占地颇广;城南有一家废弃宅邸,庭院积水日久已成泥泞;酒神庙左近有条水道,常年堵塞……” 他每数出一个地方,就在简易地图上画一个圈。 没多久。 已然圈出十来处,大致区分来,南北各半。 薄子瑜沉吟一阵,抬头说道:“李道长,咱们兵分两路……” 道士赶紧叫他打住。 兵分两路?嫌自个儿死得不够快? “贫道不熟悉城中地方,还得劳烦居士引路,这般……” 道士突然扯起嗓门喊了一句。 “咱们先去城北。” 薄子瑜冷不丁被震得耳朵发懵,却没瞧见,在身后某处暗巷,一席红影飘然南去。 ………… 卯时 天光破晓。 潇水渐渐醒来。 街头巷尾也慢慢有了人的声气。 空落落的鱼鳞似的屋脊上,除却璀璨的霞光、藤萝带着露水的氤氲浅紫、来去嬉戏的雀鸟,又增加了许多袅袅炊烟。 一切都有着精神奕奕的样子。 可在城北某处朝食铺子里。 李长安与薄子瑜相对无言,满身疲敝。两碗汤面就搁在桌上,谁也没动上一口。 泥塘没有,荒宅没有,水道也没有。 两人查遍了城北每一处可能的地方,直到天光透亮,也没寻到妖怪的踪迹。 “咱们现在就动身往城南?” 薄子瑜瞪着两眼血丝提议。 道士正要点头,耳后却传来一句轻微到只有他能听见的话。 “城南亦无。” 李长安隐蔽地看过去,见着一个樵夫模样的汉子,打身后走过,在临桌坐下,向店家要了一碗米汤。 汉子警惕得很,立刻察觉了道士的窥探,什么也没说,只是嘴唇无声开阖。 “是我。” 歹! 是虞眉! 丫是男的! 不对。 道士立刻反应过来。 应该是障眼法。 李长安不由抹了把冷汗,对面的薄子瑜瞧见他神色,怪道:“道长可是发现了什么?” “没。” 他摆了摆手。 “不需去城南。城南也没有。” 薄子瑜还要再问,可李长安折腾了一宿,也懒得在编什么谎话,直接敷衍了一句。 “山人自有妙法。” 年轻捕快被噎得没话说,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沉默无语。 这时候。 街上一股恶臭飘进铺子,原是个收夜香的挑着担子打旁边过去。 道士身上“冲龙玉”效力未尽,赶紧捂住了鼻子。 但薄子瑜却好似发了魔楞一样,呆呆盯着粪桶不放。就在道士正寻思,是不是给他来张“受惊符”时,他却突兀开口。 “俎鬼一定要住在泥池里么?” 道士不解。 “居士何意?” “收夜香虽是秽臭贱业,但实则获利颇丰,一贯为城中一罗姓人家所把持。他们会向城里的人家索钱掏粪,再将粪肥卖给左近的农户。” 薄子瑜目光炯炯。 “为积粪便利,罗家在城内建有一处大粪池!” 嘶~ 李长安抽了一口凉气。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周淮 大多数人不了解掏粪这行有多么暴利,但一定知道有多臭。 日头愈高,大粪池里……嗯,就不详细描述了。 总之,恶臭四溢,苍蝇群舞。 无需挂牌赶人,闲人自晓得回避。所以,这地儿平日是冷清无人,毕竟哪个闲得无事会来惹一身五谷轮回后的发酵香气呢? 只有一早一晚,收卖夜香的工人们,或挑着担子,或推着小车,晃晃悠悠,洒着夜香,络绎不绝。 但今儿,却塞进了两个格格不入的怪客。 一官差,一道士,俩蹲在水道边对着一路洒落的粪水直蹙眉头。 这两人自然就是李长安和薄子瑜了。 …… 这次总算没扑空。 泥迹找到了!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来往的收粪人们早把痕迹踩散,沿路洒落的粪水又将残留的气味儿冲混。 虽然能确定妖怪的确是俎鬼,也确实从这附近上岸,可具体的去向却难以得知。 不得已。 道士只好硬着头皮祭起冲龙玉。 刹那间。 一片屎山粪海扑面而来! 李长安颤颤巍巍在粪池周遭徜徉了一圈。 终于铁青着脸,拍了拍薄子瑜的肩膀,然后夺路而逃,洗鼻子去了。 至于妖怪,却仍没找到。 ………… 薄子瑜心急如焚。 只要俎鬼敢在粪池里吐个泡,他都能跳进去,把妖怪给捞出来。 可惜妖怪没在粪池,他也就失却了畅游的机会,只得在路边,拿一丛藤萝发火。 可突然。 他打了个激灵,目光黏在一个过路人身上,挪不开眼。 这人也是个收夜香的,衣衫破旧,披头散发,推着个小车,车上搭着大粪桶,推起车来东倒西歪。 动作笨拙生疏,但哪个行当没个生手呢?不足为疑。 但偏偏薄子瑜就是越看越蹊跷,越看越觉得此人可疑。 怪哉。 收夜香是从天未亮就开始的,眼下日头已高,按说城中各处的收粪人早已完工,此人为何这般滞后? 怪哉。 他从粪池出来,桶中该是空的才是,缘何车辙印颇深,且明明小车推得颠簸歪斜,却不曾洒出一滴汁水儿? 脑子还在疑惑,步子却已自觉缀了上去。 那收粪人好似也察觉了他,突然之间,加快了速度。 薄子瑜不惊反喜。 “站住!” 大吼一声,甩开双腿,紧追而上。 收粪人速度竟也不慢,推着小车也能健步如飞,让薄子瑜愣是撵不上。 但此人在推车的手艺上终归生疏了些,刚追逐进一条小巷,没瞧清路况,轮子碾上路边青石弹飞起来,连人带车一起翻到倒地。 而车上的粪桶随即打翻,滚出一具汁水淋漓的尸体! 薄子瑜微微一愣。 旋即。 脑子里好像塞进一根炮仗。 “砰。” 爆炸开来。 他忘掉了手头的黄符,甚至忘掉了腰间的佩刀,“哇呀呀”怪叫着,就猛地扑了上去,下意识就使出了少年时千锤百炼的殴斗技巧:一手捋头发,一手掏裆。 刚开始,他占了一丝便宜,可随即,他就觉得对方身上迸出一鼓骇人的巨力,几乎要将他掀飞撕碎,可这巨力来得快,去得也快,让他恍惚只以为是错觉。 赶紧把对方压在身下,把脸摁进地里吃土,双手反剪在背。 做完这一切后,一抬头,道士一脸懵逼站在他面前。 “道长看!”薄子瑜兴奋到舌头打颤,“我抓住啦!” “啥?” “妖怪!” “可是……”李长安挠了挠头,“这位居士是人啊” 噶? 薄子瑜神色蓦然一僵。 忙不迭把身下那人的脸扭过来,只一眼,却是瞪圆了眼睛。 “周淮!” ………… 依旧是粪池。 却不似先前那般冷清。 数十个收粪人、捕快正聚集于此,忍着恶臭与粪毒,从粪泥中拖拽出一具又一具尸体。 李长安默默看完,转身走入旁边一处民居或说临时监牢。 “如何?” 薄子瑜愤愤回道:“这厮还是一字不曾开口。” 李长安眉头紧蹙,目光转向角落。 在那里,文名远播的士人、周家的长子、“死而复生”的周淮盘腿静坐、默然无语。 “这厮真不是那妖怪变化成的?” 年轻捕快由自不甘。 李长安摇了摇头:“他身上没有妖气。” “那这厮可是被妖怪惑了心智。” “眸中神光清朗,并无被幻惑的迹象。” “那这狗曰的为何半个屁也不放!” 薄子瑜又急又气。 他本来拼了性命捉住了“妖怪”,谁想是个周淮。是周淮也就罢了,他被妖怪掠走过,又鬼鬼祟祟地运送尸体,八成就是被俎鬼所指示,多少也该知道俎鬼如今藏身何处。 可没想到,这厮打被捉住,到禀明府衙遣来差役捞尸,前前后后大半天过去了,愣是半个字儿都没吐出来过。 “就算不关心妖怪继续害人,也该晓得家满门都被妖怪所杀。倒是好,不但不报仇,反倒包庇那妖怪!” 薄子瑜咬牙切齿,喷出的唾沫星子都在冒火,可周淮就是眼皮也没抬一下。 李长安此时却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不,是我一开始就错了。” “昨夜,我只依照往常的经验,判定妖怪是从外闯入周家,杀人之后,卷尸离开。却忘了,潇水有所不同。” “薄居士。”李长安突然问薄子瑜,“知道虎姑婆吧。” “是那冒充婆子吃人的妖怪?” “正是那妖,却不是冒充。”道士顿了顿,“虎姑婆本就是婆子变成的。” 到此,他抛下既惊讶又茫然的薄子瑜,转向角落的周淮。 “粪池中拖出了八具尸体,除了家亲眷,还有两个左近栖身的乞儿,却独独没有令尊的尸体。” “我想并不是包庇妖怪,而是在包庇的父亲。” 狭小的房间内光线昏暗,在薄子瑜的震惊,周淮的沉默中,李长安慢慢吐露: “令尊就是俎鬼!” 此言一出。 薄子瑜的震惊无关紧要,一直默然的周淮却是抬起眼来,笑了笑,再次埋下脸去。 “这混账!” 薄子瑜瞧见这幅模样,又是勃然大怒,一个大步抢上去,揪着他的衣领。 “待乃公先赏个十七八拳,打个皮开肉绽,看说也不说!” 言下之意,就是好话说尽不听,只得上刑拷问了。 道士没理由反对,而薄子瑜也已扬起了拳头。 “住手!” 却是昨夜领头的官差,风传中邢捕头的替任者,腆着肚子摆进门来,撞见了薄子瑜的动作,连忙呵斥。 “周郎君可是有功名在身的贵人,可是等贱役能胡乱打骂的?” 薄子瑜气急。 “班头……” 好吧,是“班头”不是“捕头”,这两字儿一出口,后面的话不需听,道士就知道完球了。 果不其然。 这位新捕头立刻跳了脚,别说拷问,还要将两人给撵出房去。 至于,薄子瑜口中那些“俎鬼流窜,须臾便有无辜丧命”,他是一概不听的,想来宁愿死几个屁民,总好过得罪士林。只是薄子瑜看不清其中厉害,仍旧与他据理力争。 可嘴巴要能解决所有的事儿,人又何必长一对拳头呢? 李长安默默活动了几下手腕,某些时候,难免得使用些非常规的手段。 就在他打算付诸行动之际。 却瞧见一个陌生的捕快,悄悄走近争执的两人,手腕翻转,竟是多了两枚短针,迎着道士诧异的目光,嘴唇无声微动。 “是我。” 李长安:“……” 只好以目光回了一句:请便。 可也在此时。 薄子瑜突然一拍脑门。 “我怎么给忘了!” 他先是厌恶地瞅了一眼周淮,又转过来小声而急促地说道: “听闻这厮惯爱谈玄论道,家中世代敬奉道教。我等差役问他,他自持身份不屑开口,如果是一位道法精深的有道全真呢?” 这倒是个好法子。 李长安不由点头。 周淮因着亲亲相隐的愚孝,不肯吐露俎鬼的藏身之所。可毕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他平静的外表下,真的没有波澜么? 不过。 们看着我干嘛? 我野道士来着。 道藏目录都背不全哒。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青萍真人 有道全真? 李长安自觉,这个词儿跟自己是沾不上关系的。但好在,潇水城整好有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道人。 不同于在酒神庙中的繁盛着装,平日里的水月观观主青萍真人衣着简朴,要不是身后跟着的清秀童子,手里杵着九节杖,全然就是一个寻常串门的老妇人。 新任捕头老早就迎了出去,恭恭敬敬把老女冠请进院子。 “全怪我等办事不力,竟让你老人家粘上这秽臭,实在是罪过罪过。” “居士言重了。” 青萍真人一头苍苍白发披散,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笑出了平和的意味来。 “周家几位善信常在我观中供奉祖师,如今有事,贫道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说着,老太太又同场中人一一见礼,引得各人受宠若惊,到了李长安。 “我听闻过道友的事。” “可惜老身只会些祭仪祈福的杂事,不通斩妖伏魔的法门。潇水城中的妖魔,麻烦玄霄道友费心了。” “不敢。” 李长安回礼。 “略尽绵薄而已。” 青萍笑着点头,又转身于那捕头说道: “我知道事态紧急,就不多过叙话了,周家郎君何在?” “就在屋中。” 捕头赶忙躬身引路,只是到了门口,青萍又嘱咐道: “周郎君突蒙大难,我贸然开口必遭拒绝,须得先与他谈一段玄理。” 捕头连忙欠身点头。 “应该的!真人想得周到。” “需着一些檀香。” “立刻去取。” “还需两杯清茶。” “马上奉到。” …… 捕头前脚点头哈腰把青萍送进屋里,殷勤掩上门扉,后脚就冲着薄子瑜怪眼一瞪。 “算你小子好命。” 他昂着下巴,瞪起一对鼻孔。 “近来夜里不太平,许是风水出了问题,或是哪家神明敬奉不力,大老爷忧心城中百姓,邀了真人到府衙商议。所以咱们报告案情之时,真人恰巧就在府衙。否则,就你的那些个没头没脑的揣测,如何能让真人纡尊降贵,到这腌臜秽臭之地?” 他冷笑着刺了薄子瑜几句,年轻捕快压着火气,闷头不与他争吵,他就仿佛得了莫大的胜利,志得意满将目光转向了道士。 可道士只是眸光一挑,他便像被针扎了一样,哆嗦一下,不敢废话。 他纵使没亲眼见过李长安的手段,可大牢的废墟与周家的尸体可作不得假……对这尊煞神,新捕头是万万不敢撩拨的,只是恨屋及乌,避开眼去不搭理。 道士也懒得于这油滑奸吏置气。 昨夜折腾整宿未睡,正好现在觅得空闲,便在角落寻了干净的地面,依墙坐下,抱剑而眠。 ………… 等待是漫长的。 门内一片平静,门外也无人喧哗,唯恐打扰到里头。 院子里,只有李长安悠长的呼吸和薄子瑜焦虑的脚步。 终于。 “嘎吱。” 房门开启。 李长安才闻声睁开眼,薄子瑜已然挣脱捕头的阻拦,抢上去,急急问道: “那厮招了没有?” “放肆!” 慢了一步的捕头急忙上来呵斥。 青萍真人却摆了摆手。 “无妨。” 她喟然一叹。 “周居士孝心压过了仁心,贫道也是无可奈何。” 话声方落,薄子瑜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李长安却追问。 “他什么也没说么?” “倒是说了些,虽骇人耳目,但无关妖怪下落。” “不妨一叙。” 青萍真人自无不可,用散淡的语气讲述起发生在周家的恐怖经历。 ………… 一起都开始于三天前的晚上。 那天。 我父亲和幼弟忽然胃口大开。 我们全家都非常高兴,因为父亲和弟弟都有因体弱而食量少的顽症。我让后厨加紧做饭,家里的米面肉菜用尽,就去市上再买。 我犹记得,父亲和幼弟那晚吃了三锅米面、半扇羊肉、五只鸡,其余果菜无数。当时,我虽隐隐有些不安,可并未多想。 第二天是酒神祭。 我们全家都去夜市游玩,可父亲和弟弟却早早归家。奇怪的是,那天晚上他们没喊过饿,家里人松了口气,可谁也没发现留下看家的老苍头不见了。 第三天。 晚上起了很浓的雾,院子里不知从哪儿积累了许多泥浆。 半夜的时候,父亲突然把家里人叫起来。阿爷、母亲、妹妹、二弟……所有人都聚在了院子里,却独独没有幼弟。 我正要问父亲,可一阵密集的“嗾嗾”就塞进了耳朵。 旋即。 我听到母亲发出惨叫,漫天的泥泞裹挟下来。 …… 我恢复意识的时候。 父亲正嚎啕着把我从粪泥中拖出来。 他对我说,他吃了母亲,吃了妹妹,吃了老仆……他太饿了,钻心地饿,发疯的饿! 我带着父亲离开,把其他人的尸体留在粪池。 太阳出来了,他似乎恢复了人性,但又开始饥饿起来。我悄悄出去给他买了许多饼子,可他刚刚吃下,马上就吐了出来,一边吃,一边吐。 终于,他告诉我: 想不饿,就得吃人。 于是我打晕了一个上门收夜香的,换上了他的衣服。 回到了粪池…… 我不想害人。 可我没办法,父亲也办法。 他只是太饿了。 ………… 直到这个短短的故事讲完,场中人仍旧久久没有回神。 倒不是因着这故事本身,而是其背后更深的含义。试想一下,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在某时某刻突然变成怪物,要将你生吞活剥……这无端的危机与恐怖,岂不让人不寒而栗。 直到青萍真人致歉离开。 薄子瑜才回过神来,他脸上变换了许久,终于颓唐。 “还是没有线索啊。” “不。” 沉默许久的李长安突兀说道。 “有线索。” …… 当你越急于某件事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仿佛格外迅速。 倏忽之间,天色已暮。 城西一家小食货铺子旁,十来个衙役拥挤在此,彼此间气氛古怪。 李长安熟视无睹,只于薄子瑜解释道: “先前真人说道,那周淮曾给他父亲买过吃食,我就突然想起,你捉住周淮时,我在他身上发现了许多的食物残渣。” “那是一种经过油炸后酥脆的面食渣滓,气味儿独特,由三种混成,羊油、蜂蜜、紫藤花。” “我也曾逛遍潇水城,据我所知如此独特的食物。” 李长安指着身后的食铺。 “只这有这家店的招牌‘巨胜奴’。” 道士笑着继续说道。 “试问,在带着变成妖怪的父亲躲藏于城中,惶惶难安之际,会特意绕远路去买食物么?” 说实话。 道士的推断并不严谨,但就像先前所言,只是在无数的可能中,作出最有可能的抉择。 薄子瑜恍然大悟,望向了对面的巷子深处。 方才已经遣衙役们各处询问过,四周的房子都有人出入,唯有巷子深处的一间大门始终紧闭。 “道长。” 新捕头期期艾艾靠过来。 这厮先前被上头下了严令,要他尽快解决掉妖怪。可即便他有心立功,手下的差役可没什么拼命的理由,所以只好又腆着脸向李长安讨好。 李长安懒得理他,只问薄子瑜。 “黄符呢?” “在身。” 道士点头。 “走。”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夜雨 天光将尽,暮色昏暝。 “嘎吱。” 房门缓缓打开,声音回荡在死寂而黑暗的房中,显得尤外刺耳。 薄子瑜深吸了一口气。 艳红的薄光自他身后涌入房中,将影子拉扯出一个怪异的长度,向着黑暗深处延伸,再延伸,直至触及一面瘦骨嶙峋的脊背。 “周全?” 这是周淮父亲的名字。 脊背的主人没有回应,他只是一丝不挂地蜷缩在房间最角落,后脑轻轻晃动,露出颈部指甲大小的鳞片。 他的脸埋在阴影里,咀嚼着含混的话语。 薄子瑜听不清,他握紧了刀,跨入房中。 才发现,脚下的质感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柔(和谐)软而粘稠的淤泥。 在这时。 最后的残阳全然沉入西山。 夕日余光便从房中、从薄子瑜的身边迅速抽离而去。 天地骤然昏暗。 房内竟也在一瞬之间变得伸手难见五指。 年轻捕快吃了一惊,慌忙取出火折子。 须臾。 柔和的光蔓延开来。 薄子瑜却提紧了心肝。 只因在光照的边沿,隐隐有个枯瘦的轮廓在微微晃动。 俄尔。 那轮廓慢慢靠近,终于,于昏暗中浮出一张怪异的面孔。 氵显漉而稀疏的长发,浑圆的眼眶浑圆的眸子,以及像鱼类一样凸出的薄唇不住开合着。 薄子瑜这次终于听清了。 它说。 “饿。” 薄子瑜汗毛倒竖。 毫不犹豫,拔刀就砍! 然而,刀锋只递出去一半,地上却突而窜起条泥泞构成的触手,柔(和谐)软而又坚韧,将刀锋死死裹住,不得寸进。 也在同时间。 薄子瑜牙关一咬,一直默诵的法咒自齿缝迸出。 “急急如律令!” 伴着话声,贴在刀脊上的黄符立时燃起。 那些泥泞便在刀锋下,寸寸崩解,甚至于刀尖点点递进,刺入了妖怪干瘦的胸膛,猩红的血顺着刀身蜿蜒而下。 但也到此为止。 符火亮起之时,便有剧烈的“嗾嗾”声响仿佛让满屋的黑暗都沸腾起来,更多的“触手”自泥泞中窜起,将刀锋层层裹挟,须臾,就化作个不断蠕(和谐)动的泥茧,并朝着薄子瑜持刀的手包裹而去。 薄子瑜当机立断,急急抽身而退。 口中爆喝。 “还不动手!” 回应他的一声巨响。 房梁轰然洞开,木橼碎瓦纷纷而坠,就如同几章前,虞眉夜袭大牢时一般,李长安手持利剑拍梁而下。 俎鬼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捷,本来追向薄子瑜的“触手”匆匆收回,于头收粪人的遗骸。 这个可怜人已被啃食一空,连头发都被俎鬼咽进了肚子,除却几根骨头,就只有一个陶罐里存放着的一副心肝脾肺。 新任捕头姓齐,至于名字……反正是龙套,都不重要。 总而言之,齐捕头把那陶罐瞧了一眼,又瞧一眼。 “嘿,怪了。” “哪里奇怪?” 身后冷不丁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他转过身来就要破口大骂,可谁想居然是李长安,赶紧把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 “胡言乱语而已,道长不必介意。” “不。”李长安却仍旧追问,“捕头请直言。” 齐捕头瞅了道士一眼,瞧着神色确实别无他意,便坦然道。 “鄙人早年间不吃这口皇粮之时,在山林里捕猎为生,时常见得被猛兽所杀的尸体,无论人畜,被首先啃食的通常都是内脏。可这妖怪偏偏吃光了血肉,特意把内脏留下……” 他呵呵笑起来。 “不过妖怪又不是野兽,怎可用野兽的道理来揣测?” 齐捕头说得轻描淡写,但李长安心里却萦绕不去。 妖怪不是野兽? 的确。 可方才这俎鬼狂乱混沌的眸子仍历历在目,与野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根据俎鬼的天性,吃掉尚未腐烂的尸体,想必是饿到了极致,可即便如此,它仍旧把内脏留下并好生放进陶罐。 这是要留给谁?或说,供奉给谁呢? 李长安心中微动,望向门外云翳浓重的夜空。 今夜。 格外昏沉。 ………… 昼夜更替。 天地间的光突兀晦暗下来,好似直接由白天转为黑夜,全然抽离了中间的暧(和谐)昧黄昏。 这倒也不是错觉。 是恰巧聚来一片雨云,笼罩了潇水城,隔绝了西天的残光罢了。 所以,入夜不久。 一场冷雨如期而至。 周氏宅邸。 尸体早已清走,留得满院子黄土块被雨水渐渐浇成稀泥,以及一队在廊道上喧哗作乐的衙役,清理完现场后,他们被赋予了一项新的任务,保护或说监视周家唯一的幸存者周淮。 “这公子哥就是不同,犯了案子不进大牢,还能舒舒服服在家呆着。” “大牢早塌了,总不能继续待在粪池那地儿吧?那腌臜味道,谁受的住?” “这儿也不好呆呀,大晚上的,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只能在廊道上守着,冷飕飕的。” “咱们算好的了,齐头儿带走的兄弟,可是去捉妖怪!” “妖怪”这词儿让场中氛围微微一滞,但随即,便掀起更热烈的讨论。衙役们七嘴八舌交换着些从街头巷尾流传出来,绝大部分都是无中生有的闲言碎语。 “都少说些。” 带队的班头制止了手下人的抱怨,指了指对面房门紧闭透着微光的厢房。 “那位周郎君还老实不?” 有个衙役回道: “一直呆在屋子里,问话也不搭理。” “人是有功名在身的贵人,哪儿瞧得上咱们这等贱吏?” 班头摆了摆手。 “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说罢,叫人把先前买来的酒食摆下,招呼一干衙役过来,回顾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人。 “王二呢?” “屙屎去了。”有个圆脸的衙役嘴巴快人一步,“约么有半炷香,兴许是掉粪坑了。” 谁知班头眉头一皱。 “那就快去把他叫来。” 圆脸衙役哪儿想到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讪讪应承下来,在同伴的哄笑下,扯下条烧鸡腿塞进嘴里,臊眉耷眼寻那偷懒的家伙去了。 …… 圆脸前后寻了一圈不见人,却在后院的墙角发现那厮。 “有茅厕不用,偏偏屙在人墙角,你属狗的?” 他骂骂咧咧走上前去。 这时,雨越下越大,几将庭院冲积成一池泥沼。 那人却站在泥水里,站在雨下,垂下头动也不动。 圆脸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慌,便连脚步也放缓了下来。 “王二……你在做什么?” 雨中无有回应,只在“哗哗”的声响中,隐隐听到一种“咔咔”的仿若齿轮生锈滞涩的声音。 而那王二也随之以缓慢而又僵硬的动作摆出一种古怪的姿态,双腿绞缠站立,腰与脖颈都顺着一个方向扭到了极致,一只手背到身后,一只手绕过头顶……把整个人都扭成了麻花。 圆脸觉得嘴唇有些发干。 “你……” 话未说完。 突然之间。 方才听到的“咔咔”声在耳边密集爆起,与之同时,王二的身体以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缓慢拧动起来。 圆脸瞪大了眼睛。他看见王二的双腿慢慢绞断,断骨支出皮肤;他看见王二的脑袋在脖颈上扭了一圈又一圈;看见双臂骨头寸寸断裂,像两条绳索缠住身体…… 俄尔。 如同拧毛巾一般,血液从扭曲的身体、从皮肤、从眼耳口鼻中拧了出来,又被雨水冲刷,散入脚下的泥泞。 圆脸衙役也终于从这恐怖怪异的噩梦中惊醒。 “啊!” 他连滚带爬地跑回前院。 “快跑,后面有妖怪!” 他大声提醒着自己的同伴,可周围却没有回应,嘲笑也好,惶恐也罢,只是悄无声息。 他诧异抬起头来,走廊上静悄悄的。 同伴们都离开了? 不。 他们仍然在。 只不过都以一种古怪而又扭曲的姿态站立着,正如同先前的王二一样。 大雨滂沱,廊道里烛火幽幽。 圆脸衙役想要放声呼救,可嘴巴好似黏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他想要逃跑,双腿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他艰难而又惊惶地低头看去。 不知何时。 一些泥线缠住了他的双腿,攀过了他的身躯,最终,生长蔓延到他惊骇欲死的脸上。 咔!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捉妖记 像是离水的鱼。 圆脸衙役的眼珠子在眶里死命挣扎着。 他听见,廊外雨声渐小,彷如整场雨都只为浇灌出一池泥泞;他看见,潮氵显的风鼓荡着光影晃动,将场中人的影子缠绕在一起。 耳中所闻,眼前所见,都化为恐惧,噬咬着他的心。 可无奈何。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周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却只有一对眼珠子而已。 他只能竭力晃动眼球,惊惶的视线在每一处阴影、每一点异响中徒劳搜寻。 …… 两三秒的时间漫长得难熬。 脑后。 “嘎吱。” 那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哒哒。” 这是脚步在声声靠近。 他瞳孔紧缩,几乎凝住了呼吸。 什么东西? 周淮? 他竭力转动眼珠,要把眸光勾过去。 可旋即。 一张苍白的人脸钻入眼帘。 是周淮。 他一口气刚要松下来,又生生攥在了气管里。 这张脸太奇怪了。 眼眶竭力鼓得浑圆;细小的鳞状物像雨后的菌类,一枚枚钻出皮肤;腮帮边沿裂开,露出底下暗红的血肉,在氵显润的空气中慢慢阖动;嘴里似乎包着什么东西,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声音,越鼓越大……终于,“哇”的一下,一口腥臭涎水淌满下巴。 光影晃动。 一滩暗红色的稀泥呕出,盖住了衙役的头脸。 ………… 圆脸衙役的抽搐渐渐停止。 正如离了水,徒劳挣扎无果的鱼,终于没了生息。 那些暗红色的淤泥也从尸体的眼耳口鼻中退出来,蠕(和谐)动着重归周淮或说俎鬼的腹中。 它发出声心满意足的呻吟。 摆了摆手。 更多的淤泥从庭院“爬”进走廊,将吸干精血的尸体拖进泥池。 它正要去享用下一个猎物。 一抬头。 突兀僵住了身子。 在对面厢房的飞檐上。 飘洒的细雨中。 悄无声息地站立着一个纤长的身影。 雨水沿着鬼面滑落,勾勒得轮廓愈加狰狞冷硬。 红裙逆着风雨肆意飞扬,宛如一蓬灿漫的烈火。 正是虞眉。 …… 人与妖。 隔着一庭风雨,默然对峙。 没有言语,亦无需言语。 只有…… “嗾!” 密集的异响骤起。 整个院子的泥水都一齐震颤起来,连带着庭中风雨飘散颤动。须臾,滔天泥浪拔地而起,于空中变化出种种刀枪剑戟模样,朝着虞眉绞杀拍打而去。 来势汹汹。 大有将檐上的虞眉与脚下的厢房一并拍碎绞烂之意。 对此。 正如昨夜一般。 虞眉只回以一声。 “敕。” 风声、雨声、泥涛倒卷之声蓦然消失。 黑色的细密的雷光四下游走,所过之处,漫天风雨蒸腾一空,掀起的泥涛突兀僵止,化为土胚寸寸干裂。 须臾。 雷光隐没。 柔风细雨重归庭中。 “哗。” 雨点拍打在拱起的干土胚上,土胚也在“喀嚓嚓”的声响里轰然倒塌。尘埃弥漫中,俎鬼猛然窜出,舍了虞眉,也舍了廊道里的“美餐”们,直奔后院而去。 后院出去便是条小巷,小巷尽头就是水道。 俎鬼可是鱼类成妖。它如此举动,想要做什么,自然也不需多言。 …… 虞眉好似为俎鬼还能活蹦乱跳地跑路吃了一惊。 眼见着对方要逃出视线,才有了动作。 裙摆飞扬,人已悄然而鬼魅地飞掠而出。 但比身法更快的,是她挥手间,飙射而出的短针。 细如牛毛,迅疾难防。 正是定魄针。 俎鬼或说周淮,眼看着就能逃进后院。 昏暗的廊道内,寒芒一闪而逝,它狂奔的动作顿时一僵,触不及防之下,整个身体都跌飞出去,滚入后院浅浅的积水中。 原是方才定魄针正中了它的立足腿。 但它毕竟是妖怪,不是寻常人类。体魄要强大许多,除了中针的腿,身体其余部分竟也还能勉强动作。 只是定魄针入肉太深,难以取出,更来不及取出。 红影闪动,虞眉已然出现在了正房屋脊之上。 周淮那张半人半鱼的怪脸上露出一种决绝之色,抓住中针的腿,而后用力一拧,竟是将整条腿都给扯了下来。 鲜血涌入积水。 它已不假思索,翻身而起,仅凭着一条腿,连蹦带跳向着后门急急逃去。 然而。 寒光再起。 又一枚定魄针悄然而来 借着后院中风雨的掩护,飞针太快,太过隐秘,俎鬼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便再次被定魄针射中。 单脚蹦跳的动作立时走形,被惯性携裹着飞滚出去,“砰”的一声巨响,砸烂了后院的木门,滚入门前横流的污水里。 紧随着,一席红裙飘然而坠。 虞眉掀开破碎的门板,却只有一条断腿躺在污水当中。 眸光一转。 但见前头藤萝繁盛的小巷中,俎鬼把双手作双脚,拖着残躯,趟着积水,亡命狂“奔”。 虞眉抬手一挥。 第三枚定魄针电射而出。 俎鬼双脚俱全时尚且闪躲不过,眼下只剩双手,更加逃不了。 但它也多少察觉了身后的杀机,身子微微一侧,让过了身体要害,而定魄针却也钻进了右手手肘。 身体顿时一歪,滚入了藤萝丛中,绞得落英零落。 可是,此时此地。 紧追不舍的虞眉尚在十步外的巷口,水道却在五步外的巷子尽头。 “咔。” 那是骨节扭断的声音。 “呲。” 这是血液喷溅的响动。 俎鬼随手抛下断臂,用着仅剩的手臂从藤萝丛中猛然弹出。 手掌稳稳落在青石板上,只消再一撑跃,便能投入水中,逃脱升天。 但还未来得及法力。 第四枚定魄针却如附骨之疽,越过小巷,穿过藤萝,悄然没入它仅剩的肢体。 俎鬼终于彻底僵住,倒在距离水面的一步之地。 到此为止呢? 不。 只见它奋力昂起头颅。 “啪叽”一声。 脑袋连着脖颈,脖颈连着一截血淋淋的鱼躯,竟从胸腔中钻了出来,以人头鱼身的怪异姿态,越过这一步之遥,就要投入水中,从此逃脱升天。 可惜。 雨幕后传来从容的敕令。 “吾奉临水夫人急急如律令。” 那看来空无一物的水面上,突然浮现出一道渔网,并猛然收紧将懵逼的俎鬼网入其中,而后带着它倒飞而回,又复跌入藤萝狼藉的小巷,跌在了虞眉的脚下。 …… 小巷逼仄。 柔风细雨灌进来,竟然也显出几分凌厉。 人与妖。 两厢对视,依旧无言。 虞眉只是抽剑,挥剑。 “锵!” 关键之时,从旁探出一柄长剑堪堪封住了虞眉的剑刃。 虞眉立时抽身而退,冷冷注视来人。 李长安喘了几大口出气,一剑又将蠢蠢欲动的俎鬼钉在地上。 这才对虞眉笑道: “还请手下留鱼。”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腹中虫 雨势早颓。 冷风裹着细雨灌入狭巷,竟也显出几分凄厉模样。 虞眉随风而动,悄然无声落在积水与落花狼藉的青石板上。纤细而有力的腰肢下头,霜白的剑刃与火红的裙摆相互衬映。 她依旧一言不发。 只将鬼面之后,两道冷峻的眸光投过来。 大有一个解释不对,就挑翻昨日盟约,就在这时,就在此地,再斗过一场的意思。 李长安将俎鬼钉在剑下。 沉吟了一阵。 没有急着解释救下俎鬼的缘由,却是反问了一句。 “虞姑娘,你口中的妖疫能否治愈?” “绝无可能。” “你们试过?” 虞眉的回答斩钉截铁,李长安的反问也是脱口而出。 然而,这一句问出去,却是泥牛入海,没得到半点回应。 李长安蹙起眉头,心中渐渐了然。 镇抚司所司何职? 即主管天下妖魔鬼怪巫觋僧道事,巡查镇压诸般妖异灾变。至于平民百姓的安危祸福身家性命,不在其职责范围之内,更加也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此辈行事多有酷烈之举,常为江湖与士林所不齿。 然则,这才是鹰犬本色! 像燕行烈龙图那样的,反倒是少数“本末倒置”的异类了。 “人能染病变成妖,妖如何不能治愈变回人?” 道士毫不客气地质问。 “你们可有尝试过治愈的可能,如果没有,如何就敢滥杀无辜?!” 这次。 虞眉终于有了回应。 “杀人吮血,哪得无辜?” “此乃妖变所致,非其本性。” “坠入魔道,势难回头。”虞眉的声音冷得像块冰,“救得一人又如何?只要元凶尚在,妖变不绝。抛下细枝末节,加紧时间追索元凶才是正理。” 这番“正确”无比的话,说得李长安是摇头失笑。 “如此说来,一人不足救?” “不足。” 道士深吸了一口气。 “好,好,好。就算此人吞妻食子,杀不足惜。可下一次呢,又有无辜之人不幸染疫,该当如何?” 虞眉的回答十分简单。 “杀了便是。” 李长安简直被她给气笑了。 “一人染病杀得,可要是十人呢?百人呢?千千万万人呢?阖城妖变,阖城诛绝?” 道士冷笑着拱手一礼。 “若是如此,可要请虞大人你自行担待些了。贫道贪生怕死,可不想万妖噬身,只落下点儿骨头渣子。” 这话出来,两头的气氛是降到了冰点。 狭巷里,两厢无言。 唯余雨凄风哭,伴着俎鬼的痛苦呻吟断断续续。 好半响。 就在道士以为对方耐不住要动手之时。 虞眉却默默收剑归鞘,算是给了个缓和的信号。 李长安也顺坡下驴,收起咄咄逼人的姿态,耐心劝说: “再说,杀人只是治标,找出元凶才是治本。” 他指着脚下的俎鬼。 “这厮保留着为人时的智慧,甚至于能在白日伪装成正常人诓骗我们,指不定就晓得些幕后元凶的……” 话没说完。 “道长……” 巷子外的周宅后门处,一声呼唤戛然而止,紧接着,薄子瑜的声音冒失响起。 “莫慌,我来助你。” 助你个大头鬼。 李长安才腹诽一句,对面虞眉红裙浮动便要避让而去。 他急忙叫住她: “且慢。” 虞眉望了一眼巷口,小声道: “我还不能暴(和谐)露身份。” “我知晓。” 李长安点了点头。 这虞眉一直假面示人,行动时也遮遮掩掩,乃至于引来官差围剿。若是一早就亮出身份,哪儿会有县衙张榜悬赏的事儿?不过她这么做,想必是有所顾忌,有所图谋。 道士早就察觉到这一点,所以也没把两人之间的事情告诉过他人。不过眼下叫住她,却是为…… “贫道不精法术,没有镇压妖魔的手段,还得借姑娘定魄针一用。” 先前对付另一只俎鬼,以及上一次的虎姑婆,李长安都隐隐抱有活捉的想法,但奈何手上确实没有济事的法术,只能草草斩杀了事。 可眼下,自个儿虽没有,虞眉有啊。 否则,依道士的性子,哪儿会跟她在这儿叽叽歪歪废话许久? 虞眉听了没有回答,只在身影越过墙头消失之际。 一枚短针破空而来,没入俎鬼颈后。 也在这时,薄子瑜“哗啦啦”踩着积水终于赶到。 他抽出刀片,一顿胡乱比划,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妖……妖女在哪儿?” “跑了。” “跑啦?”他脸上一呆,“为何不追?” “如何去追?” 空荡荡的巷口,薄子瑜哑口无言,目光冷不丁一转,窥见了李长安脚下不人不鬼不鱼的玩意儿。 “这是?” “周淮。” “嘶~” 他呛进了好一口冷雨。 ………… 周宅正厅。 李长安掌起灯烛。 烛火幽幽,照彻厅堂。 薄子瑜被打发出去,处理同僚的尸体。房中就只李长安与周淮一人一妖而已,哦,还有个听墙角的。 道士瞥了一样梁上某处,那里隐隐显出一角鲜红。 “贫道不喜与人废话,我知道你听得见,也看得见,所以我说完,你再说。” 李长安将中了定魄针仿若僵死的周淮放上胡床,抽了个凳子在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就是一句。 “你认得我?” 罢了。 语态平缓,娓娓道来。 “白日里,你虽然装出一副愚孝模样,骗过了我等。实则,却是故意透露出了‘饼子’这一线索。这线索虽然隐(和谐)晦,但只要是有心人其实不难察觉,更容易寻着这线索查到你父亲的所在。” “毕竟在这小小的潇水城中,你这样有名的人物,衣衫不整出现在人前,还亲手买下一大筐饼子,实在是件引人注目的事情。” “你为何要出卖你的父亲?” 道士自问自答。 “我猜是你的伪装只能在白天管用,到了晚上,你就会变回这副半人半鱼的模样。所以你需要转移视线,好让自己脱身。只是你万万没想到,我们回来得如此迅速而已。” 李长安顿了顿。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晓得那些人能够威胁到你,威胁到一只妖怪。毕竟寻常的衙役,只会沦为你的食物。 而这潇水城中,真正能威胁到你的人却很少。 譬如贫道。 譬如某个在暗中清理妖变之人。” 房梁上,虞眉的呼吸一瞬间有些急促。李长安没有搭理,只是俯身取下周淮颈后短针,施施然问道: “所以,是谁在警告你?” 李长安的推断严谨么? 不。 简直是错漏百出。 他只是在千万种可能中,挑了看起来像样子的一个诈唬一下对方而已。猜对了固然皆大欢喜,没猜对……大不了再编一个继续诈咯。反正人都在自个儿手里,慢慢炮制就是。 果不其然。 取下定魄针后,俎鬼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盯着道士。 猜错啦? 李长安直挠头。 无量天尊啊,咱也实在不是干这行的料啊。 可还能咋办?交给官府,怕是先把官差老爷们给吓个半死;交给虞眉,恐怕事后难留活口。 无奈何,道士只得转换策略,温言相劝。 “你且安心,我并无害你性命的意思。相反,我会延请法师名医为你治病,就算一时无法治好,也只会暂时羁押,等到找出将你变成妖怪的幕后元凶,定能还你……” “噗。” 一声嗤笑在空阔亮堂的屋子里,显得尤为刺耳。 这笑声不是来自于苦口婆心的李长安,也不是屋瓦上的虞眉,更不是外面“哼哧哧”搬着尸体的薄子瑜。 道士眸光渐冷,看着周淮咧起一嘴嘲讽。 “原来。” 它说。 “你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哪里来的冷风溜进屋中。 摇动烛火。 晦暗凌乱的烛影映在道士脸上,愈显神情淡漠。 “何意?” “你想知道?” 周淮的嘴角越裂越开,露出两排细密的牙齿。 “糊涂蛋啊,睡梦虫!告诉你也无妨,这潇……” 话到一半,忽而打住。 剩下的半截卡在了喉咙,只发出些“嚯嚯”的声响。 李长安皱起眉头。 “你怎么呢?” 它无法回应,身体更是剧烈颤抖起来,鳞片下不住渗出细密的血珠。 它的嘴巴大张着,似是拼尽了所有的气力,吐出了四个断续的字眼。 “剥开……肚子……” 随后,瞪直了眼睛,一对瞳孔愈加放大愈加扩散,像是两个幽深的孔洞,生命与魂灵都从中悄然溜走,留下一具干瘪的躯壳渐渐冷硬。 他死了。 ………… 红影翻动。 虞眉终究按捺不住,跳下房梁,落入屋中。 李长安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也无声点头,持剑在手。 道士拔剑出来,将俎鬼的尸身翻了个转,剑尖刺入鱼肚,一点点挑开皮肉。 然而,才豁开个尺长的口子。 突然之间。 俎鬼像是活过来了一般,肚子猛地一涨一收。 紧接着。 一条长影便从鱼肚的口子中窜了出来,带着一阵腥风怪臭,直扑道士脸面。 旁边的虞眉早已恭候多时。 剑光接连闪动。 那东西便被打发回去,斩落数截。 道士面不改色,拿剑尖翻挑着,定眼细瞧。 那长影原来是种纤长的虫子。 头部像是七鳃鳗,躯干约有鹅蛋粗细,呈乳白色的环节状。环节处长有细密的触角,像是植物的根须。可以想象,当它藏身在俎鬼的腹中时,这些“根须”是怎样钻进宿主的血肉,汲取宿主的精血。 虞眉只斩断了它的头部与一小截身子,泰半的身躯还残留在俎鬼腹中,伴着微微的抽搐,从鱼肚子里慢慢滑出。 虞眉戴着面具,瞧不清表情。 反正李长安看着这鬼玩意儿,很是头皮发麻。 好吧。 现在大概也明白,那一坛内脏是留给谁的了。 “道长。” 薄子瑜的声音咋咋呼呼在门外响起。 虞眉却是一动不动,没半点儿反应。李长安赶紧推了她一下,她才彷如回过神,脚步一点,跃上房梁。 “我听着有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薄子瑜一把推开门,风风火火就闯了进来。可刚瞧见屋中场景,便是面色一白,捂着嘴,躲外面干呕去了。 李长安赶紧把他揪回来,劈头就问: “其他两只俎鬼尸身何在?” ………… 城北义庄。 看守是个佝偻的老头,也许是长年与尸为伍,面色看来比尸体好不到哪儿去。 他指着院中三具尸体,像是在介绍自家菜园子里的白菜。 “前天那个长毛的婆子,上头说是秽物,拨了薪柴火油早早给烧掉了。便是这条怪鱼和那长得像鱼的怪人,你俩要是迟到一些,我也一并烧了。至于,再之前那些横死之人,包括吃自家娃子的女人也早被亲属接走,不晓得葬在何处哩。只有这钱大志,因着是客商,等着同乡顺路将尸身送归,所以还留在庄子里。” 等他慢吞吞说完,李长安才拱手一礼。 “麻烦老丈了。” 老头摆了摆手。 “言重了。这小子也算老朽的子侄辈儿,些许小事,能帮则帮。” 说完,笑呵呵退到了一旁,留得薄子瑜站在尸体前,提着把小刀,哆哆嗦嗦瞧向李长安。 “道长?” 李长安点头。 “注意尸气。” 薄子瑜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道士只得半是安慰半是催促地说道:“放心,我在旁边护持。” 年轻捕快无可奈何。 谁让自己硬着头皮跟了上来,又武艺低微,做不了护持的活计,就只好负责剥尸体肚皮了呗。 他咬着牙,挨个划破了三具尸体的肚子。 但幸运的是,里面没再窜出什么虫子。 才松下一口气,却瞧见道士面色凝重。 “没有肠子。” 什么? 他扭头细看,但见三具尸体腹中五脏俱全,却独独没有肠子。 肠子哪儿去了? 或者说。 在尸体腹中,占据肠子位置的东西哪儿去了? …… 俩人谢过看守,辞别义庄。 望见门外夜色深沉如铁。 李长安不禁回忆起,自己与虞眉在酒神庙顶的问答。 “杀人几何?” “三十有七。” 道士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三十七人! 这三十七人里,有多少人肚子里有这种怪虫?这种怪虫又是否是妖变的源头?如果是,那些逃脱的虫子是否制造了更多的妖怪,正潜伏在潇水城中? “道长。”薄子瑜有些惶恐不安。“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李长安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两天来就没睡过一场好觉。 能怎么办? “回去睡觉。”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闲适 俎鬼之事了结后。 薄子瑜拿个小板车载着周淮的尸体与肚皮上耷拉着的半截怪虫,一路推进了衙门大堂。 是日。 县衙上下是吐了个底朝天。 说是好几位大人都受了“惊吓”,要回家休养些时日。也因此,连带着养伤在床的邢捕头,都为薄子瑜的“莽撞”之举受到了斥责。 当然,效果还是有的。 本来自“虎姑婆”那档子事后,衙门中就隐隐有“人变妖”的风声,但一来是太过“无稽”,二来因着怠惰,对这个说法并不重视。 但当周淮的尸身出现在县衙诸位大人面前时,“人变妖”这说法算是落了个实锤。 吐归吐,休养归休养,还是对案情转变表达了重视。 具体而言,即是把新任捕头叫过来,一番恩威并施、连唬带吓,喷了个狗血淋头,责令几日内破案云云。 期间,李长安也旁敲侧击的提起了虞眉的事,譬如鬼面人杀人是否事出有因。 但显然,相较于杀人是否有因,甚至于杀的是不是人,大人们更在意的是,有没有堕了官府的威风,扫了自己的颜面。 所以,虞眉的悬赏还好生生的挂在城门处,起来。 什么阿梅的父亲是个浪荡子,长年累月不见人影,一回家也只知道给小阿梅讲些妖魔鬼怪、奇人异士、剑仙法师之类的诡奇怪事。害得小阿梅没个女孩子模样,成天和男孩儿打闹在一起,还说将来要拜师仙人,做个劳什子斩妖除魔的女侠。 他林林种种说了一大堆,总算记得有事没办,留下一壶新酒,唉声叹气地走了。 一边走,还一边念叨。 “这丫头老这样,以后还怎么嫁人?老严家的儿子和她玩儿得挺好,要不早早定个婚约?” 李长安左耳进右耳出,全当风吹树涛,半点儿没留心上。 可惜没享多少清净。 店家前脚走,后脚薄子瑜就不知从哪儿补了上来。 “道长可真是清净,竟有闲心与小孩子玩儿投壶?” “不然呢?” 道士笑了笑,把点心推了过去。 薄子瑜腆了腆嘴上的火泡。 “吃不下。” “喝酒?” “更喝不下!” “这又是何必呢?” 李长安挪了挪脊背,让自个儿往树干里再“陷”了几分。 “俎鬼的事儿,你没上报县衙?” “报了。” “县衙没有重视?” “重视了。” “捕快没有动作?” “已然四下探查。” “这不就结了。” 道士斜依老槐,呷上了一口新酒。 “既然已经撒下人手,咱们静等消息就是。再者说,你就算把我拽出去,也不过多一只无头苍蝇,无济于事。” “我知道。”薄子瑜叹了口气,“我只是……” 只是身在其中,难耐煎熬。 李长安理解薄子瑜的焦虑。 实际上,年轻捕快心忧妖怪潜藏、妖疫流毒,李长安又如何不会心急呢? 自俎鬼那夜已然过去两天了,虽说夜中雾漫全城,但明面上还算平静。可只有真正接触过这件事的人才知道,这表面的平静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 别的不说,光是那可能存在的三十七条寄生妖虫就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试想。 你同床共枕的妻子,同桌饮乐的朋友,擦肩而过的路人,衙役、商贩、娼妓……都有可能在肚子里藏着一条怪虫,并随时变成妖怪将你吞食。 由不得人不为之惶恐,为之颤栗。 可,还是那句话。 没有线索。 而且李长安自己对潇水、对妖疫、对幕后元凶,甚至于对虞眉都满怀疑窦,但虞眉一直神出鬼没、难觅踪影,纵使有一肚子疑问,也只好憋在心里。 左右着急无用。 不如晒晒太阳,吃碟点心,喝一盅新酒,权当忙里偷闲、养精蓄锐。 薄子瑜勉强点了点头,忽的瞅见李长安先前拿来作赌注的短刀,越看越眼熟。 “这是?” “张易的刀。” 李长安随手将刀递过去。 “三十两买来的。” 薄子瑜接过来,顺手拔出,顿时汗毛一竖,只觉眼前秋光湛然,仿若莲花出匣。 “好刀!” 他脱口而出。 又仔细打量了一番。 “却是贱卖了。” “若打磨装饰一番,再耐心一些,等到识货的豪客上门,少不得卖出五十两。” 李长安漫不经心回到。 “可我只有三十两。” “可惜了,他缘何急着贱卖?” 道士没有作答,只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 薄子瑜也是明白人,当即了然。 “狸儿楼?三娘子?” 道士笑而不语。 薄子瑜“啧啧”了几声。 “没想这冷面厮杀汉还是个泼钱如水的风(和谐)流种。” 道士依旧没回话,只往嘴里捉了一块糕点。 说来也是奇怪。 似游侠儿张易这样心肠冷硬的汉子,居然对潇水的名花、狸儿楼上的三娘子犯了魔楞。但无奈三娘子面皮金贵,见上一面少说也得花个五两银子。 而张易这个今天活、明天死的江湖汉哪儿有这许多闲钱?魑魅那夜后,他就拖着伤势,成天蹲在楼下卖刀。 可遍数潇水,没有识货的豪客。 道士天天进出,看得扎眼,只觉这一幕跟现世的三流言情似的。 野狗爱上了家猫,敲下犬齿去换小鱼干。 道士终究看不过去,把身上的银子点了点,剩下点零碎,凑了三十两买了他那柄滞销的短刀。 只是,区区三十两又能见那位三娘子几面呢? ………… 张易的事两人无意详谈。 李长安是不喜拿他人作打趣儿的谈资。 薄子瑜则纯属心中焦虑难安。 不一阵。 又是长吁短叹起来。 李长安听得耳朵起茧,无奈劝道: “衙门百十号人撒下去,所探查的,不过是哪家出了怪事,何人食量突然大涨而已,迟早也能找到些线索,且安心便是。” 薄子瑜心道,就是因为办事的是自个儿同僚,他才这么不放心。别的人不清楚,他难道还不晓得那些个同僚是什么货色? 可当着李长安这个外人的面,他也不好堕了衙门的脸面。 只好幽幽道: “但愿吧。” “只是这线索……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呢?” ………… 薄子瑜在这边忧心不已,那边一帮小鬼却玩儿得正欢。 恰如店家所说。 小阿梅是立志做女侠的孩子,所以翻花绳、扮家家的游戏一贯不爱,只喜欢斗鸡(拐)、投壶、角抵。 可妙就妙在,小伙伴里小男子汉们统统不是她这个小丫头的对手。 今天玩儿投壶输了心爱的糕点,她便发起了一场角抵,把气儿全给光明正大地发泄了出来。 兴许是听到了店家离开时的碎叨,严家的小子被收拾得尤其鼻青脸肿。 某个娃子摔急了眼。 “你莫要得意,我哥力气最大,他要在,定能把你掀个四脚朝天。” 阿梅还没表示不屑,男子汉们就先起了内讧。 “放屁!我哥力气才最大,他能掀翻家里的狗。” “我哥力气大,他能掀翻老母猪。” “我哥力气大,他能掀翻大水牛!” …… 这一番攀比下来,最后落到一个口吃的男孩身上。 “我哥-哥-哥力气-才大……” 小伙伴们耐心静待,他哥究竟能掀翻个什么玩意儿。 然而。 “他-他能吃三-三桶白饭!” 小伙伴愣了愣,旋即就是一阵哄笑。 这小结巴急了眼,居然捋清了舌(和谐)头。 “我妈说了,吃得越多,力气越大!” 这句话下来,周围的哄笑居然戛然而止。 小结巴只以为是说服了大伙,方得意洋洋叉起腰,却发现小伙伴们都怯生生看着自个儿身后。 扭头一看。 院子里两个大人不知何时立在了自个儿后头。 啪。 那个穿公服的大人一把抓住小结巴的肩膀。 “小结巴。” 薄子瑜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珠子,竭力挤出最“和蔼”的笑容。 “你刚刚说,你哥能吃几桶饭?”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红鸾入梦 “瞎说!” “就是牛大的肚子也收不下三桶白饭啊。” 说话的是个粗实干练的妇人,她一手夹着小结巴,另一手夹着个半大小子,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拦在薄子瑜跟前。 薄子瑜挎刀昂首,意态骄横。 “是与不是,问过才知。” 要说薄子瑜这人,细细接触下来,才发现人品其实不坏。 为人还算热诚,勇敢近乎莽撞,责任心更是丰富得过盛,但奈何办事时总习惯摆出一副跋扈的姿态。 兴许是因着青春年少、本性张扬,也可能是在这市井之间,不摆出狼的模样就吓不到豺与羊吧。 总之。 由他去和妇人扯皮。 李长安自个儿慢吞吞打量起周遭。 ………… 在邸店。 经过薄子瑜仔细的盘问。 小结巴话语中的三桶白饭的确是吹牛扯淡,但他的哥哥这几日的饭量突兀大增,翻了一倍有余也是事实。 反正左右无事,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念头,两人还是动身前往查访。 小结巴的家是座小酒坊。 杂乱不算宽敞,充斥着残留的酒香与谷物发酵的臭袜子味儿。 道士稍稍转了一圈,就跟潇水城中许多酒坊一样,只是个寻常的小作坊,没找到什么异常之处。 倒是薄子瑜那边,却隐隐有些失控的迹象。 “小孩子说的胡话也能相信呀?” 妇人的声音蓦然尖利。 “再说这半大的娃子正是吃长饭的年纪。多吃点儿饭怎么啦?多吃点就能长成妖怪呀?” 话刚落地,薄子瑜脸色就是一变。 扶刀厉问: “你如何知晓?!” 妇人的泼辣劲儿被吓得一缩。 “凶个什么嘛?” 她把两个崽子夹紧了,讪讪嘟嚷着。 “这谁不晓得呀?吃多了东西就会变成妖怪,还是昨个儿来查案的差役自个人说的哩。” 薄子瑜差点气歪了鼻子。 本来调查妖变之事是借着连环杀人案暗中进行的,目的就是怕打草惊蛇,引起幕后元凶的警惕,防止其主动收缩,或者干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可现在倒好,搞得人尽皆知。 也许是办事的衙役门牙漏风,更可能是其故意透露出去,好发动人民群众自个儿警惕举报,省了挨家探查的辛苦与危险。 不得不说,想出这个法子的可真真是个机灵龟儿,只是省事后会引发什么后果,他大概率是不在乎的。 可薄子瑜在乎,在乎得怒火中烧。 他咬碎了牙关,嘎吱作响,吓得对面娘仨悄悄退后。 李长安赶紧上去。 目光先把小结巴的哥哥上下打量一番。 是个清瘦秀气的半大小子,这样一个人与“饭桶”二字联系在一起,又是这么个时间点,确实惹人怀疑。 不过么…… “大娘。” 道士问。 “你这坊中养狗么?” 妇人听了,先是一瞬间的茫然,而后一下子鼓圆了眼睛,伸手一捞,就把大儿子的耳朵揪了个正着。 “你个臭小子,又偷偷喂外头的野狗了不是?” “没、没、没……嗷~嗷……对!对!对!” 半大小子被揪得嗷嗷直叫唤。 “我就是看它可怜……” “可怜?老娘辛苦拉扯你们这两条才可怜哩,你小兔崽子还敢给我再弄一条?” 那小子不敢再辩,只得连连痛呼求饶。 可他老娘却又眉头一蹙。 “不对。” “你个小兔崽子这两天就没出过门……好呀!你把狗藏坊里了?老实交代,在哪儿?!” 小子顿时不说话,只把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可所谓知子莫若母,妇人一搓牙花子。 “好你个小王八犊子。” “你把神堂当狗窝啦?!” 片刻后。 某间巴掌大的神堂房门敞开。 里头供奉着酒神的画像,以及一件青衣? 这是件女子的衣衫,样式很是少见,应该不是当时时制。 而在神堂门口,那半大小子则和一只大白狗抱在一起,瑟瑟承受着来自老娘的疾风骤雨。 接下来也没什么看头。 两人就要告辞而去。 妇人也赶忙歇了嘴皮子,将两人送到门口。 “可多亏了这位道长。” 她故意瞄了捕快一眼。 “不然俺家大郎还不给某些人给冤枉啦。” 薄子瑜脸色一黑,但他还纠结着泄密的事儿,懒得与她计较。 李长安看得好笑。 “是我等叨扰了。” “不过要真有什么异常之事,还请多多在意。” “应该的……” 妇人一边应承,一边却露出些迟疑之色。 “要说异常之事,倒也有那么一出。” 道士一愣。 还真有? “请讲。” “也就前几日,俺时常做得同一个梦,梦见一团红光钻进俺的肚子,那几日,总觉得肚子都实坠了几分。” “可有不适?” “只觉胃口大开。” 这算个什么异常?! “恭喜。” 道士还是笑道。 “红鸾入腹是有喜的吉兆。” “吁~” 妇人赶忙摆手。 “俺这都一大把年纪了。” “老来得子嘛。” “嘿,俺家那老鬼哪儿有这本事!” ………… 妇人前脚送走了道士两人,后脚就逮住了见势不妙正要跑路的大儿子。 一把将神堂里供奉的青衣塞进了他怀里。 半大小子哭丧起脸。 “怎么今年又是我?” “少废话。”妇人虎着脸,“家里全是带把的,还能怎么着?” “小弟?” “他结巴,祭词儿都念不顺。” “您自个儿……” “呸。” 妇人叉起腰杆。 “俺能对不住你爹?” “又不是……” 小子没嘟嚷完,脑袋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连唬带吓,撵进神堂,“变身”去了。 ………… 一通乌龙后。 两人出了酒坊。 李长安回想起神堂中供奉的那件青衣,仍是好奇。 虽说供奉神灵这件事,本就多有稀奇古怪。有供奉活人、供奉死人,供奉山川、河流、石头、树木、动物,甚至于供奉一坨造型别致的屎都有,但独独供奉一件衣服却很是稀奇。 “这是个什么说法?” 这会儿薄子瑜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笑着解释道:“那是酒妃娘娘。” “酒妃?” “这就要从咱潇水的传说说起了。” 捕快细细道来。 “相传酒神本姓杜名春,也是潇水人士,也是酿酒为业。有一日,入山采山泉酿酒,拾到一名容貌迤逦的女子,两人一见如故,约为婚姻。” “这女子十分聪明贤惠,不仅为杜春生育了一子一女,还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短短几年就成了富豪人家,贤名为左近称道。可这女子却有一怪癖,那就是下雨时从不出门。” “然而,有一日,潇水遇到了百年一遇的暴雨,而杜春正去山中采泉未归。女子担忧丈夫,竟然冒雨前往。所幸,在山脚下夫妻二人平安相逢。” “可也在此时。” “暴雨骤然停歇,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红、橙、黄、绿、蓝、紫六色俱在,独独缺了一道青色。可旋即,女子化作一道青光,遁上天际,补齐七色天虹,只剩一件青衣留在杜春怀中。” “原来这女子是天上青虹降世,之所以躲避雨天,是为了在凡间与丈夫长相厮守,可终究也因心忧丈夫安危,被雨神发现摄去。” “失去妻子后,杜江心哀欲死,于是散尽家财,对着妻子遗留的衣衫,竟日纵饮,大醉三年而死。” “其人死后,潇水人感念他生前恩德,又因着其酿酒技艺高超,将其奉为酒神,连年祭祀,渐成习俗。” “至于其妻子,自然也成了酒妃娘娘。因其化为青虹而去,所以不置神像,只用一件青衫祭拜。但实则,咱们不常拜酒妃,也就各大小酒坊每年酿酒之初,会使家中年轻女子穿上供奉的青衣,装作酒妃以慰酒神相思之苦,以此求得酒酿香醇。” 这故事听完。 前头部分虽老套但还正常,可这后面…… 李长安咂吧一几下。 这什么个破习俗? 这酒神不是正经神啊! “要是家中没有年轻女子呢?” 薄子瑜嘿嘿一笑,刚要作答…… “前面的可是李道友?” ………… “听闻道友先斩虎姑婆,又诛二俎鬼,某在病床也觉精神一振。” 在街头叫住李长安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圆脸道士冯翀。 “哪里,适得其会罢了。” 李长安谦逊了几句,瞧见他面色尚有些憔悴,便问起近日状况。 “自魑魅那一夜,幸为道友所救。” “此后,就一直在城外水月观中挂单疗伤。多亏真人遣小童精心照料,再加之,身上还有从师门带出的丹药。于是伤势渐渐好转,今日也能下地活动。” “正巧,城内有户人家上门求助。我一来感念真人恩德,二来也为盘缠将尽,于是替真人走上这一遭。” 三人一边走,一边叙话,直到一户人家当前。 “就是这家了。” 冯翀邀请道。 “不如同去。” “事后也好小酌一杯,我正想听听城中‘妖变’详情。” 李长安笑道。 “敢不从命。” ………… 这户人家姓候,看来已等候多时。 外面才敲门,里头主人家就立刻带人迎接了出来。 男主人神情憔悴,想来家中事件让其分外困扰。 在看见没来青萍真人,却反倒来了两个道士一个捕快的古怪组合后。 虽有失望和疑惑,但也颇具风度的拱手致礼。 “辛苦道长上门一趟了。” “真人所托,不敢不尽心戮力。” 冯翀还了一礼。 念想着从李长安处打听近日风传的“妖变”详情,也没有多过客套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我在山上听闻是贵夫人有痒……” 他扭头瞧向男主人旁边那个神态亲昵的女人。 “这位可是?” 侯员外没搭话,神色一时却有些不自然。 倒是那女子主动盈盈一拜。 “道长误会了,要劳烦道长的是妾身的姐姐。” 侯员外赶紧点头,招呼仆役。 “快去唤夫人出来。” 尴尬的是,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他口中的夫人却迟迟未出,倒是后院隐隐传来一些喧哗。 不多时。 那个仆役去而复返,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三人就见得他脸上蓦然阴云密布,勉强告罪一声,便气冲冲往后院而去。 道士仨见了,互相使了个眼色,施施然跟了上去。 到了后院。 只见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正在推攘着两个婢女,瞧见了侯员外,更是大声唤道。 “阿郎快来救我,他们要害我的孩子!” “胡闹!” 侯员外刚要作色,但又想起屁股后面还跟着三外人,只好勉强压住火气。 “她们是带你出来看病,如何是要害你?” “看病?” 妇人呆愣愣摇了摇头。 “我没病啊。” 说着,目光转向了道士三人,却是猛地往墙角一缩。 先指着冯翀。 “这人贼眉鼠眼。” 又点向薄子瑜。 “那人凶神恶煞。” “呀!” 最后惊呼一声,看向了李长安。 “这道士长得奇形怪状的。” “都不像好人哩,阿郎,切勿被他们给骗了。” “他们要害我们的孩子!” 呃……道士不自觉摸了摸脸。 人生二十余年,第一次得到这么个评价。 …… 这一通疯言疯语,三人没怎么着,侯员外却是再压制不住怒火。 他两三步抢上去,一把掏向了女人的大肚子。 “刺啦。” 撕裂声中。 侯员外从女人鼓起的衣服下,撕扯出一大把棉絮。 “孩子!孩子!” 他嘶吼着。 “你看看哪儿有什么孩子?!” 女人没有去抢员外手中的棉絮,只是愣愣抚着扁下来的肚子。 忽的。 “咯吱吱”笑起来。 “我的孩儿出去啦。” 她指着先前称呼她为“姐姐”的女人,也就是侯员外的妾室。 “到她那儿哩。” ………… 鸡飞狗跳后。 “我夫人自从不慎流产之后,就一直接受不了事实,以为孩子还在腹中。我只能让婢子小心照料,期望她有朝一日能够慢慢康复。可这两天,我听到了城中的风声,心里居然想,夫人的癔症是否是妖怪作祟呢?如此一来,岂不是驱除了妖魔,便能使她康复……” 侯员外神色郁郁,为两人解释着来龙去脉。 不多时。 房门打开。 冯翀带着歉意走了出来。 “……令夫人的症状只为心哀所致。” “恕贫道直言。” 员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道长请说。” “邪祟有法可治,心病无药可医。” 尽管员外延请冯翀,本就是心怀侥幸,但听到这个回答,他仍是难掩失望之色。 面容萧索,摆了摆手。 不复多言。 之后,便送上仪金,遣人送了三人出门。 可到门口,她的妾室却悄悄等在了门外。 “夫人有何见教。” 夫人。 简单两个字儿让这女子笑开了怀。 但她很快收敛住喜色。 “不敢。” 用矜持而期待的语气说道: “却是请道长解梦。” “这几日,老是梦到红光投入腹中,身子常常乏力,食欲也多有增长。请问道长,这是何预兆?” “恭喜夫人。” 冯翀笑道。 “红鸾入腹,是女子有喜的吉兆。” 三两句打发走喜不自禁的女人,冯翀一扭头,却发现李长安与薄子瑜神情古怪。 一个时辰之后。 薄子瑜面色凝重。 “都问过了,但凡这个里坊的人家,凡是适龄女子都做过‘红鸾入腹’之梦,且梦醒后多少会虚弱些时日。” 听罢。 李长安沉吟。 “事出反常……” 冯翀点头。 “必有妖邪。”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搜妖 画黛眉。 敷白雪。 点绛唇。 高拢云鬓,斜插步摇。 黄铜镜里,美人儿妆容精致、含羞带怯。 只可惜,一开口,却是副破坏意境的公鸭嗓。 “娘,头发太重压得我脖子疼哩。” “啪。” 妇人一巴掌拍下“女儿”不安分伸向发鬟的狗爪,没好气呵斥道。 “老实些,要是弄散了,俺可没那闲心再挽一个。” “女儿”撅起嘴,没嘟嚷出声。 门外。 “娘,哥。” 小结巴风风火火闯进来。 “坊正带、带着捕、捕快上门了。” “都说了,这日子不能叫‘哥’,得叫‘姐’。” 妇人先是教训了小儿子一句,又抱怨道:“今儿是撞了什么煞,这些个狗东西怎还打发不尽了。” 说罢,抛下生无可恋的“女儿”,迎了出去。 到了门前。 坊正领着个衙役已然等候多时。 妇人赶忙挤出笑容。 “哟,什么风把您老吹上门了。” “少装象。” 坊正却是老大不耐烦,举着几张黄符。 “咱坊里交了好运,近来城里不安生,青萍真人神仙心肠,特意赠了咱们辟邪祈安的符箓分与各家。” “哟,黄符啊。” 妇人呵呵笑着,却不忙着接过符纸。 “这青天白日的有啥不安生?先说好,俺家的门楣可光明正大……” 话到半截。 “少废话。” 便被坊正一句打断。 “真人好心肠,又不要钱,接下便是。我还得去下一家咧。” 不由分说,将符纸一把塞进妇人手里。 走前叮嘱。 “记好了,这个给女子用的。入夜,贴在房门上即可。”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坊内某处。 “那些符咒真能管用?” 薄子瑜有些坐立难安。 “辟邪或是勉强,示警绰绰有余。” 答话的冯道人面色比之先前愈加萎靡。 这坊内几十户人家,每户少则一两张,多则十数张,算下来所需黄符数目不少。冯翀是掏光了存货尚且不足,只得临时赶工又制了一批。他本就重伤未愈,这么一番高强度调动法力,险些引起伤情反复。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先前,候家小妾的问梦引起了几人的怀疑。 再经过一番调查。 发现在这个里坊内,大部分适龄女子都做过“红鸾入腹”之梦。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孽。 尤其在这个妖疫流毒的节骨眼儿上,更是不得不引起三人的重视。 但奈何,受害女子遍布全坊各家,受害的方式也是十分隐(和谐)晦,使人难以追索妖怪的行迹,甚至于不能确定妖怪是否真的存在。 再加之人手有限。 三人就想了个笨法子,即给每家派发黄符,若遭妖怪侵害,黄符便能给守在坊中的三人传达警讯。 未免坊中人家对黄符不加重视,于是又扯了青萍真人的虎皮。 “如此冒用真人名讳,是否太过无礼?” 符纸都派发完了,冯翀却反倒犹豫起来。 李长安“呵呵”笑着,一摆手。 “无妨。” “若真有妖怪,咱们这么做也是功德一桩。真人高风亮节,想来不会在意。” 道士很不要脸把这话题轻轻揭过,便招呼冯翀与薄子瑜围上来,指着一副坊内的简易地图。 “咱们先在这坊中守上两夜,我在坊头,两位在坊尾。那妖怪虽不曾害人性命,但为防万一,若是得到警讯,还请速速应对,莫要耽搁。两位以为如何?” 薄子瑜没有意见。 冯道人却面露迟疑。 “按先前的‘人变妖’的说法,这个妖怪先前也可能只是个无辜百姓,况且也未害人性命。若是对上,临敌手段是否该和缓一些?” 冯翀初出山门,尚且天真。还未撞上那妖怪,就先起了恻隐之心。可惜,对面两人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一个浪荡江湖,一个老于市井。 对视一眼。 作出个委婉而冷酷的回答。 “先顾人,再捉妖。” ………… “夜半三更,紧锁门户,防火防盗。” 妇人推开门。 酒坊里静悄悄的。 夜雾重重,弥漫四遭,使那打更声愈显渺远。 她掌起油灯,到了神堂。 刚进去,就瞧见大儿子躺在蒲团上睡得正香。 “这没出息的,守个夜还守不住。” 她虽嘴上抱怨,但瞧着儿子睡梦中仍委屈巴巴的小脸,终究没忍心把他叫醒,反倒把带来的被褥为他盖上。 然后,轻手轻脚合门而去。 回到院中。 雾气渐薄,月光渐渐明朗。 忽的。 墙角反光处,似有什么东西蠕(和谐)动了一下。 她心头一跳。 忙不迭扭头看去。 呼~ 原来是滩稀泥。 “这鬼天气,整夜整夜的发雾,惹得人心头毛躁。” 她骂骂咧咧了几句,正要回屋。 鬼使神差的,再回头瞧了眼那滩稀泥,只觉得心底莫名的不自在。 她本是个精悍的人物,向来不搭理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对白天送来的黄符也嗤之以鼻,可如今…… “反正也没要钱。” 她嘟囔了一声,回屋翻出符纸,贴在门梁。 而后,迅速关上了房门。 片刻后。 房内渐渐响起呼噜声。 冷冷月光下。 妇人曾再三回顾的那滩稀泥处,忽的翻腾起来,一些红色的烂泥翻出泥面,汇聚在一起,像是活物,蠕(和谐)动着往妇人房门方向而去。 刚到门下。 门梁上的黄符便像即将燃起的树叶,微微卷曲起来。 红泥的动作便突兀一顿。 似乎踟蹰了一会儿。 改变方向。 往没有符咒庇护的神堂,家中另一名“女子”的方位而去。 ………… 小结巴的哥哥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不正经的酒神叔叔往他肚子里塞了一团红光,接着,他的肚子就像孕妇一样大了起来。 周围的孩子都来笑话他,说他是个怪胎还要生个怪胎。 他很是委屈。 这又不是他想的,是老娘逼他的! 他嚎啕大哭着才跑回家…… “汪!汪!汪!” 一阵狗叫声便将他从梦中唤醒。 甫一醒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下面凉飕飕的、黏糊糊的。 好在神堂里长灯不熄,他瞪着朦朦睡眼瞧过去。 可只一眼。 睡意便飞到了九霄云外。 但见不知不觉间,自己的两条腿被掰开,几成了倒w(和谐)形。一个通体红色的小人趴在他股间,两手搭在他的大腿上,没有一点儿毛发的脸对着他的“大象”,竟是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 接着。 红色小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清醒,抬起了头来。 双方立刻瞪了个对眼。 一者惊恐,一者困惑。 没等他尖叫出声,那小人就跟跳水似的,忽的往他身下一扎。 “啊!嗷!嗷!嗷!嗷!嗷!” 顿时间。 撕心裂肺的惨叫惊破夜空。 真真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左近的人家都像沸水掀开了锅,喝骂声、鸡鸣声、狗叫声、孩童哭闹声一时并起。 妇人被这吵闹惊醒,察觉到惨叫来自于神堂,来自于自己大儿子,忙不迭抄起棍子,慌张撞出房门。 匆匆抢入神堂。 却是如遭雷殛,呆立当场。 只见得大儿子在地上哭喊着、挣扎着、翻滚着。在他的股间,通体赤红的婴孩模样的怪物已然挤进去了半个身子。亏得白天那条大狗叼住了怪物的一条腿,拼命往外扯。 “娘,救我!” 妇人如梦初醒,急忙抄起棍棒上前。 可这时。 那怪物却又主动抽了出来,手里抓着团红泥往大狗头上一掷。狗狗便“呜咽”一声,松开了嘴,翻倒在地。 怪物便趁机往角落一滚,没了踪影。 稍后。 大门被撞开。 李长安三个急急闯入门来。 “发生了何事?” 妇人打了个哆嗦,一把攥住了冯翀。 “妖、妖、妖怪!” …… 废了老大的劲儿,才让妇人松开了手,又让哭哭啼啼的小子说完了事情经过。 三人留下一副膏药,便赶着去追索妖魔踪迹,留下母子俩抱头痛哭。 “娘。” 这小子早哭花了脸。 “不扮酒妃了好不好。” “好好好,娘听你的,以后都不扮了。” “那,咱家养狗好不好?” 妇人习惯地就要拒绝,可想起方才大白狗的拼死相救,心头一软。 “娘听你的。” “太好了!” 小子的脸上一时雀跃。 “小白,你终于可以住进咱们家了。” “汪。” “还有小黑、小黄、花儿……” 妇人的脸色渐渐黑成锅底。 ………… 抛开俩母子养狗的问题不谈。 李长安三人循着妖怪留下的踪迹,一路追寻,最后到了一户人家当前。 出乎意料。 竟是白天才拜访过的侯家。 “如何?我这宅中可有妖怪?” 侯员外问得很不客气。 这也不奇怪。 任谁大半夜被吵醒,还被告知家里潜入了妖魔,要里外搜查一遍,且人人验明正身。 谁都不会有好话相送。 但好在三人身份特殊,在白天也有一面之缘,再加上近来城中的风言风语。侯员外到底也没把三人扫地出门,反而捏着鼻子答应了下来。 只不过。 李长安祭出冲龙玉,冯翀举着罗盘,把宅邸里里外外都翻查了一遍,却完全没有找到那妖魔。 这下子,对方就更没忍耐的理由了。 “奇怪。”冯翀急得直挠头,“那妖怪明明进了此宅,宅中也残有妖气,也没见着离开的迹象,怎么偏偏就找不到呢?!” 薄子瑜则有些不甘心,还想上去与侯员外据理力争。 可道士却赶紧拦住了他。 “是我等莽撞,叨扰贵府了。” “无妨。” 员外虽然脸臭,但好歹没翻脸。 “三位也是拳拳之心。” 完了,兴许是担心三人再整出什么幺蛾子,却是主动送出了门外。 可才到门口。 正要挥袖送别。 李长安却突然上前攥住了他。 “居士噤声。” 侯员外诧异地迎上道士炯炯目光。 “妖怪就在夫人腹中!”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泥魃 “妖怪就在夫人腹中!” 这话出来。 莫说侯员外本人,就是冯翀和薄子瑜两个都面露诧异,忙不迭要探头去看。 “莫要打草惊蛇。” 道士赶紧低声喝止。 “惊动了妖怪,夫人性命堪忧。” 侯员外扭头的动作急急刹住,神色惶恐中带着些不信。 “道长方才不是说府中无妖么?” “我等的确没找到妖怪。” 李长安声音压得很低。 “居士且看夫人的姿态。” 其余人得了提醒,都装作不经意瞥过去,只瞧着侯夫人挺着个大肚子正往后院走去。 侯员外不解。 只从流产之后,自己夫人在人前一直都装作孕妇模样。 “有何不妥?” 李长安解释道:“夫人为心结所扰,佯装孕妇,但其实心中是明白腹中无子的,所以白天我等上门之时,才会主动与他人推攘,并不顾忌有‘孕’在身。居士再看夫人现在……” 众人仔细看去。 发现侯夫人双手托扶着肚子,每一步都走出小心翼翼的模样,唯恐颠簸了理论上不该存在的胎儿。 “这……”侯员外眼中的不信渐渐消失,面色也越来越惶恐,他反手抓住了道士,“这该如何是好?!” 李长安掰开员外的手,目光追随着钱夫人离去的侧影。 她微微垂首,嘴中呢喃着,似乎在与腹中的胎儿叙话。在昏红的灯光下,透着母性的辉光与说不出的怪异。 “等。” ………… 小小居室,一灯如豆。 侯夫人端着一碗浮着黑色渣滓的温水。 脸上写满抗拒。 据说这是那冯道人为表歉意,特意留下的符水,出自玄门正宗,有安定心神的奇效。 她一点也不想喝。 但瞧了眼桌边眼巴巴等候的婢女,为了早些打发走这碍眼的家伙,她还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便急可不耐将婢女连人带碗打发了。 很快,小小的居室就又剩下她一个人……不,她挽起衣角,露出高高鼓起的肚皮,撑得青白的皮肤下透着隐隐的红色,似乎孕育着一团焰火。 她双手温柔地抚摩上去,嘴中浅浅呢喃。 “儿啦,你终于又回到娘身边了。” 皮肉下动了动,似在回应。 于是她笑得愈加开怀,可偏偏在这“团圆”之际,一阵不识趣的浓浓睡意突兀涌上头脑。 这安神符水的效力来得这么快? 她来不及多过怀疑,踉跄着回到床榻。 陷入沉睡前。 耳边似乎听到刺耳的金属敲击声。 …… 不知过去多久。 在渐渐暗淡、渐渐晃动的油灯光照里。 侯夫人的肚皮如同破了的气球,一点点“泄”了下去。 俄尔。 床幔上投映出一团扭动的怪影。 ………… 夜雾已退。 残月悬在云头,照得庭中寒气依旧。 四周静悄悄的。 忽的。 “嘎吱。” 细微却刺耳的声响里,房门缓缓打开一丝缝隙。 一个小小的影子钻出门来。 月光适时洒下,照出那小小影子原来是个婴孩。圆滚滚的身子,短手短脚,咿咿呀呀、左顾右盼着爬下石阶,很有几分天真可爱模样。 当然,前提是得忽略它赤红的表皮与一对黑洞洞的眼眶! 这怪婴爬下石阶,到了月色淤积的庭院,天真无邪的姿态忽而一变,如受了惊的野兽,一下子踮起脚尖,昂头警惕周遭。 院子里光照斑驳,黑暗中的声响纤细而又微妙。 听得到夜风呜呜,听得到树叶梭梭,听得到……渐渐粗重的呼吸声。 有人? 埋伏! 怪婴转身就跑,以身形不相符的迅捷,直投还未掩上的房门而去。 显然是要故技重施,拿侯夫人的性命作挡箭牌。 “冯道长?!” “跑不了!” 话声方落。 卧室的门楣上突然抖开一条布轴,转瞬间,一道用朱砂绘出符文的幕布便将房门牢牢遮掩。 怪婴措手不及,闷头撞上来,但见布帛上符文蓦然放出毫光,霎时间就变得仿若铜墙铁壁,将怪婴整个弹飞出去,摔倒在庭院里。 也在此时。 黑暗中迸起急促的敕咒声。 “镇妖伏魔,显!” 随之。 “哗哗。” 如同翻动书页的声响,庭院本来空无一物的青石地面上,突然翻出了一枚黄符,随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不消片刻,百十张黄符显现,构成太极八卦图样,将怪婴圈在其中。 紧接着。 所有符咒上的朱砂齐齐放出微光。 这些光辉汇聚在一起,将怪婴压在阵中,动弹不得,同时也映照出从角落隐蔽处现身的李长安、冯翀与薄子瑜。 ………… “这妖怪……啧啧。” 薄子瑜挎着刀,绕着动弹不得的怪婴打量了一圈,大刺刺品头论足。 “倒是比那两条鱼妖好对付许多。” 李长安微微颔首。 凭那三条俎鬼展露的妖法神通,搁外面少说得有百十年道行,也不知“妖疫”是如何办到的? 不过眼下也不好多说,只转头问: “冯道友,这你这法阵能维持多久?” “尽管放心。” 冯翀笑道。 “但凡妖物,入我阵中,就得任我揉搓,是决计挣脱不得。” 说得满当的话刚入耳。 冷不丁。 那妖怪就“腾”的一下便站立起身,一对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对准三人。 李长安有些嘀咕。 “道友这是?” 扭头一看,却发现冯翀一脸的茫然与讶异,直到对上李长安探寻的目光,他才恍然回神,脸上旋即涨得通红,一边在嘴里嘟囔着“不可能”,一边手上法诀接连变幻。 可怪婴非但没被再次镇压,反倒突兀动作起来。 李长安立刻拔剑护在两人当前,却发现怪婴并没有上来扑杀,或是趁机逃跑,只在原地跳起怪异的舞蹈,像酒鬼撒疯,又像被顽童摆弄的提线木偶。 这是作甚? 道士方自疑惑。 就瞧见怪婴身上渐渐渗出细密的血珠,在狂舞中泼洒出蓬蓬血雾。 薄子瑜福至心灵。 “当心。它腹中也有那虫子!” 是了。 怪婴现在的模样可不与周淮死前相似? 李长安不假思索,挥手就掷出一点毫光,没入怪婴肚脐,露出短短一截针头。 正是定魄针。 然而,先前无往不利的定魄针,如今却失去了神效。怪婴仍然放肆狂舞,挥泼血珠如雨,将符阵搅得七零八落。 道士并不意外。 毕竟定魄针射中的是怪婴,而非它肚中的虫子。 但好在,那寄身妖虫的体型足够大。 李长安眸光一闪,已然三两步抢上去,一脚踏在怪婴肚皮上,将短针深深压进肚脐。 怪婴的抽搐顿时停止。 李长安垂目打量,瞧见怪婴体表的血珠在慢慢浸回身体,瞧见它空洞的眼眶里似有红光闪动,瞧见它骤然鼓起的腮帮子…… “呕。” 大股暗红色的泥浆从其嘴中喷薄而出。 还未近身。 道士便能闻到其中怪异的腥甜味儿。 有毒?! 李长安不假思索抽身急退。 怪婴也迅速从道士剑下逃离。 “冯道友?” “晓得!” 冯翀高声应诺,语气里颇有些恼羞成怒。 他双手捻诀,口中急诵。 “追妖索魔,疾!” 立时。 地上散落黄符通通随咒飞起,于空中绞成一条灵索,朝着怪婴的后脑勺电射而去。 怪婴逃得快,灵索追得更快! 且看冯翀目含羞怒的模样,这灵索及身后,怕不单是捆缚这么简单,少不得要穿琵琶、过丹田,真真切切从里到外捆个严实。 然而。 “莫杀我的孩儿!” 一个人影突然从房中扑了出来,将那怪婴护在了怀中。 “天杀的愚妇!”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冯翀一时禁不住破口大骂。 原是饮下符水本该熟睡的侯夫人,不知为何清醒了过来,并在这关键之时跑出来搅局。 冯道士虽口中一时不慎,但也不会乱造杀孽。 赶紧撤换法诀。 “砰。” 但见黄符绞成的灵索顿时崩散,化作片片纸屑飘零。 一时间,竟也如落英纷纷飘洒庭中。 远处的冯翀受到反噬,面色一时青白;薄子瑜鞭长莫及、高声呵斥;李长安持剑大步奔近。但侯夫人全没把三人放在眼中,她只是抱住怪婴,将脸颊轻柔贴在怪婴的额头。 “我的儿,我的儿……” 可惜。 人有舐犊之情,妖哪儿有孺慕之心? 怪婴在侯夫人的怀中忽的融化,变成一滩淤泥钻进她的衣襟。 薄子瑜目呲欲裂。 “侯夫人,那是妖怪,不是你的孩子!” 可她哪里会听,只柔声呢喃:“好!乖儿,回到为娘的腹中来。” 若是妖怪得逞,那局面岂不是又回到了先前?三人半夜苦候不就成了笑话。 李长安尽管狂奔而来,但还是慢了一步。 这时。 “刺啦。” 某处忽的响起一声类似铁锥划过钢板的尖锐声音。 侯夫人怀中的烂泥顿时剧烈颤动,滚出衣襟,居然又变回了婴孩模样。 同时,一柄长剑将将杀到,探入侯夫人怀中,将一人一妖隔开,随即一挑,便把怪婴挑飞出去。 侯夫人不避锋刃,还要伸手去抱,却被李长安一记手刀砍在颈后,揪住后领,甩飞出去。 不必道士再出声提醒。 冯翀已然抓住时机,双手一合。 “镇!” 掩藏在黄纸屑中的数张完好符箓,化作箭镞,飙射而下! …… 尘埃落定。 三人都是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全程划水的薄子瑜再没开始时那样拿大,只是盯着身上裹满符纸的怪婴,好奇问道: “这究竟是什么妖怪?忒狡猾了些。” “泥魃。” 冯翀解释。 “我师门中有载:海边有泥魃,状如婴孩,高二尺许,通体红色,每以湿泥投人,中之辄病。畏金铁,闻声即退。” 一番书袋子掉完,冯翀却仍是眉头紧蹙,倒不是为脚下的妖怪,而是……他俯身查看了泥魃肚脐上的针眼,又望向了方才金铁声响起的方向,最后目光直勾勾落在了李长安脸上,满怀探寻与深意。 好在道士脸皮够厚。 “妖怪既然已被制服,也该换个合适的地方关押封印,同时也好尝试治愈这妖疫。衙门那边?” 李长安瞧向薄子瑜,薄子瑜却干脆地摇起了头。 “莫说大牢已经毁坏,就算还在,也指望不上。” 他仔细想了想,还是露出苦笑。 “恐怕整个潇水城内都无一处合适的地方。” 确实如此。 毕竟是关押妖怪,一时不慎恐怕就会波及邻里,城中人家拥挤,实在不适合安置妖魔。 “也许……” 冯翀忽的开口,语态迟疑。 “有一个地方适合。”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水月观 一事不劳二主。 这句话的意思是,当你坑一个人的时候,第一次也许会心怀愧疚,但第二次就理所当然、水到渠成了。 所以,当三人带着泥魃扣响水月观的大门时,是分外的坦然。 甚至于原来还扭扭捏捏的冯翀,在出城门前,主动要与两人统一说辞,譬如真人拒绝,该怎么劝说云云。 李长安倒没想这么多,人家真不乐意,还能把妖怪硬塞进去不成? 但眼瞧着山门里迟迟无有回应,他干脆四下张望,回头远眺来处。 水月观掩在潇水城外的一座小山当中。 此时的山门前方,是视野开拓、月光皎然。 远眺所见。 近处是一片郁郁苍林,一条幽僻石道掩藏其中,蜿蜒往山下而去。再远些,河水缓缓东流,映出月光粼粼,潇水城便安睡其畔。城中灯火寥寥,大片的藤萝簇在墙头、在巷尾、在桥畔…… 花色浮于夜色。 宁静而安然。 而更妙的是,若把潇水比作画布,藤萝比作画笔,涂抹出来的色彩竟是出乎意料的均匀和谐,像是高手下笔勾画出来的一般。 道士正瞧得出神。 观里也终于有了回应。 门扉“滋呀呀”打开半扇,一个小道童提着灯笼探出身来。 “呀,是冯道兄回来了,此行可曾顺利?” 说着,又歪头瞧见了随行的李长安和薄子瑜。 “还有一位道长和差爷,夜里风寒,请快快进来吧。” 三人已吹了半宿冷风,哪里还会客套? 忙不迭挤进门去,大门一关,着实暖上许多。 “无忧,真人在哪儿?” 甫一进门,冯翀就急忙叫住了道童。 “我有要事相商。” “师傅在静修咏经。” 不料,道童却摇起了脑袋上的羊角辫。 “嘱咐过了,今夜不见外客。” 那岂不是要等到明天? 三人恨不得现在就一探寄生妖虫的究竟,再说封印也不太牢靠,哪儿有这闲等的功夫? 薄子瑜已是一步跨上去,一对眼珠子因着焦急与熬夜,红得赛过了兔子,直楞楞瞅着,怪是吓人。 “小道士,咱们真有急事!” “急事?” 小道童胆子挺大,也没被捕快唬住,反是笑问: “是在城里分发黄符……”他指着李长安背上的背篓,“还是背篓里的那只妖怪?” 几人面面相觑,颇有些尴尬。 毕竟厚脸皮是一回事儿,被人当面揭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真人知道呢……” 冯翀一时有些讪讪。 道童却笑出一些狡黠,冲三人招了招手。 “家师已有吩咐,三位跟我来便是。” ………… 夜色已深,观中寂静。 道童提着灯笼,将三人引上一条廊道。 灯火昏黄,光影流转间,照得墙上壁画竟有“蠢蠢欲动”之感。 李长安注意这些壁画已经很久了。 内容单一,尽是些凶神恶煞或者奇形怪状的狰狞人物,且笔触也谈不上精细,色彩也因常年风吹雨打,有些暗淡灰白。 可是画幅广,几乎绘满了观中每一处墙面。甚至于,李长安在山门外时,也瞧见外墙上尽是此类壁画。 这可是个大工程,但舍得时间、精力、钱财,也不难做到,难的是……道士一路细细看过来,讶异地发现,画中人物竟然没有一处重复! “玄霄道长在看这画壁?” 也许是行路无聊,年少跳脱的薄子瑜瞧见道士一直在打量画壁,便禁不住搭起了话。 “嗯。”道士点头,挑了些好话。“用思精巧,画幅恢弘,颇有不凡之处。” “道长好眼光!这水月观的壁画可是大有来头。” 见道士搭过了话头,薄子瑜便喜滋滋敞开了话闸。 “据说,这水月观建观之初,墙上只是粉刷,并无壁画。直到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南方魔国的魔王竟也乘着人道崩沮,以十万妖魔侵犯人间,一路烧杀掳掠到了咱潇水地界,还占了这水月观作魔巢。可不料,这水月观是三奶夫人钦点的道场。这一下,便惹怒了临水夫人亲身下凡,诛杀了魔王,并将残余妖魔封在了这壁画当中。” 他越说兴致越浓。 “道长再看这壁画中的妖魔,可都是闭着眼睛?” 李长安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疑惑的一点,一路看来,画中人物从未睁眼。 “这就是因为妖魔被封印的缘故。要是画像睁了眼!” “怎么着?” “便是妖魔脱困,要跳出来吃人!” 薄子瑜说起来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可惜道士听过来,只不咸不淡的“哦”一声了事。倒是前头引路的小道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哪儿有这么玄乎?” 他一边引路,一边解释。 “这些壁画是延请画师花费数年绘成的。不开眼,只是怕吓到香客。” “再说,上面的也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护法兵马。” “五猖?” “难不成还是天兵天将?” 李长安这下终于了然了。 但凡道士设坛作法,总有请某某神、遣某某将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依仗师门法脉,请来打手助拳。这些“打手”们统称为护法兵马,通常分上下两坛。上坛兵马即是天兵天将,非玄门正宗不得使役。下坛兵马就是收服的妖精鬼怪,也叫做五猖兵马,似元皇教、闾山派、梅山派这些巫道合流的法脉使用较多。(设定而已,请别较真) 这位青萍真人显然就是出自闾山派,考虑到这一点,墙上尽是奇形怪状的五猖倒也不算太奇怪。 经这么一茬,薄子瑜也终于讪讪闭嘴,场面又安静下来,只有众人的脚步在廊道回响。 过了一阵。 几人终于到了目的地,却是后院里的一处半开凿在山体中的储藏室。 …… “这位差爷说得没错,咱家道观建成在前朝末年,这间藏室便是用于储藏粮水以及临时避难,所以地方颇大。但这些年天下安泰,也就闲置不用了。” 几人点上火把,照亮了这间颇为宽敞的石室。 “家师先前就吩咐过,让我们把这儿稍稍洒扫了一遍,以待三位使用。” 李长安听了,道了声谢,心中也暗忖。 瞧来这位青萍真人倒也不像她自己所言那样,全然不通术法,不然这番先知先觉从何而来? 不过现在也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 几人对视了一眼,这地方既僻静又隐蔽,着实益于用来关押妖魔与研究寄生妖虫。 也不再耽搁。 赶紧在冯翀的指挥下,分贴黄符,安插法旗,悬挂宝剑、铜镜,布下了法阵。 再挑了张厚实案台打理干净,在把泥魃自背篓取出,放上案台,周遭点足烛火。 一切就绪后。 又默默把在门口探头探脑等着瞧热闹的道童撵走。 接下来的事情,可是少儿不宜。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手术 室内通明。 三人围在案台上,彼此的脸上都流露着凝重。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即打开泥魃的腹腔,尝试着能否剔除寄生妖虫。 可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李长安抓着柄巴掌长的短刀,刃口轻薄,在火盆上反复炙烤。 浪迹江湖的日子里,开膛破肚的活计,他其实也没少做过,不管是妖还是人。 可这一次不同。 非为“杀”,而为“救”! 道士心里难得发虚。 手术,可是门技术含量贼高的手艺。 “道兄?” 犹疑中,旁边两人探寻的目光转过来。 李长安微微颔首。 眼下也没别人了,且勉力施为。 好在他依稀记得自己看过一部剧,里面有关于开腔手术的镜头。一边努力回忆,一边照着记忆从泥魃胸口下沿用刀。 刀锋才刺入皮肤,旁边的冯翀就急忙向着创口点洒符水,里头施加了“禁刀伤流血咒”。 毕竟一台合格的手术,下得了刀,也得止得住血。 医术不够道术来凑。 但冯翀也坦言,这门术法是对人用的,落妖怪身上有几成效力实所不知。 好在,创口开始时还血涌如泉,符水下去后,便渐渐不再流血。 有用! 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道士便继续小心用刀,自两胸下沿,划出了一个v字型。 只是这时,他却尴尬地想起,自己看的那部剧,好像是部悬疑推理剧。所以,那部分情节不是在做手术,而是在解剖尸体,要打开的更不是腹部,而是胸腔。 呃……妖怪的生命力应该比较顽强吧? 已经做到这一步,再想收手未免说不过去。 道士一狠心,照着原来的设想,接着从v字尖端也就是剑突的位置下刀,一路切开皮肉,直抵肚脐。 早说过,李长安对开膛破肚很有经验,这一刀抛却犹疑,是只切皮肉,不伤内脏,格外的干脆利落。 事毕,收刀。 李长安扒住创口两沿。 “准备好了么?” 薄子瑜揉了把青白发麻的面皮,冯翀垂目念了声“无量天尊”。 旋即。 道士打开了泥魃腹腔。 ………… 火把、灯盏、蜡烛,十余个光源高照,映得案台周遭炽亮如昼。 光亮中央的案台上。 泥魃如同婴孩一般小小的腹腔里,肝、胆、脾、肾、胃……一览无余,随着轻柔的呼吸,在浓稠的血浆中缓缓颤动。 寄生怪虫就取代了肠道系统,环节状的细长虫躯蛇盘其中,似乎不习惯暴露在空气里,像是冬眠初醒的蛇本能地蠕动颤栗。 而定魄针就静静地落在“虫圈”的最中央。 “术法一道当真玄奇,区区一枚短针,也能压住妖虫,不得暴起伤人。” 薄子瑜曾经一路推着虫尸进衙门,想来也被恶心习惯了,眼下近在迟尺,竟也是面不改色,反倒对着刺入虫体的定魄针啧啧称奇。 李长安老神在在,没有丁点儿被揭破的窘迫感。 “小道尔,撑不了太久,还得劳烦冯道友设下禁制。” 冯翀深深看了他一眼,可奈何某人脸皮够厚,只得哼哼了两声,提笔裹上朱砂,径直在虫身上绘下一道符箓。 一道封镇妖虫的符箓。 旋即。 道士取下定魄针,并用短刀挑弄翻查妖虫。 这虫子的头部接入泥魃的胃囊,尾部则连着泥魃的肛门,身躯环节间则探出细密的触须,如同根茎“生长”入泥魃的内脏当中。 李长安尝试切断连接肾脏的触须,可刚下刀,那一片触须便猛地蜷缩,肾脏也立刻痉挛起来,渗出细密的血珠。 看来切下触须的同时,恐怕也会毁掉肾脏。 李长安只得把刀口转向虫躯。 可这一次。 妖虫所有的触须都同时蜷缩,那泥魃在剧痛之下,竟险些挣脱了封禁。 这状况真如同刺猬,教李长安无处下手。 旁观两人,薄子瑜瞧得直嘀咕,冯翀沉吟了一阵,忽而开口。 “用刀不成,可否用药?” “道友是想以毒攻毒?” 冯翀没急着回答,反倒先抛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道兄可知人面疮?” 巧了。 这个人面疮李长安非但知道,还治过。确切来说,是跟着便宜师傅刘老道撞见过一回。 那次初次穿越的旧事。 师徒俩途经某个小城镇。 里头有个商人胳膊上长了一个怪疮,疮口像是人脸,眼耳口鼻俱全,更奇异的是这个人面疮还能饮食,喝了酒之后,也会同人一样脸红。 商人初时也求医问药,可左近的名医都对其束手无策,再加上不痛不痒,对身体似乎也没什么妨害,商人也就由他去了。 可渐渐的。 这疮从指头大小,涨到了巴掌大小,开始要喝美酒,要吃美食,一点不如意,就对周围人破口大骂,偏偏还能骂进人心底里最难堪的地方。许多次,累得商人差点吃官司。 商人不堪其扰,只得又重金求医,恰巧刘老道带着李长安途经,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刘老道治这人面疤的方法很是简单。 先拿好酒把它灌得烂醉,然后带进药铺,把药材一味一味往它嘴里塞。人面疤在烂醉中是来者不拒,唯独少见的几味药材则入口即吐。 刘老道便把这几位药挑出来,熬了一碗苦汤给它灌下。 只片刻。 药到疮除。 …… “确如道兄所言。” 冯翀解释道。 “这人面疮实则是人体内病气变妖。”(并不是,我胡扯的) “所以风寒所化的人面疮,不肯吃车前;痢疾所化,不肯吃黄连;金疳所化,不肯吃桔梗。”(同上) “也常听闻,有方士特意诱导病气变妖,来医治一些怪病。” 薄子瑜听了眼前一亮。 “冯道长是说,可用治理人面疮的法子,来收拾这妖虫?!” 可立马他就皱起了眉头。 “可人面疤是病,这妖物却是虫,两者能混为一谈么?” 冯翀笑而不答,只指着妖虫尾处。 “两位且看。” 道士细细看去,发现这截虫躯与别处颇有差异。虫躯偏白,此处偏红;虫躯光滑,此处褶皱,更像是一截……肠子? 难不成…… 李长安灵光一闪。 不是虫子钻进身体,吃掉了肠子。而是妖疫把肠道变成了虫子?! “道友既然指出这一点。”道士望向冯翀,“想必已有妙法?” 冯翀微微颔首。 “确有一法,只是稍有弄险,需得有一眼疾手快之人在旁护持。” 李长安当仁不让。 “我来。” 冯翀点头又道。 “再者,我的法子需得开口言语,妖虫有口无舌,且不能贸然放开禁制,还需得一人充当灵媒。” 说着。 两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了一脸呆愕的薄子瑜。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试药 一阵忙活。 临时手术台又变了一个简陋法台。 冯翀双手捧着一支朱砂笔,念念有词。 俄尔。 “薄兄弟,静心凝神!” 对面局促不安的薄子瑜赶忙闭上眼,摆出个五心朝天的姿势。 冯翀已然提笔上前,在对方眼皮上点起朱砂,口中同时喝道: “一笔封眼。” 手腕一抖,又在鼻端一划。 “二笔封鼻。” 笔头再转,点向双耳。 “三笔封耳。” 手腕回转,在唇上一抹。 “四笔封口舌。” 最后点在眉心。 “五笔封神魂。” 朱砂点敕完毕,薄子瑜脸上紧张的神色顿时一变,脸上的皮肉松弛下来,像是进入了最深层次的睡眠。 冯翀又取了两支香,一支插在薄子瑜发髻上,一支插在妖虫身上。随即点燃,但古怪的是,两注香上青烟没有飘然上浮,反是彼此吸引,慢慢飘向对方,最后混绞作一处。 一人一妖隔着大半个案台,以身上香,香上烟,彼此勾连。 冯翀又赶紧捻决。 “渡魂!” 话音方落,就瞧见两股纠(和谐)缠的轻烟一阵急促地抖动,似有什么东西透过烟气传渡而来。稍后,颤动平息,烟气又变回那袅袅轻盈浮动模样。 而烟气两头的双方,寄生妖虫好像愈加僵死,薄子瑜沉睡的脸上也似乎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紧接着。 冯翀用笔端作刀,在薄子瑜嘴前虚虚一划。 “口舌开。” 做完这一切,他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神态也萎靡了不少,却又马上打起精神,捧出一本药材纲目,紧盯着薄子瑜,念到: “黄芪。” 室内寂静。 时有灯芯噼啪轻响,两股香烟袅袅纠(和谐)缠扭动。 三四个心跳之后。 “黄芪。” 薄子瑜的声音含混响起,吐声迥异与平时说话腔调。 但冯翀眼中神采反而一定,继续念: “杜仲。” 薄子瑜再度学舌。 “杜仲。” “决明子。” “决明子。” …… 十来个药材的名字之后。 “紫萱。” 这一次,久久没有回应。 冯翀耐心等候了几秒,终于露出一丝喜色,赶紧在书页上勾画作记号。 又念: “三七。”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两炷香已燃得只剩三分之一。 冯翀的眉宇之间疲色难掩,但他还是勉力支撑着,将下一个药材的名字念出。 “桑寄生。” 这一次没有回应,冯翀习惯性地下笔去勾记,可冷不丁瞥了薄子瑜一眼。 但见捕快松弛的神态下,嘴角居然藏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顿时。 一股酥麻蹿上头皮。 “快动手!” 他忽而大叫。 “法败矣!” 话声方落。 薄子瑜突然昂首将嘴巴张大到了极致,舌(和谐)头伸直探出嘴来,而后,两道牙关猛然一合,便要咬断舌(和谐)头。 千钧一发之间。 一只手将将赶到,掐住了他的牙关。 却是旁边护持的李长安早一步察觉到了蹊跷,一手救人,同时,一手掐断了发髻上的香头。 但见空中纠(和谐)缠的轻烟突兀一抖,接着如同长鲸吸水,所有的烟气倒卷而回,缩进了寄生妖虫身上的法香里,而后被冯翀一把拔掉。 ………… 道士和医生这两个职业通常是联系在一起的。 青萍真人在潇水偌大的名望,除了本人道学精深之外,还与她常年在左近义诊有关。 所以水月观中常备药材也是很正常的事。 冯道士抹下老脸,把道童无忧给请了回来,许下了果子几包、糕点若干、故事几则后,才让小道童从药材库里取出紫萱、龙葵、重楼、景天、长卿、雪见各一份。 这六味药材,都是方才被妖虫附身的薄子瑜没有说出口,或说,惧怕说出口的。 药材到手后,几乎精疲力竭的三人也没那闲心去熬煮。 干脆把药材磨成粉,捏成了一个大大的药丸。 因着泥魃被封禁,不能吞咽,当然也无法口服。便只好把药丸从其肛(和谐)门里塞进去,再拿筷子捅进妖虫体内。 人事已尽。 接下来,就只有静待天命了。 …… 长烛烧短,短烛烧尽。 又挑过几次灯芯。 时间便在沉闷中流逝了老长一段。 可那妖虫却始终没有动静。 失败了? 不得不让人如此作想。 疲敝与无果的等待让李长安禁不住的哈欠连天。 “快看。” 冯翀突然叫道。 这法子可是他提出来的,别人可以稍稍懈怠,唯独他不肯放松神经。 李长安打起精神,赶紧盯过去。 却瞧见,那妖虫猛然打了个颤。 盘成一团的虫躯突而抖开,除了头尾还埋在泥魃体内,细长的躯干通通拱出腹腔,不住地摇摆、颤栗、狂舞。 触须也随即拉长蜷曲,扯得泥魃整个身子,由内脏到肢体、皮肤都不住抖动,浸出细密的血珠。 很快,鲜血染红了案台。 “糟了!” 冯翀慌了神。 “快把药丸挤出来!” 他忙不迭要上前,却被李长安伸手拦住。 “别慌,再等等。” 冯翀无奈,只得在旁急得直跺脚。 可渐渐的,泥魃脸上的痛苦之色居然开始缓和,那些生长入内脏的触须也慢慢溶解,最终化成了血水融进了泥魃体中。 俄尔。 妖虫的挣扎终于停歇,它蜷缩回泥魃的腹腔当中,只时不时的颤栗几下。 成功了? 不。 还差得远。 别说妖怪没变回人,便是那虫子都还是虫子,没有变回肠子。 触须尽除,倒是可以下手将寄生怪虫剔除。 可虫子没了,肠子不就也没了。 没了肠子的妖怪还能活么?即便能活,若是以后变回人,没了肠子的人能活么? 薄子瑜揉着酸痛的牙关,眉头紧锁。冯翀更是懊恼不已。 李长安笑着拍了拍手,准备出言安慰。 凡事哪儿能一步到位、尽善尽美?再说了,开了个好头不也等于成功了一半么? 可…… “两位道长快看!” 又怎么呢? 李长安连忙再往寄生妖虫看过去。 诧异地发现,这妖虫好似充气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没一阵,细长的环节状的虫躯便胀成一个个连在一起的肉球。 没待几人作出反应。 那些“肉球”便迅速收缩,好似有什么东西,涌出虫躯,经过泥魃的胃囊、食道,最后从喉咙间挤出。 顿时。 泥魃猛然张开嘴。 一种难言的闷烦尖嚎掀起音浪扩散开来。 但见周遭布置的禁制,法旗翻倒,八卦镜碎,黄符被激荡到空中纷纷洒洒燃烧。 转眼间。 室内一片狼藉。 而做完这一切,寄生妖虫再度盘缩回去。大半截躯体开始慢慢泛红,慢慢折皱,慢慢变得像肠子…… 三人在旁,面面相觑。 ………… 寅时末,卯时初。 山门前,月光大明,映照得画壁上千奇百怪的五猖兵将抬手投足纤毫毕现。 可不到十步外的林子却一片漆黑,好像阴暗从叶底、从石隙、从树根里钻出来,相互层叠、相互勾连,与整片山林粘在一起、铸成一块,风泼不进,月照不入,黑如墨,沉如铁。 突然。 烦闷的声浪自观中迸起荡过山林。 随即,林中便有“淅淅索索”的声响与之回应,树与树的剪影间,似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 林子,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与之同时。 那些倾泻不入山林的月光好似沉降下来,浸润入了墙上的壁画,让灰白的色彩重新艳丽,让粗陋的笔触变得柔顺鲜活。 霎时间,壁画上一位又一位五猖兵将竟是变得活灵(和谐)活现、跃然欲出。 而后。 它们张开了双目。 数不尽炯炯目光逼视林中骚动的阴影。 风吹云动。 月光晦暗须臾,天地也昏沉了那么一瞬。 待到残月浮出云海,投下的辉光却轻而易举漫入山林。照得林中花草映木,一枝一叶清晰可人。 再看山门壁画,依旧双目紧闭,依旧色彩灰败,依旧笔触粗陋,仿佛方才种种不过一场幻梦。 只有道观深处。 某间墙上绘满五猖图的神堂里,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独自坐在神像之下。 青灯、古卷,默然无言。 只在掐完一轮念珠后,缓缓诵咏一声。 “无量天尊。”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恶少年 “贱人!” “贱人!” “贱人!” 夜色浊沉,室内一灯昏黄。 灶台前。 男子瞪着赤红的双眼,牙关锁死,颊上肌肉一束束抖动,将刺耳的字眼一次又一次从齿缝间挤出来。 手中厚实的屠刀上血锈斑驳,反复扬起又砍下。 剁。 剁。 剁。 砍得案板震颤,震得灯火晃动,飞起血点四溅,扬起肉末骨屑。 许久。 也许是气力耗尽,男人眼中的癫狂之意慢慢削减。他扶着灶台歇息了一阵,又揭下旁边大锅的盖子。 顿时,便有浓稠水汽蒸腾直上,须臾烟散,便瞧见锅中褐色的卤水正烧得滚烫。 他默不作声,将刚刚斩好的肉块一股脑儿推入锅中。新鲜的血肉被沸腾的卤汁一撩,便有浓郁的肉味儿混着老卤香气一并滚滚出锅,勾得人喉头大动。 这时。 “咚、咚。” 门外突来传来敲门声。 “谁?!” 男人的面皮一瞬间又紧绷起来。 啪。 房门被轻拍一记。 “憨贼。”门外人笑骂了一声,“大半夜的还能有谁?是我哩。” “娘子?!” 男人绷紧的神态眨眼就松弛了下来,眼中迸出狂热的欢喜,向门口走了几步,又赶忙缩回来,脱下围裙,洗去血污,这才又欢欢喜喜奔门口而去。 而在他身后,在大锅里。 随着卤水翻滚,一颗人头悄然浮出。 在昏黄灯火与蒸腾水汽交织中,依稀能瞧出是一个女子模样,五官柔媚,面皮因失血和烫煮愈显白净。 她在沸水中放恣而娇媚的笑着。 眼角处,一颗泪痣裹上汤汁儿,愈加惹人垂涎。 ………… 近日来。 潇水城里颇不安宁。 衙役们整日翻街倒巷、挨家挨户查人饭量,还悄悄兜售起一种古怪的药丸。市井间风起传言,说是城中闹了妖怪,还混在人家之中,难以辨识。 要往前推一段时日,这消息非得掀起轩然大波,闹得人人惊惶不可。可现在么,酒神祭一过,家家酒坊都在忙着赶工酿酒,人人忙得昏天暗地,哪儿有功夫搭理什么妖怪? 什么? 你说妖怪要吃人! 吃人便吃人,耽误了工时,酿不出好酒,发不出工钱,来年挨饿,咱能把妖怪给吃了。 所以嘛,也只有些长舌的妇人和没家业的浪荡鬼还揪着这事儿不放,还煞有介事传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儿来。 譬如,某个衙役向某家强卖了十颗药丸,索走了三两银子,结果那主人家一时激愤,当场吞尽药丸,变成了妖怪,反倒先把那衙役给吃咯。 再譬如,某家老人虽岁数高但身体棒胃口好,他那不孝子就悄悄禀告了官府,当即就引来了一个道士,第二天,整户人家都没了踪影。 又譬如,某坊出了个孩童模样的妖怪,专爱钻女人的肚皮。于是某个不良的媒子就打起了主意,把城里一些个皮松肉驰的暗门子用黄花大闺女的价钱介绍给乡下汉,要是问完婚那夜缘何不见血,就推说让妖怪给钻破了。 如此荒唐不经的传言还有许多,城里的正经人听了,哪个不得啐上一口: 这清平世道,tui! …… “花阎罗”张通一口老痰吐出去。 不巧落在街边路人的鞋面,没待人家发火,他倒是先把一对怪眼瞪过去,吓得路人面皮一颤,狼狈窜走。 这才志得意满往街面上一扫,“识趣”的行人们纷纷掩面避走。 他嘿嘿一笑。 看来即便“歇息”了几天,自个儿仍旧威风不改嘛。 顿时心情大好,仿佛手里的拐棍都轻了几两。 “要我说,咱兄弟俩就不该掺和那档子事儿。你瞧瞧,一文钱没捞着不说,我成了瘸子……” 他恨恨拍了拍手里的拐棍,对着弟弟——旁边吊着胳膊的张少楠抱怨道。 “你还断了条胳膊。” “我也不是赶趟子要给官老爷做狗。” 张少楠随手在街边摊子里抓了一把桑葚,瞧也不瞧点头哈腰的摊主。 “实在是妖魔之事流传甚广,听了有些犯嘀咕。” “怕个卵?!”张通啐了一口,把一个躲避不及的行人掀了个狗啃泥。“风言风语几个是真?” “这次可不同。” 张少楠摇了摇头。 迎面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见了他俩,身子鹌鹑似的一颤,便要逃开,却被他勾了勾手指,哭戚戚挨了近来。 “非但有冯李两个道士搅在其中,据说连水月观的于真人也牵扯在内。” 他在小姑娘篮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一朵野花撇在耳上。 “我探听到一些消息……” 他又随手把小姑娘撵开,附耳给哥哥张通小声说了一些秘闻。 “想来确有其事。” “管它是真是假。” 张通却浑不在意,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脚步,“咚咚”砸起门来。 “偌大的潇水城,几万口子人,偏偏能吃着咱兄弟俩?” 张少楠不再言语。 只退了几步,只顾自活动脚踝。 没多久。 “谁?” 门里响起一声紧促的质问。 张通嘿然狞笑。 “你爷爷!” 话声方落,张少楠已一阵风似地冲上去,一脚蹬在门上。 “哐!” 大门洞开。 张通猛地抢进去。 门内,小院空空荡荡,只一个滚倒在地的男人吃痛未起,瞧见了闯进来的兄弟俩,慌张间没待说出话。 张通便抡圆了拐棍,劈头乱砸。 那拐棍看似是木头,实则又硬又沉,落在人身上,跟铁棍似的。 男人被砸得在地上乱滚,每想逃跑,便被守在旁边的张少楠一脚踹回去,男人无奈何,只得蜷缩起来,哀声讨饶。 可这两兄弟偏偏一言不发,只是乱打。 直到这动静引得邻人纷纷探头查看,张通才高声叫骂: “卖卤肉的顾老三,你个好杀贼,肉行的朱行首托我给你捎句话:在咱潇水做生意,就得守咱潇水的规矩!谁借你的胆子,敢私用他人的猪肉?!” 男人一边挨打一边抽空辩解:“我没用他人的猪肉。” “没用?” 张通狞笑起来。 “肉行的伙计可是蹲了你好几天,你没进肉行半片猪肉,卤肉的生意倒是兴旺得很,若不是用了他家的猪肉,难不成是刮的路上的人(和谐)肉?!” 这话说出来,顾老三似是哑口无言,没再辩解,甚至不再讨饶,只抱着脑袋闷声挨揍。 这下,张通反倒停了手。 “原以为你这厮只是个龟蛋,没想还是条汉子。” “可惜。” 他又啧啧了两声。 “那朱行首心眼小,非但要教训你,还要砸了你的家伙事。行业行规,咱兄弟拿了钱,就得办事儿!” 说罢,舍了顾老三,就往那作坊过去。 顾老三忽的乱嚎几声,手足并用冲着张通就扑了过去,可惜,仍是被张少楠一脚踹翻。 …… 作坊里很是寻常。 就一个大灶台架起两口大锅;旁边的厚木案板上,褐色深浸,乱布刀痕;再旁边,两条长凳上搭着一个大筲箕,上头摆着几条卖剩的卤肉。 颜色莹润,肉香诱人。 张通忍不住捡了一块,塞进嘴里,出乎意料的鲜美,非但没有油腻感,反而隐隐使人胃口大开。 不知不觉间,手里又捡了一块。 “当真好手艺,砸了可惜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毫不含糊。 掀翻案台,砸烂座椅,打碎碗碟。 门口,顾老三瞪红了眼珠子,发了狂似地要进来阻拦,却被张少楠摁在墙上,眼睁睁看着张通抡起拐棍,又捅烂了铁锅,敲破了土灶,打翻了老卤坛子。 “哐当。” 却是张通随手撩倒了架子上一个陶罐。 罐子落地破碎,里头一坨煮得烂熟的肉块跌出来,颤巍巍滚落泥尘。 房内顿时一寂。 顾老三停止了叫骂,张通也不再打砸,张少楠更是不自觉猛吸了一口气。 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为之牵引。 概因那是一坨乃子。 女人的乃子。 煮熟的乃子。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 痴人 当李长安挤进院子的时候,办案的衙役们正把群情激涌的邻人们往外撵。 一进一出。 李长安似逆水而上的鱼儿。 废了老大的气力,才过了“龙门”,跃入院子。 “薄兄弟可在?” 他理了理被挤歪的剑带,朝着院内忙活的捕快们询问。 作坊里,已经升任班头的薄子瑜正在指挥勘察现场,听了话语,连忙出来打了个招呼。可探头一瞅,却见着只李长安一个道士。 “冯道长呢?” 自泥魃那夜已然过去数日。 冯翀出于义理,薄子瑜出于公愤,李长安出于完成任务,便心照不宣地结成了应对妖疫、揪出幕后元凶的联盟。 又得到青萍真人的引荐,在官府方面得到更多的重视。 于是这几天下来。 薄子瑜负责协调官府、组织人手、探查消息,而冯翀和李长安则常常一起行动捉拿妖魔。薄子瑜眼下见得李长安孤身一人,才有此问。 “冯道友在观里研制解药,脱不开身。我这次来……” 他这此来,是得到水月观一个老善信的消息,说这附近某个酒坊老板突然胃口大增,疑是妖魔附体之兆。 可李长安过来仔细一查验,却发现是那老板抠门儿,克扣了工人的伙食,被工人们一起调侃了几句,不知怎么的,就被人信以为真,煞有介事地报告给了水月观。 反正几天来,类似这种子虚乌有或以讹传讹的消息着实不少。 道士扑了几次空,虽仍心平气和,但眼下也懒得多说。 “这边又是何事?” “姑且是凶杀案,只是颇有古怪,正想去找道长你。” 说着,薄子瑜便把李长安招呼进屋子。 一进门。 他便递来一个询问的眼色。 李长安熄掉手中冲龙玉神符,摇了摇头。 他没在这里闻到丁点儿妖气。 但一定没有妖怪? 这却不一定。 往常的日子,道士在辨识妖魔方面多依赖鼻神。毕竟,寻找气味儿是自然界最普遍、古老、好用的追猎方式。妖怪多能变换形体,却往往难以改变自身的气味儿。 可进入潇水以来,以前无往不利的冲龙玉就频频吃瘪。似乎潜藏在潇水城中的妖怪,都能遮挡住自己的气味儿似的。 穷则变,变则通。 李长安也不是死脑筋,也渐渐改变行事。 就同便宜师傅常说的:不要依赖法术,多看,多想。 所以,眼下李长安也没急着下定论。 一边听薄子瑜讲述案情,一边细细打量室内。 作坊不大宽敞,几个捕快塞进来就略显拥挤。可饶是走转不开,捕快们却有意无意避开了中间的一张桌子。 那桌面上放着一个大筲箕,上头摆着几条褐黄的卤肉,一颗煮得皮穿肉烂、面目模糊的人头,一对手脚掌,几根剃得光生的骨头以及些许内脏。 吃人的事,李长安见得多了。 但冷不丁在这繁华和平的潇水,见着这样一幅惨景,仍是心中戚戚,不由避开目光,瞧向它处。 旁边,张通正满脸不耐应付着捕快的问询,张少楠则倚在墙边冷笑不已;再角落些,蜷缩着一个男人,他的模样极其狼狈。 披头散发不说,头发也被人拔去了几撮。衣服破破烂烂,浑身青红,没一块好皮肉。身上还有些稀泥、烂菜叶、臭鸡蛋,道士鼻子动了动,甚至于能闻到一些粪水味儿。 “他是?” “顾老三,这熟肉店的主人家,嫌疑人。” “怎么这副模样?” “谁让他生意太好咯。” 却是张通突然插话。 他脸色有些难看,说着就蓄了一口老痰,吐在旁边顾老三的脸上。那顾老三却只转了转眼珠,一言不发抬手擦去,便又蜷缩起来,好似烂泥塘里的老龟。 生意太好? 李长安想了想,终于晓得为啥方才围观群众们为何如此激愤。 闲话少提,言归正传。 道士又问。 “死者是谁?” “还能是谁?” 依旧是张通抢了话头。 “就是这顾老三的婆娘呗。” “如何确定?” 他忽而咧开嘴,眉眼里挤出一种“男人都懂”的笑意。 “因为那坨胸脯肉我认得,海碗大小,上头还有颗痣哩。” 李长安扫了一眼筲箕上的尸块,确如所言,只是…… “人家婆娘身子,你这厮从何知晓?” 薄子瑜惯来看不起这些地痞无赖,呵斥起来也毫不客气。但张通也是横行惯了的人物,当下也不说话了,只抱臂怪笑。 院子外头,几个无良汉子乌泱泱起哄:“非但张老大晓得,咱们都晓得哩。” 随后。 又乱糟糟叫唤,说些什么只手可握、柔滑松软、白玉膏上两点黑…… 这些狎亵话出来,勾起外头男人们一阵哄堂大笑,引得女人们一顿破口大骂。七嘴八舌、杂乱喧闹,好似屋里面不是死了人,而是演了一出荒唐闹剧。 道士充耳不闻,只对着残尸轻声诵咏经文。 薄子瑜却被吵得不耐,大声呵斥让围观的人们闭嘴,又招来个家住左近的衙役仔细询问。 原来这顾家是祖传的烧卤手艺,靠着一坛几辈儿传下来的老卤,虽不能大富大贵,也算殷实人家。可惜传到了顾老三这辈,他却偏偏迷恋上一个叫“雪团儿”的昌技(和谐),败坏了家产不说,也耽搁了娶妻,三十锒铛仍旧孑然一身。后来,这雪团儿也年纪渐大,瞧着顾老三光顾得殷勤,就脱籍从良嫁给了他。 可惜,这雪团儿或说顾田氏,关得了皮肉生意,却关不住心里红杏。虽为人妇,却不改风流本色,成天跟些浪荡子弟四处胡混。而顾老三也是爱煞了妻子,见约束不住,竟是自欺欺人、捂起耳朵全当不知,久而久之,便落了个“龟蛋”的雅号。 “照这么说来,这位顾居士忍着忍着也该习惯了。” 李长安一段经文咏完。 “为何又突然痛下杀手?” 衙役笑道:“这不得多赖道长你嘛。” “我?” “可不是?道长可还记得酒神祭那夜,你追逐鬼面人,撞坏了许多画舫。” 道士点头,静待下文。 “其中一艘画舫上,这雪团儿正在与一客商快活,不料被道长撞破,撵到了甲板。这下,全城人都看到了他婆娘的光屁股蛋子。” 衙役笑嘻嘻指着角落里仍旧呆滞无言的顾老三。 “道长您这可是亲手把他脑袋从乌龟壳子里拔(和谐)出来,再帮他把绿帽子给戴正咯!” “呃……” 李长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能说世上事真是奇妙到操蛋! 而这时。 外头的喧闹却突兀停止下来。 紧接着。 一个故作娇媚的女声在院子里响起。 “哟,今儿是什么日子哩,教奴家的门前这般热闹。” 李长安侧目看去,只见原本拥堵在门口的人群已然散开,男女老少们都拿一种“见了鬼”的眼神聚焦于院门处。 那里有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子斜依在门扉上,身姿婀娜,意态慵懒。她的皮肤白净如雪,但脸上却能捕捉到年华不再的遗憾,残留的七分风韵多靠骨子里的风流支撑。 她浅浅的笑着,一颗泪痣点缀在眼角,愈显秋波勾人。 这又是谁? 没待李长安问出口。 “娘子?!” 角落里顾老三突然挣扎着要站起来,脸上浮现出期待与喜悦。 “你又回来啦。” 嚯。 原来是“死人复活”了。 场中人不由把目光投向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张通。 张通哼哼了两声,白眼一翻。 ………… 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张通口中被丈夫顾老三杀害,再分尸做成卤肉,而后卖于四邻的顾田氏或说雪团儿。 这女子瞧见一身狼狈的顾老三,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你这憨贼,又做了什么浑事?招来许多差爷。” 没待顾老三焦急辩解出口,旁边的邻居里就有人先说话。 “雪团儿还不晓得哩,你家男人杀人啦!” “杀人?” 那雪团儿掩嘴吃吃笑起来,却是不信。 “憨贼要有那胆量,奴家敢嫁与他?” 可转眼一瞧周围人神色不似作伪,再看到院内衙役们面容严肃,结结巴巴问向丈夫。 “你真杀人啦?” 顾老三在妻子面前似乎格外口拙,嘴里支支吾吾:“没、没……” “你真杀人啦!” 雪团儿“哇”的一下嚎啕大哭。 “你个冤孽!好端端为何要杀人?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你叫我以后怎么活?!怎么见人?!” 顾老三在妻子的眼泪面前,慌乱不已却也哑口无言,还是张通“挺身而出”。 “嫂子莫慌。” 他笑得别有深意。 “凭咱俩个交情,要是日后没个着落,来寻我便是。” “大郎莫要打趣。” 雪团儿一时竟是转忧为喜,眼波柔柔递过去。 “奴家可是有丈夫的人哩。” 话声一落。 人堆里就冒出几声嗤笑,接着便一齐哄闹起来,隐隐夹杂着几声“狐狸精”、“不要脸”之类的咒骂。总而言之,气氛一时快活起来。 而唯一不快活的大概只有顾老三了。 他的身子轻轻颤抖着。 “贱人。” 他小声说。 “贱人!” 他突然大叫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尖刀,直直扑向妻子。 可惜,才迈出一步,便被见势不对的薄子瑜揪了回去,卸了刀刃,摔在地上。 “给我绑了!” 说罢,冲喧闹的人群厉声呵斥。 “衙门办案,安敢喧哗!” 吵闹立时一滞,他又招呼衙役,指向顾田氏。 “作坊闹了凶案,这女子也是嫌犯,给我一并锁拿了!” 诸事完毕,他才气冲冲回了屋子,好好一件案子粘上男女之间的腌臜事,实在是膈应人。 他一回来,就瞧见李长安站在满筲箕的尸块前若有所思。 “道长有何发现?” 道士沉吟许久,一开口却是没头没脑。 “这铺子一日能卖出多少熟肉?” 薄子瑜虽然不解,但还是二话不说,招来了先前那个家住左近的衙役。 “这铺子生意不错,但近来卖得少了,一日也就二三十斤。” 李长安点了点头。 “寻常女子除去骨头内脏,差不多也是这个分量。” “可我听张家兄弟说,他们来找顾老三的麻烦,是因为他得罪了肉行,有七八日没买过肉行的肉。” “今日卖出的肉,来自于这位受害人。” 李长安抬起头来。 “前几日卖出的肉,又从何而来呢?” 薄子瑜听了只觉得浑身发寒。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后院而去。 后院同样窄小,因缺乏打理,杂草丛生。 可在角落一处,却是光秃秃一片,明显有翻新的痕迹。 薄子瑜招来属下。 “挖!” 半个时辰之后。 大量散乱的人骨混着泥色堆放在两人面前。 粗粗估略下来,少说能拼出七八具骸骨来。 薄子瑜面沉如铁。 “把那厮押回衙门。” 他咬着牙。 “乃公要好好审他一回!”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 太岁妖 三角马是一种很简单的刑具。 顾名思义就是一个三角木架,使犯人反剪双手,跨坐在尖锐的棱上,而后双脚悬空,再挂上重物向下撕扯。 …… 潇水署衙一角,临时充用的监牢。 绑在木马上的顾老三努力睁开眼睛。 牢内阴暗。 只瞧见远些的阴影里藏着两个模糊的影子,而近处只一个面皮白净、神色阴惨的牢子。 牢子手上提着两个沙袋,有条不紊分别挂在顾老三两只脚踝上,瞧见木棱深深勒进皮肉,才慢吞吞地问: “为何杀人?” 顾老三打了个抖,一言不发。 牢子神色没什么变化,又取了两个沙袋再挂上,依旧一句: “为何杀人?” 顾老三浑身打起摆子,汗如雨下,终于吃不住撕扯的剧痛,嘴上喃喃: “我没有杀人。” 牢子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再添上沙袋,用一模一样的腔调问: “为何杀人?” 顾老三惨嚎起来,昏黄的尿液沿着木马横流,他断断续续说着: “我没杀人,是娘子病了,我在给她治病。” 牢子只是添上沙袋,还是一句。 “为何杀人?” 顾老三的神色已然有些恍惚,嘴里口齿不清。 “郎中说后院埋的都是切下来的病根。” 牢子又提起沙袋。 “好了。” 李长安从阴影中跨出,制止了继续施刑。 说来矛盾甚至虚伪,可说杀人无算的道士居然看不下去这点刑讯手艺。 他招呼牢子一起把顾老三解下来。 倒也不是无端端动了菩萨心肠,而是确有所疑。 “你方才说生病?什么病?郎中又是何人?” 顾老三眸光涣散,两眼的焦距在虚空中犹疑不定。 “十二年前的酒神祭上,在画舫连缀的水道末尾,我第一次看到雪团儿。那里灯火微暗,行人更少,她独自站在冷清清的画舫上,一遍又一遍跳着胡旋,手腕、脚腕、脖颈、耳后……淡粉色的肌肤在暗淡灯火里盈盈生光……” 他迷迷糊糊、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大抵是一个“你下贱”与“tian狗”兼顾的老套故事。因着某人近来情绪不佳,不爱编些男女情事,故不必详提。 总而言之,道士也瞧出这人是刑讯过后,神志不清陷入了某种追忆,提了桶备好的凉水就给他泼过去。 他浑身一颤,眸光又凝聚起来,瞧着旁边无声侍立的牢子,迟疑了一阵,还是回答起李长安的问题。 “我娘子原本不是现在的性子,她是浸yin欢场太久,染了病。” “yin病!” “郎中说,要治这种病,就得像治溃烂的伤口,要放出脓血,再刮掉腐肉,便能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 “放你娘的屁!” 薄子瑜终于忍耐不住冲出阴影,脸上带着三分的恍然大悟与七分的怒气蓬勃。 “好个恶毒心肠!要治你那劳什子病,尽管去宰杀你那浪荡婆娘,缘何拿无辜百姓充作脓血腐肉?!” “治病?我看是治你这厮心中怨毒。” 顾老三抬头看了薄子瑜半响,却又慢慢埋下脸。 “我没有杀人。” “你……”薄子瑜气得抓起刑讯的鞭子,就要抽他个皮开(和谐)肉绽。 这时。 “嘎吱”一声门响。 却是个仵作装扮的年轻人,带着一门框子天光,冒冒失失闯进牢里。 三人立在幽暗阴惨、刑具环绕的大牢深处,目光一时投过来,倒把这年轻仵作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唤了声。 “薄班头。” 薄子瑜皱起眉头,却是想起熟肉作坊后院挖出的骸骨都收回了衙门,让仵作拼接、查验,这么急匆匆闯进来,莫不是找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有何发现,速速说来。” 可是这年轻仵作脸上却流露出迟疑。 “一时也说不清楚……”他脸上迟疑慢慢变作惶恐疑虑,像是回忆起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俺师傅请班头亲自去看一眼哩。” …… 敛尸房位处署衙最偏僻处。 薄子瑜带着李长安转过两个回廊,就到了一个僻静而老旧的小院,院子有三间瓦房,大片大片的藤萝爬满墙垣,可纵使花枝摇曳芬芳,也遮掩不住院子里根久难除的怪异臭味儿。 而就在臭味儿最为浓郁的正房门口,一个仵作模样的小老头叉手来回踱步,面上忧惧不已。 见着薄子瑜到来,劈头就是一句。 “薄班头,小老儿与你那叔父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今个儿,给我交代一句实话。” 薄子瑜不明所以。 老仵作已小声问道:“近来城中传言是否为真?” 妖变之事虽在衙门中算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但明面上,老爷们都有吩咐,未免引得民心不稳,还是遮遮掩掩不肯宣告于众的。 这也叫薄子瑜一时之间不好做答。 可这老仵作这么大把岁数也不是白活的。 “好。” 他摆起了手,已经了然。 “你不必说,老朽也不必再问。” 说罢。 把几人招呼进屋。 “那些尸骸我拼好了……唉。” 说着,却莫名叹了口气,把遮掩尸体的白布一掀。 “你们自己看吧。” 屋子中间铺着几张草席,草席上并排放着八具初步拼好的骨骇。 薄子瑜猛一看,并未发现什么,只是辨认出这八具骸骨都是女子,暗恨顾老三心肠恶毒。 可再仔细一看,却是瞪大了眼睛。 这些骨骇,无论身高、体量,还是颅骨大小、腕骨粗细居然都是一模一样! 正如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不可能有两副一样的骨架,除非…… 薄子瑜呼吸急(和谐)促。 想起了顾老三那番语焉不详的话。 身边,李长安已扶剑转身回赶。 “那顾田氏有问题!” …… “跑了?!” 薄子瑜双目喷(和谐)火,恨不得把眼前这个负责看押顾田氏和张家兄弟的衙役给吃咯。 “不、不、不。” 那衙役忙不迭辩解。 “是咱们署衙太狭小,张大郎把顾田氏请回家中,代为羁押。” 薄子瑜一脸的难以置信。 也不知是因这衙役太蠢,居然会相信这种鬼话;还是这衙役胆儿太肥,居然敢用这种鬼话糊弄他。 代为羁押? 分明是证人带着嫌疑人一起跑咯! “薄班头。” 旁边另一名看守叫起了冤。 “非是咱们不晓事,而是这城中上下有几个人敢招惹他花阎罗。他张通要走,要带什么人走,小的们谁敢拦,又如何拦得住?” 这看守又笑嘻嘻说道。 “再说了,案犯顾老三都已经归案,那顾田氏一介女流又能如何?” “女流?她极可能是妖……” 话到这儿,薄子瑜急急打住,手指点着这俩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油条。 “回头再收拾你们。” 他晓得再怎么责骂这两人,都是无济于事,只好无奈骂了一句,又厉声嘱咐道: “把那顾老三给我看严实咯,再有差池,削了你们的职!” 罢了。 召集人马。 往张家方向紧追而去。 ………… 这次又是什么妖怪? 混在捕快队伍里,在潇水街道上横冲直撞,赶赴张家的路途中。 李长安反复思索着。 那八具一模一样的尸骸毫无疑问“理应”属于同一个“人”,要做到这一点,是再生?是分身?或者,干脆是故意制造出的骸骨? 拥有类似神通的妖怪又有哪些呢? 蚯蚓?壁虎?或者土豆一类的? “太岁为妖。” 太岁?! 值岁神?不,应是指肉灵芝。 道士脑中一个激灵,顿时通透。 的确。 若是太岁妖,那就说得通了。 草木成精的妖怪多爱幻化成美貌女子,幻惑男子吸取精气,这方面颇为符合那顾田氏的浪荡作风。 再者,肉灵芝或说视肉、聚肉,本身就割之不尽、食之不竭,厉变为妖后,想必“再生”之能不过等闲…… 等等。 李长安面无表情转过头去。 旁边一个身形瘦小的衙役,嘴唇开阖,无声说道: “是我。” 虞眉! 一瞬间,李长安难得有点心浮气躁。 这厮平时不见人,一有妖怪就现身。 李长安真怀疑对方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监视自己,还是另有一套侦测妖魔的法子,原本所言的夜雾辨妖全是扯淡! 不论如何,道士对这个作风神秘的“盟友”,耐心已所剩无几。 可虞眉总是能挑对时候,晓得这个节点,李长安没工夫找她计较。 只因,一行人前头就是一间高墙大院,虚掩的大门上悬着个牌子。 张府。 “道长,到了。” 薄子瑜高声提醒一句,率先就闯进门去。 进门便是一个庭院。 张少楠正领着一帮恶少年玩儿叶子戏。 瞧见了捕快们,也不诧异,只把手里玩具一扔,呼朋唤友阻拦上来。 恶少年里有人嬉笑。 “这不是薄班头么,稀客啊,亲自上门有何贵干啊?” 薄子瑜急得嘴皮冒泡,哪儿有闲心与这帮无赖胡扯,径直问道: “顾田氏呢?” 对面嘻嘻哈哈。 “张通呢?” 对面骂骂咧咧。 他一跺脚带人往里硬闯,张少楠却领头上来推攘。 双方吵吵闹闹、你推我攮、婆婆妈妈,看得李长安十分不耐。 突然。 道士抢步而上,撞入对面人堆里,抓住那张少楠的手臂,侧身顺势将其手臂剪到背后,再往膝窝一踹,张少楠便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他愣了愣,旋即大怒。 奋力挣扎了几下,却始终脱身不得,只把自己脸皮涨成了猪肝色。 他俩兄弟常年横行于市井之间,自问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当下就要气急败坏骂一声“贼髡”。 可没待出口,便被李长安随手掀了出去,撞在墙脚,差点没背过气。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瞧得方才还鼓噪不休的恶少年们顿时偃旗息鼓。 在他们看来,即便是伤了一只手臂的张少楠,仍是身手极厉害的人物。 结果,却被那髡发的道士一个照面就放翻了。 一时之间。 难免气短。 李长安却懒得猜测其人心中微妙,目光逡巡一圈,在恶少年里逮了个顺眼的拉扯过来。 “张通和顾田氏在哪儿?” 薄子瑜也适时拉着一帮衙役虎视眈眈围上来,吓得这可怜人双股战战、尿意汹涌,脑子一懵就把张通卖了个干净。 “大郎与雪团儿在后堂快活哩。” 薄子瑜嗤笑一声。 “无赖就是无赖!做淫人妻子这等腌臜事,却拿自家兄弟干看门望风的下贱活。” 说罢,放过了这汉子。 不理会面色开了染色坊的无赖们。 招呼众捕快,急急往后院闯去。 …… “砰!” 后院厢房。 房门被一脚踹开。 李长安、薄子瑜提刀挎剑闯入门来。 可下一秒。 他俩一者皱起眉头,一者咬住牙关。 偌大的厢房空荡无人,靠墙一张四脚架子床上,洒落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过于凌乱的被褥表明这里曾有一场短暂的搏斗(不污)。 而西面墙上的窗户大敞开,对着屋外昏红连绵的暮空。 天光将尽。 张通与顾田氏已然失踪。 “贼道人!” 也在这时候,院子里暴起一声怒喝,张少楠提刀闯入门来,要找回场子。 可刚进门,就吃了一惊。 “我大哥呢?” “蠢蛋!顾田氏是妖怪。” 薄子瑜冷笑道。 “你哥更蠢,让那妖怪给掳走了!” ………… 时间往前推移片刻。 潇水署衙。 瞧着薄子瑜匆匆走远的背影,看守吐了口唾沫。 “啧啧,好大的官威,叫不明就里的人听见,还以为这厮是县尉老爷哩。” 罢了,他又捋了几把短须,向身边一起挨了训斥的同伴问道: “那厮方才话到半截,是要说啥?” 同伴微笑。 “大抵是妖怪吧。” “嚯?妖怪!” 他咋呼了一声,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 “是妖怪最好,把张家兄弟都吃了,那我的赌债岂不一笔勾销?” 看守嘻嘻怪笑起来,还探手去拍同伴的肩膀。 可同伴却小小退了半步。 仅仅半步。 却似从画中退到了画外。 明明署衙还是那个署衙,人也还是那个人,却仿若一下从世界割裂了出来。 看守的手僵在了半空。 好半响。 才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好似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傻呆呆独自站在这里,又憨愣愣举着手。 最终,他把这点思索抛之脑后,嘟囔几句扭头离开。 而同伴,脸上挂起浅浅的笑意,步履从容,往监牢而去。 ………… 顾老三蜷缩在角落。 黑暗、虚弱与疼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神志恍惚里,眼前铺陈出缤纷的画面。 他记忆起画舫上少女绚丽的独舞。 记忆起年少时千金一掷只求美人一笑。 记忆起新婚夜中红烛高照。 记忆起妻子在外竟夜流连不归。 记忆起邻里间的风言风语。 记忆起面色惨白的牢子那句反复的质问。 “为何杀人?” 我没有杀人……是吗? 心里另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 你杀了人。 你杀了你的娘子,杀了雪团儿。 于是。 他又记起,在今年的酒神祭上,在画舫对岸,那绝望的一瞥。 记起双手扼住妻子脖颈的狂怒。 记起妻子在他手中盈盈绽放的笑容,恰如初见时一样。 记起他抱着妻子渐渐冰冷的身体,嚎啕着要找大夫,却在门口撞见那个彷如守候已久的郎中。 郎中告诉他:妻子没有死,只是病了。 对。 他告诉自己。 只是病了。 “真是可惜。” 黑暗里突兀响起一个平淡的声音。 “眼瞧着就要治好你的妻子,你却停在了最后一步。” 顾老三诧异抬头。 明明四周一片漆黑,但那张脸却格外清晰。 “郎中?” 黑暗中的脸微笑颔首。 顾老三的嘴唇阖动几下,最终苦涩说道:“我出不去了,你能帮我治好雪团儿的病么?” “可以。” 可那张脸又露出苦恼的神情。 “只是捕快和道士已经去找你的娘子了,若是被他们找到,自然也就没得医了。” 罢了。 在顾老三呆愕的眼眸里,那张脸笑语盈盈。 “你想救她么?”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 张二郎 日尽西山。 浓稠艳红的夕光自酒神庙高耸的墙垣、斜挑的飞檐与鳞鳞的青瓦上渐渐褪去。 李长安登上长阶,环首回顾。 但见暮掩四极,残月高出云空,城内灯火寥落。 庙前的长街上空阔无人,水道上也只有几叶小舟自横,入目来清冷寂寥。 难以想象。 就在几天前,就在同样的地方,是怎样的游人如织、画舫连缀如长街,是如何的点燃万盏灯火,繁若星汉。 两厢比较,不由心生幻梦之感。 李长安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清冷,闻到了酒香,闻到了一点淡薄的妖气,以及张通的气味儿…… 妖踪难觅,张通却好寻。 在张家,众人意识到张通被妖怪掳走,李长安就赶忙祭起冲龙玉,沿着他残留的气味儿一路追寻。 过长街,跨小桥,经冷巷,到酒神庙门前戛然而止。 毫无疑问。 张通与妖怪俱在庙中! 只不过…… “不可。” 一个老头领着一帮丁壮拦挡在大门前。 他神色倨傲,松弛的面皮耷拉在嘴角,无言诉说着此人的顽固。 “日暮锁窖,这是百十年来传下的规矩。” “他是?”道士问。 “庙祝。” 旁边的衙役小声解释。 潇水的繁华依赖于酒业兴盛,而酒业的兴盛全在于酒神庙。这样一处干系全城生计所在,自然不会交给一个单纯的神棍。所以这老者说是庙祝,实则是酒行推选出来的代理人。 故此,地位颇为尊崇。薄子瑜也不敢对他动粗,只是苦苦相劝。 奈何老头全然不信。 “妖怪?神庭所在,哪有妖怪敢擅闯?” 不耐烦把宽袖一甩。 “便是那张通在里面,也得等着明日开窑再抓。” “速速退去。” “莫说几个小小捕快,就是你们县老爷亲至,也别想让老夫坏了规矩!” 他身后的丁壮们个个冷笑旁观,衙役们倒是一阵喧哗,可就是谁也不敢上前。 这当头。 一个汉子默不作声挤出人群,径直大步到了庙祝跟前,他吊着一只臂膀,正是随队而来的张少楠。 庙祝冷眉冷眼:“你……” 唰! 才吐出半个字儿。 一柄短刀已稳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开是不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教喧噪的衙役们顿时一静,倒是个个冷眼旁观起来,反而是丁壮们开始大呼小叫、叱骂不已,却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留得老庙祝面不改色:“竖子尔敢。” “不敢?” 张少楠木着脸滑动刀锋,在庙祝脖颈的老皮上刮得“沙沙”轻响。 “我兄弟能有今日,全在同进同退、生死如共。如今我大兄身陷妖口,危在旦夕。你竟问我敢不敢杀一拦路老狗?” 庙祝目不斜视,冷笑连连呵斥。 “你们这帮胆敢冒犯神明的蠢货,我酒神庙岂是藏污纳垢之地?!” “众弟子!” 身后丁壮轰然应诺。 “在。” “开门……” 庙祝面皮抖擞起来。 “让他们查。” ………… 才进庙中。 薄子瑜第一句话便是。 “道长?” 李长安却是摇了摇头。 非是冲龙玉不济事,实在是这酒神窖中的空气像被酒腌入了味儿,浓醇无比,深吸一口气就彷如饮下了半杯美酒,直让人熏熏欲醉,还哪里辨得出什么妖魔鬼怪? 薄子瑜叹了一口气,张少楠却已然竖起眉峰,咬牙道:“那就一间间去查!” 捕快们听了,面面相觑,谁也不开腔,甚至角落里还有人悄悄嗤笑了几声。 莫看庙宇之下,酒神窑的本体瞧来只是一个巨大的深井。实则每一层的墙壁上都开有甬道,甬道再连接藏室,直如深埋入地下的蜂巢、蚁穴。 甬道错综复杂,藏室数不胜数。 要是一个个挨着去查,怕是查到的时候,张通的骨头也该凉了。 再者说。 这一个个藏室都是有主的。 闯入酒神庙只是得罪庙祝,挨着去打开所有的藏室,怕是会得罪全城的权贵。便是有薄子瑜这个班头这厮跟野女人鬼混不着家,怎么混成个鬼了?!” 开始,众衙役还惊叫不休,可渐渐的,尸体越坠越多,声音愈来愈小。 仿佛有莫名的森冷自满地的干尸、自藏室尽头的妖怪身上蔓延出来,冻结了言语,冻结了心跳,让藏室内一片死寂。 而这时。 “扑通。” 彷如心跳的声音从藏室深处响起。 那些菌毯尽数收回之后,本就巨大的白色瘤体又膨胀了数倍,眼下真如心脏一般跳动起来。 每一次跃动,瘤体便缩小一分,上面生长的肢体也挤出来一分。 数十下急促的跳动之后。 瘤体便缩回了原本大小,但却从身上“挤”出了数十个顾田氏…… 不。 应该说“怪物”更恰当一些。 也许是应急手段,这些新出生的顾田氏除却先前生长出的部分,后长出来的身体一个比一个畸形,有腰部之下长着七八条大小不一的手脚的;有上身之下仍是上身的;有浑身长满利口的…… 它们蹒跚着、爬行着、蹦跳着簇拥在母体前,而那母体又开始生长出新的怪物。 …… 薄子瑜咽了口唾沫。 “怎么?”张少楠冷笑,“怕了。” “怕?”薄子瑜一下瞪圆了眼珠,“怕死,乃公就不当这差了!” 他大声招呼。 “兄弟们,宰了这妖怪,回去大把的赏钱!” 可尴尬的是,身后半点儿回应也无。 他扭头一看,屁股后面空荡荡的,就孤零零一个李长安冲他一摊手,指了指门口。 兄弟们早就缩回去了! 躲在门口探头探脑,瞧见自家班头要吃人的目光,一个个讪讪直笑,嘟嚷着什么“有钱拿也得有命花”、“当差吃饭啦”。 抛过薄子瑜差点心肌梗塞不谈。 张少楠打量了对面一阵,突而开口:“李道士可有镇杀这妖魔的手段?” “有。”李长安点头,“需得近身。” 道士本身是野路子,有杀伐之术,却无镇压之法,但架不住有个出身名门正派的同伙。冯翀虽说道行不高,但随身手段却多得很。此番,赠送了道士一枚镇妖符箓。 “薄班头。” “怎的?” “可有胆量上前,为李道长撞开一条通途?” 薄子瑜羞恼未消:“如何不敢!” 话声落地。 张少楠忽然放声大笑。 “大兄何在?二郎来也!” 提着哨棍,直冲群妖而去。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 厉变 薄子瑜的刀。 单口直刃。 由上好的天竺铁锻冶而成。 刀口抛得极亮,刀尖磨得极利。 轻轻一送,便将迎面扑来一个脑袋上生出手臂的怪物扎了个透心凉。 但他心里却反倒咯噔一下。 “不好!” 但见那怪物丝毫不顾利刃穿心,反是趁机死死抓住刀身,迎着刀口主动将身体送了上来,张开利口就来撕咬。 薄子瑜只得匆忙抬起手臂,死死抵住怪物的下颚。怪物啃咬不到,可脑袋上那些畸形而瘦小的手臂却趁机在他脸上胡乱扒拉。 这时。 “嗾!” 棍影携带尖啸迸起。 “砰”的一下。 红的、白的炸了个满天飞,留得几只畸形小手还撕扯着薄子瑜的面皮。 他赶紧一手把脸上“杂物”扯下来,一手搅动刀锋,把怪物的手掌与胸膛搅了个稀巴烂,但那怪物居然还未死透,依旧挥舞着血淋淋、光秃秃的手掌扑打过来。 薄子瑜只得用力将其蹬开,趁势退了几步,回到方才出手援护的张少楠身旁,杵着刀直喘粗气。 这些怪物太难缠了! 虽然气力不大,也没什么怪异的妖术,但不怕死不会疼,周身更没有要害可言,打烂脑袋还能跟你大战三百回合,非得切碎了不可! 好在这些怪物只是牢牢护在母体跟前,没有主动上来搏杀,但……数目实在太多了! 区区两人哪里杀得散、冲得动? 薄子瑜不由瞄了眼身后按剑而立的李长安。 可方才“自有我等扫开障碍,道长只管应付妖魔本体”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 他年纪不大,面子看得倒重。 拉扯不下脸皮。 只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咬牙与张少楠再度冲杀上去。 这是这一次。 张少楠却是悄悄慢了一步。 薄子瑜猝不及防,便一头扎进了妖怪的汪{和谐}洋大海里,身边没了遮拦,妖怪就从四面围攻过来。纵使他武艺不差,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护住头,又被缠住腿,甩开腿,又被搂住腰……渐渐不支,猛然间,竟是发现连再脱身都难。 就在要骂娘呼救之际。 “闪开。” 脑后一声爆喝。 匆忙间一瞥,却是张少楠抱着个大酒缸子,似撒了疯的野猪,直挺挺撞了过来。 薄子瑜头皮一麻,奋起全身力气挣开撕扯,往旁边一躲。 耳边一道厉风。 张少楠已连人带缸撞进了怪物堆里。 沉闷的撞响伴着酒缸破裂声。 当即便有酒水与碎陶片四下飞溅。 怪物堆里自是人仰马翻,而一条通往太岁妖本体的狭道也豁然打开! 张少楠躺在酒水横流的地上,瞧着涌上来的怪物们,放声大笑。 “还不动手!” 道士身影如风,飞掠而入。 …… 怪物群中沸腾了起来。 李长安才踏入阵中,怪物们就一齐发了狂,舍了wài wéi厮杀的薄子瑜,舍了里头顽抗的张少楠,全朝着道士蜂拥而来。 显然。 它们都知道,谁才是最要命的角色。 而前方。 随着怪物们的暴{和谐}动,张少楠舍命打开的缝隙似乎也马上便要合拢。 眼看就要被怪物淹没。 道士却只是按剑在手。 沉心静气,稳稳踏出脚步。 第一步。 剑光“锵”然出鞘,身侧一只上来拉扯的手上,五指应声而断,只余光秃秃的手掌在李长安飞掠而过的衣摆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第二步。 长剑斜挑,斜前方扑来的怪物小腿不翼而飞,身子一个趔趄,与道士错身而过,撞翻了身后紧追不舍的“跟屁虫”们。 第三步。 剑身顺势横扫,结结实实砸在前方拦路的怪物脸上。在长剑颤鸣声中,怪物带着一嘴碎牙横飞而去。 三步之后。 眼前豁然开朗。 疯狂的怪物群被李长安甩在脑后。 而身前五步之外,便是妖魔本体。 太岁妖似乎也因李长安的逼近而惊恐,庞大的瘤体跳动越显急促,正在生长的肢体也随之扭动起来。 恐怖而又徒劳。 正前方。 一个只长出了脑袋的分{和谐}身,裂开只有利齿而无舌{和谐}头的小嘴尖叫嘶吼。 可下一刻。 一只登山靴便结结实实印在了它脑门上。 李长安已然腾身而起,譬如白虹贯日,直趋太岁本尊。 ………… 道士与妖怪。 双方的距离霎时间只有一剑之隔。 可这时。 太岁身侧却突然跳出个人来,手头一把腰刀,劈头乱砍。 此人虽出现得突然,但显然不通武艺,闭着眼睛把刀子胡乱比划,嘴里不住叫唤着: “莫要伤害吾妻。” 咦? 道士收起杀心,细眼一瞧,这人衣衫褴褛,居然是顾老三! 这货怎么在这儿? 不过当下也不容细究,道士随手磕飞他手中腰刀,再上前一拳砸翻,揪住领子就把这顾老三甩了下去。 只是这么稍稍一耽搁。 太岁妖便借机将周身正在生长的分{和谐}身们“吸”了回去,留下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毛孔”。而后,扑簌簌喷吐出大量丝丝缕缕的网状物。 虽看来柔嫩无甚杀伤力,但李长安可不想亲身尝试,他脚步一点,撤身落地。 可对方却是紧追不放,喷吐出一张细密大网迎头兜下来。身后,分{和谐}身们更是蜂拥而至。 转眼间。 便是前有罗网,后又群妖。 道士却只不慌不忙从怀里取出了一张黄符。 这是一枚“真火咒”。 自然也是新晋小叮当冯翀所赠。 对于这种好东西,李长安向来是多多益善,且从不吝惜于使用。 当即,手掐法诀。 “吾奉回禄真君令,八方火精,速听诏令。疾!” 黄符掷出,烈火骤起。 出乎意料。 也不知是因植物成精天生惧火,还是冯翀大方过头。 小小一张火符,收效却是奇大。 太岁妖肉山一般的躯体竟是一瞬之间便被整个点燃,庞大的身躯在火焰中剧烈蜷缩抖动,连带着将痛苦传给分{和谐}身,让分{和谐}身们滚倒一地,一时间,满室哀嚎震耳。 这结果倒让李长安楞了半响。 生怕太岁就这么被火符给烧死。 他赶紧捻决一指。 火海便裂开一条甬道。 李长安三两步抢上,将符箓镇在太岁妖本体额头。 霎时间。 妖怪本体的抽搐、分{和谐}身的哀嚎都立时凝止,只余熊熊火焰腾腾燃烧。 李长安又耐心等候了一阵,见这妖怪再无异动。 这才手捻法决,拂动袖袍。 熊熊火海顿作满室火星飘零飞散一空。 一切平息。 李长安才有闲心打量这个世间少见的妖魔。 分{和谐}身们都如断了线的木偶散落一地,白色的瘤体被火焰烧得焦黑,作为本体的人形倒因李长安及时动手,逃过了一劫,只是衣摆被烧掉了一截。 它静静地倚在墙壁上,真如一株植物,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作为人的上半截身子上,洗净铅华后,只是个面容秀气的女子,面色惨白,脖颈上留着一圈乌青的手印,脸上却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正打量间,道士突然闻到一丝奇异的香味儿。说不上有多好闻,只是让人感到胃口大开,甚至于隐隐有饥饿之感。 道士不禁循着气味儿看去。 见着其腰间有一处杂乱的伤口,长出些参差发白的肉芽,正在缓缓愈合。但从留存的痕迹看,伤口似乎是…… 牙痕? ………… 张少楠奋力推开身上的怪物。 他踉跄起身,四下搜寻。 “大兄。”他呼唤着,“你在哪儿?” 可是在场的人与妖却没有一个能回应他。 张少楠焦急而徒劳地搜寻片刻,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顾老三身上。 他揪住顾老三的衣领,将其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说!我大兄在哪儿?” 可顾老三似乎被道士摔晕了头,神色仍旧恍恍惚惚,嘴皮哆哆嗦嗦,却是半个字儿吐不出来。 张少楠气得抄起拳头就要打下去,可刚扬起没落下,便被薄子瑜急忙接住。 “你看他神志不清,打了又有何用?!” 张少楠赤着双目瞪过来,薄子瑜却夷然不惧看回去。 两人{和谐}大眼瞪小眼之际。 顾老三似乎终于回过些神,嘴里嘟囔着些话语,可惜口齿不清听不真切。 两人赶紧附耳去听。 却只听到一个字。 “饿。” 饿? 薄子瑜茫然而差异的抬头,瞧见了顾老三蓦然睁开的双眼。 眸子通红,仿若熊熊燃起的火焰。 不! 那双眼睛是真的燃烧起、真的翻涌出、真的爆裂开火焰! 薄子瑜只觉得眼前红光一涨。 迎面滚{和谐}烫的气浪爆开。 整个人便轻飘飘飞了出去。 仿若腾云驾雾。 …… “轰!” 猛烈的bào zhà声让道士不禁脖子一缩。 眼角的余光瞥见耀目的红色。 下意思摸向兜里的火符。 怪哉。 没走火呀。 回身一看。 瞧见薄子瑜、张少楠两人一脸的烟熏火燎,在藏室的另一头挣扎起身,而两人原本的位置上,火焰熊熊燃烧里,缓缓站起一个漆黑的影子。 这人影缓慢起身的同时,身形也在剧烈地扭曲变化。 双耳变尖,下颚拉长,手掌化为巨爪,腿部关节翻转,尾椎更是冒出一条尖端分叉的尾巴。 不消片刻。 火焰渐灭,一只浑身漆黑、半人半犬的妖怪却踩着余烬昂首长嘶。 “祖师爷在上。” 道士往兜里一掏。 “我可没带第二张镇妖符。”20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 祸斗 “南方有异兽,名为祸斗,其状如黑犬而二尾,喷(和谐)火作殃,见之不祥。” —— 吓! “这一对公婆怎么都是妖怪!” 室内一番波折起伏的大戏,瞧得门外的捕快们是目不暇接。 要说这帮孙子也真有意思,因着胆小惜命,不敢上前,偏偏为了看热闹,又都不肯离开。一个个都缩在门口探头探脑、叽叽歪歪。 殊不知,要是门里三人先前犬妖是被泼硫酸,那现在就是主动跳进了硫酸池里。 它才发出惨叫,酒水就倒灌进了喉咙,腐蚀了声带,叫它呼痛不得。 它挣扎着要离开,李长安却反过来将它死死缠住。 没一阵。 方才还厚实坚韧刀、劈不入的毛皮,在酒水浸泡下,开始冒出血泡,血泡之后,又开始糜烂。 李长安也终于在它疯狂挣扎下支撑不住,趁机翻身离开。 也不知是否水毒攻心。 这妖怪居然踉跄着还来抓咬李长安。 道士抱住它的脑袋,一口老血喷进它眼珠子里。 修道之人的舌(和谐)尖血可不是好像与的! 血箭仿佛利刃刺穿眼珠,搅入大脑,当即使它痛得癫狂,甩开双爪就是一阵胡拍乱打。打烂了更多的酒坛,泼洒了更多的酒水,腐蚀了更多的皮毛。 而李长安却不退反进。 一矮身躲过了扫过来的爪子。 再一步抢入犬妖怀中。 剑锋上青光缭绕,顺势递出。 斩妖! 顿时,长剑穿胸而过。 旋即。 青光淹没,鲜血涌出。 不。 此刻。 它的身体里涌出来的不是血,是火焰,是岩浆。 喷洒到何处,何处就熊熊燃烧起来。 点燃了藏室,煮沸了酒水,激起水汽四下激荡,热得吓人,几乎要烫熟人的面皮。 李长安抵挡不住,连剑都顾不得拔,赶忙抽身而退。 三人一直退到了藏室的另一头。 只看见雾气越来越浓,火光在其间剧烈翻腾,“哐当”的陶器碎裂声与“呲呲”的水火相激声不断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 火光渐渐湮灭,室内也终于安静了下来,只余依旧浓重的水雾盘桓不去。 “那妖怪……”薄子瑜搓了搓牙花子,“死了?” 李长安一言不发,只是招来长风,将室内雾气抽去一空。 雾气既去,视野清晰。 只见得满地狼藉,酒缸尽数碎裂,地上却只积有一层浅浅的酒水,浑身无有好皮的犬妖胸插利剑仰躺其中。 没有半点儿声息。 李长安径直上前,踏着犬妖胸膛,拔出剑来。 剑身上余温尚在,而尸体已渐渐发冷。 ………… 任谁都看得出,张通活不成了。 当他被张少楠从太岁妖巨大的瘤体中刨出来的时候,自凶部以下的血肉全被吸得干瘪了。 但神奇的是,他居然还活着。 暂时活着。 众人没有打扰他们,把这一片小小的地方留给了这对相依为命、恶名昭着的兄弟。 张少楠端来了半碗酒水。 酒香浓醇,不比今年的标王差。 这是他方才拿刀抵着庙祝的脖子才讨要来的。 张通艰难地啜了许久,才把这浅浅的小半碗饮尽。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拿眼睛定定地看着弟弟。 张少楠会意,点了点头。 “大兄。” 他掏出短刀。 “好走。” ………… 是夜。 酒神庙。 夜色浓重。 李长安三人带着伤痛与疲惫,捕快们带着活的太岁与死的祸斗已然离开。 大戏谢幕,舞台也本该安寂下来。 可偏偏“舞台”上突兀响起一声轻笑,迎来了一个隐藏的角色迟来的致辞。 “原来是祸斗。” “却是可惜了。” 随即,这声音隐没不闻。 只余酒神庙中,千间藏室,万坛美酒,伴着窑底那一尊看似洒脱的酒神像。 又过了良久。 唉~ 一声短叹。 竟也不知是何人所叹,又所叹为何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 入伙 水月观。 后院石室。 灯烛高照。 案台之上。 祸斗尸身冷硬,毛皮下的血肉再不复生前的炙热,种种妖异都付生命一起流逝一空。 当冯翀剖开它的肚子时,就如同剖开了一只寻常的路边死狗。 可下刀大半,冯翀的动作却突然僵住,冷不丁扭头就问。 “这只祸斗真是那顾老三所变?” 旁边薄子瑜莫名其妙,大咧咧一摆手。 “咱还会虚言逛你不成?” 他指着自个儿的黑眼圈。 “就在眼皮子底下。” “这厮变化之前,还好端端是个人样,冷不丁嘴里开始喊‘饿’,眼珠子突然就冒起了火,‘轰’的一下,转眼就成了妖怪……” 他这张嘴巴是越说越细嗦,李长安哪儿有闲情听他废话,直接就问。 “可是有所发现?” 冯翀没有解释,只下刀把祸斗肚子剖开完,再扒开皮肉。 “两位请看。” 但见祸斗腹部,一腔腥臭的积血中,大肠、小肠、直肠、盲肠……都好生生地长在肚皮里。 薄子瑜瞪大了眼珠,李长安皱起了眉头。 妖怪肚皮里有肠子,十分正常;但由人变作的妖怪有肠子,便十分的不正常了。 照几人对泥魃的解刨,以及对熊嘎婆、俎鬼甚至钱大志等尸体的检查,早早推断出妖疫的本质便是妖虫寄生人体所致。 可眼下,祸斗腹中无虫而妖变,岂不是说先前的推断都是错误的?那么几天来,基于这个推断作出的种种行动,岂不也是南辕北辙,白白辛苦一场? “那太岁妖腹中……” 冯翀点头。 “有虫。” 这也是他为之困惑的一点。 在此次事件中,顾家夫妻一者化为太岁,一者变为祸斗。前因后果息息相关,又为何一人腹中有虫,一人无虫呢? 李长安仔细思索一阵,蓦然想起镇伏太岁时那惊鸿一瞥。 “我用道友符箓镇压太岁之时,瞧见她的腰部有被啃咬的痕迹,而当时,这个顾老三也藏身在那个位置,我想……” 道士凝眉道。 “此人腹中无虫而妖变,是否是因着啃食了太岁妖本体血肉。” 薄子瑜听了一顿点头,赶忙拿眼瞧向冯翀,可冯翀迟疑一阵后,却是摇起了头。 “应该不是。” 他寻了个水盆,洗去手上血污。 “我有一位同门,常常出入朱门之家,为权贵采药炼丹。乾元二年,他在剑南听闻当地某处发现了一株太岁,便遣弟子前去采药,可一连月余,都无消息传回。他只得亲身前往,踏遍山泽,到了地方,却发现那名弟子已然倒毙在太岁之侧。 究其死因,居然是腹裂而亡。 后来。我那同门将这株太岁带回山门研究,却发现其已然沾染邪气成了妖物。本来太岁这种灵药,长期食用,可使身体轻盈,延年益寿;短期服用,吃一片也可解数日之饥。 可成妖之后,药性就全然颠倒。食之,非但不可解饥,反倒会让人饿得发狂,非得再吃不可,可越吃就会越饿,而太岁本身却是食之不尽的……我那同门的弟子,就是因为贪馋太岁滋味,而被活活胀死。” 他刚说到这儿。 “糟糕!” 薄子瑜就一拍脑门。 “那厮发卖的卤肉可都是用太岁肉做的,不知有多少人买……” “放心吧。” 李长安打断了他。 “他卖太岁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周围人吃过的不少,没见起什么乱子。我查问过,吃过的只说觉得开胃,大抵是因着卤肉是分身所制,不是本体,也失了那份药性吧。” “正是如此。” 冯翀也是点了点头,继续先前的话。 “顾老三妖变时口中言‘饿’,应是太岁药效所致,可要说能使人变作妖怪?我那同门把太岁从里到外研究了个透彻,也没发现这份诡异。” 他这么一否则,反倒让三人陷入了更大的困惑之中。 若太岁不能使人妖变,祸斗又从何解释?若能使人妖变,那些寄生妖虫又是从何而来?她自己又是从何变作妖怪的? 左思右想不通,一团乱麻之际。 啪! 薄子瑜一拍桌子。 “这事还不容易?” “随便在牢里提一个死囚,喂他吃口太岁肉,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李长安不置与否,冯翀却已勃然作色。 “万万不可。” 厉声道。 “此乃悖逆人伦,切不可违。” “是是是。” 薄子瑜嘴上连连应承,可瞧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可见全没放在心上。 冯翀哪里放心得过?搬起大道理,就是一顿苦劝,直听得薄子瑜心里直犯嘀咕。 都说秃驴嘴皮子啰嗦,可这道士的话也不少嘛——他瞧了眼旁边淡定的李长安,顿觉刚补好的牙又开始漏风——还是这位道爷利索,从不废话,直接动手。 这当头。 门口突然风风火火闯进个小人儿来。 薄子瑜如蒙大赦,赶紧板起脸训斥。 “小无忧,你家真人不是叮嘱过了。不可到这屋里玩耍?里头封镇妖魔甚多,你皮娇肉嫩的,若有闪失岂不糟糕?” 可惜小道童全不卖薄大班头的面子。 “呸!” 啐了一口,小脸一皱。 “臭烘烘的,哪个爱来?” “是有人找你们哩。” “谁?” “张二郎。” ………… “我要报仇。” 三人面前,张少楠神情冷肃。 开口第一句,便让冯翀觉得脑瓜子疼。 “顾老三已然被李道友诛杀,至于顾田氏……” 冯翀已从薄子瑜口中了解了事情经过,晓得张通是为顾田氏所害。 可抛开顾田氏有无罪过不谈,光她本身化身太岁,性命顽强又有再生之能,便是一个绝好的试药对象,哪儿能说杀就杀? “居士有所不知,近来城中诸多怪事,全由某个幕后元凶散播妖疫所致,这妖疫能使人变作妖魔,顾田氏本身也只是一个被害的可怜人。居士要报仇,也该报在那幕后元凶身上才是。” 说完,他就已然做好对方情绪激动,甚至翻脸动手的准备。 却不料。 张少楠只是平静地一点头。 “好,就找元凶。” 这结果反倒让他楞了半响,还是李长安戳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回神。 “哦,好!无量天尊。” “居士如此通情达理,实在让贫道佩服万分。愿意挺身而出,与我等共抗妖魔,也堪称深明大义。这样,我稍后为居士书一道符箓,聊镇家宅。也请居士平日多多注意周遭,若有异常,便及时遣人来报……” 只是。 话到一半。 “冯道长是看不起我!” 张少楠却勃然作色。 “我这次来,是为复仇,而非存身。我家的仇敌自是由我亲手来杀,岂能躲在人后,做个摇旗呐喊的喽啰?” 这话说得冯翀一阵无语。 他算是听出来了,这位张二郎不甘人后,打算加入自个儿三人,冲锋在与妖魔厮杀的第一线。 勇气可嘉。但……这不是找死么? 可人刚死了至亲,也不好打击人家,话到嘴边溜达了几圈,怎么也不好吐出口。 冯翀只好在心里默默埋怨,怪不得李道士先前一定要把待人接物的活计推脱给自个儿,敢情就是防着今天? 他扭头瞧了瞧两个同伙。 薄子瑜面露讥色,瞧着模样,让他开口,嘴里一定吐不出好象牙。 而李长安么,虽然瞪着眼睛,但眸光涣散,早就神游天外去了。 他叹了口气,说起了实话。 “妖魔手段凶残,居士又不通法术,何必行险?” 张少楠直白得很,也不争论,就指着薄子瑜。 “他为何可以。” 这话把薄子瑜气了个暴跳如雷,当场就骂了声。 “阴沟鼠!” 张少楠呵呵一笑。 “衙门狗。” 一来一去,两人差点儿没打起来。 冯翀赶紧上来劝解,一面让薄子瑜多担待对方的丧兄之通,一面又对张少楠正色道: “薄居士虽不通法术,但武艺高强,心智坚韧,有斩妖除魔不避艰险的决心。”花花轿子先抬了一阵,话锋一转,说起了真正的缘由。“且薄居士身为公门中人,能沟通府衙,在城里得以便宜行事。还能调集捕快,查寻城中妖魔踪迹,分发克制妖疫的药丸。” “道长何必拿话哐我?” 张少楠只是摇头冷笑。 “差人如何做事?我难道不知?!无非拖延推诿、沆瀣一气、虚应故事。” 这一串词儿,说得薄子瑜面红耳赤,说得李长安一愣一愣的。这流氓头子说话怎么还文绉绉的,莫非祖上阔过? “追查妖魔?怕就是打听些市井传闻、风言风语。分发符箓药丸?恐怕是借机敛财才对。妖魔是搜寻不到,打草惊蛇才是……” 话到这里,张少楠的话语急急打住。他虚眯起眼睛,打量了三人半响,用恍然的语气。 “你们是拿捕快作诱饵?引妖魔露马脚!” “居士想多了。”冯翀摇头失笑,“就同你方才所言,差人们如此行事,哪里能招惹到妖魔呢?就算是下饵,能做诱饵的也该是我们三个。” 其实张少楠的猜测也不算全错。 城里的妖魔潜藏极深,而衙役们一个比一个不顶用,三人手中人手匮乏,哪能仔细排查全城人家呢? 所以,衙役们探听异常也罢,分发药丸也罢,任由城中流言蜂起也罢,都是拉扯声势、大张旗鼓,引妖魔按耐不住,露出破绽罢了。 而妖魔既然冒险出手,肯定不会在底下的衙役们身上浪费机会。八成会主动找上李长安、冯翀、薄子瑜这三个主心骨。 所以几天来,三人睡觉都揣着一堆符咒法器,睁着半只眼睛,就等妖怪们上门谈心哩。 只是。 “可有所获?” 收获没有,疑惑倒多了一堆。 瞧见冯道士神色尴尬,张少楠也大抵了然。 “原来是光敲了山,没震到虎。莫非……”他似笑非笑看向薄子瑜,“是用的人不中用?” 薄子瑜当即啐了一口。 “笑话,追凶索恶不靠官差,难不成靠你们这些城狐社鼠?” 张少楠也不气恼,哈哈大笑。 “看家护院是用走(和谐)狗合适些,可是探听人家隐秘,譬如性情变化、食量增减,还真得靠我等阴沟蛇、墙穴鼠。” 提到食量,李长安就晓得,这张少楠也对妖变之事多有了解,不是贸贸然上门。怪不得方才论及幕后元凶,他应承得那么快,想来是早有耳闻或是推测。 冯翀也是低眉思索起来。 他们用敲山震虎的法子,被动地等待妖魔出手,其实也是无奈为之。要真有可靠的人手,提供可靠的消息,能主动出击,将藏在暗处的妖怪们一一拔除,又何乐而不为呢? 冯翀瞧向自己两个同伴。 薄子瑜虽年轻气盛且与张少楠素不对付,但实则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眼下虽有愤懑,但神色里不乏意动。 而李长安更是直接点了点头。 毕竟在他看来,如今的潇水城里,任何人都可能变身妖魔,任何人也都可能沦为妖魔的食粮。人人都身处危险之中,谈不上拖谁下水。 冯翀心下了然,冲张少楠揖首一礼。 “居士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张少楠收起轻佻,郑重还礼。他知道,对方已经被他说动了。 现在该他展示自身的价值了。 “我有一些朋友。” “什么朋友?” “乞丐。”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 好汉 严格来讲。 丐帮这种江湖门派是不存在的。 天下十五道三百二十八州一千五百七十三县,少则十万多则百万流离人口,悉数归结于一个组织之下,要是哪天组织头目或说丐帮帮主想不开揭竿而起,丐帮不就立马成了黄巾、白莲、赤眉,要改天换地、震动龙床呢? 但“丐帮”又是真切存在的。 就像肉行、酒行等行会,一个城里约么有那么一两个。为首的叫做“丐头”或“团头”,通常并不乞讨,只依靠盘剥其他乞丐发财。 穷人的儿子一定是穷人,乞丐的头子不一定是乞丐。 所以,在张少楠领着薄子瑜、李长安到本地丐头的巢穴,迎面一栋宽阔富丽的宅子,也是理所当然。 宅子圈着一排粉白墙,瞧得见花树与阁楼高出墙头。大门处,只见门槛,不见门板,用意大抵与里丐帮净衣派弟子在绫罗上打个补疤一个意思。 意思意思的意思。 门前散着几个捉虱子的乞丐,见了三人,跟老鼠见了猫,“唰”一下全蹿回了门里。 张少楠见怪不怪,带着道士两个跟了进去。 ………… 进门是间宽敞庭院。 刚进来,空荡荡不见个人影。 马上,听见几声口哨。 走廊、厢房、墙角各处,呼啦啦就“长”出了一大帮子乞丐,癞头的、瘸腿的、眼瞎的,少说四五十号人,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堆里,还隐隐瞧见些健壮汉子,神情彪悍,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刀枪。 “你这些朋友……”道士呵呵一笑,“看来不怎么够朋友嘛。” “道长见笑。” 张少楠面无表情。 “无非是走动太勤,难免打得火热。” 而后,竟迎着乞丐们不怎么友善的目光,向前一步,抱了拳。 “孙团头何在?” 声音响得似平地起雷。 “还不快些出来见客!” 然而。 久久没有回应。 只有乞丐们沉默的目光围拢过来。 就在薄子瑜有些不耐烦时。 “我家团头岂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见就能见的?” 前方的人群裂开条缝隙,一个壮实的汉子抱着双臂,吊儿郎当抵近了张少楠面前。一对吊梢眼来回打量。 “要是张大来了,兴许还能赏个薄面……” 话到这儿,他装模作样一拍脑门。 “哦,是了。张大死了!” 乞丐堆里顿时掀起阵阵哄笑,数不尽的污言秽语、嘲讽谩骂从四面八方仿若浪潮滚滚而来。 啪! “浪潮”戛然而止。 吊梢眼捂着脸,踉跄退了几步,嘴里咕噜几下,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齿。 张少楠甩了甩手。 “再敢乱吠,扒了你的狗皮!” 吊梢眼愣愣盯着张少楠,眼珠子越瞪越瞪大。 终于。 “给我打死他们!” 立时,乞丐们群情汹涌,场面再度沸腾起来。 重围之中。 李长安冷眼捉住剑柄。 他向来对这种抱团的职业乞丐无甚好感,这些人中可怜人虽说不少,但可恶、可恨、可杀之人同样也不少。坑蒙拐骗、杀人放火、采生折割何时少得了他们? 道士的眸光随意掠过人群,在一帮子乞丐里挑肥拣瘦,寻思着砍翻哪几个,才能最快地吓散这帮乌合之众。 那些个藏在人群里,挎着刀枪、蹦得最欢的,名为乞丐实为打手的汉子自然最受“青睐”,只可惜道士拿眼挨个扫过去,这些汉子就像被刀架住了脖子,莫名就老实了下来。 少了这些中坚力量,吊梢眼鼓噪了半天,愣是没有一个乞丐真的上前。 这边三人见了,也不急着动手了,到要看看这帮乞丐能耍出什么门道? 于是一方身在重围却冷眼旁观,一方人多势众却色厉内荏,让场中看来颇为滑稽。 好在,没多久。 “放肆!” 人群后头突的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满场嘈杂。 “贵客当前,怎可无礼?” “晓得这两位是什么人么?那位差爷可是如今衙门里的红人,旁边那位道爷更是斩妖除魔的豪杰,是咱们这些低贱的乞儿能够招惹的?” 人群分开一条甬道,富商打扮的男人小跑着过来,照面就笑吟吟行了个礼。 “我说今儿晨门檐上怎有喜鹊叫唤,原来是李道长和薄班头大驾光临。” 这人穿着云纹打底的鸦青色锦袍,抬起脸来,白净里透着和善,只可惜似乎眇了一目,扣上了个黑眼罩,让脸上的温吞减了几分。 留下颗独眼还算灵动,转了转,彷如才瞧见张少楠。 “嚯,还有张家二郎么。” ………… “……事情便是如此,还请团头谴人相助。” 正堂里。 群乞环侍,主宾落座。 张少楠把妖变之事挑挑拣拣说了一些,便请这位孙团头派遣手下的乞丐,探查妖怪踪迹。 毕竟,在这城市之中,有什么人比数目众多且天生不引人瞩目的乞丐们,更适合查探街头巷尾隐藏的妖异呢? 那孙团头听了,也是连喝了几杯热茶压惊。 “骇人听闻!骇人心神啊!” 可末了,对张少楠的要求,他却沉吟起来。 “只是……” 薄子瑜心急:“只是什么?!” 孙丐头笑道: “班头莫急,非是小人不肯效力,只是兄弟们跟着我无非是讨口饭吃,最多活着少受点儿欺凌,死了有一张草席。可要让他们去监视、查探什么妖怪,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 薄子瑜虽然性子莽撞,但也在市井上厮混多年,哪里听不出对方言不竟实,当即拍案呵斥: “推三阻四,信不信我拆了你这乞丐窝!” “信。” 丐头笑呵呵点头。 “薄班头要拆我这宅子,我哪儿敢拦着?只是城里的贵人们让我约束群丐,我也是万万不可违背的,只好换个不碍眼的地方再建个窝咯。” 薄子瑜不阴不阳吃了个软钉子,却找不出好话驳斥。 捕快说好听是官差,难听点儿就是官府的狗,而乞丐头非但也是狗,可能还是下蛋的鸡,他还能真把对方咬死不成? “你就不怕身边人变成妖怪,啃了你的脑袋。” 丐头笑得愈加“诚恳”。 “那就合该小人命薄了。” “你……” 薄子瑜再要发作,张少楠已然起身打断了他。 “莫要再瞎扯,咱们开门见山。” 他皱着眉头。 “孙丐头若应下此事。” “城北的赌档,城南的鸡坊,城东的几家邸店、茶楼,庙前长街的商铺,这些盘子尽数渡让于你。” 张少楠口中的盘子,当然不是他自个儿的产业,而是他两兄弟收保护费的地盘。李长安虽不晓得这些地盘油水如何,但看周围人的神情,大抵收益不菲。 孙团头也是点了点头。 “不行。” 这话出来,张少楠神情一僵,周遭的乞丐们更是哄堂大笑。 丐头身后侍立的吊梢眼阴阳怪气:“张大都死球了,那些个肥水,区区一个张二能守住?” 旁边有人捧哏:“伸手就能抢来的东西,还需着去换?” 七嘴八舌,越来越难听。 那孙丐头听够了,才心满意足拍了拍手,让众乞丐安静下来。 “说什么胡话。” 轻飘飘训斥了一声,对张少楠拱了拱手。 “二郎莫要误会。” “你给出的条件,身为丐头我是极其满意,可……” 他话锋一转。 “公归公,私归私。” 他扒开眼罩,露出个乌黑凹陷的眼眶。 “这只眼睛,二年前,你两兄弟打瞎的。如今,还时不时痛得我夜不能寐。你且说说,咱们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乞丐们的目光彷如箭镞,齐刷刷投射过来,一片急促的呼吸中,隐隐听得刀剑出鞘的声响。 张少楠却面不改色,只把手探向怀中,掏出个小布包,扔到丐头脚下。 丐头示意手下,拾起打开。 里头赫然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子。 “这是?” “我大哥的招子。” 凝重里响起几声低呼。 丐头沉默了片刻,却是呵呵一笑: “却拿死人的眼珠子糊弄我。” 张少楠摇了摇头。 “我的也一并给你,只是还得用来报仇,暂且赊着。待此事了结,我若死了,你自派人来取;若我活着,我亲手挖给你!” 这话在人堆里勾起了更多的波澜。 孙丐头又点了点头。 “不行。” 张少楠虚起眼睛,目露寒光。 孙丐头已然再度开口:“我俩的仇算是了了,可我手下兄弟的仇……没了!” 他微微示意。 身后的吊梢眼汉子就越众而出。 将一柄短刀抛在张少楠脚下。 扯开衣领,露出肩上的狰狞疤痕。 “三年前,城北赌档,你砍的。” 张少楠闻言沉默。 吊梢眼见状嗤笑起来,向周围得意地摆了摆手,迎来阵阵喝彩。 这时。 张少楠突然弯腰拾起短刀,照着自己肩膀,一刀捅下。 噗! 鲜血四溅,触目惊心。 群乞一时哑然,李长安不再走神,薄子瑜更是蓦然起身。 “张少楠,你……做人留一线,凡事不可太过头!” 后头一句,却是冲着孙丐头而去。 “过头?” 孙丐头摇头失笑,嘬了口热茶,慢条斯理回道。 “这一刀一刀结下的仇,就得一刀一刀来解。要是今儿只你薄班头或是李道长来,孙某咬咬牙兴许就应下了。可今儿来的是张少楠,他要想咱兄弟为他办事,就得先了结咱兄弟的怨。否则,就是我肯答应,手下的兄弟也不肯照办!” 周围的乞丐一齐鼓噪,纷纷应和。 张少楠也是抬起手,示意两人莫要插手。 “我自晓得。” 薄子瑜无奈,跺了跺脚,恨恨坐了回去。 场中于是再度安静下来。 吊梢眼冷笑两声,退回列中,换了个红脸膛的汉子走了出来。 依旧是一把刀子抛到张少楠脚下。 挽起裤腿,但见大腿上一道蜈蚣样的狰狞疤痕。 “四年前,庙前长街,张大划的。” 张少楠点头,拾起刀来,照着自己的腿,再次一刀插了下去。 红脸膛无声退下,另一人上来抛下了刀子。 …… 片刻后。 张少楠身上多了六七把刀子,他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脚下积起一滩血泊。 薄子瑜已经不忍心再看,周遭的乞丐们更是不敢去看。 只有一种难言的沉闷死死压在堂中。 这时。 一个枯瘦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没像其他人那样抛出刀子。 而是直接扯开衣裳,露出胸膛。 但见骨节嶙峋的左胸上,有一道指长的疤痕。 “五年前,城南的勾栏档里,你亲手捅的。所幸俺命贱,心脏长偏了半分。” 随着话声,场中愈显死寂。 男人却咧开嘴。 把一柄尖刀抛进血泊中。 “咱两个的仇怨,你敢解么?” 沉默片刻。 张少楠摇摇晃晃拾起了尖刀。 薄子瑜腾的站起身来。 乞丐群响起阵阵惊呼。 李长安默默按住剑柄。 “够了。” 孙丐头突然出声。 他站起身来,脸上不复方才那种虚伪的和善。 “果然好汉子。” “都说张二不如张大,我看是张大不及张二多矣。” 他面色复杂。 “你的事,我应下了。” ………… 乞丐窝外。 没门板的大门处。 “那汉子听好咯,城东的李银匠,上好的补牙手艺,要是寻他补牙,便报你薄爷爷的名号,保管少你三分的火耗。” 吊梢眼的汉子当场“呸”了一声,吐出口带血丝的唾沫,恨恨回了门里。 留得薄子瑜在门外哈哈大笑。 笑得不见了人影,他才啐了一口,凑到张少楠旁边。 此时张少楠身上伤口也粗粗包扎过,但纵使他下刀极有分寸,没伤着要害,但终归失血过多,脸上惨白得吓人。 薄子瑜不由想起堂中那一幕,仍旧心有余悸。 “要是那乞丐头子不喊‘停手’,你真打算拿刀捅死自个儿?” “捅自个儿?” 张少楠眉头一挑。 “乃公拾刀,是要上去捅死那孙贼!” 薄子瑜瞪大眼睛。 “那可是乞丐窝!” 张少楠嘿嘿笑起来。 “我一条烂命无所谓,道长神通广大自然无恙,至于你薄班头……自求多福咯。” 薄子瑜顿时像是吃了一口五谷轮回物,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娘……” 可惜没骂完。 张少楠身子一晃,栽倒在他怀中。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七章 软饭 日头高照。 天光正好。 小阿梅虚起眼睛,瞅着大隗树枝叶间漏下的点点阳光。 “多好的天儿啊。” 她忽的抛下手里绣成鸭子的鸳鸯,从院子边角的藤萝丛里扒拉出一支木剑,再胡乱抓了个糕点塞进嘴里,便猫着腰悄悄地溜出门去。 大门半掩着。 她侧着身子,像一只水做的猫儿,无声无息挤出门缝。 可刚探头,一坨人影就结结实实堵在了跟前。 吓! 她“嗖”一下又缩了回去,带得门扉嘎吱两声。 好半响。 才探出个小脑袋,瞧见门外的,原来是个短发的道人。 “原来是李道长。” 小丫头抱怨着,熟门熟路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好端端的天儿,怎么堵在门口吓唬人。” “原来是小阿梅。”李长安眉眼带笑,“好端端的天儿,又要溜出去偷玩儿么?” “嘘!小声些。” 小丫头急忙扭头朝门里瞧了瞧,瞧见没有动静,才小小的松了口气,又好奇地打量起道士。 “道长怎么突然回来了?” 李长安这段时间为了方便,一直借宿在水月观。 “莫不是为了……” 小丫头指着对面。 街市那头,往日里豪客满门、纸醉金迷的狸儿楼,如今却是大门紧闭,门前空落落的,颇有萧条之感。 “你也晓得?” “当然!昨夜里谁没听着动静?”小姑娘叉着腰,“三更里突然闹腾起来,今儿早更是没开张。街坊们都传开了,说是楼里的狐狸精和男人打架,没打赢,便露出原形,把人给吃咯!” 小姑娘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但显然没弄清楚此“打架”非彼“打架”,反是又巴巴凑上来,眼珠子溜溜转,带着一分的紧张、两分的好奇与七分的跃跃欲试。 “你说说,这城里真的有妖怪么?” “当然有。” 旁边突兀插进个声音,却是薄子瑜挎着腰刀,大摇大摆走了近来。 “专吃尿床的小女娃哩。” “呸!”小姑娘鼻子一皱,“你才尿床。” 话声刚落,门里头。 “阿梅?” “这死妮子,又跑出去疯了?” 听得小家伙脖子一缩,顾不得和捕快拌嘴,赶紧撒丫子就跑远了。 李长安看得好笑,回头瞅着捕快。 “你咋来了?” 这厮说今儿休沐,正好去探望还在养伤的邢捕头。 “被撵出来了呗。” “怎么说?” “我那舅母说了,如今城内妖疫肆虐,男儿当思忠心体国,要我尽心做事,不要拖了道长您的后腿,切莫败了衙门的脸面。门儿都没进着,就把我给挡了回来。” 他像个被家长打了屁(和谐)股的熊孩子,一脸的委屈与愤愤不平。 “道长你说说,我这几日来何曾有半分懈怠?便是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呀……” 这厮一张嘴就似大河绝了堤,滔滔不绝。道士又不爱听别人的家长里短,只敷衍着点头,好在薄子瑜嘟嚷了一阵,就问起了正事。 “这番又是个什么状况?” “今儿上午,有人到观里烧香,说是家里闹了妖怪。” “那人呢?” 道士努了努嘴。 薄子瑜顺势瞧去,见着狸儿楼边角不起眼的地方,开了扇小门,一个绿襦裙的小丫鬟探出了半个身子,冲两人直招手。 ………… “何必这般鬼祟?” 两人才进门,丫鬟就迅速把房门关了个严实,领着两人在黑洞洞的廊道里一通乱撞。 薄子瑜一时不慎,就撞了脚丫子,眼下正颠着脚直抱怨。 可那小丫鬟也不是个好相与。 “啥叫鬼祟?”一点也不客气,“城里谁不晓得?您两位爷到哪儿,哪儿就出妖怪。要是被旁人瞧见了,咱们楼里还怎么做生意?” “还做什么生意?”薄子瑜“嘿嘿”直笑,“不若演个狐狸精打架。” 小丫鬟直翻白眼。 “什么狐狸精?什么打架?胡言乱语。这位差爷是妖怪撞多了,中邪了吧!道长,你可得给他治治。” “放心。”道士施施然,“他这病不咬人。” 小丫鬟掩嘴娇笑。 而前头廊道走尽,终于见着了天光。 迎面是一处宽敞的庭院。 里头植满了花树,黄、绿、黑、白、红、蓝杂陈辉映,却独独少一昧潇水最常见的紫色。院子正中央,有一口引入活水的大池塘,隐隐见得鲤鱼游动,搅乱水波,掀起淡淡的酒香。 小丫鬟提着襦裙,快步踩过花(和谐)径,催促着: “快些!快些!” “娘子在楼上等着哩。” …… 两人随着丫鬟上了阁楼。 楼上宽敞,摆设雅致,第一眼却没见着那位三娘子,只有满地的猫儿乱走。 或坐或卧或嬉戏打闹,脖颈上的铃铛清脆作响,交织在一起煞是好听。 其中,一只圆滚滚的胖橘最是可爱。 薄子瑜见猎心喜,伸出了咸猪手,那猫儿却轻巧一躲,跃到了李长安的鞋面上,用尾巴缠他的裤脚。 道士嗅了嗅。 这猫儿没有一般散养猫咪的臭味,反而透着一股子香气,想来是常年接触某种名贵香料沾染上的吧。 李长安把胖橘抱在怀里,从耳朵尖儿一路鲁到尾巴尖儿。 抚得猫儿呼噜噜翻开了肚皮。 阁楼一道帘子后响起声轻笑。 “原来李道长也是爱猫之人。” 帘幕拉开。 后头一张软塌,三娘子便半卧在榻上,身子上盖着一条薄被。她那银月盘一样的脸上不着粉黛,少了一分的风情,可眉拢愁云、面带病容,又添了三分的娇弱。 “道长、班头见谅。” “小女子身子染恙,不能亲自登门拜访,反倒劳烦两位上门,实在惭愧得很。” 说着,在小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被子也慢慢从身上滑落。此时此刻,她是身子也柔,眸光也柔,难免使人想起那句“侍儿扶起娇无力”来。 可惜。 对面俩男的,一个性如烈火,一个心如镜石。 谁都不解风情,薄子瑜更是大咧咧单刀直入。 “闲话无需多说。” “娘子只需告诉我俩,你那丫鬟说这楼里闹妖怪,是怎么个意思?” 这态度实在有些唐突佳人,三娘子还没什么表示,旁边的小丫鬟倒是先炸了毛。好在三娘子拍了拍她的小手,她便如道士怀里被鲁翻了肚皮的猫咪,收起了尖牙利嘴。 当然,也没忘记狠狠瞪薄子瑜一眼。 可薄班头全没瞧见,只一个劲儿地催促,三娘子并不气恼,娓娓道来: “城内流言汹涌,说有许多妖怪化身为人,潜藏在城内各处,伺机食人。我原本也不如何相信,这清平世道,哪儿来的许多妖物?” “但一来,小女子在酒神祭上见识过道长的本事;二来么,我等经商之人,总有些未雨绸缪的心思。所以,就在衙门买了些辟妖丸(冯翀制作的解药),在夜里休息后,暗中散给楼中众人,谁想……” 三娘子眼中透出惊恐之色,忍不住拍了拍胸膛,颤巍巍勾起波涛。 薄子瑜只是性子鲁,又不是太监,当即看直了眼。李长安也很是从心地欣赏了两眼风景,好歹没忘正事。 “然后呢?” “之后,我身边一个平素亲近的侍女,居然在吞下药丸之后,当即变成了妖怪。”她显然余悸未消,话语在这顿了许久,才继续说道,“好在我有一个朋友正在楼中暂住,他武艺高强,出手制伏了妖魔。” 说着,三娘子的眸光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某处。 “若非他在,我狸儿楼上下恐怕尽为妖魔食粮。” 罢了。 她敲响了一面床头的小锣。 便听得沉重的脚步与木制楼梯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一并响起。 道士怀中的胖橘瘫软的身子也蓦然一僵。 不多久。 便见两个大汉抬着个铁笼子上了楼来,笼子上裹着一张厚实的黑布,瞧不清里头究竟是何物,只知铁笼沉重,放在地板上,轰然作声。 而三娘子也不卖关子,这边点头示意,那边的汉子便一把扯掉布幔。 “喵!” 胖橘忽的炸了毛,猛地从道士怀里窜了出去。 再听得,猫儿的厉嚎声此起彼伏,“叮铃铃”铃铛乱响。不消片刻,满地的猫儿逃窜一空,只余几瘫骚臭的猫尿。 李长安两人却顾不得猫咪,只定定看着笼中之物。 那是个兽首人身的妖怪。 头颅似犬,弯曲而尖锐的牙齿乱糟糟探出长吻。神色萎靡,冷不丁暴(和谐)露在光照下,还发出了几声类似猫头鹰的低嚎。 身躯宛如寻常女子,裹着一席破烂肮脏的襦裙,四肢都被砍去,露出发黄的不见血色的脂肪、肌肉和平整的骨头断面,可见下手之人手艺不赖。 “什么妖怪?” 薄子瑜悄声来问。 “野狗子。吃死人脑浆的玩意儿。” 道士的回答没避着旁人。 三娘子听着“死人脑浆”四个字儿,那妩媚的笑容顿时僵了半响,许久才涉声道: “我等虽制伏了这妖怪,却也不知如何处置,只好将它锁在这铁笼里。此番请两位上门,便是为求个处置之法。” “三娘子且安心。”薄子瑜大包大揽,“交予我等带走便是。” “如此,感激不尽。” 三娘子包括场中其他人都是同时松了口气,看来这妖怪虽在笼中,可给她们的压力不比在笼子外头小。 于是,三娘子又是盈盈一拜。 “往日听得妖魔作祟,只当是席间谈资,如今发生此事,才知妖魔可怖,事态险急。” “两位若是不弃,小女子愿尽绵薄之力。” 两人赶忙回礼。 李长安是出于礼貌,薄子瑜则郑重许多。 道士是外来客不晓得,他却知道这位艳名远播的三娘子可不是什么倚门卖笑的昌鸡,而是在官府上挂名的牙人,所经营的更是潇水城最重要的两个货物之一——粮食。以其人脉与财力,若是倾力相助,定对妖疫之事大有裨益。 别的不说,她要是愿意资助个千八百两,保管衙门那些半死不活的家伙们嗷嗷叫着去找妖怪。 他正暗自庆幸。 那边三娘子却突然面露迟疑。 “只是……” 薄子瑜心肝儿一抖,“只是什么?” “小女子却有个不情之请。” 道士还不明所以,薄子瑜已然拍起了胸脯。 “但讲无妨!” 三娘子展颜笑道:“我那位朋友听闻衙门对此事的悬赏颇丰,很是感兴趣,只是他虽武艺高强,却不通术法,还望两位携带一番。” 薄子瑜闻言愕然:“三娘子的朋友也瞧得上这点儿小钱?” “非是班头,小女也疑惑得紧。”三娘子幽幽一叹,“有些人啊,别人心甘情愿奉上的偏偏不要,就爱舍命自个儿去取,两位说说世上岂有这种怪人?” 话到最后,三娘子的语态不像是说朋友,倒像在提冤家。 “堂堂男儿岂可仰仗女子衣食?” 屋内突有昂(和谐)扬之声,方才三娘子频频目视的屏风后,转出了一个少年郎。 此人容貌谈不上多英俊,只是身姿挺拔、面容冷毅,望之使人顿生锋锐之感。 他冲李长安点了点头。 “道长,许久不见。” 虽说着“许久不见”,但道士委实对这张脸无甚印象,但仔细一打量,瞧见他背上背着长刀,腰后挂着短刀,左侧悬着佩刀,右侧还配有两把……活像个卖刀的。 此人身份就跃然而出了。 张易。 没成想,昔日穷困潦倒、邋里邋遢的游侠儿,如今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换了衣衫,摇身一变,成了潇水第一富婆的座上宾。 这可真是…… 道士暗自咂舌。 舌忝到最后,应有尽有? ………… 城南。 昌丰坊。 “你阿舅身子骨好着呢!要你瞎操心?就是腿脚没好利索,整日就躺在床上充老爷,还胖上几圈。过些日子复职,怕是公服都穿不下哩。” “去!去!别在这儿碍眼。” 舅娘三两句打发走薄子瑜,刚关上门,脸上的泼辣坚强顿如冰雪消融,露出掩藏的愁苦。 她在院子里踟蹰了片刻,才拍了拍脸,挤出一丝强笑。 进了门去。 屋子里满是药材的苦味儿,邢捕头就躺在床榻上,身子哪像先前说的胖了几圈,分明几乎瘦脱了形貌。 他听着了动静,挣扎着起身,舅娘连忙上去,小心扶着。 “打发走了?” “打发走了。” “嘱咐了吗?” “都嘱咐了。” “这就好。”邢捕头虚弱地点了点头,嘴上念叨着,“如今城内形势艰险,正是戮力尽职之时,岂能为我一老朽分心。再说,这事儿要是办好了,瑜儿要接过我的位子,不也就顺理成章了么……” 他絮絮叨叨了许久,又瞧出了自家妻子的强颜欢笑。 “娘子也无需担心,真人上次不是说过么,我只是年老体衰,伤情才一时反复,只要耐心调养,终归能好转。” “于真人的话,我如何不信?”舅娘摇了摇头,“只是……” 话未出口,眼泪便先掉了下来。 邢捕头只得强打精神,柔声劝慰。 这时。 砰、砰。 院子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莫不是薄子瑜去而复返? 舅娘赶紧抹掉眼珠,整理了一下神态,迎出门去。 开门。 门外却是个陌生的男人。 寻常的面貌,寻常的衣饰,但莫名其妙的,舅娘就是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他是个郎中。 郎中笑着行礼。 “可是邢捕头府上?” “正是,不知郎中所来为何?” “听闻捕头为妖物所伤,不得不困顿于床榻之间,深感惋惜。故此,特来献神药一枚。” 说着,郎中从肘后取出了一枚药丸。 指头大小,呈乳白色半透明状。 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有东西在里面轻轻颤动。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 梦兆一 城东。 两间豪宅大院之间,夹着一条僻静小巷。 这巷子被两侧院墙几经侵占,如今已狭窄得难以通行,再加上从墙头漫下的藤萝如瀑、乱花淹没,如今已然不能行人。 但那是说大人,不包括小孩儿。 阿梅领着几个小伙伴,熟门熟路钻进这夹巷花笼。 身后有个小娃子碎嘴。 “胖头家里一定出事咯!” “胡说。” 旁边立马有反驳。 “他今儿没按约出来,准是家里不许,锁在房里读书,怎么就让你在这儿乌鸦嘴?” “我乌鸦嘴?” 被反驳的小娃子气不过,蹲下身就从墙角扒拉出一个狗洞。 “你们自己瞧。” 随后,几个小脑袋就齐齐簇拥在洞口,往里面张望。 这院墙里头是一间宽敞的院子,格局大气,房舍雅致,一眼就能瞧出是豪奢之家。但古怪的是,偌大的院子不见人影,也听不着人声。昨夜风雨后,满地的落花残叶也铺陈满地,无有打理。 唯有一种难言的死寂缭绕其间,使人不禁屏住鼻息。 “从今儿早起,这屋子里就没有人声,莫不是……” 小娃子顿了顿。 “闹妖怪了么?” 这话彷如把院子里的死寂从狗洞勾了出来,小娃子们一时噤声,只有扑通的心跳声此起彼伏。 “怕什么?!” 阿梅突然发话,挥舞着手里的小木剑打气。 “没妖怪也就罢了,要是有……”她从兜里掏出个小物件,却是把柄上接着铃铛的锈铁刀,“这可是我父亲留下的宝贝,今儿正好让妖怪见识一下本女侠的手段!” 小刀在手里“叮铃”作响,小伙伴们却齐齐翻起了白眼。 阿梅慢慢呲起了牙。 “不信?” 信你个鬼哟! 平时过家家,你要当个女侠也就罢了。咱们也打不过你,还不是你说啥就是啥?但眼下这院子里奇怪得紧,瞧来就阴森森的骇人,岂能拿平日耍闹时吹的牛作真? 于是…… “信!龟孙儿不信。” “大姐头这么厉害,大姐头的父亲一定也厉害,留下的东西肯定更厉害!” “胖头可是咱们的兄弟,兄弟有难怎可不救?!” 男孩儿们也很想大声反驳,但奈何对方的拳头实在太痛了。 小阿梅哼哧哧了几声,放下了拳头。 “我打头阵。” 说着,扒住狗洞。 “你们赶紧跟上。” 一探腰就利落地钻了过去,留下一帮小子们大眼瞪小眼,推脱了好一阵,也没决定好哪个第二个上。 直到阿梅跑得没了影儿,第二位“侠士”才被同伴儿们推举出来,却是男孩儿里最瘦小的一个。 他磨磨蹭蹭趴在洞口,才伸进半个脑袋。 这时。 庭院里忽的听得许多走动与言语声响。 方才的死寂一扫而空,整个宅院霎时间就活了过来。 紧接着。 男仆女婢从院子各处涌了出来,或洒扫庭院,或打理屋舍,俨然又变回了一副正常的豪族后院日常形貌。 而一片忙碌中,却有个短衣佝偻的老头慢吞吞踱步进院子,仆役打扮却又无所事事的模样。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的扭过头来,朝着墙根处的狗洞咧嘴一笑。 狗洞外头的男孩儿们双腿一夹,顿作鸟兽散。 ………… 日暮残阳夕照。 花巷前头又来了一队奇怪的组合。 一个癞头乞丐领着个年轻的捕快、浑身佩刀的游侠儿以及一个短发的道人。 那乞丐指着前头的宅院,点头哈腰:“三位爷,就是这家了。” 他口中的三个“爷”,自然就是李长安、薄子瑜和张易三人。 下午时分,道士见过了三娘子,刚出了狸儿楼,便被这乞丐堵上,说是奉了丐头的差遣,带来一条疑似妖怪的消息。 李长安干脆就叫上张易和薄子瑜两人,让乞丐领路,一同到了这宅邸当前。 薄子瑜作为地头蛇,城中各处都门清。 “这家主人姓金,可是城内数一数二的豪奢之家……若真有妖怪。”他摇了摇头,“麻烦!” 又扭头问乞丐。 “衙门都没听着动静,尔等如何探听得这府中蹊跷?” “泔水。” “泔水?” 乞丐挠着发红的头皮。 “好叫三位爷晓得,这金家宅子大,仆人多,每日倒出的泔水也多。咱一些个讨不着饭的弟兄,便全赖他家的泔水过活。” “可这两三天来,他家的泔水却一日比一日少,昨日里,更是半点没有。” “就这样?”薄子瑜眉头直蹙。 乞丐嘿嘿着不说话,照着团头与张二郎的约定,他们只负责提供消息,至于是真是假,还得让道士们自个儿去查。 李长安明白这一点,取了几枚铜钱将乞丐打发走,便按剑上前扣门。 有妖无妖,一探便知。 ………… 咚。 咚。 嘎吱~ 扣门不多时,房门打开,迎出一个短衣佝偻的老人。 李长安揖手作礼: “贫道……” 话没说完,老人已然瞅着道士脑袋上的短毛:“你是李玄霄!” 道士愕然:“老丈认识我?” 没等着回答,只瞧见老头瞪大了眼珠子,忽的就往院子里跑。 一边跑,还一边嚷嚷:“老爷!老爷!撞邪啦!撞邪啦!那李道士上咱家门啦!” 薄子瑜面皮一抽,李长安莫名其妙。 “噗~” 却是游侠儿张易发出声嗤笑,见着两人望过来,赶紧整理眉目,恢复了一贯的冷硬神情。 冷眉冷眼解释道: “两位忙着捉妖或许不清楚。只因两位出现在何处,何处就有妖魔作祟。在街头传言里,两位已成了勾魂使者一般的人物,可用来治小孩儿啼哭。” 李长安:…… …… “李道长、薄班头,见谅见谅,我那老仆年老昏聩,拿市井上的风言风语作了真。” 金员外连连告罪。 在老人叫唤着跑进院子后,没多久,这位金员外就急忙迎接了出来。 在道士等人表示了不在意后,他却是为了聊表歉意,要请三人留下来用一番酒席,道士等人自然一口答应。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 这位金员外为人健谈,姿态放得也低,让薄子瑜十分受用,不知不觉就喝得晕头涨脑,黄汤塞满了肚皮。 他告了声罪,出来小解,放完了水,发现李长安立在人家厨房外头一动不动。 “道长在这儿作甚?” 他嬉笑着凑上去,却瞧见道士正打量着灶台前一个烧火丫鬟。 “这丫头还没长开吧。”他打着酒隔调笑,“道长好这一口?” 李长安懒得理他,抽剑在院子里砍了一些新鲜树枝,进了厨房,到灶台后,拿树枝换掉了丫鬟手边的干柴。 薄子瑜见状嘀咕:“你这个道士好端端作弄人……” 话没完,只见丫鬟拿起树枝作了干柴塞进了灶里,用烧火棍捣腾了几下,接连将树枝塞了进去,混不顾灶火渐渐熄灭。 薄子瑜愕然:“莫不是个瞎子?” 李长安依旧一言不发,只拿碗舀了些灶灰。 旁边的案台上,一个厨子正在和面,道士便拿灶灰换掉了旁边的面粉,可那厨子竟是直接抓起灶灰揉进了面团里,白生生的案台顿时黑乎乎一片,厨子却仍自顾自和面不止。 就是再如何神经大条,也该瞧出不对劲了。 薄子瑜的酒劲顿时醒了大半,总算是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了,脖颈后不知不觉就浮起了一层白毛汗。 “这些人……”他喉咙有些发涩,“怎么了?” “他们在做梦。” “做梦?” 薄子瑜更加疑惑了。 道士点头: “半梦半醒。”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 梦兆二 一开始。 李长安并未发现怪异。 从应下此间主人邀约,踏入金府的第一刻起,他便仔细审视着府中的一切事物。 妖气? 闻不到。 房屋庭院各处花草石木也不见有异常变化。 府中上下人等也各安其职,见不着惊惶或木然之色。 仿佛一切正常,乞丐提供的消息不过是虚惊一场。 但李长安心中却始终有一股淡淡的不安,于是他借着小解的借口离了酒席,装着酒醉,徘徊在府中各处,仔细观察,终于让他发现了蹊跷之处。 府中人太规矩了。 这规矩不是说家法森严,而是这些人的言语、动作、神态都太简单、太模式了,虽然问话知道回答,照面晓得行礼避让,但总给人木讷之感。 或许在薄子瑜、张易这样的古代人看来,是大户人家规矩苛刻,把人绑得不像人,可在李长安这样的现代人看来,这些人却像是……游戏中按照程序设定行动的n(和谐)pc。 但道士悄悄动手检查,却发现这些人神志清醒,身上也没有被操纵的迹象,实在是矛盾得紧。 所以才有薄子瑜方才见着的,道士盯着烧火丫鬟不放的那一幕。 可在捕快开口调笑,道士却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跟着便宜师傅吃土的日子。 …… 一个叫永兴的小镇有一户殷实人家。 这家的公子打小聪慧,是远近有名的神童。 可某天,公子却突然变得愚笨起来。 拿石子换他的银子,他欣然答应;拿羊粪球换了豆豉,他也照吃不误;甚至于,某天家中院子修整,他常经过的一道门被封砌成了墙,他也不晓得改道,竟直挺挺地撞上去。 家里人只以为他中了邪,请了高人上门查看,果然,丢了一半的魂魄。 可接下来,无论如何作法招魂,魂魄都回不来。 扶鸾起乩,得到的结果也莫名其妙,让人迷惑不解。 直到盘缠用尽差点啃树皮的师徒俩自个儿上了门。 刘老道先是吃了个肉饱、喝了个酒满,才颤巍巍托着肚子,在家中逛了一圈,最后在公子的枕头里取出了一枚铁钉。 竟然只是简单的压胜术而已。 只是施术者的心思颇为精巧,她把公子的魂魄藏在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公子的梦里。 原来这些愚笨的时日里,公子无论是吃饭、睡觉、被骗、撞墙都只是在做梦,都只是在梦游。 一半神魂藏在梦中,一半神魂游离人世。 人半梦半醒间。 旁人看来只是变得愚笨而已。 …… 薄子瑜听得直挠头,这些斗法中阴诡变化他是搞不明白,便直接问出了他最关心也是最根本的问题。 “所以作祟的妖魔何在?” 李长安指着丫鬟和厨子。 丫鬟已经把灶孔塞满,厨子则把掺了灰的面团放上冷掉的蒸笼。 “这些半梦半醒之人看似正常,实则痴傻,无法应对外界变化。可是,这府中却有一人思维敏捷,还能与咱们把酒言欢。” “门房……还有那金员外?” 薄子瑜恍然大悟,却又神色大变,急忙往外闯。 “遭了!张易!” “莫慌。” 道士一把拽住他。 “切莫打草惊蛇。” ………… 薄子瑜只觉得自己手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 眼下立在门口,明明晓得屋子里头那个殷勤劝酒的和善员外,真身实则是吃人的妖魔,但为了不打草惊蛇,害了席上张易的性命, 只好硬着头皮装着一无所知的模样,拖着僵硬的步伐,主动往妖怪身边靠上去。 屋里酒席上。 “金员外”也瞧见了两人归来,当即是热情招呼: “两位总算是回来了,这壶温酒都快凉了。” “无、无妨。”薄子瑜有些结巴,“冷酒爽喉。” “那便好。” “员外”说着,站起身要为张易斟酒。 “省得麻烦下人再去温酒,若是再出什么差池,岂不叨扰了人家的美梦?” 他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言语轻柔,但听在薄子瑜耳边,却似炸响了一道惊雷,骇得他汗毛倒竖。 美梦? 它发现了! 薄子瑜的眸光死死钉过去,瞧着“员外”慢条斯理倾斜酒壶,瞧着茫然的张易似乎有所察觉,皱眉放下酒杯。 他正要开口提醒,身边却突兀暴起一股子森然凛冽。 余光一瞥。 却是李长安身子微倾,已然按剑在手。 “且慢。” “员外”突然出声,笑指两旁。 “道长且看看他们。” 酒席设在室内,两边本侍立了一些仆役。 现在,那些仆役不知何时人人都掏出了匕首,不是指向李长安三人,而是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道长可要小心了。” 那“员外”咧开嘴,身上光景一顿扭曲变化,不一阵,就变成了三人一开始见到的那个佝偻老人。 层层叠叠的褶子堆在脸上,原本温吞的笑顿时变得狡诈而阴森。 他说: “取了老朽的性命容易,连累了这金家满门,可就不值当了。” “遭瘟的妖魔!” 薄子瑜脖子上青筋暴起,却是半步不敢上前。 “妖魔?”对面“谦逊”地摆摆手,“谬赞了,小小精魅而已。” 说着,它拍了拍手,门外顿时响起一片密集的脚步声,不多时,便见得烧火丫鬟、厨子以及府中其余人全都聚拢了上来,人人手中攥着匕首、尖刀、发簪甚至于碎陶片等尖锐物,全都对准了自个儿的喉咙。 怕是李长安稍有异动,这金家满门都得先给这妖怪陪葬。 李长安扫视一圈,终究不得不按下杀机。 “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么一番大费周章,若是一无所求,岂不更加奇怪? 果然,妖怪也没再绕圈子。 “不多,一条性命而已。” “谁的?” “我的,不过么……”它话锋一转,“我看道长煞气凛然,实在是令我辈心惊胆战。不若请道长自戮于此,以安老朽之心。我保证放过府中上下,从此离开潇水,远避山林……” 咔。 一声碎响打断了它的话。 却是张易手中酒杯碎裂,裂口割开虎口,血水晕入酒水沾染衣襟。 妖怪咧出牙床,重新取了个酒杯,为游侠儿满上,嘴上慢条斯理: “以一人性命换满门周全,岂不是很合算?” “合算你娘……” 薄子瑜终于忍耐不住,破口大骂。 李长安倒不像他那般暴跳如雷,只是平静地打量着对面那只妖怪。 他很好奇。 同样是妖疫催化出的妖怪,为何差异如此之大? 种类不一也就罢了,连智慧、个性也有明显的不同。 魑魅、祸斗如同发狂的野兽,虎姑婆全然按照传说行事,俎鬼阴忍,太岁放荡,而眼前这只,则显现狡诈与傲慢。 言谈里,只论及李长安,混不在乎其他两人。 大抵是以为,三人中,只有身怀异术的李长安才是真正的威胁,至于游侠儿和捕快,不过是身手好一点的普通人罢了,不足为虑。 所以,用金府满门性命威胁道士的同时,它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给游侠儿斟酒。 张易当然也晓得这点,只是先前入席之时,身上的佩刀都解到了一边,眼下表现得倒也光棍,妖怪斟来的酒,一律来着不拒。 七八杯下肚,似是酒酣耳热,烦躁地扯散衣襟,露出怀中一点若有若无的冷硬。 李长安眸光闪动,忽的拔剑出鞘。 妖怪的动作顿时一滞,周遭“傀儡”们抵住自个儿脖子的刀刃也随之紧了几分。 门外天光渐颓,映得屋内透出些灰硬。 李长安开口却是: “说话算话。” “道长?”薄子瑜不可置信,“你疯啦!” “出家人慈悲为怀。”李长安眉目低垂,“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那是和尚说的!” “道士也说得。” 李长安不再理会他,只死死盯着妖魔,重复道:“说话算话。” 妖怪也没想道士居然真的答应了下来,带着六分的警惕、三分的狐疑以及一分的侥幸: “当然。” “好。” 李长安满脸惨淡与决绝,竟是提剑就抹向了自个儿的脖子。 薄子瑜急忙来抢,却被道士一把扒开。妖怪的注意力更是全然被吸引住,手里提着酒壶,却是忘了继续给张易斟酒。 于是,游侠儿晃了晃空荡荡的酒杯,扯开本就散乱的衣襟,露出了一柄藏在怀中的短刃。 然后。 用放下了酒杯的手,牢牢握住了刀柄。 锵。 刀光暴起! 还要去抢道士手中剑的薄子瑜,冷不丁被这冷光灼了一眼,打了个抖擞,嗓子眼儿里才挤出个。 “咦?” 游侠儿已然收刀入怀,从僵直不动的妖怪手上抢了酒壶。 斟满酒杯,一口饮尽。 呼~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妖怪的身子随即晃了晃,脖颈上蓦然裂开一条血线。 旋即。 热血喷溅,头颅滚地。 这边,李长安也施施然收起剑来,全没有方才抽风般的“慈悲为怀”。 薄子瑜哪里还不明白,方才李长安只是演了一场戏,吸引妖怪注意,为游侠儿争取一击枭首的机会而已。 他眨巴眨巴眼睛。 “……那妖怪?” “兴许死了。” “其他人呢?”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的“噗通”倒地声。 随着妖怪尸身坠地,被其控制的人们也随之尽数栽倒。 三人连忙俯身去查看。 片刻后。 三人面面相觑,神色间尽是迟疑。 这些人……居然仍在睡梦当中。 最.+?新章节前往/♂.+?\{\♂\:♂··} /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 梦兆三 酉时将尽。 天色早已入夜,金府却仍灯火通明、喧闹如昼。 一个个衙役在各处庭院屋舍间风风火火、忙进忙出,那气势跟土匪抄家似的,只是搬出来的不光是财货,而是一个个大活人。 前院正堂上的酒席已经撤去,薄子瑜站在堂上,瞧着地上“睡”得整整齐齐的金府一家老小以及男女仆从,直蹙眉头。 张易那一刀砍得倒是痛快,可到最后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妖怪?又施放了怎样的妖法?让这金府上下都睡死过去,怎么遭都唤不醒。 “再加把劲儿!嘿、哈……” 三个衙役哼哧哧抬着个胖妇人进来“duang”的放下,领头那个直捶腰杆。 “直贼娘,这母大虫怎么这般肥重?” 他抱怨了几声,才向薄子瑜报告。 “班头,这金府上下三十七口人全在这儿了。” 薄子瑜“嗯”了一声,扭头瞧了一眼,却是怪道: “道长呢?” 衙役一愣。 “哪个?” “两个!” 衙役连忙应道: “冯道长早派人去水月观请了,大抵还在路上,估算着差不多该到了。李道长……” 他瞧向院子一角,但那里空荡荡不见人,脸上顿时露出迷茫。 “欸?怪了,方才明明还在那儿的。” ………… 悄悄消失的李长安独自钻进了金府的后院。 后院是典型的南方园林样式,花树繁茂、廊道回转。 他寻了个僻静地儿,倚在一面粉白的院墙上,墙上镶嵌着一扇偌大的漏花窗,透过朱漆的木格,瞧得见对面的院落中,大片大片的藤萝花在月华下生出浅浅的毫光。 “出来吧。” 他没头没脑说了声,可偏偏花窗那头立时有了回应。 听得衣袂翻飞,一席红裙翩翩落下。 虞眉依旧带着那张鬼面,倚在了墙的另一头。 “什么时候到的。” “一直都在。” “都瞧见了?” “从头到尾。” 李长安有些牙酸。 这位虞官人平日里千呼万唤不出来,一有妖怪却保管能现身。总是一副秘密工作者的派头,轻易不会出现在人前,也不让道士透露她的存在。 可要说她这份故作神秘有多少效果,也不见得,至少冯翀隐隐有所察觉,不过碍于李长安的面子没有揭破而已。 纵使这副遮遮掩掩的模样实在让人不喜,可有一说一,她确实帮到了不少忙,道士也无话可说。 李长安懒散,麻烦的事情就懒得去深究,也就不再纠结虞眉的行踪难测,开口提起正事,这人在辨识妖物方面一直别有门道。 “府中人一直昏睡不醒,你可知道缘由?” “知道。” 虞眉的回答一向很快。 “因为这次的妖怪是‘魇’。” “不可能!” 一听到这个字儿,李长安下意识就出口反驳。 魇,是一种诞生于梦中的精魅。 常有而又少见。 说其常有,是其常常随梦而生;说其少见,是因人的梦脆弱而又短暂,连带着魇也常常随梦而死,难以作祟于人前。 如此夜生而朝死的弱小妖物,成了气候也不过使人沉湎迷梦,汲取些许精气罢了,如何能把几十个人的神魂同时拖入梦中呢? “人可以变成妖魔,魑魅可以出现在闹市,魇为何不可拖人神魂入梦?” 李长安哑口无言。 确实。 这潇水城中的妖物处处透着古怪,与之相比,‘魇’变个异厉害个千八百倍,反倒不显突兀了。 而且,如此一来,府中人昏睡不醒的症状反倒解释得通了。 ‘魇’本来无形无质,可偏偏城中的妖怪都是由人化成,多了一副不应该有的躯壳。 张易那一刀,砍杀了妖魔肉身,也同样使其挣脱了桎梏,妖魂恐怕已然遁入府中人的梦境里。 怪不得他们醒不过来,原是‘魇’本就还活着! 李长安自认是个半路出家的道士,手段与经验都匮乏得很,唯有脸皮还算厚实,当下就老老实实抱起了大腿。 “虞大人可有降服妖魔、解救众人的法子?” 不料。 “不需要。” 虞眉却是这般回答。 她声音是一贯的冷清。 “我查探过了,被‘魇’控制的只金府一家,周遭人家并未遭到波及。只消将金府一干人等隔离并施下禁制,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此妖困住。” 听起来倒是个惠而不费的法子,不过…… “金家上下又会如何?” 虞眉的回应一向很快,但现在却罕见的迟疑了许久。 “梦乃思之余,思乃魂之余……” 她语气急促了几分,似在解释: “这只‘魇’的妖术很是难缠,被其拖入梦中之人难以通过外力唤醒,只能潜入他们梦中与‘魇’相斗。那‘魇’本就是梦中所生,凭你我或是那冯道人的修为,实在过于凶险,不若借机将其困住,以几个凡人换得妖祟平息,岂不是很合算?” 合算? 确实。 潇水城里有本事对抗妖魔的人很少,可潜藏的妖魔却很多,为区区一只“魇”涉险,确实不怎么理智。 道士点了点头。 却是。 “不合算。” 奈何李长安目光“短浅”,看不下全盘大局,更看不得无辜受难于眼前。所以虞眉的合算到了他这儿,就不怎么合算了。 虞眉被气了个够呛。 一时间。 院子里只听着她压抑的鼻息。 “随你。” 她硬邦邦抛下一句。 便又听见衣袂翻飞,人已杳然无踪。 “道长!” 却是薄子瑜提着灯笼急匆匆赶过来。 “找你半天了!”他抱怨着,“冯道长他们已经到了,就等你了。” ………… “怪哉!” 大堂里。 冯翀蹲在金家老小旁直嘀咕。 “解寐法和破魅术都用遍了,这人怎么就是不醒。究竟是什么妖怪?这般难缠!” “是魇。” “不可能。” 冯翀脱口而出,一扭头,却是李长安慢悠悠走进来。 “人可以变成妖魔,魑魅可以出现在闹市,魇为何不可拖人神魂入梦?” 他用虞眉的话把冯翀同样驳了个哑口无言。 冯翀腾的起身,在堂子里踱步许久,又是掐指,又是独自念叨,瞧得人莫名其妙,正要开口询问,他却猛然回头。 “我有一个凶险的法子。” “其实吧……”李长安摩挲着胡茬,“我也有一个凶险的法子。” 两人一合计,发现还是冯翀的法子更安全些。 “我等会儿开坛做法,以神魂入梦,主动寻那妖怪相斗。但我修为不精,那魇又古怪得紧,在梦中我不一定是它的对手。所以,还需得一人同时入梦,趁我与魇缠斗之际,将梦中人一一唤醒。只要梦境消失,魇自然手到擒来。” 说着,冯翀话锋一转,脸上透出沉重。 “不过这法子亦有凶险之处。我不一定能完全缠住那妖魔,要是让它腾出手来,必定会对后者下手,要是被其用梦境幻惑,恐怕也会同金家人一样沉沦不醒。” “我来吧。” 冯翀才说完,薄子瑜就咬着牙揽了下来。 “这事儿成了,一切好说。要是不成,总不能把两位道长都给搭进去。” 李长安正要开口,旁边,沉默许久的张易却跨步而出。 “交给我。” 他的理由很简单。 “要分花红,就得派上用场。” 两人勇气可嘉,但冯翀却对他们一起说了“不”。 这两人的心智肯定足够坚毅,可平常人心智越坚毅,欲求往往愈强烈,反倒容易为魇所趁,只有李长安这种心思散淡的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 半个时辰后。 大堂上立起法坛,周遭金家三十七口人人额头贴着黄符,正前方,李长安端坐在朱砂勾勒的八卦阵中。 冯翀再三叮嘱。 “切记,此后一切所见皆是虚妄。” 李长安横剑在膝,笑道: “常应常静。” ………… 一开始,如坠深渊。 再然后,身子飘飘然,仿若腾云驾雾。 回过神来,自个儿已然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 脚下是坚实的青石砖地板,可踩上去却空落落的,没个实感。 也对。 毕竟是在梦中,要是感受到真实,恐怕已经被妖梦同化了。 李长安按向腰间。 长剑犹在。 随身一挥。 道袍已然加身。 便不再耽搁,径直推门而出。 立时,有耀眼的阳光扑面而来。 嚯! 道士虚起眼。 大晚上的,艳阳高照,好一个朗朗晴天。 “道兄,听得见了么?” 耳边突然响起冯翀的传音。 “听得到。”李长安晓得对方在与妖魔缠斗,不复赘言,直接询问,“要如何唤醒梦中人。” 冯翀的回应来得很快。 “妖魔是以美梦诱使人沉湎,要唤醒他们也很简单。” “把美梦变成噩梦。” 欸? 李长安眉峰一挑。 有意思。 我喜欢!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 梦兆四 别人的梦境是什么样的? 刚开始大抵是画风粗陋。 房子像拼接在一起的几何形,街上的行人如同飘来荡去的纸人,处处透着经费不足的模样。 一路走过来。 李长安只觉得是在玩儿一份儿九十年代出土的3d游戏。 可渐渐的。 眼睛看到的画面越来越精致,脚下传来的触感也越来越真实,不需冯翀传言提醒,李长安便晓得这场梦境的主人就在前方了。 道士抬眼瞧来,周遭的场景很是熟悉。 两条笔直的长街夹着条宽阔水道,两侧街铺林立、行人如织,这不就是潇水城的中心——酒神庙前的长街么。 只是长街尽头的神庙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台。台面裹着纯白的羊毛毯,下面是丝绸打底,柱子上又扎满了各色绢布,偏偏又有花藤攀附其上,引来蝴蝶翠鸟盘绕。 又俗又雅,不伦不类。 八成是梦境主人所在了。 可李长安要想继续往前走,就不那么容易了。 概因,前路上堵满了密密麻麻的男人,一眼瞧过去,尽是些相貌英俊的青壮男子,看装束,不是朱门公子就是秀才举人。 这些人神情狂热,一齐高呼着: “神女!神女!神女!” 不多时。 万众欢呼中,高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羽衣、体态纤柔的女子。离得太远,瞧不清相貌,但从登场方式、衣作、动作,女子都释放出一个信号——老娘是美女! 天上升起祥云,云端降下丝竹之声。 那女子便随歌起舞,舞姿……嗯,只能说不会的东西,作了梦还是不会。但舞台下,堵了半条街的英俊男子们显然不这样想,个。 扯下自个儿裤子,低头一瞅。 呼~ 兄弟还在。 他刚松下口气,却发现周遭有些不对劲。 茫然四顾。 迎上的是捕快们诧异的围观,以及仆妇遮遮掩掩羞涩的注视。 他沉默了几秒。 提起裤子,趴回了地上,再扯起衣服,默默把脑袋埋了进去。 ………… 李长安真是低估了古人的奇思妙想,做起梦来,一个赛一个不正经。 有变成小鸟,专门往人头上拉稀的熊孩子;有把情郎变成树,自己变成藤,年年岁岁常相伴的怀春少女;有甘愿变作庙里泥像,坐着什么都不干,就能换来衣食、酒肉、住所的懒鬼…… 反观李长安的应对,就没这般天马行空了,他只把鸟烤了、把树烧了、把庙拆了,将他们挨个儿从美梦里踹了出去。 一番折腾。 金家三十七口,沉湎梦中的,只余两人。 …… 梦中。 依旧是金府。 一间普通厢房。 推门而入。 却是别有洞天。 门内是一座宽敞至极的大殿,殿内灯火通明,各处饰满了琉璃、玛瑙、金箔、银粉。脚下不是砖石,而是小腿深的浅池,里头盛满的也不是水,而是各种美酒。酒面上飘着许多银盘,盘上全是各色珍馐。 数不尽的女子穿梭其间,个个容貌娇艳、衣衫轻薄,或嬉闹、或歌舞、或奏乐,极尽媚态。 酒池中央摆着一张大床,这场美梦的主人——金家老爷便躺在一群莺莺燕燕中央,享尽艳福。 好吧。 李长安瞧了半响。 这还算是正常的。 径直提剑上前,好让这位金老爷早日面对现实。 可刚挨着床边。 那金老爷忽的转过脸来,醉眼惺忪:“美人,来,于我敬酒。” 美人? 李长安低头一看,脚下的酒面上,映出一个攥着浮尘的俏道姑。 我特么……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把浮尘往金老爷脸上一拍,抄起旁边割肉的刀子,便往他胸口一捅。 可刀锋刚挨着皮肉,“噗”一下,变戏法似的化作了一把羽毛,挠得那金老爷咯咯直笑。 “痒!痒!哈哈。” 他翻了个身,把勾腚怼了过来。 “来,换这边。” 道士无语良久,只得换了个法子。 寻了个美人与他亲热之际,当着他的面,忽然出手割断了美人的喉咙,把血淋淋的伤口拉开,抵到了金老爷的眼前。 可那热血喷涌而出,却化作美酒落入碗中,金老爷大口痛饮。 “好,好,好,再来!” 这什么人呐! 李长安有些没辙。 老师说过,难的题留到后面再做。 干脆退出酒池,推开门,跨入另一个人的梦境。 一片黄沙莽莽的战场。 …… 残阳如血,风裹狂沙。 荒芜原野之上,两军对垒,甲光映日,箭阵如云。 一员身披金甲的大将,骑着汗血宝马,提着方天画戟,在敌阵之中来回驰突。 斩将夺旗,如同探囊取物。 每斩杀一员敌将,军士便齐声高呼。 “虎!” 一时间,“虎”声连缀不休,敌军终于大溃。 在三军高呼“万胜”之中,浑身浴血的金甲大将解下兜鍪…… 呃。 是金夫人。 李长安莫名感到一丝前路坎坷。 他想了想,摇身一变,变作个丢盔卸甲的败军之将,点了一队兵丁,将自个儿反剪双手,假装用绳子困住,压到了金夫人面前。 金夫人横刀立马。 “来者何人?” “败军之将得见将军天姿,不敢为敌,故自缚来投!” 这通马屁拍得金夫人甚是舒坦,大笑着下马来为李长安解开绳子。 道士趁机挣开绳索,抢过旁人的佩刀,在她愕然之际,一刀砍掉了她的脑袋,想来个出其不意,将她吓醒。 可那冲天而起的头颅还没坠地,竟是被金夫人猿臂一展,给捞了回来! 混不顾“噗呲呲”喷血的脖颈,一声大喝: “贼子受死!” 千军万马一拥而上。 …… 李长安决定换个法子。 大军还营。 中军大帐里欢声震天,三军齐贺。 李长安变作个宦官模样,闯进大帐,捏着嗓子: “圣上有旨,将军功在社稷,名震神州,封为冠军侯,食八百户,任天下兵马大元帅。” 金夫人虎目含泪,上来谢旨。 李长安赶紧奉上一壶美酒。 “这是半壶酒是圣人特意送来的,剩下半壶在圣人手中,嘱咐我要让将军与圣上同饮此酒,遥庆这场大胜。” “末将敢不从命。” 金夫人抄起酒壶便是一口饮尽。 待她“吨吨吨”完,李长安笑眯眯问道:“好喝么?” 她啧巴啧巴嘴:“好酒!莫不是瑶池仙酿?” “鹤顶红加牵机毒,岂不正是仙酿?” 金夫人闻言一愣,腹中蓦然升起一股难言的剧痛,面前的宦官已然跃后一步,戟指骂道: “逆贼,你中计了!养寇自重、恃功傲上,天子圣明,命我将你鸠杀!” 理想破灭,这下该醒了吧? 岂料。 金夫人“哇”地狂叫起来,掏出刀子,刨开自个儿的胸膛,把肠胃掏出来,挤出了毒酒,又塞了回去。 混不顾“噗呲呲”喷血的伤口,一声大喝: “贼子受死!” 千军万马一拥而上。 …… 这都什么人呐! 李长安蹲在金夫人中军大帐外头直挠头。 这夫妻俩,一个怎么着都不愿醒,一个怎么着都吓不到,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毕竟是人家的梦中,李长安能做到的有限,顺水推舟而已。 若是硬来? 也不是不行。 李长安一开始想到的法子就是硬来,即是招来雷霆,用神雷之威将梦境震灭,将一干人的三魂六魄连带梦魇一并震出去,然后慢慢收拾就是。 只是神雷威力莫测,要是一个不小心,把人魂魄给震灭了,岂不适得其反。 两厢合计,还是冯翀的法子对受害者更安全些。 只是没想到,这夫妻在梦里如此死皮赖脸。 夫妻? 道士摩挲下巴,突兀唤道: “冯道友?” 耳边立时响起冯翀的回应。 “何事?” “可否将这两人的梦境连接?” 虚空传来肯定的回答。 “可以。” …… 李长安又换了个打扮。 装成仆役模样,慌张张闯进大帐。 “夫人,不好啦!” “呔!” 金夫人眉峰倒竖。 “大呼小叫坏我酒兴,来人,给我拖出辕门斩首。” “老爷空闺寂寞,要纳妾啦!” 纳妾?! 金夫人把酒杯一掷,也顾不得什么庆祝大胜了。 “遭瘟的老东西,翻了天了还!” 李长安赶紧把上来捉他的士兵踹到一边,引着金夫人,掀开帘幕,踏出大帐,进了金老爷的酒池肉林。 梦境相合。 夫妻俩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彼此。 金老爷当场就打了个抖,哀嚎一声,就要往床底下钻。 奈何床底太小,身子太肥,挤不进去,心急之下,猛地一窜,竟是变作了一只大老鼠。 “你个老不修,还敢跑?!” 金夫人一边叫骂,一边大步猛扑上去,落地便化作一只老虎大的猫,一巴掌就把床榻拍了零碎。 之后便听得尖叫、讨饶、叫骂声不断,两人追逐不休,打翻了银盏,撞破了瓷杯,把一池美酒搅作了一滩浊水。 但终究老鼠不敌猫。 很快金老爷就被逼到了墙角,眼看就要落入夫人爪下。 金老爷却突然双腿一蹬,“噗”一下,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而他那些个美人儿,也都同梦幻泡影,与他消失不见。 正在气头上的金夫人四下一瞧,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撒气的人,于是又回头,一把揪住给她通风报信的李长安。 “那老东西躲哪儿去了?!” 李长安笑道:“梦醒了,自然回家去了。” 梦醒?回家? 金夫人放开了李长安,又嘟囔了半响。 忽的。 捡起一把刀,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 …… 瞧着金夫人的尸体在酒池中渐渐消散无影。 李长安才终于叹了口气。 总算是完事儿。 今儿可看了不少辣眼睛的东西,回头得多念几遍经洗洗脑子。 眼前的梦境渐渐崩塌,黑暗的虚空围拢上来。 李长安静待梦醒。 片刻后。 他再次睁开眼。 清冷的长街空寂无人,抬起头来,一轮血月悬在天际, 这决计不是现实!为何还在梦中? “冯道友?” “冯翀!” 虚空中无人回应。 ………… “两位道长怎么还不醒?!” 金府众人一一醒来,反倒是入梦救人的两个道士不见清醒。薄子瑜急得是六神无主、嘴上冒泡,手下的衙役见他心急火燎的,都偷偷溜了出去,省得挨骂。 只有游侠儿张易还守在法坛边,却只是闭目凝神,不搭理他。 这让薄子瑜愈加焦躁不已。 “薄头!” 一个衙役突然慌慌张跑进来。 “外头……” 薄子瑜不耐烦道:“让外头的兄弟老实些,我这还哪儿顾得上他们?” 衙役却带起了哭腔:“外面有妖怪!” 妖怪? 薄子瑜闻言一愣,下意识瞧向了两个道人。 “我守住法坛。” 张易终于开了口。 “你出去看看。” 薄子瑜脸色变化一阵。 “交给你了。” 急匆匆快步而出。 ………… 深沉沉的夜泛起浓雾。 小小的庭院像是被隔绝了起来。 古怪的风声从墙外钻进院子,勾得人头发慌。 高高的墙头上。 本该只有被浓雾遮掩的、一滩毛刺刺的月亮,可如今,却飘荡着两团人头大小的绿色火光。 薄子瑜心一横,将一根火把掷了过去。 火光一闪而逝,墙内的众人脸色却霎时变得惨白。 惊鸿一瞥间。 众人窥见,浓雾之后,一张巨大的狰狞面孔爬伏在墙头,幽绿的火光是充满恶意的双眼,一张巨口吞(和谐)吐着雾气。 原来。 方才的不是风声,是那妖魔的怪笑。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二章 梦兆五 脚下的青砖传回坚实的触感。 李长安知道,他被困住了。 霜月如钩残照长街。 波光粼粼处泛起薄薄的夜雾,风裹挟着湿寒与水腥钻入衣衫。 李长安捞起袖口,抚平了小臂上立起的鸡皮。 眼中所见,耳中所听,鼻中所闻,皮肤所感,一切都太真实了,一切也太糟糕了,这无疑说明了一点,那便是入梦前所料想最危险的状况已然成为现实。 他坠入了魇的迷梦。 可金家三十七口明明都已被救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又是何人的梦境?冯翀为何不见回应?事前,以防万一的布置到底还有没有用? “哇。” 突如其来的啼哭划破夜色。 李长安神色一动,躲入街边的隐蔽黑暗处,小心靠拢过去。由不得他不谨慎,鬼知道在这场梦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那是一条狭窄的夹巷。 两侧的飞檐交错遮蔽了月光,让大半个巷子陷入黑暗当中,里面幽深深的瞧不真切,彷如一个无底洞。 一个婴孩就躺在“洞口”光与暗的交界里,大半个身子沉入黑暗,只有柔软的肚皮和皱巴巴的小脸暴露在月光下,一声接一声地啼哭着,声声扯动人心。 这么会有小孩儿?谁家的大人如此狠心? 道士刚要跨出脚步。 不对! 心里顿时一个激灵。 李长安,这是梦!妖怪为你准备的迷梦! “不要过去。” 耳边一道压抑的鼻息。 一只手突兀搭在了李长安的肩膀上。 …… 拔剑、回身、斜撩。 悄无声息中,杀机迸现。 然而,身后突兀出现那人早已如同团棉絮,轻飘飘退出了三步开外,毫毛未损,大刺刺立身在街面光照处。 道士没有追击,只是横剑打量。 却是个少女,身量高挑,腰肢纤细而不失矫健,穿着红白色的劲装,配着把短剑,作江湖客打扮。再细瞧,脸儿清瘦,轮廓鲜明,丹凤眼,长眉峰,一张脸说不上有多漂亮,但眉眼配着轮廓放肆着张扬与锋锐。 这张脸明明没见过,但李长安却觉得颇为眼熟。 没由来的,想起一人。 虞眉? 嘘! 少女竖起手指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便毫不在意道士手里的长剑,轻手轻脚地又靠了回来,指了指巷子里的婴孩,示意李长安跟着她往更隐蔽处躲一躲。 道士不明所以,干脆照办。 …… 兴许是久久未见人来。 黑洞洞的巷子里,婴孩的啼哭一声急促过一声,也一声衰弱过一声。 没一阵。 竟是再没了声息。 少女抬手示意李长安耐心等候,李长安当然很耐心,管那婴孩哭死哭活,这也只是场梦。 冷眼等着婴儿渐渐僵扑,约么三四个呼吸后,僵死的婴孩忽而一颤,竟是慢吞吞凭空漂浮起来。 此时月色渐渐明亮。 巷口里光线也往深处推了几分,渐渐映出婴孩枯槁的毛发、短小的四肢,以及从尾椎接入黑暗深处的碗口粗细的褐色肉条。 似乎被突然的光亮所惊,那肉条抖了抖,带着婴孩倏忽缩进黑暗中。 紧随着。 巷子深处有一个怪异而庞大的轮廓微微晃动,伴着淅淅索索的声响,貌似有什么潜藏在暗处的东西渐渐离去。 片刻后。 月光渐明。 巷子内也逐渐可以视物,但里头却空荡荡的,只余墙上青苔大片凌乱的刮痕。 “那是卖蒸饼的王大娘,妖变后就爱拿舌头装作婴孩骗人。” 少女附墙倾听一阵后,扭头打量李长安。 “你这毛毛躁躁的道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闲逛作甚?不知夜中百鬼出行么?” 道士被训得摸不着头脑。妖变?百鬼夜行?这梦古灵精怪的,不像美梦,倒像噩梦。 “虞大人……” “大人?道士你认错人啦。”少女却飞快打断了李长安的话,“我才不是什么大人哩。” “你是?” 少女闻言哈哈一笑,挺起胸脯,叉起腰,原本消瘦的脸蛋儿上笑出两坨胶原蛋白,彷如一下从帅哈变成了二哈。 哈气满满: “女侠!” 李长安:“……” 好吧,这货绝对不是虞眉,至少不是李长安印象中的虞眉。 道士还想再套些话,女侠却突然昂头警觉,侧耳倾听着风中的动静。 “狸儿楼那边好似又出事了,得去瞧瞧,可这毛躁道人……” 她碎碎叨叨的,满嘴嫌弃。 “呆在外头不是法子,得先找户正常人家避一避。” 目光一顿,落在对面的沿街商铺。 ………… “记住!千万不要点灯。” 这是女侠离开前,反复提醒的话。 随后,她便同突然出现一般,又突然地消失而去,把一肚子疑窦的李长安留给了商铺里的人家。 这户人家只一对母子,夫家姓舒,娘家姓毛,开了家早餐铺子维持生计。 这家人很是好客,并不为道士的深夜突兀到访而介意,反而是殷勤为道士张罗床铺、被褥,奉上洗漱的木盆、帕子、清水。 只不过。 这一切都是在漆黑中进行的。 屋内的所有门窗都封得十分严实,屋内也无灯火,几乎不见着一丝光亮。李长安摸索到桌子前坐下,屋内发生的一切都从问答中得之。 实在让人怀疑这一家人都是瞎子,可瞎子又能如何经营店铺,而且——李长安微微一嗅,鼻端便闻道一股子浓烈的臊臭味儿——如此恶臭又如何能招揽食客?难不成卖的是榴莲拌臭豆腐? 是不是该祭出冲龙玉,辨一辨这臊臭中是否掩藏着妖……等等!李长安暗叫不好,自己越发被这梦境影响,竟然对梦中的逻辑较起了真。 而这当头,孩子送上了一盏没点亮的油灯,母亲则端上了些吃食。 “家里没有准备酒肉,只有几个蛮头和一些豆子,道长若是饿了,不妨将就吃上些。这夜深了,我母子俩就先告退了。” 脚步声渐渐离去。 李长安不动声色,摸索着桌上的吃食。 蛮头浑圆,硬得硌手,摸上去像是人的颅骨;豆子裹着种黏糊糊的的、带着铁腥味儿的液体,仿佛泡在血浆里的指骨。 真的是吃食?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李长安方作此想,脑中却响起女侠离开前反复那一句“记住!千万不要点灯”。 不点灯? 在先前的三十七个美梦中,李长安几乎能任凭想象变幻万物,可到了这一场梦境,感官真实了,受到的制约也更大了。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变出了一小盒火柴。 划燃,点亮油灯。 光明缓缓扩散,笼盖这方寸之地。 也映出了桌上冷得发硬的蛮头和煮得粘(和谐)稠的豆子。 两道轻微、潮润、臊臭的鼻息扑上眼睑。 李长安抬起头来。 昏沉的火光跃动里,母子俩的脸直勾勾对着自己。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 梦兆六 这不该是人的脸。 左边那一张是孩子的。又长又深的横纹自额顶一层层铺下来,把眼睛遮掩得只剩两点儿幽光。往下,是奇峰突起的巨大鼻头。再往下,便唯有一对支出唇外的大门牙和几乎没有的下巴。 像一只幼鼠。 右边那一张是母亲的。她的面部覆着浅浅一层短毛,脸蛋儿圆,眼睛更圆。一对竖眸嵌在眼珠子里,在灯火下,映着幽绿的惨光。 似一只老猫。 猫母鼠子? 李长安已然按剑在手,隔着灯火,冷眼对视。 他从母子俩的眸子瞧见了蓄势待发的自己,想来母子俩也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彼此。 于是…… “吱。” 鼠子首先作声。 李长安神色一凛,剑才出鞘半寸,却讶异发现,对方没扑向他,反倒往地上一滚,见得一条光秃秃的又细又长的肉尾巴从裤子里甩出来,在空气中打了个响,人已化作团模糊的影子,贴着地面,猛地蹿了出去。 “喵嗷!” 耳后凄厉的猫叫直让人汗毛倒竖。 李长安连忙回转目光,桌边却空无一人,只一套衣衫遗留在地。 哪儿去了? 他连忙再看。 却见在灯照的边沿里,一副丰润而白皙的身子蹲伏着,脊背微微弯曲,勾勒出一条柔和的曲线。 她的一只手贴在唇边,舌头慵懒地腆舐着,另一只手,却死死压住了一截尾巴尖。 鼠子的尾巴尖。 “吱吱吱!” 鼠子怪叫着四脚乱蹬,拼命挣扎,可那看来柔弱的手臂却纹丝不动。他挣脱不开,急切之下,用大门牙回身撕咬。 啪! 却被一巴掌拍在头上,晕乎乎栽倒在地。 猫母慢条斯理腆了腆手背。 突然俯身。 刺啦。 血液喷溅,腥臭蔓延。 竟是咬掉了自己孩子的一条手臂。 而后毫不在意地随口甩到一边,拿手背拭去嘴角的残血,均匀地涂抹在脸上。 鼠子痛极之下,又是一阵死命挣扎,这次倒是挣脱开身子,却没跑出两步,母亲轻巧一跃,鬼魅一般拦挡在了前路。 啪! 又是一巴掌把他拍了回去。 猫母不着急乘胜追击,只是用四肢着地慢悠悠踱步,饶有兴致等着鼠子换个方向亡命狂奔,然后再度拦挡上去,拍打回来…… 如此极尽戏弄七八次。 鼠子终于没了逃跑的力气,双目无神仰躺在地,口鼻与断臂处渗出的血液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猫母扒拉了几下孩子的身子,却换不来一丝反应,旋即发出声不满的猫叫,给他翻了个身,摁住脊背,张开血口,冲着后颈便啃咬下去。 噗。 李长安覆灭的灯火。 屋内重归黑暗,也重归寂静。仿佛方才的猫鼠戏只是灯火造就的幻觉,随着灯火的熄灭一并消失,直到…… 黑暗中亮起两对幽光。 猩红的,是鼠子的眼睛。惨绿的,是猫母的双眸。 它们不再望向彼此,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李长安。 呵。 原来点灯又灭灯后,便是这样的剧情发展。 李长安满足了自己作死的好奇心,拔剑出鞘。 砰! 这自然不是剑出鞘的声音,而是房门突然被撞开。 月光涌入暗室,屋内霎时大明,晃得正欲扑杀的母子俩稍稍一楞,一个人影已然趁机闪入,扣住李长安的肩膀。 “走!” 带着道士拔地而起,冲开瓦顶,踏月而去。 ………… “让你不要点灯,你偏生不听。” “这到了夜里,人人都有可能变成妖怪出来作祟。只是有些人容易,有些人难一些,差一个契机而已。舒大娘家里算是好的,只消不让母子俩在夜里瞧清对方面孔就是。可你这道士却偏生不听劝。这下好了,上哪儿给你再找户庇身的人家?” 月夜下。 李长安紧紧缀着少女,彷如脚底生出风翼,在墙头、屋脊、树梢间一路飞驰。 这位自称“女侠”的少女虽然嘴上抱怨得凶,但忘得也很快,已然开始为道士物色新的人家。 “周秀才家不行,她家那口子虽不吃人,但也缠人得紧。” 脚下是个雅致的小院,远看白蒙蒙一片,仿佛新雪初覆,但离得近了,才发现全是厚厚的蛛网。 “朱屠夫家也不成,他家里人口太多,这道人毛躁,指不定就把哪个惹得妖变了。” 左边儿是个紧促的宅子,黑洞洞的窗户都敞开着,隐隐瞧见许多猩红的眸光晃动。 “卫员外……不成不成,他昨儿才妖变了哩,全家上下都让他吃了个干净。” 右边儿是个占地颇广的宅邸,可里头死寂一片,一点声息也无。 少女左挑右捡,通通不如意,却不晓得后头的李长安,心里却在盘算别样的心思。 魇本身不会做梦,所能控制与利用的不过是他人的梦境。那么,这一场意料之外的梦境必定有主,且八成就是眼前的少女,如果按照之前的法子,突然动手捅她一剑…… “你要做什么?!” 女侠猛然回头。 道士脚步一僵,讪讪看了眼自个儿手里出鞘的长剑,变脸也似的。 “女侠行侠仗义之余又要斩妖除魔,实在是辛苦了。所谓宝剑配英雌,我这把宝剑正要送给女侠你,以报救命之恩呐!” 李长安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胆气,也从未相信过自己的演技,岂料…… “真哒!” 少女虚起的丹凤眼一下子鼓得溜圆,居然毫不起疑,劈手抢过李长安手里的长剑,好似得了心仪玩具的孩子,嘿嘿呀呀耍弄起来。 李长安摇头失笑。 是为少女孩子气的举动,也是为自个儿方才的胡思乱想。 不知是被梦境影响,还是急昏了头,居然冒出那么一个馊主意。 须知,金家三十七口能够脱离梦境,是因为入梦前就备下了符箓为他们接引神魂。而少女显然在计划之外,哪里事先备得符箓?就算背后捅了人家刀子,也不过徒劳损害精气甚至神魂而已。 还是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 只是,梦里着了妖魔的道,梦外的状况又会如何? 正思索间。 城里突然听得雄鸡唱晓。 回望东方。 天际渐白。 ………… “快!快!快!” “抵死门窗!” 金府正堂。 狂风呼嚎,吹得屋内火光闪烁不定,吹得门板窗扉疯狂摆动,吹得梁上瓦片翻身“簌簌”作响。 屋外,夜雾浓重如铁铸,无数或庞大或怪异的影子在其中狂笑、枭叫。 屋内,薄子瑜领着捕快,金夫人带着仆役,顶着狂风锁死门窗,封上符箓,而更多人只缩在屋里瑟瑟发抖,哭嚎、哀求、咒骂、尖叫,然后涕泪与屎尿齐下。 薄子瑜心里一片冰凉。 他如何还看不出来,自己等人遭了妖魔的道,这金家就是一个陷阱! 在两个道士没有按照计划醒来之后,夜雾突然变得浓重如铁石,将整个金府圈禁起来,且出现了许多妖魔,将所有人都赶到了这小小的正堂。 薄子瑜只得领着众人,用冯翀以防万一留下的符箓据屋困守,可区区几张符箓与四面墙壁就能抵挡住妖魔? 薄子瑜的目光不由投向房间正中的法台,两个道士双目紧闭,丝毫不见醒来的迹象。张易守在他们身边,一步不曾移动,也不让任何人靠近。 人在极端的情绪下,总会做出愚蠢癫狂的举动。 譬如,恐惧。 “我不要死在这儿……” 人堆中,一个衙役抱着脑袋神色恍惚。 突然。 他尖叫着冲出人群,推开了窗户,竟是作势要翻窗而出。 薄子瑜悚然一惊。 “回来!” 话声未落。 一只鬼爪从阴影中探出,抓住这人,拖进了夜雾之中,留下一连串凄厉的惨叫。 可很快,这点惨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让人不寒而栗的咀嚼声。 随后。 “噗。” 就如同人吃橘子吐出果籽,一滩嚼得稀碎的骨头伴着血水被喷进了屋内,薄子瑜和几个胆子大准备去关窗的人顿时被喷了一脸血腥秽物,其他人都在恐惧与呕吐中刹住了脚步,只有薄子瑜硬着头皮独自冲了上去。 关上了这最后一扇窗,封上了最后一道符。 符箓似乎真的起了作用。 狂风一下子消停了许多,妖魔的怪声也随之不闻。 薄子瑜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脏东西,回头瞧着惶恐的众人,勉力一笑: “诸位放心,有冯道长留下的符箓在,只要咱们不自乱阵脚,一定能撑到……” 砰! 这是一声足以让人绝望的撞响。 被桌椅死死抵住的大门轰然洞开。 先前在墙头窥视的狰狞巨脸闯了进来。 章节目录 第五十四章 梦兆七 梦中。 潇水城自深夜转入白昼似乎只在刹那之间。 从天光初显,到人声渐起,再到各家商贩支起铺子,最后人潮淹没街头巷尾,从始到终,彷如眼前按下了快进键,转瞬的功夫,一场古装剧市井便布景完成。 “快些过来!请你吃面。” 人群那头,女侠踮着脚冲李长安直招手,脸蛋儿迎着晨光,笑得眉眼飞扬。 “这城里十几家早餐铺子,就数舒家婶子的羊汤面用料最足,一口下去,暖乎得很。” 女侠口中的舒家汤面,是一处临街开设的小铺子。简简单单架起锅炉,支起个棚子,再摆上几套桌子长凳,便做起街坊四邻的买卖。 到了地儿,也无需店家招呼,女侠熟门熟路寻了个空闲的位子坐下。 把配剑并几枚铜子往桌面上一拍。 要上了两碗招牌羊汤面,多加葱花,多加羊肉,最好不要面。 “好嘞,马上就好。” 灶台间忙活的老板娘立时应了一声,转过脸来,却瞧得李长安一愣。 倒不是那位老板娘如何风韵动人,而是她生得圆脸圆眼,细细一看,不就是昨夜那个要吃人的猫母么! 怎么今儿褪去了脸上的猫毛,收起了手上的爪子,就做起了人间的买卖。 这梦什么个状况?晚上是妖,白日是人? “傻站着做什么?坐呀。” 少女拍着桌子,不停催促,李长安却不得不迟疑,要是刚坐下,人“喵”一声,跳出来给他一爪子咋办? 这梦古里怪气的,还是小心为好。 “道兄放心,落座便是。” 咦? 李长安猛然回头。 身后熙熙囔囔的人群里,圆脸的道人冲他点头苦笑。 正是消失已久的冯翀。 …… 李长安有一肚子的疑惑。 譬如。 这场梦境从何而来? 昨夜冯翀为何突然消失? 此刻又为何突然出现? 而冯翀明明就坐在这儿,为何所有人包括少女这位疑似梦境的主人,却对他视而不见,好似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就在道士忍不住要开口之前,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却打断了询问。 端面上来的是一个小娃子,年纪虽小,却不甚可爱,身量小,眼睛更小,像两颗黄豆。 道士目光一转,落在他左肩空荡荡的袖子上。 小娃子羞涩笑了笑,露出一对大门牙,便转回身去,真如一只小老鼠,钻过了桌凳与人丛的空隙,回到了灶台的方寸之地。 见他回来,在灶台间忙碌的母亲轻轻唤了一声,递给他一小碗面汤,他小心接过去,吹上一口气,再嘬上一小口,还不忘昂起脸来,任由母亲用袖口擦拭去他脸上冒出的急汗。 早晨的霞光透过弥漫的水汽,均匀地铺在母子俩的身上,好一副叫旁人羡煞的母慈子孝图。 可惜,昨夜里“猫戏老鼠”还历历在目。 道士并不觉得温馨,反只感到荒唐而恶寒。 “这梦究竟怎么回事儿?!” ………… “惭愧。” “一时大意竟遭了妖魔的道!” 打露面起,冯翀脸上的苦涩就一直没有消去。 “道兄救出金家三十七口之后,我以为那妖魔已是瓮中之鳖,无所遁形,没想到却有意料之外的第三十八场梦境,更没料到那魇如此狠辣,竟把自个儿融进了这场梦境!一时不慎,失去了梦境的掌控,连带你我二人都被困在了这场迷梦当中。” “好在道兄先前每破除一场迷梦,就会损它一点道行,三十七场梦境下来,它也身受重伤,纵使融入此梦,我也能凭借法坛与它抗衡一二。” 李长安微微颔首。 “所以夜中百鬼出行,是魇在作祟;而此时的青天白日,是因道友占回了上风。” “对。” 冯翀点头。 “梦中昼夜交替,正是我与妖魔缠斗的结果。” “不过道兄无需过于担心,魇虽融入梦中,使得此梦更加凶险,但要维持梦境,却也会耗损它本身,再加之它本就身受重伤,必然不能持久。” “它纵使能困住我俩一时,却也将自行消亡,随着此梦,神形俱灭。在此期间,我们只消小心护持自身与梦境的主人,不被魇夺去精气即可。” 说着,两人的目光一同转向了少女,这位梦境的主人家正“咕噜噜”干掉了最后一口面汤,瞧见李长安的目光,一双丹凤眼瞪得溜圆。 “咋啦?没胃口。” 她瞧不见冯翀,也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只能看到道士对着那碗羊汤面发呆,一口也没动过。 李长安不动声色将自己这碗推过去。 摇了摇头。 “恐怕没这么简单。” “道兄是指……” 冯翀忽然脸色一变,腾地起身。 “有人动了法坛!” ………… 梦外。 大风灌入厅堂。 风声凄厉一如人们的惊嚎。 惊惶、绝望,以及一点点疑惑。 因为那颗闯入房中的妖怪头颅,固然狰狞,固然巨大,却也仅仅只是头颅。 它从大门处一直滚到中堂,断颈里血液喷洒,生生淌出一条血河。 死的? 薄子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硬着头皮上前,抽出刀子,试探着要给这颗脑袋翻个面,看个究竟。 “我劝你离它远一些。” 什么? 薄子瑜下意识一退。 那颗看来死透的妖怪头颅上,乱蓬蓬的须发忽而一张,彷如无数细小的手脚,撑起头颅翻转跳来。 浓重的血腥味儿随之塞满鼻端。 薄子瑜蓦然张大的瞳孔里,倒映出妖魔狰狞的面孔以及猛然张开的巨口。 锵! 火星四溅里,铁制的刀锷顿时被咬成烂铁。 薄子瑜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妖怪嘴皮的粗粝。 他忙不迭弃刀后退,可那妖怪却没有继续撕咬,只能瞧见它眸光中最后的凶恶渐渐灭却。 薄子瑜急促喘息着,短短一瞬,冷汗已浸透衣衫。 若非那一声提醒,若非自己退了那一步。妖怪咬断的,恐怕不是刀,而是自个儿的手臂,甚至于半截身子。 可是……是谁? 他抬起眼,望向声音来处。 门口。 风拽着门扉不住墙上拍打。 浓雾似要乘虚而入。 可门梁上,一道符箓缓缓燃烧,放出朦朦黄光,牢牢将雾气堵截在外。 一个高挑而纤细的身影自雾气里悄然浮现。 鲜红的长裙几多破损,素白的上衣遍染污血,脸上的面具更是破损一角,露出一截眉锋,唯有手中剑,锋锐如故。 薄子瑜难以置信。 “妖……哎!” 却是一个物件破空而来,正中他的脑门,弹进他的怀里。 紧接着,耳边便听到: “镇抚司办案。” “稍安勿躁,谨守门户,援军稍后便至。” 听到这话,薄子瑜哪里还顾得上喊痛和生气,连忙把怀里的物件拿起一看,却是一面令牌,正面阳刻“镇抚司”,背面阴刻“虞眉”二字。 这一刻,薄子瑜的脸色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千头万绪堵在喉咙里,挤出一个。 “你……” 虞眉大步迈入,只冷言冷语撂下一句。 “磨蹭什么?还不去堵上房门。” 便径直越过了懵逼的捕快,快步直奔法坛。 直到。 一柄长刀拦住去路。 镇抚司的大名或说凶名谁人不晓? 屋中的人们听到镇抚司人马稍后便至,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之前有多绝望,现在就多么狂喜。 但游侠儿张易却不同,他可还惦记虞眉脑袋上的百两悬赏,更是清楚地记得,在酒神祭当夜,这位鬼面女是如何放翻他,还是两次。 此刻,他虽是不言不语,但手中的刀却明白告诉对方。 我不信你。 但虞眉也丝毫没有取信与人的意思。 “仅凭几张符箓挡不住屋外群魔。” 她收剑归鞘,目光迎着刀锋,对上游侠儿的眸子。 “要么让我操纵法坛,唤醒道士;要么等着妖魔闯进来,吞吃你我。” 张易深深看了虞眉一眼。 终究是让开了道路。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 梦兆八 梦外。 就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一口气从深渊拽出海面。 剧烈的“压强”变化,使得冯翀的魂灵仿佛鼓裂了开来。 冯翀方自从魇的迷梦中醒来。 这剧痛就击中了他。 他不由自主蜷缩成个大虾,剧烈的痉挛,让胃囊里的残羹剩汤都一股脑儿地呕了出来。 “冯道长?”“道长!”“你没事吧?”…… 周遭乌泱泱的话语落入耳朵,像是变流的唢呐,让他胸中愈加烦闷。 他摆了摆手,强自忍耐下来。 抬起涨得通红的脸。 瞧见拥挤的房舍,恐慌的人群,倚刀而立的张易,满脸关切的薄子瑜,以及,法坛前的鬼脸儿。 是你? 是你! 虞眉鬼面破损处的眉峰一挑。 这语气可称不上感激。 果然。 “谁让你动的法坛!” 冯翀踉跄着身子便扑了上去。 可惜,他一来才被虞眉强行从梦中拽出,魂不附体;二来,本就是学院派的道士,道法扎实,武艺稀松,哪里是能飞檐走壁手刃妖魔的虞差饶对手? 他手还没挨着人家的衣领。 虞眉只伸手一捉一扭,冯翀便理所当然的被摁倒在地。 “莫要动手,莫要动手。” 薄子瑜见着冯道士吃亏,赶紧上来打圆场。 “误会了,误会了!” “这位虞大人是镇抚司的上官,先前的连环杀人案都是误会,是在暗中调查妖疫元凶。此番冒险现身,是特意为救援我等而来,唤醒道长,也是因外头妖魔逼迫,不得已而为之。” 薄子瑜这话明里是为虞眉解释,暗里也是为冯翀开脱。 可虞眉全然不为所动,冷冰冰没个回应,手里也不见松下半分。 冯翀费力挣出个嘴巴,脸上反而怒气愈盛: “贫道哪里是受不得这点疼痛?” “只是她打破了坛法,唤醒了贫道,却把李道兄留在了梦里。” 他神情愈加懊恼。 “薄兄弟不知,不晓得哪里冒出一场新梦,我在还好,我不在,那梦就全然被妖魔把持,李道兄魂魄又不全……”话到这里,他急急打住,只愤然道,“这不就等于把李道兄推(和谐)进虎口么!” 这话出来。 不仅薄子瑜脸色大变,虞眉也终于松开了手,还少有的开口解释了一句。 “楼观道的坛子我闾山派使唤不来,想要唤醒道人,只能打破坛法。” 末了,不清不楚嘀咕了一声。 “谁想到只醒来一个道士?还偏生是姓冯的?” 冯翀脱困后倒也没继续找虞眉的麻烦,毕竟现在多耽搁一时,李长安就在梦中多一分危险。他赶紧重新摆好法坛,尝试着要重新作法,将李长安救出来。 可是。 “来不及了。” 沉寂许久的游侠儿突然开口。 他面色凝沉,注视着拿桌椅抵死的大门处。 那里,数张符箓正在无声燃烧。 伴着众人目光汇聚过去。 下一秒。 轰! 这是屋中四壁上,百十张符箓突然同时燃起。 呼! 那是屋外狂风忽而大作,刮得梁上屋瓦“簌簌”跳动,摇得梁柱“兹呀”颤抖。俄尔,“轰隆”一声,一应窗户门扉尽数为大风洞开。 妖雾趁机侵入,却被符箓放出的光华勉强抵住,但符箓也因此燃烧得愈加猛烈。 只有大风涌入,伴着难言的怪异腥臭,裹挟起符纸燃过的余烬火星,在屋舍间飘洒鼓荡。 众饶颜色尽是惨白。 旋地转,符烬飘摇。 正是妖魔猖狂。 ………… 梦郑 冯翀消失得很是突兀。 甚至于没留下一句话语,只遗落下一个惊诧的眼神。 李长安却并不十分担心他,因为无论他接下来是死,是活,是安,是危,人在梦中都是无能为力,还不若省下些精神,应付眼前的局面。 眼前这个被妖魔掌控的局面。 太阳自中坠落。 青之上,云雾翻卷,隐见斗转星移。 白昼飞速转入黑夜。 地上,拥挤热闹的长街中,人群在短暂的呆滞后,是爆炸性的惶恐,继而,尖叫,奔散,商人丢下了货物,丈夫抛下了妻子,母亲遗弃了孩子,人们都不顾一切地奔向房舍,然后,紧闭门窗。 片刻后。 城中尽数被夜色吞没。 一轮血月冉冉上升,彷如滴下来的月光,掩盖空寂的长街。 街上一片狼藉,踩烂的货物,散落的铜钱,跑丢的鞋子,以及一个才满周岁的婴孩。 他瞪着无辜的眼睛,咿咿呀呀的呼唤在街上反复回荡着,可惜回应他的只有默默锁死的门窗。 长街那头,李长安在面摊上冷眼旁观。 店家收摊收得匆忙,把灶台桌凳锅碗瓢盆等家伙什儿全落在了外头,当然,还有一碗没来得及收钱的羊汤面。 盆大的海碗里,乳白的汤,雪白的面,青白的葱花,还有垒得高高的厚切羊肉。 吃口肉,喝口汤,吸口面,一股子空洞的美味儿涌上味蕾。 那边的婴孩儿似乎也被这美味吸引。 踉跄着走过来,伸出胖胖的短短的手,奶声奶气: “妈妈。” 咔! 婴孩的脖颈突然一折,肩冒出一个肉瘤,飞快长成一个扭曲的脑袋。 继而。 的身子迅速膨胀,皮肤下生出羽毛,手脚开始变形。 不消片刻。 彷如车轮转动的怪异吼叫声里。 一只九头十八翼的怪鸟对月长鸣。 “嚯。” 李长安眉头一挑。 “鬼车?” “你怎么还呆在街上,不怕……” 少女不晓得从哪里又冒了出来,瞧见长街对面慢慢扑腾升空的鬼车,话语一滞。 “还不快走!” 罢,拽起李长安便飞掠而出。 鬼车同时猛扑而下,把桌子长凳砸得稀烂,又扑腾起九对翅膀,扬起尘埃弥漫,用一种不断旋转的怪异飞行姿态对两人穷追不舍。 …… 鬼车在后。 两缺然没有傻到“飞檐走壁”,而是专往巷子里钻。好在这梦境场景是依据潇水而成,各处水道狭巷是四通八达又七歪八拐。 少女又熟路得很,没一阵,便甩脱了鬼车,避入了一户人家。 “今儿白怎么过的这般快?一晃眼就没了。” 少女一边碎碎叨叨,一边点起蜡烛,还不忘嘱咐道: “你这道人委实是个铁憨憨,太阳下山了,也不晓得往家里跑,真不怕妖怪吃了你?你可得心些,这家人晚上见不得活物,你可别作死,扒下人家的眼罩。” 话语间,昏黄的烛光缓缓散开,勉强照亮这一方陋室,也映照出角落里大通铺上的一家老。 李长安默不作声拉了拉少女的衣袖。 “干嘛?” 少女没怎么搭理,自顾自着话。 “城里没妖变的本来就没几家了,你可别再胡来,不然就真没地儿躲了。” 李长安无奈,只好掐着少女的脸颊,把她掰过身来。 “梨(你)过(干)毛(嘛)……” 少女前一秒还在支吾挣扎,下一秒就瞪直了眼。 但见房间深处的床榻上,六条人头蛇身的怪物互相缠成一团,或苍老或稚嫩或蘑或女的人头上,都戴着厚实的黑色眼罩,冲两人吐出长长的蛇信。 嘶~ ………… 薄子瑜倒吸了一口凉气。 肋下的撕裂伤口痛得他有些恍惚失神。 但手里落下的刀子却更快了几分,从脚下妖怪的眼眶捅进大脑,刀锋在头骨上刮得“嘎吱”作响。 他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污,抬头四顾。 厉风在室内盘桓尖嚎,到处都是凌乱的烛影与飘洒的灰烬。 左前方,游侠儿手持长刀拦下了一只半人半鸟的妖怪,这妖怪动作极快,常人几乎捕捉不到它的影子,可张易却只把绵绵的刀势撒开,把妖怪闪避的空间圈住,使它避无可避,而后,一刀两断! 右上方,梁顶一角符咒燃尽,光幕顷刻暗淡,一只妖魔合身一撞,竟是硬挤了进来,纵使残余的符光削去了它一层皮肉,它却拖着血淋淋的身子,踏着碎瓦片嚎叫着飞扑而下。然而,红影一闪而逝,妖魔已然被虞眉当空刺死。虞差人并不停手,脚尖在妖怪血尸上一点,借势翩翩再起,以一枚符箓续住光幕,将紧随其后的妖魔挡了回去。 冯翀醒来之后,顾忌到外头浓雾重锁,妖魔数目不明,自己一方又是一堆累赘,几人合议,决定由冯翀开坛作法布下一个强大的结界,用来撑到虞眉口中的援手到来,而几人则为他争取作法的时间。 可不曾想,里边还没动作,外面的妖怪便飞蛾扑火似的,猛闯符箓组成的辟邪法阵。好在不计生死闯进来的都是些妖怪,再被符光削弱一层,已然威胁大减,就是薄子瑜用刀子贴上符箓都砍死了好几只。 可是。 数目太多了,好似源源不绝,使人难以理解,的潇水城哪里藏下这么多的妖怪? 更何况,那位虞差人先前可提醒过,外面的雾气里还有更厉害的! 薄子瑜苦笑着瞧了眼身后。 冯翀身披法袍,手持法剑,口中念念有词,有条不紊艹弄坛仪。 薄子瑜忽的感到一阵眩晕,他知道这是失血与劳累所致,毕竟只是凡人,纵使杀得了妖魔,也难免要付出代价。 他不由在心里催促: “冯道长,你可千万要快些啊!” 突然。 “班头当心!” 薄子瑜悚然一惊,忙回头。 见着一头野猪模样的妖怪,撞散符光,迎面猪突而来,纵使符箓扒下了它一层皮肉,露出白森森的头骨,却也使它愈加狰狞与癫狂。 薄子瑜沉气下腰,咬牙递出长刀。 然而。 就在交锋的一刹那。 他绷直的手臂却突兀一软。 糟糕!身体不顶用…… 刚刚才冒起(和谐)点儿念头,胸前便猛地一闷,身子一轻,整个人就被猪妖撅飞了出去。 人在半空,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妖魔身上插着半截长刀,用更加凶猛的姿态撞向了法坛。 坛前本守着几个衙役,此刻,竟是尖叫着一哄而散,将艹持坛仪难以抽手的冯翀暴(和谐)露在了妖魔面前。 远处,张易鞭长莫及。 虞眉化作红影,飞身回援。 可是,来不及了。 薄子瑜心头一阵冰凉,甚至于,当身体重重砸在地上,都没察觉到疼痛。 完了。 他方如此作想。 可是。 “虎步龙骧,门地户,人门鬼门,卫我者谁……” 冯翀的诵咏却仍有条不紊响彻耳旁。 法坛没事? 薄子瑜连忙撑起身子看过去。 但见法坛前不过三步处,一个雄壮的身影死死抵住了猪妖,浑身坚实如铁的肌肉将宽松的襦裙撑得几乎要裂开。 没错。 襦裙。 襦裙是女子的装束。 抵挡住猪妖的“壮士”自然是个女人。 如此雄壮的女人,场中自然只有金夫人一位。 但见金夫人吐气开声,把猪妖一个背摔,狠狠掼倒在地,再抄起一个十来斤的铜摆件。 咚! 闷响声中,冯翀咏咒激昂。 “回地转,阴阳开辟。” 咚! “法令到处,万鬼伏藏。” 咚! “急急如律令!” 坛前,三生闷响,猪妖的脑袋被砸了个稀烂。 坛后,如律令下,坛仪功成,玄黄神光自坛前扩散,所过之处,厉风平息,妖魔尸体化作飞灰,房舍四面上下本已摇摇欲坠的光幕立时稳如山岳。 瞬息之间,彷如扫平了妖祟,地平靖。 …… 成了? 成了! 从绝望到狂喜只在刹那之间,屋中顷刻欢腾起来,人们此刻是又叫又闹又哭又笑,尽情发泄着生命失而复得的惊喜。 薄子瑜却注意到冯翀神色苍白疲敝欲死。 “冯道长,歇息一下吧。” “不校” 冯翀却摇头拒绝。 “咱们这边是暂且安全了,李道兄在梦中可还危险万分。” “可你……” 冯翀摆了摆手。 “无妨。” 着,他从肘后取出一枚丹药吞下,苍白的脸上便升起些许红润。 他疲倦地笑了笑,正要些什么。 锵! 闷声靠近的张易突然拔刀。 刀光如匹练。 悍然劈下。 ………… 凌冽的刀光将人群的狂欢骤然劈断。 其实这一刀并未砍到冯翀,而是将旁边一个上来庆贺的男子劈飞了出去。 饶是如此。 薄子瑜也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护在了冯翀跟前。 “你干什么?!” 他又惊又怒,不晓得张易是受了妖魔的蛊惑,还是一开始就是内鬼。 他并不信任对方,毕竟在他这个捕快看来,张易这类刀口添血的江湖客,为了钱,什么干不出来? 面对这声饱含敌意的质问与人群聚来的惶恐目光,张易把手中刀攥得死死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却不是对着冯翀,对着虞眉,对着薄子瑜,更加不是无知而懦弱的人群。 游侠儿死死盯住被他劈飞的男子。 “你是谁?” 张易的刀又快又狠,从左肩到右肋,几乎把男子砍成两截,通常,人们称呼这种人桨尸体”。 尸体不会话,可人群里却响起惊疑不定的低呼。 概因有聪明人发现,这人既不是金家三十七口中的一员,身上也没有穿着衙门公服。 他是谁? 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节骨眼儿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挑动人们紧绷的神经,更何况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呢?可奇怪的是,在这之前,居然没有任何人察觉。 人们相继发现了这一点,惊疑的低语愈来愈多,却在某一瞬间,戛然而止。 因为。 尸体站起来了。 像是午睡初醒。 “尸体”自血泊中慢悠悠起身,施施然掸璃衣襟,身上伤口与血污居然如同掸去灰尘一般消失不见,完好无暇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寻常的容貌,寻常的衣作,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却怪异地使人联想起游走街头卖药的郎郑 “我是谁?” 那人自顾自笑了笑,手里却多出了一块木牌,一块神主牌,一块本该放在法坛上的神主牌。 冯翀瞳孔一缩,诧异之余,表情已然有些狰狞。 所谓坛仪,实际上就是道士自个儿打不过,呼叫祖师神灵助拳。所以一场坛仪厉害与否,便在于请来的神力多寡。 可要是坛仪完成,神主牌却丢失了呢? 冯翀声嘶力竭。 “拦住它!” 游侠儿闻声而动,比他更快的是虞眉,早已化作鬼魅疾进,红影翻飞里一点寒芒迸出。 可是。 咔。 声音很,是木牌折断的轻响。 嗡。 声音宏大低沉,是法阵玄光破碎的轰鸣。 虞眉先到,剑尖却搅入一团突兀出现的旋风中,竟是发出密集的金铁交鸣之声,那旋风又是一涨,向着虞眉席卷而来。风声嘶嚎,彷如无数钢刀利刃相互绞磨。 虞眉无奈,抽身而退。 张易后至,长刀一展,砍向了那饶脖颈,可是耳中突然听得猿啼声,一只黑如煤炭浑身没有丁点儿毛发的猿猴就挡在了眼前,张开身子,任由刀锋劈斩。 数息之后,张易喘息着退回法坛,双手虎口流血,刀身密布裂纹。 而此时。 屋内,身形如鼬双臂如镰猫大如虎尾生双叉人头蛇身鳞片青黑色黑如炭浑身无(和谐)毛……十数只奇形怪状的妖魔一拥而入。 屋外,浓雾翻卷,隐隐听得刺耳的嚎叫,瞧见怪异的身形,似乎还有更多的妖魔潜藏其郑 群妖拱卫里。 那人笑道: “听闻诸位正在寻某。” “今日特来相见。”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六章 梦兆九 梦中。 月夜水乡。 青石巷道,薄薄的雾气漫出来卷过石桥。桥下,无声倘佯的水波上,乌篷船儿微微摇晃,一副繁华落幕后的淡泊恬静。 可惜…… “轰!” 临街阁楼上骤然爆起烟尘,残砖碎瓦飞溅里,断肢血雨纷纷而下。 两道身影冲出月空,落在血雨“簌簌”泼洒的石桥之上。 两人落地的姿态不可谓不轻盈,却踩得桥面中央凹陷,紧接着,桥面两侧突兀翘起,猛地往里一合。 桥底翻转过来,竟是一张巨大的怪脸,眼睛弯成一条细缝,腮帮子鼓动着,仿佛在咀嚼着什么美味的食物。 可很快,石桥妖怪惬意的神情突然凝固,眼睛和腮帮子同时鼓到了极致,便有凛冽的剑光自石缝中漏出,旋即,这剑光大涨,妖怪霎时间支离破碎。 乱石堆里,少女一边提剑乱砍,一边崩溃大喊: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没有触动契机,为什么大家都变成了妖怪?!” 还能为什么? 旁边的李长安暗自嘀咕。 还不是冯翀一走,你这梦境主人家被魇谋了朝篡了位,这梦中的江山不属于你了呗。 不过这时候,也没功夫细说,后头还有追兵咧。 李长安一把拽住无能狂怒的少女,就往桥边一个青石巷道钻去。 才进巷口。 巷子深处忽的冒出十来张人脸,人脸后却不是人的躯体,而是类似蚯蚓的虫躯,他们相互交缠着蜂拥而来,瞧得人头皮发麻。 “不可能!” 少女又瞪圆了丹凤眼儿。 “丘伯伯一家子只在城墙根下活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管它可不可能,逃命要紧!” 道士提住她的后领,三两下,跃上屋脊。 时值云翳消散。 夜空呈青灰色,彷如死人的背脊,血月就是皮上的烂疮,涌出源源不绝的腥臭月光浸泡小城。 极目远眺。 月光下,或凄厉、或古怪、或刺耳的嚎叫此起彼伏,无数奇形怪状的妖魔从深巷、从人家、从街头、从水底,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要将这妖城中唯二的活人分而食之。 见着这一幕,少女总算是理智了些,她一咬牙。 “跟我来。” “去哪儿?” “我的洞府。” 片刻后。 “你管这玩意儿叫洞府?” 两人跟前,一栋飞檐斗拱的高楼直上云霄,字面意思的直上云霄,这高度哪里是洞,分明是要把苍穹捅出一个洞来。 真正的潇水城不可能有这么玄幻的建筑物,所以,这栋楼大抵是少女对梦境最后一点掌控。 “要你管!” 少女白眼一翻,奔入楼中。 群妖的嘶鸣咬着屁股撵上来。 李长安无暇多想,紧随其后。 ………… 梦外。 就像被恶狼包围的羔羊,抵抗似乎只会是无用之功,徒劳刺激猎食者的食欲而已。 堂上。 妖魔的头头,那个自言为妖疫幕后元凶的“男子”,暂且称呼他为郎中吧。他用一种平和而挑剔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审视,彷如考究的食客在案板上挑肥拣瘦。 屋外。 浓雾翻卷着,数不尽的妖魔掩藏其中,发出怪异的嚎叫,窥视着屋中生灵,只等一声令下,便一齐涌入饕餮一场。 人们已被恐惧死死攥住,别说逃跑,就是哭也不敢哭出一声。 然而,此时的薄子瑜心中却反倒一片平静,恍惚且茫然,甚至有一丝丝莫名其妙的滑稽。 他回首四顾。 李长安依然盘坐在法坛旁,双目紧闭,沉睡未醒。 虞眉依旧寡言少语,可在那张鬼面之下,却能听见沉重的喘息声。 张易还是那副冷峻的神情,有条不紊地扯下袖口包扎虎口,再拔出了另一柄长刀。 而冯翀…… “呵。” 他发出了一声轻笑,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仿佛不是妖怪包围了他,而是他一个人包围了所有妖怪。 非但是屋中众人,连那郎中饶有兴致看过来。 “道长何故发笑?” 在人与妖的齐齐注视之下,冯翀还有闲心收拾起坛上的祖师神牌,才淡然道: “贫道笑鱼儿上钩,死到临头尤不自知。” 而后。 一脚踹翻了法坛。 众人才诧异地瞧见,那法坛下居然藏着一方两尺长短的木匣子,拿黄符与稻草结成麻绳紧紧缠住。 “那是?” 郎中眉头一蹙,从现身伊始一直保持着的平和微笑第一次被打破。 回答他的是……冯翀砍向绳结的法剑。 嗡! 一声剧烈的蜂鸣,好似铁锥刺入人的耳膜,让众人的心跳顿时慢了半拍。 下一秒。 木匣破裂,一道赤光冲天而起。 与之同时。 李长安睁开了双眼。 …… 不知为何,也许是从那颗被打掉的门牙开始,或者是道士救下了邢捕头之后,薄子瑜一直对李长安有种莫名的信任。 当他看见李长安睁眼醒来,是喜不自胜的。想来,冯道生解决不了的状况,李道士总有法子。 可是,冯翀却拽住了他。 “走。” 薄子瑜大感诧异。 冲你刚才的语气,咱们不是要反击了么? 回头看来,却瞧见冯翀持剑的手臂上鲜血淋淋,衣袖破碎如烂絮。 “冯道长你胳膊……” 话没问出来,便被冯翀急匆匆打断。 “来不及解释了,快走!” 招呼着众人一同往厅堂侧门逃去。 堂下的妖魔没有上来阻拦,但没有人会为此感到一丝庆幸,因为浓雾中掩藏的妖魔或许更多。 果然。 才到门口。 迎面的是十来张男女老少不一的面孔,它们咧嘴大笑,露出白色的牙齿与红色的牙床,涎水沿着嘴角横淌。 时而雾气翻卷,隐现面孔后面,蚯蚓一样的长躯。 薄子瑜握紧了佩刀。 他不明白为什么李道士醒来,放出豪言的冯道士却反倒急着逃跑?但他却知道,妖魔当前,容不得犹豫。 他越出人群,奋起死志,挥刀斩妖。 可是…… 嗡! 蜂鸣突兀再起。 眼前忽有红霞漫卷而过。 红光里仿佛夹着无数细刃,仅仅擦身而过,面皮就隐隐作痛,眼中更是泪水直涌。 薄子瑜不得已闭上眼,再睁开。 刀锋已然砍中了妖怪,但古怪的是,手里却空落落的没个实感。 欸? 薄子瑜茫然无措,就见得这些人面虫身的妖魔在无声无息间,忽然爆成十几团血雾,被骤起的狂风裹挟,化作腥臭血雨,迎面扑打过来,而后一股脑儿涌进房中。 发生了什么? 薄子瑜一脸污血,不明所以,耳边有人喊“妖怪死了,快跑”,便被人群裹挟着踉跄向前。 逃出的一刻,他奋力回望。 厅堂里笼罩着一层浓重的血雾。 郎中嘴唇开阖,似在说些什么,在他的周遭,妖怪们形貌狰狞,作势欲扑。 在群妖对面。 李长安起身。 横剑。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七章 剑试群妖 正堂像是一个血色漩涡。 把屋外庭院里的浓雾,以及雾中影影绰绰的妖魔,都吸了进去。 一时间。 院子里竟是空了下来,没了浓雾,也没了妖魔。 人们不明白外头的妖怪为何会舍他们不顾,一股脑儿钻进正堂,但他们却知道,这是最好的逃命时机。 这当头。 冯翀却独自留下,吞下几粒丹药,闭目调息。 不。 还有一人留了下来。 “冯道长。” 薄子瑜满心疑惑与愤怒。 “为何如此?” 为何要逃跑?为何留下李长安一人独自面对妖魔。 冯翀睁开眼,深深叹了口气。 …… 李长安其实不太了解自己的本事。 说来惭愧,他一路来斩妖除魔,除了便宜师傅传授的微末道法,如今已不咋用得上,大多依靠黄皮书给予的变化神通。 通幽、剑术、斩妖、御风、驱神。 可就是这几样神通变化,他虽也努力摸索,但始终没有吃透,事日渐长,冷不丁就发觉有新的东西可以挖掘。 譬如剑术。 刚开始只以为能让自己成为武林高手,可后来却发现,自己还隐隐能与剑通灵,甚至轻松驾驭凶戾难驯的飞剑剑胚。 又譬如这次入梦。 入梦前,李长安其实有些不安。 薄子瑜和张易两人不通术法,而冯翀要主持坛仪与魇斗法,要是遇到什么突发危机,恐怕仓促之间,难以应付。 道士便突发奇想,既然魇能把人一半魂魄拉进梦中,一半魂魄留在体内,那么自己能否做到呢?如此一来,岂不是既能去梦中救人,又能在梦外护身。 冯翀却泼了凉水。 凡人神思散乱,魂魄容易离散。修道之人魂魄圆融,等闲难以分离,而一旦强行分开七魂六魄,轻则损害道行,重则危及性命。 但李长安心里却隐隐有一种“我能行”的预感,稍稍一试,“通幽”之变自行发动,还真成功了! 只不过。 分离出来的,只有一道命魂而已。 人有三魂。 天魂胎光、地魂爽灵、命魂幽精,各有所司。 其中,天魂是本我,地魂是智识,命魂是欲念本能。(我胡咧咧的) 李长安在梦中行事百无禁忌,诱惑当前,也不起半点儿杂念,就有命魂分离的缘故。 可问题恰恰也在于此。 毕竟只有一道命魂,若真出了张易、薄子瑜和冯翀加起来都解决不了的状况,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李长安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飞剑剑胚也给留了下来。 这剑胚穷凶恶极,李长安平日也不敢乱用,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伤及无辜。 可眼下,掌控飞剑的却只有一道仅凭本能行事的命魂……留下命魂,封住剑胚,就是以防万一,存了万不得已时,拼命甚至于玉石俱焚的打算。 所以李长安事前再三告诫冯翀: “一旦解开飞剑,唤醒命魂,不要犹豫。” “逃!” …… “实情便是如此。” 冯翀指了指自己血淋淋的胳膊,那是剑胚出匣时,被散逸的剑气剐蹭所致。 “若非及时逃开,怕是我们也得被飞剑所杀。” “那在屋中说的那句话是?” 冯翀扭过头来,瞧见虞眉、张易领着众人去而复返,他咧嘴一笑,这个板正的学院派道士,难得露出少年人的活脱。 “我唬他的。” 但很快收敛笑意,皱眉反问。 “们怎么又回来了?” 虞眉指了指依旧笼罩在金府外的雾墙。 “那雾气是门厉害的妖术,进来容易,出去却难。” 说罢,找了个干净地儿盘膝坐下,也是自顾自调息起来。 留下薄子瑜一个抓耳挠腮,逃跑逃不了,进屋拼命又恐怕会被误杀,只得在外头干瞪眼。 “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冯翀呼吸悠长。 “等。” ………… 李长安横剑而立,双眸低垂。 浓雾翻腾着,夹杂着无数只利爪与血口,仿若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就在临身的一刹那。 红光乍现,筑起海堤。 汹涌的“潮水”顿时凝止,然后红霞漫卷,“潮水”便化作涛涛血雨,扑簌四溅。 从始到终。 李长安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涌上来的妖魔就这么轻描淡写,被飞剑通通绞成血沫。 可是。 雾气里的妖魔纵然鬼魅可怖,实则不过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妖怪,虎姑婆一流而已。薄子瑜带上符箓,按下恐惧,豁出性命,也能砍死它三两只。 但这种杂鱼,雾气中还潜藏着更多,更重要的是,郎中身边的妖魔……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彷如擂向大地的鼓点。 郎中身边,那只曾以肉身崩裂张易手中百炼钢刀,浑身漆黑无(和谐)毛的猿妖,已然大踏步扑杀而来。 作为侍卫在郎中这个幕后元凶、妖魔头子身边的妖怪,猿妖自然不是那些个一剑都扛不住的杂鱼可比。 红光袭至,它只抬手护住脸面,然后硬碰硬一撞。 锵! 红光顿时寸寸破碎消散,露出青铜短剑的本尊。 李长安也终于抬起了眼皮,却不是看向近在咫尺的猿妖,而是群妖侍卫下皱眉打量的郎中。 这般赤裸裸的无视,理所当然地激起了猿妖的怒气,但见他一把拍飞黏在身上的飞剑,扬起蒲扇大的爪掌,朝李长安兜头拍下,带起风威赫赫,俨然要砸烂道士的脑袋。 但它可是误会李长安了,道士此刻只剩一道命魂,哪里有“轻视”这种高级情绪? 李长安之所以只盯着郎中,不过本能的觉得,猿妖没有威胁而已。 嗡。 这一声剑锋颤鸣,急促且尖锐。 被拍飞出去的剑胚,像是一尾活鱼,灵巧打了个摆尾,便以更加迅捷更加凶猛的姿态,再度电射而来。 不过这一次,赤红的剑光不再漫漫散开,而是凝结成了一束。 紧接着。 兹拉。 挠心刺耳的金属划响之声。 猿妖周身骤然爆出大蓬的火星。 它拍下的巨掌顿时一滞,脸上的狰狞迅速转为惊恐,铁塔样的身躯在剑光纵横里颤了颤,而后,竟是哀声嘶吼着,转身就跑。 可惜,才跨出第一步。 身上便抖出无数血珠。 第二步。 皮肉烂成碎糜,扑簌直下。 第三步。 俨然只剩一副白骨,踉跄两下,扑倒在地。 李长安依旧没有看它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郎中。 然后。 突然一偏头。 微风卷过,道士脸颊上无声无息裂开了一条细长的伤口。 斜上方。 郎中身边那只形似巨鼠、爪似钩镰的镰鼬,悄然现身于此。 镰爪一展,已然斜劈而下。 比镰爪更快的是飞剑。 剑光一转,剑胚飙然一射,电掣而来。 后发而先至。 镰鼬立时被飞剑击中,身躯当场散开,却不是化成血沫,而变作一团旋风。风中带着丝丝银线,银线交错时,锵然有声,仿佛千万条利刃交错回旋,向着李长安席卷而来。 如果说猿妖是想把道士砸扁,这镰鼬就是要把他绞烂。 对此。 李长安简简单单一剑斩下。 剑上青芒吞吐,正是“斩妖”。 没有什么异响,更没什么别样的动静。 只有剑锋落处,旋风溃散。 旋即,镰鼬再次现身,却已然被拦腰斩断,拖着滑出腹腔的肠子脏器,滚落入地上淤积的血泊中。 管它有形无形,尽皆一剑斩之。 …… 血雾飘飘洒洒,剑胚在其中愉悦穿梭,而李长安更似在身上披了一件血衣,数不尽妖魔性命织成的血衣。 一时间,群妖噤声。 连那雾气都好似不再翻涌。 而后。 道士眸光混沌,迈步向前;郎中面带微笑,转身就逃。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八章 梦醒 金府前院正堂。 命魂与群妖厮杀的斗场,此刻已被浓稠的雾气填满。 这些雾气原本是铅灰色的,但伴着屋中不断响起的嘶吼声、哀嚎声、利刃斩断筋骨声、血液喷溅声,竟是渐渐开始泛出红色。 并越来越浓重。 到了最后,门窗里涌动的雾团就像是浸血的棉花,好像只伸手一抓,就能攥出一手血来。 此情此景,怎教屋外观望的人们不为之颤栗,不为之惶恐,不为之生出微薄的希望? 许多人已当场跪下,向着各自的神(和谐)佛与先灵祈祷,祈祷着当厮杀平息,雾气消散,走来的是李道人,获胜的是李道人,而活下来的是自己。 可惜。 血雾突兀颤涌。 大门处好似破开了个口子,雾气从中倾涌而出,并迅速在院中扩散。 人们早已是惊弓之鸟,不用冯翀、虞眉提醒,都第一时间远远避开。 直到所有人挤进了一个退无可退的角落,雾气终于停滞不前,并慢慢开始沉降,化作丝丝血水染遍地砖。 也露出了雾中潜藏的身影。 相貌平凡却神色从容的男子,以及他身边侍卫的妖魔。 郎中! 薄子瑜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难道李道长他……不对! 薄子瑜很快又注意到,那郎中虽然脸上从容不改,身上却狼狈得很,衣衫染血不说,肩上一团刺目的猩红,显然是中了一剑,勉强避开要害而已。 他身边的妖怪们就更是不堪了,好些的缺鳞少甲,严重的折爪断肢,个个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 更重要的是,正堂里斗声与哀嚎未熄。 道长还活着…… 薄子瑜方自醒悟,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欣喜。 下一刻。 洞开的大门里,突兀冒出一个巨头独目的妖怪。 这妖怪眼睛不大,鸽子蛋大小而已,脑袋却大簸箕。它慌慌张张要逃出门来,头却卡在了门框里,进退不得。一时间,独目中居然泪如泉涌,彷如身后缀着什么极恐怖的事物,迫得他奋力一钻,挤烂了门框,擦破了头皮,鲜血淋漓而下,终于钻出了个头来。 可是。 一柄青铜短剑突兀从血雾中现身,绕着独目怪盘旋一周,倏忽遁回了雾里。 逃脱升天的喜悦顿时在独目妖的脸上僵住,接着,它周身浮出细密的红痕。 下一刻。 噗。 血液喷溅里,妖怪忽然散成指头大小的肉块,堆砌在门槛上,筋肉尚且跳动,腾腾冒着热气。 随即。 屋中斗声平息。 不知从哪里掀起怪风,将门窗一一阖锁,众人只能隔着窗户纸,瞧见屋中血色渐渐消退,同时听见“泊泊”声响,却是门缝窗隙里不停涌出血水。 不消片刻。 在妖魔们的脚下汇积成一片血沼。 门槛上的碎肉早被冲散,血水裹着那颗黑白分明的独眼,滴溜溜滚到了郎中的脚下。 他俯身拾起,瞩目良久,而后…… 噗~ 竟是莫名笑出了声。 他先是抬起袖子掩着脸轻轻嗤笑,可笑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甚至连袖子都遮不住他裂开的嘴角。 他于是放下衣袖,弯起了腰,捧着肚子,放声狂笑。可即便如此,似乎尤不尽兴,干脆跌坐在血沼中,狂笑着拍打起地上积血。 “哈哈哈哈哈……” 肆意而怪诞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笑得风声“呜呜”凄嚎;笑得铁铸般的接天蔽日的雾墙翻腾涌动,似要崩塌压下;笑得妖怪们低声呜咽,跪倒伏地;笑得众人惶然欲死,不见血色。 “这厮莫不是疯了?” 薄子瑜很想大声骂上一句,可出了嘴边,却成了自言自语。 他偏过脸,也不知是为掩盖一时的怯懦,还是想从同伴的身上寻到一丝支(和谐)持与慰藉。 他首先看向了冯翀,圆脸道士眉头紧锁,口中反复诵咏着“无上太乙度厄天尊”;他又看向了张易,游侠儿死死攥住刀柄,眉目低垂,瞧不清表情;他最后看向了虞眉…… 她迈步上前,越出众人。 素衣红裙,独自立于人群与妖魔之间。 薄子瑜愣愣瞧着她,那纤长的背影在对面狰狞妖魔的比对下,显得格外的单薄而脆弱。 他忽而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冲散了心头雾霾,然后生出点点豪情。 须眉丈夫岂可让一女子专美于前? 就要拖刀大步上去,决个生死而已。 但不管他胸中如何激昂,前方虞眉已然踏入血池,直面妖魔。 “我是镇抚司巡察使虞眉,奉天子令刺天下妖鬼精怪巫觋僧道不法事。尔等散播妖疫,聚众作祟,残食百姓,铁案如山,罪证确凿,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薄子瑜脚步一滞,瞪圆了眼珠。 她也疯啦? …… 这话倒也掷地有声,可惜恰如泥牛入海,了无回应,只把自己人弄得面面相觑,心疑这位虞差人是不是被妖怪吓坏了脑子,或是靠着镇抚司的名头作威作福惯了,是个看不清形势的蠢货。 不过,这“笑话”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成功让妖魔头子止住了他那瘆人的笑声。 郎中的狂笑戛然而止,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虞眉,而后从血泊中起身,整理了衣冠,拱手行了一礼。 “喜不自禁,悲从中来,一时失态,倒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他轻轻拭去脸上笑泪,可他双手分明沾满污血,这一拭,血与泪混合,让他平凡的面孔多出了诡怪狰狞。 虞眉没有答话,似乎就等着他自缚双手、跪地求饶。其他人也没有多言,只有郎中继续开口。 “束手就擒?” 他饶有兴致咀嚼着虞眉的话。 “为何?” “是因虞大人你偌大的官威?是那位冯道长耗尽的法力?” 郎中戏谑的目光在人群中流转。 薄子瑜努力挺起胸膛,怒目而视,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可惜这番“媚眼”全抛给了瞎子看,郎中瞧也没瞧他半眼,一扫而过,显然没把他和他手下的衙役们放在眼里。 只是指着门窗紧闭的正堂。 “或说,屋里那位剑仙?” 郎中微微颔首。 “也对,屋里那位着实厉害。可笑我设下陷阱,费尽心机,却仍让他杀害了我许多孩儿。若非脱身及时……”他把玩着手中的眼珠,“这骨销肉烂的,怕该是我了吧。” “不过……” 他话声一顿,忽而将眼珠嚼碎咽下,然后朝着紧闭的大门张开胸膛。 “来!出来!杀我啊!” 声音回荡,风声呜咽。 妖魔们伏身颤抖,却在郎中银威不敢挪动半步;人们目光热切,期待着那赤红的凶恶的剑光再现。 可是。 大门紧锁依旧,沉寂无言,唯有血水缓缓渗出。 良久。 “你看……” 郎中回头过。 “原来他出不来呀。” 他无声笑了起来。 笑出了人们的绝望,笑出了群妖的狂喜与蠢蠢欲动。 “看起来,我没有理由束手就擒啊。” “哦,是了。” 他又忽而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是因为我的孩儿们身上的伤势?嗯,也是,一个个浑身是伤,真是可怜儿,不过……” 他抚掌轻笑。 “吃了你们,不就好了!” 这句话平平淡淡,恰如早上出门邻居撞见时的一句寻常问候,可落在人们耳中,就是一道惊雷,炸得人肝胆俱裂,摇摇欲坠。 只因这也是一声令下,群妖骇然出动,张牙舞爪,枭叫嘶嚎,扑向人群,要饱餐一通血肉,以解腹中饥、身上痛。 人群早已惊惶逃窜,可四周都被雾墙封(和谐)锁,又能逃到哪里去了? 张易默默握紧长刀,薄子瑜目呲欲裂,冯翀手掐法诀,都已做好拼命或说赴死的准备。 然而,人群最前头,首当其冲的虞眉,此时此刻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配剑还稳稳插在腰间,不曾拔出。 而妖怪已然扑到了她跟前。 一只是人面鸟身的妖怪,喙中汇聚着细小的蚊虫,叫做蚊母;一只是四脚蛇妖,形如蜥蜴而长,头上长肉冠,叫做千岁蝮。 这俩妖怪倒是友爱互助,不争不抢,一只径直来啄虞眉的眼眶,好吮(和谐)吸脑水;一只瞄准了纤细腰肢,要挖出肝脏。 对此,面具之下声音冷冽。 “拿下。” …… 那是一道光。 谈不上璀璨,也说不上炽(和谐)热。 但在这被雾墙封(和谐)锁的昏暗庭院,却好似天地开辟时,第一缕刺破混沌的天光,让场中的人与妖都挪不开眼睛。 接着,是一柄烂银三头叉。 它在光辉中突兀出现,然后迅速一刺,将猝不及防的蚊母与千岁蝮一齐叉倒在地。 再然后,是银叉的主人,猿臂虎背熊腰,身形似真似幻。 金腰带,红缨盔,绿锦袍,明光铠。 光辉之中,冠带飘飞,甲光熠熠,恰如天神下凡。 冯翀口中喃喃:“护法神……” 不对。 他很快发现, 这位身形虚幻、神兵天降的将军,转过头来,却露出一副青面獠牙。虽说护法神中也不乏恶形恶相之辈,但这位浑身却带着邪气。 冯翀于是明悟,这是猖将。 所谓“猖将”其实也与“护法神”类似。道士受箓之时,会拨付上下两坛兵马,上坛兵马就是天兵天将,下坛兵马又叫五猖兵马,是道门降服的妖精鬼怪,因为积性难改,桀骜难驯,才叫做“猖”。 可是,这是谁开坛招来的兵马? 冯翀回想起虞眉先前有恃无恐的模样。 难不成这就是镇抚司的援手? 冯翀胸中那口气忽然松懈了下来,倒不是对镇抚司,或说眼前的猖将又多大的信心,而是按常理来说…… 有猖将,自然也会有猖兵。 但见那青面獠牙的猖将振臂一呼。 天地间有鼓角争鸣。 雾墙之上,霎时间破开无数光柱,数不尽的奇形怪状的猖兵从中跃出。 这些猖兵并不如何厉害,至少比不过郎中身边的妖魔。 但是。 数量实在太多了。 几乎眨眼之间,妖怪们就被猖兵所淹没,没挣扎几下,就相继被镇压于地。 只留得依旧是人身,不知是人是妖的郎中陷入了猖兵的重围之中。 可他依旧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教冯翀心中一凛,再度警惕起来,心想这厮莫不是还有什么花招? 下一秒。 但见郎中利索举起双手。 “我投降。” ………… 天亮了。 当郎中受缚,已然千疮百孔的雾墙终于溃散。 这时候。 惶恐了一夜的众人才惊觉,东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当阳光照入庭院。 猖兵猖将们却如同先前突然出现一般,随光而去。 留下满院险死还生的人们,以及被镇封的郎中与他的妖魔。 虞眉一言不发,默默走到郎中跟前。 拔剑就刺。 可剑下突然出现一席法袍拦挡在前。 虞眉声音冷冽。 “他是罪魁祸首。” 冯翀没有去看指着胸膛的剑刃,只是凝视着虞眉的眼睛,正色道: “一面之词,未必是真。” “更何况,妖疫如何解毒?城中到底还潜藏着多少妖怪?我们都不清楚,杀了他,这些事从何得知?” 虞眉沉默半响,终于收起了剑刃。 冯翀松了口气,还要再说话,虞眉却已然身形一转,跃上墙头,消失不见。 留得冯翀如鲠在喉,话在嘴里哼哧哧憋了好一阵,最终化成一句。 “无量天尊。” 然后把目光转向了门窗紧闭的正堂。 …… 冯翀和薄子瑜小心翼翼推开大门。 只一眼。 两人立刻跑到角落。 呕! 剧烈呕吐起来,那架势,好似恨不得把胃囊给翻出嘴来。 好一阵。 两人才重新聚回门口,什么金府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哪里会多出个人来。 薄子瑜瞧着身子瘦小但神色倔强的严家小子,心里相信了八分,毕竟冯翀说过,李长安之所以困在梦里出不来,是因为多出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梦境。 可要说衙役们敷衍了事,遗漏了小阿梅,他也是不信的。 毕竟他太了解自己这帮伙计了,先前搜索金家人的时候,怕是没少刮地三尺、顺手牵羊,门缝里的铜子儿都不会放过,更何况一个大活人? 除非…… 他若有所思地瞄向了金员外。 片刻后。 偏院一口枯井。 薄子瑜系着绳索下到井底。 借着火把,瞧见这井下竟是另有乾坤,井壁凿出一方高台,深处嵌着一扇虚掩的铁门。 他才推门而入,当下呼吸便急促了起来。 银子! 白灿灿的银子都铸成一个个大冬瓜,密密麻麻堆在石室里。 薄子瑜艰难咽了口唾沫,努力挪开了目光,继续向前走。 到了石室尽头。 但见铜钱堆叠如山。 一个小小的身影卷缩在“山”里,酣睡正浓。 ………… 梦中。 月色如血,浸沐高楼。 厉风呼啸,让高耸入月的楼宇不住摇晃。 李长安与少女却在这飞檐斗拱之间,不住跳跃、攀援,如履平地,将一个又一个追上来的妖魔刺于剑下。 可妖怪实在太多了。 刺死一只,便上来十只;刺死十只,上来百只……无穷无尽,杀之不绝,李长安与少女只好且战且退。 一路退到楼顶,刺入血月天穹之处,终于是退无可退。 两人依背而立。 看着从四面八方攀上楼顶的妖怪,少女面色惨淡。 “没成想,本女侠竟要身死于此。” 而李长安还算镇定,这一路月下逐杀,他虽没时间来搞清楚魇到底耍的什么花样,但毕竟只是一场梦境,死上一次应该不会真的死亡。 不过,曾经听说,有人入梦太深,在梦中死亡,魂魄便信以为然,于是真的死了个彻底。这话虽然荒诞,但梦境已被魇所艹纵,未必可不能,于是以防万一,赶紧劝慰少女。 “剑尚在手,何必言‘死’?!” 少女闻言,放声大笑起来。 “能说出这话,你也不是庸俗之辈。” “好!能与你这道士携手赴死。” “我接天楼主,天下第一女剑仙,也算死得其所!” 接天什么玩意儿? 饶是命魂不在,李长安还是愣了一阵,本以为自称“女侠”已经够中二的了,没想到啊,还能有更放飞自我的。 不过道士此时也没功夫纠结这些。 因为耳旁似乎响起熟悉的声音。 …… 少女仰天笑了半截子,发现道士没有随声附和。 回头看来。 发现李长安仿佛侧耳倾听着什么,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自己,瞧得她心里发毛。 于是,有些忐忑地问: “怎么嘞?莫不是有什么厉害的妖怪。” “没事。” 道士笑道,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你且转过头去。” 哈? 少女虽不明所以,但既然是被她认可的同生共死的伙伴所说,她还是抱着疑惑照办。 可刚转过身。 噗呲。 胸口一痛。 一截剑尖自背后贯体而出。 ………… 小阿梅从梦中惊醒。 她光洁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小手摸着胸口,楞楞发神。 眼前陌生的房间,陌生的面孔,还有陌生的状况,让她在梦与现实的混淆中难以自拔。 直到…… “道长你终于醒了!” 耳后传来饱含喜悦的惊呼。 她转过头去。 瞧见近来经常到自己家的薄捕快扶着一个面目惨白、衣衫狼狈的道人缓缓起身。 小家伙呆呆看着道士。 然后眼眶慢慢发红。 最后腾一下跳起来,气势汹汹冲过去,一脚踹在李长安的小腿上。 没等道士喊痛,自个儿倒先嚎啕着跑出门去。 章节目录 第五十九章 蜂起 日暮。 水月观。 松涛阵阵送来寒意。 “阿嚏。” 王六指打了个喷嚏,他小声骂了几句,紧了紧身上的公服,抬头张望。 别院空阔,红色的晚霞与紫色的藤萝交相辉映,色彩晕染开来,渡在壁画上,使得画上的鬼神愈加鲜活,仿佛随时都能睁开双眼,跳出噬人。 他愈加感到这山里寒气逼人。 但好在。 他瞧了瞧日头,交班的时间快到了。 王六指连忙结束摸鱼,快步回到岗位,翘首以待,可等到不耐烦了,服了青萍真人水月观于观主出面,老爷们便顺水推舟,把妖怪们尽数关押进水月观,交给了冯翀拷问研究,并派遣了许多衙役充作看守。 先前那个王六指就是其中一员。 可在李长安看来,这纯粹就是多此一举,毕竟镇压妖魔,靠的是水月观立观百年的香火与庇护,靠的是冯翀不惜血本布下的法阵禁制,而不是这帮彷如惊弓之鸟,随时随地都准备一哄而散的衙役。 他们唯一的作用大抵是给官老爷们一个放手不管的借口,以及拦住某些人吧。 比如,整天杵着拐杖揣着刀子,在山门附近转悠的张少楠;再比如,不晓得从哪里听了二手消息,要来分块太岁肉的憨批。 想到这里,李长安摇头失笑,慢慢悠悠晃到了水月观后山石洞,关押妖魔的监牢,在这里,冯翀、薄子瑜已然等待多时。 时隔数日,三人再度聚首。 不同两个伤势没好利索的道士,薄子瑜这几日过得分外滋润,脸颊都丰盈了不少。 李长安还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 那是多种名贵香料混合的味道,整个潇水,独一份儿…… “又去了狸儿楼?” 薄子瑜没急着开口,先递来了两壶好酒,李长安揭开红绸塞子,入鼻别致香醇。 “好酒。” 捕快嘿嘿一笑。 “三娘子的珍藏能不是好酒?” 他似是感慨,又似是自嘲。 “往日喝上半滴都是奢望,没成想,今儿借了这妖怪的光,天天都能混个肚饱。” 梦魇事件之后。 也许是出于报答,也许是心有余悸,金员外与三娘子、衙门一齐出面,多次在狸儿楼宴饮城中富豪,商议出钱出力搜捕城中可能存在的妖魔余孽。 本来这等宴会,凭薄子瑜的身份着,他微微侧耳,好似有什么只有他能听到美妙声乐传入耳朵。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到时间了。” 李长安脸色大变,返身就往回走。 还没出石室。 “班头、道长。” 外头响起慌张的呼喊。 “城里出事啦!” 李长安两三步抢出去,寻了个开阔高地,向着山下张望。 夜幕下。 往昔宁静的潇水城已成了一锅沸水。 长街短巷打起了无数灯烛,人流奔跑中,偶尔窥见一些或怪异或狰狞或巨大的影子。 人的呼嚎、尖叫、哭喊沸反盈天,妖魔的嘶吼夹杂其中。 果然。 前些日子的和平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今夜。 群妖已然出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章节目录 第六十章 勇夫 一壶劣酒半只烧鸡。 王六指骂骂咧咧回了冷冷清清的家。 他今儿赶紧赶慢交班下差,就为了能在城里的销金窟快活一夜,去一去在观里沾染的晦气,没想到门口就被人家给拦了,左一个“王郎”,右一个“六爷”叫得客气,却让他把往日积欠的赊账给销了,否则不让进门。 “呸!你六爷要有银子,会上你那破窑子?” 他心情烦闷,看啥都不顺眼,可惜孤家寡人一个,屋里连个泻火的都没有。 正巧,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许是那汉子又在打老婆。 他扯开嗓子就骂: “叫丧咧!” 哭声立即消失,他呸了一口,环顾自个儿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却难免羡慕:“啧,要是有个婆娘就好了。” 可无赖汉哪儿来无赖妻? 他只得把自个人锁进屋子,劣酒佐着冷烧鸡,权且应付肚子。三两口啃完,又掏出个小纸包,包里裹着几枚药丸,那是衙门分发的辟妖丹,防备妖疫的。 他犹疑了一阵,没去动它,抛进了屋角一个大瓮里,他肠胃不好,吃了这药丸,老是闹肚子。 再然后也就无事可做了。 只得把那一壶酒全灌进肚皮,睡觉算球。 被窝里冷冰冰的,还带着一股子汗臭,他不由蜷缩起身子,迷迷糊糊想着:“要有个婆娘就好了。” 慢慢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肚子里的冷肉劣酒闹腾起来,他翻来覆去忍耐不住,只好起身要去茅房。 刚开门。 一张女人的脸就塞到了眼前。 白惨的面皮,凄婉的眼波,红红的唇。 这……梦想成真啦? 王六指的目光习惯性向下探去。 瞧着一截白玉般的脖颈,再然后,短针一样的刺毛,铁铸般的黑壳,硕大曳地的圆腹,如枪似戟的细长节肢…… 王六指两眼顿时呆住,胃里的酸气涌上来,在喉咙里“嚯嚯”两下,最后化作干嚎喷薄而出。 “妖怪啊!” ………… 锄头、粪叉、柴刀、火把、顶门棍……五花八门的“兵器”握在十来个汉子手里。 他们身强体壮,他们人数众多,他们大声喊叫着相互打气,却难掩双股颤栗,神色仓惶。 只因他们的敌人是一只妖怪。 一只长着女人面孔、体大如牛的蜘蛛。 王六指藏在人群里。 多亏他平日常和恶少年厮混,身手还算敏捷,才让他在和妖怪打了照面后,仍逃出一条性命。 可。 这条命也保不了多久了。 他握紧了佩刀,盯着前头的蜘蛛妖怪,瞧着她不住嘶吼扑咬,却被汉子们挥舞着火把驱赶回去,看来还算势均力敌,甚至略占上风。 但王六指深知,人的气力是有限的,勇气更是有限的。 待到这群人的气力与勇气耗尽,介时,谁又能来出手相救呢? 水月观里道士?还是官府? 然而…… 听见了么? 满城尽起哭嚎。 怕是其他地方也闹起了妖怪! 真要有救援,城里的高门大户尚且解救不过,又怎会优先这贫贱里坊的小小一隅? 王六指目光闪烁。 妖怪每一次扑击,每一次退回,怎么都像猎手在挑逗猎物,让他们紧张,让他们疲敝? 而看似人多势众的己方,他却从一张张惶恐的脸上看到了疲惫,从喘息里听到了恐惧……咦? 目光逡巡中,王六指却诧异地发现,一个最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并没有出现。 “郑屠何在?” 他喃喃自语。 “郑通何在?” 他大声疾呼。 人群闻声,短短的一滞,然后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乱七八糟叫唤起来。 “郑郎快来”、“郑屠子”、“郑大快些出来”…… 汇在一起,甚至压过了满城喧哗。 “叫你爷爷作甚?!平白毁了好梦。” 街市对面的院子响起个洪亮的骂声。 接着,院门猛然拽开,冒出个膘肥体壮的汉子,袒着口护心毛怒气冲冲。 正是本文几十章没出现的屠夫郑通。 其实王六指平素和郑通颇不对付,想他堂堂差爷,身边还有十来个兄弟帮衬,在这坊里也是威风堂堂一号人物。 可这郑屠子,却仗着一身肥肉、两膀子蛮力瞧不起他,平日也多有龌龊。 但眼前这关头,哪儿能让“私怨”坏了“大局”呢? 王六指赶忙呼唤。 “郑兄快来,与我等打杀这妖怪。” 却不料,这郑通瞧见妖怪就楞了两三秒,随后,竟是头也不回缩进了屋里,还不忘关上大门。 这狗日的! 王六指急得破口大骂: “这杀猪佬平时自称好汉,没想见了真章,却是个没卯蛋的!” 唉! 老子也该果断跑路的。 他心头暗恼,周围更是人心浮动,让妖怪寻得了破绽,猛然一扑,汉子们慌忙把火把打过去。可这一次,妖怪却没再退避,任由火把打在甲壳上,溅出蓬蓬火星。 顿时,便将人群冲散,两只螯足一勾,逮住了两个倒霉蛋,赶在众人重新汇聚之前,飞快钻进了身后的房舍里。 房舍大门敞开,里头黑洞洞的,不见半点儿光明,唯有惨叫与哭嚎不断传出。 人们再度聚拢过来,却止步于房前,谁也不敢进去救人,甚至不敢太过靠近,彼此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看向了王六指。 王六指怪眼一瞪。 “看我作甚?” 人群里:“你是官差。” “俺下班了!” “可这是你的房子。” “那又如何?”王六指气急,“这破房子你六爷不要了!” 话声方落。 “让开。” 突兀间,他猛然被人从身后搡了个趔趄,刚呲开牙,一截雪亮的冷光便刺到眼前,到嘴边的污言秽语立时给咽了回去。 那是一柄双刃长柄大刀。 扛在一副厚实雄壮的肩膀之上。 来者身披重甲,甲片披覆如鳞,看来保养得当,却难掩陈旧。 甲絣(系甲的绳子)略微松散,似乎披甲时有些匆忙。 兜鍪夹在腋下,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的面孔,钢针般的短须根根戟张,眉宇间尽是冷肃,全不复平时在市井上的蛮横无赖。 此人竟是郑通? 王六指霎时间竟是看呆了。 原来郑通不是缩了卵子,而是回去披甲执兵。 原来传言是真的,这厮真是从北面退回来的军中骁锐。 私藏甲胄可是大罪,按律当…… 他这边胡思乱想,郑通已然大步跨入房中。 “黑漆漆的无处厮杀,快掷些火把进来!” 王六指闻言一个激灵。 “不成。” 他叫嚷着。 “这是我的房子。” 可周围人哪里管他,火把纷纷抛入门窗。 点燃了窗棂、柴草、布幔、被褥,照亮暗室。 熊熊火光熠熠,映出了血肉模糊的尸体,映出了狰狞飞扑的妖魔,映出了暗沉的铁甲,与猛烈劈出的刀光。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一章 马骨 山腹之内,石室深处。 逼仄的监牢几乎伸展不开手脚。 微弱的火光困顿其中,愈显昏暗。 冯翀盘坐在阴影里。 这里寂静无声,可城中的惨叫似乎仍能传进冯翀的耳朵,声声刺耳,声声泣血。 他心急如焚。 恨不得和李长安、薄子瑜一起,快快回到城中,除魔卫道救人。 可恰恰就是因为薄李两人都已下山,他才必须得坐镇于此,守着这满窟的妖魔,守着这妖魔头子、妖疫元凶。 “城中有多少妖怪?” “它们藏在何处?” “如何避开的搜查?” 石头监牢里,被重重禁制的郎中只管微笑,并不言语。 于是冯翀默然起身,取来了一些小器具,譬如一把解剖小刀。 冯翀是个传统的道士。 所谓传统,不是指山中枯坐,更不是坐观要钱,而是在于对人与非人的态度。简而言之,即是对人扶危济难,对妖怪轻则拘来看家护院,重则剥皮抽筋用来炼器烧丹。 所以,冯翀很是平静地剖开了郎中的肚子,割下了一些脏器,再拔了几片指甲,揭了一片皮肤……对凡人而言,这是足以致命的酷刑,可郎中却仍然微笑如故,甚至于一滴汗都没流。 显然,这点手段不足以让他开口。 冯翀无奈停手,恨恨骂道: “妖孽,你究竟有何阴谋?!” 不想。 “阴谋不敢。”血腥笼罩的暗室里,郎中竟是幽幽开了口,“只是一个交易而已。” “什么交易?” 郎中笑了笑。 “洞中阴寒,心肝脾肺冷得慌。” 冯翀沉默稍许,给他缝上了肚皮,他才继续笑道: “我那些孩儿们嘴馋,在城里又没个长辈束缚,若是冲(和谐)撞了什么贵人,或是敞开肚子吃人吃得太狠,你们不好交代,我这里也是心疼,不若冯道长趁早放我出去,让我约束孩儿,不得胡乱吃人。” “岂不是两全其美?” 冯翀默默上前,摘下了他的舌头。 ………… 翌日。 城中某家青(和谐)楼。 楼内狼藉,血迹尤腥。 “昨个,黄四爷包了咱这楼子宴客,才入夜,刚上了酒水,歌舞都没开演,那妖怪就闯了进来,左突右撞,拱翻了好些人。” “什么样的妖怪?” “似一头大野猪,浑身缠着黑气,没有獠牙不说,两排牙齿又白又齐整又细密,瞧来就是个挑食的,撞晕了七八个人,就在这些人里挑来减去,肥的不要,瘦的不要,小的不要,老的也不要,最后就剩个黄四爷,可怜他被妖怪咬开了肚皮,心肝脾肺肾都给吃了个干净。” “你倒是挺了解妖怪的心思。” “嗨!这男人上咱楼里挑姑娘,不都是这副德行。” “……然后呢?” “好在楼里的护院忠勇,纠集了一帮汉子,敲锣打鼓放鞭炮,把那妖怪给吓了出去。唉,那妖怪是跑了,咱这楼子……死了人,还是个有权有势的,真要追究起来,可要咱一楼子姑娘无依无凭的怎么活?李道长,李真人,李神仙,您可一定要帮衬一把啊!” 老(和谐)鸨说哭就哭,眼泪冲开满脸厚粉,犁出两条河沟。她这一哭不打紧,周遭高低美丑、环肥燕瘦的姑娘们同时放开了嗓门儿,哭得李长安头昏脑涨。 “一定、一定。” 赶紧敷衍两句,逮着那个忠勇的护院,艰难挤出了这脂粉阵。 “妖怪往哪个方向跑了?” 护院把李长安领到后门附近的一条长巷巷口。 长巷笔直,对面连着大道,一眼到头,尽是青石、绿苔、紫藤。 “那妖孽胆敢在俺这楼里杀人,俺怎肯轻易放过了它?兄弟几个一路紧追,可它前脚钻进巷子,俺们后脚跟上,居然就寻不着了妖怪的踪影。” 听完护院吹牛,道士点了点头,祭起一道“冲龙玉”,沿着巷子细细查探。 走到长巷中央,突兀站定。 咦?! 妖气到此,竟是戛然而止。 再往前,便只剩人味儿了。 果然,妖疫催化的妖怪八成都有隐藏踪迹的本事。 李长安四下搜索,在石缝里找到了一些粉末,他折下片藤萝叶子,刮出了一些,在阳光下细瞧。 这些粉末质地粗粝,在光照下,透出些七彩晶莹。 “这是什么?” 道士思索了一阵,起身对姗姗来迟的薄子瑜答道。 “好像是鳞粉。” …… 昨夜妖怪闹出的动静,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李长安和薄子瑜匆匆下山入城,妖怪都已然再度潜伏了下去。 李长安只好去妖怪曾经出没的地方,寻找线索,可惜都同这处青(和谐)楼一样,所获寥寥。薄子瑜则是回了县衙,一方面安排衙役巡逻街坊、安抚民众,一方面探查消息归纳案情,以及,挨骂——挨吓破胆子的老爷们的责骂。 直到第二天,快到晌午,两人才再度汇合。 李长安没有寒暄,直入主题。 “城中情况如何?” “很不好。” 薄子瑜柔了柔眉心,满脸疲惫。 “从收集的消息看,昨夜闹妖怪的地儿共有十七处,死了二十八人,重伤四十九人,其余轻伤的、失踪的、丢了魂的没能计数。” “能找到妖怪的踪迹么?” 薄子瑜摇了摇头,这些妖怪一旦潜伏下去,就好像水滴洒入大海,了无踪迹。 “不过……” 他“啧”了一声。 “活的没有,死的倒有一个。” …… 妖怪其实并不难杀。 不提“尸佛”那种稀世魔神,就是“山蜘蛛”这类大妖怪都是当世罕见的,余者十之六七都不过是些小妖小怪,譬如刚开灵智的狐狸或黄皮子,只会些幻惑心智的妖术,凡人心志坚定或是带条猎狗都能轻松应付,论危险程度,连虎、熊之类的猛兽都不如。 对付这种精怪,只需小心不要着了道,再加上足够的勇气即可。 只是。 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真要对上妖魔,凡人有几个能压下恐惧、豁出性命呢?更何况,妖疫催化出的妖魔,魑魅、虎姑婆、太岁妖……一个比一个难缠。 所以,道士听到有人杀死了妖怪,是既惊又喜。 忙不迭追问。 “是谁?尸体在哪儿?” 薄子瑜正要开口,巷子外头的大街上突然传来锣鼓喧嚣,他脸上露出莫名的神色。 “呵,来了。” …… 愁云惨淡的潇水城。 城门大道上,迎面来了一队欢天喜地的人马,前头锣鼓开道,后头唢呐簇拥。 队伍中央,七八个汉子抬着架大木排,木排上趴着头水牛大的蜘蛛,顶着个人头,脖子上一圈疤,翻着肉芽,好似才缝上去的,巨大的腹部劈开裂口,里头绿血凝脓,苍蝇乱飞,好不骇人。 大木排前头,还有两个汉子,抬着一副小木台子,上面却不是什么妖怪了,而是白花花的银条,一根又一根层层码放,银光闪闪耀得人挪不开眼。 无论是后头的妖怪,还是前头的银子,都是极其吸引眼球的东西,惹得街坊驻足围观,招来闲汉、孩童一路相随。 等到围观的几乎把大街堵个水泄不通,队伍突兀停住。 “哐!” 一声鸣锣。 同时,一个大嗓门的越众而出,指着队伍前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 “这位是咱潇水的新任班头王六爷,瞧见后头那妖怪了么,六爷杀的! 府衙的诸位老爷不愿怠慢壮士,瞧见那些银子了么,官府赏的!” “今日夸功游街,一来是为显显咱六爷的威风;二来么是敬告诸位父老兄弟,纵有妖魔,也无需惊慌。妖魔杀得了人,人也杀得了妖魔,衙门已颁下悬赏花红,凡是斩杀妖魔或者提供线索的,通通重重有赏!” 他一口气吼完,抓来一个粗布袋子,打开,里头满满都是铜钱。 “六爷大气,不喜独自富贵,诸位父老亲邻,看赏啦!” 抓起大把铜钱,雨点儿一般泼洒了出去,引得周围争相哄抢。 李长安在大街边沿,也好运气捡到了两枚,从众说了句“六爷大方”,喜滋滋塞进了兜里。懵管钱多钱少,图个喜庆不是? 道士瞧着骏马上,那个一身崭新公服的汉子,有些眼熟,也有些惭愧。 他原本还以为潇水衙门里,除了薄子瑜和邢捕头,其余都是废物咧。 “没想,除了薄兄弟,衙门还有豪勇之士。” 不料。 “呸!” 薄子瑜竟是啐了一口。 “那厮就一仗着衙门欺行霸市的无赖,哪儿有斩妖除魔的本事?我打听过了,妖怪是郑通杀的,这厮偷偷割了脑袋,冒领了功劳。” 这就叫人(和谐)大跌眼镜了。 李长安不解。 “郑通肯依?” 在有限的几次会面里,郑屠子给他的印象是悍勇且脾气暴躁。如此一位人物,受得了这泼天的委屈? “受了重伤,家里躺着呢。” 道士皱起眉头。 “为何不揭穿他?” 闻言,薄子瑜神色窘迫,愤懑不平却欲言又止。 李长安略作思索。 “哪家的权贵撞上了妖怪?” 薄子瑜露出苦笑:“昨夜县尊在狸儿楼宴客,有妖怪闯了进去,多亏有张易坐镇,击退了那妖怪。” 于是,吓破了胆子的权贵们终于切身感受到妖魔的威胁,转而痛恨衙役的胆怯无能,并对三人捉妖进度不满,从而希望塑造出一个“英雄”,鼓动更多的力量参与对潜伏妖怪的搜索与绞杀。 想明白这一切,李长安摇头哂笑。 他瞧着薄子瑜眼中的无奈与血丝,瞧着众人簇拥里王六指的志得意满,瞧着周遭某些面孔上的贪婪、狂热与蠢蠢欲动。 明白了。 “这是要千金市马骨。”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二章 捉鼠 有个说法。 所谓法术,即是以自身的精神或行动去影响、干涉自然万物。 若如此,耕种是法术,建造是法术,言语是法术,金钱也是法术,且是种威力绝伦、立竿见影的法术。 四月十九日,官府布下重赏,令王六指游街夸功,使得满城欢动。当夜,有十九头妖魔作乱,为李长安候得一头,余者因城中厉行宵禁,各家青壮严守门户,相互援助,妖怪悉数被击退,死者寥寥。 四月二十日,妖魔再度于夜中吃人,有山民猎户在城中设下陷阱,捕捉得妖魔一头,官府予以重赏。 四月二十一日,有王六指等人组织城中恶少年,夜里结队捕杀妖魔。凡有所得,皆予重赏。 …… 四月二十九日,市民闻妖则喜,竟相逐杀。 水月观。 后山山腹深处。 血肉模糊的郎中被大铁钩子挂在石壁上,当面,薄子瑜把上述内容照本宣科念完。 “听清了么?你那些妖子魔孙不消半旬,就得被捕杀一空!你若识趣,就赶紧把该交代的交代了,免得每日受这扒皮抽筋之苦。” 薄子瑜笑来洋洋洒洒,把手里的册子抖得哗哗作响。 可饶是他笑得嘴都要僵了,换来的,却只有妖怪头子——郎中的一声: “呲。” 蔑笑而已。 捕快脸上的灿烂迅速阴沉下来,抓起了旁边沾了水的皮鞭。 片刻后。 薄子瑜怒气冲冲出了山洞。 洞口不远,某个石墩子上,李长安与冯翀正在吃酒。 他一屁(和谐)股坐进席来,端起个酒碗,咕噜噜就往肚皮里灌。 李长安一挑眉。 “它说了啥?” “屁都没一个!” 薄子瑜满脸晦气。 城中的情形当然不似他口中那般乐观。 官府的银弹攻势固然挑起了潇水人的积极性,但毕竟是杀妖怪,不是捉鸡撵狗,每逢妖魔夜出,城内必有死伤,只不过财帛动人心,闪闪银光一时迷眼,使人瞧不见死者淌下的血泪罢了。 更何况,十天下来,虽然捕杀了几头妖魔,但对其如何潜藏?潜藏在何处?妖疫能否治愈?这些个关键问题,仍是一无所得,反而还搞出了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 譬如某些团伙,因为争抢妖怪发生械斗;某商人诬陷同行是妖,借机打砸同行店铺;一些长舌妇人捕得些风言风语,就敢来衙门邀赏……如是等等,弄得薄子瑜不胜其烦。 躲在山中的冯翀也没能独善其身。 为保家或是捕妖,常有人上山求符。 他最初还来着不拒,可求符的却越来越多,直到他发现,他一天就是别的事儿一律不干,光是用来画符,都满足不了大众的需要。 他干脆闭门不出,谁想那些求符而不得的人,竟然打起了观中用来布置法阵的符箓的注意,一时间,水月观内频频失窃。 李长安甚至听说,城中还有了买卖符箓的黑市,一张符箓比银子还好使,某些缺德冒烟的,已然搞起了山寨产品。 至于李道士自个儿,他常在城中守夜,当然也少不了这些糟心事。 平日上街,总有人凑上来,用五花八门的方式向他打探,哪儿有妖怪,或是邀他合作捕妖。 而就在昨夜,他撞见一头妖怪踪迹,还没撵上,一帮子“捉妖人”就先冒了出来,都是夫妻档,男的负责围捕妖怪,女的负责清场堵路,说些什么“妖怪是咱们先瞧见的”、“出家人还抢什么银子”之类的话,结果那妖怪是个厉害角色,就这么一耽搁,这帮女人泰半都成了寡(和谐)妇。 总而言之,尽是狗屁倒灶。 一连劳累了数日,好不容易挤出闲暇,李长安可不想被这些破事儿坏了心情。 他为薄子瑜、冯翀一一倒满酒碗。 迎着山林冷风。 “满饮。” ………… 是夜。 某粮铺后院仓房。 黑灯瞎火里埋伏着十来条汉子。 或许是旮旯里蹲得手脚发麻,也或许被蚊子叮得蛋疼,一个声音突兀响起,透着不耐烦。 “潘掌柜的,真有妖怪半夜钻你这仓房?” 另一个声音当即反驳:“亲眼所见,哪儿能是假?” “这就怪了!满街的人(和谐)肉不吃,偏偏来偷你这点陈谷烂糠?” “谁知道?兴许是耗子成精,胆小呗。” “万一是个饿晕了的小贼?” “呸!不可能!那妖怪我认得,街头面铺的小子,自家的面条都填不满他的肚子,还来偷我家的米粮,如此大的食量,可不就是妖怪!” 这俩一唱一和,声音渐高,听得王六指心火直冒。 自打“夸功游街”之后,他凭着“杀妖英雄”的偌大名头,再洒出手里的银钱,很快就聚集了一帮子敢杀头的无赖汉,专门在夜中狩妖,要趁这天赐良机,挣出一份富贵! 可惜运势不好,几天下来,连根妖毛都没碰到,反而跟同行火拼了几场,白白赔进去好些汤药费。 今儿好不容易从粮铺掌柜这儿听来可靠消息,天没暗,便纠集了人手过来埋伏,喂了半宿长脚蚊子,就是为了打这一场翻身仗,可不能让这俩蠢货给搅和了! 他当即低声呵斥: “闭嘴!莫惊走了妖怪。” 然而,兴许是数日无功,也兴许是冒领功劳的流言渐渐风传,竟让他在队伍里威信大减。这俩鸟人半点没顾忌他王六爷的颜面,反倒有越吵越凶的架势。 好在。 靠窗的位置突然扬起一面小旗,迅速挥舞了三下。 那是窗边望风的兄弟给出的暗号。 有动静! 刚起的嘈杂立刻消失,一片屏气凝神中。 嘎吱~ 大门缓缓推开一条小缝。 紧接着。 探进来半个瘦小的身影。 仓内昏暗,瞧不清来者面目,只看到轮廓不住摆头,警惕着仓房内外动静。 王六指愈加低伏下(和谐)身子,恨不得把心脏攥住,让它跳得缓一些、静一些。 王六指耐心等待着,等着那身影放下警惕,等着他掩上房门潜入仓房,等着他埋首在一袋子米粮中,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啃咬声响。 就是现在! 王六指便要大声发号施令,旁边却赶先响起一声爆喝。 “动手!” 顿时间。 十来条汉子从藏身的各个角落一同跳出。 敲锣叫喊的、点起火把驱赶的、拿着刀枪戳砍的,咋咋呼呼,乱七八糟,没半点儿章法。 竟让“妖怪”四脚乱窜,从人堆里钻了出来,直奔大门而去。 王六指顾不上气恼了,一个大步拦在门前,手头火把一挥。 呼! 骤然爆亮的火光照出来者。 干瘦小孩模样,长得极丑。 过于宽阔的额头占据了大半张脸,一对黄豆大小的眼珠嵌在巨大的鼻子之后,支出唇外的门牙几乎遮挡住短小的下巴。 活脱脱一只大耗子! 王六指不惊反喜。 好!好!好!果然是妖怪! 他连忙大喊: “网。” 热血冲头的汉子们这才恍然大悟,将特制的粗网绳抖撒下来,仓房的空地儿本就不多,“耗子精”没地儿躲避,当下就被兜了个结实。 王六指嘿然盯着网中妖怪,就像盯着一团会挣扎的银子,两眼射光。 可不能让它给跑了。 抄起哨棍,劈头就砸! ………… 这一通喊打喊杀动静不小。 等王六指一伙把鼻青脸肿的耗子精绑了个四蹄倒攒抬出门来。 非但是街坊四邻,就是同行也闻讯赶来不少。 “哟,六爷,开胡啦,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六爷又要发财啦!” “小钱而已。” 王六指腆着肚子走在队伍最前头,大咧咧跟周围招呼往来,往日有多衰,今儿就有多横。 可冷不丁。 围观的人群里突兀钻出个嚎叫的妇人,冲拦住她的汉子撒泼厮打。 王六指不悦: “这泼妇是谁?” 旁边潘掌柜定眼一瞧,笑道:“不是旁人,正是耗子精的妈。” 王六指先是一惊,可再来,便发现这妇人只是谩骂抓挠,除了屁(和谐)股圆一些,腰肢柔一些,脸蛋儿俏一些,更寻常市井泼妇也没啥区别。 “嘿,来得正巧。多是舍不得娃子,知情不报,正好一并逮去衙门。” 说着,大步上去,将妇人一把抢来,扛在肩上。 大手一挥,豪情满志。 “走!衙门领赏!”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三章 愚人 “你这鸟厮想钱想疯了?” “亏你还是个当差的,没个确凿证据,也敢上来请赏?” “这就是个偷粮的小贼,一个丑娃子,哪里是什么妖怪?” “滚!滚!滚!” 府衙门口。 被轰出来的王六指一伙面面相觑。 万万没想到。 那小子长得像耗子精,做的事儿像耗子精,偏偏一验,愣不是耗子精。 兴师动众结果闹了个大乌龙,赏银飞了不说,还被县太爷借着起床气,赏了一顿板子吃。 各人一瘸一拐,嘴里没甚好话,全是抱怨,干脆一哄而散、各回各家了事。 可待到人群散尽,王六指腿也不瘸了,屁(和谐)股也不痛了。 他是衙门里的老人,这打板子的花招当然门清。 只是。 “黑心肝、烂肠肺的,平日叫得亲热,今儿要起钱来,宰得也忒他娘的狠!” 打板子的门道很简单,要想落下的板子有多轻,掏出的银两就得有多重。人人都晓得他王六指发了财,眼下有机会,不得帮忙分润分润? 王六指越想越肉疼,越想越恼火。 你说找个快活地儿散散心吧,因着厉行宵禁,城里的娱乐场所晚上通通关了门。他愣是没地儿可去,只能回自个儿那个孤寂冰冷的狗窝。 于是。 满腔郁郁化作一口浓痰,吐在了街旁人家的门脸儿上。 抬头一瞧。 咦? 竟是不知不觉回到了“捉鼠”的街巷,而被他吐了口水的院门后头,就是那“耗子精”的“窝”。 这家人的状况,他听闻过一些,又从粮铺掌柜那儿了解了一些。女人夫家姓舒,娘家姓毛,丈夫早死,左近也没亲戚帮衬,孤儿寡母全赖经营面摊度日。 不知怎的。 王六指一想到那妇人,便想起她在自个儿肩上挣扎时柔(和谐)软的触感。 他添了添嘴,心底痒痒。 “你是个寡(和谐)妇,俺是个鳏夫,不整好凑成一对?总不能教俺白跑一趟。” 他瞧着四下无人,鬼使神差的,悄悄翻过了院墙。 …… 丑娃子不是妖怪,但毕竟是个人赃俱获的贼,免得了杀头,却逃不过牢狱之灾,至于他母亲舒毛氏,早早便被打发回去,眼下这时候,正该独守空闺。 可是,王六指四下寻遍,院子里却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若是寻常贼人,便该顺点儿财物,趁早走人了。但王六指这厮,虽是衙役,习性却比无赖还要无赖,或者说,正因他是衙役,才能比无赖更加无赖。 加之心情烦闷,他竟是赖着不走,钻进了女人的居室,登上了床榻,裹上了被褥,放下了帘帐,铁了心要等舒毛氏回来,送她一个惊喜。 被窝温软,催人入梦。 不知过了多久。 半梦半醒间,推门的动静使王六指猛然惊醒。 我娘子回来啦? 他把帘帐拉开一点缝隙,小心探视。 窗户敞开着,勾月嵌在云梢,屋内银光泄地。 女人就坐在靠窗的梳妆台前,背对着他,由得月光勾勒出一个丰(和谐)腴的轮廓。 她似在对月梳妆。 摘下荆钗,解开云鬓,而后伸向了腰间,居然一点一点褪下了衣裳。 窗台前。 浑圆的胳膊,饱满的肩胛,腰际骤然收紧的线条,都在月下盈盈生光。 王六指口干舌燥,胸膛与裤(和谐)裆里的鸟儿都躁动着要展翅高飞。 好妹妹,快些转过来! 他在心里大喊。 巧的是,女人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如愿地转过了身子。 王六指顿时放大了瞳孔。 他看到了他想要的,月光下颤颤巍巍的峰峦。 也瞧见了不想要的,一张狞笑着的猫脸,以及她怀中七孔流血的头颅。 粮铺掌柜的头颅。 ………… 今夜与前几个夜晚并无不同。 妖怪出现了,妖怪吃人了,妖怪又消失了。 在一堆千篇一律且使人焦头烂额的坏消息中,冷不丁听着,王六指再立奇功,活捉了鼠妖。薄子瑜欣喜不已,当即抛下了巡逻的倒霉差事,跨过大半个潇水城,匆匆赶回了府衙。 才晓得。 居然是闹了个大乌龙。 错把小贼当做了妖魔。 舒家的丑娃子,薄子瑜是认识的,也曾在他家白吃过几碗汤面,眼下这小子被揍得面目全非,瞧来,反而比平日还顺眼几分。 “你个小娃子是家里的面条吃腻啦?”薄子瑜纳闷道,“为何去偷吃别人家的米粮?” 他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做母亲的一直很疼惜自家的丑儿子。而且,他家的汤面滋味佳、用料足,生意一向不错。 薄子瑜实在想不通,论情理,论家境,丑娃子为何要出去偷吃?吃的还是生米! 没想,丑娃子只是垂着头,闷声不说话,唯一开腔的,只有他“咕咕”喊饿的肚子。 薄子瑜无奈,让手下人弄点吃食过来,想了想又添了几枚铜子,嘱咐加点荤腥。 不多时。 端上来一碗面条,清汤寡水上,浮着几片薄肉。 丑娃子也不嫌烫,端来就是一阵狼吞虎咽,看得薄子瑜直咂舌,这副饿死鬼投胎的吃相,也难怪被人当成妖怪。 待他把碗底都添了个干净,两人的距离似乎也拉进了一些。 薄子瑜再问,丑娃子扭捏了一阵,总算有了回答。 “饿,饿得发慌哩。” 废话!不饿会去偷吃生米? 看在他是小孩儿的份上,薄子瑜挤出耐心,再问: “为何不在家里吃?是你娘不给你吃饭么?” “不、不、不。” 丑娃子却连连摇头,怯生生瞧了一眼薄子瑜,声音细若蚊蚋。 “家里的吃食得留给娘亲吃哩。” 薄子瑜听了哈哈大笑。 “你小子还是个孝顺娃子,不过,你娘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的胃口,还匀不出你一口吃……” 在丑娃子闪躲的眼神中,薄子瑜的话声戛然而止。 他目光渐渐凝沉,若有所思。 ………… 乌云遮月。 长街寂静而昏沉。 俄尔。 十来双皂靴踏破寂静,明晃晃刀枪刺破昏沉。 一队捕快突兀闯入长街,杀气森然惊醒四邻,使得坊内人家的门缝与窗隙里,都立起一双双狐疑而惊惧的眼睛。 “李道长呢?” “城北有妖怪冒头,脱不开身。” 薄子瑜闻言沉吟,蹙眉盯着眼前的小院,被捕快们死死围住的寻常的小院——丑娃子与他那寡母的家。 在街坊被衙役惊醒,嘈杂渐起中,这院子却没有灯光,也没有动静,安静得像个死物,像个陷阱。 “班头!” 身边兄弟的声音中难掩急迫。 “上吧。” “再耽搁,那些人该来碍事了!” 他口中的“那些人”,说的是城中新冒出的“捕妖人”,一群被金钱煽动的家伙,成群结队、横冲直撞,偏偏得了府衙默许,在夜里肆意妄为。 真要让他们掺和进来,事情恐怕更加麻烦。 薄子瑜环视着身边兄弟,他们的眼中有紧张、有恐惧、有犹疑,也有跃跃欲试,虽然多是被银子刺激出来的,但总比以前,听见“妖怪”两字儿,就时刻准备逃跑要好。 于是,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 砰! 大门轰然洞开。 捕快们明火执仗闯入小院。 “周福你去东厢,何蛮子你去厨房,张老九你去正堂……” 薄子瑜迅速下令,让手下分成小队,去各个房间搜索。 片刻。 “东厢没有。” “厨房也没有。” 薄子瑜的目光落向了正房。 这时。 喵嗷! 凄厉的猫叫仿佛利爪挠心。 在众人胸闷欲呕中,正屋里暴起一连串的叫喊声、怒吼声、刀剑挥砍声、座椅翻到声,乱七八糟,通通汇成一句。 “妖怪在这!” 薄子瑜已然提刀大步抢进。 然而。 才踩上门槛。 轰! 门旁窗棂骤然破开,一道鬼魅的身影撞了出来。 薄子瑜事先早做有准备。 当即,便有一张绑着黄符的大网迎头兜去。 可那身影的反应可谓神速,看不清它如何动作,已然高高跃起,躲开了罗网,旋即,在屋檐上借力一扑,夹着寒光直奔薄子瑜而来。 然而,捕快却不是孤身作战,他身边已然立起了七八根长矛,将迎面而来的怪影再度逼退。这会儿功夫,薄子瑜也调整了过来,他越众而出,抽刀就砍。 刀锋呼啸,上面朱砂绘制的符箓激起清光。 怪影仿佛见了天敌,厉叫一声,再度往后高高跃起。 这一跃,却让院子里一队衙役逮住了机会,他们手里拿的却不是刀枪,而是劲驽。 扑簌簌。 飞蝗如雨,泼向空中无处借力的怪影。 又听得一声凄厉猫叫。 那怪影已然闪开围堵,跃上了墙头。 这时,众人才瞧清楚它的模样。 那是一个丰(和谐)腴白皙的妇人,如墨般披散的长发下,却长着一张狰狞的半人半猫的脸。 它蹲在墙头,惨绿的双眸回顾着院中众人,伸爪拔出了腰上一枚箭矢。 而后,在下一轮攒射到来前,纵身一跃,没入了茫茫夜色。 跑了? 薄子瑜心跳渐平,旋即,又生出恼怒不甘。 “班头,这屋里还有个妖怪!” 还有?! 薄子瑜赶紧进屋,瞧见四五个手下举着火把围在角落,里头蜷缩这一团暗红色的“东西”。 有衙役大喊: “班头,快!就是这妖……” 没等他吼完,薄子瑜已然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 “瞎了眼啦?” 这哪是什么妖怪?不过是个被剥光衣物,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倒霉蛋而已。 “你是何人?” 角落里的倒霉蛋只是发抖,并不回答。 薄子瑜哪儿有闲心和他磨蹭,当即上去揪住倒霉蛋的头发,把脸扯出膝盖窝,拽到火光下一瞧。 欸? 王六指。 章节目录 第六十四章 转机 李长安赶到时。 已是翌日清晨。 小城还未苏醒,院子外却已熙熙攘攘聚集了一大帮子围观群众,其中少有妇孺,多是些精悍的汉子,还隐隐分成许多小团体,相互戒备,都探头探脑向院子里张望。 见了李长安咋呼一阵,便争先恐后向他围了过来。 那热情劲儿,跟粉丝追星似的。 可惜,这些家伙不是道士的粉丝,而是所谓的“猎妖人”,这般热情,全为从道士嘴里掏出点儿妖怪的消息。 这状况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李长安早有经验,当下按住长剑,换上了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凛冽眸光逼视,刺得人丛让开一条通道。 院子里,薄子瑜等待多时。 跳过了多余的客套寒暄。 当即引道士四下查看,顺道介绍案情始末。 从王六指闹出乌龙,到从丑娃子嘴中问出蹊跷,再到围捕不果走了妖魔。 各中详细,一一道来。 并不复杂,道士很快就心中有数,只是…… “他又是个什么状况?” 道士问的是王六指。 这个猫妖爪下余生的倒霉蛋儿,依旧蜷缩在屋角,依旧是不着片缕,浑身尽是泥、汗、血混成的污垢,污垢下则是遍布全身的淤青与抓伤。 伤口不深,已然结痂。 只是一条条细长疤痕密密麻麻、纵(和谐)横交错,瞧得人心头恶寒。 前些日子才见他夸功游街、意气风发,这么一转眼,就成了这副德行? 可薄子瑜也是挠头。 “打我等发现他时,他就是这副痴呆模样,问他不曾吭声,碰他也没个反应,可要把他带出屋子,他就会拼命挣扎。我担心他被种下了什么妖术,也没敢轻易处置。” 李长安上前检查,果然如同所说,任凭摆弄,没有丝毫反应,像个蜷缩着的尸体。 又提着他往屋外走。 果然。 才到门口,王六指的面孔顿时扭曲,虽依旧咬牙不吱声,却发了狂似的,拼命扑腾挣扎起来,仿佛门外是什么深渊地狱。 但李道士可没他那些个同僚那般“温柔”,拎着这百十斤的大汉,就像拎着个小鸡仔,硬把他提出门去。 没想。 到了院子。 他的挣扎却反而停了下来,直楞楞看着青天,脸上的扭曲一点点平复,眼睛渐渐湿润,嘴角渐渐颤抖。 最后,“哇”一声,扑向了身边的道士。 道士可机敏得很,闪身让他扑了空。 他倒也不挑人,一扭头,就抱上了薄子瑜的大腿,“呜哇哇”大声嚎哭着,还直往人裤子上抹鼻涕。 “放开!放开!” 薄子瑜脸都青了,可这厮就像第一次上幼儿园的小娃子,抱紧了裤腿,死活不松手。 气得薄子瑜提起刀鞘,劈头就打,一连好几下,直把这厮拍到地上撅着,才终于老实下来。 …… 片刻后。 薄子瑜一边用抹布擦着裤腿上的鼻涕,一边黑着脸问: “在屋里为何不吭声?” 王六指眼角垂泪。 “它不让我出声,一张口就挠我,痛得话都叫不出来。” “又为何不出屋?” 王六指嚎啕大哭。 “它不让我出门,一出门就……” 已然打起摆子,泣不成声。 好嘛,算是搞清楚了。 “原来是被母猫当做耗子,好好耍弄了一番。方才在屋里闷声不动,不会是学耗子装死吧?” 说完,瞧见道士面露不解,薄子瑜拍了拍脑门,解释道: “这妇人变作的是个人身猫脸的妖怪。” 猫妖? 李长安稍稍一愣,随口笑道。 “它不会还有个老鼠儿子吧。” 薄子瑜讶然,奇怪道士是怎么知道的。 “是有个儿子,长得也确实像老鼠。”他踢了一脚地上傻笑着的王六指,“还被这厮当作耗子精给逮了。” 这话出来,却轮到李长安懵圈了,他试探问道: “孤儿寡母?” 捕快点头。 “开了家面摊?” 捕快又点了点头。 简短问答,一一言中,李长安渐渐张大了眼睛。 思绪里某个念头左突右撞,好似要一举也说十来粒。” 有人接腔。 “这厮还倒卖这玩意儿?” 场中没人觉得奇怪,这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市面上的符箓法器,多半是从衙役身上流出来的。 汉子却摇了摇头。 “这药丸又不值钱,倒卖也没甚赚头。我倒是听说,衙门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分发辟妖丹,防备妖疫。他这儿能囤积下十来粒,我怀疑他……” 汉子顿了顿,目光闪烁环视席上众人,一字一句。 “一颗都不曾吃过。” 良久的沉默后。 “你是说……”终于有人领会了他的意图,“王六指是妖怪!” 这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满座哗然,可也未免太突兀与荒谬了一些。 当即有人反驳: “不可能,他杀过妖怪!” 汉子呵呵一笑。 “呸!他那点儿本事,咱们还不清楚。我都打听过了,郑屠子杀的,被这厮冒领了功劳。” 有人再问,这次声音却有些迟疑。 “他若是妖怪?可为何又带咱们四下杀妖?” 汉子早就想通了“真相”,这便细细掰开了,娓娓道来: “我问你们,凭咱们兄弟几个的本事,哪个比郑屠子差?那屠夫都杀得了妖怪,我们杀不得?可这几天下来,咱们捞着妖怪了么?” 汉子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却压得极低,唯恐被某人听到。 “我看这厮就是个奸细!说是带咱们杀妖,实则是让妖怪避开咱们。那蜘蛛妖若真是他杀的,也他娘是个苦肉计!” 这番话当然牵强,说漏洞百出可以,说自相矛盾也可以,但架不住人心愚昧且恶毒。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终于有人吞吞吐吐说道: “毕竟是自家兄弟……” 万一搞错了,这厮打击报复怎么办? 汉子闻言得意一笑,他晓得众人已经被他说动了。 “就是因为是自家兄弟,咱们才更该小心,若是不放心……”他拍着纹得花不溜秋的胸口,“咱们且试他一试。” …… 当王六指在茅厕与肠胃作斗争时,还模糊听得见屋里传出的吵闹。 可当他硬着头皮回屋,不曾想,场中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于,平静得有一丝古怪。 他方狐疑坐下,对面胸膛刺青的汉子却突然起身,拱手言道: “咱们是仰慕六爷,才聚在一块。六爷愿意杀妖,咱们沾光发财;六爷不愿意杀妖,兄弟几个也绝无二话!” “这几日,兄弟们承蒙六爷破财费心了。” 说着,他给王六指倒满酒碗,而后,周围人同时起身举杯。 “敬六爷!” 王六指小小吃了一惊,他晓得自个儿的决定不厚道,还以为大伙儿要跟他翻脸哩,没想都如此通情达理。 他是又尴尬又窃喜,唯恐对面有人改变态度,连忙端起酒碗,昂头就是一饮而尽,全不在意酒水中的渣滓与异味。 他这边喝得痛快,却没发觉,从始至终,那十来双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 等放下酒碗,席上却早恢复了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的模样。 王六指不疑有他,放宽了心情,谈笑喝酒。 只是。 猛然间。 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地抽搐。 娘的!这又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玩意儿?引得肠肚里的顽疾发作,还发作得这般厉害! 突如其来的腹痛折腾得他龇牙咧嘴,血涌上头,把脸上纵横的伤疤涨得鲜红,好似满脸乱爬的蜈蚣。 他吃痛不住,正要唤人去找大夫,可眼前却突兀一暗,诧异抬头,发现兄弟们不知何时离席过来,已将自个儿紧紧围住。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目光幽幽的,透着贪婪,透着狂喜。 轰隆! 屋外惊雷骤起。 风雨突至。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五章 惊疑 薄子瑜是把这帮子“猎妖人”恨出了油。 妖怪没杀几个,乱子倒是添得不少。 尤其是王六指那伙儿人,尽是些泼皮无赖。 昨夜里,居然搞出了内斗,殴死了人,还把死人一人一块给瓜分了,各自拎到衙门,说是妖怪,要领赏! 领你妈辣个巴子! 上一次搞出乌龙,是捉了个小贼,勉强算有功无过。可这一次,却是实打实的错杀无辜,杀害的还是王六指这个衙役,县太爷亲手立起来的“杀妖英雄”。 这些混球,有一个算一个,不得秋后问斩,就得刺配充军。 可没想,揭破乌龙后,他们竟敢不束手就擒,反趁着衙门守备空虚,伤了值守的差人,打出了府衙。 薄子瑜连轴转了一天两夜,好不容易有空眯上一会儿,就因为这破事儿,还得,自然是李长安;而后者,却是一条黑鳞裹身,足有少女腰肢粗细的巨蟒,更骇人的是,巨蟒七寸往前,被一剑贯脑的,不是蛇头,而是一颗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人头!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冷不丁见着这么一人头蛇身的妖物,还是教墙头众衙役心里一颤,手里的十字弓都差点握持不住。 好不容易压下心悸。 嘶~ 腻人的声音自屋中传出,彷如有毒蛇盘上脖颈,叫人鸡皮疙瘩直冒。 才瞧见。 不知何时,破开的窗户后,多了五张怨毒的面孔,吐着长长蛇信的面孔。 下一瞬。 残存的窗棂骤然爆裂,五条蛇妖撞开雨幕,尖而长的毒牙咬开腥风,向着尚在泥水中的道士追袭而来。 他们颇懂进退合击之道。 一首滞后,另外四条蛇妖分别从四个方向绞杀,饶是身手高绝,电光火石之间,也绝难抵挡。 好在,李道士向来不在乎什么高手风度,当即一个懒驴打滚出去,让四个妖怪脑袋们通通啃了一嘴泥,自个儿又一跃而起,抄起早先备在院子里的蒙皮大盾,刚遮掩住身子。 砰! 沉闷的撞击声中,两颗毒牙订穿盾牌,道士拿袍子一裹,兜住了喷射的毒液。 捂住口鼻前。 “放!” 墙头埋伏的蓑衣下,一张张或紧张或兴奋的脸,闻声下意识扣动了扳机。 嘣~簌簌。 弓弦连绵,万箭齐发。 恰如疾风泼入乱雨。 …… 最后一条蛇妖在乱箭之下,坠入泥泞。 李长安拿盾牌顶开尸体。 “好了,妖怪都死绝了,进来吧。” 衙役们顿时欢呼起来,涌入院落,各自打理现场、搜取物证。李长安则脱下道袍,和薄子瑜两个躲在房檐下,一人揪住道袍一头,拧着上头的泥水。 庭院里,某个熟悉这片的捕快正在检查蛇妖的尸体。 他挨个把死妖脑袋拎起来,用袖口擦去蛇妖面孔上的泥水,再仔细端详……忽作惊呼。 “是他,钱四!他果然是妖怪。” 声音透着无限的欣喜,倒不是他与这钱四有何深仇大恨,而是大伙儿都明白,“钱四是妖怪”这一事实,意味着李长安的推测又多一铁证;也意味着,只要抓住钱四这条线索,摸清他平日“收粪”的人家,便能从中揪出潜伏的妖怪;当然,更意味着,破案、领赏、发财,已然不远。 “好极了!” 薄子瑜更是拍掌大笑,连给道士搭手拧袍子都不管了,大声追问: “城里其他的粪郎和夜香妇呢?” “有几个找不着人,其他的都在衙门。” “无妨,那几个失踪的,八成也是妖怪,一并清查就是。” 曙光就在眼前,薄子瑜喜不自胜,恨不得马上便飞回衙门,提审粪郎与夜香妇。 “道长可要一同去衙门?” 李长安温吞吞拧干道袍,抖开挂在破窗户上。 “你先去吧。” 他凝视着半泡在泥水中的蛇妖尸体。 “我还有些事情没弄清楚。” …… 衙役早已收拾完现场撤离,李长安却仍在小院徘徊不去。 他反复打量院子,终于确定,这院子就是在小阿梅梦中,两人第二次避难躲入的人家,而这家人也正如梦中一般,变作六条人头蛇身的妖物。 一切都如昨夜的猫妖,与梦中相合。 第一次是巧合,那么第二次呢? 李长安不禁陷入了强烈的荒诞感中,脑中某个模糊的、已平寂下的念头再度窜起,势头更烈,搅得头脑中一阵恍惚。 待他稍稍回神,已然坐上一只小船,沿着水道泛舟。 他举目四顾。 大雨倾城,也难掩蜿蜒水道两岸的繁华、平和、精致。 紫色的藤萝与青色的杨柳,水雾笼罩中的石板桥与青石小巷,悠哉避雨的行人,载满丝竹欢乐的勾栏瓦当……繁华而富足,清丽而怡人,却莫名的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道士仔细思索,可脑子里好像蒙着一层布,教他想不通透。 他望着这满城烟雨。 究竟哪里不对呢? …… 案情进展很顺利。 一如计划,很快就审问出,陶四和其他失踪收粪人所负责的人家,并汇聚成册子,交到了薄子瑜的手上。 有了这份儿名单,排查的范围就极大的缩小了。甚至可以说,扫清妖毒,指日可待! 他迫不及待翻开册子,一行一行细看。 然而。 瞳孔突兀一缩。 目光凝在了册子最后一行。 那里写着: 城南昌丰坊,邢宅。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六章 决意 轻舟近岸。 往日热闹的街市,今儿在这雨中显得格外冷清。 沿街的铺子都还开着,理所当然的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个看店的伙计,望着雨帘子不住打哈欠。 而这条街面上最气派占地最广的狸儿楼干脆就没开张,大门紧闭,死沉沉地趴在水岸边趴在大雨里,与对面热热闹闹的俞家邸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长安付了船钱,打了油伞,哒哒踩着积水,径直往邸店而去。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当面问个清楚。 大雨把客人们都困在了邸舍,众人百无聊赖,干脆扎堆在廊下玩乐,店家是个机灵人, 见机请了俩弹词儿的,自个儿顺便卖些糕点与茶水。 李长安一进门,见着的便是这么一副热闹场面。 俩个伶人就在大门对面的廊道下弹词,拨弄着琵琶,用道士听不太明白的腔调叙说着天师伏龙镇潮的故事。 住客们则三三两两聚在院子两侧的走廊,或自顾自叙话,或凝神细赏,听到精彩处,便大声叫好,顺便招呼店家,上些茶水点心。 每到这时。 一个小小的人儿便钻出回廊,打着赤脚,袖子捞过手肘,晃悠悠提着水壶,应声而至。 阿梅。 李长安唤道。 小阿梅闻声瞧来,见着是道士,小脸顿时一囧,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钻回了回廊里。 只是,不消片刻。 小家伙又哒哒跑了回来,手里还多出了一盘糕点,白面里缀着星星点点的紫色,是她最爱的紫萝糕。 道士笑眯眯接过手。 消气啦? 才没! 没消气,怎么又送糕点? 这是谢礼。小家伙煞有介事,一码归一码,咱将来可是要当女侠的,得恩怨分明! 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却让道士想起了梦中那个哈气满满的少女,一时忍俊不禁,让小家伙逮了个正着,当即又臭起了小脸。 李长安赶紧掏出早先备好的礼物。 一个顺路买的糖人。 做成仕女舞剑的模样。 教阿梅第一眼瞧见,便惊喜地呀出了声。 忙不迭伸手。 莫急。 李长安却把糖人举得高高的。 我先问个事儿。 妖怪?我哪儿记得。 这可是你的梦。 那又怎么样?谁晚上作了梦,白天醒后还能记清? 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 记得一点。 是什么?! 你从背后捅了我一剑。 小丫头气鼓鼓的眼神,让李长安一阵头大。 而更头大的是,她对那场梦境的印象十分模糊,模糊到只记得:全城人都变作了妖怪,她拉着道士一起逃命,最后时刻,她将后背交付给道士,然后道士捅了她一剑。 嗯,最后的一剑,印象尤其深刻。 总而言之,似乎白跑了一趟。 此时。 琵琶声断,伶人口中的故事落下尾声。 听众们轰然叫好,同时伴随着索要茶水的呼喊。 小阿梅眼珠子一转,趁道士恍惚不备,突然踩着走廊的栏杆跳起,抢过了糖人。 像只猫儿。 轻巧落了地。 然后冲道士作了个鬼脸。 来啦。 一头扎进庭院积雨中,脚丫踩着一朵朵涟漪,蹬蹬跑远了。 李长安慢慢收起脸上惊愕,捡了块紫萝糕塞进嘴里。 一无所获? 也不尽然。 李长安对梦境的印象实际也是模糊的,若不是亲临其境,他也想不起猫母鼠子与蛇妖一家。可随着疑窦愈深,随着舟船渐渐靠近俞家邸店,梦境的种种细节也一点点从记忆深处苏醒。 他隐约察觉,现实中的潇水城与梦中的潇水城在某处有很大的差别。 在同阿梅一番扯淡后,虽没问出个所以然,但梦中的记忆却已完全清晰,他也终于想清楚,梦里梦外的潇水城差别在何处。 是天上的血月?是满城的妖魔? 不。 是更常见,同时也更容易忽略的东西。 李长安倚着梁柱,仔细嚼着口中的糕点,紫藤的清香透过口腔直达鼻端。 他望着眼前的庭院。 中央是高大的槐木枝繁叶茂宛若华盖,四周是蔓生的藤萝,它们缠着枝干缠着砖瓦缠着梁柱,密密匝匝热热闹闹从墙头屋檐倾泻而下。 现在细想。 道士诧异地发现,城中处处可见藤萝,但从来只见它们的枝条花叶,而不见根茎。彷如它们从不扎根泥土,只是从某个地方蔓延而来,遍染全城,寄生在这人世的每个角落。 而有意思的是。 梦中的潇水没有藤萝。 城南昌丰坊。 大雨如注。 临近日暮,长街暗哑。 邢捕头门前,薄子瑜独自呆立在雨中,愣愣瞧着半掩的房门在风雨的拉扯里,发出些嘎吱嘎吱的声响。 雨点浸入蓑衣,带入湿寒,让腰间的长刀,身上的甲衣愈加冰冷,冷得刺骨,冷得寒心。 此时此刻。 他全副武装,却又孤身一人。 他脚步踟蹰,又心怀侥幸。 他推开了大门。 可入门第一眼,便让这平素自诩铁汉的年轻人身躯一颤。 院子里浮着一泊血水,几张黄符裹在烂泥里,被大雨打得稀烂。 薄子瑜认得这些符纸。 都是上午与舅娘分别时,悄悄嘱咐手下人交给舅娘的。 当时的他还自认细心,自认孝心,以为勘透了舅娘的窘迫,顾全了老人的脸面。 现在瞧来,只是可笑,只是可恨。 可恨自己被捉妖的大功冲昏了眼,竟如此粗心大意,自以为舅娘言语中犹豫,不过是想讨些符箓,不好开口而已。 愧疚撕咬着他的内心,焦虑催促着他的脚步。 可在沿着血迹踏入厢房的那一刻,他的身躯再度僵住。 他瞧见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舅娘仰躺在血泊里,面色惨白,双目紧闭。 薄子瑜踉跄过去,手足无措地扶起妇人后颈。 舅娘。 妇人微微睁眼,声音微弱。 子瑜么? 对,对!舅娘,是我,是子瑜,你先忍着痛,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我活不成了。 不!能治好!就算城里的大夫不行,还有山上的冯道长哩! 舅娘慢慢挤出一点笑容,苍白的脸似乎恢复了些许血色,涣散的眸光稍稍凝聚,她瞧着薄子瑜。 你阿舅 话没说完,一口黑血就呛出了喉头。 薄子瑜慌忙拿袖子去擦拭,声音都带上些哭腔。 莫说话了,这就去找大夫。 说着,便要搀起舅娘。 可舅娘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如此用力,以至于指甲透过衣袖,深深嵌进皮肤里。 舅娘的嘴唇艰难嗫嚅着,短短几个字都让她残存的生命飞速流逝。 他在邻家。 她的眼珠对着薄子瑜,眸光却渐渐散向了虚空,眼角浮出几点晶莹,也不知是解脱,是愧疚,还是悔恨。 帮帮他。 便再无声息。 舅舅妖变,舅娘身死。 对于这个结果,在看到册子上出现城南昌丰坊邢宅一行字时,薄子瑜便已有心理准备,只是还怀揣着一点侥幸,怀揣着一点私心罢了。 否则。 他便不会支开其他人,选择孤身前来,也不会在蓑衣之下,披上甲衣,还带上了除妖的符箓与武器。 此时。 已然入夜,不见消停的大雨隔绝了光与声,让这雨中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薄子瑜与一步之外的宅子——数十天前,邢捕头舍命从虎姑婆口中救出幼儿的宅子。 薄子瑜不知道,当时的阿舅是怀着怎样的勇气进去救人;也不知道今天的阿舅,又怀着怎样的狰狞进去吃人。 他只知道 手掌划过刀刃,鲜血便随着刀身游走,将刀面上用秘法以朱砂勾勒出的符纹染得猩红。 阿舅。 他解下蓑衣,铁甲在冷雨里映出寒光。 子瑜决不会给你丢脸!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七章 孤坟 藤萝没有根茎。 或说,城中的藤萝没有根茎。 李长安在城中一番探寻,发现了一个令人咂舌的事实。 潇水城中,遍布每个角落的紫藤萝居然都是同一株。 他沿着紫藤蔓生方向,踏遍潇水,从午时寻到深夜。 不知不觉。 已然身处城外无名山腰。 周遭风声凄厉,雨声潇潇,怪木婆娑里鬼影丛生。 而回首来处。 潇水城坐落于夜雨之中,只瞧得见朦朦的灯火与一个隐隐的轮廓。 若是将李长安探寻的路线在轮廓里画出来,则会发现,藤萝之于潇水,譬如血管之于躯体。 血管最终都会通往心脏,而藤萝最终都源自……李长安回身望去,一座熟悉的山门卧在深林,门匾上写着三个字。 水月观。 …… 水月观虽在深林,但不算冷清。 因着山上关押着妖魔的缘故,县衙派了不少的差役、弓手上来守卫。 这些家伙平日本就疲懒,今儿见下了大雨,更不肯老实值守了。一个个缩在廊道里、屋檐下,拿出悄悄带来的酒肉、赌具,各自扎堆躲雨玩乐。 冷不丁撞见李长安,便一顿鸡飞狗跳。 胆颤之余,又有好奇。 俩道人,不是一个在山上守妖怪,一个在山下砍妖怪么?今儿晚,怎么姓李的也上来啦? 道士可顾不上他们的疑惑,他的眼中,只有不断向道观深处延伸的藤蔓。 终于。 他找到了一处小院,一处偏僻的、无人涉足的小院。 道士打量着这个院子,越打量,便越是诧异。 这院子的格局、布置竟然同俞家邸店一个模样! 同样的回字形廊道,同样的精致庭院,同样的高大槐木,同样的藤萝环绕。 只不过。 眼前的院子老旧一些、破败一些。 庭院中间的槐木也不如邸店里那一株枝繁叶茂,似乎得了病害,掉光了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刺出雨幕。 尤其不同的当然是环绕院子的紫藤萝。这里的藤萝长着根茎,扎根于泥土,正是遍布潇水的藤萝的源头。 而且…… 道士提灯细看。 藤蔓深处居然掩藏着一座坟墓。 一座简朴的、孤零零的土坟。 谁的墓? 李长安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隐隐有个预感,所有的疑问都将从这座孤坟中得到答案。 不假思索上前,拂开缠在墓碑上的藤蔓。 积尘的碑文一点点在眼前揭开。 “闾山不孝弟子俞……” “李道友。” 身后。 突兀的呼唤,教李长安尾椎炸立。 他猛地回头。 “于真人?” 但见雨幕之后,青萍真人于枚站在门前,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幽幽火光映出她苍老的脸上满是唏嘘。 她眼中含着缅怀,细细打量着这院中的一草一木。 “这是老身一位故人曾住过的院子,自她死后,已有数十年未曾开启。不想再度涉足,却是因为李道友。” 李长安已不自觉扶住了剑柄。 “真人在寻晚辈?” 青萍真人点了点头,又幽幽叹了口气,身形都似乎随之又佝偻了几分。 随后出口的话声很轻,轻得在雨中几乎听不真切;又很重,重得只言片语,便让李长安心神撼动。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水月观后山。 妖魔“监牢”深处。 另一场对话正悄然上演。 “冯道长精通药理,当知‘卫气’为何?” 昏惨狭室,充斥着挥之不散的血臭。 重重封禁里,郎中依旧被铁钩挂在石壁之上,与前几日不同,如今的他被剜去了眼睛,割掉了耳朵,砸烂了手指,挖出了髌骨……可谓尝尽人间酷刑,折磨得不成形状。 别说寻常人,就是妖怪,也该一命呜呼了。 可他偏偏仍能够面色从容、侃侃而谈。 对面。 冯翀眉头紧蹙,颇为疑惑。 倒不是疑惑郎中的生龙活虎,毕竟他有这副“尊容”,也正是冯翀一点一点“试验”出来的。他是困惑于,已然沉默数日的郎中,为何今天又主动开了口?且问出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卫气? 冯翀当然知道,或说每一个学医之人都应知道。 可这又和城中的妖疫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在郎中身上也消耗了不少时间,倒不在乎这么一时半会儿。 于是,冯翀耐心回答。(以下纯属来自于异世界的胡诌) “盖阳气之变,生于脾胃,行于脉外,护卫肌表,抵御外邪。” “可知‘吞贼’?” 郎中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魄之神也,除体内一切虚邪贼风、异己毒害。” 郎中再问:“水蛊、疟疾、蛲瘕,道长可知?” “皆蛊虫侵体寄生之病症。”说着,冯翀轻蔑瞧了郎中一眼,“与你等相同。” 十几天的解剖试药下来,冯翀倒不是全无所获,至少能断定这郎中的本体应当是某种寄生虫类。 “然也。” 郎中却不见恼怒,或说他的脸上从未有过“恼怒”这种情绪。他只拿黑洞洞的眼眶“盯”着冯翀,无声笑起来。 “凡人外有卫气护体,内有吞贼除病。” “卫气强盛,则百邪不侵;吞贼强健,则诸病自消。” “可在蛊虫常发的岭南、滇西一带,任是身躯再如何强健之人,也抵御不住水蛊之疾,冯道长可知为何?” 水蛊实际就是血吸虫,至于卫气(抵抗力)吞贼(免疫力)为什么治不了血吸虫,冯翀哪里知道?只是沉默不言。 郎中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因为蛊虫是通过孔窍,绕过肌肤,侵入人体,所以卫气不能抵挡蛊虫。而蛊虫寄生人体后即与血肉同化,入脾脏则化作脾脏,入肠胃则化作肠胃,吞贼难辨人虫,又如何能驱除呢?” “所以,但凡医者治蛊虫,唯有施以重药。” “敢问道长,重药有毒否?” 这问题冯翀倒是答得上。 “是药三分毒。” 他没兴趣听郎中继续扯淡,干脆把治虫的医治方法一并说出。 “但凡医家治虫症,必先调理阴阳,温养营卫,再施重药。以重药除去蛊虫,再以卫气、吞贼拔除药毒。” 这法子冯翀也曾用过,但只能治腹中有妖虫但尚未妖变的患者。而已经妖变的,却是药石难为。 冯翀不想再和郎中掰扯这些无用的东西,直接质问: “这与妖疫何干?” 此话一出,场中一时安静。 郎中定定“看”着冯翀,嘴角慢慢裂开,最后,竟是放声大笑起来。 “不、不、不,没甚关联。”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只是这番话藏在胸中许久,若此时不一吐为快,恐怕再无机会。” 笑声在狭室回荡,让冯翀的眸光一点点阴沉下去。 终于。 “孽障!胆敢消遣某家。” 他怒气勃发,抄起刀子,就要把这厮的舌头割下来。 可恶念方起。 冯翀便悚然一惊。 这些日子,他虽对山上的诸多妖魔开膛破腹、剥皮抽筋、剜眼割耳、摘心取肾,但都为研制解药或验证妖魔真身,其中绝无半点私心愤懑。 可刚刚,就因郎中几声叫嚣,居然就生了“以折磨来泄愤”这种为正道、为师门教诲所不容的念头。 他莫名有些不安。 是因长期积累下的疲惫与多次失败的焦虑导致心境不稳,还是…… “道长!” 石洞中忽然响起一声焦急的呼喊。 是守卫的差人? 可这些官差不是畏惧洞中妖物,一向不敢进洞的么? 冯翀心头不安情绪忽的高织起来。 他连忙迎出去,见着一个衙役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发生了何事?” “薄班头、班头他……” 衙役抬起脸,汗液、泪水、鼻涕混成一片,瞧不清是慌张是恐惧还是悲戚。 “……遇害了!”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八章 雨夜 薄子瑜死了。 双腿泡在浑浊的泥水里,身子软软贴着墙根。 两只手环在身前,怀里搂着五颗头颅。 最下面的,两颗小小的,属于这户人家的小姐弟。 中间两颗苍老的,表情狰狞些的属于邢捕头,平和的则是邢捕头的妻子。 而码在最上面的,是薄子瑜自己的头颅。 他那张曾年少飞扬的脸上,混满了泥水与污血,眸子里残着悲戚、愤怒、惊诧,以及一丝丝恍然。 院子里挤满了捕快,他们在雨中肃立,默然无语,静静望着薄子瑜的尸身,与其身前的两个道人。 冯翀几度伸手,想为薄子瑜合上双眼,却又几度顿住。 他们虽相识不长,却已成为要好的朋友。 “我来吧。” 李长安见他双目泛红,双手颤抖,主动接过了敛尸的活计。 其实道士心中也同样悲戚,但他常在乱世行走,已然见惯了生死,多少也有些习惯了。 他为薄子瑜安上头颅,然后轻声诵咏: “十方诸天尊,其实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渡世人……” 场中愈加安静,唯有雨声与经声作伴。 直到。 “我的姑娘,我的儿啦!” 院子里,跌跌撞撞闯进一个男人。 他是俩姐弟的父亲,之前在为东家看店,却不想听闻如此噩耗。 两个衙役连忙上前,架住了他,可男人在瞧见了姐弟俩的脑袋,身子便如同抽去了骨头,只闭着眼嚎啕大哭。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把他押出去!” 院子里,又跟着进来了另外一个男人,作官差打扮,挎着腰刀,劈头便是一声呵斥。 衙役们却不敢稍有反驳,只参差着躬身问候。 “贾捕头。” 后来这人正是新任的潇水县总捕头。 可惜走马上任不久,因着妖疫,府衙上便把捕快的调遣权交给了薄子瑜,让他这个总捕头成了摆设。 听说不堪受这“奇耻大辱”,一直在家猫着。 眼下,不知怎么听着消息,也不顾夜里有妖怪出没,冒雨赶到了现场,瞧了薄子瑜的尸身半响,幽幽叹了口气。 “唉!子瑜年少有为,将来咱们这捕快班子也得靠他支撑,就是性子莽撞了些,若是多带些人手,不要逞能,也不会白白丢了性命,老捕头夫妻与那俩小娃子兴许也能逃得性命。” “可惜了,可惜了!” 他一阵摇头晃脑,话外是为薄子瑜惋惜,话里却是把死人的帽子往薄子瑜脑袋上扣。 冯翀本在随着李长安诵咏经文,听闻此话,却是猛然回头:“事情始末尚未查清,怎能一口断定?!” 贾捕头赶紧瞧了眼李长安,见他只是诵经,这才对冯翀笑道。 “冯道长虽道法精深,但须知探案一事,讲的是证据。” 说罢,这贾捕头便扭过头去,一副“不和你无理取闹”的模样。 冯翀气急,但他确实不通探案,又是个讲道理的人,一时间,竟找不到话语反驳,只好瞧向其他捕快,可捕快们只是一个个避开了冯翀的目光,显然不想为死去的班头得罪活着的捕头。 这时。 “冯道人没说错。”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屋中响起。 “薄班头除了自己,没害死任何人。” 除了门外哭嚎的男人,院子里只有两个道士和一帮子捕快。 道士既然没开腔,说话的是捕快? 贾捕头当即斜眼过去,他倒是要看看,是哪个家伙这般不识时务。 可只一眼。 他便一个咕噜翻到在泥水里,口中喊道。 “拜见虞大人!” 来者红裙素衣,头戴鬼面,正是消失许久的虞眉。 李长安很是好奇,这些时日,虞眉和她背后的镇抚司到底在干什么?可眼下正为冯翀超度,不便分心,只听虞眉继续说道: “那位邢捕头的头颅带有尸臭,刚死的尸体哪儿会有尸臭?冯道士,你若细看,便会晓得,这位邢捕头已经染了妖疫,变作了‘尸妖’,不吃活物,只吃死人的‘尸妖’。” “屋里那俩小孩儿的尸体被啃食过,想来,薄子瑜赶到时,俩小孩儿已经死了。” 她指着屋中打斗的痕迹。 “薄子瑜最先在屋子里与尸妖厮杀。” 又走到院子,捏了一个法诀,脚下积水分开,露出烂泥里的乱脚印和翻滚痕迹。 “而后在院中缠斗。” 她最后指着院子一角,那里的烂泥泛着红色,泥中有个模糊的人形凹陷,约么心脏的位置还有个小坑,里头残留着些脏器碎片。 “薄子瑜便在此处杀死了尸妖。” 虽不曾目睹,但众人此刻仿佛能看见,薄子瑜把尸妖压在泥水里,用长刀贯穿了妖怪的心脏,在妖魔不断挣扎中,他狠狠搅动刀锋,把妖怪的心脏切碎了搅进烂泥。 “可若是薄兄弟赢了妖怪,妖怪尸身何在?又是谁杀了薄兄弟?” 虞眉一出现,那贾捕头就只顾点头哈腰,反倒是冯翀较起了真。 “很简单。” 虞眉面具下瞧不见表情,声音清冷依旧。 “有第三方介入。它从暗处现身,突然袭击,杀死了薄班头。” “袭击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应该也是妖怪,且擅长隐匿,教这位薄班头死得稀里糊涂。” 冯翀还在皱眉,贾捕头已然使了个眼色,让一众衙役们一起拍起马屁,什么“大人明察秋毫”、“大人所言极是”纷纷如雨下。 然而。 “虞差人最后一句,却是说岔了。” 却是李长安诵完经文,突兀出声。 “薄兄弟虽死,却死得并不糊涂。” 他抬起薄子瑜握紧的手,摊开手掌,里头有一根指长的毛发,浅黄色,似乎属于某种动物。 “他已经告诉我们凶手是谁。” 道士捏起毛发,轻轻一嗅。 一种奇香涌进鼻端。 这是多种名贵香料以秘方调配成的特殊香味。 整个潇水只有一个人身上有此种香味。 ………… 狸儿楼三娘子。 一个谁也不曾想到的名字。 她是第一个出资支持除妖的豪商,也是她第一个出面联系官府与民间力量共同灭妖。 虽然出场不多,但在许多人眼中,她是除了李长安、冯翀、薄子瑜之外,对扫灭妖魔最为热心、最为积极奔走的人。 可以说,李长安三人负责提刀子,三娘子则是负责掏银子。 这样一个人……竟也是妖魔么? 可转念一想,若三娘子真的是个仗着灯下黑潜伏起来的妖怪,那么某些问题就解释得通了。 从感染到妖变,受害者在转变过程中需要大量进食。 已经查出,运送粮食是靠收粪人,但粮食的来源呢?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而本地多山少田,少产粮食。 绝大部分食用与酿造的粮食都是从外地运来的。 城中供给也全赖几家粮行,又因妖疫,粮行账面上的每一粒粮食都被盯得死死的,任何异常的消耗、调拨,都会引起官府警觉。 可十来天下来。 粮行方面愣是没半点动静。 以前,只以为是郎中暗中储备了粮食,现在看,分明是内鬼作祟,因为这位三娘子,恰恰就是潇水最大的粮商。 事不宜迟,兵贵神速。 薄子瑜的死终于触痛了官府迟钝的神经,接下来的动作堪称雷厉风行,打开库府,调了衙役、弓手,第一时间,发“大军”冒雨围了狸儿楼,各路“猎妖人”们也闻声而来,加入其中要分一杯羹。 狸儿楼不单单是栋楼,最前面是酒楼,酒楼又连着庭院雅间,雅间后又是三娘子的私宅,私宅又接着粮行库房。 可说是占地广袤。 好在这边人手也多,又发财心切。 干脆分成几股,各自突入。 虞眉再度玩起消失,冯翀去了另一边,李长安便混在一队衙役里,从酒楼侧门而入,值得一说,那位贾捕头也在其中。 他前些日子虽荣升总捕头,但却被薄子瑜“抢班夺权”,今儿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当然得好好表现一番,争取立功,坐稳这总捕头的位子。 于是乎,一马当先走在队伍最前头。 可廊道里黑洞洞的,好似任何一个转角都会冒出妖怪。 他心里难免发憷,不由拉住李长安,不住叙话,排解紧张忐忑。 “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今儿夜里可是难得太平。” 李长安随口搭腔。 “怎么说?” “头几天到这时辰,妖怪早出来吃人了。城里到处都是敲锣打鼓、喊打喊杀,今儿倒是奇了怪,半点儿动静没听着……欸?什么味儿?好香!” 道士自然也是闻到了。 这是酒香。 是好酒的香气。 确切来说,是一种狸儿楼特有的好酒,用上等佳酿添了香料秘方配置而成。 据说,往常只献给雅间的贵宾,可这些日子,偶尔也分发出来,犒劳巡夜的衙役和“猎妖人”。 李长安也喝过几次,滋味儿浓醇、香气独特。 冷不丁再度闻着,竟有一瞬间的熏醉,肚皮里也有些翻涌,好似勾起了酒虫。 谁打翻了酒坛子? 道士方如此作想,可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贾捕头一直在喋喋不休,可现在他的声音来处似乎有些异常。 李长安转头瞧去。 贾捕头还站在原处,可头颅的位置却只有一截脖颈,像条白色长虫,颤颤巍巍、蜿蜒而上。道士仰头,在天花板上,找到了他的脑袋。 像是阳光下的雪人,五官在不住溶化的脑袋。 啪叽。 眼珠混着鼻子掉下来,砸成一滩粘液。 此时。 沙沙的雨声里。 惨叫、嘶嚎、怒吼、碰撞的声音同时在黑暗中传来。 隔得不远,应该是另一个队伍,响起惊恐的呼喊。 “救命!妖怪!好多妖……啊!” 道士默默扶剑,余光一瞥。 身后衙役队伍里,长颈如林。 而前方,捕头还在喋喋不休。 “道长猜一猜……” 他的脸上已溶化得只剩一只嘴巴仍在开阖。 “妖怪都在哪儿呢?” 章节目录 第六十九章 幻毒 狸儿楼。 狭道里掀起腥风血雨。 十几盏提灯掀翻,解开束缚的火舌舔舐着窗纸、布帘、木棂……火光熊熊,煮得杀声益沸,酒香益醇,血腥益浓。 乱妖丛中,李长安仗剑起舞。 剑锋所过,皮肉迎刃而开,鲜血随之挥洒。 可是……似乎有点不对? 是妖怪们转变得太突兀?还是妖怪们比想象中更孱弱?道士的剑轻易就割开了它们的长颈,剖开了胸腹。这变成妖怪跟没变妖怪有什么区别? 心中疑虑,剑下也难免迟钝。 一个分神,差点被乱刃砍中。 好在这些衙役虽变成了妖怪,但手下还是原来那一套,提着刀子耍凶斗狠而已。 李长安持剑连拨带打,身形一钻便突出重围,顺手还放倒了两头紧追不舍的长颈妖怪,再看向场中,却是一愣。 妖怪们并未追杀过来,反是抽刀砍向了周遭。 他们居然在自相残杀! 空气中酒香愈浓,勾得头脑里熏醉愈重。 道士稍稍恍神,回过头来,场中已然决出最后的胜者。 它杵刀立在血泊里,长颈盘在肩膀,只剩一张嘴的面孔无声无息对着李长安。 而后。 挥刀而来。 势大力沉,然发力过猛。 道士的剑斜斜迎上,触击时,剑锋黏住刀身画出一个半圆,刀势便被轻巧引开,然后,剑尖顺势一送。 噗呲。 冰冷刀刃刺入温热胸腔。 几点鲜血飞溅,沾上眼帘。 道士眨了眨眼。 却是再度怔住了。 泛红的视界里,眼前的“妖魔”哪里还有那长长的脖颈,有的只是黄捕头疑惑而惨白的脸。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渐不可闻。 “道长?为什么……” 李长安的手不由颤了颤,黄捕头的尸体便失了束缚,软软地向后倒去,从剑下滑落,跌入满地残尸积血当中。 而这些尸体,无论是道士所杀的,还是自相残杀的,此时此刻,通通都成了正常人的模样,通通都有着一张迷惑不解的脸。 幻术? 是误杀同伴?还是眼前是虚假的幻像? 火光映入眼眸。 道士神情冰冷,已然作出了不好的猜想。 此时。 远处传来轰然爆破声,伴着断断续续的敕咒。 “驱火雷,撼火铃,摄丙丁,腾火云……” 火铃咒? 冯翀? 在庭院! 是了,大伙儿明显遭了妖怪的恶当,现在可不是犹疑的时候。 李长安最后瞧了一眼众衙役的尸体,俯身想为黄捕头合上双眼,却又堪堪停住,道了声“无量天尊”,转身离去。 ………… 狸儿楼,道士来过不少次。 从前面酒楼到后面庭院的路还算熟悉。 七歪八拐便要钻出廊道。 前头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貌似个捕快。 见着道士。 捏着嗓子就尖叫起来。 “妖怪!” 撒腿就跑。 可架不住道士脚快手快,两三步就把他逮了回来,见他还在胡乱挣扎,“啪怕”两耳光抡过去。 “瞧清了,是我!” 这人才定住了神,愣愣看着道士。 “李道士?李仙长!” 道士皱眉,“你……” 没说完,那人“哇”的哭出了声。 “妖怪!好多妖怪!大伙儿都变成了妖怪!” “都要来吃我,我害怕,想跑,可撞见了鬼打墙,怎么也逃不出去。” 他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好在道士也搞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莫慌。” 李长安抽出捕快腰间佩刀,塞进他的手里。 “跟着贫道就是。” 说罢,提剑跨出廊道,步入庭院。 …… 大雨笼罩庭院。 对面阁楼透出些昏黄的光,映出庭中一个个嘶吼、哭嚎的影子,有人,也有妖怪。此时此刻,他们都着魔一般相互厮杀着,人与妖,人与人,甚至妖与妖,不分敌我。 道士背上剑匣蜂鸣不已,好似被这雨中的疯狂血腥勾动了凶戾。 可即将出匣的一刹那,却被李长安一把按住。 方才楼道中那一幕在头脑中闪过。 眼前所见,妖真的是妖?人真的是人么? 比如自己身后那一位。 李长安眼角的余光里,那个捕快正鬼祟着身子,悄悄抬起了手,指甲尖锐如钩,探向了道士后腰。 道士返身一剑斩去。 然而。 簌~ 突有厉声作响。 那是有东西撕开风雨破空而至。 李长安与那衙役,或说妖怪,都是面色一变,同时跃开。 下一刻。 鼓荡气流掀翻风雨。 道士拂开袖子,把乱打来的雨点尽数拨开。 再看场中。 一人一妖之间,赫然多出了一只巨大的凤尾蝶。 巨碟双翼纯白似雪,末端缀着长长的赤红尾翼,在空中徐徐扇动,彷如一团浮动的光辉。 这么漂亮的妖怪还是第一次瞧见。 道士情不自禁细细打量,估算着从哪个部位砍方便砍死。 可他自作多情了。 大蝴蝶瞧也没瞧道士一眼,双翅在雨中一振,化作一道霓光,直扑“衙役”而去。 但“衙役”却并不与其交锋,三两步躲入廊道遁去,大蝴蝶紧追不舍,却被一道突兀出现的凛冽的冷光击退。 那是一只大螳螂,浑身黑似铁铸,唯有一对镰臂,白晃晃、冷森森仿佛两柄百锻钢刀。 挥耍开来。 疾风暴雨一样向凤尾蝶泼洒而去。 凤尾蝶也不是易于之辈,扇动双翼,在空中回旋折转、忽进忽退,愣是让铁螳螂每一刀都砍进了雨幕。 可即便如此,蝴蝶每一次试图绕开螳螂,也会被铁螳螂的刀网死死拦住。 两者彼此奈何不得,只是缠斗在一处。 …… 这俩大虫子你来我往打得热闹。 李长安在旁边,神色却愈加古怪。 怎么越看越觉得,铁螳螂劈斩之间,法度森严,又不乏变化狠辣,颇似张易用刀;大蝴蝶进退折转,如游鱼在水,又似风中枯叶,彷如虞眉的身法。 难不成……道士想起楼道里,是血溅上眼睛,才看见真实……他赶忙在身上找了条口子,沾了点血往眼皮上抹。 可睁眼一看。 蝴蝶还是蝴蝶,螳螂还是螳螂,都没什么变化。 不知源起的酒香还在往鼻子里钻,李长安不禁挠头,这幻术真真难缠。 突然。 脑后生出一道厉风。 道士扭身一让,一只利爪拍下,砸得积水四溅。 却是条大狗在冲他龇牙咧嘴,李长安自信,自消提剑一刺,便能将犬妖毙于剑下。 可是眼前看到的妖怪真的是妖怪么? 犹疑的功夫,犬妖身后,发狂的人、狰狞的妖蜂拥而来。 …… 李长安有些畏手畏脚。 只是一味儿躲闪、格挡,但扑上来的人与妖太多了,不一阵功夫,身上又开了几道血口。 好在这些家伙本就在互相厮杀,道士暂时间还能勉强应付。 然而。 不晓得从哪里冒出了一头琉璃狮子。 通体成半透明琥珀色,心脏处是一团熊熊火焰,不断向周遭飙射出火光,烧得妖怪哇哇乱窜,也烧得李长安狼狈不堪。 更倒霉的,它在庭院那头,李长安在庭院这头,中间那些人妖难辨的家伙被火光一烤,全往道士这边蹿。 李长安渐渐难支。 都快忍不住让长剑饮血。 身前突而流光溢彩,但见翩翩蝶翼飞旋,在漆黑夜雨中画出一道灿漫光焰,也将李长安周边的人和妖一并扫开。 那边琉璃狮子又投来几道火光,也被大蝴蝶展翅拦下。 这蝴蝶……是在帮我? 还在寻思,眼前光影浮动,凤尾蝶已然出现在道士身前,静静浮在雨中。 大蝴蝶没有攻击,只有一对触角不住摇摆,好似向李长安传达些什么。 李长安寻思:我要是只蛾子,兴许能看懂。 可现在么……他只是木着脸,一摊手。 这意思倒是准确传达给对方了。 大蝴蝶的触角停顿下来,似乎作了什么决定,忽的扇动翅膀。 李长安眼尖。 瞧见有什么东西顺风而来。 他下意识便要闪躲,可在那一瞬间,他却心思一动,若这蝴蝶真是虞眉……骨子里的光棍劲儿冒了出来。 与其让妖怪愚弄,还不如冒一冒险。 道士一狠心,强按下闪躲的本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蝴蝶扇来的怪风。 当然,手里也不忘抓住了一枚桃木牌。 这是“大军”开拔前,衙门舍了血本,打开府库时,道士从中挑取的物件,有些辟邪护身的功效,算是种廉价的法器。身为一个手段单一的野道人,对这种东西,李长安一向是多多益善的。 闲话少提。 只说腥风拂面。 几点温热粘上眼帘。 好在手中的桃木牌没有任何反应。 道士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紧接着。 他发觉眼中的画面突而颤动,模糊中,身前的凤尾蝶撕开了表象,露出了真容。 那是个脸儿清瘦,轮廓鲜明,眉眼间尽显英姿的少女。 阿梅? 章节目录 第七十章 病灶 阿梅? 不。 李长安很快察觉。 眼前的少女虽五官与梦中长大的阿梅十分相似,甚至可说一模一样,但较之阿梅遮掩不住的哈气,眼前人的眉眼显然更为冷冽。 再瞧她的装束。 素色短衣配着红色长裙,手中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薄铁鬼面推上额头,红唇上染着一丝血迹。 竟是虞眉么?! 虞眉嘴唇开阖着,好似向道士说着什么话。 可李长安耳中只有风声、雨声、厮杀声、吼叫声,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很快。 眼前的模糊迅速消褪,视线所及重新清晰,虞眉也再度成了凤尾蝶的模样。 好在李长安虽没听清声音,但却从嘴唇间,“读”出了她想说的话。 虞眉说的是“金华猫”。 金华猫? 身为一个长期与妖魔鬼怪为伍的道士,“金华猫”的名头,李长安自然是知晓的。 这是一种因地域而闻名的猫妖,多作祟于浙江金华一带。 传言,猫这种家宠生而有灵,但凡人家从小抱养,必定会先对猫说明,会养它几年,到了时间,猫自会离开。可若是中途弃置,或者常年眷恋不去,此猫便会渐渐生出妖异,或是作祟或是护家,当然,通常两样一起干。 而生于金华一带的猫妖,是其中颇为奇特的一类。 它们会于中霄之夜吞吐月华,时深日久,能修习出一种特别的幻术。 每每作祟,会潜入人家,在食水中撒(和谐)尿,一般人若是喝了加料的水,便会难以察觉它的存在。同时,金华猫也可凭此幻化人形,遇到男人便化作女人,遇到女人便化作男人,然后干些妖怪喜闻乐见的勾当。 李长安心思百转。 虞眉的意思是眼前幻境是猫妖作祟?可自己何曾中招?那玩意儿骚臭无比,要入嘴的东西,自个还能闻不出来?且庭中大部分人都被妖术幻惑,难道都去喝了猫尿?那又不是什么琼浆玉露……熟悉而别致的酒香萦绕鼻端,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溢满了狸儿楼每个角落。 如此香醇,愈加浓郁。 瓢泼大雨都压它不住,勾得人醉意熏熏,肚皮里蠢蠢欲动……等等! 李长安大概猜到自己与场中其余人是如何中招了。 酒! 狸儿楼特制的香料酒。 自己喝过,冯翀喝过,薄子瑜喝过,大部分衙役与猎妖人也喝过,而唯有虞眉没有喝过…… 思绪一通,眼前豁然开朗。 还是传言,猫妖尿液入肚,便会郁积在人的肠胃之中,时刻扰人五感,要想解毒,就得逮住金华猫,用它的血肉作解药。 可是。 铁螳螂已然追来,将凤尾蝶死死缠住。 没了她遮掩,那些发了狂的人与妖又向李长安围拢过来。 道士举目环视,哪个又是金华猫呢? 好在,吃猫肉只是金华一带的土方子,作为一个术士,他还有一个更为简单粗暴的方法。 钢刀、长矛、尖牙、利爪从四面蜂拥而至,一如这满庭风雨。 霎时间,便将麻布道袍绞成了点点碎片。 碎布纷飞下。 道士已然滚入泥水,玩了一手金蝉脱壳,再起身,手上多了一个葫芦与一纸黄符。 葫芦里是无根水,黄符是诛邪符,都是衙门府库的寻常武备。 他指尖一捻,黄符自燃,将其塞进葫芦里,摇晃两下,然后昂首往自个儿嘴里猛灌。 符水才入腹。 肠肚里好似开了搅拌机,咕噜噜翻滚起来。 李长安不惊反喜。 一手提剑拨开乱战,一手举着葫芦强自牛饮,直到鼻孔都往外冒水,才捂住口鼻,拿剑柄往自个儿涨得溜圆的肚皮狠狠一撞。 哇! 符水伴着一股子酸臭液体喷薄而出。 淋了某个提刀杀来的衙役满脸。 同时,道士脑中熏醉一扫而空,思绪顷刻明朗。 再抬头瞧去,眼前杀来的哪里是个衙役,分明是个独眼独脚的妖怪。 一人一妖对视片刻,妖怪眼中神色渐慌,道士脸上冷笑渐起,然后听得一声惊惶怪叫,这妖怪竟是扭身就要跑。 反应还挺快,可惜快不过刀剑,李长安抬手就一剑攮死了它。 环顾庭中。 一切都变回原来的形貌。 凤尾蝶变回了虞眉,铁螳螂果然是张易,琉璃狮子原来是冯翀,而某些妖怪变回了人,而某些人原来是妖! 人与妖既已分明。 李长安默不作声解开了剑匣。 下一瞬。 风雨一滞,红光漫卷。 …… 张易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梦里的狸儿楼忽然涌进了大批的妖怪,他领着楼中护卫、仆役奋力厮杀,可妖怪不仅数目众多,其中有蝶妖、狮妖以及一个提着丧门剑的夜叉尤其凶恶。 他难以应付,只好让三娘子先离开求援,自个儿则留下断后。 苦战渐久。 当他疑惑援兵为何还没到来时,但见夜叉吐出一道红光,淹没了整个庭院,将其余护院、仆役通通杀死,唯独留下了自己。 他奋力反抗,却双拳难敌四手,被蝶妖打落佩刀,被狮妖缚住身形,又被夜叉塞了一嘴黄纸钱,摁进了池塘里。 哇! 张易吐出了一肚子酸水,脑中随之清醒,冰冷夜雨扑面,他骇然惊觉,原来不是做梦! 他第一反应就是摸向腰间,可平日随身的长刀短刀通通不见。 面色一变。 伸手探向怀中,决绝抬眼。 “道长?” …… 李长安放出飞剑,砍死庭中所有妖怪,只用了几个呼吸。 但处理其他人却废了许多功夫。 他如法炮制将冯翀救醒,可猫妖还在逃窜,若是挨个救其他人未免耽搁时间。 于是同虞眉用了个简单的法子,挨个敲晕了丢进廊道,最后剩下一个张易,考虑到他武艺不俗,便废了些功夫为其解开幻毒。 可他清醒并了解完状况后,第一句却是问: “三娘子在哪儿?” 虞眉将一捆长刀短匕还给了张易。 “你很快便能看到她。” 虞眉没有说谎。 张易的确很快就再见到了三娘子。 只是。 恐怕他宁愿自己见不到。 ………… 几人沿着猫妖遗留的踪迹一路追寻。 沿途解决了几个不长眼的漏网之余。 终于在一座粮仓之前,堵住了猫妖,或者说,三娘子。 变成妖怪似乎也不能让她的美丽稍减,反之,身子愈加婀娜,眼波愈加妩媚,身边也依然有着众多的簇拥者,只不过,从往日的富商权贵换成了今日的妖怪罢了。 游侠儿已然看痴了,虞眉的面孔依然掩藏在面具后,两个道人的目光却径直越过了三娘子与她身边的妖怪,投向了它们身后紧闭的粮仓大门。 大门上绘满了某种古怪的字体,呈褐色,应是人血加上其他东西阴干所成,隔得老远,李长安都能闻到刺鼻的臭味儿。 李长安皱眉:“鸟虫篆?” 冯翀点头:“法界。” 那座粮仓显然是以鸟虫篆张开了一道法界,里头必然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也许三娘子不是来不及逃跑,而是不得不守在此处。 无需多言。 四人散开,用一种包围的姿态向群妖逼近。 这些妖怪实在是不堪一击,都不用下狠手,轻易地就被几人挨个放倒,很快,便只剩三娘子孤身一妖。 李长安振去剑上残血。 “三娘子,事到如今,何不束手就擒?” 猫妖回应以利爪。 道士也不废话了,抬手就是一剑。 但三娘子来势虽极快,临到头,却是突兀一顿,而后鬼魅一般,抽身疾退。 同时,脚步轻点,以令人咋舌的灵巧迅捷,相继躲开了虞眉的扑击和冯翀的火咒,往相反的方向飞身而去。 那个方向,守着的是游侠儿张易。 张易挥出了长刀,刀口切入风雨,狠辣如旧。 可当那张妩媚的面孔离他越来越近,他递出的刀却越来越迟缓。 没想情根深种如此。 李长安急切喊道:“拦下她,才能救她!” 张易凛然一颤,挥出的长刀骤然加速,只是难免留力,意图将其逼回包围圈而已。 只是。 任谁也想不到。 三娘子没有闪躲,也没有抵挡,迎着刀尖来势不改,当张易慌忙收刀,她甚至步伐一快,如同闻香而动的蝴蝶,扑向了这坚硬而冰冷的“花(和谐)蕊”。 噗呲。 刀刃穿胸而过。 温热鲜血涌出,没过刀锷粘上了张易的双手。这双手似乎因瞬间的惊诧,差点握持不住刀柄,好在另一双手,或说,一双猫爪合拢过来,帮他握稳了长刀。 张易喃喃失声。 “三娘子……” 三娘子放肆笑着,妖化的脸上风情不曾稍减,甚至于,眼梢处还透出一丝狡黠。 她把身子往前送,让刀刃往胸口更深入了几分,也让自己离游侠儿的怀抱更近了几分。 游侠儿一贯冷硬的表情终于崩溃了。 他的眼泪失守,脸上是少年人的无措与悲恸。可他终究是张易,是那个久于江湖的游侠,他很快斩断了泪帘,神色重新被冷硬覆盖。 他深深注视眼前人。 “我会为你报仇。” 三娘子依旧笑着,像是冬天阳光包围里猫儿,懒散散趴进了游侠儿的怀中,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慵懒的调调,却渐渐微弱。 “傻郎君,我们本就是妖怪哩。” …… 片刻后。 “斩妖。” 三尺青锋斩破法界。 粮仓大门轰然洞开。 霎时间。 有妖气冲天,撕开雨云。 找到了! 妖魔巢穴。 ………… 水月观。 后山石洞深处。 郎中慢慢抬起头,他那双只剩两个恐怖黑洞的眼眶,似乎跨过了重重阻隔,凝望住了遥远的某处。 他无声无息裂开了嘴角,却又再度埋下了头颅。 暗室响起微弱的声响。 那是他肩胛骨上的铁钩在轻而急促地颤动。 另一边。 侧院孤灯独明的静室。 水月真人于枚杵着九节杖缓缓起身。 她将绘着护法诸神的神额戴好系正,转身推开房门。 呼~ 凄风骤雨涌入静室。 顿时间。 腰间铜铃叮当,身上七彩法衣更是当风作响。 她沉默着跨入风雨。 身后,静室里遍布四壁穹顶的壁画上,数不尽的猖兵猖将睁开双眼。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一章 真身 冲天妖气渐渐消退。 雨云再度聚拢,风雨重归,耳边又被嘈切的雨声塞满。 张易神色恍惚,抱着三娘子的尸身不知往哪儿去了。 而其余三人已经步入粮仓。 粮仓只是遮掩,内部往地下掏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口,这才是妖巢的本体。 里面一片漆黑。 三人举着火把一路倾斜向下。 不久。 道士忽而闻到一股子泛着陈腐的妖臭。 “什么东西?” 虞眉突然出声。 但见火光边沿,有个张牙舞爪的轮廓,作势欲扑。 道士方自提剑,虞眉已然抬手一掷,空中一丝冷光旋起旋灭,那轮廓已然翻倒在地。 三人围上去。 发现这是一头下半身蜘蛛上半身螳螂的玩意儿,李长安瞧它样子古怪,倒在地上,像是漏气的娃娃,有点儿焉,有点儿扁? 于是用剑尖挑着它翻了个身,瞧见它背后有一条长长的豁口,里头的血肉、脏器、骨头,除了一层又干又厚皮囊,便空空如也。 冯翀检查一番。 “应该是被寄生妖虫彻底取代后,留下的遗褪。” “看来这真的是妖怪的老巢,咱们在金府捉住的那一批,应该都是在此处完成的蜕变。” 李长安点头,举火向前。 火光照耀处,妖怪遗褪林立,密密匝匝,拥堵前路。 …… 三人穿行在一具又一具妖魔遗褪当中。 李长安看着火光下,出现又隐没的一副副狰狞形貌。 他突而有些走神。 他想起在几十章前,他追杀一只蜘蛛精,也是如此闯进了妖怪巢穴,里头同样堆积着许多挖空了血肉的皮囊。 那时,蜘蛛精曾躲在皮囊中,借机偷袭。 而此时,是否也有妖怪躲藏其中,伺机扑人呢? 鼻端嗅到的腐臭在一瞬间加重。 李长安一个激灵。 “当心!” 他抬手拽住冯翀的后领奋力一扯,下一瞬,一张利爪插着冯翀的鼻尖飞速掠过。 那是个猿猴模样的妖怪,一直佯装皮囊混在遗褪群里,甚至放过了前头的虞眉,等到不善武艺的冯翀近身,才突然露出爪牙。 这妖怪确实狡诈,一击不中,便要再度钻回遗褪堆里。 可惜,一道红影飞掠而来,雪亮剑光暴起。 “吱吱”惨叫中,猿妖已被虞眉一剑掼倒在地。 它在剑下不住挣扎,动作间,身上的毛皮块块脱落,露出乳白色的肌肉以及一些泛着腐臭的肉块和脏器。 虞眉再是一剑,刺穿了它的眉心。 按下惊惶的冯翀捏着鼻子上前。 “白色的是虫躯,腐烂的应是宿主的血肉,似乎是个蜕变失败的畸形儿,可能是被留下来看守此处。” 话声方落,洞中突兀一亮,身后一股子热浪袭人。 忙不迭扭头看去。 原是方才遇袭时,冯翀一时惊慌,手里火把抛进了遗褪堆里。 没想到那些皮囊竟如此干燥易燃。 转瞬间。 便被点燃,成了几桩熊熊火炬。 再这么继续下去,若成燎原之势,三人不被烤熟,就得被闷死。 好在这里的遗褪没有刚发现时那样密集,三人很快将没点燃的隔开,将燃烧的堆在一起,权当升起了一堆篝火。 一番忙活完。 三人诧异地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生出了点点碎光。 回头一看。 碎光仿若天上星辰,汇成一面灿漫星河。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地洞尽头,再往前是一面高及数丈的石壁。 石壁上静静贴着一头巨大的蝴蝶,它无声无语,不曾为三人的到来有任何反应,只有双翼舒展着,占据了整面石壁。 李长安所看见的“银河”正是它翅上鳞粉反射的荧光。 静谧而美丽。 它应该出现在某场盛满鲜花的梦里,而不是这个幽深恶臭的地洞。 李长安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瞬间,他曾为之神夺。 这可不是江湖常客应有的反应。 他自嘲一笑,却发现有人比他还要不堪。 冯道士早已上前,借着火光细细打量。 “绒毛披拂如流苏,双翅坚韧而柔滑,鳞粉如金银研磨掺杂……” 他的神色从疑惑到惊异再到激动不已,甚至整个人都贴在了大蝴蝶的翅膀上。 好在大蝴蝶仿佛是个死物,并不搭理他,由着他一边乱摸,一边喃喃: “没错了,没错了!这就是……” “百幻蝶。” 却是虞眉突兀作声,说出了答案。 李长安:“……” 原谅他孤陋寡闻,作为一个未受传度的野道士,他实在没听过此妖的名头。 冯翀很不能理解他的无知,急道: “海南怪蝶呀,这是南海怪蝶!” 李道士愈加懵逼:“到底是百幻蝶还是南海怪蝶?” “百幻蝶就是南海怪蝶,南海怪蝶就是百幻蝶。” 冯翀手舞足蹈说完,却瞧见李长安仍旧一副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容。 沉默了几秒。 “道兄见谅,是我心急了。” 他很有修养地道了声歉,为李长安慢慢说来。 “此妖叫百幻蝶,只出没于南海的海市蜃楼之中。生于幻境,长于幻惑,又叫南海怪蝶。” “南海地界,偶尔有船只靠岸,船上空无一人,仓中货物俱在,且无打斗痕迹,土人传言这是被南海龙王给招去了。或是,有慕道之人往南海寻求仙山,幸运得仙人赏识,在仙境享乐到垂垂老朽,临死想要埋葬故里,回到桑梓,却发现父母尚在,妻子青春不改的,大多都是在海上碰到蝶妖寄生的海市蜃楼,为其幻惑所致。” “此妖本就稀少,又行踪诡秘莫测,世上少有人知。即便是我师门,千年来都没人见过实物,只有卷宗里有寥寥几行记载,还是祖师爷从白泽(神兽,通晓天下万物的状貌)处得来。” 随着讲述,冯翀越是兴奋,他盯着大蛾子,像是贫寒的游戏党盯着一张3080ti。 “道兄,虞大人,见到它,我终于明白那个郎中是何身份了!” “他就是百幻蝶。” 冯翀双眸涌光。 别看这十几天,他只是待在山上,不像李长安夜夜巡城、防备妖魔,但面对郎中的无可奈何与治疗妖疫的法子迟迟没有进展,却是让他心力交瘁。 如今,能揭开郎中真身,仿若拨云见日,一时难免滔滔不绝。 “这妖孽是将自己一分为二,将真身藏在此处,将元神化作幻身在外行走。怪不得对它摘心挖眼、剥皮抽骨,它都能若无其事。原来山上的只是一具幻身,再如何折磨,也不过是将刀刃刺进流水,并不会对它有真正的伤害。” “也就是说。”李长安插话,“杀了这蝴蝶,才能杀死郎中?” “不。” 冯翀却是摇头。 “百幻蝶不同于寻常生灵,它是虚幻之物,身即是魂,魂即是身。不管是毁掉山上的幻身,还是眼前的真身,都不能真正杀死它,只有将它的身魂合一,才能彻底将其诛灭。” “唔~” 李长安沉吟稍许,问了句十分扫兴的话。 “杀了百幻蝶,能治好已经妖变的人么?” 冯翀脸上的兴奋顿时一滞,支支吾吾几声,撑起一抹苦笑。 “总归有些用处吧。” 好吧。 就是不能。 不过今夜剿灭了妖巢,对于潇水的妖疫而言,譬如重病之人拔除了病灶,虽不能彻底恢复健康,但好歹能阻止病情继续恶化。 他左右瞧着没再什么妖怪,便准备招呼两人,一起将这大蝴蝶从墙上弄下来,好赶紧收工,回邸店换上一件干爽的衣服。 这时候。 沉寂了许久的虞眉却是又突然开口。 “奇怪。” 那点儿奇怪?李长安正想问。 冯翀揪住眉心,同样说了声:“确实奇怪。” 所以说到底是哪里奇怪? 好在冯翀主动解释道: “百幻蝶是存身于海市蜃楼中的妖物,不应该出现在现世?” 李长安不解。 “魑魅都能出现在闹市,百幻蝶为何不能?” “两者之间并不相同。”冯翀解释,“魑魅虽生于山林瘴气,但毕竟是世间生灵,短时间脱离栖息地,也能存身。但百幻蝶不同,本是虚幻之物,生于幻境,也只能存在于幻境。或者说,它本身就是海市蜃楼的一部分,除非……” 他开了个小玩笑。 “潇水城是一座海市蜃……” 冯翀的话好似打开了什么阀头,李长安觉得,似有一个被自己忽视的念头即将浮出脑海,可这时候,冯翀却突然停声。 道士疑惑抬头。 “冯道友?” 他发现冯翀的手举在半空不动,嘴巴微张,整个人停驻在说话的姿势,似乎在那瞬间,时间在他身上停滞了。 李长安转向虞眉。 “虞大人?” 虞眉也是如此。 像一座雕塑,全无回应。 李长安的神经顿时绷紧,甚至于,有些毛骨悚然。 不仅是因虞眉、冯翀,更是因为他发现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屋外的雨声,热风鼓动声,火焰翻腾声,通通在一瞬间被掐断。 他转头回望。 瞧见了凝固的火焰。 …… 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除了李长安自己,世上其他一切事物都凝固下来,包括翻腾的火焰。 而当火焰们安静下来,瞧着就像是一条条一缕缕红色的光雾,凶猛不再,反透着柔和之感。 李长安手贱一戳。 嘶。 还是烫的。 这就好。 道士笑了笑,回到虞眉与冯翀身边。 他也不客气,先把冯翀身上的符箓、法器能用的都搜走。 又到虞眉跟前,先帮她把脸上碍事的面具揭开,揉平她的眉心,又把微阖的凤眸撑圆。果然呢,就是长大的阿梅嘛。 他满意点了点头。 一视同仁,也将虞眉身上的零碎家伙收罗进自己兜里。 然后晃荡着满满的衣兜,按着长剑,孤身往一片死寂的洞外走去。 我倒要看看。 这鬼地方还有什么花样。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二章 拨云见日 整个世界都停止了。 李长安走出妖巢。 看见密集的雨点一粒一粒浮在空中。 看见角落里,抱着三娘子的张易,泪水在脚面绽出花朵。 看见庭院中,相继转醒的人们又定住了身子,仿佛一座座雕塑。 一路走来。 世界一片死寂。 能听到的,唯有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呼吸声,以及衣料摩擦声。 突然。 簌~ 有声音! 他猛然循声扭头。 一道黑影从墙根蹿出。 李长安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 黑影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李长安不得不用了一张神行箓,才能勉强跟住他。 一追一逃。 很快就到了酒神庙前的长街。 那黑影也不再飞窜,而是转身撞上了街边商铺紧闭的门板上,竟没把薄木门撞碎,而是自个儿散成一团浓墨,融进了门上的一幅人物图画。 门神? 李长安落下来细瞧。 不对。 哪儿有把门神直接画在门板上的,而且,瞧着人物形象古怪,也不像门神,反倒是像水月观壁画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猖兵猖将。 李长安点亮火光望向周遭。 但见沿街的墙面、窗户、门板、梁柱上都铺满了“猖兵猖将”的图画。 这是什么个意思……嘶~一阵凉风夹着雨点滚入脖颈。 道士缩了缩脖子,却又怔住。 时间都停止了,怎么还会有风? 世界又活了? 他环顾周遭,然后瞧见了一副奇景。 停滞的大雨再度流动,却不是向下,而是向上,倒卷天河。 冲散雨云,露出了云后不断旋转着的灿漫星汉。 如果方才是摁下了暂停键,现在就是后退键。 时光回溯,斗转星移。 目眩神迷之际。 嘎吱。 眼前的房门突兀拉开。 道士吓了一跳,赶紧后退戒备。 却见门里出来一人,打扮像是看店的伙计。 双目无神,表情僵硬,像个被艹纵的木偶,呆滞的眸光没在旁边的李长安身上停顿哪怕一秒,关上房门,就径直离开了这条街。 任凭道士如何试探呼唤,都没有反应。 同时,门扉开阖声不绝于耳。 但见整条街上,所有的铺面房门都被打开,许多男女老少走了出来,同样的呆滞,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掩上房门走入街面,汇成浩荡而无声的人潮,涌向长街之外。 不消片刻。 人群便离去一空,给李长安留下了一条空荡荡的长街,以及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 是的。 斗转星移之后,便是昼夜更替。 光暗变换得太快,李长安的眼睛不适应,只得稍稍偏开目光。 却诧异瞧见。 原来不止是方才那一面墙绘着兵将,而是整个长街两侧,每一道墙垣,每一扇门窗,每一根梁柱,都有粉黛青紫黑白各色颜料汇成的猖兵图画,活灵(和谐)活现,在上面游走。 动作间,微微侧身,似在聆听某个方向传来的命令。 李长安顺势看去。 原来,猖兵伏拜的方向,长街的尽头,酒神庙前,此刻立着一座特别的法台。 寻常法台再如何豪奢,也不过是在法器、装饰、人员上下功夫,可这座法台却别样不同,它是由十二张大桌子,一张一张往上叠。 高可数丈。 甚至超过了酒神庙的尖顶,以至于台上的人物仿佛置身于红日当中。 这台子唤作登云台,是闾山法脉的东西。 而整个潇水城,又有几个人是闾山教徒呢? 李长安虚起眼,渐渐适应了光明,也瞧清了台上之人。 华丽而繁复的法衣裹着佝偻残躯,五彩的神额束着苍苍皓首。 果然呢。 水月真人于枚。 ………… 登云台摆在长街尽头,李长安却在街口。 距离太远,飞剑也够不着。 于是冲于枚高声喊道: “于真人为何在此登台,又作法引晚辈到此,究竟有何指教?” 登云台上,于枚只是垂手无言。 李长安眉头一蹙,正要上去,前面的梁柱后,却突然转出了一员高大威猛的武将。 披银袍,穿金甲,背后插着五色彩旗,一张脸涂得青白相间,跟台上的戏子似的,一开口也是抑扬顿挫。 “吾乃法主坐下佘神将,吾主法驾在此,道人还不速速下拜!” 神将? 李长安拿眼一瞥。 身形略带虚幻,的确不是凡人。 可细观之,清气中藏着妖浊。 猖将才是吧。 道士没搭理他,只向于枚继续高声追问: “原来虞大人口中的援兵就是真人,当日金府的猖兵想来就是阁下的手笔。如今摆出这副阵仗,到底意欲何为?” 高高登云台上,于枚依旧无言无语。 反是身前的猖将却勃然大怒。 “大胆道人,胆敢对法主无礼。” 他抬手一招,青光涌动,化为一杆大枪,红缨吞(和谐)吐枪刃,譬如青蛇出洞,直取道士胸腹。 “受死!” 李长安一直都在警惕,第一时间闪身躲避,同时挥出了手中长剑。 噗。 长剑轻易地就贯入了甲胄空隙,倒教李长安愣了愣。 这是猖将?怎么这么弱? 诧异的功夫,那猖将却埋着脸,口中不住喃喃。 “痛、痛、痛、痛、痛。” 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大,越来越含混不似人声。 终于。 “痛煞我也!” 他昂首长嘶。 一张人脸迅速开始扭曲变形,身形也急速膨胀,白袍撑裂,甲片崩飞。 李长安才抽剑疾退,紧随着,便有一道腥风袭来。 他又是翻身躲开,再抬眼。 身边的光线却是突兀变得暗淡。 身前被一面蠕(和谐)动着的“墙壁”拦住,墙上遍生青白二色的鳞片,原来是条巨蛇盘躯将自己围在了中央。 抬头看,一个硕(和谐)大的三角蛇头探出毒牙,口吐人言。 “吞了你!” 猛扑而下。 下一瞬。 “斩妖。” 青色剑光暴起,显出本相的猖将眨眼间便四分五裂,化作一地乱滚的肉块。 血雨洒落,肉山崩解,露出道士身形。 他正瞧着被钉死的蛇头若有所思。 虽说猖兵猖将本就是妖魔鬼怪,被道门捉来役使,听来不上台面。但实际上,对妖魔而言,这也是一条十分难得的正道修行之路。 按说对皈依了正道的妖怪,只破邪煞的“斩妖”,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至少不会像方才,跟切豆腐似的,被斩成零碎。 除非。 它本就是被邪法所摄,不是正儿八经的“护道兵马”。或者,是法主坠入邪道,让它沾了血食或犯了恶行。无论是哪一种……李长安冷眼看去,于枚已然在登云台上跳起一种古怪的舞蹈。回旋踏步间,法衣招展,神铃晃响。与之同时,一个又一个猖兵猖将从画中跃出,转眼,就堵塞了整条街市,目光森冷,涌向道士……都已是无需再废口舌。 李长安长剑一振,抖开妖血。 “邪魔外道。” 神行箓毫光微放。 他纵身一跃,往群魔丛中去。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三章 斗法 李长安对于猖兵的种种认识,都是便宜师傅教给他的。 当然,刘老道自个儿是决计没有兵马的。 他一个破落小道派的门人,连自个儿的肚皮都常常混不饱,哪儿有能耐再去供奉兵马?给李长安讲猖兵种种,五成是为吹牛,三成是为教徒,剩下两成全是羡慕嫉妒恨了。 也全赖此,李长安好歹晓得,猖兵猖将或说五猖兵马,它们虽常常充当法师的打手,但其实,它们还有一项主要职责是辅助法师行法。 所以,它们虽来援驳杂、良莠不一,却有明确的职责划分,更有各自的祭炼之法,甚至专门的幻化形象,是不那么正规的正规军。 譬如。 这从地下突兀冒出,上半身是半透明的武士,下半身是一卷阴风的,是掠人生魂五猖。 它身形似虚似幻,怪笑着穿过剑锋,扑向李长安脸面,却被道士凭借通幽之变,徒手抓住了脖子,捏散成几缕黑烟。 身作彩衣,头戴高冠,却长着一根大尾巴和一张黄鼠狼面孔的,是催yin发癫五猖。 他在李长安面前跳起怪异的舞姿,道士眼前顿时一晃,满目猖兵便成了娇俏美人,发出些霏糜之声。道士嗤笑一声,定住神思,幻象即刻消散,再拿凛冽眸光一扫,这黄鼠狼立马尖叫着逃跑,却被道士踩住了尾巴,提剑攮进后心。 大地隆隆作响,石板上杂物跳动,猖兵群中冒出个庞然大物,这是搬山开路五猖。 它大步而来,肩上不知从哪里拆来的梁柱,夹着厉风劈下。李长安可没和它硬碰硬的打算,抢先挥手一掷,虞眉的定魄针便没入了它的肚脐,它的庞大身躯立马僵住,却又被惯性带倒,滑到李长安脚下,然后被一剑贯脑。 喊杀声中夹杂兽吼,屋脊上奔来一群怪异的猖兵,它们穿着人的衣甲,却四足着地,作野兽姿态,叫生吞活吃五猖。 它们狂吠着像雨点一般从屋檐上扑下,扰得李长安不厌其烦。道士干脆掐起法诀,得自冯翀的符箓无风自燃,数不尽火鸦自他袖中挥出,呃呃鸦鸣中,炸翻了小半条街市的屋瓦。 …… 符箓、法器与神通变化。 李长安凭之在群猖丛中所向披靡。 可越是挥剑,他心中却越是疑惑。 好弱。 难道大名鼎鼎的猖兵就是这么一副银样镴枪头? 于枚摆下这偌大的场面,临到头就这效果? 难不成是想用人海战术,累死自个儿? 但是越是疑惑,李长安的身与剑就越是迅疾。 因他深知,无论疑惑多大,只要杀到长街尽头,砸烂了登云台,把水月从那天上拽下,拿剑尖戳上她的眼珠子,一切疑惑都能迎刃而解。 他振奋精神,披荆斩棘,再度向前。 突然。 旁边的水道中,像是沸腾一般,猛地翻涌出大量气泡。 紧接着。 许多湿漉粘(和谐)稠的黑色毛发自水中暴起。 溺毙淹死五猖? 它们来得太突然,数目太多,来势太密集,以至于道士连连挥剑,也驱散不及,被缠住了身躯,缚住了手足。 此时,之前潜伏不出的猖将们也同时现身,领着各路五猖,一改孱弱攻势,从四面八方,从天上地下,同时袭杀而至。 难道先前是示弱,就为了这一出? 道士面露疑惑的同时。 剑匣嗡鸣。 …… 红光漫卷。 这不仅仅是飞剑的璀璨剑光,更是从猖兵猖将们被切碎的肢体中卷起的血雾。 李长安周身一丈之内,顷刻一空。 估摸着飞剑射程也该够得着了。 再抬手作剑指一引。 飞剑便凝实在身前,化作青铜宽刃无锷短剑模样,而后飙然一射,直取登云台上于枚。 而沿途之物,管它催yin发癫、搬山开路、生吞活吃,都如迎风麦浪,尽数披靡。 也在这时。 台上于枚舞姿也是一变,手上多了两把铃刀,高举在头顶,刀刃交击划拉。 “叮”的神铃脆响伴着“兹拉”的挠耳摩擦声。 如同一声令下。 法台前的石阶两侧,突兀冒出大蓬大蓬的“黑雾”。 细观之。 原是数目庞大的鸟群。这些飞鸟飞行极快,在空中,仿若无数乱窜的流光。 但是。 这些“流光”,一没去护卫于枚,二没来攻击道士,三也没阻拦飞剑,只是成群结队扑来上,绕着飞剑往复盘旋。 可就是这看似无用的盘旋,却让飞剑的披靡之势突兀一滞,甚至于红光收敛,丧失了疾进之姿,渐渐显出本来模样。 什么法术? 李长安凝眉细看。 这才在飞剑周遭,发现一丝丝细微的反光。 原来那些飞鸟并不是徒劳盘旋,而是四只一组牵引着用银丝织成的罗网。这些网丝线虽细,但出乎意料的坚韧且密集,一层一层围上来,竟是将来如电去如风的飞剑死死缠住,好比海中游龙钻进了烂泥塘,竟有些垂死挣扎模样。 对此。 道士只探手掬起一捧清风。 “风来。” 号令之下。 立有狂风呼啸,席卷长街。 银丝网阵顿时被大风刮乱,“烂泥”中的“困龙”得以升腾。 飞剑再度卷起红光,追着狂风中混乱的鸟群就是一顿绞杀,直杀得飞鸟碎肉残羽如雨点“簌簌”淋满街面,这才在李长安再三号令下,不情不愿,调转剑锋,袭向了登云台。 可台上于枚却已再度举起了铃刀。 这一次,是猖兵群中立起了三竿大旗。 第一杆旗面展开,上写“定风”二字。 李长安顿时惊觉,自个儿失去了对狂风的掌控。 第二杆旗面展开,上写“靖风”二字。 狂风立时放缓,飞鸟重新猬集。 第三杆旗面展开,上写“镇风”二字。 李长安再三呼唤,却只几缕清风萦绕颈间。 飞剑卷起的红光本已照耀高台,却在最后一刻,被重新组织好的银丝网阵再度拦住。 而李长安周遭,已有猖兵踏着同伴的残骸再度围攻过来。 最先上来的,是一队举着牛皮大盾的猖兵。 他们将身子缩在大盾之后,组成一道盾墙,步步为营,想要一点点挤压道士的闪躲空间。 道士却径直欺身而上,剑刃蒙上青辉,便是一击猛劈。 然而,换回来的。 哆。 一声闷响而已。 李长安心中顿时一紧。 概因猖兵身上所有的家伙事,不管它是金甲银盔,还是铁枪钢刀,实则都只是猖兵自身所幻化,“斩妖”之下,皆是土鸡瓦狗。 所以道士之前一路杀来,才能如此这般摧枯拉朽。 按理说,不应该顿锋于大盾之前。 除非。 这面大盾不是什么幻化之物,而是真正的、硬木作底、蒙上牛皮、钉上铁钉的真家伙。 再想到银丝网与定风旗。 李长安忽有了不好的预感。 而随后的一幕,无情地将预感坐实。 但见前方的猖群裂开一条甬道。 在杂乱的脚步声中,一队重甲武士鱼贯而出。 他们的甲胄别样不同,不似寻常猖兵样式精致,也不似寻常猖将色彩艳丽,只是打磨得粗糙的铁片一片缀着一片,裹住整个身躯,只留铁盔下一道眼缝。 没得说。 这些铁甲恐怕同牛皮大盾一般,也是真家伙。 可真是让人万万想不到。 恐怕翻遍典籍,也找不到有法师开坛作法,使役兵马,会用上凡人兵甲的。 而且。 天下战乱已久。 官兵、土匪、乱贼都是烂(和谐)比烂。 普通州府、军镇的武备库,都凑不齐这么一队重甲武士。 潇水一个小县城,这些个贵重物件儿到底从哪儿扒拉出来的?! 李长安倚剑环顾,目光所及是密密麻麻的猖兵猖将。 前路是兵将重重,退路是重重兵将。 更糟糕的是,他探手伸进包里,里头的符箓、法器已是消耗了大半。 呵。 这回可要了老命了。 李长安摇头失笑。 然后深吸了一口腥甜的空气。 掏出一张虞眉备用的青铜神面覆在脸上,只余一对眼珠子燃着熊熊眸光,越过前方层层干戈,灼向了高台上沐浴红日的于枚。 来吧! 长剑在手。 胜负犹未可知。 章节目录 第七十四章 破幻 李长安浑身浴血。 每一口沉重的喘息都充斥着腥甜的味道。 他遍体鳞伤,他精疲力尽,可猖兵的重重围困依旧一眼望不到头。 他面无表情拔下了一根刺入胸腹的尖牙,那是一位化出原形的猖将最后的馈赠。 李长安将它掷在前方一个重甲猖兵的眼缝上,那猖兵下意识低头躲避,道士已然趁机撞进了它的怀中,剑尖钻进心窝,与甲片撕咬得“嘎吱”作响。 鲜血随之喷涌,将道士的衣裳染得愈加鲜红。 同时。 一枚八角铜锤重重擂在他的后心,身上的甲胄虚影闪烁两下,最后一件护身法器便无声碎裂。 李长安反手一剑,斩下了偷袭者的脑袋。 可大盾与重甲猖兵们已然掩护着更多的敌人围杀过来。 不得已。 只好借着神行箓高高跃起,跳出重围。 可人在半空,便听得弓弦作响,猖兵丛中激射出十数枚冷箭。 要在平时,他已唤来狂风,卷开箭矢。 可如今,定风旗下,毫末难兴。 他只得凭借精湛的剑术勉力拨挡,但毕竟已是苦战良久,动作难免走形,虽然将射向要害的箭矢尽数拨开,却仍让一枚短矢窥得空隙,钻进了大腿肉里。 道士闷哼一声,如同折翅的鸟儿径直栽落。 下方。 密密麻麻的猖兵猖将,早已竖起了刀枪剑林,等着他自投罗网。 道士于是咬开舌(和谐)尖,用出了最后一张符箓。 顿有火光四射,烧空了脚下方丈之地。 得以狼狈落地 可终究太仓促。 他把自个儿硬生生砸在了坚硬的青石地砖上,胸中一口气都被震散了大半,但他顾不了太多,连忙翻身而起。 一抬头。 小山一般的阴影当身压下,头上,一个身形庞大的猖将对着李长安笑得狰狞。 嗡! 这是猖将手中狼牙棒横扫,掀起气流激涌。 唰! 那是狼牙棒掠过地面,犁起碎石四溅。 声威骇人,势不可当。 李长安第一反应便是: 躲! 他的身体也本能地作出了反应。 可刚刚踩出躲闪的步子。 不仅仅是他的腿伤,伤势繁多带来的衰弱,苦战带来的疲惫,都在此时,把他的身子牢牢摁在了原地。 糟糕了。 他只能横起长剑,甚至来不及用巧劲卸力。 砰! 仿若重锤擂鼓。 狼牙棒带来的千钧巨力便结结实实砸在了剑身上,在令人牙酸的钢铁哀鸣中,现代金属锻造的剑身骤然弯曲,并狠狠撞在道士左臂。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中,李长安轻飘飘飞起。 这一瞬间。 道士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痛楚,只是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羽毛、一丝柳絮,被人轻轻一挥,便飘飘飞起,飞过了刀枪剑戟,飞过了猖兵猖将,飞过了尖牙利爪,然后在感到疼痛的一刹那,又变成了石头、瓦罐,狠狠地掼在了神庙前的石梯上。 然后被惯性裹挟,它就像天真而恶毒的顽童,自个人像它手中可怜的玩偶,被摔打着,被翻滚着,被掀飞,被砸下,最后终于腻味,破破烂烂的被丢弃在登云台旁。 李长安奋力厮杀,想要抵达的登云台旁。 可现在,到是到了,还有什么用了? 他的腿伤了,手折了。方才一番折磨,浑身骨头不知碎了多少。 长剑也被砸弯,便是没弯,他也没有挥剑的力气了。 符箓和法器也早已消耗一空,法力也几近干涸,再没余力去催动神通变化。 便是飞剑……它打着旋儿飞过来,落在了主人身边,像是上了岸的鱼,扑腾了几下,也终究没了动静。 这样一个李长安还能有什么威胁呢? 所以当于枚降下法台,她都没急着去看脚下这个满是泥尘与血污的可怜虫一眼,甚至于,还挥手斥退了几个上来撕咬的猖兵。 她只是望着长街,望着猖群,望着李长安一路厮杀过来的地方。 尸枕狼藉,血流如注。 幽幽叹了口气。 “李道友想必也猜到潇水的真相了吧?” 李长安眸光散乱,恍惚瞪着青空。 “也该猜到老身为何要对你出手。” 李长安偏着头,让破碎的面具从脸上滑落。 由着于枚自说自说、絮絮叨叨。 “……非是老身想要加害于道友,而是这潇水城已是此身仅存之物,不能有半点儿差池,老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道友安心且去,贫道自会……” 于枚的目光终于垂下来,可话语却突兀一顿。 因她诧异发现,此时,李长安掀开了面具的脸上居然没有鼻子。 面部中央光洁一片,连个孔洞也无。 同时,空气中似有滋滋的电流声,甚至在李长安胸口会暴起些细小的、难以察觉的电花,若是细听,还能听见隐隐的、细若蚊蚋的咏咒声。 “何神不伏,何鬼敢冲……” 她循声找去。 法台降下,定风旗也随之收起。 正有晨风吹拂,掀开了道士散乱的衣襟,露出胸膛上掩藏的小人。 一个五官样貌与李长安一般无二,只是缩小了数十倍的小人。 鼻神冲龙玉。 他正端坐于李长安胸口,五心朝天,肃穆诵咏: “神虎一嗅,万鬼灭踪。” 于枚迟疑了那么一刹那,下一瞬,她脸上惺惺作态的悲悯便猛地撕去,面孔变得惨白、变得惊恐、变得狰狞。 因为这咒声不是其他,正是在召唤那上达九天、下定黄泉,荡除一切邪魔妖孽的九霄神雷。 这些时日来,于枚一直隐藏在幕后,利用着李长安,监视着李长安。 在李长安终于查出百幻蝶真身所在,她才从幕后跳到台前,上演一出单方面的鸟尽弓藏。 所以。 于枚知道李长安有御风之能,所以备下了定风旗。 知道他有飞剑,所以备下了银丝网。 知道他剑术高绝且身怀破邪之法,所以备下了重甲大盾。 知道他手里有冯翀、虞眉的法器、符箓,所以准备了大量的炮灰。 而现在,她也终于知道李长安手里还有一张底牌。 一张顾忌于伤及无辜,从不曾在城中施放的底牌。 一道神雷。 风火雷! “杀了他!” 于枚声音尖利,周边的猖兵猖将早已蜂拥而来,再顾不上什么重甲大盾、定风旗、银丝网,一个个解开人形,都露出了妖魔本相,用最快最凶狠的姿态赶来,要将李长安碎尸万段。 可是。 李长安咧开嘴,红血里头浮着白牙,他吃力抬手,伸出一根颤巍巍的中指。 而鼻神冲龙玉已然诵出了最后一句。 “吾今勃召,速出绛宫。” “急急如律令!” …… 李长安仰躺在石阶上。 模糊的视界里,瞧见了狰狞的猖兵,瞧见了面孔扭曲的于枚,也瞧见了它们头顶的青天被骤然扯开的口子。 里头是翻滚的雷浆与汹涌的火焰。 这一刻。 天昏地暗,万物哑声。 下一刻。 轰! 神雷天降。 眼前所见,全是炽亮的电光;耳中所听,尽是震耳的雷声。 不知多久。 当李长安自剧烈的眩晕后睁开双眼。 他所看见的是一片宁静的月空。 圆月如盘嵌在中天,几缕薄云如纱似雾微微萦绕。 可稍稍偏转目光。 却能瞧见,在东方的天际,正是旭日东升,红霞漫卷。 日与月,昼与夜,竟在同一时分,在同一片天空共存,而它们唯一的界限,是云端之上一条游移的火线。 此情此景。 彷如有人同时作了“白昼”与“黑夜”两幅画,并将两幅画叠在一起,却不慎失火,火焰烧穿了面上的“白昼”,露出了底下的“黑夜”。 他吃力撑起身子。 发现整条长街都已被雷火焚毁。 在远处,依然有交织着炽白电光的残火在熊熊燃烧,透过这些翻腾的火焰,可以瞧见火焰背后繁荣安宁的潇水城,以及火边默默矗立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猖兵猖将。 李长安没去搭理那些漏网之鱼,因他发现,雷火焚烧过后,留下的竟不是灰烬,而是废墟。 这不是那种黑乎乎的、冒着火星的、充斥着焦臭的废墟,而是时光冲刷后,文明留下的遗骸。 曾经用于行船的水道塞满了藻荇,隐隐见得鱼儿游动;鳞次栉比的商铺房舍只剩断壁残垣,牵牛与不知名的花儿簇拥在风化的矮墙上,茂密的藤蔓代替青瓦,织成了屋顶;脚下,各种杂草从砖石的缝隙中长出,一丛连着一丛,稍一挪脚,便惹来了几只蚊子,惊走了一对蛤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虽然浑身内外无一不痛,李长安却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怪不得外面兵荒马乱,潇水却繁华和平。 怪不得外面是夏秋之交,潇水却是晚春时节。 怪不得说潇水美酒畅销南北,自己却从未听过她的名头。 怪不得酒神祭后,正是陈酿贩出,新酒初酿,城外的江面上却不见片帆。 原来一切的繁华、一切的和平都是假的。 是幻境。 是海市蜃楼。 是某人精心编织的一场美梦。 正如梦中之人难以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醒后才能记起梦中荒唐。 如今潇水幻境被风火雷烧穿,李长安的神思这才彻底清朗。 他深呼吸一口,却是突兀皱起眉头。 方才,鼻子里闻到的,还是青草与露水的气味儿,现在却多是潇水幻境里无所不在的淡淡酒香。 他又俯身摸向地砖,眼里瞧见的明明是一层青苔,可肌肤感受到的却是石板的粗粝。 抬头再看。 代表真实的“月空”已被代表虚幻的“白昼”侵占到只剩小小一圈。 李长安明白,这是残火正在慢慢熄灭,幻境也在渐渐恢复。 自个儿若是不想再度被幻境裹入,被残存的五猖兵马逮着,就得…… 李长安转身回望。 长长的石阶上,雷火降临的最中心,潇水曾经最宏伟、最显眼、最富丽堂皇的建筑物——酒神庙,今儿只剩外围几根倾颓的梁柱以及本体一口巨大的地井。 李长安踉踉跄跄挪动身子,沿途捡起了死鱼一样的飞剑剑胚,和自个儿被砸弯的配剑,一步一步踏入石阶,登上高台,越过残垣。 在巨大深井前,最后一眼望着潇水,残火已几不可见,繁华街市的虚影与清冷废墟渐渐重合,残存的猖兵猖将依然数目不少。 一个个都露出了本相,爪牙锋利,面目狰狞,恨不得把李长安生吞活剥,却被残余的火星儿拦着只能干瞪眼。 李长安冲它们好好作了揖,咧嘴一笑。 纵身跃入地井。 跃出幻境。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水月观。 孤坟所在的小院。 紫藤花的植株忽而疯长,新生的藤蔓互相纠缠。 片刻后。 又一个于枚从藤蔓中走了出来。 只是她浑身战栗,面目惨白,眉眼倒竖狰狞仿若妖魔,全无平日有道全真模样。 她咬牙切齿,声音怨毒。 “贼道人,势要汝碎尸万段、魂飞魄散!” “李道士命不久矣,真人又何必妄动肝火?” 于枚顿时一个激灵,猛然抬头。 但见院门处,郎中倚门而笑。 目光透着期待,透着满足,透着欣喜,看着她,就像看着一顿筹谋已久的美餐。 而在院子四周,在没有猖兵壁画的墙头上,尽是脱困的妖魔。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五章 记忆 幻境之外。 酒神庙遗迹。 神窑之上,规格宏大的庑殿式重檐大殿早已坍塌,只余几根笔直向天的大柱,却再无墙垣屋瓦遮挡,于是风也进来、雨也进来,虫鸟筑巢,花草生长。 时深日久。 酒神窑就成了个小小的山谷,谷边的峭壁挂满了苔藓藤蔓花草,谷底则被深深的积水淹没,可奇怪的是,水中央竟有一块“岛屿”,面积很小,不过一步见方,铺满了柔软的浅草,点缀些当季开放的野花。 酒神的石像静卧于此,衣摆生着苔藓,领口沾着鸟粪,脚尖探入水中,眼睛望着上头小小一圈天空。 一副在时光中慢慢死去模样。 安静而颓败。 突然。 水波翻涌。 一只手突兀从手中冒出,抓住了酒神的脚脖子,接着指掌发力,一个人影便狼狈翻上了“小岛”。 那人先是俯身一通撕心裂肺的呕吐,呕出了大量泥水与血水的混合物,这才翻过身子,依靠在石像上,露出一张年轻而惨白的脸来。 正是脱出幻境的李长安。 可此时,他的脸上却找不出什么喜色,全不像逃出生天的模样。 因为。 他就快死了。 事实再度证明,与一个摆下法坛且准备齐全的道士正面交锋,实属不智。 他虽让于枚被天雷糊脸,但自个儿受伤同样很重。 伤势不复杂,无外多处骨折、内脏受损、流血过多、伤口感染而已。 或许现在就拖去抢救,凭借自个儿的修为还能挺过来,但别说现实中的潇水城是一片废墟,便是左近地方恐怕都因天灾人祸成了鬼蜮,哪里去找人医治呢? 再说经过幻境中一番苦战,又在水底靠着一手一足折腾了许久,他是完完全全精疲力尽,现在的李长安,恐怕连酒神窑这口深井都爬不出去。 罢了。 由它去吧。 也不知阴曹地府收不收咱这条偷渡的魂魄。 若是收了,千万不要急着送去轮回,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嘛。 也不对。 照说我砍了这么多妖怪,也算薄有功德,跟天上地下也打过交道,就算做不了神仙,也当得了鬼差吧? 判官?无常?什么都好,只要不去燕大胡子手底当差就行,我可不想去粪尿地狱铲屎。 李长安胡思乱想之际,突觉周遭明亮。 抬头看。 原是夜风逐走云翳,露出圆月正在中天。 月华如水,注入酒神窑。 映得四周花草婆娑,水面波光盈盈。 李长安望着月华,感受着自己渐渐衰微,展颜一笑。 多好的月色,正是埋骨之地,尸解之时。 可惜,月盏遗留在了幻境中的俞家邸店,如此良辰美景,弥留之际,却不能痛饮月光。 他挪了挪身子,让自个儿换了个舒坦的姿势,还饶有闲心拿石像开起玩笑。 “酒神啊酒神,你这神明当得可真不灵验。镇不了妖魔也罢,将死之人连杯水酒也讨要不到么?” 没想。 “道人又不曾向某祷告,哪知我这酒神灵验与否?” “欸?” ………… 突如其来的搭话教李长安吓了一跳。 循声望去。 未见其人,却先闻着一股子特殊的气味儿。 那是土腥气混着陈年香烛味儿形成的异香。 李长安记忆里曾经闻到过一次,那还是阴死白莲少主那时,从湖底鬼蜮中的平冶城隍身上闻到的。但此时所闻到的却比平冶城隍身上淡薄了许多。 “地祇?” 可瞧清这突兀现身之人,却是个中年文士形象,身形似虚似幻,衣冠散乱,却不显邋遢,自有一股子疏狂,与酒神像一般无二。 “酒神?” 身边人哈哈一笑,拱手道: “区区不才即是土地,亦是酒神。” 说罢,他把宽大的长袖拂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就见得大袖过后,一撮浅草迅速生长,并互相纠缠,几个呼吸,便织成了一盏青翠的酒杯。 他再手腕一翻,手上已然多出了个青瓷酒瓶。 咔嚓。 细微的碎裂声传入耳中。 李长安循声瞧去。 发现些细细裂纹爬上了酒神石像的袖摆。 道士眉峰一挑。 “这是何物?” 身为一个道士,用这样的语气对一位神祇说话,委实谈不上恭敬。 好在这位并不以为意,只倾斜瓶口,将琥珀色的液体慢慢斟入青草杯子。 “谁知道呢?也许是穿肠药,也许是救命方。” 酒杯将满,他冲道士促狭一笑。 “怎么?道士方才饶舌许多,如今美酒当前,竟不敢饮么?” 李长安没有回答。 他默默看着眼前这位自称酒神的男人,他身上带着神祇的气息,身形却虚幻得好似一抹孤魂,看着他斟满酒杯,看着裂纹渐渐爬过石像半身,终究摇头失笑。 撑起残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 …… 美酒入喉。 说不出的温润香醇沉入胸腹,一股子熏熏醉意也趁机冲上头脑,教人眼晕脸热。 一个恍惚。 窑底的积水上竟然蒸腾起大量的雾气。 不消片刻。 便将李长安包围,仿佛置身云海。 道士心思一动,抬头看,头顶上那一圈狭小的月空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宽阔无垠的朗朗青天。 得,又是幻术,这次又是为啥? 道士扭头看向身旁的酒神,酒神却没作声,只向下指去。 李长安便俯身下探,顿见云层变薄,脚下的,原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 再熟悉不过。 还是潇水城。 只不过,眼下的潇水没有幻境中那么精致,那么干净,那么繁荣,那么富足,更没有缠绕满城的紫藤萝。 却是同样的安逸与平和。 但这平静显然是短暂的、有瑕疵的,李长安的目光投向地图的边际,那里燃起道道烟尘,一支军队正在跨越群山而来。 “这又是什么?” 酒神的目光带着怀念带着悲悯。 “这片土地的记忆。” ………… 兵灾席卷之后。 幸存的人们走出藏身的山林,留给他们的,是满目的疮痍与亲友的尸骸。 田园被践踏,府库被搬空,工坊与房舍都被付之一炬。尸骸累累,填塞了沟渠与街巷。 刚开始。 人们整理了田地,修缮了房屋,埋葬了亲友,试图在这片残破的土地上重新生活。 可天下大乱,世道日日败坏,生活终究难以继续。 人们只得含泪迁移,将这片故土留给茅草、禽兽与孤魂野鬼。 渐渐的。 田地被野草侵占,房屋住进了麋鹿、豺狼与鸟雀,便连人们还在时,年年都会修缮的酒神庙也终于垮塌。 风雨倒灌。 就如同潇水渐渐沉沦于荒草,酒神也渐渐沉没于水中。 直到…… 不知多少个日出与月落之后,一位年迈的女冠回到故土。 她白发苍苍,身形佝偻,面颊上刻着深深的疲惫与沉沉的死气,眼中却燃着一股莫名的火焰。 云端之上,道士皱眉。 “于枚?” “不。” 酒神却摇了摇头。 “是俞梅。” 他用云气写出“俞梅”二字。 “闾山派上代掌教真人。”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六章 始末 闾山派是闽越一带玄门的中流砥柱。 身为上代掌教真人,俞梅是李长安迄今所见的修为最为精深之人。 在酒神呈现的记忆幻像中,这位道家真人一路行来,有祥云景从,有神将护持,有群猖开道,一应妖邪鬼祟无不望风遁逃。 可说来有些狂妄,在李长安眼里,抛却那些光环,他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精疲力尽的老人。伤痕累累、行将就木,就像是荒野中撞见的那些老狼,远离族群,独自寻求着埋身之所。 云端之上,道士目光紧随。 他望见俞真人踏入潇水废墟,进入了一片坍塌墙垣,又见她挥手驱散祥云,燃表遣退神将,将桀骜不驯的五猖兵马指挥得团团转。 修缮房屋,清理庭院,架锅煮饭。 竟是做起了力工、奴仆的活计。 不多时。 一锅野菜羹煮熟。 废墟上也粗粗修缮起一间院落。 虽然简陋,但看“回”字型的构造,看院中依旧繁盛的紫藤萝与大槐树,眼熟得紧,这不就是俞家邸店么? “原来昔日邸店的女童阿梅便是眼下的闾山掌教俞梅。” 虽然早有猜想,可真将鹤发鸡皮的老人与活泼好动的女童联系在一起,却难免使人感叹岁月催迫何急。 “既然阿梅是俞梅,那于枚与虞眉又是什么呢?” 酒神没有回答,只降下云头,到俞梅身边,引李长安就近旁观。 …… 一人一神追随着俞梅幻影。 到了一处荒草淹没的街角。 俞真人又指挥着五猖修缮起一间小房子,再架起石头作灶,搬来树干当桌。 又自背囊中取出一本厚书,材质古怪,似纸非帛,翻开来,每一页上都绘着个活灵活现的妖怪,倒与李长安的黄壳书有几分相似。 俞梅翻看一阵,挑出了一页撕下,迎风一抖,书页里竟是钻出了一只半人半猫的妖魔,被她双手攥住,跟捏橡皮似的,愣是把猫妖捏成了一个圆脸的妇人。 又从书页里放出一只牛犊大的鼠妖,搓成了个小娃子。 抬手一指。 这一猫一鼠,一母一子,便煞有其事在“灶台桌凳”间忙碌起来,拿瓦片作碗,煮藤条当面,跟小孩子扮家家也似。 俞梅却乐此不疲,又抽出妖怪,相继捏出了货郎、商铺掌柜、伙计、食客、游人……直到日落西山,她才停下创造,而此时,已然“复原”出小半条街面。 可没想,第二天醒来一看,那些简单搭起的房舍又再度坍塌,妖怪化作的人物连同留下看守的猖兵们,都被青藤捆实,正在酣眠沉睡,身上还长出些小花小草。 …… 俞梅气急败坏寻找捣乱者不提,旁观的李长安可把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把微妙的目光转向了酒神。 酒神哈哈一笑。 “当时的我虽因无人供奉,神力衰微,但对付一两个蠢妖还是手到擒来的。” 道士沉吟一阵,故意说道 “这位俞真人修为精深,又只是拿出些妖怪自娱自乐,尊神何必与她为难?” 酒神神色一肃。 “道士此言差矣,我为潇水地祇,受享供奉多年,如今纵使城垣荒废、人民离散,又岂能让妖魔易形,坏我子民清白。” 李长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 幻象继续发展。 不出意料。 神力衰微的酒神很快就被俞梅逮了个正着。 别看这位神祇外在随性落拓,内里却是性情刚烈,指着俞梅就是一通狗血淋头。 俞真人也不含糊,让猖兵从酒神窑底捞出了神像,便把这位神祇封进了自个儿的石像里。 不过。 酒神这一茬,倒也给俞梅提了个醒。 以妖作人,本就为天理人伦所不容,如今冒出个酒神搅局,以后焉知不会再有什么多管闲事的家伙,譬如某个短发的道人? 于是。 她在潇水废墟四处,埋下符箓、阵脚,构建出了一个简单的迷阵。 然后,在城内的河流水道里,沉入符箓、法器,多番施咒作法,最后竟是在潇水的倒影里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一人一神又随俞梅进入幻境。 艹纵幻境自然比现实里修墙盖瓦方便得多。 俞梅兴致勃勃在幻境里挥毫泼墨,“复原”出了一个潇水城——数十年前,尚在盛世,尚在她孩童时代的潇水城。 只是精力有限,难免潦草。 没有人烟不说,就是街面建筑,近处的还好些,远一点的就同顽童的涂鸦,不成形状,再远一些,干脆就成了简笔画,至于更远的远山与天际,就只是单纯的颜色涂抹了。 可是。 当她把妖怪们放进幻境,那些潦草细节居然开始变得真实起来。 原来。 俞梅给妖怪们注入了虚假的记忆,那些记忆又促使着妖怪们自个儿填补起幻境的细节。 就这样。 在俞梅的努力,猖兵的辛劳,妖怪们不自觉的帮助下,曾经那个繁荣且富足的潇水一点一点在幻境中复原。 而不知是为排解寂寥,还是单纯为了炫耀。 俞真人又让猖兵们把酒神捞了回来,放在身边,每修复好一间房舍,每安排出一位“演员”,便会为其“介绍” “这只钦原(一种长得像马蜂的鸟)是我出师那年,在岭南的瘴林中所得。它的尾针毒十分厉害,蜇人人死,蜇树树枯。我在当地蛮长处借来铠甲,才在山林间将其诱捕。封进书卷之时,才发现它的尾针已经破了三层铁铠,差点儿刺穿了内衬。” “城门外王家的老婆子,性情吝啬且恶毒,听说常常拿针扎儿媳,用这大毒蜂扮她,正合适。” “这只讹兽是我在淮南行走时所获。当时它化身人形,自称佛陀转世,将一个县城的人都骗得团团转,还弄了个什么净世教,拉拢军队,盘踞一方。我花了好些功夫,才潜入府邸,将它逮住,嘿,它还想用言语蛊惑我,殊不知我早就封闭了听觉,半个字儿都入不得耳。” “南门的张牙子惯来谎话连篇,坑蒙上下两家,拿讹兽扮他,最是合适不过。” “这头螭虎是我修道有成,出山行走时所捕。那时这孽(和谐)障盘踞山林,控制了数万伥鬼,妖焰滔天,血食一方。我上请神将,下调五猖,攻破了它的老巢,又一路追索,翻山越岭,从黔中道追入岭南道,十天十夜,才在泷水之畔将其镇压。” “俗话说,官如虎,吏如狼,县太爷的椅子岂不非他莫属?” …… 酒神最开始只是闭口不搭理,可后来却忍不住开腔争论。 因为俞真人复原潇水的过程实在太过随意。 譬如,城里明明有一座和尚庙,她随手一改,珈蓝宝地就成了青(和谐)楼技坊;水月观明明在城中,她却嫌城内吵闹,挪到了城外的小山上。 再譬如,邸店对门的狸儿楼,实则只是一间小酒馆,三娘子也只是一个常常遭丈夫殴打的可怜妇人。 也不知是孩童时,常送她糖吃。 俞真人删改之下,狸儿楼赫然成了大店名楼,三娘子也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暴躁的丈夫也没了,却多了个爱慕她的游侠儿。 酒神当然看不过去。 每到这时,便会破口大骂亦或冷嘲热讽。 俞梅也乐见其成,毕竟能从酒神的话里,扒拉出不少潇水旧日的人物与故事,大不了,骂狠了,把酒神的嘴巴堵住就是。 就这样。 时间飞逝,日月轮转。 几年过去。 在俞梅的苦心雕琢下,倒影中的潇水城渐渐成形,已有七八分潇水幻境如今的模样。 可也在这短短几年间,俞梅竟也是衰微得不成模样,甚至双腿不能行走。 李长安问过酒神,俞梅的岁数不过八十上下,照理说,以她的修为不说青春常驻,也不该衰老至此。 但回想起她对酒神炫耀时,讲述她所捕捉的妖魔种种,说来轻飘飘的,实则又有多少险死还生呢? 俞梅的孩童时代正是王朝盛世,从此之后,世道便急转直下。潇水幻境的时间是王朝最兴盛的时间,恐怕也是俞梅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所以在旧疾缠身,时日无多之际,她才会回到故乡,用妖怪与幻术,重温儿时的旧梦吧。 而现在。 舞台已经搭建好了。 演员也已就位。 深感岁月无多的俞梅便迫不及待地安排了最精彩的大戏,也是记忆中最欢乐的时光——酒神祭。 最开始,一如李长安所见过的。 热闹的长街,如织的游人,繁盛的灯花与连满水道的画舫。 可在最后一天,也就是酒神祭当日,当所有“人”汇聚在酒神庙前共襄盛典时,一切却都乱了套,许多“人”行为混乱,逻辑冲突,甚至于挣脱幻术,露出了妖魔本相。 重而言之,一地鸡毛。 俞真人无奈又气急之下,调了猖兵镇压。 一天之内,潇水就空了一小半。 这倒也不让李长安意外。 莫说,眼前的潇水幻境完备程度只有现在的七八分,便是现在的幻境,照样有许多不合逻辑的漏洞,只是被幻惑心智的法术遮掩了而已。 平时按照“剧本”各安其事还好,匆匆聚在一起上演大戏,好比刚出的新游戏,没经过测试就上线,这还不必ug(我服了)满天飞? 可让李长安诧异,也让俞真人无可奈何的是 酒神大爷拒不受祭。 酒神都不配合,还叫什么酒神祭? …… “天下神祇皆以香火为食,我看阁下久未受祭,恐有陨身之危,当时有现成的香火为何不享用呢?” 看似浪荡的酒神轻笑摇头。 “君子不饮盗泉之水。” …… 正神亦不受妖魔之祭。 记忆的呈像里,面对俞梅怒火冲天的质问,酒神也是如此从容作答,而俞梅也终于忍无可忍,将他连神带石像扔回了破庙废窟。 好在幻境之于潇水,正如人同自己的影子,虽无力干涉,但酒神还是能看到幻境中发生的点点滴滴。 俞梅开始重新梳理幻境。 这次她吸取了教训。 将庞大的幻境精简了许多削减了范围,只在城市周遭;削减了人数,没那么多恩怨纠葛;也缩短了时间,只在酒神祭前后的二十天来回往复。 又加强了幻惑之法,使妖怪们沉湎于虚假的记忆,难以挣脱。 最后。 她为自己的潇水添上了最后一个人物。 俞家邸店的小阿梅。 做完这一切。 她衰弱得更厉害了,就像即将燃尽的灯芯,只剩些许的生命之光。 更糟糕的是,就连往日乖巧的猖兵,也渐渐恢复本性,变得桀骜不驯,难以驾驭,隐隐有噬主的迹象。 于是,她干脆将猖兵们夺去神志,封进水月观的壁画上。 苦于身体不便,又点化了俩个妖物,俩个刚刚启灵尚未沾染血食的妖物,帮她掌控幻境。 一者,是院中紫藤萝,使其蔓延幻境中的潇水城,为她操纵监视幻境。 二者,是院中大槐树,分与它神通法术,为她处理偶尔脱出幻术的妖魔。 可饶是弥留之际,俞真人仍是恶趣味儿不改。 她把紫藤萝变化成自己的模样,取名于枚,安了个水月观观主的身份,因要借其掌控幻境,倒也没像其他妖怪,让她知道了一部分真相。 而大槐树则是被化作自己青年时期的模样,取名虞眉,编了个镇抚司的身份,将剔除挣脱幻术妖魔的任务改头换面,变成解决城中潜伏的妖怪,还安排于枚装作她的上官。 就这样。 幻境渐渐稳定。 俞梅的生命之光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酒神祭往复里燃烧到了尽头。 按照俞梅的本意,她现在就该放出猖兵,杀死所有的妖怪,毁掉这场不该存在的幻梦。 可到头来,她终究没下去手。 只把幻境和猖兵的控制权交托给于枚,嘱咐它,在自己死后,便毁去幻境,为自己陪葬。 而后。 一代真人在儿时的旧梦里溘然长逝。 然而。 俞梅舍不得的,于枚又能舍得么? 潇水幻境对俞梅而言,是数年心血,是儿时美梦;对于枚而言,却是真真切切的存身之所。 理所当然的。 于枚违背了俞梅的遗愿,留下了幻境继续运转。 可是。 俞梅创建的幻境固然精巧且庞大,但其本质却是无根之木,它并非依托于地脉或是洞天福地,不能汲取天地灵气以供自身运转。 维持其运转的,除了俞梅本人的法力,还有便是幻境中妖魔甚至猖兵的精气。而妖怪们扮演的又多是普通人,并不能主动汲取日精月华,甚至饮食都是自个儿精气的幻化。 换而言之。 妖怪们就像是干拉磨不吃草的驴。 所以数年后,俞梅的“不舍得”终于酿成大祸。 妖怪们被饿醒了。 极度的饥饿,让它们露出了妖魔的本性;幻境的束缚,却让它们依旧在自己扮演的角色里挣扎。 正如小阿梅的梦境。 整个城市数万口人,白天是人,晚上是妖,稍有刺激,便会露出妖魔本相,邻里相残,母子相食,一切只为缓解辘辘饥肠。 莫说虞眉左支右拙,就是于枚也是束手无措。 于枚毕竟不是俞梅,没法子凭借自身的威势镇压群魔,就连出动猖兵——五猖兵马的精气早被它抽取,用于填补幻境的窟窿,哪儿还有力气剿杀妖魔? 于是幻境的状况一日比一日糟糕,终于到了临界点,眼看幻境就要溃散,数万饥饿的妖怪便要挣脱牢笼。 这时。 有一队朝廷兵马取道此地北上勤王,正好在潇水遗址上驻扎。 那一夜。 大雾吞噬了数千官军。 他们的血肉成了喂饱群猖的食粮,他们的魂灵成了填补幻境的基石。 由此。 幻境的混乱被于枚弹压,但它却没有就此毁灭幻境,反是用死去妖怪的尸体作为养料,并抽调猖兵代替死去妖怪的角色,继续维持着幻境。 可是。 百密一疏。 于枚万万没想到,它还是漏掉了一只挣脱幻术的妖魔。一只不是最强大,但一定是最麻烦的妖怪——百幻蝶。 生于幻境,长于幻惑的大妖怪。 这只妖怪清醒之后,并没有逃离幻境,反是借着自己天生的妖法,潜伏在了幻境中,一边逃避着于枚的搜捕,一边默默等待时机,想要鸠占鹊巢,成为幻境的主人。 于是乎。 幻境外,大雾吞噬着一个又一个过往行人。 幻境内,在反复的时间循环里,郎中与于枚,一遍又一遍上演着猫捉老鼠的剧目。 酒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但自己却被死死锁在石像中,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仰卧在废弃的窖底,数着日头,一遍又一遍拒绝幻境中的供奉。 慢慢的。 他开始“老眼昏花”,看不到幻境种种;慢慢“昏聩耳背”,听不到外界风涛雨露;慢慢“头脑糊涂”,神思涣散不清。 渐渐衰朽,渐渐沉寂。 直到混沌中一个道人屈指一扣。 “驱神。” 于是。 将死之神从长眠中苏醒。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七章 再入潇水 百年变迁恍惚一梦。 当李长安自潇水往昔的幻像中醒来。 不禁长舒一口气: “原来如此。” 原来潇水幻境不过是一座精心铸就的坟墓。 藤妖也就是于枚,是违背了本职的守墓人。 郎中或说百幻蝶,是意图反客为主的陪葬品。 里头的芸芸众生也只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而所谓的“妖疫”,自然也不是真正的疫病,只是“演员”挣脱了几十年的“角色”,醒来后饿得发狂罢了。 如此想来。 这些时日,打生打死为了哪般?除了什么妖?又济了什么民呢? 道士哂笑不已。 他稍稍仰头,窑口落下的阳光照在脸上,暖烘烘的,有些刺眼,抬手遮住……咦?道士愣愣把手放下来,在眼前翻转细看,这只本被狼牙棒砸断的左手竟已完好如初。 非但如此。 浑身或深或浅的抓伤、咬伤、刺伤、砍伤,连带着失血过多的虚弱都一扫而空。要不是身上褴褛依旧,还真让人以为同群猖的厮杀也只是一场幻梦。 “呼。” 道士开胸纳气,伸展关节,只觉身体轻盈、精力充沛,状态哪里都好,就是筋骨滞涩得不爽利,手脚有些刺麻,好似僵坐太久。 他心思一动。 再看看正在中天的太阳,进入幻象之时可还在深夜。 “多久了?” “三天。” 酒神答得轻描淡写,李长安听了,却是一个激灵蹿了起来。 现实里已整整过去三天,那幻境里…… “紫府的神雷果然霸道!”酒神捻须大笑,“只一道就将幻境凿了个对穿,不晓得烧杀震死了多少妖魔,要是再多来几道,岂不是能当场把幻境震散!” 还好没散! 李长安庆幸不已。 幻境里关着的,可是数万头饥肠辘辘的食人妖魔啊,一旦脱困……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可一口气没松完。 酒神又老神在在开口:“但也是迟早的事儿。” 李长安挑眉:“怎么说?” “幻境早该散架了,运转到今日,无非一靠着吞食过往行人、精怪、禽兽,二么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可眼下,神雷不仅凿穿了幻境,也震散了它的根基。要是赶紧修补,兴许还能苟延残喘些时日。可那藤妖虽侥幸逃得性命,却恐怕再无机会去操持幻境了。” 道士不解。 酒神嗤笑道:“道士忘了百幻蝶?藤妖等着鸟尽弓藏,百幻蝶可也等着黄雀在后哩。” 李长安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郎中可是铁钩穿了琵琶骨,被重重封镇在水月观后山,而于枚身边,还有群猖侍卫。 但转念一想。 幻境之中,什么铁钩、封印本就是幻化之物。幻境被神雷所震,百幻蝶又是遨游于虚幻之物,趁机逃脱也有可能。 而于枚身边的猖兵都拿来对付自个儿了,在神雷下损失惨重,一时不慎,被百幻蝶反客为主也不是不可能。 但李长安隐隐还有另一种猜测。 那就是百幻蝶其实一直都有逃走的能力,他是故意送上门,好引得藤妖这只“螳螂”自以为胜利,对李长安这只“蝉”下手,好让他作个黄雀在后。 想通关节。 李长安烦乱的心绪反倒平静了下来。 事已至此,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无非两种,一是幻境崩溃,数万饿疯了的妖怪出笼,将千里无人吃成万里无人;二是让百幻蝶的夙愿得逞,雀占鸠巢并稳住幻境,譬如把一部分妖怪作为供养幻境的养料,久而久之,成为一方巨孽大魔。 总而言之。 一者为乱甚烈,一者遗祸无穷。 无论哪种,都不是干着急能够解决的。 道士干脆盘腿坐下来,瞧着旁边不知是真不在乎,还是心若死灰的酒神,纳闷道: “尊神既是一方地祇,如今得脱樊笼,难道没有法子么?” 酒神却是摇头失笑。 “道士太高看我了。” “我已断绝祭祀近百年,又被封进石像浑浑噩噩数十年,早该消散了。” “道士虽用神通将我从混沌中唤醒,但一介孤魂,对幻境也是望不穿、碰不着的。” “还是你的神雷凿穿了幻境,我才得以瞧见幻境中事,可随着雷火消退,幻境愈合,里头的东西我又是一抹黑瞧不见了。” “我唯一能做到的,大抵是借着神雷凿出的缝隙,将一两个人送入或拉出幻境罢了。” 好吧。 李长安早有心理准备,也不至于太失望。 只是酒神靠不住,自个儿单人只剑又绝难解决眼前的困境,细想前几次除魔,无论是山蜘蛛还是尸佛,都有外援可引。 可这一次,道士一路走来,尽是荒村废店、深山老林,就没见过活人,又能找谁呢? 再说,数万头妖魔也不是寻一两个帮手就能解决掉的。 唯一的办法,恐怕就只有在事态发展到最坏的地步前,提前阻止。 但照酒神所说,不管是群妖出笼,还是被幻蝶得逞,都只在旦夕之间。 眼前的局面,是迫在眉睫,是危难重重,是压在头上的滚滚车轮。 李长安这只螳螂要想不粉身碎骨,恐怕只能夹尾逃走,将一切恩怨抛在身后,远远冷眼旁观,坐视妖乱为祸。 然而。 真就抛得开、看得下么? …… 李长安蹙眉苦思,旁边酒神也不管他,只自个儿变出酒具,自斟自饮。 天上云卷云舒,任由日头迁移。 直到太阳悄然溜出头顶那一圈狭小的天空。 李长安豁然而起。 也不说话吗,只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不一阵。 把死鱼一样的飞剑剑胚,和弯成犁的配剑从水底捞起来,割了些藤蔓把飞剑缠在腰后,又把配剑踩直咯。 一番活动下来,自觉筋骨已开,前所未有的爽利,才对酒神开口: “却要再麻烦尊神一桩事。” 酒神头也不抬。 “道士直言不妨。” “麻烦把我送回幻境。” 这句话总算把酒神从杯盏之间勾了出来,他定定瞧着道士,惊讶中带着不可置信。 “你有法子?!” “有些头绪,但能不能用,用了能不能成,总要看过了、试过了才知道。” “那就是没法子。” 酒神刚刚绷直的腰杆又散了下去,瘫在自个儿石像上,一杯又一杯往嘴里灌酒。 “我看道士也是个明白人,当知此时的幻境危险百倍于平时,你年纪轻轻、本事也不赖,何必将大好年华、有用之身虚掷于此。” 这话着实不虚。 现在幻境确实更加危险。 先前人在幻境,虽懵懂无知、为人棋子,但真正要应付的只是于枚和郎中这两方。、 可现在,幻境被神雷凿穿,濒临崩溃,数万妖魔随时都可能挣脱幻惑,群起食人。此时再入潇水,最大的危险就变成幻境本身了。更何况,还有于枚和郎中在旁虎视眈眈。 可说稍有差池,就得粉身碎骨。 但…… “尊神有所不知,我李长安虽也拜三清、修道法,却并未传度授箓,说到底是个假道士,没真道士那样风清月白、冲淡平和,我这人就是吝啬小气,就是睚眦必报。” “师祖的牌位,还有随身的法器落在了幻境里,不能不取。” “于枚还有那大蛾子把我当棋子左右拨弄,此仇不能不报!” “再说了……” 李长安笑指着酒神身后的石像。 饮下美酒前,只有稍许裂纹,而如今从幻象中醒来,自个儿伤势痊愈,石像的半截却已崩散成砂砾。 “救命之恩也不能不还。” 酒神的自斟自饮突兀一顿,良久,苦笑摇头,露出藏在洒脱外表下的疲惫与虚弱。 他郑重起身,深深揖礼。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八章 邸店 对于眼前难解的局面,李长安头脑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但这个念头要成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还需得深入妖丛,详知事态。 所以,他接下来的第一步,便是再入潇水幻境——这个随时都可能喷发的火山。 ………… 幻境。 俞家邸店。 风雨时疏时密。 院子中央,槐树的枝叶都稀疏了许多。 周边的藤萝反倒开得极盛,花色浓郁得好似熟过头掉在地上的果子,紫得似要滴脓,似要溶化,似要腐烂,被雨水一冲,整个院子都塞满了腻人的浓香。 “嚏。” 店家揉了把鼻子,把搬来的座凳在廊道挨个摆顺,又扯了条抹布——近来雨多天潮,座椅板凳老长霉斑——他做得细致,连背面木缝里的污垢都要清理干净。 但也没做多久。 “呜~” 城中四处突然响起一种怪异的号角声。 那号声既细密又挠耳,扫过四空,把飘斜的雨丝都拉扯得断断续续。 店家在号声中突兀僵住。 好半响。 才一个激灵醒来。 仿佛得了什么指令。 快步跑向大门,抄起了门旁的会唱,客人真是赶巧,有耳福啦。” 胡商对店家口里人美歌甜的金铃儿不置与否,反倒对宵禁更感兴趣。 “宵禁?这太平盛世?为何?凶犯?乱匪?还是说……” 胡商顿了顿,慢悠悠吞出一个词儿。 “妖怪。” 店家一下子立住了脚。 双眼霎时变得空洞,脖颈似在无意识的摆动。 空气似乎变得沉重,两人都没有言语,四周安静得古怪,除了“淅淅”的风雨,这家住满客人的邸店,竟在没有其他的声音。 许久。 直到胡商默默探向竹箱。 店家才倏忽“活”了回来。 “咱就一做小生意的本分人,哪儿知道衙门的事?您呀还是先与我来后院入住吧。” “后院?” 没想,这下轮到胡商站住不走了。 他板起脸,眉毛连着胡子皱巴巴压下来。 “我可听说这店子后院里安着驴马棚。怎么的?贵客还得挨着畜生睡?” 看在银子的份上,店家赶紧解释: “客人说笑了,隔着好几堵墙了,怎么能叫挨着?再说了,就算挨着,也是挨着我睡啊,今儿我住驴马棚。” “什么个意思?” “这不客满嘛,您住那间,是我自个儿腾出来的。” “别,这多委屈呀。” “不委屈,来咱潇水的客人,走船的多,骑马驴的少,我家这驴马棚空大半个月了,干净着呢。” 店家极力劝解,可胡商还是不依。 “还是免了吧,哪有住店把主人家撵去睡草棚的。” 胡商四下打量,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一间阖锁严实的客房上。 “我就住这间吧。” 店家吃了一惊,面露难色。“这间……” “有人住?” 胡商又塞过来个银裸子。 “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把房间让给我。” 店家迟疑着接过银子,翻来覆去在手里攥了几把,最后竟是推了回来。 脸上挤着笑,却比哭还难看。 “不瞒客人,那房其实没人住,就是有些……”他支支吾吾半响,“不干净。” “不干净?” 瞧着对方没明白过来,店家一跺脚,凑过来,声音又小又急促。 “有鬼!” 胡商愣了愣,过后却是哈哈大笑: “那不正好。” “活人动静大、声音吵、汗味儿重,我呀就爱跟鬼睡一屋。” ………… 夹着雨丝的过堂风驱走室内沉闷。 店家把房间洒扫一遍,转头瞧见胡商还在打量墙壁。 那墙上,或大如铜钱或小如米粒的黑色斑点样污迹爬满了墙面,密密麻麻簇拥着,一眼望去,一如无数黑色的眼珠,一如蛀满墙面的虫洞,使人不寒而栗。 “近来雨水多,天气潮湿,四处多生有霉斑,这间屋子许久无人入住,霉斑难免多上一些。” “客人若实在住不惯,不妨换间房?” 店家依旧孜孜不倦地试图让自个儿住驴棚,但见胡商没搭理的意思,便只好识趣告退。 才掩上门。 那胡商忽然伸手在墙上抹了一把。 理所当然,手上便沾满了黑色的霉污。 他再轻轻一捻。 那些霉污竟忽而褪色,腾起丝丝缕缕的黑气飘回了墙面,又汇成几点霉斑。 “没想怨气深积如此。” 室内响起一声感慨。 古怪的是,胡商的嘴一直紧闭,未曾开口,而房间里也不见有第二个人。 要是旁人听着,恐怕会立即联想起店家嘴里神神叨叨的话语——房中有鬼! 可胡商却半点不见惊惶,反而回应道: “这一路看过来,四处都是这类被怨气侵蚀的现象,非但物件上有,连人身上也生了不少,只不过被幻境所惑,妖怪们视而不见罢了。” 虚空里的声音再度感慨。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胡商点头:“这么大规模的怨气侵蚀,想来是几十年间,妖怪们潜意识里的怨恨日积月累攒下来的,以前被幻境掩盖住了而已。就算没我那一道风火雷,这股子怨恨也迟早会把幻境冲垮,要是再有个什么秉怨气而生的妖怪,那乐子可就大发了。” 这话委实轻佻,但虚空中的声音显然也不正经,竟哈哈大笑: “无妨,无妨,但凡忧愁怨怼皆可以酒消之,本神无一所有,唯有美酒万千!尽可倾江倒海,消这满城愁怨。” 对话到这儿,大伙也该听出来了。 虚空中的声音正是酒神。 当然。 不是他亲身潜入了幻境,他神力衰弱,活动范围仅在神像方圆几步之间,这只不过是种传音的手段,按他的说法,幻境是他亲眼看着建成的,多少能给李长安一点参详。 而胡商当然就是李长安了。 雷火之后,幻境里的时间线已然循环重置。 里头的人物,似邸店老板、阿梅、冯翀,甚至虞眉,多半已忘却了他的存在。 但于枚和百幻蝶肯定是把他记在骨子里的,要是不慎被两方发现,这俩一定会一边惊讶于道士生命力之顽强,一边调来猖兵或妖怪让他死个彻彻底底。 为小命计,道士这次潜入,一定得隐秘行事、改头换面。 而巧的是,俞真人创造幻境时,随性得很,塞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角色、物件,譬如擅长易容术的江洋大盗什么的。 所以李长安才能以这副模样在城内四蹿,但一路看过来,情形却让人诧异。 不是幻境的状况太坏,而是太好。 按原本的估计,幻境就算成了群妖相噬的地狱也不足为奇,但现实的状况是:除了一点“霉斑”,幻境依旧有序运行着,妖怪们仍然一边为幻境贡献精气,一边“无私”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不管眼下幻境为谁所控制,它对幻境的掌控一定比咱们预想中强得多。”李长安笑了笑,“这样也好,至少不必担心幻境突然解体,几万头妖怪到处流窜吃人。” 话声方落。 “哐。” 那是柜上一个陶壶突兀坠落,摔成碎片。 又有桌子上的烛台被一只无形的手举起,砸了过来。 李长安才侧身躲开,又有冷风在屋内低旋,风声里夹着模糊而怨毒的呓语呢喃。 道士没有理会这些怪像,随口和酒神攀谈着,走到了床边,俯身就从床底拖出了一个大箱子。 打开来。 祖师牌匾、雷神像、月盏还有黄纸、朱砂等零碎物件都在里面。 没错。 这间房就是李长安上次住的那一间,他这次来,主要就为试一试能否取回落下的东西。 结果喜人,东西一样不少。 李长安松了口气,旋即笑道:“还算乖觉。” “毕竟是开过光的天庭正神的牌匾图画,藤妖和幻蝶心眼多,又有些见识,这关头,哪里敢随意处置?放些小把戏,弄个鬼屋藏起来,免得被其他妖怪撞见,倒也是个应急的聪明法子。” 酒神应和一句,话锋一转。 “局面虽看来平缓,实则依旧危机重重,行事还是要小心一些。” 李长安知道他说的是自个儿刚才出言刺激店家,让他险些妖变的事儿。毕竟一两个妖怪没啥威胁,但若惹来于枚或幻蝶的注意,那境地可就危险了。 道士点头: “我自省得。” 他把东西收拾进竹箱里,邸店还是显眼了些,要另寻个隐秘地儿,也好再请下一道风火雷。 可收拾完,正要翻窗跑路。 却诧异瞧见,不知何时,窗外已然暴雨如注,仿若一道水墙将窗户封死,可如此大的雨,耳边听到的却仍是细雨的淅沥声。 眼中见到的与耳朵听到的,可谓天差地别。 道士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这么倒霉吧?! 刚道了声晦气,门外就传进店家的声音。 “晚宴开场了,席位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小心!” 酒神提醒。 “晓得。” 李长安推门而出。 霎时间。 一股子浓重的妖气便窜入鼻端。 果然。 从先前对店家的试探结果看,幻境虽明面上依旧运转有序,实则妖怪们随时都处在觉醒的边缘,只要一个足够的刺激,管他是老实的工人、精明的商贩、跋扈的无赖还是羞怯的少女,都会撕下外皮,变作那饿得发狂的妖怪! 道士目光投向四周,院子外,白茫茫天水相接,大雨如墙将邸店重重封锁,可院子里,却仍旧是斜风徐徐、细雨微微。 如此异常,正是妖魔觉醒作祟之像。 情况未明,道士不能胡乱出手,他循着店家指引,在自个儿的席位坐下。 冷眼瞧着,原本死寂的邸店,无人的廊道,被雨后蘑菇一样接连冒出的住客塞满。 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而正对大门的廊下,一个妆容素净的美人,唱词婉转。 “两情稠如蜜,愿奉心与肝。” 章节目录 第七十九章 无关主线的小故事 潜回邸店的李长安不幸撞见了一起妖怪觉醒,出于某种考量,他选择冒险留下,就近观察。 …… 天色黑得很快。 廊下已然挂满了灯笼。 昏红的光,朦朦的雨,霉迹斑驳的墙面与梁柱,浅吟低唱的美人,满座豪客的欢宴与畅饮,以及溢满整个院子的浓郁却难溯源头的妖气。 李长安坐在靠近大门的末席,饮下一杯冷酒,静静旁观。 谁是那只即将觉醒的妖怪呢? 是穿梭于席间,熟稔地用笑容与恭维招呼客人的店家;是某个或醉心于杯盏或小声与同伴交流的客人;还是台上那位妆容素劲的美人? 李长安注意到,台上表演的实则有两人,除了那位“金铃儿”,还有个老叟拿着弦子伴奏。 而此时。 开场的小令唱完,换上了一个杂剧,因为限于舞台条件,没有舞蹈,只有唱白。 内容是个老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大概率是某个穷酸潦倒之际的臆想,但因为金铃儿声音委实动听且情绪饱满,也慢慢让席间安静下来,连李长安也渐渐为她所吸引。 词曲大概唱的是: 在蒲州有个金姓的书生,诗文俱佳,品性高洁,但却屡试不第,一直到年近三十仍旧没有功名在身,又因家贫无以为继,只能托人在虞乡找了一个林姓的商贾之家充当西席。 林姓人家有个女儿,年方二八,天生丽质,因仰慕书生的才华,长长同他亲近,一来二去,两人竟然暗中私通。 又是一年秋闺,金书生本已心灰意懒,但在林小姐的劝慰下,还是参加了这一次乡试。不想,竟名中经魁。两人欣喜不已,林小姐更是倾尽私房,悄悄变卖首饰,资助书生上京赶考。临别之际,两人自然一番山盟海誓,如若辜负,就怎样怎样云云。 书生像是转了运。 一番苦读之后,又在春闱之中,名列前茅,并在殿试为天子选为新科状元。此后,又为朝中重臣欣赏,招为女婿,从此青云直上,光耀门楣。 可惜数年之后,得罪了当朝权贵,被贬斥回乡。 途中,路经虞乡。 人生失意之时,难免想起成年旧事,书生谴仆人打听,才晓得林小姐早已嫁作人妇。 黯然之时,却有豪仆携重礼上门,邀他赴宴,正是林家。 他随仆人驱车城郊,过了百亩桃林,又过了百亩桑林,终于到了一处豪奢庄园,里头华屋数十栋,广厦百余间,更有亭台楼榭无数。 入席,山珍海味自是等闲,期间,林家主人殷勤劝酒,叙说旧日情谊,更是唤来了家眷拜见,林小姐也在其中,容貌不改,风韵尤甚,书生情不自禁,竟以旧时的暗号,约林小姐夜中相会。 是夜,林小姐果来赴会 旧情缠(和谐)绵之后,万万没想到,林小姐居然告诉他:这庄园里的人都是鬼!让他快逃! 原来,书生赶考之后,他与林小姐的事不知被哪个好事之人捅了出来,林家声誉一朝尽丧,又加上他一去不回,林家只好寻了个老实的外地人做了上门女婿。 然而。 这女婿竟是妖魔所化。 成婚之夜,他便吃光了林家满门,将他们魂魄尽数化为伥鬼,只留下林小姐一缕芳魂,因为貌美,留在身边做了玩(和谐)物。而这豪奢庄园、万贯家财都是妖魔用妖术巧取豪夺而来。 书生被吓了个屁滚尿流,在林小姐的指点下,连夜孤身逃出了林家。 他在夜中荒野逃窜,途中撞见了一个老道士,那道士见了他,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大喜过望。原来,这道士一直想要铲除占据林家的妖怪,但这妖怪修为高深,道士也无能无力。 但这番撞见书生,道士一眼就瞧出书生面相贵不可言,头上清气盘结,有宰辅之命,妖邪不敢侵害。若是借助书生的贵气,一定能铲除此妖。 于是两人潜回庄园,招来林小姐一番秘议,终于设计铲除了妖怪。 妖怪既死,伥鬼们也随之消散。偌大的庄园,只林小姐一缕孤魂无处可依。 道士又告诉书生,林小姐虽受制于妖魔,但从未害人性命,反而常常帮助落入妖魔之手的无辜者,功德无数,虽未修行,却有鬼仙之实,与寻常活人没有太大差别。书生又想起,与林小姐温存之际,她肌肤虽凉,但柔滑尤胜人间女子,所以主动收留了林小姐,并携美“人”与万贯家财一起回乡。 回乡后,林小姐孝敬公婆,对书生的正妻也是礼让有加,不久,便为书生生下了一个儿子。 几年后,书生原配死去,母亲病死,父亲也瘫痪在床,家中上下全赖林小姐辛苦艹持,邻里都说书生家有贤妻。 某日,有多年不见的故友上门拜访。 两人在城中酒楼宴饮,酒酣耳热之际,说起了旧事,故友开起玩笑,说书生现在的妻子与当初的林小姐十分相似,莫非是对林小姐余情未了。 原来这位故友就是当年把书生引荐给林家作西席的人。 林小姐毕竟不是活人,未免招来闲言碎语,书生从未对外人提及。但秘密埋在心里,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迟早都有钻出来的一刻。 整巧,故友也算半个知情(和谐)人,书生就趁此将当年的故事一吐为快。 却不料,故友却吓洒了杯中酒、手中箸。 原来,关于林家的故事,故友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书生当年上京赶考之后,林小姐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纵使足不出户,也难逃风言风语。林小姐初时还咬牙坚持,可春闱之后,书生一去不返不提,还传来他即将与重臣结亲的消息。 林小姐于是再也承受不住,怀着即将出生的孩子投河自尽。她死后,父母也郁郁而终,林家也就烟消云散了。至于书生见过的桃林、桑林与庄园,故友坦言,虞乡郊外,只有茅草、荆棘与乱葬岗而已。 书生失魂落魄回到家中,询问家里人,得知林小姐支开了仆从,带着儿子在父亲的院子。他偷偷潜入院子,但不敢进入病房,只在窗外偷看。 只一眼。 霎时。 血液凝滞。 房间里,林小姐用剪刀剪开儿子的皮肤,再伸手扒扯,竟是脱衣服一样,将儿子的皮肤给“脱”了下来。那皮肤下,不是鲜红的血肉,而是黑色胶状的脓血与褐色的腐肉。 林小姐又将手伸进儿子腹部,取出了一团淌着脓血的肉块,转头到了书生父亲床边,再用剪刀刨开了他的肚子。书生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老人,在刀刃之下,痛得眼睛暴凸,手脚抖动,喉咙里“嚯嚯”有声,却是发不出一声惨叫。 直到林小姐将他的肾脏活生生挖出来,又把手里的烂肉填进去,老人所受的折磨才终于结束,只是眼中神光已然涣散,再无声息。 林小姐面不改色,只熟稔地将新鲜的肾脏换进儿子的身体,又为儿子穿上皮肤,缝合开口。 不多时。 儿子又变回那个俊秀的小郎君。 孩子指着心口,昂着头问林小姐: “娘亲,爷爷的心好像也烂了哩。” “活人的脏器在死人的身子里,终归是要腐烂的。” “娘亲,外头有人偷看哩。” “不用怕,是你爹爹。” “爹爹会生气么?” “不用担心,正好你阿爷的心肝脾肺肾都用完了。” ………… 不对。 李长安不自觉皱起眉头。 这故事十分不对! 不是太假,而是太真。 世上哪儿有那么多才子佳人、人鬼情深?多的是见色起意、始乱终弃,是厉鬼报怨、妖魔食人? 但是,坊中的戏曲讲究的就一顺耳,无论开头如何曲折,结局一定是美好的,可金铃儿讲述的故事,结局未免太黑暗惊悚了些。 单听那唱词儿,“扯出肠子系红绳,剜胸刨腹终不改,掏心掏肺情深深。”听进耳朵,鼻子都好似能闻到血沫儿…… “道士,醒来!” 章节目录 第八十章 故人 冷风冷雨也凉不了席上的热闹。 台上金铃儿唱到动情,高音清越入脑,低吟婉转抓心,到了剧目间歇时分,屏气凝神许久的听众们才终于能放声叫好。 金铃儿颔首谢礼,旁边的老苍头也趁机捧个铜盘下来讨赏。 第一排的听客最是着迷,他面泛潮红,豪不吝啬,当下一把捞起衣摆,用指甲叩开皮肉,左手掰住肋骨,右手只往心堂里钻。 眨眼间。 “波。” 干净利落的扯断声后。 一颗鲜红的心脏便落在铜盘,还微微跳动。 他口涌黑血,漫湿衣襟,大叫道。 “赏!” 院子里沉寂了片刻。 而后。 “好!” “张掌柜的大气!” “金姐儿的曲子就值这价!” …… 张掌柜的已然僵扑在桌,大抵是听不到这些个赞誉了,而老苍头已端着盘子,走向了下一位听客。 临座是个富态的商人,也是豪爽人,二话不说,抽出把匕首,从自个儿肚脐下刀,再沿刀口扒开肚皮。 顿时。 黄橙橙的脂肪混着红通通的肠子往地上直淌,他不以为意,要把肝、胆、脾、肾挨个摘下,可终究气力不济,才摘了一个肾,便气绝而亡。 苍头很是贴心地帮商人把手里的肾脏放进盘子,这才踩着血脚印,往下一桌讨赏。 适时细雨微风吹拂,灯笼摇晃,烛火微曦,酒水洒溅、杯盏狼藉的宴席上,听众豪赏如雨,美人红唇轻笑。 道士饮下一杯冷酒。 润物无声。 好手段! “觉醒的是金铃儿和老苍头!” 酒神的“真相”姗姗来迟。 “我想起来了!” “这俩妖怪是俞梅在淮阴降服的一对鬼母子,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篇《太阴炼形法》残章,专门取人五脏,意图以邪术还阳。在当地强占了一处雨神庙,诱使乡民供奉,积年香火后,竟也得了些的行云布雨的神通。” “这俩妖怪刚刚醒来,还在虚弱之中,要杀它们,就趁现在。” 可是,道士既没有动手除妖,更没有逃走的意思,只将目光注视在前方席位的一个客人身上。 那客人双目微阖,身子轻轻摇晃,好似正沉醉在金铃儿的词曲之中,不可自拔。 但道士却注意到,他的后颈的皮肤上,正冒出一枚又一枚细小的鳞片。 竟也有觉醒的迹象! 是被鬼母子妖气所激?还是求生的本能驱使? 道士若有所思。 不管是哪一种,好似都大有文章可作。 酒神又在耳边催促。 “道士若不想动手,就赶紧离开。别忘了!还有藤妖和幻蝶。” 这话倒是给李长安提了个醒,一两只才醒来、饿得虚弱且疯狂的妖怪没什么威胁,但若招来了虞眉和郎中,暴露了自个儿,那可就坏事了。 不再磨蹭。 李长安把壶里的残酒一饮而尽——虽说是精气所化的虚幻之物,但滋味儿着实不错——提着竹箱,便起身要离开。 他倒不担心俩妖怪会缠住自己,毕竟没道理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反而去追逐一个难缠的对手。 可才起身,场中有了新的变化。 第三只妖怪醒来了。 不是后颈生出鳞片的客人。 在前排某席,堆满脏器的铜盘当前,一个长脸酒客面色挣扎,刀尖儿在肚皮上比划良久,终于……duang!整个脑袋变作一个油光水亮、黑到发青的驴头。 李长安差点儿没把刚喝进去的酒给喷出来,下意识就抄起了竹箱里的长剑。 然而。 几乎在同时之间。 “呜呜~” 一种怪异的长号声突兀闯进院子。 这声音巨大且刺耳。 像是把钢锯塞进人的脑子里来回拉扯,使道士几欲呕吐,他咬牙正要诵咏《净心神咒》。 “太上……” 然而。 号声骤然消失,正如它突兀出现。 不同的是,号声后。 世界是天差地别般的死寂。 风声停了,雨声也停了,甚至连酒席间喧嚣也一并消失。 李长安诧异抬头,瞧见雨珠一粒一粒浮在空中。 这一幕何其熟悉。 扭头四望,果然,酒席间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住客们包括驴头人都保持着长号响起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偌大的院子只三个能动弹的活物。 金铃儿、老苍头和李长安自个儿。 剧变之下。 李长安的动作无疑分外显眼,俩妖怪第一时间就死死盯住了他。 道士鼻子突兀在空气里嗅了嗅,而后冲它们微微一笑,迅速取出长剑配在腰间,安安稳稳往席上一坐,竟是老老实实扮起了木头人。 下一刻。 四面高耸的雨墙骤然崩塌。 仿佛洪水决堤,又似冰山倾倒,“轰隆”有声,大水倒灌庭院。 廊道中,所有的灯笼、烛火立时熄灭。 黑暗中难以视物,只瞧见许多模糊的影子跃入了院子。 旋即。 嘶吼、惨叫、摔打,刀枪争鸣,骨裂血溅,一时并起。 道士只是安坐不动,静待后续。 可忽然。 一张鬼脸儿钻出了黑暗,闯入道士席前。 青面獠牙,乱发如枯草,但浑身血迹斑斑、大小伤口遍布,看来凄惨多过狰狞。仔细看,依稀能辨认出是方才的老苍头。 李长安不知道它想干什么,也没等到它干什么。 就听着“嗡嗡”的声响,密密麻麻的蚊群从黑暗里追出来,笼罩它的身体,钻进了它的孔窍。 顿时间。 它的身体与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来。 随后。 一只鸟爪探出来,扣住了它的天灵盖,将其扯回了黑暗中。 李长安心平气和,只觉得眼睛一直睁着有点儿酸,早知道就闭上好了。 好在没多久。 斗声平息。 风开始“簌簌”,雨又“淅淅”。 失却高墙一样的雨幕,泠泠的月光便投进来,把廊下的红灯笼依次点燃。 才能瞧清,院子里已然一片狼藉,住客们保持着僵止的姿势,被掀得东倒西歪,有些还遭了池鱼之灾。 金铃儿和老苍头,或说鬼母子,已然被杀死,破破烂烂的尸体被随意地丢在舞台下。 而杀死他们的人也已经露出了形貌,那是一队捕快,为首两人——李长安攥住酒杯的手蓦然一紧——眼前的两张面孔实在是太过熟悉。 那是邢捕头和薄子瑜。 ………… 泠泠月光下,衙役们又忙碌起来。 在邢捕头和薄子瑜的指手画脚下,衙役们把翻到的桌子扶正,把打落的灯笼挂起来,又把酒客们摆回席位……总而言之,把打斗的痕迹尽量消除。 甚至于,某个衙役还凑到李长安桌子前,把老苍头打落的酒壶捡回来,还顺手在庭院里灌了半壶积水。 李长安把自个儿当个石头,像其他住客一样,一动不动。 只不过。 在这衙役靠近时,道士的鼻子却闻到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儿,好像是…… “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咱们可没工夫继续耽搁。剩下的,今儿的正事办完了,再来收拾。” “邢捕头”突然开口,衙役们得了指令,立刻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始到终一声不吭,连带表情都是一股脑儿的冷硬。 唯有“薄子瑜”踱步到驴头人身边。 “这头驴妖咋办?” 李长安不动声色。 “邢捕头”瞅了一眼,摆了摆手。 “无妨,才变出个头而已。” 说罢。 从怀中取出个布囊,迎风抖开,洒出许多细微的粉尘。 “邢捕头”嘬起嘴,对着布囊口子吹气。 没多久。 整个院子都弥漫着粉尘。 而后他拍了拍手。 霎时间。 李长安眼前的空气模糊了一瞬。 等再次清晰。 “邢捕头”、“薄子瑜”等众捕快都失去了踪影。 反倒是,酒客们又“活”了过来,交杯换盏,好不热闹。 细细打量。 先前打落的灯笼,砍坏的窗棂,砸烂的碗碟都完好如初。 又有曲声入耳。 本应死去的金铃儿竟又在台上浅吟低唱,台下,死掉的听众又好端端坐在席位上,为她欢呼叫好。 李长安闭上眼。 静心凝神。 再睁眼。 死尸依旧是死尸,活“人”依旧是活“人”,窗棂上的破口还在,从地上捡回来的菜肴依旧裹着泥水。 衙役们也并未消失,反倒仍旧站在庭院里,正瞪大眼睛,观察着酒客们。 唯一的不同,大抵是驴头人正慢慢变回人头,眼下,只剩一对驴耳朵还支楞在空气里。 李长安没兴趣去尝一尝酒壶里的“新酒”有何滋味儿,他微微阖眼,装作一心听曲儿模样。 在头脑里,问了酒神一句。 “幻境里的妖怪会复活么?” 酒神不假思索。 “怎么可能?!” “不管是幻境里的妖魔还是外来的无辜者,在幻境里,死了就是死了,从魂魄到肉身都会被幻阵吞噬殆尽,谈何复活?” 说罢,又怪道 “道士为何问这个?” 李长安沉默了稍许,拿眸光瞥了眼捕快们。 “瞧见领头那俩捕快了么?他们已经死过一次,我收的尸。”他语气里分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呵,果然只是冒牌货。” 也许是听懂了道士话中的复杂情绪…… “他们早就死了。”酒神的语气格外郑重,“确切而言,全城的人都是冒牌货。” “不算什么稀罕事。” 他给李长安解释道 “幻境里妖怪扮演的人物,看起来虽各有各的故事与生活,但终归是俞梅一个套着一个编的。先编父母,再编妻儿,再编邻居,再编邻居的妻儿。无外如此。” “就像连环套?” “就是连环套。” “不过有些在中间,套着的环多。有些在边缘,套着的环少。” “俞梅刚摆弄这幻阵的时候,妖怪们还常常挣脱幻惑,她时不时都得清洗一些。而清洗之后,每当重启幻境,空下来的人物角色,边缘的还好说,中间却不能不管。否则,整个故事环都得崩掉,妖怪们也都得醒过来。” “每到这时,她就会把边缘的角色抹消,留下妖怪来顶替中央的角色。” “这些捕快大抵也是如此。不过,瞧他们行事古怪,应该是哪一方的爪牙。” 李长安赞同。 “我从几个衙役身上,闻到有变质的香火气,应该是于枚的猖兵。” 酒神呵呵冷笑“饮鸩止渴。” 但道士又说道 “可制服老苍头的鸟妖,是一只蚊母,也是百幻蝶的幼虫。” 这句话教酒神哑然无言。 许久。 才唏嘘到 “原来如此,藤妖输了呀。” ………… 捕快或说幻蝶的爪牙们的监视并没有持续多久。 确认酒客没有异常后,便迅速离开。 但这副行色匆匆的做派,倒是勾起了道士这个不速之客的兴趣。 在跟上去之前。 道士最后望了眼院子。 金铃儿破破烂烂的尸体倚在台上,空洞的眼珠里,映着酒客们为她的曲声欢呼。 台下,店家俯首在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边,带着热情的笑容与之叙话。 俄尔。 回头高声招呼厨房里的妻子。 “钱掌柜的,加一盘羊肉二两温酒。” 转向下一桌之前,不忘呼唤。 “阿梅,出来帮客人们收拾一下。” “好嘞。” 稚嫩但精神头十足的回应立刻响起。 阿梅晃着她的羊角辫,提着撮箕和扫帚,哒哒跑进院子。 小脸上灿漫的笑容教李长安冷肃的眸光都不自觉温软了稍许。 自打进入潇水以来,每次见到阿梅,她好像都是笑着的吧。 或许。 这也是俞梅制造幻境的初衷? 道士突然问酒神 “阿梅的真身是什么?” 酒神或许也在恍惚,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他的回答。 “应该是只活尸吧。” 活尸? 这答案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活尸其实就是僵尸的一类,只不过关节尚未僵直而已。 这是种很常见的妖物。 乱世里。 荒郊、野道、废村乃至被屠灭的城市里都常见出没。 谈不上多厉害,普通的汉子碰见,只要能大起胆子,也能将其驱赶。当然,若是被抓伤、咬伤染上腐毒,能不能及时找到救治,那就另说了。 甚至于,李长安有次穿过一片无人区,见到有饿急了眼的野狗群在猎捕这玩意儿。 幻境里妖怪种类繁多,可说能编纂出一本南方妖怪大全,而且还有几只厉害的大妖怪,譬如百幻蝶。 可偏偏在自己儿时的角色上,就只用了一只寻常而弱小的活尸? 实在使人费解。 “这只活尸身上有什么出奇之处吗?” “出奇?” “我想想,嗯,俞梅只告诉我,这活尸是她在吴越某处被战火焚毁的村子发现的。当时,她途经村子,想在井里打口水,却瞧见,井中已被村民的尸体塞满,这活尸就在井中啃食腐肉。” “要说出奇,大抵是这活尸的容貌与俞梅儿时有几分相似吧。” 这理由?呵,到也附和那位真人的行事作风。 李长安最后看了眼天真灿漫的阿梅。 “也是可怜人。” 酒神却郑重驳斥道 “可怜的是丧命于乱兵的孩童,不是她的尸身化作的妖魔。” “我知道。” 李长安笑了笑,他知道酒神的言下之意,也没多说,就此离去。 ………… 李长安的离席,并未影响到酒席的热烈。 小阿梅提着撮箕、扫帚穿行其间,像只殷勤采撷的蜜蜂。 不多时。 “大伯。” 她大声唤道。 “垃圾太多,搬不动哩。” 店家闻声回头一瞧,第一眼就瞧见,小阿梅撮箕里,那截红通通的肠子。 “你这孩子,怎么能把客人的腰带当垃圾?” 他赶紧过来,把“腰带”还给了那身形肥硕的富商,道了几声歉,回头拍了拍阿梅的羊角辫。 指着装了小半的撮箕。 “这么点东西,怎么就搬不动?” “赶紧去后门水道里倒了,别偷懒。” 说完,忙不迭去招呼客人,留得小阿梅瞧着前排的客人们苦恼地咬着拇指。 忽的。 她眼神一亮,拍了拍手。 虚假欢宴的真实中,前排客人们的尸体一个挨着一个,晃晃悠悠站起来,随着阿梅轻快的步子,一起蹦蹦跳跳往后门而去。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一章 陷阱 “你们迟到了。” “遇到个小麻烦。” “麻烦?” “已经处理干净了。” 当“邢捕头”一行冒着风雨抵达目的地——一条陡峭向下、两侧院墙高耸的街巷时。 另一队衙役已然在此等候多时。 领头的瞧装束只是个皂吏,但与“邢捕头”对话时,语气却颇不客气。得了“邢捕头”肯定的答复后,只是“呵呵”怪笑几声。 “干净?我看未必。” 忽的一扬手。 数道寒光电射而出。 没入巷口处一丛紫藤当中。 当即打得花枝凌乱,一时间,破碎的枝叶、藤条“簌簌”落下,露出爬满青苔的墙面。才瞧清,那几道寒光竟是几只翎羽,已深深嵌入墙上石砖。 “邢捕头”面色不虞,还没作态,旁边的“薄子瑜”先恼了火。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就是怀疑他们非但没把麻烦处理干净,还把麻烦带上了门么。 皂吏狐疑地瞧了瞧翎羽落下的地儿,可惜除了残破的藤萝枝叶,也再无其他东西。 看来是多心了。 于是皮笑肉不笑回了句。 “没什么意思,求个小心、防个万一而已。” 便浑不在意转换了话题。 “东西拿来了么?” “薄子瑜”勃然作色,“邢捕头”好歹稳重些,把他拦住,但也没搭皂吏的话,只挥了挥手,衙役们就抱出一个箱子,从里头取出数十枚巴掌大的铁饼,每一枚上都阴刻着一些怪异的符文。 而后,两队人马一同忙活起来。 他们将巷子里一些地砖撬开,把铁饼埋进去,又把地砖重新盖上去。 做完,“邢捕头”、“薄子瑜”和那皂吏又割开手腕,把白色的血液洒在地上,口中诵咏了一段模糊的咒语。 最后。 “起。” 但见埋有铁饼处,都升点毫光。若是有识货的人见着,一定会大感诧异。 这些捕快尽在短时间内,用一种类似左道旁门的手段,建起了一道集隐匿、束缚、镇压为一体的精妙禁制。 “降。” 皂吏又掐了个诀。 毫光便慢慢消褪。 “咱就去前头张网去了,这处口子,你们可得看紧咯。” “薄之瑜”、“邢捕头”沉着脸,谁也没搭理他,他也不生气,嘻嘻笑着,领着人走远了。 留下两人指挥着衙役们又忙活了一阵,便各自散开,隐匿了起来。 巷子里。 只剩下沉沉的夜色与淅淅的风雨。 许久。 巷子口。 那面藤萝零落的墙面上。 某块被翎羽打得裂开的砖石忽的晃动起来,并慢慢从墙上剥落。 空出的小小砖缝里。 冒出个指头长短的小人来。 ………… “道士这手段还真有几分别致。” 挨着街巷不远。 某间阁楼上。 冲龙玉小人拽着两张叶子,乘风飘进窗户。 李长安抬手接住,把它安回脸上,正了正位置,对酒神的夸赞一笑置之。 驱神的确神妙。 但道士这法子只是取巧,堪称牛刀杀鸡大材小用,就像酒神所说,仅仅是落个“别致”罢了。 没甚好说。 与之相反的是,这些幻蝶爪牙的举动,却很值得说道。 他盯着那处街巷,手指敲着剑鞘,陷入沉思。 像。 真是像。 一样的油滑沉稳,一样的鲁莽冲动。 不自觉。 道士轻轻敲打剑鞘的手,已然紧紧握住了剑柄。 片刻。 他吐出口气。 沿着巷子的方向,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 那是城中的一处低洼地带。 潇水这地方多雨,又水网密布,似这类低洼处,常常泛滥。 这里聚居的当然不会是什么殷实人家,所以建筑物大都是些低矮的茅草房、寒酸的小院子,杂七杂八攒在一起。 但偏偏洼地的周遭,又多是高楼大院,加上地势落差,这中间低四周高的差别便越是显眼。 瞧在李长安眼里,这处洼地便好如一个袋子,那处街巷便是袋口之一,而洼地本身,则成了一个绝好的陷阱设伏之所。 更巧的是,洼地里正埋藏着大量的人手。 道士跟踪着“邢捕头”一干捕快到此处,冷不丁发现这一点时,很是吓了一跳,只以为遭了妖怪的恶当,跟空气斗智斗勇一番后,才尴尬的发现,埋伏并不是冲着自个儿来的。 酒神直呼庆幸,催促李长安别再作死。 道士却仍决定留下来。 他很好奇。 从种种迹象推断,幻境已然落入了幻蝶手中。 那么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又是为了对付谁呢? 李长安的目光越过重重雨幕,落在洼地某间灯火微亮的小院上。 如果洼地是个陷阱。 那么按照布置推断,那间院子里的人或说妖很可能就是诱饵。 ………… 夜渐渐深了。 某个贫寒的人家里,却还点着微弱的灯火。 火光昏黄。 映着一对年轻的夫妻正抱着孩子相对垂泪。 “咱们为啥总是这般命苦。” 妻子轻轻摇晃着臂弯里的婴孩,泪眼婆娑,神态凄苦。 丈夫通红着眼,却只能幽幽叹了口气。 近来城里不太平。 县衙还为此颁布了宵禁,严令夜里紧闭门窗,不许出入里坊。 邻里传言,是有什么妖人在夜里四处行凶。 丈夫原本是不太在意的,心想管他是妖人还是盗匪,总不至于找上他这等穷苦人家。他甚至于还有些埋怨,认为宵禁让他的活计变少了,工钱也少了,纵使只是每天少了一两文钱,攒起来,也能换些鸡蛋,给妻子补补身子。 但万万没想到。 捕头居然找上他家,给了这个家庭一个晴天霹雳——妖人盯上他家了,不日,便要来取他全家的心肝。 他虽已娶妻生子,可到底也只有十来岁,这等无妄之灾劈头压下来,怎教他不一团乱麻。 但他终归是一家之主,只好强装起勇气,安慰妻子。 “不用担心。” “捕头说了,他已经布置好了人马,又请了冯道长那样的高人助阵,定能保护我们周全的。” “夜深了,你身子不好,且睡下吧。” 熄掉油灯。 夫妻俩怀揣着一肚子心思入睡。 可没一阵。 大人们是静下了,小孩儿却“哇哇”闹腾起来。 “尿床呢?” “没。” “兴许是饿醒了。” “嗯,这就给他喂奶。” “睡糊涂啦?” 丈夫笑骂了一声。 家境贫寒,平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加上妻子的身子骨本就单薄,哪儿来的奶(和谐)水? 记得灶台还留了小半碗糊糊。 他翻身起床,掌起油灯,把半碗糊糊翻出来,稍稍热了热,小心端回床前。 豆子大的灯火提供不了多少光亮。 丈夫瞧见妻子模糊的身形坐了起来,把孩子抱在胸前,倚在床头。 昏暗里,有清晰入耳的“嘬嘬”的吮吸声。 再近些。 在昏黄的灯光中,妻子衣衫半解,蜡黄的脸颊上,此刻竟是晕着一抹红。 她注视着怀中的孩儿,脸上带着轻微的笑。 “你看,咱们的孩儿吃得多香哩。” 丈夫不禁为这笑容感染,他轻声挨近来。 “你先歇着,换我来喂……” 话语突兀卡在喉咙,猛然放大的瞳孔,死死盯住了襁褓中“孩子”。爱我电子书 短短的手脚、皱巴巴的脸蛋、稀疏而柔软的头发,是他孩子的模样。可是那张只会喊“妈妈”,不会叫“爸爸”的小嘴,此时却变成了一个怪异的口器,好似蚂蟥放大的吸盘。 正牢牢贴在妻子干瘦的胸口,伴随着一阵阵吮吸声,“婴孩”脸上浮起一股又一股血络。 “咔。” 陶碗在惊恐中,脱手坠下,摔了个粉碎。 动静惊动了吮血的“婴孩”,惜时懵懂无知的瞳孔,蓦然缩成针尖,透着猩红的光,猛地转了过来。 丈夫只觉自个儿的心脏被狠狠擂了一拳,卡在喉咙的话语终于化成一声尖叫,脚下一绊,更是仰面摔倒。 但就因摔倒,他才发现,自家的房梁上,不知何时蹲伏着一个素衣红裙的女人,带着一张古怪的鬼面具,一跃而下,红裙漂浮,手中短剑吞吐寒光,像一团鬼影飘向了床上的妻女。 男人陷入了连而来的惊惧,开不了口,动不了身,眼睁睁看着那人扑下来。 可妻子…… “不要杀我女儿。” 妻子明明一直低着头,却不晓得从哪只眼睛发现了上方的鬼面人,嚎叫着一俯身,把自己嶙峋而单薄的背脊对上剑锋,却把“婴孩”护在了身下。 可惜。 鬼面人的剑却没因此有半点迟疑,只是稍稍调整剑锋,要把女子连同她怀中已化为妖魔的孩子一并贯穿。 “娘子!不要!” 丈夫这才从恐慌中醒来,连忙要扑上去挡住这一剑。 但鬼面女的身法似慢实快,饶是他手脚并用,又哪里赶得上呢? 可有东西赶得上。 那是一只火焰作翎羽的鸟儿,带着尖利的啼鸣,电射而来。 鬼面女飞扑之势不得已稍作停顿,挥剑斩灭了火鸟,裙摆飘飞,又飘向了那“婴孩”,毫不顾忌闭着眼睛挡在妻子身前的丈夫,依旧一剑刺去。 “妖妇敢尔!” 房门轰然洞开,一个圆脸的道人立在门口,袖袍一挥,无数火鸟纷至沓来。 鬼面女不得已返身躲避。 可下一瞬。 窗板猛然被撞碎,一个冷眉冷眼的刀客挟着一团雪光,席卷而来。 鬼面女的身法着实鬼魅,像团雾,似阵风,每每能在无处借力时,凌虚中闪转腾挪。 但这房子是在是太小了。 在刀光与火鸟的联合催迫下,很快便没了躲闪空间,干脆抽身扶摇而起,撞出了屋顶。 也在这时。 周遭杀声四起。 整个洼地像是煮沸的水盆。 无数带着刀枪钩网的兵丁从各家各户蜂拥而出。 尤其是某处高地。 百余张强nu已然蓄势待发。 旁边军吏打扮的汉子猛然挥手。 “放。” 霎时。 箭如雨下。 ………… “妖女在这儿!” 乱糟糟的喊叫声伴随着一阵纷杂的脚步。 “快张网。” 洼地某个小巷里。 几张罗网胡乱就从墙那头抛进来。 立时间。 便见一袭红影贴地蹿出,撞进前来围堵的人群里,稍稍突开一条口子,也不敢停留,在更多的伏兵围上来之前,狼狈逃离。 鬼面、短剑、素衣、红裙,整个潇水除了虞眉还能有谁呢? 只是她现在的状态实在狼狈,浑身浴血不说,肩胛上还插着枚短矢,那是她想要越墙逃离时,被nu阵所伤。 好在这片洼地虽然成了诱捕她的陷阱,但杂乱民居带来的复杂地形,却给了她周旋的空间。 虞眉取下已然破碎的鬼面,咬牙拔出短矢,那箭头上除了血腥味儿,还有一种特殊的草药味。 没错。 箭头淬了毒! 感受着身体的虚弱与沉重,听着越来越近的吵闹声,虞眉知道自个儿的时间已然不多。 老实说。 要在平时,她尽可凭借自己的身手、法术将这般乌合之众耍弄于股掌之间。 但今夜,这些人群里却夹杂着许多“奇人异士”,每每能看破她的行迹与障眼法,带着众人,过来围捕她。 她身上的伤势十有八九就是拜这些人所赐,但好在,这些人似乎有意活捉她,所以每当绝境时,她还可以拼死逃脱。 但这样的机会已然不多了。 此时,她非但感受到身体的衰弱,头脑也渐渐有些昏沉。 她默默把手指移到某处伤口上,狠狠一按。 嘶~ 剧痛让头脑稍稍一清。 她想起之前冒险跃上屋顶,在被nu箭驱赶下来之前,瞧见在南面有一条巷子,一条陡峭向下、两侧高墙合拢的街巷。 部署在那边,负责堵截的人手似乎急于立功,也热热闹闹参与了围捕。 如此,那条巷子,便有可乘之机。 ………… 杀声在远端鼎沸。 街巷左近却安静得只有细雨吹拂。 旁边高墙后的院落里。 “邢捕头”匍匐在角落,身形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就像一只蜘蛛,耐心等待着猎物上钩。 终于。 怀中的铜铃突兀“叮铃”作响。 上钩了! 他不假思索冲出藏身地,带着同样显出身形的“薄子瑜”以及一干衙役,越过高墙,跳入巷中。 第一眼。 就见着巷子青石板上泛起几组妖异的红光。 那是法阵被触发的景象。 他眉眼里的紧张稍稍放松。 第二眼。 法阵中央位置覆上了许多层厚厚的银色絮状物。 那是连接法阵的机关吐出的银丝网,这些丝网极其坚韧,就是用上好的刀剑都难以割开。 他嘴角不由咧开一丝笑意。 得手了! 但当他挑开银丝网,脸上的得以却一下子僵住。 网中的竟不是虞眉,甚至都不是人,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用竹条编成的大箱子。 竹箱? 怎么是个竹箱?! 正当诧异之间,身后又突兀幽幽传来一声。 “风来。” 呼~轰~ 那是大风平地而起。 咻~簌~ 这是乱雨如箭泼打。 只一瞬间。 好似漫天疾风骤雨都硬挤进了这条深巷。 压得人直不起腰,刮得人听不见声,打得人睁不开眼。 方才还喧天的喊杀尽数被风声遮盖;勉强睁开眼,所见也只有乱雨飘飞。仿佛巷子内外,已被隔绝成两个世界。 那些个神情木讷的衙役早被掀得东倒西歪,唯有“薄子瑜”和“邢捕头”还挺直站着,已然打起十二分的戒备,目光凶狞,望向了巷口声音来处。 来者没什么遮掩的意思。 但见风雨里,一个高大身形大跨步而来。 他披着身长蓑衣,头上斗笠压得很低,瞧不清面貌,只看见下颚棕黄的虬髯,与隐隐一对冷森森的眸光。 “来者何人?意欲何为?!” “邢捕头”拦住蠢蠢欲动的“薄子瑜”,大声呵斥。 蓑衣客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大步逼近。 手中“锵”然脱鞘的长剑,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对方他的来意——一场狭路相逢的厮杀而已。 “与他废话作甚?拿下再问!” “薄子瑜”再无耐心,他忽的四肢伏地,公服被蓦然膨胀的躯体所撑裂,像个野兽,朝着蓑衣客猛扑而去。 “邢捕头”也化出厉像,头颅变成狰狞的鸟首,锋利的长喙冒出股股蚊烟,但跟进的脚步却有些迟疑。 他有些疑惑,甚至于有些莫名的不安。 按理说,整个幻境已被他们所掌控。 唯一的不可控因素——虞眉已然落入精心准备的陷阱。 但眼前这不速之客又是谁呢? 很快。 他的疑惑便迎刃而解。 那是一抹从对方剑上升起的青光,朦朦如幻梦,却冷得他骨髓发凉。 他认得这抹剑光。 更认得剑光的主人。 “李玄……” 惊呼未落,剑光疾进。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二章 虞眉 是夜。 水月观神堂。 神堂里暗沉沉的、空荡荡的,无神也无佛,只有神坛上盘踞着一团庞大的阴影。 光线昏惨,瞧不清形状。 “槐妖在哪儿?” 一个属于年老女性的沙哑声音从阴影里响起。 皂吏匍匐在堂下,没面对“邢捕头”时的跋扈,像个刚出壳的鸡崽子,把脸埋进地砖,动也不敢动。 “孩儿办事不利,让虞眉走脱,但……” 那声音没兴趣听他辩解。 “薄子瑜两个呢?” 皂吏浑身一颤,把脸埋得更深。 “死了。” 黑暗里沉寂了一瞬。 那声音突然笑了起来。 皂吏仍旧不敢抬头,只是听见笑声越来越近,几乎就贴在他的后颈响起。 他已然瘫软成了滩烂泥,浑身不敢动弹,只有两排牙齿不自觉颤栗相撞。 最终。 “罢了。” 笑声又突兀停住,声音退回了神坛之上。 “好歹是俞真人亲手点化,难免有几分神通。” “这次就暂且记下,以后好生做事。” 皂吏如蒙大赦,却又壮着胆子。 “那虞眉?” “无妨,一颗闲子而已,过了酒神祭,一切都将尽在手中!” “退下吧。” 皂吏不敢停留,弓着腰倒退而出。 房门开阖之际。 恰逢雨消云散。 月光冷冷照进神堂。 勾勒出那团阴影的模样,原是一只巨大的蝴蝶。 被月光一晃,蝴蝶双翅上映出点点碎光,一如银河倒挂,一如霄汉翼张。 正是百幻蝶。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此时的百幻蝶头部竟是嵌着一张人脸,一张苍老的女性的脸,一张与于枚一般无二的脸。 脸上神情古怪。 上半张脸空洞且呆滞,下半张脸却挂着一丝如偶有若无的笑意,更是开口道: “身入陷阱、突出重围不说,还能挑翻我精心布置的后手?于真人啊,于真人,看来咱俩之间还是不够坦陈。我需要你的幻境存身,你也需要我维持幻境,咱俩可是合则两利,你又何必无谓挣扎呢?” 笑声在黑暗的神堂中回荡。 于枚那双空洞的双眼,似乎也涌出一丝神采。 但很快消失不见。 化作一行血泪 顺着皱纹流淌。 ………… 当虞眉自昏睡中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圆井状的巨大建筑的底部,四周的石壁凿有螺旋向上的通道。 虞眉认得这个地方。 或说。 每一个来过潇水的人,都该认得这个地方。 这是酒神窑。 只是。 我怎么会在这里? 恍惚了一瞬。 她旋即想起自己奉命在潇水调查一桩妖魔作乱事件,但自己的上司同时也是接头人却一直不见消息。直到今晚,却突然传信,命她在今晚亥时之前,去某处刺杀一个即将妖化的孩子。 时间急迫。 没有丁点儿准备时间。 当她匆匆赶到,却不想,这居然是一个陷阱。 接头人叛变了?还是被妖魔控制了? 虞眉面色凝沉。 这两个可能其实都只意味着一件事,那便是她身处险境且孤立无援。 可是。 自己又为何会在酒神窑? 中毒的后遗症让大脑有些迟钝,努力思索,记忆的碎片才拼凑在一起。 她记起来了。 夜雨飘摇,杀声高织。自己冒着被万箭穿心的风险登高四望,终于在重围间窥得一丝空隙,寻得一线生机。 可当自己真的突出重围,逃进一条街巷时。却发现前路上伏尸遍地,有人的也有妖怪,而残尸之上,站着一个蓑衣剑客…… “你醒了?” 虞眉悚然回望。 才发现记忆中那蓑衣人竟就蹲在她的身边。 她的手下意识就摸向腰间,却抓了一个空。 “你在找这个?” 对方递来一把连鞘短剑。 虞眉不假思索,探手抓住剑柄,旋即,一抹雪亮剑光暴起,抹向蓑衣客。 可蓑衣客早就抽身而退。 虞眉不假思索挺剑追击。 不管对方是好意还是歹意,身为一个镇抚司暗探,先将其控制在手显然是第一选择。 然而。 兴许是伤势拖累,兴许是对方一味躲闪,虞眉一连抢攻了十余剑,却连对方一片衣角都没伤着,反倒是自己牵动了伤势,眼冒金星。 猛一瞧,好似用剑的新手被老手戏耍似的。 知道事不可为,虞眉立刻持剑自守,对方没有追击,只是笑道: “堂堂接天楼主、镇抚司巡查虞眉,就是这样感谢救命恩人的?” 接天楼主? 什么东西? 虞眉虽然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愣是有一股子莫名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这感觉很快被她压下去,她更奇怪,或说更加警惕,对方缘何知道她的身份,又为什么要救她呢? “你是谁?” 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却招来了长久的沉默。 蓑衣客思索了许久,开口却反倒抛出来一个与“接天楼主”一样莫名其妙且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听过蛙鸣么?” ………… 蓑衣客当然就是李长安。 当他解决了那一帮子被吓得腿软的冒牌货后,虞眉就突然蹿出来,一头栽倒在自己面前。 道士把虞眉救起,带到酒神窑,粗粗给她治疗了一番。 至于为何不离开。 原因很简单。 李长安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帮手。 而虞眉就是唯一的选择。 虞眉同环境中其他的妖怪是不同的。 那些被俞真人抓来的妖怪,每一个都是食人无算,身负着累累血债。 但虞眉不一样,她只是一株因年深日久开了些许灵智的槐树而已,被俞真人点化,成了幻境里的镇抚司暗探虞眉。 她手上从未沾染过真正的人类的鲜血。 而同样作为“守墓人”——幻境的看守者,她同藤妖于枚也是不一样的。于枚被塑造成俞真人的晚年模样,是个日暮西山的老人,眷念故土且保守;虞眉则是俞真人青年时候,行事偏狭但锐利,敢于决断。 两者的性格决定了他们对幻境的态度肯定是不一样的。 当然。 更这的是。 潇水幻境已经被百幻蝶鸠占鹊巢了。 她其实没得选。 所以唯一的问题:李长安要如何说服,扮演着虞眉角色的虞眉,她身处的世界、她的过往、她的身份乃至于她的爱恨情仇都是他人编织的幻梦呢? ………… 女人的好恶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尤其是任性的女人。 譬如俞真人这位奇女子,她一不怕死人,二不怕妖怪,更不在乎什么蛇虫鼠蚁,但却唯独恶心一个东西——青蛙。 早先说过,这位道家真人创造潇水幻境时,完是由着自个儿性子来的。 所以她对青蛙的厌恶,就导致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地处南方的潇水、水草丰茂的潇水,在晚春时节,居然没有青蛙和蛤蟆。 这实在让李长安费解,烤青蛙怎么着也比炖老鼠容易下口啊。 ………… 蛙鸣? 虞眉莫名其妙。 谁会没听过……她耳朵一动,夜里静悄悄的,因为安静,所以平时被忽略的声音才格外明显,风声的呜咽,水声的泊泊,偶尔的人声与犬吠,与那持续不绝的虫声,可是,独独没有蛙声。 虞眉沉默了一阵。 “什么意思?” 她知道对方问的是“蛙声”,但决计不是“蛙声”那么简单。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 李长安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话至少起了个好头。 “放松,不要抵抗。” 说罢,合掌一拍。 “啪。” 虞眉惊觉,自己周遭所见,顿时就变得模糊起来。 虚空中还深处一股力量,拉着她要往某处拽。 这股力量并不强大。 纵使伤重虚弱,她也能运转法力轻松挣脱。 作为镇抚司的暗探,特别是刚刚遭受背叛,她的警惕心不会让自己任由一个陌生人摆布。 可是。 那个堪称可笑的问题。 “你听过蛙鸣么?” 却死死压在了心头。 她死死抿起嘴,最终放弃了抵抗。 下一秒。 周遭的所见再度清晰起来。 她发现自己仍旧在酒神窑内,只不过方才还陡直光滑的石壁,现在却爬满了藤蔓与花草,有雀鸟腾跃其间,寻觅叶底的虫子。 她抬起脸。 阳光从再无遮盖的窑口投下来。 亮得刺眼。 短短一瞬。 已然换了人间。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三章 定计 虞眉攥着一只大蛤蟆。 这倒霉的家伙是她在酒神像爬满青苔的脑门上逮到的,一身赖皮,青灰斑驳。 此刻被虞眉捏在手里,像是对着一件奇珍,反反复复来回的打量。 许久。 “幻术?” “幻术当然有,可是哪个是真,哪个是幻,虞居士真的分清楚了么?” 李长安示意虞眉坐下慢说,可虞眉只把快攥出尿的蛤蟆“噗通”扔进水里,腰杆挺得笔直,一对英挺的眉毛拧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道士。 李长安便自个儿盘腿坐下,把连鬓胡子、发套、耳环等伪装物件摘下来,露出本来模样,虞眉却只把眉头拧得更紧了——看来确如酒神所言,幻境已然又过了一次轮回,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李长安思索了片刻,问道: “虞居士并非潇水本地人?” “我是奉命而来。” “多久?” “已有十七日。” 李长安点点头,这些都和酒神所言相符。 虞眉被设定成外来执行任务的镇抚司暗探,她到潇水的第一天,便是幻境里一次轮回的开始。 李长安再开口,这一次却是把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儿都给倒了出来。 “潇水坐落于群山之中,人多而地狭,地产有限,又操持着酿酒这类耗费粮食的产业,可说口粮全赖河道供给。一日无粮船,居民便有一日之饥;一月无粮船,贫贱人家就有饿死之虞。居士到潇水已有十七日,城郊码头可有半艘粮船靠岸?” “过几日,又是酒神祭,城内客商、优伶、游客汇聚。按说,这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可城外的江面上,为何没有片帆往来呢?” …… 老实说,整个潇水幻境的一点一滴、一草一木都是人为编造的,难免有疏忽之处,更何况,创造者又是个任性而为的人,在无数次轮回之中,之所以不被妖怪们察觉蹊跷,不过类似于人在梦中不知为梦,被幻术所欺而已。 如今。 李长安把幻境里种种漏洞一点一点掰开,虞眉的面色也随之一点一点阴沉起来。 甚至于。 用焦躁的语气打断了道士。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长安抬起脸,目光定定对着虞眉的双眼,反问道; “虞居士难道真没有一点点察觉,你所见的潇水是假的么?” ………… 从决定拉虞眉入伙起,李长安就没打算有欺骗与隐瞒。 于是。 他将幻境的由来、堕落、崩坏坦然告诉了对方。 “你说的都是猜测,没有切实的证据。” 虞眉的声音依旧清冷,可眼神中却有掩不住的慌乱。 这模样分明是在心底已相信了七八分,只是仓促间,难以接受而已。 李长安反倒有点惊讶。 毕竟相信“潇水是假”容易;相信“自己不是自己,甚至于不是人”却很难。 想来。 一方面是脱离了幻境,一方面又被道士一通忽悠,她的潜意识或者妖怪的本能开始影响她相信吧。 所以,现在的虞眉,从怀疑到确信,只需要有人再推她一把,需要一个比言语更加直接的证据。 于是。 酒神从石像中现身。 李长安的故事里多次提及他的存在,虞眉此时又心乱如麻,倒也没有多大的反应。 “你本是城中的老槐,是扎根于土地的生灵,你的生命承载于土地,记忆也同样如此。” 酒神俯首拾起一尊草叶编织的小酒杯。 “饮下此酒,你将取回幻境每次轮回的记忆。” 虞眉取过酒杯,凝视着里头盈盈作琥珀色的酒液。 不消多问,也知道她已然陷入了天人交战。 许久。 她忽而放下酒杯,拔剑指向李长安。 眉目间的疑虑一扫而空,显然已下定决心。 她说: “打赢我。” …… 片刻后。 顶着只乌青眼圈的虞眉喝下了酒。综艺文学 她双目紧闭。 神色时而舒缓,时而紧张,时而愤怒,也时而欢喜,但最终,都化作满脸的恍惚,睁开眼,愣愣瞧了道士半响。 “你何必回来呢?” 没等李长安回话,虞眉脸上的恍惚之色便收起不见,又恢复了惯来的冷冽锐利,只是终于舍得坐下来,对道士问道: “你既然费心费力把我拉来,想必心中也有计划了吧。” 李长安瞧着同样面露询问的酒神,点了点头。 “计划谈不上,但的确有个能拿来冒险一试的想法。” 他先问虞眉。 “虞居士如何看待潇水幻境?” 虞眉冷冷道: “一艘载满牲祭的朽船而已,真人死时,便该一同沉了。” 很好。 至少目标达成一致了。 李长安点头继续说道: “潇水幻境如今已被幻蝶鸠占鹊巢,它的爪牙众多,在幻境里,已然由暗转明,成了气候。我们若想毁掉幻境,它们就是最大的阻碍。但我私以为,最大的威胁却不是它们,而是那些被幻境所惑,浑浑噩噩扮演着各式角色的妖怪们。” “若是幻境继续维持,它们便会成为幻蝶成就一方魔国的养料;若是幻境破灭,它们就会逃出牢笼,祸害苍生。” “无论哪种结果,两位想必都是不愿意看到的吧。” 酒神抚须颔首,虞眉静待下文。 李长安又问虞眉。 “虞居士常在幻境,应该能看出幻境的状况不容乐观吧。” 虞眉回道: “已到崩溃的边缘,即便有幻蝶维持,也不过十来天。” “所以留给咱们的时间也极其有限,可幻境中的妖怪数目足有上万之众,凭咱们几个,能杀得完么?” 当然不行! 别说几万只妖怪,就是几万头猪,短时间内也杀不完啊。 “所以唯一的办法。” 李长安在地上划了一个圈。 “就是趁它们聚集在一起时,让它们自相残杀。” 这话说出来,虞眉和酒神就更疑惑了。 “聚集在一起”好说,幻境里过几天就是酒神祭,介时,几乎全城的人……不!妖怪都会聚集在酒神庙。 但“自相残杀”该怎么做到呢? 李长安没有卖关子的意思。 他吐出三个字。 “太岁妖。” …… 虞眉露出恍然之色。 酒神已然拍着大腿站了起来。 “是极!是极!” “这几十年只顾着浑浑噩噩,法子就在眼前,怎么就想不到呢?!” 他兴奋得手舞足蹈。 “太岁妖的血肉专能挑起人腹中饥饿,而幻境中的妖魔哪个不是饿了几十、上百年?幻境里,过些天就是酒神祭,几乎所有的妖怪都会聚集起来,介时,要照例选出酒魁,分与所有参会的‘人’沾沾福气。” “只消把太岁的血肉提前掺进中魁的酒水里,定能勾动满城妖怪的饥饿,使它们互相吞食。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毁掉幻境,杀光这数万妖魔。” 酒神喜不自禁。 虞眉却突兀泼起了冷水。 “光是让它们自相残杀,恐怕也会有漏网之鱼吧。” 李长安也想到过这一点。 “所以,在幻境彻底崩溃之前,咱们得再进入幻境,尽量杀死残存的妖怪。” 虞眉依旧摇头。 “寻常的妖怪自然好说,可别忘了,幻境里可很有几只大妖怪,若任由它们吞食其他妖魔,恢复了实力,那被收拾的就该是我们了。” “大妖怪?”李长安有些诧异,“幻蝶没对它们下手?” “呵。”虞眉不屑道,“那蝴蝶的妖虫可控制不了大妖。” “虞居士打算怎么办?” “简单。” 虞眉平平淡淡的话语里透着鲜血淋漓。 “提前杀了便是。” 章节目录 第八十四章 李长安夜刺冯翀 这是些斑斑点点、颜色深浅不一的霉迹。 从指缝里生出来,在皮肤上蔓延,沿着手肘向身躯扩散。 放进流水里冲洗,不见丝毫改变。 用刷子使劲儿搓,直到手背上皮肤发红,那些霉斑,浅的仍然刺目,深的依旧惊心。 或用刀子狠狠一刮,皮开肉绽,鲜血混进流水冲散,可那些霉斑依旧在,潜伏在血淋淋的伤口里。 “呀!” 旁边一声惊呼。 冯翀蓦然从恍惚中惊醒。 他把手背藏进了袖子,抬眼瞧去,是桥上一个少女慌张逃开的背影。 她的身姿轻细得像春风里的杨柳,月白色的襦裙上绣着朵朵莲花,可惜沾上了“污泥”,那些霉斑从花瓣下生出来,蔓延上衣领,爬入了她嫩藕一样的后颈。 冯翀的目光楞楞跟着她。 跟着她越过青石小桥,没入水道对岸热闹的街市里。 于是。 一块又一块的霉斑密密麻麻闯入眼中。 在青瓦、在砖石,在树木、花藤、窗纸、墙面、桥墩、房梁,在拱手致意的衣袖上,在沿街叫卖的笑脸里……甚至,在天空的云翳,在桥下的水波。 仿佛这些霉斑无处不在,又好像整个世界都发了霉。 可是。 最让冯翀茫然、惊诧甚至于不寒而栗的是,这些霉斑实际上一直存在,但之前的自己却诡异的同这满城数万口人一样,忽略了它的存在? 而自己又从什么时候察觉的呢? 大抵是设伏捕捉妖女那一夜。 自己和那游侠儿联手,好不容易逼退妖女,救下了那可怜的一家三口。 可没想到,那妇人已然成了一具干尸,而那孩童更是变作了一个嗜血的妖怪。又废了些功夫,制住了嗜血妖童,没待细细审查,一伙衙役便冒出来,让他赶紧去追捕妖女要紧。 没法子。 他只好先去追杀妖女,但兵荒马乱里,还是让妖女给逃了。 然而。 当他回来想要查看那妖童时,这一家三口却不见了踪影,询问衙役,得来的也只是官话敷衍。 他开始觉得有些奇怪,又想起追捕那妖女时,妖女施展的身法与幻术端的是神鬼莫测、精妙绝伦,饶是他也觉得棘手无比,可参与埋伏的人手中却有人能看穿妖女的行藏,还不是一个两个。 小小的潇水城,哪儿来这么多的奇人异士? 他留心起那些个“奇人异士”。 伏杀失败之后,他们并未离开,反是主动担当起收敛尸体的苦累差事。 冯翀远远窥探时发现,某些“奇人异士”甚至在偷偷啃食尸体。 对方人多势众,他没有急着冒头。 等着它们把尸体收敛到一处,而后统一运往了——不是衙门或者义庄,而是城外的水月观。 他没有轻举妄动。 第二天,借挂单的名义拜访了水月观。 一番明查暗访,却得到了一个相当合理的解释。 原来那些奇人异士之所以能看破妖女行藏,是因为事先得到过青萍真人的法箓。 原来昨夜看见食尸,是天色昏暗,加之竟夜疲惫,自己花了眼。 原来尸体运到水月观,是因得了官府请求,要统一为死难者做法事。 合理。 这解释简直太合理了! 要不是冯翀自个儿晕乎乎下山后,渐渐能察觉那些个霉斑,他自己都相信是自己多疑了。 只可惜。 那些无所不在的霉斑,以及伴随霉斑出现的某些以前忽略,现在却分外刺眼的古怪之处,却告诉冯翀…… 一定有问题! 水月观一定有问题! 这个城市也一定有问题! 然而。 瞧着自己身上那些洗不掉、刮不烂的霉斑,瞧着那些茫然无知的民众,冯翀便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给师门的传信也迟迟没有回应,纵使年轻气盛、初出茅庐,他也难免觉得孤掌难鸣。 他知道。 自己需要一个同伴,一个援手。 ………… “你要钱?!” 冯翀瞪圆的眼珠子里,满满都是不可思议。 对面,他唯一能想到、找到的求援对象——游侠儿张易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吐出一个精准的数目: “七十三两又一百三十二文。” 冯翀的呼吸逐渐粗重。 他是万分的难以理解,这种事情怎么能够谈钱? 谈钱也就罢了,还特么有零有整! 也许是看在要价不低,或是有并肩作战的交情在。 张易主动解释:“城里最好的首饰铺福祥记,里头最好的簪子作价一百两,我手头有二十六两银子八百六十八文铜钱。” 于是乎,就差这七十三两又一百三十二文啰? 冯翀肺都快扯成风箱了。 你一刀头舔血的江湖客买一簪子作甚? “过些日子就是酒神祭。” 张易没有多说,他冷硬的脸上浮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暖色,却又很快收敛不见。 只是打量着冯翀。 整洁却缝着歪七扭八补丁的道袍,干净却消瘦的褡裢以及露出脚指头的草鞋。 张易摸索着自己腰后的备用兵器,沉吟了片刻。 “七十两。” 意思很明显,看在冯道士的面子上,他愿意抵卖兵器再凑些银钱,给冯翀的报价抹个零头。 这要是做买卖,可说相当厚道了。 可惜,冯翀从不认为这是买卖;更可惜,道人连零头也掏不出来。 所以。 一番辛苦交涉终究是无功而返。 冯翀心情郁郁回到寓居之所,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闭眼,便梦到些古怪景象,譬如自己成了琉璃作的狮子焚烧庙宇、吞食僧人。千军万马 梦里又一次咬爆了光头,白花花的脑浆在唇齿间绽开。 冯翀睁开眼,舔了舔舌头,嘴角尤腥。 他立刻意识到不妥,打了个寒颤,吐了口唾沫,干脆穿戴整齐,出了门去。 兴许能撞上妖女或是什么夜间作祟的鬼怪解解闷儿。 近来宵禁得严。 夜里街面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只有天上残月投下银光,彷如霜降。 冯翀突兀站定。 “出来吧。” 长街空寂,晚风渐凉。 紫藤花开得灿漫的街角,缓缓转出一个身影。 按剑而立。 来人披着件宽松的袍子,用带子利落扎紧腰间,露出结实的胸膛和修长有力的手臂,看来剽悍而轻捷。更兼一头火红乱发披散如蓬草,脸上一张狰狞鬼面眦目作暴怒。 猛一瞧。 彷如佛经里跳出来的夜叉。 “鬼面?妖女的同伙?” 冯翀打量着对方,忽而摇头嗤笑。 “我看是水月观的凶徒才对!” “看来贫道猜得没错,尔等果然在暗地里有所谋划,否则,也不会急着找贫道灭口了。” 对面的“夜叉”沉默了许久。 终于缓缓拔剑出鞘。 “冯道人可知。” “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 夜沉如铁。 顾家卤肉铺子里,鼾声震天。 一个男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挠着护心毛,迷迷糊糊要起床小解。 可甫一睁眼。 就差点让他魂飞魄散。 就在床边。 竟然无声无息浮着一张鬼脸! 青面獠牙,双目瞪视,一张大口嘴角却高高翘(和谐)起,彷如欣喜于又有血食可享! 是她! 前些夜里的动静,近来街坊上的流言,但凡有个耳朵都能听见。 一时间。 “杀人剜心”、“剥皮吮血”种种恐怖传闻一齐涌上心头,教他忍不住要放声尖叫。 然而。 一点冷森森的剑尖率先抵上了喉咙。 将他的所有惊惧都从喉头压下了膀胱,最后徐徐散入屁(和谐)股下的被褥里。 鬼面人声音冷得像块冰。 “你是顾老三?” 男子稍稍一愣,旋即疯狂打起了摆子。 大抵是剑杵在脖子上,不敢有大动作,权当摇头。 “女菩萨饶命,女菩萨明鉴,小人叫常大朱,却不是那顾老三,您老人家冤有头债有主,要杀就杀他顾老三,千万留小人一命,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回头就给您老人家供块长生牌……” 男子生怕嘴皮子赶不上鬼面人的杀心。 话语急切间含混一片,教面具后,鬼面人也就是虞眉眉头直蹙。 “闭嘴!” 她掐诀往对方眉心一指。 男子打了个抖擞,废话戛然而止,神情蓦然呆滞。 “你是谁?” “常大朱。” “缘何在此?” “偷钱累了,借他家睡一宿。” “这家主人呢?” “顾老三出远门了。” “顾田氏呢?” “被山上水月观的道姑接去出家了。” 什么?! 虞眉冷不丁心头一乱。 她和李长安兵分两路,一者负责刺杀城中大妖,一者负责掳劫太岁妖,也就是顾田氏。 可没想她方趁夜潜入顾家,房子里却只有一个满脸痞像的男人。 更没想到,竟得到一个太岁妖被百幻蝶带走的消息。 计划尚未启动,似乎就要夭折。 难不成…… 她一颗心缓缓往下沉。 手中薄如蝉翼的剑似乎都变得沉重起来。 不。 剑的确变沉了。 她凝目瞧去。 那男子摆脱了她的法术,却又不知发了什么癫,正含着胸,低着头,把剑身夹在下颚,混不顾脖颈被利刃刮得鲜血横流。 他咧着嘴仿佛是笑,在寂静的房间里轻声呢喃。 “嘻、嘻嘻,她出家了,可惜浪费了一身雪白滑(和谐)腻的好皮肉,好肉……” 虞眉知道这是这么回事。 妖变罢了。 她剑尖一送,留下已然半蜕形的尸体转身而去。 事情更麻烦了。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五章 无题 披散的发丝被血汗粘粘遮掩了视线。 冯翀却不敢稍稍抽出手拂开。 他双手结印,竭力催动法力,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法术。 “太阳真火,铸汝真形。” 急促的咏咒中,他身前一团熊熊的火焰里,一只金色的凤鸟翎羽渐丰。 然而。 “助吾习化,威摄万兵,急……” 忽的。 一柄寒光凌冽的剑刃鬼魅般递出,直取脖颈而来。 正卡在火法将成未成,自己又无力施展其他手段的时机。 不得已。 解开法印,双掌一合。 眼看就能振翅而出的火凤啼出一声哀鸣。 轰然爆开。 汹涌火浪逼退了要命的剑刃,也将冯翀自个儿狠狠抛飞出去,砸进了街尾小巷巷口。 顾不得反噬让胸口剧痛、喉咙发甜。 他手脚并用爬起来,一头就扎进了漆黑狭巷。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从双方交手的一刹那,他就几乎被逼到绝境。 原因无他。 这鬼面人仿佛有一种未卜先知的本领,能一眼看穿他所有的伎俩,洞悉他所有的动作,并每每能在法术完成之前,递来致命的一剑。 让他一身的道法修为,都几乎成了无用之物,反倒因法术被强行打断受到了不小的反噬。 要不是还有些保命的手段,自个儿早就成了剑下亡魂。 咬牙切齿之际。 眼角的余光里惊惶瞥见,一道寒光席卷而至。 冯翀奋力扭身躲避,可以他稀松的身手哪里躲得开这道迅捷的剑光,剑锋毫无疑问落在身上,斩碎满身青光。 “最后一道护身符了。” 冯翀脑中才升起这个念头,腰眼上便重重挨了一击。 整个人打着旋儿抛飞出去,“嘭”一下砸在墙根之下。 顾不得喊痛。 抬手就甩出了数张符箓。 然而,黄符落处,却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 对。 就是如此。 对方彷如自己肚皮里的蛔虫,自个儿每一步动作,都在鬼面人的预料之中。 反击? 有哪里做得到呢? 冯翀突然有种预感。 也许今夜难以幸了。 只不过……他咬了咬牙,掐诀一引。 “疾!” 符箓尽数引燃,汇成巨大火团,塞满整个窄巷。 他翻身奋力逃跑。 …… 潇水人多地狭,房舍拥挤。 各路宽窄巷子连在一起,仿若迷宫。 这一带地形,冯翀还算熟悉,勉强能凭着曲折的巷道和一些小手段躲开鬼面人越来越凌厉的剑锋。 然而,一味逃跑终有尽时。 他又一次躲开致命一剑,在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并钻进一条巷子时。 前方等待他的,是一道高耸的墙垣。 死胡同? 完了。 他惨然一笑,仓惶回首。 月光皎皎,巷道幽深。 鬼面人从墙头一跃而下,彷如苍鹰扑击。 剑光连着月光。 熠熠生辉。 灿得刺眼,冷得钻心。 快得只一眨眼。 噗呲。 胸膛一凉,热血顺着冰冷的钢铁流淌。 冯翀的身躯蓦然一滞,头颅无力垂下,左手无力在空中扒拉了几下。 他的脸埋在阴影里,嘴唇嚅嗫着。 声音很小,但足够清晰。 他说的是: “抓到你了!” 随着话声。 那凝在剑尖的鲜血随之滴落。 却仿若一颗火星投入薪柴。 顿见地上浮起灿漫微光。 鬼面人低头瞧去。 在俩人脚下,有七个呈北斗排列的血脚印上金焰缠绕。 鬼面人立刻就要抽身远遁,可冯翀方才看似无力虚抓的左手,此时却死死拽住了他。 道人抬起脸,狼狈的脸上露出决绝的笑意。 还在涌血的口中,终于能完整说出: “急急如律令。” 这是他最后的道法。 魁斗脚印上的光焰骤然扩散,连缀成一道金光璀璨的符箓。 随即。 熊熊的金色火焰冲天而起。 …… 冯翀没有再去看那个在光焰里挣扎惨叫的敌人。 他踉跄了几步,想要站稳身子。 可这一刻。 所有意志与气力都随着胸口的创伤飞速流逝。 他终究跌落下去,仰躺在坚硬而冰冷的青石板上。 渐渐涣散的目光对着被夹在巷子高墙间的月亮。 不知怎么的。 脑子里闪过的,是梦中他作为琉璃狮子,在大火中大啖活人的片段。 他尽最后的努力将这点杂思驱逐出脑海。 回想起在山中清修时,那些已遗忘了细节的点点滴滴,记起面目模糊的师尊反复的叮咛。 “除魔卫道……” 他呢喃着。 朗朗月光在眼前一点点晦暗下去。 ………… 冲天的光焰理所当然的引起了一些骚动。 但潇水的人们实在是听话得很。 宵禁之下。 非但没有人出来查看,反而连那点儿骚动也很快平息下去。 不多时。 一队巡逻的衙役赶赴了现场。 可留给他们或说它们的,只有满地的狼藉,以及一具烧焦的尸体。 被晚风一吹。 便化作火灰四散了。 衙役们盘桓了一阵,窃窃私语了几句,终究退去。 又过了一阵。 不远处的巷口某个拐角。 空中光影扭曲了一阵,最终凭空浮现出两个身影。 两人都带着青铜制成的鬼面,一者狂笑,一者暴怒,倒也相映成趣。 无需多说,自然是虞眉和李长安。 “琉璃狮最后的那道法术……” 虞眉郑重望着李长安。 道士现在的状况虽然没有在冯翀死前表现出的那么凄惨,但一头假发也被火焰燎了个精光,衣服只剩些许焦黑的布条,身上更遍布灼伤。 “你本可以躲开。” 李长安取下面具说道: “冯道友予我说过,那道法术唤作‘金焰咒’,是从金光咒衍化而来,威力虽巨大,但只伤妖邪,是他最后的临敌手段……” 道士的目光一直望着冯翀死去的地方,嘴唇张阖了许久,终究没有多说,只是扭头冲虞眉道了声: “谢谢。” 即是谢她帮自己掩藏行迹,也是谢她没有插手。 虞眉转过了脸去。 “没有下一次。” “我省得。” 李长安勉强笑了笑,却又疑惑问道: “太岁妖呢?” “水月观。” ………… 翌日。 金乌初开混茫。 城郊矮山上。 水月观幽林掩映,沐浴霞光。 山门前,早早有信众络绎来访,进门都不急着到前殿烧香,而是在道童的指引下去了后院。 因着近来潇水不太平,既有妖女夜间逞凶,又有种种诡异作祟,县老爷便请了青萍真人在酒神祭之前,办上一场盛大的法事,既为前些夜里死难者的冤魂拔渡,也为潇水城爙灾祈福,去些晦气,好迎佳节不是。 可水月观素来清俭,不蓄资产,观里修行的道士连童子加起来也不过十指之数。 这么点儿人手,哪儿能操持起一场盛大的法事呢? 好在观里力所不逮的,自有信众帮忙。 这些个早早上山的男女善信,便是得了消息赶上山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共襄盛举的。 不过么,这人手一多,难免就鱼龙混杂,掺进些别样的人物。 …… 打踏入山门的那一刻起。 李长安就意识到,这次行动恐怕又得无功而返了。 原因很简单。 水月观中,没有怨气凝结的霉斑。 “可有发现?” 李长安侧目一瞧,凑过来的是一个粗手粗脚的农妇,正装作漫不经心摘洗木耳的样子。 他又若无其事瞧了瞧周遭。 此刻俩人正在水月观的厨房里,因为要准备贡品和斋饭,厨房挤满了忙碌的人手,烟熏火燎,很是热闹。 见无人关注,李长安才小声回应农妇,其实也就是虞眉。 “一无所获,你呢?” 虞眉同样摇头。 这倒也不出意料。 没有霉斑,意味着在水月观中,自己俩人和其他人一样受到了幻境蒙蔽,既然看不透幻境,又谈何找到线索? 好在,打准备冒险进来查探前,两人就对这种情况作了预案。 李长安再次呼唤: “酒神可在?” 这次终于有了回应。 “实在对不住。”酒神满含歉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水月观这边我的神念难以渗入,耽搁了许多时间。” “无妨。”李长安追问,“准备好了么?” “一切就绪,两位闭上左眼。” 李长安听从指示。 眼中一切照旧,没有变化。 “再闭上右眼,睁开左眼。” 李长安依言而行。 这一次,眼中的世界突然剧变。 房内再度爬满了霉斑,砧板以及梁上悬挂的猪牛羊肉,此时都成了一扇扇被剥洗干净的人的尸体。 墙角原本装下水废料的大木桶,现在塞满的都是沾满血污的毛发以及破烂的公服。 想来,这些就是今儿要超度的对象了。 再看灶台边。 那火工道人已然变作一个四臂大马猴,拿着各种厨具,将虞眉方才亲手摘洗的“木耳”——一盆泡得发白的耳朵,添了油盐,在烈火大锅中翻炒。期间还拾起一片尝了尝味道,嚼在嘴里,清脆有声。 此情此景,饶是李长安常在荒宅古墓中行走,见惯了人间诡怪惨烈,也难免为之啧叹,更遑论虞眉这个在潇水方寸间宅了几百年的树妖,一时间,竟是恍惚失了神。 突然。 身后。 “你们在看什么?” 虞眉猛地一个激灵,下意思就要发作。 李长安按住她,若无其事转身,嘴上还抱怨道: “你这冷不丁背后说话,吓了俺一跳,啥事哩?” 说话的也是个帮厨的大娘,她笑骂了几句,说了正事。 “停下手,先帮忙把贡品送去院子。” 虞眉方才只是没见过这等场面,一时受到冲击,眼下也反应过来,和李长安一道接过大娘抱来的贡品。 在右眼中,那是两个猪头。 在左眼里,却是两颗烫去了毛发的人头,两颗长着一样面孔的人头。 这张脸李长安很有印象。 这是顾田氏或说太岁妖的脸。 …… “从这两颗脑袋看来,太岁妖估计是被幻蝶当做食物来源了。” “太岁妖的血肉能吃?” “本体的血肉会让人饿得发疯,化身只会使人胃口大开,给虫崽子填填肚皮还是可以的。” “所以太岁妖一定还活得好好的,还八成藏在水月观某处。” 两人小声交流了几句,步入了一间宽敞院落。 在右眼的世界中,这里阳光和煦,热火朝天,其乐融融,众多男女老少在几个道人的指挥下,手脚麻利地将祈福的会场一点点搭建完成;可在左眼的世界中,院子里遍布着霉斑,显得肮脏而又残旧,信众神情麻木彷如傀儡,道人更成了一个个凶狞的妖怪,盯着场中信众涎水横流。 “看来太岁妖的化身也不怎么了。 李长安正撮牙花。 耳边酒神:“道士,快劝住这孩子。” 愕然抬头。 虞眉面若沉冰、眼角带煞,要往山上而去。 道士问她。 “你做什么?” 虞眉:“抢人!” “谁?” “太岁妖?” “有幻蝶在,水月观中人妖难辨,便是太岁妖在你眼前,你又如何分得清?” “那就杀了百幻蝶!” “幻蝶气候已成,更兼爪牙甚多,就凭你我,恐怕有去无回。” 酒神也适时附和。 “你们便是能杀了幻蝶。它已取代于枚成了维系幻境的枢纽,介时幻境破灭,这数万口妖魔又该如何收拾?” 当然,也有完美的解决方法,既是控制住幻蝶,让它帮忙维持幻境,同时利用太岁妖杀死全城的妖怪。只不过,要是几人有这本事,又何必在这儿浪费唇舌呢? 总而言之,道士和酒神你一言我一语,总算是将关心则乱的虞眉安抚了下来。 “又该做什么?” 虞眉颓然望着山上。 远处清幽明净的水月观和眼前霉迹斑驳的晦暗山林形成鲜明的对比。 “眼睁睁看着幻蝶占据幻境,玷污了真人的心血?” 李长安也是无奈,思索了许久,实在也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为今之计,也只能试试能否将幻蝶引出水月观,再趁机偷出太岁妖了。” “如何引?” “照原计划行事。” 山风瑟瑟。 李长安远眺半掩于晨雾中的潇水城。 “杀人。”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六章 诱饵 百幻蝶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妖物。 它多生长于海市蜃楼之中,长于幻惑,变化万千,但其本身却如水中之鱼,是不能存身于幻境之外的。 所以数量稀少,记载也是零星。 偶有只言片语,说是其随海市而出,幻化出海岛仙山、亭台楼阁,诱使过往船只停靠,谎称仙境让人滞留,却在暗中用虫卵寄生人的肠腹,初时同化人的脏器,继而渐渐雀占鸠巢、取而代之,最终蜕蛹成蝶。 据言,百幻蝶扩散族群的方式也很特别。 它们会在一批猎物中,遴选出一两个“幸运儿”,同样寄入虫卵,却并不孵化,反将“幸运儿”们放回人世,这样它们的虫卵就得以在幻境之外存活。 而那些放归之人,虽一时得以逃生,却并未窥破真相,只以为自己真的遇到过仙境,再加之虫卵暗中影响,便会对“仙境”念念不忘,迟早会再次泛舟海外,寻访仙境。 但仙境微渺难寻,运气好,撞见个海市蜃楼,若是适合百幻蝶栖息,腹中妖虫便会趁机孵化:运气不好,久寻不致,妖虫便会作祟,让“幸运儿”以为自己冥冥中受了仙人感召,然后呼朋唤友领一船人共入“仙境”。 海上多有仙人传闻,也多有寻仙问道之士,可殊不知那些个热情张罗、邀人同行的寻仙人中,又有多少是被妖虫所寄,导人向死的呢? 闲话打住。 总而言之。 对于百幻蝶而言,有何处是比潇水这无主幻境更适合的栖息地?又哪儿有比这数万浑浑噩噩的妖怪更优质的孵化温床与储备粮呢? 而这数万妖魔中最有价值的,毫无疑问是那些个大妖怪。 在幻蝶与于枚的争斗中,双方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却都十分默契地绕开了大妖。 原因无他。 于枚害怕大妖苏醒,让本就脆弱的幻境雪上加霜。 幻蝶则是单纯的馋人身子,又仅凭妖虫,无力控制罢了。 即便是现在,也只是将那些个大妖好生看护着,等着彻底掌控幻境后,再行处置。 李长安的计划瞄着的就是这一点。 他与虞眉分工合作,一人潜伏在水月观左近伺机而动,一人在潇水城中刺杀大妖逼幻蝶现身,未免被幻蝶看出蹊跷,也顺带屠了闲杂妖怪混淆视听。 可是。 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 ………… 明儿就该是酒神祭了。 连着两夜的欢庆即将到来,那股子热闹劲儿似乎打今天一大早就起了苗头。 街面上,采买的、吆喝的、闲逛的,男女老少,摩肩擦踵。到处都洋溢着欢庆的氛围,好似连日的阴霾都只是昨夜幻梦。 然而,打街尾来了一队人马,却是与周遭的欢喜格格不入。 那是一队差役。 携刀带枪,煞气凛凛,大多数面无表情、眼神也直勾勾对着前方,一张张脸都好似铁铸的,也没有丝毫喧哗,沉默着迈着整齐的步子穿过人群。 唯有领头的两个鲜活一点,有些“人”味儿,却是凶神恶煞,眼睛不住扫视四周,警惕中还带着贪婪。 周围的欢喜一点儿也没能感染到他们,而他们的肃杀同样没能影响到周遭。 街上的人群只是在他们来到时分开,离开时合拢,好似一桶油彩倒入水渠,泾渭分明。 “三。” 不远处的一间面摊上,一身粗布短打作船工打扮的李长安默默记下一个数字。 这是他打坐进这摊子,短短的时间内,过去的第三拨巡逻队伍了。 道士的计划虽不顺利,可还是起了些效果。 连番的杀戮,让幻蝶没法子安坐水月观。它派出了大量被控制的猖兵和虫崽子离开了老巢,到潇水昼夜巡逻。 可惜的是,幻蝶本身却始终龟缩在水月观,仍旧一点点蚕食幻境。 时至今日,幻蝶能控制的区域已从水月观扩散到了潇水城墙下。 这情形实在使人挠头。 难不成要钓出幻蝶这条大鱼,光用大妖作饵,还是太轻了? 虎、牛、鸟。 李长安用茶水在桌上写下这三个字儿。 它们分别代表着现如今幻境里仅存的三只大妖。 虎,是螭虎,是潇水县令。 牛,是啮铁,是本地巡检司的巡检。 鸟,是鬼车,是酒行的行首。 这三者的角色都是位高权重,本身深居简出,平时也护卫森严,再加上幻蝶明里暗里的保护,可说很难找到刺杀的机会。 当然,难归难,冒些风险,费些功夫,未必做不了。 但是,之所以刺杀大妖,本就是为引幻蝶现身,如若幻蝶继续铁了心不出水月观,刺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更何况…… “客人,您的面好了。” 李长安不动声色拂去字迹,抬起眼,是老板娘端着面款款而来。 她大概三十出头,徐娘半老,风韵尤存,虽是荆钗布裙,但腰肢用衣带收得极细,愈加衬得底下浑圆丰硕,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引来了不少注目,也招揽了许多生意。 道士的目光也难免粘了上去,却不是因她的“小心机”,而是瞧见她走动间,裙摆下面似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当她到了桌边,放下面碗,弯下腰肢时,道士更是瞧见,裙下有凸起物在来回滑动。 好似藏着一条尾巴。 而更奇怪的是,周遭投来的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的目光,却对这点毫不稀奇,视而不见。 也许是李长安的目光太过直白。 “客人,你往哪儿盯着呢?!” 老板娘的声音透着股骚柔,与其说是呵斥,反是撩拨更多一些。 可当道士真与她对上眼,却瞧见她的眼珠赫然变成琥珀色的竖瞳,眼睑上生出细细的鳞片正向着周遭蔓延。 已有妖化的迹象! 李长安在心里默默道了声“倒霉”。 这就是那个“何况”。 …… 幻境的状况日益恶化,渐渐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某些妖怪陷入了一种“将醒未醒”的状态。身体某部分露出原形,比如尾巴、鳞片之类,但被幻境影响,周围人连同它自己都会视而不见,可一旦遭到外部刺激,比如不该看到的目光,它们便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挣脱幻惑,变回妖魔。 这就意味着,道士与虞眉的行动须得慎之又慎,否则,难免横生枝节。这也是他们选择在夜间行动,白天修整的原因,无非避开一个人多眼杂而已。 …… “嘿嘿,你说瞧什么?” 李长安不慌不忙,大马金刀叉着腿,探手在胸膛口挠了挠,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你还能长尾巴不成?当然是看看娘子这尻子好不好生养!” 说完,突然就一巴掌拍了过去。 老板娘躲闪不及,被正中靶心。 “呀”的一声,跳了开去。 回过头。 红通通的脸儿,水汪汪的眼儿,已然没了竖瞳与细鳞。 她呸了一口。 “死相!” 在座的男人们顿时掀起了一阵欢呼,李长安顺势站起来,向周围拱手,摆出得意洋洋的样子。 正闹腾的当头。 “杀人啦!” 街面上忽然传来一声惨嚎。 就见着一个双手沾满血污的男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他的状态很糟糕,身子抖擞个不停,嘴角、眼珠子各自扯着面皮,一张脸瞧不出是恐惧还是欢喜。 周边人围上去,或是询问,或是抚慰,他一概置之不理,只是扯着嗓子,反复叫唤着: “死啦!死啦!都死啦!” 惹得满街瞩目,连面摊里的座客们都探头张望,甚至于有人扔下吃了一半的面碗,兴匆匆跑去凑热闹。 李长安没去瞧上一眼,他默默落座,将那碗面条拉到跟前。 羊骨熬成的乳白汤水里,漂浮着细切的白葱与新鲜的青菜叶,底下的面条条条劲道、根根分明,瞧来巴适又出真相——他死了。 而嫂嫂则穿着衣亵和一个女子对坐在桌边。 那女子背对着他,瞧不清面容,只见着鲜红的裙子和素白的短衣,正一手扶着嫂嫂,一手拿着柄小刀,借着烛光,细细地剥取着嫂嫂的面皮。 嫂嫂大概还活着,刀尖儿每下去一寸,她鼻子里就钻出些细若游丝的哼哼,邱二的尿意也随之汹涌几分。 更糟糕的是,或许是自己的呼吸沉重了一瞬。 那女子突兀转过脸来。 狰狞的鬼脸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霎时间。 邱二的膀胱和喉头同时失守。 温热的尿液飙进裤管,尖利的惊嚎窜入夜空。 …… 尿液浸入裤腿。 在这寒夜里带来一股子令人羞臊的暖意。 邱二没有在意这些。 他此刻无比的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再憋一会儿,后悔自己为何要多看那一眼。 如此,也许死的就只有兄嫂了呢? 可惜,一切后悔已然无济于事。 鬼面人步步逼近。 他可以看到对方鲜红的裙摆,看到她手中剑刃森冷的反光,也仿佛能听见血液滴滴坠落的声响。 随后。 他看见鬼面人作出挥手的动作。 立时间。 黑夜中迸起一声尖啸。 “要死了么?” 他如此想到。 然而。 “叮。” 在火光的照耀下,那东西撞在一柄长刀上弹飞落地,原来是半把剪刀。 咦? 哪儿来的火光?又是哪儿来的长刀? 他愣愣回望。 竟不知何时,自个儿的身后出现了一队衙役。 方才,正是为首的班头抽刀保下了他的小命。 绝地逢生自是喜不自禁。 他扭头就抓住了这班头的裤脚,哭诉道: “大人,救……” 话语霎时滞住。 眼神也从欢喜转为惊愕,继而变成恐惧。 只因邱二瞧见,那个救下他的班头,身躯突然开始膨胀,腋下生出手臂,嘴角长出獠牙,须臾间,竟化为了一头狰狞的妖魔。 四臂妖魔挥了挥手,它手下同样化出原形的怪物们便自个散开,隐隐将鬼面人围在了正中。 但它却并未急着厮杀,却是拿出了一个号角 尖利而刺耳的号声响起,仿佛狼群围猎时的嚎叫,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妖魔循着呼唤,相继跳入了院中,将鬼面人死死围住。 对此。 鬼面人只是竖起了剑诀。 旋即。 邱二只觉腰间一凉,然后看到了漫卷的红光。 ………… 邱二再次醒来时。 鬼面人已然不见踪影,只有房舍在大火中熊熊燃烧,小院已然成了一潭血池。 至于那些衙役……喏,大抵是地上那几堆零碎的尸骸吧! 他不知所措,呆呆注视着这一切,嘴上喃喃: “妖怪! 都是妖怪! 鬼面人是妖怪! 捕快是妖怪!”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上半身在这边墙根,下半截却在那边墙角,中间被一根水桶粗的、褐色而肿亮的、隐隐带着环节的肉条连缀在一起。 好似人被腰斩之后,又在中间接上了一条大蚯蚓。 “哈哈哈。” 他咧着嘴,笑得如此真诚,如此发自内心,以至于喜极而泣。 “原来我也是妖怪!” 但旋即。 那点喜悦便被汹涌的饥饿感所吞没。 饿得发红的眼睛四处逡巡,最终落在了地上的尸骸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他似一条饿得发狂的野狗,匍匐在血肉间,大口撕咬、咀嚼。 一队“捕快”悄无声息靠近过来。 直到被围住,这才惊觉,猛然抬头。 短短的时间内。 他脸上的五官都已退化不见,唯有一张布满利齿的巨口向着衙役们发出混沌的嘶吼。 随后。 便被迎面撒了一蓬粉尘。 说来也怪,他竟也在这区区一蓬粉尘下重归宁静。 有个嘶哑的声音幽幽响起。 “这里发生了什么?” “妖女!是妖女!” 他张口,声音透着惊惶,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胆怯的年轻人,说出了记忆里最深刻、最惊惧的一幕。 “妖女剥了嫂嫂的面皮。” 那声音追问:“她为何要剥你嫂嫂的面皮。” 他却只是仓惶重复着:“妖女剥了嫂嫂的面皮,妖女剥了嫂嫂的面皮……” 那声音不得已换了个问题: “你嫂嫂是何人?” 邱二的话语突兀顿了一阵,再开口近乎梦呓。 他说: “我嫂嫂是狸儿楼的女工。” ………… 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翌日。 日落月升。 酒神祭如期来临。 无论男女老少,不管贫贱富贵,人们抛却了过往一切的惶恐、一切的忧虑,在这月光总是洒然的夜里,参与这场盛大的注定的庆典。 便是那些权贵们,譬如县令、巡检、行首……也离开了他们护卫重重的宅邸,和以往无数次轮回一样,奔赴了酒神祭上最大也是最华丽的画舫,奔赴狸儿楼三娘子主持的盛宴。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七章 陷阱 “酒神祭”大抵是俞真人一生中最为美好的记忆。 在这个夜晚。 月光虽非满盈,但一定是极明净的。 晚风总是轻柔,波光清澈盈盈。 长街热闹,人群欢腾,花灯千奇百怪、灿若繁星。 而其中最奢华的部分无疑荟萃在河面上,那艘最高大、最显眼的楼船——狸儿楼的画舫上。 这里有最华美的灯饰,最精彩的杂耍,最妙曼的歌舞,最尊贵的客人以及最漂亮的美人。当然,也少不了最美味的美食。 收罗南北珍奇,煎炒蒸煮样样俱全。 可说鱼翅熊掌只是俗物,山珍海味也是等闲。 然而。 宴席中压轴的一昧美食,说起来却反而最普通不过。 鱼脍。 由三娘子亲手操刀的鱼脍。 三娘子手艺不必多说,就跟她人才一般俊。 只说这鱼,便是专门养在狸儿楼的活水池里,用花瓣、酒料长年累月泡大的。 为求鲜活,是掐准了时间,现从池中捕捞,由狸儿楼现运过来。 …… 是条好鱼。 所有人见了都会这么说。 鳞片色泽如宝玉,眼珠明亮且黑白分明,在案板上扑腾有力,两人健壮的女工都险些按它不住。 只是。 “咦?鱼嘴里是什么?” 在众人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等着三娘子大展身手之际。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冒了出来。 问话之人坐在宴席最上首,此人就是潇水的县令,是一县之尊,所以哪怕这句话近乎自言自语,席间的人们还是听得到、听得进。 于是乎,一时间,所有人无论是客人、婢女还是护卫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们看到:扑腾的大鱼嘴中吐出一小截圆柄状的东西。 那是什么? 万众瞩目中,答案很快揭晓。 那个摁住大鱼的女工突然将手伸进鱼嘴,而后顺势一抽。 立时。 寒光铺开,似能割伤人眼。 在那幻痛中,人们看得清楚。 这是一柄剑。 一柄半臂长短,锋刃极薄极利,正待杀人的利剑! “刺客!” 有人惊叫。 “妖女!” 有人补充。 温吞吞的席间顿时沸腾开来。 有人呆滞不动,有人狼狈逃串,有人厉声呵斥,有人尖叫呼救……纷纷扰扰,乱七八糟。 刺客毫不理会,只是手提利刃,快步急趋,直取席上县令! 舫中其实有不少侍卫,守卫也可堪森严,可谁想会上演一出“专诸刺王僚”? 有离得近的护卫试图阻拦。 可刺杀来得太突然,剑锋来得太迅疾。 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到。 那柄藏在鱼腹中的躲过重重盘查的利刃,眨眼后,已然贯入了县令的胸口。 旋即。 血如泉涌。 刺客脸上却露出困惑甚至于不安的神色。 困惑的是,明明剑刃细薄且尚未拔出,血液怎会喷溅? 不安的是。 从鲜血飞溅的一刹那,席间似乎突兀安静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却骇然发现,席中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所有人都保持着上一刻的动作与神态,僵止不动。 而就在宴会厅堂外,区区一门之隔的甲板上,杂耍依旧在如常上演,好似根本没发现席中发生了什么…… “抓住你了。” 刺客猛然回头,本已毙命于剑下的县令,此时又“活”了过来,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笑容。 “抓住你了。” 她仓惶回顾,席间所有的人都扭过脖子,将脸孔对着她,满怀笑容。 紧接着。 “砰!” 大门骤然关闭。 刺客打了个寒颤,也从惊惶中清醒,她想要抽身离开,却发现那些喷溅在身上的鲜血彷如活物将她覆住,变得坚韧稠粘,彷如罗网,将她死死拖住。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门窗一扇扇相继锁死,看着长着笑脸的人们蜂拥扑来。 耳边充充斥他们“嘻嘻”的笑声。 “抓住你了。” ………… 潇水城外。 水月观所在的矮山。 李长安独自藏身于荒林之中,远眺酒神祭繁华的灯火。 虽说隔着重重林障与遥远距离,但在酒神作为桥梁与李长安、虞眉通感下,在画舫上发生的一切,他都譬如掌上观纹,历历在目。 只不过。 此时的李长安,眼中可以看到画舫两侧川流不息的人群;可以看到甲板上正在上演名为“戴杆”的杂技;甚至于,透过窗户,看见三娘子将大鱼片片分割,赢得满堂喝彩。 却独独看不到那一幕“专诸刺王僚”,看不到“时间凝止”的怪事。 “这些虫崽子还真是厉害,居然在幻境上又构建了一层幻境。”李长安啧啧有声,“要是先前撞到这一招,我们早完蛋了。” “也不尽然。” 酒神反驳。 “若非吞了藤妖,幻蝶也没这能耐。况且它对幻境的蚕食还没蔓延到潇水城内,要构建出这幻境中的幻境,想必也花了不少代价。” 一人一神你一言我一语,虽凝重于幻蝶对幻境的控制日益加深,却独对虞眉的处境没有丝毫担忧。 原因很简单。 因为这一切本就在意料之中,或说计划之内的。 随着酒神祭的来临。 几人不得不承认,光靠挨个宰杀大妖,是不足以将幻蝶调出水月观的。 手中的牌越打越小,眼看就要满盘皆输。三人商议后,决定加重筹码赌上一波。 而这个筹码就是虞眉自己。 所以昨夜里。 虞眉杀人剥脸被人撞破,又惊动了巡逻匆匆离开,幸存者被斩杀之际恰巧觉醒,又因自身是蚯蚓成妖侥幸逃生,吐露出虞眉意图换形混入画舫刺杀的线索……一切都是自导自演的戏而已。 为此,李长安还冒险出手,和虞眉一起解决掉了几只巡逻队伍,好让幻蝶认为爪牙不堪使用,要对付虞眉,还得它本尊出手。 可惜。 李长安回望水月观方向,月明星稀,不见怨斑。 百幻蝶仍旧没有离巢。 只让虫崽子搞了一出“幻中幻”。 不过。 还有机会。 ………… 幻境。 众妖围猎之下,刺客的反击无力且短暂。 很快。 她便被骨质的长钎穿过四肢与肩胛牢牢钉在了地上。 满脸鲜血,目光呆滞。 众妖围着她嬉笑指点,好似对她的孱弱十分不满,对这次伏击尤不尽兴。 直到一个妖怪上前,从她的脸上扯下一张人皮。 嬉笑声戛然而止。 概因,人皮之下竟是一张生满短毛、尖嘴猴腮的脸。 虞眉的本尊确实也是妖怪,可她是一颗槐树,又不是一只猿猴。 更怪的是,这张猴脸的眉心处,在绒毛之下,隐隐见着好些道未愈合的划痕,细细看,这些划痕组合在一起就好似一道……符箓? 众妖面面相觑之际。 “符箓”中忽而跳出许多漆黑的弧光。 而后。 轰! 阴雷震响! ………… 狸儿楼的画舫有两层高,浮在水上,跟一座小楼台似的,一览众船小。 船上连着绳索系在两岸,船上、绳上都挂满各式彩灯,倒映在水面,猛一瞧,还以为是天河里的仙宫。 顶层一分为二,一半作为宴会的场地,往年都简单用布幔或屏风围住。 但今年不同。 因为近来妖人为祸,特意加建了楼阁,也好安排护卫。 可画舫上大人物如何惜命,两岸的游客们是不在乎的,他们只管把目光落在画舫另一半的舞台上。 此刻上演的是一种名为“戴竿”的杂技。 由一个肥壮的妇人举托着一根大竹竿,高可二十多尺,上面安着些小枝,都挑着彩带、花灯,有九个小姑娘在上头回转腾跃,上演种种惊险节目,瞧得底下看客目眩神迷。 而到末尾潮高处。 一个小姑娘轻盈地攀到杆顶,“变”出一盘果子。 而后。 脚步一点。 竟从高空直接跃下。 却并未就此坠落,反而在衣袂飘飞间,飘飘然凌空虚渡,直往画舫另一边的宴席上飞去。 “好!” 两岸顿时响起了百十倍的喝彩声。 上头的杂耍班子在左近地方很有名气,大伙儿都知道她们的拿手好戏唤作“仙人奉礼”。 可方才的表演,精彩固然精彩,但跳来蹦去的也不过像几只猴儿,谈何仙人? 哪儿似现在。 嚯。 真就飞过去了! 于是乎,欢声雷动,投钱如雨。 看客们瞪大了眼睛,要一睹接下来的精彩表演时。 轰! 突然间。 河面上好似炸开了一道闷雷。 画舫在雷声中剧烈颤动,彩灯随之摇晃时,灯光竟如琉璃般碎裂开来,簌簌坠落河面,腾起大片大片的浓雾。 眨眼。 便笼盖了整艘画舫。 咋还不让看了? 底下观众们面面相觑,刚还投钱打赏的更是懊悔不已,直呼退钱。更多的游客却被这动静吸引过来,以为有什么新奇节目。 这些都暂且按下不提,但说画舫里已是一片混乱。 不单单是为了突如其来的雷声与晃动,更是因为,宴席上,竟然凭空冒出了许多焦黑的尸体,虽七零八落不成形状,但一眼看去,就知道不属于人类。 种种莫名变故教席间乱成一团,甚至没人注意到,那从竹竿上飞来贺礼的“仙子”已然踏入了宴席。 她手中拿着的不是庆贺的礼物,而是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 直到有人惊呼: “当心刺客!” 慌乱的人们这才惊觉。 可她已然飞身疾进。 剑光吞吐。 譬如白虹贯日,直取座上县令而来。 这一瞬。 先前的幻境中那一幕仿佛再度上演。 尖叫呼救的侍女,惊惶走避的客人,睁眼待死的县令,奋力阻拦的护卫……还有那些本藏在人群中,焦急之下,已露出原形的“虫崽子”们。 她全都收入眼中,却一点没放在心上。 她只默默问酒神问李长安: “幻蝶出巢了么?”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八章 变乱 当张易护着三娘子逃上岸时。 回首画舫。 已是浓雾层积如山。 长街上也有雾气缓缓蔓延开来,裹着两岸花灯,朦朦胧胧,煞是好看。 这场景自然引来许多好事者驻足围观。 可张易却觉得他们很是古怪。 初初上来凑热闹时,或是饶有兴致,或是细语交谈,或是踮脚伸颈,都一副好奇的模样。 可一旦入了雾中,却又渐渐失了神采,慢慢变得木讷,只拖着步子到岸边,望着雾山,神色恍惚,无言伫立。 若非雾气之外,热闹嘈杂依旧,张易差点以为雾气里的是一群冷冷耸立的鬼魂。 身在“庐山”中的游侠儿不会明白。 怪异不是人,而是雾。 这些浓雾并非寻常雾气,它是幻境受创后的“应激反应”,换而言之,雾是潇水渗出的血。 而囚徒们不自觉间为其所吸引,为其所恍惚,也是出于本能地理所当然。 张易没有一探究竟的意思,他警惕着避开人群。 “三娘,还好么?” 怀中的美人没有回答。 她人虽上了岸,魂儿却好似还留在那雾山里,与周遭人一样,浑浑噩噩。 张易担忧:“三娘……” 话到半截,忽而一激灵。 猛地抽刀回身。 然而。 刀锋指处,却是空空如也。 只有风搅动雾气,卷起的旋流。 错觉? 不。 不是错觉。 身在雾中的张易瞧不清楚,远在山外的李长安却看得真切。 那雾中卷起的并非单纯的晚风,而是一个披着华丽而夸张的铠甲、浓妆重彩的武士,正是褪去了衙役伪装的、被幻蝶所操纵的猖将。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所有人都对其视而不见。 而若是再放开视野,便能瞧见雾气中有无数搅动的气旋,那是一个又一个妖虫与猖兵从黑暗中,往画舫飞掠而去。 “酒神,劳烦催下虞眉,撤了吧。” 山中,李长安长叹了一口气。 事态几经折转,幻蝶始终不曾现身。 回望月下的水月观,依旧皎然宁静、不见黑斑,这意味着幻蝶依旧龟缩在观里,半步不曾挪动。 道士把自个儿长长了些的头发,挠成了一团鸡窝。 自己果然不是耍弄计策的主儿。 这没法子的法子终究失败了。 ………… 如若说,此时的画舫宴厅是一方池塘,那么,虞眉便是一尾灵动而艳丽的红鲤。 在如水弥漫的浓雾中追逐着她的饵食——巡检与行首,或说啮铁与鬼车。 俞梅的性子是既任性又满肚子的恶趣味。 那鬼车好歹是一方大妖,在楚地也曾作为神灵被祭祀,在潇水却“扮演”了一个鼠辈。 生得肥头大耳,眼仁细小,还留着两撇鼠须,使人一眼瞧见,便能不由生出赞叹,好一只“奸商”。 人如其貌。 那寒光凛凛的剑刃逼至眼前,他竟也只顾着两股战战,胯下黄流如柱,捏着嗓子“吱吱”乱叫而已。 眼看就要和县太爷一般,落个一剑穿喉的下场。 忽的。 一面黑羽巨翼突兀自雾里出现,牢牢护在了他的身前。 任虞眉身影游动,剑光盘旋,它自巍然不动,根根翎羽仿佛铁铸,剑刃扫过,只徒劳激点火星于雾中明灭。 反待虞眉攻势稍颓。 巨翼猛然一振。 逼退了虞眉,也清开了雾气,显出本尊。 那是个背生双翅,披甲执刃的狞恶大汉,鼻子长曲如钩,面皮通红如火中炭,头上还系着一顶怪异的小帽子。 这是只鸦天狗,一种出自国倭的妖怪,也不知怎么倒霉催的落在了俞真人的手上,被施了禁制,成了座下驱使的猖将。 如今成了虫子手下爪牙,看它凶焰高织,想来新主子大方,让其饱食了不少血肉,全不似在于枚手下时,那饿得半死不活的模样。 虞眉正要再度上前。 “事败矣,速退。” 酒神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虞眉身形稍稍一顿,接着却以更凶猛地姿态扑了上去,任酒神再三呼唤也拉不回去,仿佛那提醒声只是在耳边放屁。 酒神不以为忤。 他是理解虞眉的,明白这一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切的努力都付诸流水,意味着再无法挽回,意味着将幻境拱手让于了幻蝶。 虞眉固然不甘心,他又何曾甘心呢? 可是…… “小槐精莫再耍倔,再不走就走脱不了了,你想把自个儿也送给幻蝶,助它掌控幻境么?” 鬼面下。 虞眉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可她终究明白,酒神所言不虚。 发泄式地将鸦天狗翅上翎羽砍得狼藉不堪,退回了宴厅中央,沉默着环视周遭。 前方,鸦天狗依旧只是护着行首与巡检,并不追上来搏杀。 周遭,已经悄然赶来了不少妖魔,都只是散开将宴厅围住。 上方,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厚厚的蛛网,一只人面蛛倒扣在屋顶,蓄势待发。 而脚下的甲板下也隐隐有动静传来。 这围而不攻的姿态,显然是等着口袋再扎紧实些,然后将她生擒活捉。 已经没办法再拖下去了。 于是虞眉掐诀道: “敕。” …… 宴厅这滩泥池里,并非只有诱饵、猎物与猎手。 实际上,那些个宾客、护卫、优伶、婢女、小厮虽然逃窜了不少,但仍有手脚慢的被赶来的妖怪堵在了厅里。 其中便有个小姑娘,身着彩衣,是方才表演戴杆杂耍中的一个,不知怎么的落在了宴厅里,混乱中惊慌失措,竟一头蹿向了大门。 大门处早守着一个独角巨人,跨坐在门口,约么有丈余高,身上的肥肉层层披叠下来,宛如一座肉山将大门封得严实。 眼瞧小姑娘过来,巨掌毫不客气稍显迟缓地拂了过去。 也在此时。 “敕。” 那小姑娘猛地打了个抖擞,忽而蹿起,以一种远超常人的敏捷跃到了巨人手臂之上,而后手脚并用,飞速地沿着手臂攀爬上去。 眨眼,就要扑到巨人脸上。 “啪!” 只见,巨人另一只手后发先至,迅如雷霆,一把将“小姑娘”攥在了手里,先前的迟缓笨拙原来全是伪装。 肥脸上挤出貌似痴愚的憨笑。 就听得“咯吱咯吱”的骨骼碎裂声响,“小姑娘”顿生痛得“叽叽”惨嚎,同时浑身迅速长出短毛,转眼就成了个猿猴模样。 巨人嘴里发出“嚯嚯”的低笑,便要拧掉“小姑娘”的脑袋。 却没注意到,一个同样高大肥硕的身影已然悄无声息贴在了它的背后,突然间伸出臂膀,将巨人死死扣住。 又听得几声尖啸。 几个同样露出猴相的矮小身影突兀蹿了出来,攀上巨人的头颅,各自将嘴对着巨人的眼耳口鼻。 而后。 齐齐一嘬。 吸~ 顿见有股股白气自巨人孔窍滚滚而出,吸入那几只猿妖口中。 不过几个呼吸。 那肉山般的身子便轰然倒塌,没了声息。 而原本即将扎紧的口袋也破开了一个口子。 虞眉早已趁机化作一道红光,飞掠出门。 这可叫虫崽子们亡魂大冒,赶紧舍了画舫拼命追去,就连那只鸦天狗,犹豫了稍许,也舍了两只大妖,扑腾翅膀参与追击。 可还没飞出大门。 红光却突兀折转回来,其势比先前缠斗时何止迅捷百倍,这鸦天狗也是凶恶,眼见躲闪不开,竟干脆迎面合拢双翅,要将虞眉锁在怀中,给其他妖怪争取时间。 可惜。 当它双翼合拢,怀中的虞眉却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灭,只剩张紫黑神符缓缓飘入怀中。 而后。 “轰!” 阴雷震响,雾气翻涌。 旋即。 有一席红影飞出,直奔行首而去。 于是乎。 那行首又开始“吱吱”乱叫起来,不过这次好些,至少叫唤时还想起喊“饶命”。 可虞眉哪儿有时间跟他废话。 当下剑光一闪。 惊叫声戛然而止。 但见小半边头盖骨打着旋儿飞上天去,仿若打翻了海碗,肆意翻洒着红白相间的“豆腐脑”。 虞眉动作不停。 旋身一记侧踢。 “砰。” “嗾!” 那碗头盖骨顿如离弦之箭,向潇水最后一个大妖——巡检飙射而去。 巡检的角色好歹是军伍出身,虽说被卷入妖女与妖怪之间争斗走脱不得,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但在这要命的一刻,他还是及时竖起一张矮桌护在了身前。 可惜。 下一刻。 他连人带桌一并飞了出去。 重重砸进墙角。 “咔嚓”声里,矮桌变作碎片片片散落,那片还沾着脑浆、粘着皮发的头盖骨正嵌在他的胸口,他自个儿则瘫着身子歪着头,眼看没了声息。 虞眉已然踏过他的头顶,跃出了画舫。 —— 巫山猱。 猿猴之属,聚群而居。 三峡一带常见。 擅奔走飞掠,能拟人声,诱使过往行人,吸取精气。族群中必尊一猿母,力大无穷,能生裂虎豹。 肉腥臊,食之不哑。 —— 虞眉既走,妖魔们也随之离开了。 画舫宴厅一时间似乎安静了下来,只余雾气如水弥漫,淹过胸口。 劫后余生的人们胆战心惊瞧着鸦天狗与独角巨人的尸体,而后战战兢兢聚在一起抱头痛哭。 几个作侍卫打扮的在雾中摸索。 县令死了。 行首被消掉了半个脑袋。 巡检…… “姜巡检还活着。” 他们七手八脚把巡检搀扶起来,解开衣襟,原来那巡检怕死之极,连赴个宴都在外袍下,穿了一件内甲。 头盖骨把甲片砸得变形,才嵌在胸口。 他们费力把内甲扒下,巡检蓦地睁开了双眼。 侍卫们惊喜呼唤了几声,巡检却瞪直眼珠子,一言不发,反倒是身子越来越冰凉,越来越僵硬。 他们赶紧把巡检架起来,要送去就医。 可到了门口。 心顿时坠入冰水。 大门被一层厚实的蛛网封住,连刀子也切割不动。 接着又发现,非但大门,连窗户都被蛛网给封住。 人们于是聚在门口,想方设法要弄开蛛网。 可是。 谁也不曾发现,雾气中悄然立起几个瘦小的身影。 “啊!” 不知谁人发出第一声惨叫。 人们接二连三被扑倒在地,剩下的人自是在惊恐中一哄而散。 巡检再无人搀扶,如块沉沉的铁木,“哐当”一声,直挺挺坠入雾中。 很快。 所有的惨叫、惊呼都平息不闻,浓雾里模糊有细微的嘬吸声。 一个身影突兀自雾中立起。 它身形瘦小若少女,身着艳丽彩衣,却长了张毛猴脸,行走间也颇为怪异,仿佛半个身子都没有骨头。 它蹒跚着到了巡检跟前,意外发现了这条漏网之鱼,眼中立时露出喜色,迫不及待俯身对着巡检的嘴吻下。 然后…… 巡检的眼珠颤了颤。 它猛地拍打起地板,似在极力挣扎,可它的嘴似乎焊在了巡检的嘴上,怎么也挣脱不开。 “呜咽”声里。 它的腹部迅速鼓胀,像是接着水龙头的气球,越来越鼓,越来越大。 终于。 砰! ………… 雾气弥漫,已然淹没了大半条街市。 居高下望。 长街好似条烟波浩渺的河流,一应花灯、行人、彩旗、商铺都在雾中朦朦,似水波下隐隐荇藻交错。 俄尔。 一尾“红鲤”跃出“水面”,身姿轻盈得仿佛一蓬烟霞,袅袅直上青空。 隐隐要攀上云中月,身姿又突兀一折。 乳燕投林般。 坠入了夜市外,那好似绵延无尽又寂静空荡的屋宇、瓦檐、小巷与街道当中。 正是自画舫中脱身的虞眉。 尽管经历了一番凶险搏杀,但她身上半点皮外伤没有,只是有些消耗过度的疲惫。 她本就是幻境的枢纽之一,又算得上得过俞真人的精气传承,取回记忆后,对潇水的一切,包括妖怪、猖兵们的来历、弱点都了然于胸,更兼有心算无心,全身而退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么。 要说完全逃脱,还是为时尚早。 她回首望去。 黑暗空寂的街巷中,又无数怪异的身影追袭而来。 …… “这些虫崽子咬得还真紧。” 城外。 李长安将一切都收入眼底。 他拍了拍身上的碎叶子,走出了藏身地。 “劳烦告知虞眉,尽量把妖怪往我这边引吧。” 既然计划已经失败,那也没有再隐藏身份的必要了,不若趁着最后的机会杀它一批妖魔,也免得空手而还。 正要提剑下山。 咦? 他脚步突兀一顿。 夜市那头嘈杂声沸,似乎出了什么新的变乱。 可惜酒神的注视已经随着虞眉一并离开,身在山中远眺,只能看到雾气翻腾,隐隐听到人的哭叫呼唤,难见雾中详情? 没待细思。 道士脸色一变。 扭头就扑回了藏身地,飞快把自个儿埋进一堆落叶里,同时启动了敛息的法阵。 旋即。 在山林上方,在青近乎紫的夜空下。 但见旌旗招展、人喧马嘶,大队兵马浩浩荡荡御空而过,甲胄鲜明、衣袍艳丽,猛见着,直以为是天兵天将下临凡尘。 可若能细看,那色彩艳丽的装扮下隐隐见着的鳞爪尖牙却露出了它们的跟脚——妖魔鬼怪而已。 俱是被幻蝶幼虫寄生的妖魔以及被控制的猖兵猖将。 李长安一动不动,连忙让酒神通知虞眉,别管其他,赶紧跑路。 小小的水月观到底藏了多少人马? 还好没贸然闯进去。 李长安庆幸之余,有些疑惑挥之不去。 这些兵马大抵是幻蝶最后的本钱了,先前按兵不动,如今又突然遣出?为了猎捕虞眉? 道士直觉不当如此。 没由来的。 他想起夜市突兀而起的变乱。 那雾气下。 究竟发生了什么? 章节目录 第八十九章 妖变 猖兵不是冲自己来的。 虞眉十分确信这一点。 原因很简单。 紧追不舍的妖怪们明明已有合围之势,却忽然间放弃了追击,只留下几个弃子拖住她,其余齐齐掉头,匆匆返回。 她将那几个妖怪引到一处早先设下法术陷阱的地方,废了些手脚解决。 方才登高凝望着长街方向。 近处月光皎然,远处雾气朦胧。 喧嚣远远传来。 教她怀有与李长安同样的疑问——雾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踟蹰了稍许。 拖着疲惫的身体追赶上去。 ………… 砰! 爆炸突兀而猛烈。 声波掀起雾浪席卷长街。 张易只来得及将三娘子护在怀里,便被掀翻在地。 “浪”中水滴及杂物“噗噗”砸在背上,似千万根小针刺进肉里,须臾间,痛得几乎失去了背上知觉。 他是刀口舌忝血的江湖客,惯于忍耐伤痛。 这点皮外伤是不在意的。 他在意的是,鼻端萦绕着的那一股熟悉而陌生的气味。 像是锈蚀的铁却带着微腥的甜。 这是血的气味。 可偏偏还夹着一丝陌生的怪臭。 这绝非是人血该有的味道。 他瞧向身侧,那本是间成衣铺子,店主人煞费苦心,在门口摆了许多精美的花灯招揽客人,可惜全在方才的雾浪尽数打翻,火舌腾起,还点燃了铺中布料。如今,整间铺子都在火中熊熊燃烧。 而在大火中,赫然有颗血淋淋的头颅嵌在墙上,足有磨盘大小,天灵盖上一只独角尤为醒目。 张易默默握紧了掌中刀。 他撑起身子,转身回望。 他的目光越过狼藉的街道,越过茫然的人群,径直落在了水道中央。 ………… 所有的流风奢华都在爆炸中灰飞烟灭。 曾经水中阁楼般的画舫,眼下只余一片船板浮在水上。 而那船板上也空空荡荡,只剩下两个“人”相互“依偎”。 一个满身血污,但张易认得他的衣衫,正是姜巡检。 另一个衣衫褴褛,体态似个肥壮的妇人。 可身形却教常人宽大数倍,身上还稀疏生着些黄毛,正用臂膀将巡检拢在怀里。 看动作,如同母亲怀抱婴孩。 可看身形,却让人不禁担忧,巨人只需稍稍用力,便能把巡检勒个骨肉尽糜。 但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 方才的爆炸扫清了雾气,岸上的张易看得分明。 巡检的确是个“婴孩”。 但他匍匐在巨人怀中,却不是在吮吸乳汁,而是在撕咬巨人胸口的血肉。 巨人在痛苦中抖擞不休,不知为何,别说反抗,连一点挣扎也没有,眼睁睁瞧着对方一点点将自己生吞活剥。 在巨人的绝望中,巡检大口撕咬、狼吞虎咽。 他啃光了巨人的四肢,手脚骨节突兀暴涨,长出利爪。 他掏空了巨人的脏腑,身形膨胀,撑裂了衣甲。 他咬开巨人的颅骨吸尽脑髓,头上便生出一对弯弯的犄角。 不消片刻。 巨人连皮带骨被吞噬殆尽。 一个牛角怪物自残骸中缓缓起身。 它的身躯教巨人还高大一些,却不似巨人的肥硕,倒像路边饿殍,处处见得干灰的皮与嶙峋的骨。 “咕噜。” 声音自怪物身上响起,雷鸣般滚过街面。 它将脸转向人群,目光莫名。 张易猛地打了个冷颤。 那声音。 常年颠肺流离的游侠儿熟悉。 是饥饿的声音。 那目光。 张易更熟悉。 那是看见猎物的欣喜。 “快跑!” 不知是谁发出这声满是颤栗的尖叫。 迟钝的人群终于醒悟过来,在尖叫与嚎哭中四散奔逃。 张易二话不说,架起还在恍惚中的三娘子就要钻进街边冷巷。 可这时。 他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牛角怪物忽然鼓起腮帮。 鬼使神差的。 张易侧身一让。 下一刻。 一串青黑色的“东西”便从身侧掠过。 惊鸿一瞥间。 张易觉得那东西的质地光泽给他的感觉很是古怪。 似液体般流动,又如金属般坚硬。 仿佛流动的铁。 落入巷子中,水花般绽开,又突兀凝住,堵住了整个巷子,光泽青黑,仿佛立起道铁墙。 张易不假思索抽刀劈去。 锵! 金铁交鸣。 铁墙毫发无损,游侠儿虎口发麻。 几个同样想从巷子逃跑的人一拥而上,他们吓昏了头,只想着撞倒或翻过这面铁墙。 张易不敢耽搁,他拽起三娘子就要另寻他路。 可刚转身。 却僵在了巷口。 …… 街上一片混乱。 夺命狂奔的人群,熊熊燃烧的建筑,从新聚拢的雾气……一切的一切合在一起,仿佛整个城市都在沸腾。 怪物就矗立在这火与雾中,矗立在十步之外。 光焰在它背后氤氲,将它的影子从嶙峋而庞然的躯体上推下来,压在张易身上,沉得像铁。 游侠儿脸麻心悸,他抓着刀,可骨节就像被锁死了一样,动弹不得。 他突然理解了那巨人当时的感受。 自诩刀口舌忝血,在生死间挣口吃食的他,此时竟连挥刀的勇气也消失了。 他只能木着脸,僵着身子,眼睁睁看着那怪物捞起一个路人塞进嘴里。 吃果子一般。 咔嚓。 汁水四溢。 而后。 对着自己,对着三娘子,对着巷口其余的人们,再度鼓起了腮帮。 砰! 突然间。 怪物好似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 猛然被砸飞进对岸商铺。 旋即。 雾气扰动,救下张易等人的“东西”显出身形。 那是个身形伟岸的巨汉,身披着华丽的衣袍甲胄,仿佛绘本中的“巨灵神”。 他本就十分高大,可在现身后,身躯仍在不停膨胀。 几个呼吸,已然高过于屋宇。 长腿一跨,便越过了水道,俯身挥拳,泰山压,可这一旦聚集到一处,稍稍有所变故,难免牵动连锁性的妖变。所以,这并非你的过错。” 他滔滔说了一堆,虞眉终于回话,可内容却跟酒神所言全不相接。 “我们都高估了或说小看了幻蝶。” 她的声音中比往常更加冷冽。 “它的目标从来都是幻境本身,大妖于它只是可有可无的添头。所以任我们百般设饵,它都不为所动。能让它现身的,大概也只有幻境本身了吧。” 说着。 她取出一个小酒葫芦,昂首饮下。 这是酒神为数不多的珍藏,一种能刺激神魂、催生法力的仙酿,是紧急时的虎狼之药。 酒神大惊。 “你疯了!” 他看到虞眉的举动,也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是要强行再度出手,破坏猖兵与幼蝶们对妖魔的安抚,以幻境崩溃为筹码,逼迫幻蝶出巢。 “眼下妖变已是蔓延之势,好在虫崽子出手算是迅速,勉强稳住了局面。可你若现在插手,定让事态恶化。幻蝶出不出巢另说,万一控制不住,或只慢上一步,恐怕顿成燎原之势,满城妖魔尽皆觉醒。” “介时,这数万妖魔脱出牢笼,侵入人间,又该如何收场?!” 以往道士等人的行动虽有风险,可赌的是自己的命。 然而这一次。 虞眉要赌的却不单单自己的命了…… 她却突兀轻笑了起来。 “嘘。” “莫让李道士听着。” 笑着笑着又幽幽叹了口气。 神情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冷冽。 可依稀间。 酒神却觉眼前人与记忆中那任性且执拗的影子重叠了起来。 她说: “我是承蒙真人点化而生的槐灵,不是镇抚司的虞眉。” 说罢。 她并指作诀。 “急急如律令!” ………… 阖城鼎沸,火光映天。 山那边的李长安目瞪狗呆。 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乱成了这副模样? 下山帮忙镇压? 那是不可能的。 自个儿能呆在这儿隔岸观火,都算秉性纯良、老实本分了。 只要幻境不崩溃,道士巴不得他们死得越多越好。虽然透过酒神传来的画面,瞧见老弱妇孺一个接一个惨死妖口,实在有些不忍。可一想到,这些人本质都是食人作祟的恶妖,那点儿不忍也就烟消云散了。 道士正盘腿看戏。 忽然间心有所感。 毫不迟疑。 一头又扎回了落叶堆里。 下一刻。 方才那片猖兵飞过的夜空。 又见着一只巨大的、仿佛光铸的蝴蝶掠过。 它的身躯裹着灿漫光辉,只能瞧出一个个隐隐的轮廓。 它四翼垂天,呈半透明,几与月空相溶,可上面的点点冷光,却如星光璀璨梦幻,将它四翼绘出,飞翔之际,仿佛将银河裁成羽衣,滑过天穹。 百幻蝶? 它出巢了? 为什么? 疑惑之后便是狂喜。 顾不得左思右想、瞻前顾后了。 李长安一跃而起。 奔赴水月观。 章节目录 第九十章 夜探水月观 幻境一度濒临崩溃。 那些燃烧自己、维持幻境的蝴蝶们本将混乱的苗头控制下来。 可突兀间。 有黑雷震起,蝴蝶们触不及防便被震死大半。 于是局面彻底失控。 火光熊熊冲天,映得残月赤红;浓雾沸腾急涌,淹没整个城市。 火与雾中也再度上演起“群妖逐人”的戏码,在鲜血与恐惧的重压下,人们一个又一个化身妖魔,肆意挥洒兽欲。 幻境崩灭就在当前! “这……这……糟了!糟了!” 酒神在虞眉耳边喃喃不休。 刚才虞眉动手的时候,他虽开口劝阻,但也悄悄出手,不让李长安瞧见这边的动作,未免没有口是心非、暗自支持的意思。毕竟,他这个信众消散殆尽的神明,支撑他苟延到如今的信念,无非就是毁掉幻境而已。 谁料混乱蔓延之迅疾出人意料,几如干材烈火,转眼便点燃了全城。 要说眼下妖魔彼此吞吃的场面和几人原本的计划看似相同,但实则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原因很简单。 它们还不够饿,不够疯,虽然被饥饿所折磨,但理智尚在,懂得隐忍退让。如此一来,待到幻境崩溃,妖怪们恐怕还会剩下大半,然后一哄而散…… 酒神愧疚、焦急不提。 虞眉可没这么多顾虑,她是个极果决的性子,一旦做下决定,便不会回头。见到幻蝶还未现身,就抛下了满城的混乱,一不做二不休,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个地方——猖兵与啮铁的战场。 可是。 酒神忽的惊喜万分。 “它来了!快走!” 虞眉不假思索,遁去身形。 下一刻。 月光大明。 皎皎然,凛凛然。 彷如严冬里的冷阳投下万千利刃。 刺开浓雾,切碎大火。 映照之处,无论是奔逃的人还是捕食的妖都慢慢变得迟缓,慢慢变得木讷。 渐渐的。 除却那些彻底觉醒的妖怪在惊惧中潜伏下来,剩下的绝大部分人与妖们都如同提线木偶般僵止不动,慢慢的、齐齐的抬起头来。 上方。 在月亮与城市的中间,巨大的璀璨的仿若神灵的蝴蝶盘旋飞舞。 ………… 李长安顺利潜入了水月观。 虞眉那边连番的动作似乎真将幻蝶手上的力量全部调走。 观内凄冷无声。 只余空荡无物的墙垣上点点漆黑的怨斑。 道士的目光没过多停留。 时间紧迫,动作要快。 幻蝶随时可能察觉返还。 水月观虽然不大,但一间间房舍去找也是耽搁时间,不合事宜的。 道士早有计较。 太岁妖既然成了食材,首先要搜寻的位置当然是厨房。 李长安熟门熟路,翻墙越垣很快到了地儿。 幻蝶是个懂得享受的妖怪,这水月观落在他手里,厨房非但没荒废,反倒精致了许多,煎炸蒸煮人肉的家伙样样俱全。 可惜的是,太岁妖不在这里。 但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李长安翻找一阵,在一大锅子小火温着的杂卤里捞出了一颗美人头。 接着。 他出门翻上屋脊。 这里视野开阔,近能俯览道观,远能眺望潇水城上翩然盘旋的幻蝶。 他嗅了嗅手中人头,而后闭上双眼,存神静思长吸一口气。 以冲龙玉为本,以驱神为辅,竭力催动鼻神。 山间千万驳杂气味于是尽入鼻中。 片刻。 找到了! 李长安蓦然睁开双眼。 炯炯目光落在道观一角。 …… 偏僻角落里。 低矮的神堂配着个狭小的庭院。 李长安也记不得它曾安置过哪个神明。 都不重要了。 反正都被妖怪们作了“垃圾场”。 全道观的神像都被拆了下来,扔到这偏僻狭小的院落,歪歪斜斜挤在一起,泥塑的面容爬满了霉斑。 可偏偏太岁妖的气味就来自此处。 李长安没急着进去,空气还隐藏着几股特别的气味,极细微,夹杂在浓重的妖气里,若非道士把鼻神催动到了极致,还真险些分辨不出。 他解下剑匣。 “敕。” 红光一闪而没。 神像林子里滴溜溜就有几颗头颅滚落。 断口处鲜血淋漓。 道士看也没看上一眼,背上剑匣,穿过发霉的神佛们,推开了神堂大门。 …… 纵然堂内没有光源,道士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太岁妖。 她就端“坐”在神坛上,肌肤欺霜赛雪,好似冷冷生着光。 可惜腰部以下却现出了原形,化作一个大肉团,像是一大团融化又凝固的蜡油,与神堂嵌在了一起。 肉团上生出些手脚头身,到处有切割的痕迹。 而它脸上始终是双目微阖、带着轻笑,与门外的神佛们一般神情。 当真是一尊肉身布施的雪菩萨。 李长安依旧没急着上前。 他将目光越过太岁妖,注视着它背后混沌的影子。 黑暗中有嘶哑的声音幽幽响起。 “你终于来了。” 李长安按住长剑。 “于枚?” ………… 巨碟翱翔于天际。 濒临毁灭的潇水在它翅下的月光里缓缓愈合。 本该如此。 可不知为何。 突兀间。 它从容盘旋的姿态变得急迫。 压低身形,挥动四翼,掀起狂风,掠过屋宇。 点点光辉自翅上纷纷坠下。 溅落之地。 雾气骤然消散,房屋、街道焕然一新,妖在抖擞中变回了人,人又不再恍惚重新鲜活起来。 甚至于某些地方,酒神祭夜市又热热闹闹再度开始。 藏在暗处的虞眉锁起眉头,幻蝶的变化绝非无的放矢。 她问酒神: “道士那边?” “出了些意外。” “有危险?” “说不准,撞见个意料之外的人。” “谁?” “于枚。” 不过三两句的功夫,幻蝶翅上的“星光”几乎坠尽,可却换来整条长街又热热闹闹、熙熙攘攘。仅从表面看来,几乎扭转成变乱发生前的模样。 虞眉默然不语,再度解下了腰间的小酒葫。 这次酒神没有劝阻,他只是提醒道: “你可想清楚了。” “你这一身法术都只因你是虞眉——潇水幻境的虞眉。然以幻蝶对潇水的掌控,你在它面前,很可能便不是虞眉。” 虞眉饮下神酒,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上涌出浅浅的血色。 “他需要时间。” “李道士恐怕不会愿意用这种方式换取时间。” “那就别给他瞧见。” 虞眉说罢,扣上鬼面。 她拔出短剑,一席红裙鼓荡氤氲,好似一团焰火冲上月空。 投向了天上那璀璨梦幻彷如神明的巨蝶。 ………… 李长安打开窗户。 过分明朗的月光涌进神堂,映照出神坛后那个庞然大物。 一只巨大的、枯槁的、遍布着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漆黑斑点的蝴蝶。 李长安曾经见过它,这是幻蝶的躯壳。 而也在这副虫躯上,印着一张苍老灰败的面孔——于枚的面孔。 “于枚?” “是我。” 她的声音嘶哑艰涩,似乎久不曾发声。 “李道友似乎不信。” 李长安警惕着周遭的风吹草动,怀疑之色溢于言表。 那张面孔上的嘴角向上提了提,似乎在笑。 “以这副尊荣,确实难以取信于人,也是我咎由自取。当日斗法,你我两败俱伤,我被宵小所欺,道友却得以神灵救护。” 神灵? 它知道酒神?! 那张面孔似乎看穿了道士心中所想。 “李道友难道不是被酒神救治的么?” 当年幻境还未铸成,酒神就被俞真人封进了神像,扔到了现实中的酒神窑。而幻境中的潇水虽也有酒神祭,但从未有神灵显圣。 按说,幻蝶不会知道世上真有酒神。 道士心头惊讶,也了解自己不擅隐藏,干脆大方承认。 “你说得没错。” 那张面孔闻言却幽幽叹了口气。 “可道友还是不信我。” 道士嘿然不语,他心思虽不细腻,但被骗过了一次,好歹长了些记性。 面孔于是再度开口。 “道友不妨想想。” “若我不是于枚,而是幻蝶所化,却为何知晓酒神?之前槐灵种种反常的举动,搞出了偌大的麻烦,却为何不曾怀疑过是道友你死而复生,重入幻境而引发的呢?还乖乖被你们牵着鼻子走?” “为何?” “因为是我告诉它的。我告诉它:我已将道友你挫骨扬灰、神魂俱灭。” “幻蝶是三岁小儿?” “言语固不足为信,可若是它吃掉了贫道一部分神魂,从中‘亲眼’看到的呢?” 道士虚起眸子,那张面孔又笑了笑,继续说道: “那日斗法后,我重伤脱身,却又落到了幻蝶手中,自知无法幸免,又晓得那酒神一直阴魂不散……” 李长安打断她。 “你怎么笃定酒神会救我?又一定救得了我?而我会重回幻境,站在你面前呢?” 那张面孔笑得坦然:“赌一次而已,反正我也没什么好输的了。” 道士点头,示意她继续。 “于是我任那妖怪将我吞食,甚至将大部分神魂都轻易抛给它,仅守住一丝真灵不灭。当然,神魂中我作了些小小的手脚。” “我掌控了幻境多年,多少悟得些手段。纵使骗不了幻蝶,还骗不了自己么?” 李长安再度点头。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当初,自己与虞眉混进水月观,发现幻蝶能隐去怨气,都以为它已彻底吞噬了于枚,却想不到是于枚为了守住真灵,故意如此。 这也解释了,为何潇水城被搅得天翻地覆,幻蝶也迟迟不肯出手,只因它在炼化于枚的真灵,无暇抽身而已。 道士于是抽出长剑,大步上前。 “你既如此苦心孤诣,有什么话就快些说罢。” 说完,埋头劈砍起太岁妖腰下肉团,要把它的本体从神坛上弄下来。 见得道士终于相信了自己,于枚也是隐隐松了口气。 “以幻蝶对幻境的掌控,已能重启幻境轮回,从头梳理幻境,安抚群妖。道友可知它为何不这么做?” 李长安头也不抬。 “时间紧迫,勿要赘言。” 于枚稍稍一愣,旋即大笑。 “道友还是快言快语,是我婆婆妈妈了。” 她正色道: “因为幻蝶需要酒神祭,它计划在酒神祭最后一日的大典上,在酒中下蛊,在所有人的腹中都寄入妖虫。它不仅要控制潇水,也要控制潇水中这数万妖魔!” 她吐露出幻蝶的计划后,神色明显愈加衰败。 “最后还得麻烦道友两件事。” “请讲。” “这观里有真人的坟冢,但只是假墓。里面藏着真人遗留下来的一些符箓、法器,虽灵性消磨日久,但应该还堪使用。劳烦交托给槐灵,若要对付幻蝶,她应该用得上。” “好。” “最后一件。” 她忽而深深叹了口气,透着数不尽的疲惫。 “请道友助我解脱。” ………… 一夜的混乱终将平息。 幻蝶不惜血本,缝补了幻境,镇压了啮铁。 从容而来,急迫而去。 拖着光辉暗淡的身躯回归水月观。 然后。 轰! 剧烈爆炸几将山头颠倒。 宫殿观堂灰飞烟灭,俱为焦土。 冲天大火中,析出点点荧光,浮在火中聚成只蝴蝶模样。 又翩翩然落在山前。 幻化成一个相貌寻常的男子。 盯着大火。 面色铁青。 俄尔。 妖虫猖兵们凯旋回归,本来一路鼓吹盛大,却在男子阴沉的目光下,怯怯熄了吹打,战战兢兢,俱都匍匐在地不敢做声。 而在这一地滚地虫中,两个被铁索紧缚的身影格外显眼。 高大的,是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啮铁。 纤细的,是面目灰白、不知生死的虞眉。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一章 泡影 昨个儿热热闹闹了一宿。 今天残倦难褪。 一直到日上三竿,潇水城才懒散醒来。 街上三三两两有了行人,街边的铺子也就拆下了门板,开门迎客。 在东城,潇水最好的首饰铺——福祥记也迎来了第一单生意。 只可惜,不怎么顺利。 “这根钗子前天作价百两,今天怎么就要一百五十两?!” “这位郎君,今儿是什么日子啊?酒神祭!这吃穿用度哪样东西不涨价啊?便连对面楼的窑姐儿都得多要三分脂粉钱。我这不涨?它合适么?” 宽敞的铺子里珠光宝气,掌柜的笑脸迎人,嘴里却是连串儿的反问噎得张易还不上话来。 游侠儿紧紧攥着根珠玉钗子,像握着把刀子。 掌柜的笑脸依旧。 “这样,客人您明天来买,明天一百两。” 这话纯属敷衍人了。 潇水的习俗,在酒神祭的第二夜,男女互赠信物。 过了今夜,这钗子再如何便宜,对张易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要今天买。” 掌柜的脸上不见诧异,早有话备着。 “罢了罢了,我看你呀也是诚心想买。” 取出另一根钗子。 “这根钗子,同样一等一的手艺,就是材质逊上半筹,一百两便宜卖于你吧。” 他笑呵呵嘴上说着“便宜”,可衣袍下却缓缓翘出了一条尾巴,棕黄色毛发蓬松,在身后慢悠悠摇晃。 稀奇的是,铺子里,无论是张易还是其他店员,都对这条尾巴视而不见,或者说,明明看见了却不以为意,好像做买卖的本该就有这么一条狐狸尾巴。 若继续把目光推出铺子,落到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面上。 便能瞧见一个个行人,长角的、披鳞的、獠牙外凸的、眼珠子发绿的……身上总有些非人的特征,还时不时能见着彼此犄角相碰、尾巴勾脚的景象,可人人都不以为意,仿佛那些爪牙鳞角是灰尘落在衣襟般,不值一提。 街上怪像暂且忽略,单说铺子里头,张易答得毫不犹豫。 “我只要最好的。” 掌柜一下变了脸。 “那就对不住了,最好的一百五十两,不二价。” 尾巴也不摇了,说着伸手就要拿回游侠儿手里的钗子。 这时。 啪! 响亮一巴掌拍在桌上,吓了掌柜一个哆嗦,尾巴都缩回了衣摆下,可紧接着,他便瞧见桌上多了一锭银光闪闪的“小可爱”,于是乎,尾巴又晃晃悠悠地翘了出来。 旁边插进个声音。 “这钗子给他包起来,不够的银子我来补。” “哟!” 掌柜尾巴摇得飞快,竖起拇指。 “仗义!豪气!” 再瞧向张易。 “客人,您看……” 张易偏过头,出言帮他的人看装扮似个出游的公子哥,但观其身形、姿态,他却能看出这是个矫健的武人,最重要的是,此人他并不认识。 张易迟疑了稍许,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不多时。 他将精心包装好的钗子小心收进怀里,隐隐松了口气,神色雀跃了几分。 但很快又板起了脸,恢复了平常的冷硬模样。 “你给多少钱,我做多少事,杀人还是……” 转过头来。 眼前却是空空如也。 ………… 李长安并不是特意来寻张易的。 满城的繁华与安宁都即将如烟火般散去,不走一走看一看,岂不可惜? 所以这天,道士走过了很多地方,也看到过很多人。 在昌丰坊,邢家门前,看到邢夫人依门眺望、形容消瘦。 在城墙根的勾栏档里,看到张少楠和他的“哥哥”对乞丐头子大打出手。 在桥边的酒摊上,看到郑屠子拎着“剑客”徐展的脖子灌酒,待到醉醺醺结账,银钱不够,就把剑客那把用来装样子的长剑抵了了账。 …… 本来还打算去趟狸儿楼。 可听摇橹的艄公说,今儿三娘子身子乏,狸儿楼放了大假,懒得开门迎客。 于是乎。 兜兜转转。 来到了严家酒坊。 没上门。 只是装作逛乏了的游客,就近寻了个小吃铺子。 卖的算是潇水的名产——醪糟汤圆。 点了碗,才坐下,隔桌有人议论。 “鱼兄你是行家,你看城里这几十家酒坊哪家能夺得今年的酒魁?” “不好说,这酿酒一靠手艺二靠原料。论手艺,王家的竹叶烧当属翘楚;论原料,徐家老酿的秘制酒曲也是独步天下,还有张家的美人醉,武家的月照清,路家的百花酿……” 他如数家珍,说得头头是道,可惜全没猜中。 酒魁只会是严家酒坊的凝露白。 今年如此,年年如此。 在潇水的轮回中,酒魁永远花落严家。 不多时。 汤圆端上桌。 趁热尝了一口。 软糯香甜。 道士不禁道了声:可惜。 如此好的手艺,老板竟是只虫子。 没错。 别看这店家勤勤恳恳张罗着生意,实则却是幻蝶幼虫控制的妖傀。 隔得老远,道士就闻到了它身上那股子虫渣味儿。 非但是他,方才问话的食客、街角巡逻的差役、路边讨口的乞丐乃至酒坊门前玩耍的孩童……这条街面上,围绕着酒坊,十之八九都是妖傀所扮。 可说幻蝶仅存的力量都收缩在了严家酒坊。 原因无他。 因为幻蝶就藏身酒坊。 李长安炸毁了幻境中枢——水月观,幻蝶对幻境的控制受到了重创,它再无选择,只能推行原本的计划:在酒中下蛊,以图控制群妖。 然而,它先前的准备都在大火中焚毁,不得不找地方重新准备,水月观已毁,酒神庙又人多眼杂,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严家酒坊。 而为了在一天内制造出足够“蛊酒”,它刨出了自己被炸得七零八碎的躯壳,用住主药,尤嫌不足,甚至于牺牲了所有的猖兵,抽取了它们的血肉魂魄。 而这一切,都是酒神通过虞眉的眼睛所得。 是了,虞眉也在坊中。 “真的不需要我潜入酒坊?” “万万不可。” 酒神连忙劝道。 “道士不必担忧槐灵。在幻蝶重新掌控幻境之前,它是不敢对槐灵胡乱下手的,即便作了些手脚,但区区幻术,待到幻境破灭,自然也就随之消散了。” “更何况你若闯进去,它里面戒备森严,若被发现,介时与幻蝶大打出手,反倒扰乱了计划。” 李长安不说话,只一口气吞了大半碗汤圆。 才再问道: “可酒该怎么办?” 酒神不愧是酒神,拿到了太岁妖,没花多少功夫,就鼓捣出一种效果奇特的酒。初饮下,没有任何异常,可一旦被引子一催,饥饿之毒便会百十倍地涌出。 可再毒的酒,落不到嘴里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最初的计划是掺进严家的“凝露白”里,没想,和幻蝶的打算撞到了一块儿。 酒神半点不急,哈哈大笑: “幻蝶酿好的酒会送去哪儿?” “酒神庙。” “我是谁?” “酒神。” 道士说完一愣,随即摇头失笑,笑自己关心则乱。 撒下几枚铜子。 径直起身离去,没去撩拨幻蝶敏感的神经。 他还要去最后一个地方。 ………… 当李长安到了俞家邸店的时候。 店里的客人大多未醒,都在房中蓄养精神,好游玩今晚的夜市。 但邸店的前院,那间小小的、被槐树繁盛的枝叶笼盖、被开得极灿漫的紫藤花环绕的院子却并不冷清。 阿梅领着严家小子和几个小孩在走廊打闹,时不时引来老板娘的呵斥。树下的石桌石凳上,邸店主人和严家酒坊东家以及“死而复生”的钱大志对着三杯酒愁眉苦脸。 道士厚脸皮上去搭话。 “都说借酒消愁,三位却为何对酒发愁呢?” 三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还是店家迎来送往惯了,心思活络些。 “这位郎君有所不知,我这位朋友是来买酒的客商,可一时间挑花了眼,这三种酒却不知买哪一种最好。” 假话。 明明是在挑用哪种酒去参加明日的酒魁比赛。 李长安并不拆穿。 大模大样指着其中酒液透彻的一杯。 “依我看这杯最佳,可否……” “哦、哦。” 严东家反应过来,忙不迭捧过酒杯。 “请品鉴。” 李长安毫不客气坐下来,接过酒杯,轻轻呡了一口。 柔顺酒液入喉。 好似立刻有轻轻的熏醉散开。 适时。 潇水那柔软的、带着微微酒香的春风吹拂进来,槐树的树冠缓缓晃动,枝叶“梭梭”作响,周边的藤萝也随之摇摆,阿梅又追着严家小子穿过花丛,灿漫笑颜里,撞碎团团清香。 道士想到,当初的俞真人是否也是这么看着孩提时的自己呢? 耳边酒神叹道: “原来‘凝露白’是这个味道。” “你没喝过?” “我当然喝过,但俞家丫头没有喝过。” 李长安恍然一笑,点了点头。 然后凝起神思化为慧剑斩开虚妄。 于是天地骤然阴沉,怨气凝结的“黑斑”再度浮现,爬满了视线所及每一个角落,云层、泥壤、梁柱、墙垣,甚至杯中的美酒与阿梅童稚的笑容。 李长安默然起身,在三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走到了一墙藤萝当前。 方才尚且花开灿漫,现在却只见着光秃秃的枝条趴伏在墙,无花无叶,枯萎颓败。 道士将杯中残酒淋上去。 终究是梦幻泡影一场。 翌日。 祭神大典如期来临。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二章 蛊酒 酒神祭当日。 怨气凝斑,遮云蔽日,天地昏惨。 已至午时。 潇水城中反倒渐渐泛起雾气,淤积渐深,挥之不散。 街头巷尾喧嚣不绝,雾中挤满了攒动的人头,男女老少,全都挂着一个模子印出的笑脸,朝着同一个方向——酒神庙。 神窑中灯火通明。 火光晃动映照出深井环廊上密密麻麻的人影,俱是城中显贵与各家酒坊主人,但若借火光细看,一个个虽是人形,却冷不丁会露出些非人之处,獠牙、利爪、长尾……妖魔鬼怪冠冕堂皇齐齐望着窑底法坛。 法坛上,酒神像依旧举杯斜卧,意态潇洒,可免不了黑斑点点爬上面孔,原本笑看潇水芸芸众生的神情此时竟显出几分阴邪、讥诮。 神像前。 一个巫女正跳着夸张而瑰丽的舞蹈。 巫女头戴彩绘的傩面,瞧不清面容。 只见她身作鲜红的法衣,左手龙角,右手铃刀,身姿柔韧,动作矫捷迅疾。 在法台上不住旋转跳跃。 彷如一朵缓缓绽放的火莲。 观之令人目眩,使人神迷,更让人疑惑。 原本主持祭仪的青萍真人固然精擅仪轨,但老态龙钟,哪儿有台上的舞者这般翩若惊鸿? 可若不是于枚,台上的又是谁呢? ………… 潜藏在人群中。 幻蝶有些焦躁不安。 它的目光一阵盯住法台上起舞的巫女,一阵又同所有藏身环廊的幼虫妖傀一样,细细辨认着窑中每一张面孔。 在哪儿呢? 是谁呢? 虞眉的同伙。 在水月观被付之一炬后,幻蝶终于确定,虞眉身边有着另一股力量。 这股力量不敢正面挑战自己,应该并不强大,却足够狡猾,像毒蛇一样潜伏于暗处,以虞眉的行动为遮掩,悄然蓄积着毒液,以备致命的一击。 正如当初的自己。 幻蝶也曾猜测过同伙的身份。 幻阵没有外人闯入的反馈,所以这股力量应该来自于幻境内部。 是留作后手的猖将? 或者趁乱觉醒的妖魔? 事到如今,它们又将作出怎样的抉择? 是会识趣走避? 或者冒死营救虞眉呢? 幻蝶都不确定,但并不妨碍它抛出诱饵,设下陷阱。 ………… 时间流逝。 法台上。 一番古怪而繁琐的仪式后。 酒神祭终于来到了最重要的环节。 选拔酒魁。 正如往昔千百次轮回一样。 酒魁花落严家。 严坊主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即打开酒窑,散与全城。 于是这夹杂了特殊“佐料”的美酒从酒窑散给环廊,又从酒神庙送入潇水每一个欢庆佳节的人手中。 而后阖城同庆,举杯共饮。 酒神窑中。 幻蝶轻轻摩挲着酒杯。 看着周遭的人们在欢声笑语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心中原本的焦躁不安随之泄去。 它俯身看着窑底法坛上正在主持谢神仪的虞眉,脸上挂起莫名的笑意。 而后退入一个光照暗淡的角落。 慢慢抿着酒液。 耐心而从容。 就像一只织好罗网静待猎物上门的蜘蛛。 ………… 幻蝶多少体会到道士曾经的心情。 精心布下了陷阱,但猎物始终没有冒头的意思。 是的。 一直到整个庆典结束,幻蝶设想中的虞眉同伙却始终不曾出现。 它心情郁郁走出神庙。 此时。 雾气渐消。 站在庙前高高的石阶上。 远山烟笼雾罩的轮廓,近处蜿蜒的水道与鳞次栉比的房舍以及满街热闹的人群尽入眼中。 胸中块垒又须臾消灭。 它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有蝼蚁躲藏在暗处又如何? 妖魔们都饮下蛊酒,幻境已然尽在掌握! 只消吞下那槐灵,再用蛊酒控制住这满城妖魔,发展族裔,何愁不能在这片沃土上,立起一个大大的妖国! 正当它踌躇满怀之际,身边的人群里却是突然起了喧嚣。 “咦,看,有人。” “他怎么上去的?” “好像是个道士。” 幻蝶心里咯噔了一下,循声望去。 …… 在酒神庙高高的屋脊上,李长安按剑而立。 在布满黑斑的肮脏天穹下,他那身缀满补丁的麻布道袍竟显出些纤尘不染的味道。 道士居高俯视。 很快找到了幻蝶那张因不可置信而极度扭曲的面孔。 他冲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抛掷下去。 并随之送上了一句热情而不失礼貌的问候: “苏泼儿来日,妈惹法克儿。” …… 幻蝶着了魔一样。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抛出之物所吸引。 待它回过神来。 那东西竟已捧在了自己的手心。 它当然晓得不对劲。 可身体中仿佛蒸腾起莫名的燥热,这燥热攥住了它的眼珠子,使其牢牢对准了掌中之物。 一颗心脏。 一颗鲜红的、渗透着烈酒的心脏。 幻蝶认得手中这团血肉,或者说,这段春风得意的日子里,自己曾无数次啃食过它——这是太岁妖的心脏! 可是,太岁妖不该在水月观的大火中灰飞烟灭了吗? 幻蝶心头升起了一个隐隐的想法,这想法如此清晰,只隔着层膜就能窥见真相,可没待捅破,一股血与酒掺杂的浓香突而暴起。 蛮横地掰开牙关,挤过喉咙,钻进肚子,最后,逮住肠子狠狠一扯。 “咕噜。” 五脏六腑一串作响,呼喊着同一个字眼儿。 饿! 饿得要命! 饿得发狂! 然而,幻蝶其实并不饿,昨夜为了填补精元亏空,它把啮铁强行吞进了肚子,现在反倒还有点消化不良。 所以这点饥饿于它而言,更像是错觉,梦幻泡影,眨眼就灭。 但是它神色却由此变得疑惑,继而因惊悚而扭曲。 不知从何时起,街上变得静悄悄的,仿佛先前那点儿热闹与方才的饥饿感一样,只是不禁考验的错觉。 雾气将散未散,稀薄地流连在街头,衬得整座城市都像是一触即破的泡沫。 幻蝶抬起了头。 看到周遭,不,是全城都是红通通的眼睛。 盯着自己。 盯着自己手中的血肉。 身为妖魔的幻蝶竟是打了个冷颤,它下意思地就催动了周遭人腹中的蛊酒。然而,周遭人身体中另一种东西却蛮横地压倒了幻术,那是更加根植于本能的东西——饥饿。 “咕噜。” 那是石阶上一个女子腹中的嚎叫,她的眼睛直直瞪过来,嘴角涎水直流,眼睛越瞪越大,嘴角越裂越开,渐渐整张面孔只剩血红的眼睛与布满利齿的巨口。 “咕噜。” 这是街边酒店阁楼上的游客,他依着栏杆,垫着脚,拼命探出头望过来,脖子越拉越长,从楼上蜿蜒下来,脸上写满莫名的渴求。 “咕噜。” 这是街头某个妇人怀中的婴孩,他从母亲怀中瞪大眼珠看过来,尤嫌看不清楚,于是在额头、在耳后、在脖颈、在手肘……睁开了密密麻麻的红眼珠。 “咕噜。” 声音瘟疫一般在雾中蔓延。 咕噜。 咕噜。 咕噜。 …… 幻蝶终于捅破了脑海里那一层薄膜。 它面目狰狞猛然回首。 身后。 酒神庙大门前。 虞眉的身边。 两只妖傀早已伏尸庙前。 李长安手持铃刀,包裹青光,干净利落地削去了它留在虞眉身上的禁锢。 “杀了他!” 幻蝶喊出了一个注定无法达成的命令。 藏身人群的妖傀们清醒过来,一拥而上。 道人回以一个戏谑的轻笑,扣着虞眉的肩膀,小小一步,退入了酒神庙中。 随即。 凭空蒸发消失无踪。 “李玄霄!!!” 凄厉的嚎叫里。 幻蝶被人潮,不!妖潮淹没。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三章 除魔务尽 潇水城墟,阳光正好。 荒草掩映的酒神庙前凭空劈开一条裂隙。 李长安拉着虞眉跄踉而归。 才站稳。 当面就贴过来一个大脑袋。 大长脸,尖茅耳,毛绒绒,黑黝黝。 “啊呃”、“啊呃”直叫唤。 没错了。 正是大青驴。 幻境都要完球了,道士当然得先把自己的坐骑救出来。 眼下瞧着主人回归。 “啊呃”一声驴叫就小跑过来,把大脑门儿往人怀里直拱,长舌头乱甩,喷吐着青草与酒精混杂的浓烈怪味儿,冲得李长安直打喷嚏。 不用说,定是酒神干的促狭事。 道士没好气一手摁住驴头,一手帮依旧呆滞如木偶的虞眉揭下了脸上的傩面。 他原本备下了一肚子的话,要责备对方的冒失与轻身,可这时候,看到了她恍惚空洞的眼神和几无血色的嘴唇,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沉默着等着幻蝶的禁制渐渐失效,等着她眼中慢慢有了神采,便把撒酒疯的驴儿往她脸上一塞,扭头就走。 不一阵,提着个包裹回来。 虞眉已把大青驴摁在地上,四蹄朝天,像撸一只翻着肚皮的狗。 包裹递过去。 “这是什么?” “于枚的遗馈。” 确切说是俞真人的遗物。 焚毁水月观前,李长安照于枚所言,从俞真人假冢中挖出来的。 道士翻看过,多是些陈旧的符箓、法器,但没有如“阳平治功都印”之类的利害宝物,甚至比不了道士背上的剑胚,说是一代真人的遗物,未免寒酸。 但转念想却理所当然。 俞真人卸任来潇水,只为寻求埋骨之地,没道理让门中法宝陪她埋入黄土。再说,就算有厉害物件,也不得让于枚填了幻境这个无底洞么? 李长安猜想,这些东西纪念的成分更多一些,毕竟于枚正如俞梅,过分恋旧。 “里头有几件衣裙。” 李长安往虞眉身上指了指。 “你赶紧去换上吧。” 虞眉低头瞧去,她身上的衣物本是幻术所化,脱离幻境后,已在渐渐湮灭。现在她一身华丽法衣已经消失大半,可说衣不蔽体,露出了腰肢与肚脐。 要是寻常女子。 不尖叫逃走,也该羞红了脸。 可虞眉是木头雕的心,冰霜捏的人儿,眼皮都不眨一下,冲道士一点头,施施然淡定走远了。 “可惜,可惜。” 酒神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杵在庙口直摇头晃脑。 “要说这女子神态之美,一是巧笑嫣然,二是含羞带怯,可惜槐灵一样没有,白白浪费那副俊俏的眉眼。” 道士提醒他。 “她的容貌可是俞梅真人照着自己年轻时候勾画成的。” 酒神大袖一挥。 “所以才可惜嘛。” 李长安腹诽,你在想屁吃。 也不搭理他,走入庙中,往下瞄了眼深窟。 只见浑水深积,已然淹没了神像,向下张望许久,只能找到水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神像?” 酒神打了个哈哈。 “这些天好大的雨。” 道士收回目光,转眼打量起酒神。 酒神不以为意,还配着着转了个圈圈。 笑问: “如何?” 很好。 神采灵动,身形凝实。 全不似初见时那如孤魂野鬼风吹就散的模样。 然而,靠近了,李长安却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儿,一股子在充斥在幻境中的气味儿——妖魔怨念的气味儿。 李长安皱起眉头,但很快明白过来。 不由叹了口气。 “盗泉之水甚毒,酒神何必如此?” 酒神闻言一愣,却又哈哈大笑。 “道士真是好鼻子!” 轻描淡写摆了摆手。 “你们前方搏命,难道我就能端坐于后,受不得这丁点儿污浊?” 又赶在道士开口前。 “好了,大功将成之际,不谈这些丧心话。” “道士可想瞧瞧幻境如今是何光景?” “嚯!真是大开眼界。” 说着一招手。 但见窑底积水沸腾,蒸起大股水汽,迅速涌上来,在窖口氤氲起云烟。 云烟翻滚涌动,渐渐显出楼宇、桥梁、街市模样。 李长安认出,这是以酒神庙为中心的一部分潇水城。 云烟幻化的潇水模型渐渐精细,继而,在街巷中化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人形,俯近看,甚至瞧见它们的五官、神态。 但见这些小人路狂奔着、嘶吼着,身体一路扭曲变形成种种奇形怪状,从每一条街巷、每一个院落中蜂拥而出,从四面八方汇聚往同一个方向——酒神庙前的石阶。 或者说,石阶上的幻蝶。 它其实早将太岁心脏抛开,可疯狂的妖潮哪里理会这点儿反抗,它第一时间便被“浪潮”裹挟。 纵使妖虫们拼命去救,也不过被“潮水”冲散,被裹挟成其中的一份子罢了。 就这样。 妖魔们被太岁血肉以及深入骨髓的饥饿迫使下,不断汇聚、重叠,相互撕咬啃食,最终,竟汇成了一个由血肉捏合成的巨大球体,再一路添着“新血”,掉着渣滓,沿着长街翻滚而去。 直至滚出酒神庙,在阳光下,散作几缕轻烟不见。 良久。 道士使劲儿搓了搓鸡皮疙瘩,庆幸及时拉着虞眉离开,要是当时选择留下看热闹……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然后呢?” “那就不知道了。”酒神摊手,“老眼昏发,只能瞧见这些。再多,靠你们自个儿去看了。如何?打算何时进去收拾残局?” 妖魔尽数觉醒,幻境也失却了根基,但离完全破灭,还能残喘些时辰。 而虽然妖怪们经历了一番惨烈厮杀,也必然还有幸运儿残存,未免其再出去为祸人间,不如趁其饱食但还未恢复实力之际,将它们尽数诛灭。 李长安正要开口。 “现在就去。” 烟气散逸间,虞眉大步跨入。 她身作褪色法衣,腰悬短剑、龙角与铃刀,还罩着件伤痕累累的皮甲。 虽然一身尽是陈年旧物,但眉锋带煞、英气十足,仿佛能一窥俞真人当年风采。 她抛过来一个小布囊。 道士接住一看,是一叠神行、护身、真火之类普通却实用的黄符。 “事不宜迟,除魔务尽。” ………… 幻境。 当李长安再次跨出酒神庙大门。 铺天盖地的血腥妖臭迎面撞得他脑子一懵。 他不得不捏住鼻子,才打量起眼下的潇水幻境。 浅红。 血红。 暗红。 仿佛降过一场血雨,将整座城市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色。 而地面上更是铺着一层由皮肤、毛发、血肉甚至筋骨碾碎后的混合物,行走其间,似跋涉在烂泥地里。 水道上,理所当然覆着一层厚厚的血沫肉糜,零星有残缺的怪异肢体、肉块、毛发漂浮其中。 当李长安走上街市时。 更有一具残缺的尸体顺流漂浮过来。 道士走到岸边,拔出剑随手拨弄。 尸体隐约成人形,但浑身遍布啃食的痕迹,已看不出本来样貌,腹腔大敞开着,肠子、肝胆等内脏浸在血水里,泡得发白。 虞眉有些不悦。 “不要放松警惕,说不定附近就有妖魔潜伏。” “放心。” 李长安笑着回道。 “用太岁酿出的酒奇妙得很,喝了太岁酒的妖怪会优先捕食同样喝了酒的生灵血肉,所以这会儿,大概没什么妖怪会主动来找我们的麻烦。” “除非……” 说着。 李长安忽然掷出一纸黄符。 “疾!” 青色火焰顿时将尸体点燃。 熊熊烈火中。 那尸体竟是挣扎、嚎叫起来,在水中扑腾一阵,那火却如附骨之疽,怎么也不熄灭,很快,血河之上添了一蓬焦灰。 李长安抬起头来。 冷眼四顾。 但见从房舍、从街巷、从肉糜尸堆中,钻出大量的妖魔,将两人团团围住。 奇形怪状,族类不一。唯一相同之处,它们的血肉都是白色的。 道士未说完的话终于出口。 “除非是幻蝶翅下妖虫。” 章节目录 第九十四章 是人是妖难辨己 血肉涂抹的长街上。 惨白的妖魔将两人团团围住。 李长安和虞眉倚背而立,目光打量群妖。 但第一印象,却不是它们如何妖多势众,如何狰狞凶恶,而是…… 凄惨。 道士一眼扫去。 找不出一个身体完整的,每一只妖虫身上都遍布着被啃咬撕扯过的痕迹,肢体残缺、白骨外露、开膛破肚者比比皆是。 也对。 想起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巨球”,可想这些妖虫为了摆脱妖潮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所以眼下才摆出这副围而不攻的架势。 但换而思之。 又是什么让它们宁肯拖着伤残垂死之躯也要拦在自己面前呢? 李长安思绪百转,很快找到关键。 “幻蝶不在这里。” 虞眉心领神会。 “事有蹊跷,放过它们?” “对,尽快突围。” 虞眉右手拔剑,左手拿出一柄铃刀;李长安则是掏出张“神行符”贴在身上。 妖虫们随之作出应对,包围圈也更加严密。 可以预见,下一刻便将掀起腥风血雨。 然而。 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咦?” 道士却诧异发现。 在长街前方,在妖虫包围的后头。 行尸走肉般。 蹒跚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 来人腰间左右各配长短双刀,腰后悬有短刀,背上还背着一柄长刀。 如此做派的,整个潇水唯有一个人——游侠儿张易。 他显然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搏杀,此刻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浴血。奇怪的是,怀中用绸缎裹着个物件挂在脖颈,显得累赘。李长安眼尖,认出是个人头,依稀是女子。 仿佛察觉到了李长安的打量。 他转过脸来,神色麻木,双眼无神游移了一阵,目光最后定在了道士脸上。 好似经历了漫长的思考,他深深吐出口气。 “是你啊。” 眼神活泛了些。 慢吞吞摆头,左右扫视了一群围住两人的妖傀。 “50两?倒也值这个价。” 他声音沙哑叫人难以听清,话中内容更是莫名其妙,教场中双方一头雾水,除了李长安。 话语落地。 猛然间。 张易一跃而起,眨眼跨过数丈,突入妖群。 由静到动,迅如雷霆。 左手接连挥斩,似握有无形之刃,在“嘶嘶”裂空声中,前方拦路的妖魔们猝不及防便被斩成碎块。 几乎同一时间。 “走!” 李长安亦是提剑暴起。 虞眉不假思索跟上。 本就伤痕累累的妖虫们,遭遇这突如其来的夹击,哪里应付得过,当即被凿了个对穿。 于是。 道士突出了重围而去,游侠则拦在了群妖当前。 双方没有多余的举动,更没有多余的交谈。 只在错身而过的一刹那。 张易嘴唇微微开阖,可惜声音呢喃散入腥风,听不清晰。 李长安身形微微一顿。 而后沉默无言,飞遁而去。 ………… 兔起鹘落。 形势转眼就变。 妖虫们着实不如往常,竟是在变故中混乱作一团。 于是张易尤有空闲,扯下了烂成破絮的外衣,露出原本藏在袖中的左手手臂……不!已经不能称作手臂了。 他手肘以下已然扭曲变形。 手掌变作尖端锋锐的长勾,小臂膨胀变形呈刀状,边缘生有凹凸的锯齿,通体黝黑泛有光泽,像是玄铁打造的螳螂前肢。 这时。 螳螂刀臂又是一挥。 裂空之声再度作响,无形刀刃甩出,在长街的石砖上犁出浅痕,绕出弧形,画了一个大圈,将所有的妖虫与他自己都圈入其中。 妖虫们也终于从混乱中清醒。 书上赘言百十字,但落在现实却不过短短几个呼吸。 道士与虞眉的背影尚且在望, 虫崽子们自然不会坐视两人就此离开。 它们蜂拥向前,试图绕开张易,可没想那一条浅浅的划痕却犹如天堑,又恰似在虚空中建起无形墙壁,横在前方,半步逾越不得。 它们终于意识到:要想追上道士和虞眉,就得先杀了这拦路的游侠儿! 而反观张易。 他已拔刀出鞘,横刃身前。 刀光如雪,映照眉眼。 他声音平静,一字一句: “此刀长二尺七寸,重一斤八两。百炼成钢,淬火为锋。天宝四年秋,吾斗杀琅琊柳一刀于大江之畔,而后得之。” 话声方落。 突然向前踏步,刀锋势如雷霆。 但见白色虫血喷溅,原本空无一物处,有妖魔浮出身形,踉跄退后,身躯晃了晃,无力倒地。 而这一刀,也彷如发下了号令,妖魔们彷如浪潮一齐涌来。 张易却如礁石,牢牢钉在原地。 尖牙利爪不能让他退后半步,魔法妖术不能让他动容分毫。 他只是沉默着,挥刀,再挥刀,将一个又一个妖魔毙于利刃之下。 可妖魔毕竟是妖魔。 当游侠儿又一次挥刀直取侧方妖魔脖颈,那妖魔的脖颈竟突兀裂开一张巨口。 铿锵一声。 将刀刃死死咬住。 正前方,另一只妖魔则张开爪牙趁机扑来。 张易面不改色,放了刀柄。 一个旋身让开正面扑来的妖魔,动作间,双手已握紧了背后长刀。 拧身顺势挥刀。 刷! 抖开刀光如雪片片飞溅。 头颅高高抛飞中。 “此刀长三尺八寸,重两斤七两……” 张易看也不看身后倒下的无头尸,弓步架刀作枪,面朝群魔,声音不疾不徐: “长安军器监所出。天宝二年,吾夜宿山村遇乱军劫掠,尽杀之,方得此刃。” …… 肢体横飞,白刃搏杀。 妖魔舍生忘死,游侠半步不退。 前妖授首后妖又至,是长刃碎尽换短刀。 厮杀中。 张易没去数自己杀了多少妖怪,受了多少伤,换了几把刀,又念了几句词。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的画面,或熟悉或陌生,熟悉的有在狸儿楼下的惊鸿一瞥,从此魂牵梦绕;陌生的有在山林与旷野,与无数的妖怪、恶鬼、武士、僧道搏杀,战而胜之,吃掉败者的尸体。 两种记忆相互交织,教人分不清自己是谁。 他冷硬的神色渐渐迷离,一如深陷梦魇,一如大梦初醒。 没由来的。 他想起昨日与今日种种。 满怀雀跃将钗子送给美人,对方也含笑收下,良辰美景,一如书中故事。然而,今晨盛装的美人出门,云鬓上配着的,却不是自己送的簪子。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三娘子家财万贯,藏室里罗列奇珍,潇水城里最好的簪子在她的妆奁里也份属寒酸。 可为何自己会固执地以为三娘子一定会戴上那只簪子呢? 以至于郁郁寡欢、神魂落魄缺席了今儿的酒神祭。 待他发觉异样,拼命闯入妖丛,找到了三娘子时…… 张易挥出刀刃,在刀口断裂之前,斩下了身前妖怪的脑袋,干净利落,一如之前亲手斩下三娘子的头颅。 而后举目四顾。 伏尸遍地。 已然再无敌手上前。 他神情恍惚丢下了手中断刀,却又察觉裤腿一紧。 低头瞧去。 呵。 原来还有只漏网之余。 鸟嘴人身,四肢尽无,从腰部被拦腰斩断,拖着白色的肠子,徒劳用鸟喙拉扯着张易的裤脚。 张易正要拾起断刀了结了它,可已化作镰刃的左手却自个儿挥了下去,刨开了妖怪的胸膛,勾出了它的心脏,送到了自己嘴边。 游侠儿自然而然地张开了嘴。 可咬下那一刻。 神思蓦然清明。 他急忙丢开心脏,脸上变化出难以言喻的神色,又凝望着自己的左手,不知不觉间,妖化已从手肘蔓延到肩膀,如今整条左臂都变成了螳螂状的刀臂。 再稍作检查。 原来,除却握刀的右手,四肢已尽为虫躯。 “是时候了。” 他对自己说道。 而后坐下来。 坐在肉泥与残尸之间。 先是举起刀臂斩下了双腿,再用右手捏住左肩,硬生生扯下刀臂,弃之于地。 冷汗直冒,青筋暴起。 哆嗦了好一阵。 才用仅存的右手摸索入怀里,掏出一个巴掌长的短刀,形制粗陋,似乡野孩童的玩具。 然而,当他用牙扯下刀鞘,露出的却是货真价实的开锋利刃。 “此刀长七寸,桑木作柄,生铁为刃,是吾孩提时,由……” 他将刀尖倒转对准心口,努力思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送给自己的。 抬头。 看了看昏惨而肮脏的城市。 许久。 “算了,记不得了。” 没柄而入。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五章 铁石心肠 翻开的河床,碾烂的街面,破碎的楼宇。 在城市被血肉犁出的“伤痕”上,李长安同虞眉疾驰不停。 两侧景象不断向后飞掠。 渐渐变了模样。 砖瓦、梁柱、树木乃至于天空……万事万物都流失了原本的色彩,像放干血的尸体,还原成空洞无色的画卷。 而在这一片空白里,那些怨气凝成的黑斑尤为刺眼。它们非但没有消散,甚至渐渐凝聚成线,匍匐蜿蜒在褪色的天地之间,像是阴伏蔓延的根须,又似埋在惨白皮肤下的血管。 天地的褪色,李长安清楚,这是幻境在走向崩溃,虚假的正归于空无。 可那些刺眼的黑色“血管”…… 虞眉和酒神都道“不知”,只能做出猜测。 “多半是幻蝶做的手脚。” “先前那些虫崽子肯定是为了拖延时间。” “落入绝境的猛兽最为危险。” “两位务必当心。” 酒神的告诫犹在耳边,李长安却不得不刹住脚步。 在前方。 浓重的雾气接天连地成一堵高墙耸立。 突兀斩断前路。 ………… 雾墙浓重若白蜡,目光刺不进半分。 李长安和虞眉交换了一个眼神。 毫无疑问。 这雾墙起得古怪,里面极可能是幻蝶布下的陷阱。 但换而言之。 这意味着幻蝶就在雾墙之后,它所谋划的东西也在雾墙之后,而且从地上血肉犁痕看,那数万妖魔捏成的“肉球”同样在墙后。 无需多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虞眉抄起符箓,李长安拔出剑来,小心探向雾墙。 没想。 剑尖才将将触及雾气,就似戳破了什么。 这横档在天地间的庞然大物霎时崩塌碎裂,溃成滚滚云烟压下。 来不及躲闪,也无处可躲。 两人当即雾气淹没,陷入这纯白的浊流当中,成了睁眼的瞎子。 虞眉早已张开法界,道士也是提剑防备。 可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反而是…… “糖葫芦!酸甜果儿的糖葫芦!” “磨剪子咧,镪菜刀~~” “紫藤饮子,百病全消啰。” 雾气朦朦中居然听到几声吆喝,继而,又有嬉笑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脚步声、铃铛声,风声、水声乱糟糟一齐入耳。 当道士振袖拂开眼前最后一丝雾气,诧异发现,自个儿两人竟身处一条热闹街市。 两侧商铺鳞次栉比,中央的水道上篷船如流,岸上游人如织。再远一些,一座雄伟堂皇的庙宇高高矗立。 正是潇水最为繁华热闹的庙前长街。 道士踩了踩地上青砖,脚下传来坚实的触感,迎面拂来润湿的微风,夹带着花香和酒气。 幻境已然濒临崩溃。 眼前的一切当然只会是幻蝶布下的幻术。 两人双目对视无声交流。 虞眉微微颔首,手捏法诀,垂目喃喃有词。 道士则挪步向前,扫视眼前一圈,然后高声呼道: “事到如今,该是白刃见红之时,阁下还耍弄这点儿小伎俩,未免怯懦可笑?莫非被哪只妖怪吃了胆子?!” 虞眉一直张着法界,有辟邪斥魔之效,呈半透明弧光扣住方圆三步之间。街上往来行人虽稠密,但都自觉避开法界,对法界中的两人也是视而不见。 但李长安话音落下不久,旁边一路过货郎却突而驻足,转头冲他笑道:“道……” 道士抬手就是一枝缀着符箓的小剑。 然而,才脱手。 眼角余光瞥见,法界侧后方的弧光似扰动,于是不假思索返身一刺。 可剑锋落处是空空如也。 只好再回头再看,却发现小剑出了法界便了无踪迹,而那商贩已若无其事挑起担子,继续叫卖去了。 “好你个李道人。” 一声娇笑。 李长安循声望去,街边的阁楼上,有名女子依着栏杆指着他笑骂。 “言行狡诈,杀性深重,料想不日便能入了魔道,成了我辈中人。” 话语间,法界弧光又有扰动,道士依旧挥剑过去,也依旧落了个空。 一晃神的功夫。 女子打着哈欠回了阁楼,楼下另一个面相憨厚的男子继续开腔。 “这既迟早都是一家。” 说着,又忽然换成个童子尖声细语。 “今儿又何必咄咄逼人、赶尽杀绝呢?” 李长安不动声色。 “小小道人哪儿能与阁下相提并论?” 道士没去瞧那童子,他已然知道,在这幻术中,没有人是幻蝶,或说所有人都是幻蝶。 只是静心守意,仗剑专注与法界方寸之地。 “况且,祖师有言……” 他笑容和善。 “除恶务尽。” 街上人潮似乎停顿了一两秒。 然后。 “恶?” 人群中,一个少女神色诧异,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后掩嘴失笑,声若黄鹂。 继而,又有老人发笑,声音嘶哑,像是风箱嘶吼。 同时,还有大汉垂足顿胸狂笑,笑声仿佛豺狼哭嚎。 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 笑声传染开来,四面八方,整条街市围着两人一齐作笑。 聒噪吵闹,叫人心烦意乱。 “当心。” 酒神提醒。 “它是要乱你心神。” 道士点头,平复心情,冷眼以待。 也在这时候,乱哄哄笑声里,有个辨不清男女老少的声音高呼道: “可笑!可笑!” “世上谁人最恶?” “道人!世间唯有道人最恶!” 那声音藏在人群中,飘忽不定。 “道人最是虚伪。” “教人家无父无母无儿无女,骗人舍了功名财禄。自己却做起王侯座上宾客,尽起宫殿,广储姬妾,享不尽人间富贵权势美酒美色。” 街边一间阁楼忽然敞开大门,里面珠光宝气射人眼眸,一个面目模糊的道人高卧其间,身前是珍馐无数,身边是美人环绕。 再细看,道人分明是李长安模样,只是脸颊浮肿,眼窝青黑,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 “道人最是贪婪。” “炼个法宝要抽尽五山精英,修个金丹便要独吞江河灵气。退个鬼狐要人倾家荡产,施个符水便要掏光穷人家底。” 大门关闭,街上烟气幻化。 冒出一个肥头大耳的道士乘着舆车带着童子贩卖符水,人们纷纷解囊,富人用尽金银不够,还得奉上地契;穷人掏光铜板不够,还得卖儿鬻女。 而每卖出一份符水,道士就更肥胖一分,渐渐不成人形,最后像一坨烂泥陷在舆车里。 “道人最是恶毒。” “不肯奉他为尊,就让人家犬不宁。不肯供他驱使,便令其神形俱灭。至于剥皮抽筋作法宝,剜肉取丹制丹药,罄竹难书,万灵咒骂。” 胖道士化作烂泥沉入地面,人群一阵喧嚣,打对面又走来一个道士,他笑容和善,手里揣着一摞项圈,逢人就往人脖子上扣,人们很畏惧他,恭恭敬敬不敢反抗。 忽而有汉子面露抗拒,道士就一下变了脸,成了青面獠牙,一把攥住汉子,拎到街边屠摊,倒挂在铁钩上,将其剥皮抽筋、开膛破肚。 “道人最是傲慢。” “叱仙呵佛如奴仆,呼神招鬼如狗走,蔑凡人为蝼蚁,视妖魔为牲畜。” 屠宰摊如梦幻泡影消失不见,街面震动,隆起一面高台。 台上背对两人端坐着一个老道士,身边环绕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妖怪,全都乞首摇尾,状若猪狗。 老道士把妖怪们挨个牵到身边,摆弄几下,而后抛下高台,就地一滚,一个个便幻化成人的模样。 李长安平湖一样的眸光一动。 概因那些人的模样十分熟悉,薄子瑜、冯翀、郑通、张家兄弟、邢捕头夫妻……音容笑貌一般无二。 台上老道士又转过脸来,白发苍苍,饱经风霜,于枚……不,是俞梅。 旁边的虞眉呼吸当即有些急促,李长安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稍安勿躁。 而那声音逐渐高亢尖利,带着癫狂继续响起。 “为一己之私欲,惑弄万灵聚为城邑,变妖为人,逆乱天理伦常……” 随着话声。 台上的“俞梅”忽而大笑起来,连人皮带道袍一把扯下,化作一个冒着滚滚黑烟的巨大妖魔。 整条街也顿时化作一片火海,人们惊惶逃窜。 那些熟悉的面孔,薄子瑜、邢捕头、冯翀……乃至于小阿梅,都奔赴法界之前,带着恐惧与希冀,向着李长安伸出了求救之手。 “李道长,救救我。” 李长安抬起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熟悉的脸,最终,落在小阿梅泪光潋滟的眸子里。 良久。 迈步上前。 一剑刺入阿梅的胸膛,让她小小的身体像一个破烂的布娃娃挂在剑上。 李长安又突兀探出手去,扣住“阿梅”的脖子,往里一扯。 “滋滋。” “阿梅”的脸皮刚挨上法界光幕,就似皮肉丢进了烧红的铁锅,煎出血水、油脂和焦臭。 待全然进了法界里,已经变作猿猴样生着长长鸟爪的怪物,浑身没一处好皮。 法界外。 火海还在沸腾,人群也依旧哄闹。 但“薄子瑜”们却已收起了那副惶恐之色,面无表情,围立在法界周遭。 法界内。 李长安随手把尸体丢下。 在胸口擦着手上的血污,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说这些废话,跟我今天要宰了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音方落。 虞眉双手结印突兀往地上一摁。 顿有无形之波扩散开去。 街道、大火、妖魔、人群……眼前的画面顿如平湖吹皱,再如镜片破裂,最后如烈日下的薄冰彻底消融,暴露出幻术之下的真实。 尸体。 半人半妖的、完全化出原形的、大概完整的、辨不清形状的。 在脚下、在屋脊、在河面…… 入目所见。 密密麻麻的尸体铺遍了城市每一个角落。 而在这片尸山血海上,几只惨白妖傀呆头呆脑挡在前头,它们身后百十步,一座尸体码成的小丘上,幻蝶才露出诧异之色。 道士已然戟指向前。 “去!” 凛凛红光暴起。 流星赶月,直趋幻蝶。 来势太疾。 幻蝶刚做出躲闪的姿势,便被红光击中,钉入尸丘当中。 几许污血飞溅,几团残肢滚落。 妖傀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身上多了许多纵横交错的切痕,然后崩溃成团团血肉,汇进了这尸山血海。 它们早被掠过的剑光切了个粉碎。 ………… 满地尸骸,死状各异。 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疯狂。 在撕咬着他人的同时,也被他人所撕咬,数万妖魔就这样同归于尽,积尸满城。 但奇怪的是,居然找不到活口。 按照道士等人的预计。 蛊酒的药效再怎么强,妖怪们再怎么饥饿疯狂,厮杀再如何残酷,但总会有胜利者存活,而李长安和虞眉此行的目的,便是清除这些胜利者。 所以两人才会沿着血路追索。 另一方面,也让李长安隐隐不安的是那些“怨斑”。 在这里,怨恨化作的黑斑同样凝聚成线,不但生长在街面、墙柱,也同样根植于一具具妖魔的尸体之间。 乍一看。 仿佛有人用怨恨凝成的线将尸体与城市缝合了起来。 而所有的问题,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够解答。 …… 幻蝶还活着。 或者说。 暂时还活着。 它躺在妖怪尸体垒成的山丘上,形貌还维持着初见时的模样,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 飞剑死死钉在它的胸膛,青铜的剑身吞噬着它的血肉精气,蔓延的赤红剑气切割着它的身体。 还好有“黑线”爬满了它的皮肤,勉强缝补住它的身躯,不至于当场散作碎肉。 毫无疑问。 它快死了。 双目只剩下最后一丝神采。 当李长安来到它的眼前。 它的眸子动了动,嘴唇慢慢开阖,声音很微弱。 但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已死去,早已死寂得落针可闻。 所以李长安还是听清了它的话语。 “你不该用飞剑。” “什么?” 幻蝶没有回答。 但李长安却注意到它的腹部鼓胀异常,高高隆起似怀胎十月的孕妇。 道士一把扯下它身上布条。 发现它肚子已鼓胀如缸,肚皮几乎透明,可以瞧见腹腔里没有内脏,淡白的血液里只蜷缩着一个小小人儿,皮肤青灰,可干净得不见一点黑斑,双目紧闭的面孔再熟悉不过。 阿梅? 仿佛被李长安的目光惊扰,阿梅在幻蝶的腹中挪了挪身子,脸颊侧过来。 道士这才发现,原来阿梅嘴里吮吸的不是幻蝶的食管,而是一束“黑线”? 连着幻蝶身体,连着数万妖尸,连着残余幻境的,妖怪们百年怨恨化作的“黑线”! “哈哈哈哈~” 幻蝶突兀讥笑出声,带着说不出的畅快。 “你应该用神雷。” 李长安不假思索,剑上裹起青光,提剑就刺。 然而。 没等剑锋落下。 阿梅蓦然张开双眼,直视李长安,眼中漆黑,似如怨恨深积。 同时。 又闷响声传四方,带着道士脚下尸丘或说整个幻境为之一颤。 “咚。” 彷如心脏的跳动。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六章 漩涡 “斩妖”莹莹的青光倒映在阿梅漆黑的瞳孔里。 剑尖颤栗。 只差毫厘。 便能贯脑而入。 李长安有预感。 这一剑落下,此间一切的一切都将尘埃落尽。 但恰恰就在这毫厘间。 剑刃却再难落下。 概因,数只手掌从奄奄一息的幻蝶身旁、从残尸堆中举了起来,齐齐地、死死地抓住了剑刃。 这些手掌或遍生鳞片黑毛,或关节异常曲折,或指甲尖锐如钩,但都有着共同的特点。 破碎、残缺、血肉模糊。 一如它们的主人。 破破烂烂堆砌在尸山上。瞳孔灰败,肢体僵硬,无言述说着一个事实——它们早已死了。 可一群死“人”又如何会突然“复活”阻挡剑锋呢? 电光火石不及细思。 道士脚下感觉突兀一空。 乱了重心,整个人往下跌落。 尸丘塌了? 不。 道士惊诧发现,周遭堆积的尸骸,无论开膛破肚的,还是撕成几段的,甚至一根骨头,一块碎肉,此时竟然都“活”了过来。 彼此间,毛发缠着毛发,内脏挤着内脏,牙齿咬着牙齿,粘粘、翻涌、高垒成一圈高墙向自己挤压。 李长安下意识就要挥剑。 然而。 不知多少的爪牙从脚下、从身周冒出,抓住他的手脚,缠住他的腰腹,咬住他的脖颈,激得护身金光闪烁频频。 李长安好不容易挣开一只手,要掏囊中黄符,眼前却骤然一暗。 抬头。 无数怪异尸体以更加怪异的姿态扭曲、捏合成一面墙已将自己覆盖包裹。 离得近了,才隐隐见得。 许多黑色的丝虫样的东西在尸骸间蠕动。 道士明悟。 是那些黑线,是那些怨气凝成的、密布在幻境每一个角落的黑线。 是它们将尸体“复活”,并编制成一张“巨口”,要将自己一口吞下! 道士心下一凛。 此时。 “轰!” 忽有火光与声浪并起。 身上摇摇欲坠的护身金光当即碎裂。 同时。 旁边的骸骨尸壁也被炸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一双手探进来拉住了道士的肩膀。 鼻端嗅到熟悉的香味。 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飞出尸笼。 ………… 幻境如今活着的东西不多。 在这紧要关头,能救李长安于水火的还能有谁呢? 虞眉将道士拔出尸山。 才落地。 “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贯清冷示人,但此时,语气中竟是少有的慌乱。 方才,她正在周围搜寻是否有活口,可那仿佛心跳的闷响皱起,她惊骇发现自己与幻境的联系居然断绝了。 她是幻境的中枢之一,可说,她本身就是幻境的一部分。便是幻蝶、于枚,也只能压制她,迷惑她,尝试控制她,而不能驱逐她。 可就在方才短短一瞬,完全没有预兆,幻境与她之间的脐带就这么突兀被切断。 一时间,竟有孤魂野鬼飘零天地无处容身的错觉。 不仅如此,连冥冥中与酒神的联系也被隔断,再三呼唤,都得不到酒神的回应。 回头去寻李长安。 正好发现道士陷进了尸窟当中。 …… 李长安没法回答虞眉的疑问,也顾不上回答,他死死盯着尸山。 在那里,黑线不停穿梭,编织着尸体,让炸出的缺口飞速弥合。 眨眼间,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窗口。 透过那窗口。 可以瞧见,幻蝶脸上褪不去的畅快与得意。 可以瞧见,阿梅撕开了幻蝶的肚皮,站立在累累骸骨中央,漆黑眸子突兀低下来,迎上了道士灼灼目光。 片刻对视。 神色一动,似笑非笑。 像有条毒蛇蹿上脊背,李长安汗毛倒竖。 “杀了她!” 虞眉一时不解。 “快!” 虞眉终于动手,动手就是杀招。 数颗指头大小的黑色珠子掷上尸丘。 并指作诀。 “敕。” 顿时间。 孕育其中的癸水阴雷轰隆震出。 黑沉雷光一如火花跳跃疾走,又如油墨浸物无声,所过之处,无论血肉、甲壳、毛发……先是干枯,继而皲裂,最后崩作黑沙簌簌滑落。 又是轰然一声。 李长安连人带剑撞入其中。 砂砾纷纷洒洒四散。 趁机挣脱了束缚的飞剑带着雀跃回归,在匣中颤鸣不已。 同时,也露出了半个幻蝶。 之所以是半个,因为它只剩个连着脊椎骨的脑袋,却神色讥诮,显然还在苟延残喘。 “阿梅呢?” 它但笑不语。 道士不再理它,他直觉阿梅并未死于雷火,而是沉入了尸山更深处。 “再来!” 道士催促着虞眉,自己也准备再度祭出飞剑。 可此时。 “咚。” 彷如心跳一样的闷响再次响起。 李长安只觉身子一歪,眼前一花,耳边升起风啸,好似突然之间,脚下的尸山连带着自个儿都旋转起来。 没站稳。 背后又有厉啸响起。 虞眉当即揪着道士的衣领,跃上天空。 李长安眼疾手快,抓住了幻蝶的脊椎。 人在半空诧异发现。 原来脚下掠过的不是什么袭击者,而是一条……河流? 连着河床被扯出来,河水翻涌,甚至跨着木桥,飘着小船,好似被捉住的蚯蚓,扭扭曲曲飞过来,和尸山缠作一块。 紧随其后的,是数不尽的残砖碎瓦。 举目四顾。 天地万物摇摇晃晃蠢蠢欲动。 ………… 桥梁、街道、楼宇,乃至于云层、空气和流水……所有的一切通通被无形的引力捕捉,轰轰烈烈卷入搅动天地的巨大漩涡。 地面早已不能立足,虞眉不得不用法器幻化出马匹大的木鸢,载着两人升空躲避,免得被土石吞没。 可空中也不安生。 漩涡卷起的杂物,譬如连根拔起的大树、一艘画舫、半栋房屋……惊涛骇浪般一波又一波砸过来,两人通力合作,不知轰烂了多少瓦顶、砖墙,斩断了多少石桥、木梁,手段尽出,几乎精疲力尽,一切才暂且平息。 地面上。 曾经鳞次栉比的屋脊瓦顶,点缀其中的精致庭院,密布的羊肠石巷都已彻底不见,连网状的河流水道都被扯断、绞碎、填没。一片废墟中,被漩涡抓扯出无数深沟和丘垅,彷如条条匍匐的疤痕。 天上。 天穹彷如被揭下了一层皮,露出底下空洞的白,而更惨白的云翳被拉成丝缕,成螺旋状,依着惯性,一圈又一圈汇向一切的源头——尸丘,不,尸丘也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土石、骨肉与建筑残渣捏合成的、一个屹立高耸、浮云拦腰的怪异造物。 这东西是活的。 保持着一个缓慢的节奏。 不停地收缩、膨胀。 彷如一个粗糙的、怪异的、可憎的、把城市砸碎再用血肉粘粘出的巨大心脏。 伴随着“心脏”跳动,发出沉重的闷响,大地随之震动,沟壑里便挤出烟尘和厉风,哀嚎着在废墟间回荡。 ………… 木鸢缓缓降落。 两人分食丹药、法酒,抓紧时间,恢复法力与体力,望着不远处,一眼够不着顶的庞然大物,脸色都不好看。 李长安还好,他不缺与大妖巨孽厮杀的经验,眼下只是眉头紧蹙,陷入一贯的沉思。 虞眉却已经炸了毛。 她胡乱吞下丹药,便一抓过幻蝶。 “那是什么?”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幻蝶的状况其实更加糟糕,他的身体变得青灰,隐隐浮出细密的裂纹,指甲大的碎片不断从头颅与脊椎上剥落。 它的肉身早被李长安焚毁,残渣也被混入蛊酒,融进妖魔们的血肉,眼下这副残躯实则是元神所化,此情此景,意味着它残余的魂魄也在渐渐消散。 可纵使即将魂飞魄散,它依旧咧着嘴,脸孔在讥诮中支离破碎。 “那是什么?”它学着虞眉的腔调,笑声怪异且尖锐,“你难道没看见么?那是俞梅。” “妖孽还敢鼓弄唇舌!”虞眉银牙咬碎,斩钉截铁,“区区一只尸妖……” “尸妖?”幻蝶咯咯怪笑,“你竟然还以为那只是一头尸妖?槐灵,槐灵,你虽已化形,却还是个木头脑子,那怎会是区区尸妖?” 它面带愉悦,细细欣赏虞眉脸上的愤怒与眸子里深藏的慌乱。 一字一句。 “那是孽,尸孽!” “不可能!” 虞眉当即怒斥。 尸妖与尸孽,两者虽然都是行尸之属。 但前者是死尸复起作祟,后者是怨气凝结附尸。 看似相同,实则差距悬远。 她要继续反驳,旁边李长安却突然开口。 “它说得没错,的确是‘孽’。” 虞眉吃了一惊。 “可是真人明明……” 无论是酒神的记忆还是幻境的传承里,俞真人都表明过,阿梅的真身只是一只尸妖。 可尸妖又哪来的能耐操纵怨气和尸体呢? “俞真人错了。” “真人怎会出错。” 虞眉的一切都是由俞真人所赐,视真人为父母、神明,容不得说半点不是。 但李长安现在可没功夫和她辩解。 怎会出错? 是因为尸妖、尸孽特点相似,极易混淆? 或者是当年的俞真人初出茅庐,经验尚浅? 还是单纯的傲慢任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重要的是…… 李长安指着远处的庞然大物。 他发现那“心跳声”一声急促过一声,彷如有什么东西要从中脱出。 双目如剑,逼视幻蝶。 “里面是什么?” 幻蝶脸上愉悦不减,还饶有兴致打量着道士脸上神情。 只可惜,李道人脸色虽难看,却瞧不见他最想看到的懊恼与恐惧。 不过,快了,快了! 因为他的“孩子”醒来了! 这颗残破的头颅放声大笑。 尖锐的声音混入厉风,回荡在废墟的烟尘之中。 “自然是以尸孽为心,以怨恨为血,以数万妖魔的尸骸为骨肉,用我族类魂魄为养料,用幻境作子宫孕育而出的旷世妖魔!” 仿佛为其言语注脚。 天地间的“心跳声”忽的百十倍密集、急促、沉重起来。 骇然抬头。 那座高耸云天的庞然大物竟在“轰隆”中迅速崩溃倒塌。 霎时。 正如将泰山掷入东海。 压得地往上翻,压得天往下坠,压得四野群山往中间抬起、翻卷、倾覆。 更压得脚下城墟摇晃起伏如水波翻涌沸腾。 两人只好乘着木鸢再度升空。 可也在这时。 “山”已沉入“海”中,掀起浩荡巨浪——由土石、骸骨、砖瓦……总之,由这片城市一切的物质汇成的浩瀚波涛。 怨恨凝炼成的黑线在其间蔓延穿梭,隐隐在“浪头”编织出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哭嚎着、翻腾着、撕咬着,接天连地,浩荡而来,吞没席卷一切。 小小纸鸢孤零零盘旋其前,好比蚍蜉之于山岳。 “李道人!你不是要斩妖除魔么?” 幻蝶还在狂笑。 纵使灵光散逸得几要魂飞魄散,但神态却愈加亢奋,愈加得意,愈加癫狂。 “好!” “我就给你一个最强大的妖……” 剑光一闪而过。 狂笑劈作两半。 将它的废话与魂灵一并泯灭。 “回神。” 道士拍了拍陷入惊骇茫然无措的虞眉。 笑着指向她身后的方向。 在那里,地形在剧变中支离破碎,翻卷出重重险恶的山棘与深沟,数不尽黑线在其间游移穿梭,就像波涛中潜藏的兽影,蛰伏着爪牙,等待着懵懂过客。 而在更远的地方,在山棘与深沟之后,酒神庙虽已残破,但依然屹立。 “咱们该跑路了。”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七章 神雷一震 与世界为敌是怎样的感受? 此时此刻。 李长安大抵浅尝到一点滋味。 …… 幻境。 天穹降下风暴,刮起白沙滚滚填塞天地,四野茫茫难辨东西。 大地翻起地壳,竖起如峰如林的“刀枪剑戟”,向着木鸢劈砍攒刺。 虞眉竭力操纵,控制着木鸢惊险地越过一重又一重阻拦。 仿佛穿梭于惊涛骇浪中的海燕。 然而。 鸟儿再如何机警灵巧,又如何逃得过精心布置的网罗? 当木鸢又一次闪过如刀如斧劈下的山峰时。 大风突而猛烈。 挟着滚滚沙尘如洪流倾泻而下。 压得木鸢双翼嘎吱欲裂,迫得它低飞,再低飞,几乎贴近地面。 这时。 四周如林的山峰瞬息间尽数崩塌。 乱石滚滚而下。 木鸢不得已盘旋躲避间。 大地突而竖起无数山壁,山壁上有生出无数地刺,飞快四面合拢,好似个巨大的铁刺鸟笼将猝不及防的木鸢围困其中。 轰隆。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闷响紧随其后。 但见一尊庞然大物撞开沙尘,现身这险恶天地之间。 那是一张巨大的面孔,眉目齐天,下颚连地,以鲸吞之势张开巨口,要将鸟笼连带笼中的一切一口嚼碎。 千钧一发。 突有红光割开混茫。 又有黑色雷霆紧随其后。 巨口才堪堪咬下。 鸟笼一角霎时崩塌,彷如扎破的气球,混乱的气流夹着黑色砂砾顺着缺口喷薄,小小木鸢乘之扶摇而出。 …… 李长安稳稳站在颠簸的木鸢上。 收剑归匣,举目回望。 巨脸再度被甩在身后,又被沙尘淹没,只隐隐露出庞然的轮廓。 但天地间却仍旧充斥着它混沌的咆哮。 那声音并不是单纯的嘶吼。 像是在呼唤,像是在哭诉,像是无数的人发出无数的声音,但重叠起来,却只余一片浑浊,一片烦闷,一片刺耳。 李长安并不想听,但那声音却追逐着他,钻进耳朵,搅进大脑,揪住心脏,让人直想将…… 刺啦。 胸前传来阵阵刺麻。 细小的电弧灼烧空气,焦臭味儿让李长安稍稍清醒。 他隔着衣襟按住贴身佩戴的符箓。 告诉自己。 还不到时候。 或者说。 早已错失了最佳时机。 诚如幻蝶所言。 双方刚照面那一瞬。 李长安就该果断用出自己最大的底牌——风火雷。 事到如今。 一步慢,步步慢。 尸孽气候已成。 神雷固然威力绝伦。 单单一道风火雷,未必能在击穿幻境之后,还能焚毁这集合了数万妖魔的怨气与血肉的尸孽。 而幻境既是孕育尸孽的子宫,也可说是暂时拘束它的囚牢,若不能一击建功,反而会让尸孽提前出世,介时底牌尽出且精疲力尽的两人更无反制的手段,情势恐怕更加糟糕。 可若想一击建功,就得绕过幻境这层外壳,以雷火直击尸孽本体。 先前李长安心里还有些成算。 可现在…… 四野茫茫,白沙漫漫。 除了身后紧追不舍的庞然大物,视线所及就只有不断刺出烟尘的怪异山峰。 大地也几经迁移、翻覆、扭转,原本的方位已经不能用作参照。 酒神庙渺无踪迹。 反观己方。 道士已把身体与法力都压榨到了极危险地步,这还是他有意识留力的结果,而虞眉……虽还是那副冷清清的样子,但总有些摇摇欲坠。 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实在不行,也只好…… “终于找到你们了!” 酒神?! …… “方才尸妖睁眼那一刻,原本行将崩溃的幻境,忽的又成了铁板一块,愣将我拦挡在外。万幸道士你用神雷凿出的缝隙仍在,我才能勉强护住庙宇,探查你们两人所在。” “怨气不断在弥合缝隙,我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我来引路,你俩赶紧过来,我好将你们拔出幻境。” “唉!能操纵这百年积怨,那妖魔绝不是尸妖那么简单,俞梅呀俞梅,你都死了还要折腾人啊!呵,不过事已至此,说什么都迟了。” “不,你老当真是及时雨。” 李长安咧开嘴角。 哪怕沙尘灌得他咳个不停。 仍旧放声大笑。 “来得正是时候。” ………… 四野依旧沙尘漫漫。 难以辨物。 但这一次。 却有无形的指引照亮前路。 虞眉调转木鸢。 周遭的风变得愈加猛烈。 先前,它们只是无序地搅动沙尘。 现在,却逆着航向挟着砂砾猛烈吹拂。 但这点小伎俩又有何用? 黔驴技穷而已。 虞眉毫不迟疑服下最后一粒丹药,惨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殷红,一边张开法界,一边驾驭木鸢。 木制的翎羽切开沙暴,小小鸟儿破风而出。 沙尘尽数甩在身后。 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却也古怪得让人咋舌。 如果说先前的幻境是一幅平铺的画卷,那么现在的幻境则是被熊孩子胡乱揉成一团的产物,扭曲混乱,分不清哪方是天,哪方是地。 而在这破碎且怪异的世界中,在这一片断壁残垣里,依然屹立的酒神庙格外刺眼。 “快!” 酒神连声催促。 “它追上来了。” 身后。 巨大脸孔咆哮着,领着那接天连地的、由妖魔尸骸和城市残渣汇成巨浪汹涌而来。 虞眉不敢怠慢,架着木鸢,化作一道流光,投入酒神庙。 下一刻。 “浪潮”摧枯拉朽。 吞没一切。 ………… 在大地“隆隆”的震动中。 酒神窑像是风暴中的船只,晃动不休。 顶上,建筑残渣簌簌直落。 窑内,烟尘肆虐弥漫。 俄尔。 “咳,咳,咳。” 靠近窑口,一段几要坍塌的环廊上,一只手推开残砖碎瓦,紧接着,李长安拉着虞眉钻了出来。 此时的道士灰头土脸,衣衫破烂,浑身都是割伤、擦伤,伤口还嵌着许多木刺、瓦砾,稍有动作,就往肉里扎深几分。 可他却没工夫去清理。 概因在上空,在窑井外。 外部华丽宏伟的庙宇已被彻底摧毁,露出上方旋转着的天空……不,应该说是世界。整座城墟此刻都翻卷竖立起来,环成巨大的万花筒,绕着一方小小的天地缓缓旋转。 而一切的最中央是一张巨大的、不断变幻着的面孔。 细细看。 巨脸实则是由无数张小的脸孔组成,男女老少不一,神情各异,或流泪大笑,或癫狂嘶吼,或惊骇恐惧,或呲牙裂目;而巨脸的神情变幻,也是由这些面孔不断幻灭,不断彼此撕咬、追逐而成。 虞眉倚在栏杆上,望着天上一张又一张,口中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 “郑通,钱大志,三娘子,严松……” 她脸上残留着病态的嫣红,抿着薄唇,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俱是妖魔怨恨残留。” 酒神幽幽一叹,虽不见其形体,但却能听出言语中的唏嘘。 “道士,是时候了结这百年恶果了。” 李长安无言抬头。 疲惫的双眼望见了那些面孔,而它们也看见了李长安。 霎时。 “李玄霄!” 千万张面孔露出千万种神情用着千万个腔调一齐嘶吼。 声音叠合聒噪刺耳,余音在窑内回荡不休,震得烟尘颤动,扰得人耳中嗡鸣、胸闷欲呕。 “你该死!!!” “呸。” 道士还以一口带血的唾沫。 戟指天上巨脸,破口大骂: “叫!叫!叫!叫你妈个头!” 顿时间。 天地仿佛愈加为之暴怒。 地上震颤愈急,挤压得窑井内墙不断皲裂变形;而天上更是旋转愈快,那些怨恨凝成的面孔们被道士激怒,嘶吼、咆哮、咒骂,争先恐后汹涌而来,仿佛带着整个世界轰隆坠下。 道士则依旧昂着头。 目视着头顶不断旋转坍塌的城市与天穹,目视那些个狰狞面孔涌至眼前。 电花雀跃环绕周身。 他并指作剑诀立于眉心。 扣齿作声。 “吾今勃召,速出绛宫。” “急急如律令!” 轰! 神雷一震,万魔灭踪。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八章 归去 直面雷霆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风与火,雷与电,都作炽光与轰鸣,刹那间将人吞没。 不知多久。 “道士。” “李道士!” 连声呼唤让李长安渐渐苏醒。 可随之醒来的,还有脑中的眩晕、身上的刺麻与眼里的酸痛。 他稍稍睁眼。 入目是昏暗狭窄的空间,以及一圈更加狭小的暗淡天空。 空中,有“雪花”纷纷洒洒。 灰色的,落在脸颊上,轻若无物又顷刻消融。 那飘洒模样,使人不由想起坟前被风扬起的纸灰。 而这“灰雪”又是什么的灰烬呢? 道士脑中眩晕不止,所以这念头才浮起丁点,便又沉入浑噩的脑海深处。 耳边的呼唤还在啰嗦个不停。 可现在的道士不仅头晕还耳鸣。 一个字儿听不清,只觉吵闹。 所以他只管楞楞躺那儿,往天上瞪了一会儿眼。 直到怀里出了些动静。 他又呆了呆反应过来。 这才将一直护在怀里的虞眉拎出来,左右翻看一阵。 此时的女剑客不复清丽,整个人灰头土脸,眉毛头发都卷曲蓬松,双眼紧闭泪流不止。 拎在手里,跟还没睁眼的奶猫一样,手脚瞎划拉,显然人还是懵的。 不过还好。 还活着。 没被神雷当做妖邪一并震杀啰。 李长安随手把她扔到墙根下,杵着剑摇摇晃晃站起来。 举目四顾。 周遭石壁环绕,排布着毁坏的栈道与齐整的石窟。 这是酒神窑底部? 道士往中央看去。 果不其然。 那里有一个由碎石、破砖等杂物拱起的小小矮丘,矮丘上卧着一尊神像……不,那是个好似炭渣粘连起的东西,焦黑扭曲,勉强维持着曾经的形状,但又遍布孔洞,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溃散开来。 酒神像? 李长安讶异。 为何会……是了。 果真雷法无情,逢邪必辟。 虽然酒神不曾明言,但道士多少有所察觉。 试想,一介行将消散、魂归天地的神祗,哪儿有余力频繁送人出入幻境?又能在幻境剧变中护住神庙方寸之地呢? 无他。 只因取用了自己视为不洁的、幻境积累百年的妖魔信愿而已。 妖魔的香火又哪是这么好取用的,少不得被妖毒侵染,被怨恨缠身,而如今被雷火一烧,连神像都不成形状了。 但好在酒神是正神,雷火并未焚毁他的真灵。 细细看。 那千疮百孔的神像上蕴着一层朦朦的光,变幻不定,隐隐幻化出一张模糊的面容。 面容神色焦急,似在呼喊着什么。 可惜道士还在耳鸣,压根听不清。 只好上前凑近些,读他唇形。 他说: 当心! ………… 灰雪笼罩的昏暗井底。 道士霎时汗毛倒竖。 心有所觉,眼皮一抬。 余光中。 有东西破开灰雪急袭而至。 侧身,横剑。 锵! 道士只觉手腕一震。 眼睁睁就瞧见半截剑刃打着旋飞了出去。 这柄剑随他出生入死、历经苦战,早已伤痕累累,折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绝非是此时!绝非是此地! 要命了。 余光里再度瞥见,灰雪飞洒中,第二次袭击紧随而来。 李长安无可奈何,只得叉臂护在胸前,用血肉之躯赌这能打碎钢铁的攻击。 好在。 一股子熟悉气味突然贴近身后。 一只素手扣在肩头。 李长安顿时松了口气。 身子随即飞掠退后。 那道袭击也自然落空,徒劳在空气里打了个霹雳,扯烂漫天灰雪而已。 待落地站稳跟脚。 “又欠你一命。” 他由衷对虞眉谢道。 但虞眉只虚眯着一对泪眼,满脸茫然。 李长安哑然失笑。 想来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头也晕,眼也痛,耳也聋。 于是简单点头示谢。 旋即冷眼望向来处。 袭击者已然显出身形。 ………… 那是一团烂肉,一团巨大的有意识的能动弹的几乎填塞了半个窑井的烂肉团,它的外部整个被烧焦,皲裂开无数裂口似无数张嘴在蠕动中不断张翕,喷吐出腐臭的血水以及一根根锋利的肉刺。 此时此地,除却尸孽还能是何物呢? 道士顿感头疼。 幻境都烧成灰了,这罪魁祸首怎么就没烧干净呢? 不过,这东西虽张牙舞爪,乍一看凶悍得很,但却只在原地与自己对持,并未扑过来追击,看来…… 李长安正盘算间,虞眉却突然从身旁越出,气势汹汹要直奔对面而去。 道士吃了一惊,赶紧拉住她。 急道:“你还有法力吗?” 虞眉眨巴了下眼睛,把耳朵凑过来,吼道: “你说什么?” 得,忘了她也是半个聋子。 于是道士也把脑袋凑过来,俩人梗着脖子,你一句我一句对吼起来。 “我说,你还有法力吗?!” “没有!” “符箓法器呢?!” “用光了!” “我也一样!” 道士还指了指手里的断剑。 虞眉多少明白了李长安的意思,但仍有不甘。 “难道放过它?!” “不怕!” 道士放开嗓门,也不怕对面听着。 “尸孽靠的是怨气与尸体,但左近早被于枚搜刮空了,哪儿有这些东西?咱们先暂且退去,等明儿恢复些法力,再来与它了结,岂不胜过现在玩儿命?!” 道理是这道理,但虞眉性子倔强,盯着还在原地炸刺的尸孽,尤有不甘。 李长安还待再劝。 “小槐灵,李道人说得极是,这妖魔已是苟延残喘的一块烂肉,不值得你拿命来拼。” 话声并不入耳,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李长安不惊反喜。 “酒神?” “正是区区小神。” 虞眉没有应答,但眉色也不由飞出欣喜。 她之前也瞧见了酒神状况,一道薄薄魂体缠在烂石像上,风一吹就得烟消云散的模样,端的是凄惨。 而现在能施展出传音之法,神魂状态应该好上了许多。 于是李长安促狭道:“挨雷劈的滋味儿如何?” 酒神哈哈大笑。 “恰如烈酒过喉,痛哉!快哉!” 说着,他话锋一转。 “不过道人你有句话可说差了。” “哪句?” “锄灭余孽何必再待来日?对不住两位,这最后一着我就却之不恭啦。” 虞眉蹙眉:“你想做什么?” 李长安也是诧异。 扫了扫原地张牙舞爪扮海胆的尸孽,又瞧了瞧石像上残魂似的酒神。 一句话没有出口:你能做什么? 酒神不急回答,反问李长安。 “道人可还记我曾说过一句话?” 没头没脑的,道士哪里明白。 但这个时候。 李长安的耳鸣已渐渐消退。 他突然听得周围传来些细微的隆隆声,地面也开始微微颤动,不知哪里的风涌进来,带着淡淡的醇香。 与之同时。 尸孽表现得也愈加躁动,肉刺频频挥舞着,好似昆虫的触角在捕捉着什么。 很快。 它所有的肉刺突兀一缩。 李长安一个激灵,立刻严阵以待。 下一秒。 但见肉刺猛地暴涨,却不是袭向道士和虞眉,反是撑起肉团往上跃去。 然而。 就在它跃起的一刹那。 细微的隆隆声忽然放大,石壁上某个本该废弃的窟口竟涌出琥珀色的磅礴水柱,将尸孽迎头拍落。 非但如此,尸孽被水沾染的部位,血肉竟点点溶解化作丝丝缕缕的烟气, 道士一愣。 地下水? 不。 有浓郁酒香蹿入鼻端。 是酒! 且是好酒! “天下忧愁怨怼皆可以美酒销之。” 酒神痛快大笑。 “秋露白。” “竹叶青。” “昆仑酿。” “凝月霜。” ……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就有一口石窟涌出一股好酒。 俄尔。 百十口石窟喷吐出百十种美酒。清澈的、殷红的、甜绵的、醇厚的……浩浩荡荡通通注满窑井。 醉浪堆砌,酒香翻腾。 他的笑声如此畅快。 “诸位,痛饮!” ………… 每一个好酒之人大抵都作过在酒海徜徉尽情痛饮的美梦。 但道士可以很负责任的说,凡事过犹不及,这种经历他委实不想经历第二次。 尤其是另一个“酒友”——尸孽,就如同掉入硫酸池,剧烈地挣扎、颤抖,却被泾渭分明的美酒水流牢牢束在窑底,反复地销磨层层骨肉,融化道道血水。 所以当两人被一股酒浪托上窑口,酒神调笑: “我这库存佳酿滋味如何?” 李长安扶了把泡得昏头涨脑的虞眉,没好气回了句。 “够烈。” 酒神于是又大笑起来,只是没笑几声。 “咦?这妖孽倒有几分凶顽。” 道士心里一咯噔。 还没完? 赶紧在往酒窑中看去。 美酒汇成的水流依然泾渭分明,反复冲刷着尸孽。 可那尸孽竟探出细长的肉刺,没入酒窑石壁,把自个儿往上拉扯。尽管肉刺很快就被酒水溶断,但在溶断前,它已探出了第二根……就这么,它那融掉了眼皮的眼眶里,两颗死灰眼球对准过来。 然后身上残余的血肉震颤,蠢蠢欲动。 眼见这一幕,李长安半点不惊讶。 早知它凶戾顽强,直到生命的末尾也不会放弃等死,而且谁知它是否手段逃脱升天呢? 道士正要有所动作,可忽然,在尸孽身后,在光照尽头的幽暗中,探出了一双手臂环住了尸孽的身体。 紧接着。 手臂的主人浮出身形。 好似煅烧后的煤石,布满密密的空洞。 正是酒神的石像,或者说,就是酒神。 他的状态很遭,寄托在神像上魂魄本就光辉暗淡,如今更是散作星点不住散逸。 酒神正在消散。 方才呼唤美酒解怨,就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绝唱,奈何稍差一着。料想,酒神从吸取妖魔香火,不,应该从一开始就没打断继续苟活吧。 毕竟,潇水已然不再,潇水的神祗又何必贪求残存呢? 酒神转头对着道士,他已经没有余力传音了,但此时此刻何必言语? 李长安并指拂过剑身。 “斩妖。” 盈盈清光浮现。 道士一剑掼下。 ………… 雨后天晴,阳光清冽。 李长安拔出最后一株杂草,挺腰伸了伸筋骨,环顾自己的劳动成果。 荒僻的小院,枝叶稀疏的大槐树,一度枯萎又焕发新芽的藤萝以及一座小小的坟茔,都被粗略收拾了一遍,依稀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虞眉端出用野谷和野菜煮成的汤羹,用不知哪里翻出的破碗盛了三份,两人一驴便围着石墩嘬起汤羹。 李长安低头吹着热气: “妖魔既已锄尽,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谁知随口一问却换来长久的沉默。 “谁说妖怪死尽了?”虞眉冷冷指着自己,“这不还有一个么?” 李长安吃了一惊,赶忙抬头,却见虞眉嘴角擒笑,而看到道士这副诧异慌张的模样,更是放肆笑出了声。 好嘛,看来给俞真人擦完股屁后,她性子开朗了不少,以前冷冰冰连个表情也欠奉,现在都学会开玩笑了。 李长安无奈,让虞眉自个儿慢慢笑,自个儿继续恰饭,啧,不出所料,又苦又硬。 虞眉笑够了,终于想起回答道士的问题。 “幻境破灭,我虽不再是潇水的虞眉,可我仍然是真人坟前的槐灵。” “天地宽广、人世繁华不想亲眼去看看吗?” “睁眼说瞎话。”虞眉白了道士一眼,“外头还是乱世,哪儿有什么繁华?处处尸骸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她粗暴地打断了这个话题,转手递来一本小册子。 李长安接过来,线装粗陋,封皮上有“杂用符咒小集”几个小字。 “这是?” “送你的。” “我又没受闾山的箓,哪里用得了?” “无妨,这是真人收集世间流传符法编选出的,都是金光咒、辟邪符一类,无需受谁家的职箓。我送于你,省得你自称道人却老是借别人家的符使。” 道士脸皮厚。 “多谢。” 却之不恭。 虞眉又递来一本册子。 比《小集》还有要轻薄许多,封面上也没有名字,但李长安却越看越眼熟,这不是…… “对。” “这就是真人拘押妖魔、构建幻境的法宝,虽已残缺,但仍价值不凡,留在这里,徒惹觊觎。” “若有可能,劳烦把它还给闾山。” “如果不方便。” 虞眉顿了顿。 “就随你怎么办吧。” “也行。”李长安照样接过,“还有什么吩咐?” 虞眉笑着摇了摇头,把眉边的发丝拢在耳后。 “道士何时启程?” 李长安把羹汤三两口食尽。 “现在。” …… 闲话无需多提,李长安也终该踏上归途。 他牵着驴儿,轻轻掩上院门。 走出百十步,忽心有所感,回头望去。 但见小小院落里浮起星星点点清辉,光辉又凝聚,融进那棵高处墙头许多的大树。 紧接着。 但见槐树枝头抽出热热闹闹的新芽,新芽又舒展成叶,枝叶间又结出一串串淡黄花朵,仿佛跨越了重重时光,槐树眨眼变得华盖满枝、清香摇曳。 风吹拂过枝头。 依稀似挥手送别。 章节目录 第一章 引子 “气象台继续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信号,多地遭遇连续强降雨天气,石镜、铜城、凉山等地区相继出现大水、泥石流、山体滑坡等自然灾害,请广大市民注意出行安全……” 大雨如幕。 客厅里暗沉沉的。 沙发上挤着一圈死鬼,形容惨淡;电视里播着新闻,无趣呆板。 两厢对照,都是寥无生趣。 房间一头同样压抑。 从潇水回归的李长安正伏案挠头。手里握着毛笔,肘下压着黄纸,眼前则是一张别墅设计图等待临摹。 图纸线条既多,毛笔笔锋又软,不一阵,人就抓耳挠腮、暴躁苦闷,活像个连夜赶暑假作业的小学生。 终于将就着画完,混着一封黄符点燃投进陶罐,就等盖上塞子完成“阴宅寄坛术”。 突然。 死鬼堆里“唰”地冲出个拦腰断成两截的。 “道爷辛苦了!这点粗活交给我就行了。” 说完,一把抱起坛子。 脑袋在前面飞,屁股在后面追。 急吼吼就往房间里钻。 客厅顿时沸腾,霎时阴风惨惨、鬼嚎连连,大小死鬼们通通顿足捶胸,叫唤慢了一步,反让新鬼得了便宜、占了先。 但也没嚎几声,房间里却响起一串压抑的哭声,比之这满屋的鬼叫还要凄凉几分,群鬼于是熄了嘈杂,面面相觑,然后窃窃私语。 “他咋先哭上了咧?” “能不哭吗?” “三四十岁一男人,为了买房子结婚,加班加点送外卖,一个不留神让大卡车当场碾成两截。” “活着买不起八十平,没想死了倒能住上大别墅。” “可现在就是住了别墅,也没媳妇啦。” “你再骂!” 李长安到嘴边的斥责咽回了肚子,瞅着沙发上堆砌的群鬼,满脸写着后悔。 他辞别潇水回归现代,发现屋子跟贼光顾过似的,要不是手机没电,他当场就得打110。 后来冷静一想,这满屋子的鬼蹲着,哪个贼有这能耐? 再仔细一看,自个儿俩房间啥事没有,就客厅和放坛子的卧室一片狼藉,而且东西也不见少,反倒是鬼多上了十来只。 再把吴老大提过来一问。 感情这段时间里,陆陆续续住进来十几只倒霉鬼。这新鬼撞上旧鬼,还能有什么事儿?打呗。 这打来打去就打成了这般模样,好在屋里寒酸,稍稍值钱的电器也没被破坏,总之损失不大,就是原本施了“阴宅寄坛术”的罐子都被打了个稀烂。 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一时心软,架不住几个小鬼可怜巴巴的眼神,答应了他们鬼鬼都有大别墅。 见了鬼的大别墅! 道士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迎着满屋子殷切鬼脸,挠了挠鸡窝头。 还能怎么办? 画呗。 总不好食言而肥。 他生无可恋又翻出一张黄纸。 这时。 “叮咚。” 有人按门铃? 好耶! 赶忙扔了笔,三两步抢过去,拉开房门。 灿烂的笑容迅速消失。 无他。 门外的八成更加麻烦。 ………… 从潇水回归现代没安生上几天。 身上伤痛没恢复利索,送去重铸的配剑也没取回。 在一个大雨倾城、群鬼作伴的午后,李长安迎来了意料之外的访客——楼观道道士钟还素,或者说,相关部门人士钟还素。 两人寒暄一阵,扯起些修行界的闲篇。 “近来灵气浓度又有上涨,这间屋子恐怕会引来更多鬼魂,未免群鬼相噬,道友应该早作打算。” 浓度上涨? 有么? 李长安有些挠头。 对常在古代世界行走的他而言,现代世界好比干涸的池塘,谁会注意池底干泥有几分湿润呢? 不过,想到家里“房客”突兀暴增。 又大概理解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灵气复苏? “当然不是!” 钟还素熟练解释。 “这只是灵气潮汐涨落的自然规律而已。” “据专家的研究推断,早在秦汉时期起,灵气浓度就在不断下降,尤其在隋唐年间以及明朝初年还曾大幅跌落,到了建国前就几乎完全干渴,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灵气浓度才以极缓慢的速度回升。” “只不过最近时间里,灵气浓度有几次异常上涨,给了些牛鬼蛇神滋生的环境,部门人手又匮乏,一时监控不力,闹出些不大不小的乱子。” “不过道友也不必担心。” “我听说上头已经在拟订新的政策方针,应对未来可能的局势变化,部门人员扩充是一定的,只是招收那些人员还在研究。” “但是可以肯定,对修行者的管控力度会增强,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是不会再有了,毕竟修行界也不是法外之地。” 说完一大堆,钟还素摆出道士的职业笑容。 “我说这么多,道友明白了么。” 再明白不过。 “你是想找临时工。” “还特么不想给钱!” ………… “无量天尊,钱的问题可以商量嘛。” 一番友好“磋商”后,钟还素搬出了还算丰厚的薪酬。看来这道士当了官,工作作风也不咋纯粹。 李长安本来没想答应,他还在疲乏期呢,只想窝在家里喝着快乐水吃着外卖,愉快地长胖发霉。 但奈何现实不允许啊。 他常在两界反复横跳,得了种怪病,叫“视钱财为浮云”,花起钱来没个概念,这次潇水一行荒城幻墟,也没捞到浮财,再加上回来后杂七杂八的支出,回过神,兜比脸还干净。 “先说说看。” 李长安念叨着“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是个什么活?” 钟还素取出一个文件夹子递过来,徐徐说道。 “一周前,锦官大学一个叫邵野的教授申报了一项考古工作,目的地是凉山县山区里的一个老村寨,那村寨疑似与一个活跃于清末民初的‘会道门’有关。” “旁门还是妖鬼?” “那个年代是真是假、是人是鬼很难分得清,再加上时局动荡,卷宗也多数散佚,如今已经弄不清楚了。” “为什么不叫停这次考古。” “那句老话,咱们国家地大物博、历史悠久,这古往今来的牛鬼蛇神多如牛毛、遍布各地,要是次次沾点儿边就阻止,社会也就别运转了。再说,绝大多数都随着灵气枯竭彻底成了文物。” “道兄既然找到上我,说明它不在大多数范围之中,对么?” “我们也不确定。” 他解释道。 “这家教派有记录第一次出现在光绪年间,并在随后影响力迅速扩散,据说当时西南一些军阀背后都有它们的影子,但在1920年左右就突然销声匿迹,连同大多官方与民间的记录一起消失。这段时间灵气有异,闹出些乱子,部门里查找线索,才在零散的卷宗里把它挖了出来。” 李长安沉思了片刻。 “还有么?” “没了。” 钟还素无奈摇头。 “卷宗散佚得厉害,他们内部什么组织,头领的名字,崇拜的哪路神仙一概不知,只有一条可信度不高的记录,说它们传教依赖一样神物。” “是什么?” 钟还素突然直起身躯,神色变得严肃,好似庙里的判官来到人间,满屋鬼物顿时噤声不敢私语,屋内顿时只剩压抑的光线与隆隆的雨声。 李长安却不为所动,依旧翻看着手里文件。 这一页是钟还素所说的老村。 不多的文字附着一张照片。 照片年代久远有些模糊,但也能看出是个潜藏在山谷中的村落,一片片黑色瓦顶呈环状排列,密密麻麻相互衔接簇拥在一起,就像一盘蜷缩起来的蜈蚣。 钟还素的声音慢慢响起。 “活死人,肉白骨。” “返魂砂。” 章节目录 第二章 孤村 飞机,火车然后是客车。 大半天的旅途劳顿,李长安终于抵达山村……所属的乡镇,入目所见,三两条街道交错,老旧的建筑随着地势起伏排列,除此之外,尽是一叠又一叠的山。 大雨一直不停,空气潮湿得让人郁闷。 想到真要抵达目的地——那处群山中的村落,还得有一段漫长且潮湿的路程,李长安的心情就分外不美丽。 然而更不愉悦的是: “邵教授他们昨天就提前进山了。” “你已经到车站了?” “好,好,我现在就去接你。” 十几分钟后。 一辆面包车杀到车站,车门打开,一个中年男人招呼李长安上车。 他就是先前通话的人。 自我介绍叫王忠民,是本地的一个村干部,被镇上安排当考古队的向导和联络人。 他外表看起来四五十岁,留着平头,胡茬子花白,行事也全是基层干部的风格,李长安一上车就塞了根“软中华”过来。 “谢谢,我不吸烟。” “现在的文化人都不抽烟了么。” 他开了句玩笑,把香烟收入上衣口袋,又指了指后车厢,里面塞满了各种生活物资、工具、设备。 “我这趟本来是拉一些物资和设备送进山,接到李队长你的对话,才半路折回来的……” 钟还素给李长安准备的身份是考古队副领队,名义上算是临时空降下来的监军。 “我现在是送你去招待所休息一天么?” “不用麻烦了,一起进山吧。” ………… 面包车驶离不知名的小镇,头也不回扎入莽莽群山中,景色越来越偏僻荒凉,车轮下的道路也越来越差。 一开始是水泥路,然后是柏油路,再然后是石子儿路,到最后都不知算不算路了。 或是泥泞中的“轨道”,或是悬崖旁开凿的平整石面。 越来越险峻,越来越狭窄。 特别是通过一段山腰凿出的石道时,山涧裹挟着泥沙、碎石簌簌而下,遮蔽视野;风卷着雨水把车窗往悬崖拉扯,哗哗作响;车轮下,边缘破碎的石道看来比车身还要窄小,使人担忧轮胎是不是都悬在半空,一个不小心,就会车覆人亡,坠入旁边洪流崩腾的深谷中。 “李队长你尽管放心。” 王忠民悠哉扬哉把握着方向盘。 “这条路我开了几十年了,从来没出过差错。” 那是,要是出过差错,你还能坐在这儿跟我吹牛? 左右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索性装出些大无畏来。 李长安强迫自己不去看窗外的悬崖峭壁,转而跟王忠民搭起话。 “王哥是这个……”目的地山村的名字有些拗口,李长安翻出资料,“尔笛伙村的人?” “不是。” “我只是经常跑这条路。” 他又话锋一转,言语中带着得色。 “但你要问全镇最了解这个村的人,除了我没有第二个。” 这话说得李长安还真来了点儿兴趣。 “聊聊?” …… “要说这个尔笛伙村,还得从本地流传的一个故事说起。” 王忠民点燃一根香烟,将车窗摇开一点空隙。 风雨一丝丝灌进来,吹散了车内的闷热与汗臭。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深深抽了一口香烟。 随即。 烟气与故事一起在车厢弥漫。 …… 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群人为了逃避官府的压迫,躲进了山里建立了一个村寨。 但他们不是山的子民,所以土地不让他们的庄稼生长,森林不让他们的弓箭射中猎物,河流也不让他们渔网捕获鱼虾。 当他们快要饿死的时候,终于想起了乞求山神的接纳。 最开始,他们献祭了牲畜。 但山神却降下了干旱。 让天上没有一片雨云,让地上河流与泉水干涸。 村民认为山神不满意他们的贡品。 于是,他们献祭了老人。 但山神又降下地震。 让山川摇晃,使房屋倒塌。 村民认为山神还是不满意他们的贡品。 这一次,他们献祭了妇女。 但山神又降下了瘟疫。 让他们的头脑愚钝癫狂,让他们的肢体腐烂、发霉、长毛。 村民认为山神仍然不满意他们的贡品。 最后,他们只得准备献上孩子。 但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大人都被饥饿、干旱、地震与瘟疫击倒,只剩下七个孩子还算健康。这七个孩子中有个叫阿支的孩子,他是孩子中最年长的,也是最强壮,最聪明以及最善良的。 他没有抛弃村民,宁愿冒着染上瘟疫的危险也要竭尽全力去照顾他们,可村子里终究没有了粮食,他不得不离开村子寻找食物。 他来到山下的深水潭准备打鱼,却发现干旱让潭水干涸,而地震让山体崩裂,露出一个洞口。 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召唤他。 于是他钻进了山洞。 第一天,山岩磨破了他的手脚与膝盖。 第二天,黑暗剥夺了他的眼睛和耳朵。 第三天,饥饿与疲惫让他濒临死亡。 第四天,他来到了山神的居所。 山神赞赏他的勇气与毅力,决定给他奖赏。 “伟大的山神啊,你打算奖赏我什么呢?” “我可以给你堆积如山的黄金,流淌如河的白银,像满天星辰一样多的宝石。” “我不想要这些。” “我可以让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嫁给你作妻子。” “我也不想要这些。” “我可以让你成为皇帝,群山中每一个子民都会听从你的号令。” “我同样不想要这些。”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只想要村民们恢复健康。” 山神为阿支的善良打动,决定满足他的愿望,但只有一条:不许向他人透露山神的存在。 山神割开手腕,血液中流淌着金色的砂砾,灌满了阿奇的水囊。 然后送阿支回到了村子。 神血果然神奇。 一滴就让病人恢复健康,两滴让残疾的人又生出手脚,三滴便能让死者复活。 于是村民们都恢复了健康,而且都不必为生计发愁,因为阿支治愈村民的事迹传遍了群山,每一天都有人拿着钱财上门求医,阿支便慷慨地把钱财分享给大家。 就这样,阿支一天天长大,“神医”的名头越来越响,求医的人越来越多,村子越来越繁荣富足,“神血”也越来越少。 终于有一天,“神血”用光了,阿支公布了这个消息,村民们都慌乱起来,他们早已习惯了“神血”带来的奢侈富足的生活,无法接受即将回到贫穷的生活。 村民中,有一部分人认为阿支在撒谎,是他不想再把财富分享给大家,要独吞“神血”的好处。 他们想要把阿支抓住,逼问“神血”的来源。 可村子里每一个人都受过阿支的恩惠,许多人都不会支持他们的计划,他们便劝说反对者,向贫穷的许诺财富,向丑陋的许诺美人,向懦弱的许诺权力。 终于,所有人都背叛了阿支。 他们将阿支绑在山山神真的存在么?” 业余神棍李长安打了个机锋。 “信则有,不信则无。” 说完,又失笑道。 “如果真有山神,按照它的风格,怕是不会欢迎我们这些外来人。” “莫慌。” 王忠民一拍方向盘。 “我老王虽然没见过山神,但跑了几十年山路,也跟他混了个脸熟,就算给我的面子,也保管你们这次考古顺顺利利!” 说笑几句,李长安突然察觉隐隐有些不对劲。 他突而沉默聆听了一阵。 “王老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山里刮风下雨,有啥子声音都不奇怪。” “你有没有觉得地上在动?” “李老弟,你被故事唬到了么?这个山路不平,车子开上来肯定会抖。” 不!还是不对! 莫名的危机感攥住心神。 李长安贴住车窗仔细去看。 这时候,山路已经转过最陡峭的路段,到了一处较为和缓的斜坡,一侧是生满灌木的坡地,一侧是草木覆盖的山沟。 李长安瞪大眼睛,借着暗淡的光线。 他看到了——他看到山在流动! 无量天尊!山体滑…… 轰呲~巨响骤起,山岩、泥土、草木顿时崩解,化作汹涌洪波,扑面而来!猛地拍上车窗。 霎时间。 天旋地转。 章节目录 第三章 青年之死 车内一片沉寂,像副活棺材。 唯有渗进的雨水滴落响起些“哒哒”声。 俄尔。 一声急促的呼吸。 李长安自混沌中惊醒。 头脑中仍有眩晕纠缠不去。 “发生了什么?” 稍动念头,额角便刀劈似的疼痛,手一摸,湿漉、温润带着铁锈味。 对。 他想起来了。 是山体滑坡! “洪流”将车子一把掀翻,自己就像滚筒里的仓鼠,被绑在车座上不断打转,车厢里设备工具——锤子、铲子、镐子都跳起舞来。 到最后,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中了自己脑袋。 “王哥。” “王忠民!” 下方传来模糊的呻吟。 听起来人还活着。 李长安掏出手机,打开电筒。 车身整个儿斜立起来,自己被安全带吊在了车座上,前窗玻璃被泥石掩埋,只有上方的侧窗爬满网状裂纹,隐隐见到泥水流淌。 李长安摸索到一个榔头,用力一砸。 哐! 暴雨裹挟着泥沙与玻璃渣灌入车内,喧嚣与冰冷紧随其后。 李长安的精神稍稍振作,他用外套扫去残留的玻璃,挣扎着爬出车窗。 车外。 雨势密集得仿若浮动的海洋。 手机提供的光亮只能勉强照亮数米之地。 幸运的是,车子虽被卷入了山体滑坡,但未被岩土彻底掩埋,且尚在滑坡的边缘地带,车子旁边,便看得着完好的坡地。 不幸的是,车身“嘎吱”作响,并在缓缓倾斜,显然这岩土汇成的“河流”即将再度流动,要将车子推下山坡更深处,并彻底吞没。 李长安不敢耽搁,赶紧钻回车里,扯开了王忠民的安全带。 他虽已醒来,但仍有点迷糊。 “我的手机钱包……” “别管了!” 李长安将他拽出车,拉着他奋力一跃。 下一刻。 轰隆隆,凝止的“河流”再度涌动。 …… 十来分钟后。 两人相互搀扶着爬回山路。 王忠民一屁股瘫在烂泥里,满脸生无可恋;李长安则叉腰淋了一阵雨,莫名其妙“呵呵”笑出了声。 迎着对方看神经病的眼神。 “莫哭起个脸嘛。” 他用力一拍王忠民的肩膀。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山都垮了半边,也没把我们两个埋死,说明山神还是给了你一点儿面子哩。” 王忠民没好气。 “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它,给它立个神牌?” “当然可以。” “到时候牌子上就写‘高抬贵手饶我两命凉山府君’。” “对。” 王忠民也乐呵了。 “每年三八妇女节,老子就给它上一炷香!” 山神深切表示赞同,又听到“闷雷”滚滚附和,山体再度坍塌。 两人吓了一跳,赶忙跑路。 这段路尽是泥路,大雨一浇,全是黄泥浆,滑得站不住脚,两人简直是一路打着滚儿往前逃。 不一阵,身体就又沉又冷。 有心打电话求援。 可惜自进山起,手机就没了信号。 道士抹开一脸泥浆。 “这地儿离村子还有多远?” “不远。” 王忠民摔了个狗啃泥,一时没扑腾起来,在黄泥汤里支起脖子。 “开车就半个多钟头。” 道士无语。 你直说咱俩完蛋了就得了。 然而。 忽然,迎面一道强光刺开雨幕,接着就是引擎声由远及近。 车? 李长安思忖。 照王忠民的说法,这当头在这条路上跑的,也就只有考古队了吧。 难道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旁边,王忠民早就从泥浆里跳了起来,挥手叫喊。 “是考古队么?救命!是我,王忠民!” 不一会儿。 也是一辆面包车停到跟前,下来五个人,都穿着雨衣,提着手电筒在两人脸上晃了一阵。 领头的走近来,声音粗哑。 “王忠民?你这么弄成这副样子?” “邵教授?” “是我。” 王忠民松了口气,立即大倒苦水。 “倒了血霉!” “半路撞上‘走山’,差点儿被活埋。” ‘走山’是山体滑坡的俗称,对面考古队楞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却又同时惊呼,在李长安身上乱晃的手电筒齐刷刷指向了雨幕更深处。 他们手上的家伙功率比李长安的手机强得多,但光照所及,仍旧只能瞧见黄色的岩土,瞧不见滑坡的边界,真如道士先前开的玩笑——半边山都塌了。 见此情形。 一股子难言的沉默在考古队中蔓延,其中一名女队友更是软倒在地,嚎啕大哭。 这边,两个差点被活埋的倒霉蛋面面相觑。 “她这是?” 邵教授的手电无言垂下来,回身搀扶起女队员。 欲言又止。 最后语气低沉。 “我们上车再说。” ………… 考古伍规模很小,成员仅有邵教授与他的五个学生。 三男两女。 先前在雨中嚎啕大哭的女生叫马春花;现在正在小声安慰她的女生叫萧疏;旁边默默作陪,瘦瘦高高的男生叫易宝华;驾驶位上戴着眼镜儿的男生叫曾广文,而最后一个队员…… 面包车的后座都被拆去,腾出的大部分空间被一副自制担架占据,担架上正躺着一个年轻人。 他五官清秀,带着书卷气,但此时却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腹部裹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上浸出嫣红的血。 “我的学生,向岱安,这孩子很聪明,也很勤快……” 短短几句,邵教授的声音就已经哽咽。 李长安记得在考古队资料里的照片上,邵教授虽已五十几许,头已谢我开车慢了?!” “我没这么说。” “你话里就是这意思!” “好,对!就是这意思!你车开得不慢吗?半个小时的路,你一个多小时都开不完。” “我是为了安全。” “安全?这是在救命!你就是胆子小,你就是害怕!” “我是怕,那种山路,下这么大的雨,天又黑!哪个不怕?人家马春花不怕,是因为她是向岱安的女朋友,你呢?” “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你怕是不止想当朋友吧。” 易宝华听不下去了。 “眼镜儿,你胡说什么呢?” “难道我说错了?老易,你也别舔了,人家宁愿冒着危险跟车,也不愿意和你留在村里,你舔不到的。” …… 李长安包扎好伤口。 抬头。 王忠民在走廊抽着闷烟;邵教授缩在角落,捂着脸,佝偻得像团影子;马春花蹲坐在担架旁,脸埋进膝盖,一言不发;其余三人争吵愈演愈烈。 道士不管他们,只是走到青年跟前。 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漂亮的丹凤眼,直直地对着房梁,灰败没有一丝神采。 是的。 他已经死了。 李长安为他阖上双眼,低声默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质问打断了道士的诵咏。 马春花站起身,红通通的眼睛直勾勾盯过来。 道士早已心如铁石,平静回道: “节哀。” 两个字像一句咒语。 王忠民摁灭了香烟,邵教授离开了角落,三人也停止了争吵。他们回到担架旁,环绕在青年身边。 马春花看着沉默的众人,神情有些慌乱,她捋起凌乱的头发,努力笑着: “你们怎么都这副样子呀?岱安他没事,他只是累了。” 萧疏担忧地牵起她的手。 “春花……” “不用太担心。” 她却一把挣开。 “岱安的伤是很重,但在这里,就在这村子里,还有一样东西能够治好他。” 见她越说越离谱,邵教授皱起眉头。 “春花,岱安他……”说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去世了!世上没有东西能够救活一个死人!” “不!” 马春花猛然转身,死死盯着邵教授。 “老师,你忘了吗?为这个东西,你找了大半辈子;为了这个东西,你把我们带到这个山沟沟;为了这个东西,岱安受了这么重的伤。” 邵教授脸色越来越难看。 “马同学,你在胡说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嗤嗤”笑了起来。 夜风摇动灯光,光影在向岱安惨白的脸上拉扯出各种表情。 她轻声呢喃: “返魂砂。” 她兴奋大笑: “返魂砂!” 她声音越来越高昂,越来越尖锐,最后歇斯底里的尖叫在这荒村夜雨中回荡。 “活死人,肉白骨。” “返魂砂!!” 章节目录 第四章 失踪 第一天从孤村醒来的清晨是不愉悦的。 窗外喋喋不休的风雨夹杂着人声喧哗。呼吸之间,又全是陈腐发霉的气味儿。 是的。 发霉。 整座屋子都在发霉! 那些霉菌,褐青的、脓黄的、灰黑的,一点点、一簇簇、一片片,在房梁、墙皮、窗台间蔓延,然后侵入床下,爬上床脚,在床板与稻草间繁殖,最后穿过枕头,钻进人的脑袋…… 李长安瞪着眼睛,胡思乱想一阵。 外边吵闹更甚。 他躺不下去,下床出门。 “咋的啦?!” 院子里一个慌张的声音回到: “春花不见了。” 随即,另一个更加慌张的声音响起。 “向安岱也不见了!” …… 宗祠享堂。 “昨天晚上,我一直陪着春花,但后来实在熬不住,就不小心睡着了。再后来,不知道是几点钟,我隐约听见开门的声音,当时我睡得迷迷糊糊,只以为她是去上厕所,没有多想。结果今天早上起来,到处都找不到她……都怪我,明明知道春花现在精神不好……” 说道后面,萧疏已经低声抽泣起来,易宝华小心安慰着她,其余人则将目光转向了王忠国。 “昨天,我们不是给小向找了副棺材么?但今早上起来,我看见棺材盖子的位置有点儿不对,我当时还吓了一跳。后来听你们说小马不见了,我就想,是不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她钻进了棺材殉情了。但等我推开棺材盖,里面什么都没有。” 一段话说话,留下两个字沉甸甸压在众人心头——殉情。 “这么大的雨,马春花一个女娃子又拖着一个死人,走不了多远。” 李长安拍了拍手,唤来众人的注意。 “现在分头去找,也许还来得及。” ………… 冷雨荒村。 李长安踏着瓦砾,穿过一间半坍塌的屋子。 这屋子跟村子其他建筑没有太大区别:木头的房梁、门枢腐朽脱落,坠入泥尘,伴生杂草,又被坍塌下的瓦砾掩埋,留着石头墙壁年复一年顽固耸立,偶尔见着一副棺材,决计没有尸骨,最多住着几蓬蒿草,生着几丛蘑菇。 唯一点儿不同,也许是墙角那只死老鼠,已经干瘪溃烂,尸体上生满五颜六色的霉丝,像是披了一层斑斓艳丽的毛发。 华丽而腐朽。 李长安捂紧了鼻子。 倒不是有多矫情。 而是他为了搜寻马春花,动用了冲龙玉。不出意外的是,大雨冲散了残留的气息;而出乎意外的,这座山中孤村充斥着一种熟悉的气味儿——大雨都刷不去的刺鼻霉味儿! 今早醒来,道士只以为是他的房间在发霉,可是现在,去看看墙上覆着苔藓的石砖,看看杂草掩埋下的腐烂家具,看看那些废弃散乱的棺椁……斑斑点点、层层叠叠,处处都生满霉菌。 整座山村都在发霉! 尤其是在这些坍塌的房子里,发霉的气味浓重刺鼻得好似疯狗,追着李长安的鼻子,将他狼狈撵进巷子。 “马春花!” 他大声呼喊。 雨幕里远远传来几声“回音”。 那是其他人在其他方向努力搜寻,可惜就像道士这边一样,没有回应。 李长安在曲巷盘桓稍许,然后捏紧鼻子,钻进了下一个院子。 老步骤。 先检查水井,青石填了井口又被苔藓封住,没有挪动过的痕迹;再看看房梁,已然腐朽断裂挂不上东西;最后检查隐蔽的墙角……李长安停下了脚步。 这面墙已经坍塌大半,留下一小截立在泥水横淌的废墟中,上面浮雕着一尊神像,雕工异常的精巧细腻。 李长安还记得自己过来的主要目的:当保姆……不,是警惕某个不知神祇不知教众不知名的古怪宗教。 他上前仔细打量。 这是一尊凶神,脚踏骷髅,身环大蛇,猪鼻鹰眼,须发戟张,凶悍之气几欲扑人而来。 大雨漭漭笼罩,天地孤零零的只剩自己与眼前的神像。 越是靠近,越是细看,越是觉得雕工精巧绝妙、鲜活摄人。 恍惚间。 好似这凶神在这大雨中活了出来。 它一手高举蛇首,一手拳握身前,脖颈经络暴起,血口剧张,獠牙毕露,嘶声呐喊着。 “啖吔咦珂。” 非是臆想! 一点含混的声音像是伏于草间的毒蛇,冷不丁从身后钻入耳朵。 道士一个激灵。 余光一瞥,捕捉到身后屋檐阴影下,一张蓬首鸡皮的怪异脸孔! 下意识。 转身,凝视,拔剑。 然而,手到腰际,却握了个空。 这一霎那间,李长安意识到两件事。 其一,自己的配剑早被送去重铸,根本不在身边。 其二,面孔主人身上也并无妖鬼的气味儿。 确切说,那只是一个人,一个老人,顶多是一个苍老到不怎么像人的人。 他藏在残破屋檐的阴影下,身形佝偻得像被打断了脊骨,白发稀疏而杂乱,面孔松弛而消瘦,像是把斑驳老皮挂在了一颗骷髅上。 这样形容一个人委实不怎么礼貌,李长安心里道了声罪,自嘲自己神经过敏。 “老人家?” 唤了一声,对方没有回应,只把藏在褶皱下的浑黄眼珠对着道士,不,应该说是道士身后那面墙上的神像,嘴里不停念诵,口齿不清。 道士正迟疑着是不是该自觉滚蛋。 雨幕里。 “李副队,找到马春花了吗?” 远远传来呼喊,一个穿着雨衣的人从巷子小跑过来,戴着眼镜,是曾广文。 “你们呢?”李长安反问。 “没找到。”他趟过一片泥水,走近来,又补充了一句,“我去教授他们那边问过,都没找着人,我就到你这边来看看。” “我也一样,刚才还打算问问这位大爷有没有见着。” 听李长安这么一说,曾广文才注意到老人的存在,小小的咋呼后,给李长安介绍,这位老人就是村子仅有的几个村民之一,汉姓“韦”。 “韦大爷!”他在老人耳边扯着嗓子吼,“你吃了吗?!” 老人呆滞浑浊的瞳孔微微一动,转向了他。 曾广文赶紧再接着吼。 “有没有看见马春花?!就我们队里那小姑娘!” 老人瞳孔又动了动,却是转了回去,对着神像,继续念念有词。 曾广文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和李长安离开院子。 出了门,李长安心有所感回头张望。 老人依旧对着神像,一动不动立在残破的屋檐下,佝偻的身躯、青灰色老旧的衣服,松弛、暗淡的皮肤,他看起来就像一团嵌在墙上的霉斑。 含混的念诵在雨中愈加模糊。 李长安只听清楚四个音节。 “啖吔咦珂。” 章节目录 第五章 游犬 荒芜村墟,肃肃冷雨。 像死物的老人与像活物的神像,仍旧相对而立。 含混念诵在雨中飘摇。 即便进了巷子。 李长安仍不由为其回首凝望,曾广文以为他还心有芥蒂,半笑半劝。 “老人家耳朵听不清,脑壳也不好使咯,你也不要太在意。” 道士哪儿有这么小肚鸡肠,他摆手解释: “人都是会老的。我只是好奇老人家唱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当地的一首山歌。” 不需追问,曾广文就自个儿滔滔不绝起来。 “讲的是灾荒年间,一个英雄向名叫‘啖吔咦珂’的神灵寻求帮助,通通重重试炼,又放弃了荣华富贵,最后神灵被英雄的勇敢善良打动,降下神力拯救人民的故事。” 李长安听得耳熟。 “阿支与山神?” “李副队也听过?”曾广文刚露出诧异的神色,便意识这话容易让人误解,赶忙干巴巴补救了一句,“这东西很冷门。” 但他的“媚眼”算是抛给了瞎子,李长安惯来不爱猜什么话外之音,又谈何误解呢? “来的路上听王忠国讲的。”他扯着嗓门喊了“马春花”,仍旧没有回应,“说起来故事里山神的血也能‘活死人肉白骨’,跟返魂砂差不多。” 这句话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落入了曾广文的耳朵好似就多了别的意味。 他忽的放慢了脚步,嘴角擒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笑,那表情仿佛听到酒桌上有人吹牛吹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 “我听上面说李副队加入这次工作,是因为对民俗传说很有兴趣,在这一块也很有研究?” 李长安还能说什么呢?难道自爆资料都是有关部门瞎编的?自个儿就是个外行? 只好硬着头皮。 “一知半解。” 曾广文脚步更慢了。 “那你一定了解‘鬼’。” 不仅了解,还亲手宰了不少,道士谦虚谨慎。 “哪方面?” “人鬼之别。” 曾广文摘下雨水打花的眼镜,慢条斯理擦拭起来。 声音不疾不徐。 “历代关于鬼魂的故事数不胜数,但在不同的时代,故事中人与鬼的关系却是不断变化的。在秦汉时期的鬼故事里,除了祭祀、伸冤、寻仇,大部分时候人与鬼都是泾渭分明、互不干涉的。可到晚唐,多了个说法,说人与鬼本就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天下有一半的人其实是鬼,只不过鬼辨得出人,人辨不出鬼而已。” “而到了南宋,这种说法更进一步,当时志怪传说中,鬼魂们干脆就离开了坟墓,走进了市井,偷窃、抢劫、诈骗、乞讨、做工、当小商贩,甚至当官吏,吃穿住行、娶妻生子,跟活人没什么区别。” “这种变化原因很多,但都离不开一件事。” 他竖起一根手指,神色让李长安想起学生时代卖弄私货的历史老师。 “即战乱催生了大量的流民涌进城市,没有户籍,没有生计,扰乱治安,可不就成了‘鬼’么?” 道士莞尔:“鬼本来是人。” 曾广文又戴回眼镜,笑容矜持。 “传说基于现实。” 说完。 他又蹲下身,在一片瓦砾里翻翻捡捡,掏出了一个物件,展示给李长安。 陶质,比巴掌大一些,大约成扇形,一面模印着相当精细的兽面纹。 李长安:“嚯,大户人家。” 这玩意儿是一枚瓦当,考虑到建筑年代以及精致程度,不是有钱人家用不起这东西。 曾广文把瓦当收起来,呵呵摇了摇头。 “这村子里每一家都有这东西。” “李副队有没有注意到,村子每一栋建筑都是用上好的青砖、条石、瓦片建成的,是每一栋!这可是将尽一百年前,帝都还有人坐泥巴房子了!” “若是苏杭之类的富庶地方还能理解,但在凉山这块如今还是贫困地区的山沟沟?”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 “光是把这些材料运进来,花费恐怕都不菲,更别说还有进山凿出的那条路了。” 道士摊手抬杠。 “也许是就地取材了?” “那也少不了钱。有这钱,干嘛还在山里苦熬?!” 他转过身,目光炯炯看过来。 “如果阿支的故事有一部分是真的,那么是什么让一个山村迅速富庶,让村民死守深山,又自相残杀,最后风流云散?” “返魂砂?” “返魂砂只是神话故事。” 曾广文嗤笑反驳,然后神色愈加激动,甚至可以说亢奋。 “但在很多神话故事里山神的精血是矿脉!” “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假如阿支的家族在这座山里发现了金矿,带领村民进行开采,山村才能暴富,但为了守护金矿的秘密,村民才宁可靡费巨资呆在深山也不愿离开。之后,也许是开采技术落后,也许是矿脉本就很小,金矿枯竭,村民利益分配不均发生冲突,他们杀了阿支的家族,瓜分了财产,最后一哄而散,离开了深山。” 这故事还有点儿意思,起伏跌宕得听得道士津津有味儿。 “所以说,活死人肉白骨的其实是黄金?” 曾广文推了推眼镜,摆出一副斯文模样。 “这只是一种推测。” “不过……” 前方巷子分出岔道,两人也要分开搜寻。 离开前,曾广文抛下了一句。 “钱,不就能让人死去活来么?” ………… 钱能不能让人死去活来暂且不说,但马春花倒是先把众人折腾了个活来死去。 冒着大雨,在废墟里跋涉。 从早上找到中午,回祠堂一合计,谁也没发现她的踪迹,草草吃了点东西,众人决定扩大范围再仔细找一遍。 只不过这一遍心境略有不同。 前一遍是找活人,这一遍是找死人。 …… 李长安淌过一院子黄泥汤,拿一根长竹竿探进一口废井里,伸到底搅动,没够到什么阻碍,井里也没浮出什么尸体。 松了口气,又转头踩进了泥汤。 其实,山村的房子用料讲究,排水系统也做的不错,每一条巷道的石板下都有暗渠,但奈何年久失修,多有堵塞,大雨一浇,理所当然溢出……积水? 道士低头瞧着脚下积水,又翻开石板看了看“洪流奔腾”的水渠,呆立片刻,忽的扔下竹竿,冲出村子,爬上村口的一棵大榕树。 举目张望,地势尽收眼底。 村子地处群山怀抱中一处谷地,村子更是在其最低洼处。 哪怕大雨朦朦,但仍可瞧见山间蓄积的泥水滚滚而下,漫过野地,最后灌入村巷,可是……积水呢? 连天连月的大雨漫灌,可不是几条水渠、几口蓄水池就能解决的,照理说,村子早该淹没成泽国,可是积水呢? 除非。 村子下面别有洞天。 一条暗河?一个溶洞?亦或一条矿洞? 道士精神振奋,虽然只是猜测,但比起瞎找,终归有了个看似可行的方向。 只不过,村子巷道曲折,建筑布局又密集复杂,一条一条地去翻石板找水渠未免麻烦。 好在,他正巧有个便宜的法子。 ………… 潇水一行,李长安得了两样好处。 其一,是俞真人编纂的符箓小册,薄薄一本,不是百科全书似的集纳,而是挑选出典型,进行高屋建瓴、深入浅出地精讲,可说直指符箓本质。 李长安每每翻阅,都觉受益匪浅,所以一直贴身收藏,没有随着其他行礼埋进泥石流。 这册子有一节专讲如何利用术者自身的灵性制作符箓,用来讲解的例子叫做“游犬符”,是岭南一些三流术士出门时用来看守道场的符法。 “游”是指游离在外,“犬”指的是尸狗魄,即将自己三魂七魄中主掌警惕的尸狗剥离出一部分,植入黄符,留于家中,如此,因与术者的魂魄冥冥相连,即便本人远在千里之外,也能感知到家中状况,简而言之,就是“插眼”。 没有黄纸、毛笔、朱砂,李长安干脆因陋就简,拿身上做笔记的本子,撕下一页来,咬破手指以血绘符。 这道符绘制不难,难的是如何巧妙割取尸狗灵性,再填充以神念与法力,而不是直接割裂魂魄本体,导致魂魄受损,甚至当场魂飞魄散。 好在,老师讲得精细,学生也学得小心,没出意外,血符绘成。 但问题又来了。 “游犬符”只是一只眼睛,如何能让它去找到目标呢? 简单。 让它活过来就行。 这就不得不提李长安得到的第二个好处,一门新的地煞神通——“喷化”之术。 道家变化之术通常有两类,一是形变,即让物体变形,二是神变,即让死物变活。 “喷化”就是后者,此术是渡一口灵气赋予物体以灵性,在一定的时间内,让死物变成活物。 比如。 李长安将纸符折成一条小鱼,轻轻呵上一口气,而后放入没过脚裸的积水中。 初初如一张纸片漂浮水上,随着水流打旋。 俄尔。 忽的一颤,但见鱼尾一震,便霎时活来,倏忽钻入水波。 一时穿梭草间,一时跃出水面,一时又嬉戏于李长安脚边。 道士哈哈一笑。 法成矣! 抬头看老天没有打雷的意思,在树下找了块高出积水的石头,盘腿坐下。 闭目静气。 神思顺着冥冥中感应相连。 而后再“睁眼”。 李长安就成了水流中一条小鱼。 随波逐流,穿过草地与泥潭,进入村巷,投入黑暗狭窄的水沟。 水沟曲折复杂。 不知又钻过多少缝隙,绕过了多少阻碍,而后随着水流汇入一池“湖泊”。 “湖泊”中藏着一股暗流,拉着小鱼下潜,被“湖泊”底部一道缺口吞没。 缺口后又是一条隧道。 沿着隧道,一路往下,往下,再往下。 最后。 豁然开朗! 村外。 老树下。 李长安睁开双眼。 找到了! 章节目录 第六章 洞天 下午大约3、4点钟的光景。 雨势难得小了些。 村子腹心处一口水池,仍旧黄汤翻涌,污水横流。 萧疏往高处挪了挪步子,道出了大伙儿的心声。 “水底下真有暗道?” 李长安没做保票。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第二遍搜寻,所有人依旧无功而返,气氛低沉时,李长安趁机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他没提法术的事,只说自己注意到积水的问题,再沿着水渠走向,找到了这口池子。 老实说。 这话有些天方夜谭。 水底下藏着暗道?又不是拍电影! 但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大伙眼下也没别的方向,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商量着行动起来,想方设法填塞沟渠,阻断水流。 忙活一阵。 池塘浑浊的水面渐渐平静。 又过了几分钟。 水面更是出现了一个漩涡,卷得水位迅速下降,露出被淤泥覆盖的阶梯以及一扇……门? 大伙儿原以为这是一口蓄水池,然而水位退去,才发现,它其实是一条下沉的阶道,阶道的尽头是一面石壁,凿出宫阙城楼模样,上头嵌着一面大石门,用石栓牢牢锁死。 从宫阙到大门,跟村子的建筑风格一致,浮雕着繁复的云纹鸟兽,工艺异常的精致细腻,但奈何也同样年久失修,门上破开了一个大口子,积水便是从中涌去的。 眼见为实,现在已经没人再怀疑李长安的“推断”了,更多的是诧异与震惊。 王忠民更是瞪圆了眼珠子。 “你妹儿咯,修得那么好看,这村儿底下埋的啥子东西?秦始皇吗?” 这时候,萧疏突然尖叫起来。 “布?布!” 她又叫又跳,引着众人去看,在石门缺口参差的边缘挂着一小块红色的碎布料。 “春华穿的就是件红衣服!” 无需多言了。 邵教授当即跳下阶梯,其他男人紧随其后,淌过尚且齐腰的污水,合力解下门栓,推开石门。 正如“游犬”所见。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隧道。 黑暗,幽邃。 飘摇的风雨、残余的积水与暗淡的天光都越过众人,投入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可除了零星回响,再无其他。 众人不由踌躇。 邵教授却一咬牙。 “有对流,能下去。” 又要一马当先。 李长安赶紧拉住他。 “下面黑布隆冬的,不定撞见什么,您老就先歇着,我先去探探路。” 邵教授本不想让李长安一个“外人”出这头,但道士说自个儿常在深林洞窟之类的危险地带活动,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再加上邵教授想起昨儿撞见李长安时,他衣服打湿,露出那一身腱子肉,便实在找不到理由反对了。 但还是让学生取了一捆尼龙绳,一了一大堆。 七个老人还是那副模样,在雨中神情呆滞。 直到两人口干舌燥,面面相觑,再找不出话来。 他们却同时转身,各自离开。 从始到终,不发一语。 众人哑然无措。 李长安则若有所思凝视过去。。 他们的背影像一块块朽木、一团团霉菌,在傍晚的凄凄风雨里,融进了这老村的破败凋敝。 章节目录 第七章 愿景 “……我们在地下神堂中找到了失踪的马春花和向安岱。后续调查,我发现神堂里居然保存有大量的法器,质量都很好,尤其是一套黄纸、毛笔、朱砂,到现在还能用,拿来画符很好使,这帮孙子真tm有钱(这段划去)。一部分法器被动用过,应该是马春花进了某种仪轨,但现场布置错漏很多,也没有法力残留痕迹。推断是马春花在考古中接触过一些零星知识,然后想当然拼接出来。以防万一,我仔细检查过。马春花虽然精神失常,但魂魄完好,身体也没有被邪法侵入的迹象;向安岱的尸体已经僵硬,皮肤上已有尸斑,腹部微微隆起,内脏已经开始腐烂,但没有尸变、妖化、附身的迹象。” 李长安抓着笔杆子,两眼放空,好一阵,又艰难挤出一段。 “地下村庄有人类生活的痕迹,但房屋内都很整洁,鸡舍猪圈也没有动物尸骨,不像是遭逢意外突然消失,更像是有计划有秩序的撤离。至于村庄发霉的现象,我没有找到牛鬼蛇神的存在,只是气味儿非常非常浓郁、非常非常刺鼻,也不晓得考古队怎么受得了,反正我是一秒钟都呆不下来(这段也划掉)。以上,也许曾经这里真有什么妖怪蛮神,但是现在,暂且无虞。” 画下句点,李长安长舒一口气。 他是正经人,没写日记的习惯,本上记的是工作记录,算是任务的一部分,要求事无巨细一一记录,本来有个小型摄录机器,落在滑坡里了。 钟还素特意叮嘱过,这事儿很重要,是无数前辈拿命趟出来的经验。 李长安是个实诚人,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办人家的事儿。 而现在。 他得去办另一件大事。 道士收拾笔记,从容不迫踱步出门,绕过大雨倾盆的庭院,转入祠堂角落一间不起眼的小屋。 推开门。 王忠民已在此等候多时。 屋外,大雨重重;屋内,昏惨逼仄。 王忠民无言提起铁刀,李长安默默燃起火焰。 “中午吃啥?” “土豆丝儿。” 是滴,就是火夫。衣食住行可不就是人间大事? 打发现溶洞,这两天,考古代一头扎进了地下村庄,疯魔似的废寝忘食,留下李长安和王忠民两个,一个受不了霉味儿,一个不感兴趣,也不好意思无所事事,就主动挑起了后勤工作。 往常,都是两人张罗七个人的伙食,今天不大一样。 刚开灶,门又推开,进来一姑娘,声音软软的打招呼。 “李哥,王叔。” 王忠民回头一乐。 “哟,是小萧啊,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难道是邵教授他们饿急眼了,叫你来催饭的?别急,快了。” “他们一干活就跟成了仙儿似的,哪儿会饿?”萧疏笑眯眯摇头,“我们不是在修复壁画嘛,今天有了阶段成果,我来请两位领导下去验收。” 说着,她撸起袖子就要过来帮厨,可还没挨着灶台,就被王忠民挥起锅铲撵开。 “烟熏火燎的,你一小姑娘凑合上来干嘛?再说,你白天工作晚上还要照顾小马,累得都快脱形了,先休息休息吧。” “哪有这么夸张。” 萧疏也不反驳,笑嘻嘻扭头去清洗碗筷,完了,期期艾艾走到李长安身边。 “李哥,东西……” “做好了。” 道士点头。 递给她一张黄符,收惊定神符。 道士顺手牵羊是偷偷摸摸,但研究符箓可是光明正大。考古队大部分人都是无神论者,只当李长安学术方向偏门,但萧疏是女生,为人感性一些,对鬼神之说有些兴趣,便央求李长安为马春花画一道符。 其实没什么用,马春花是心病,符箓、药石难医。 但李长安还是抽时间绘制了一道收惊定神符。 虽然不能医治病人,至少能够安慰亲友。 见萧疏说了声“谢谢”,把符箓小心收好。 李长安犹豫了片刻。 “马春花现在好些了么?” 萧疏扬起的眉眼顿时搭聋下来。 “还是一样。” 那天在地下神堂找到马春花,当时她就一直抱着向安岱的尸体死活不肯松手。众人无奈,只得强行把她俩分开,又把尸体放回棺材,且用棺材钉钉死盖子。 这下,马春花平静了下来,可却又像失了魂,整天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只有萧疏这个闺蜜的呼唤偶尔能有回应,却也只是转过脸,拿空洞的眼睛对着人,那呆滞模样,就像那天雨中的老人。 提起她,气氛一下子沉闷了许多。 好在王忠民已经做好了饭菜。 三人便分头行动。 萧疏去照顾马春花。 李长安和王忠民去给邵教授他们送饭,顺便‘验收成果’。 ………… 地下还是老样子。 暗河水流依旧湍急,村庄也依旧在腐烂中死寂,建筑物匍匐在黑暗里,像是高高低低的坟丘罗列。 李长安快步穿过这“乱葬岗”,到了考古队所在的广场。 广场上点了些蜡烛、煤灯,在黑暗无边的世界里,勉强撑起些光明。 这些东西和油米蔬菜一样,都是从老乡那里借来的。 当然。 说是“拿”也未尝不可,因为主人家既没有同意,也不曾拒绝。 干这事儿的王忠民没半点儿心虚,照他的说法,这些物资本来就他一趟一趟拉进山里,又亲手搬进各家的。 现在,就当他送错地儿了。 闲话不提。 邵教授远远望着李长安两个,就高声招呼着来看他们这几天的成果——一副拼接好的壁画。 看内容是完好的那一副的后续。 背景是大山心腹处,一条从山脚延伸向上的隧道所抵达的洞穴深处。人物只有两个,其中之一,应该是走出村子的英雄,用黑色的线条简笔勾勒。画中英雄匍匐在地,双手高举。 另一个人物在英雄上方,形体大上两三倍且有非人之处,并不用黑线,而是用白色涂抹。 两个人物之间,又点出密密白点,都汇入英雄手中。 李长安凝视许久,不由入神,恍惚中好像看到这么一幕: 黑暗无光的洞穴里。 庞大的非人之物盘踞在阴影深处,它散发着惨白光芒的血液,像是有意识的飞虫,一滴滴钻出皮肤,汇集在匍匐的凡人手中。 “看到这幅画,有没有想到什么?” 邵教授兴致高昂,活像个炫耀新玩具的孩子。 王忠民若有所得,旁边的李长安已然平静答道: “阿支的故事。” “对!” 教授一拍手。 “阿支!神血!返魂砂!” 他佝偻消瘦的身体几乎雀跃起来。 “这些壁画很可能证明,返魂砂不是虚构的,虽然还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它是有原形的,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 返魂砂是真的? 李长安拿眼去觑曾广文,眼镜儿老脸一挎,写满尴尬。 邵教授还在继续说着。 “整个关于凉山地区的宗教、历史、文化的研究,大部分原始材料不见文字、不见实例,多来自口口相传的歌谣、故事,有太多的猜测推断。但现在,这个遗迹,这个壁画,不但填补了这一块的空白,甚至可能让相关的研究全部推倒重来!” 他说得慷慨激昂,李长安表示理解,但气味儿太冲,实在不能感同身受。 于是。 “要不……先吃饭?” …… 就地摆开饭菜。 一盆子土豆,一盆子南瓜,一盆子干饭加一盆米汤。 邵教授一边分筷子,一边乐呵: “不愧是王大厨,今天的伙食依旧丰盛!” “丰盛个啥子哦?!”王忠民摇着头给大伙添饭,“肉都没得一片。” “已经很不错啦。”邵教授笑着,“不信你问他们,我们平时吃的是什么?” 易宝华言简意赅,一脸唏嘘。 “火烤馒头。” 曾广文补充:“加榨菜。” “不会哟?” 王忠民难以理解,都是些文化人,怎么吃的比工地下苦力的还差? “野外工作嘛,一切从简。” 邵教授没多解释,换了话茬,问起一个大伙儿都关心的问题——救援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村子在深山老林,周围没有人烟,要想求救,就得冒着大雨徒步出山,实在太过危险,大伙儿也只好困守孤村,等待上面发现。 如此被动,难免心中惴惴。 “放心,我估计就这两三天。” 王忠民却信心满满,大打包票。 “前几年,我有一次也是被滑坡堵在山里,我老婆发现我没回家,当时就去找了领导,结果中午堵的路,下午挖掘机就到了!” “这次进山工作,我虽然要常驻在村里,但也说好了,每隔几天都要回去汇报,我估计县上差不多也该怀疑我们遇到问题了。” “所以邵教授你不必慌,也不要急。” “我没有着急,我就是……”邵教授反驳了两句,忽而哑然失笑,随即点头承认,“我确实着急了。” 他站起来,用筷子指点起这片黑暗中腐烂的地下世界。 “这样重大的考古发现,以现在的人手、工具,效率太低了。我恨不得马上拉一个大团队,拉一批好设备,搞一个研究所、实验室。对,还有那条山路,真该重新修一遍!” “修!当然要修!”王忠民立即附和,样子比邵教授还要激动,“不修路,游客怎么进得来?华夏,不!是全世界唯一的地下村庄,这就是只金鸡母,说不准,全县的经济都要靠它盘活!” 气氛一时热烈。 几人七嘴八舌,各自说着山路重通后的畅想。 易宝华支支吾吾说想邀请萧疏看即将上映的电影。 曾广文聊到老家,说这次一定回去探望父母。 最后,几个人都将目光转向一直倾听没有说话的李长安。 道士幽幽叹了口气。 “别的都不想,就想吃口肉。” 短暂的沉默后,欢畅的笑声响彻地下。 王忠民拍着大腿。 “我回头就宰头肥猪,出去请大家吃杀猪汤。” “说话算话。” 李长安舀了碗米汤当酒。 大伙儿有一学一,几个破碗在空中一碰。 “干杯!” “希望救援早来,预祝我们都心想事成!” 完了。 邵教授没有吃饭,他捧着米汤,长久凝视着旁边的壁画,眼神很复杂,释然,欣喜,不甘。 学生关切:“老师?” “没事。” 他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想,找到这里,我这辈子算是有交代咯。唯一的遗憾……是能亲眼看到它,亲手发掘它的应该是队里每一个人。” 他看着自己的学生。 “宝华、广文、安岱、春花还有……” 说到这儿,邵教授话语顿住,“咦”了一声。 “萧疏呀?怎么还没过来?” ………… 萧疏走出厨房时,李长安两个已经离开了。 大雨依旧,积水在院子里汇成一片浅浅的池塘。 马春花的房间就在“池塘”的另一边。 她要过去,有两条路。 要么直接冒雨横穿院子。 要么沿着回廊绕过去。 但回廊的一段已经坍塌了,她要过去,就得经过享堂。 享堂里横着一副棺材,棺材里躺着曾经熟悉的友人,棺材盖被铁钉封死。 她踌躇了稍许,踏入了雨幕中。 …… 来到屋前。 房门关得很严,萧疏匀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温柔些。 “哆、哆。” 她敲响了第一声。 身后的雨势更大了,白蒙蒙的雨幕就厚纱布,一圈圈一层层将院子缠裹住。 “哆、哆。” 她敲响了第二声。 屋内没有回应,耳边只有风声雨声,吵闹而死寂。 “哆、哆。” 她敲响了第三声。 一阵冷风吹过。她突而想起,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在这片小小的被隔绝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和享堂的棺材里那具尸体。 她打了个冷颤。 对。 还有春花。 她赶紧推开门,跳进了厢房里。 …… 也许是因为没开窗户。 房间内,昏暗之余,空气中那种发霉的气味也愈加沉腐、浓重。 萧疏把午饭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有今天端来的早饭,瞄了一眼,丁点儿没动。 萧疏脸上的温柔垮了下来,剩下深深的疲惫。 她轻轻叹了口气,劝道:“春花,我知道安岱……走了,你心里不好受,我们也一样。可你总得吃点儿东西,你想想叔叔阿姨,他们就你一个女儿,你不能让自己垮掉。” 但马春花还是老样子。 像个死人。 没有一点儿反应。 背对着她,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身体。 “马春花!” 这一刻。 也许是因为关心心切,也许是因为疲惫沮丧。 萧疏来到床边,扣住马春花的肩膀,要把她的身子掰过来,眼对眼质问。 然而。 当萧疏的手抓住马春花肩头时。 感觉触感很奇怪,不像是皮肉,像是盖了层蛋皮的奶油,或者,表皮煎出些锅巴的土豆泥。 五指轻轻就陷了下去,然后触摸到一根坚硬而光滑的东西。 这是什么? 心里才升儿疑问,但很快,那股子怪异的触感就像一条条活水蛭,沿着指尖钻进了身体,恶寒得萧疏的大脑一片空白。 可她的身体仍旧遵循着先前的指令。 她把马春花掰了过来。 被子里隐隐响起连续而轻微的撕裂声,声音就像撕开了一条尼龙搭扣。 她看到了她的脸。 左边脸,肤色均匀,眼眸轻阖,嘴角擒着微笑,神态安详,好似沉入了美好的旧梦。 而右半张脸……不,那不是脸,那是一团腐骨烂肉! 已经溃烂、化脓、发霉,黄褐色的肉与森白的骨之间长出一丛丛菌丝,黄的、白的、绿的、紫的……色泽浓艳,热热闹闹披拂在烂肉上。 眼皮已经消失了。 随着马春花“转”过头来。 眼眶随之渗出腐水,沿着眼角滑落,眼珠子也溜溜转过来,扩散的眼仁对上了萧疏惊恐的目光。 萧疏终于明白了。 原来酥糜的是马春花的皮肉,而坚硬的是她的骨头。 章节目录 第八章 谢礼 马春花死了。 早上还有声气,中午就烂成一床腐肉。 众人发现状况时,她那颗蜡黄的眼珠子已经脱出眼眶,被残留的视神经吊住,缀在鼻骨边,冷冷对着进入房间的每一个人。 萧疏就躺在床边,还有呼吸,应该是被吓晕了。 李长安与易宝华合力把她抬去隔壁照料,留下三个男人,面目惨白,手足无措。 直到李长安去而复返,他们才如噩梦初醒,哆嗦着一身冷汗围过来,还没开口说什么,李长安就先挥手让他们不要说话,自己拿着条木柴棍挑开了覆在尸体上的薄被。 这才发现。 尸体溃烂的部分不止是左脸,而是从脸部、手臂到腰肋、腿部,整个身体的左侧边缘尽数溃烂,露出骨头与筋肉。 而在尸体的旁边,竹席上还有着一团人形侧躺的印痕,不像普通的汗渍,那是褐色暗红的,这个印痕是以粉白为底,再混杂着一些暗黄。 仔细看。 原来。 白色的是糜烂的皮肤,而黄色的是融化的脂肪。 呕~ 邵教授们再也待不下去,捂着嘴,相继冲出了房间。 李长安没管他们,俯身靠近,更仔细地检查。 又发现“印痕”上生着许多短短的霉丝,就似密密麻麻的线头,将这层腐皮缝在了竹席上。 他直接掀开竹席。 竹席下是一层稻草,出乎意料的干净,不似李长安自己睡的那张床,稻草发霉长毛,还藏着些死虫子。 李长安放下席子,转身拖来根凳子,对着床坐下,凝望着马春花的尸体,深锁眉头。 半响。 起身,祭起冲龙玉。 还是老样子。 风中的土腥、房屋的霉味儿还有尸体的腐臭。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有妖怪,没有鬼魅,更没有神佛。 在这个末法中的现世很正常,可在马春花如此怪异的死相前,却尤为反常! 李长安心思百转。 莫不成是什么冲龙玉辨不出的妖邪作祟?还是那个劳什子会道门遗害下的超级病毒? 思索许久。 还是一头乱绪。 他环顾房内。 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为死者诵上一遍《太上救苦真经》,离开房间时,为她阖上房门而已。 …… 冷雨庭院。 三个男人藏在回廊下抽烟。 烟雾缭绕里失魂落魄。 李长安的到来都没能引起他们的反应,直到道士开口: “尸体搁在床上不是个事儿,等下帮她找副棺材吧。” “棺材?”邵教授恍恍惚惚,“哦,好,好的。” 但他没动,只低头死命嘬了口烟。 “李先生?” “什么事。” “你说,我该怎么向他们的父母交代?多好的孩子啊,二十来岁,大好年代交到我队里。你不知道,他们明年十月份都准备结婚了,还邀请了我当证婚……咳咳咳!” 说着说着,邵教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曾广文赶忙帮他顺气,他摆手拒绝,转过头来,用红通通的眼睛望着道士。 “李先生,春花她……”他顿了顿,“她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 回答令人失望,而道士接下来一句: “救援抵达前,不要再下溶洞了。” 却是教三人都吃了一惊。 曾广文口快:“你是说马春花的死跟地下有关?!” “不确定。” 道士实话实说。 “但最可疑。” 三个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邵教授摁灭烟,想了想说道:“李先生你想多了,我觉得这事儿跟溶洞没有关系,最好的证据,咱们都下去过,但咱们都没事儿啊!” “对!” 王忠民急切应和。 “也有可能是她本来就得什么怪病……”话音一滞,反应过来,给了自己一巴掌,“唉,我这张破嘴!” 再看曾广文,态度摇摆不定,但也不赞成居多。 李长安瞧在眼里,心道果然。 地下村庄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一个为它追逐半生,一个指望它升官发财。 这种情况下,就是证据摆在眼前,都不一定看得见,何况只是猜测呢。 李长安默默组织言语。 这时候。 “你醒了!” 房里传来欣喜惊呼。 萧疏醒了。 …… 安置萧疏的房间就在马春花尸体的隔壁。 同样的光线昏暗,同样的霉味刺鼻。 舒醒过来的萧疏蜷缩在床上,双手拢着腿,半张脸儿埋进膝盖里。 任床边的易宝华怎么温言细语,她都一声不吭,动也不动。 神情呆滞、目光空洞的模样,叫每一个见到她的人,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太像了。 曾广文心急些。 “酥肉。” 他小心唤了声萧疏在朋友间的绰号。 女孩儿的眸子动了动。 曾广文面上一喜,赶紧再接再厉,试探伸出手去。 旁边的易宝华脱口而出: “等等!” 但他的提醒还是晚了。 曾广文的指尖还没挨着萧疏的肩膀。 女孩儿顿时似炸了毛的野猫,猛然间,一边厉声尖叫,一边双手乱抓! 曾广文猝不及防,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爪,眼镜飞出去,摔烂了半个镜片。 他踉跄退了两三步,又急又气。 “你疯了!” 可当看见萧疏惊恐戒惧的模样,他愣了几秒,又情不自禁现出喜悦。 太好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 她不像马春花。 这样的萧疏当然问不出什么所以然。 李长安们也只好离开房间,商量着给马春花张罗棺材,留下任劳任怨的易宝华照料女孩儿。 而萧疏自己,也渐渐平静下来,又把身体蜷缩在了床上。 动作间。 一张黄符纸从口袋滑出,飘落在地。 易宝华没注意踩了几脚,然后踹进了床脚的灰尘里。 就像一张废纸。 ………… 接下来两天。 李长安没有证据的猜测没能说服其他人,邵教授依旧带着剩下的人一头扎在溶洞里。 然而。 氛围较马春花出事前,已然大不相同。 萧疏仍然一时呆滞,一时疯癫;易宝华为了照顾她,日夜守着,衣不解带。 曾广文虽继续考古工作,但不复之前的专注认真,时不时神飞天外,总是心事重重。 而王忠民,当别人问起救援什么时候会来时,他也不像原本那样信誓旦旦了,答案换成了“也许”、“可能”。今早他特意开车去看了眼滑坡路段,回来时脸色不好,说不见救援,但滑坡范围又扩大了。 就连李长安,也忍着刺鼻霉味儿,守在溶洞里,自个儿呆在边上,默默制备着符咒。 唯一没变的也只有邵教授了。 他还是那样的投入,不,应该说更加投入了。 拖着佝偻消瘦的身躯,从早上六点下洞,一直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肯回去,他就像根消耗大半的蜡烛,拼命燃烧着自己最后的光与热,试图烧穿缠绕在地下村庄上的迷雾。 而现在。 “拼好了!” 邵教授大声欢呼。 虽然条件恶劣,虽然人手不足,但他还是凭着舍生忘死,完成了第三幅壁画的修复工作。 依旧是上一幅壁画的后续,也依旧契合着“阿支的故事”。 画上内容是:英雄回到村庄,用手中的“神血”,将一个又一个倒下的村民“救活”。 壁画上,村民们聚集在英雄身边欢呼,每一个用黑色线条勾勒出的人物身体里都留着一个白点,表示曾被神血所救。 密密麻麻的村民带来密密麻麻的白点,在溶洞昏暗的光照下,那些白点仿佛要从壁画中渗出来,像虫子振翅而起,汇聚成群,一蓬蓬扑进人的眼睛。 李长安看得恶寒,其他人却看得疑惑。 按照邵教授的理论,“神血”这种流传广远的神话故事必定有其现实原型,他坚持修复壁画,正是寄希望于壁画能揭开“神血”神秘的面纱。 可第三幅的壁画仍旧没有跳出“阿支”神话的范畴,反而与传说一模一样。 难道说,是英雄在矿石中发现了什么天然特效药?更甚者,返魂砂就是返魂砂? 实在是让人一头雾水。 第三幅壁画不但没有解答问题,反而带来了更深的疑惑。 邵教授并不气馁。 “任何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都是先人根据现实事物辅以瑰丽的想象,千百年来,一点点雕琢出来的。我们追根溯源,一点要有细心,要有耐心。这第三副壁画至少进一步证明了:‘返魂砂’的传说就是来源于这里!而找到答案的钥匙很可能就在剩下的壁画里!” 他脸泛殷红、神情兴奋着又要投入工作。 “等等!” 李长安突然拦住他。 稍稍侧头。 似在凝望什么。 ………… 祠堂。 厢房二楼。 属于萧疏的房间里。 易宝华看起来疲惫而又憔悴。 这两天,一直是他守着萧疏,日以继夜。萧疏呆滞时,他来照料;萧疏癫狂时,他去安抚。 大伙儿都说他辛苦了。 可他自己却知道,他内心深处藏着一点儿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在此时此地,其他人都不能靠近萧疏,只有他能偶尔接触,他从未感到两人能够如此亲近,他甚至有些窃喜。 他喜欢萧疏。 喜欢得十分卑微。 卑微得大家都知道他喜欢她,他偶尔也会向别人吐露心声。 可唯独在萧疏面前,他却一个字眼儿也吐不出来。 可是现在。 他凝望着床上的女孩儿。 她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但也许是累极了,双目已经轻轻阖上。 “萧萧,我有句话其实一直想跟你说。” 他知道女孩儿听不见。 “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我大学开学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你。” “但我知道,我不讨女孩子喜欢,你又那么优秀,所以我一直不敢跟你表白。” 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脸都在发烫,偏过头,不敢再去看女孩儿。 “你还记得我室友给你那一封情书吗?那其实是我写的。没想到,你被那封情书感动,跟他交往了。我当时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后来你跟他分手了,一直没交新的男朋友,我也一直不敢跟你告白,只是每年情人节都守着你的朋友圈,生怕看到什么不敢看到的。” “我很蠢,很没出息,是吧?但这次发生这么多事,我不会再懦弱下去了!” “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他信誓旦旦转过脸来,迎上了一对亮晶晶的眼眸。 易宝华顿时惊喜: “你清醒了!” 可随即意识到: “你听到呢?” 女孩:“嗯。” 没有呆滞,没有癫狂,却教易宝华霎时间心乱如麻。 她听到了!她知道了!她会怎么看我! 此时此地,时间格外漫长,易宝华觉得,自己像个等待判决的囚犯,恨不得结果早点儿到来,恨不得结果永不到来。 没想到,他在煎熬中等来的是一声轻笑。 易宝华诧异抬头,萧疏也扬起脸看着他。 “其实我一直知道。” 易宝华的心更乱了。 “可是我也一直装作不知道,反而利用你对我的喜欢。”萧疏小小叹了口气,“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 “不、不……”他连连摆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我一定是个蠢女人,明明你那么好。” 他愈加说不出话来了。 萧疏看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又软软笑了起来,拢了拢头发,起身下床。 她两天没下地,下床就是一个趔趄。 易宝华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 接着,熟悉的气息拥入怀中,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好像在沸腾。 “谢谢你。” “我自愿……不,我应该的。” “这两天辛苦你了,我应该给你一份谢礼。” “不,不用了。我们是朋友,对么?” “你闭上眼睛。” 易宝华的心跳顿时慢了两拍,然后,以更加激烈的节奏跃动起来。 “你……” 他低下头,眨眼就在女孩儿的眼眸下屈服。 什么也没问,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接着。 他听见女孩儿离开了他的怀抱,在房间内走了几步。 “等着我,不要偷看哦。” 然后。 女孩儿离开了房间。 她在找什么?她想做什么?易宝华思绪乱飞,所有的猜想其实都汇成了一个浪头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可长久的自卑却筑成堤坝,将浪潮挡了回去。 就在这反复的煎熬中,女孩儿的脚步终于去而复返,又停在了他身前。 如此之近。 他甚至感到对方的呼吸轻柔地铺在自己脸上。 她在找什么?她想做什么?难道是……他终于忍耐不住,悄悄睁开了一丝眼缝。 他看到了。 萧疏就站在他面前,脸上是他最爱的笑容,右手高举着,攥着一把菜刀。 她也发现了他的不老实,递过来一个嗔怪的眼神。 然后猛然将菜刀斫下。 砍向他的脖子。 章节目录 第九章 生死 萧疏那一刀没能杀死易宝华。 她太虚弱了,两天来只沾了点米水,再加上易宝华惊诧间身体本能的躲闪,菜刀便只砍中了肩膀,被锁骨一磕,脱手而出。 易宝华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他明白眼下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制伏萧疏,要么被萧疏弄死。 然而。 即便是此时此刻,他还是怕伤着对方,尽量控制着动作,只想把女孩儿抱住、锁住。 萧疏却疯狂得多。 她乱抓乱挠,拼命地尖叫,拼命地挣扎。 一个病员,一个伤号,短时间里,谁也没能奈何得了谁,倒教屋里的家具遭了殃,被撞了个七零八碎。 直到扭打中,萧疏踹到了易宝华的要害。 他痛苦地弯下腰跪倒在地,萧疏趁机逃出了房间。 而当易宝华忍着痛,起身追出门时,萧疏已经沿着维修屋顶时留下的梯子爬上了上去,然后把梯子丢下了楼。 廊下看不到屋顶的动静。 易宝华担心女孩儿的精神状态,顾不上处理伤口就匆匆下楼,扎入积雨的院子。 一抬头。 就找到了她: 女孩儿赤着脚站在正堂的屋脊上。 背后是重重叠叠的险峰秀岭与天光涂抹出的层层云翳。 雨水勾勒出年轻美好的曲线。 她拢起湿透的长发。 对着自己笑。 ………… 邵教授们匆匆赶回来时,庭院中是这样一幕: 萧疏踮着脚尖在屋顶上漫游,时不时的还俯身翻起一枚瓦片,姿态轻盈得好似雀跃枝头的鸟儿,湿透的衣裳是她沾水的羽毛。 易宝华则捂着肩膀守在庭院里,淋着大雨苦苦相劝,就像一条狼狈万分又忠心耿耿的大狗。 “真的出事啦!” “萧疏你在屋顶干什么?” “宝华,这是怎么回事儿?” 七嘴八舌的疑问是匆匆赶回的几人摸不着头脑。 可惜易宝华没能解答他们的疑惑。 他回头露出一个委屈而又如释重负的表情,接着,身子一歪,栽倒在积水里。 几人吓了一跳,乱七八糟嚷嚷着围上去,才发现易宝华肩上那狰狞的伤口。 翻开的皮肉已雨水冲刷得发白,而伤口深处是更加惨白的骨头。 曾广文摘下了眼睛。 手上青筋冒起。 “谁干的?” 刺眼的惨白几乎将几天来的压抑一并点燃,他抬头望着萧疏,努力控制着情绪。 “这特么谁干的?!” 萧疏依旧在翻找着她的瓦片,只是抽空向院子挥了挥手,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我呀。” 理所当然的回答。 留在村里的,除了几个走路都费劲儿的老朽,就只有萧疏和易宝华了。其实都不必问,凶手除了萧疏,还能有谁呢? 不可置信之后,满腔怒火终于压抑不住。 “你疯了!你tm真疯了!” 曾广文咆哮起来。 “你就算再不喜欢他,再恨他,你用得着杀他吗?!” “眼镜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恨宝华?” 萧疏似乎找到了中意的瓦片,心满意足收起来,言语都多了几分轻快。 “我喜欢他还来不及了。” “喜欢?” 曾广文被气笑了。 “你喜欢他,你要杀他!你喜欢他,你要让他死?!” “是啊。” 萧疏轻巧来到屋檐边上,俯身对着大伙儿微笑,笑容里夹着宽和与忍俊不禁,仿佛下面怒不可遏的曾广文是个懵懂孩童,提出了一个天真灿漫的问题。 她循循善诱: “死有什么不好呢?不会寒冷,不会饥饿,不会疲惫,不会痛苦,也不会再伤心、难过,不会再被压迫,更不会再被欺辱。” “活着才可怕呢。” “活着就会生病,晕起来浑浑噩噩像没了魂儿,痛起来像把针尖儿扎进骨髓里搅;活着都会老的,头发一点一点掉光,皮肤一点一点松弛,记忆一点一点衰退,一点一点老,一点一点衰弱,直到瘫痪在床什么也做不了,吃喝拉撒都要靠人照顾;活着还总会遭到人诋毁、欺骗、鄙视、侮辱,被朋友背叛,被爱人辜负,更别说责任、欲求、生活,它们一块一块压在人身上,让人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你看,死了不比活着好么?” “你疯了?” “或许吧,谁不是呢?” 说着。 她微笑着举起精心挑选出的瓦片,把锋利的边沿抵住纤细的脖颈。 她的目光越过惊骇的曾广文、邵教授与王忠民,最终落在易宝华惨白的脸上。 “真可惜。” “还想带你一起去死呢。” 嗾! 风雨里,短促破空声骤起。 凄凄寒光乍现。 萧疏手里的瓦片才割破点儿油皮,便顿时碎裂,片片飞散而出。 她诧异扭头,一个身形已飞扑而来,将她压倒下去。 正是消失已久的李长安。 然而,享堂毕竟年代久远,瓦顶吃不住两个成年人的重量。 “咔嚓”哀鸣后,轰然坍塌。 随后,堂子里一阵烟尘乱飞、哐当碎响。 邵教授们好悬摁下的心又提了上来。 好在,屋子里很快传出李长安的声音。 “没事,腿断了。” 他又加了句。 “萧疏的。” ………… 萧疏当场摔晕过去。 等她再次苏醒,守着她的是几个严阵以待的男人。 可她自己反倒很是平静。 劝慰他人说,自己其实有抑郁症,先前是病情发作、一时失控,但现在她已经缓过来了,让大伙儿放心,她还年轻,前程无限,怎么会真的舍得去死呢? 可是。 等大伙儿稍稍松懈。 她却悄悄拿起一枚原本垫桌脚的砖头。 棱角对准自己太阳穴。 咚! 霎时,鲜血飞溅染红青砖。 但她毕竟太虚弱,这一下没打准,更没能杀死自己,于是又用两手握紧砖头,用尽全力……扔了出去。 随后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任由才反应过来的几人把自己摁倒在床,眼泪鼻涕糊满被子,哀嚎着:“救救我!救救我!” 可几分钟后,她又渐渐平静,又能够交谈,能够开玩笑,能够撒谎,总是试图支开身边人,而后拿到绳子就往脖颈上套,拿到锐器就往心脏上刺,试图撞墙,试图跳楼,甚至学电视上咬舌自尽。 但每到关键时刻,她又会突然情绪崩溃地放弃,惊恐地哭诉: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折腾几回,大伙儿也看明白了。 当萧疏情绪平静时,她一心求死;而在理智崩溃后,却有正常的求生欲。 清醒时癫狂,癫狂时反而清醒,她的精神在两者间反复摇摆,直到…… 门前。 易宝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刚刚醒过来,没多做思考,匆匆就来寻找萧疏。 可真当他站在这里。 肩上仍旧不停作痛。 他该用什么态度面对门后的女孩儿呢? 当他内心纠结、进退踟蹰,手却已经自作主张推开了房门,眼睛也自行其是找到了那个让他心肝儿颠倒的人儿。 她正蜷缩在床上,原本柔顺的长发此时似一团枯草,面上惶恐而苍白,仿佛一张脆弱的白纸。 “萧萧。” “宝华?” 萧疏的身子颤了颤,连忙偏过头,抹了抹泪痕,理了理发丝,勉强挤出点笑容: “你现在……怎么样?” 易宝华的语气很冷硬:“没死。” 女孩的眼泪顿时又溃了堤,她想过去,但曾广文们却心有余悸将她死死拦住,她只好隔着阻碍向易宝华哭诉: “对不起!宝华,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不想那么做,是……是有个声音。”她用手指抵住脑袋狠命地钻,“就藏在我的脑子里,是它骗我的,是它逼我的,它想要我死,它想我和你一起死!” 易宝华平静听完,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默默上前,让曾广文放开萧疏,然后抬起了手臂。 萧疏不由往后缩了缩。 她原以为等着自己的是一记耳光或者一只拳头,然而不是,易宝华给她的是一个怀抱。 尤带泪容的脸上绽起惊喜。 她小心翼翼伏进易宝华的怀中。 “对不起。”哽咽着,“我不是故意的。” “我相信你。” “真的?” 女孩儿笑声轻快。 “那你怎么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死?” 霎时间。 房间内的空气彷如凝固。 直到如梦初醒的众人七手八脚架开萧疏。 女孩儿的笑声从轻快变得尖锐,再从尖锐变得惊骇,最后变得歇斯底里。 一切如旧。 短暂的温馨好似泡沫。 留得易宝华一个人呆滞沉默。 “痴男怨女真是人间最麻烦的玩意儿。” 李长安小声摇头,径直越过他,拿出早早准备好的绳子,把萧疏来了个五花大绑,又把一个大布团塞进嘴巴,再用胶带死死缠紧。 一番利索的操作后。 李长安拍了拍手,迎着众人呆滞的目光。 “好了,咱们现在得解决另外一个问题。” 有人楞楞问:“什么。” “地下遗迹。” “我们得把它封起来。” 章节目录 第十章 验鬼 邵教授比预想中还要固执。 尽管马春花死状诡异,萧疏精神失常。 进村短短几天,考古队减员大半,连王忠民和曾广文都有所犹疑。 但他的态度却没一丁点儿改变。 坚决得好似溶洞中的遗迹是黑暗中最后一根残烛,咬紧了死活不肯撒手。 谈话当然不欢而散。 每一个人都忧心忡忡,甚至没人有心情去好奇:李长安在溶洞中是怎么察觉到地上的变故的? 一夜无话。 第二天。 雨势仿佛小了些,但铅云沉重低垂,并不给人希望。 老旧的房屋里,陈腐潮湿益重,起床后身子又沉又乏,让人总疑心那些霉菌已然趁机钻进了人的躯体。 正在肺腑间蔓延生长。 厨房的米菜用光了,王忠民打算去老乡那儿再“借”上一些,李长安提出随行。 他虽然认为地下藏着某种东西在暗中作祟,可他自己也明白,之所以这么想,多是因为任务资料的缘故,先入为主,压根没有证据,只是猜测而已。 但猜测若为真,村子里残存的七个村民多半脱不开干系。 道士打算仔细去查证一番,看能否找到突破口。 …… 七个老人散居在村子各处,但他们的生活轨迹几乎完全一样,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就找一面神像或壁画,念诵或者发呆。 不与外人交流,甚至内部之间也不交流。 问起话来,要么不搭理,要么就把空洞的眸子对着你,直到你自己走开。 除此之外,与常人一般无二。 李长安随着王忠民挨个观察了个遍,徒劳无用,最后只好无功而返。 回到宗祠。 才知道萧疏上午又发了低烧,把留下的人好一顿折腾。 一切都很糟糕,但不是没有好消息——邵教授终于松了口。 他找到李长安,整个人像是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提出双方各退一步。 他答应不再进入地下村落,且暂时封住洞口,但在此之前,要先把没拼完的壁画碎片带出来。 理由简单。 如果地下真有着黑暗的秘密,那它多半藏在壁画里! 无需多言。 事不宜迟。 ………… 云雨昏沉,天光流转难知。 李长安们已经离开许久,尚未返还。 宗祠里。 萧疏退了低烧,精神状况反倒好了许多。 虽然还是白着一张脸儿,神态惊惶不定,但好歹没了那时不时就要自杀的平静。 易宝华抓紧功夫,给她弄些饮食,没敢解绑,只冲了一碗芝麻糊,拿勺子小口小口地喂。曾广文则在一旁守着,紧防她再度发狂。 此情此景,乍一看,活像两个大人正在伺候小孩儿吃饭。 而萧疏也真像个孩子,躲闪着勺子,一边低声抽泣,一边嘴里含混念着: “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走,我们都要走,再不快点离开就晚了……” “你相信我。” 易宝华动作一滞,许久,才勉强笑着说:“我相信你,来,乖,先吃点儿东西。” 萧疏把脸撇开,芝麻糊抹在了脸上,又被泪水冲散。 她反复念着那些话。 “走?怎么走?!” 曾广文突然开口。 声音又急又快。 “路塌了,靠脚走么?风也大,雨也大,山路又长又烂,半路遇到泥石流怎么办?踩滑了摔下山怎么办?失温冻死在山里,又该怎么办?” 萧疏没有回答,实际上她被吓住了,又蜷缩着身子,好一阵,怯怯答了句: “这里有鬼。” “鬼?” 曾广文呵呵失笑。 突然“腾”地起身,带倒了凳子,砸在地上“啪”一声响。 可比他动作更激烈的,是他的语气。 “鬼!鬼!鬼!鬼!鬼!有个屁哩的鬼!哪儿来的鬼?!鬼又在哪里?!” 萧疏被骇得哇哇大哭,死命扭着身子往床里面躲。 “眼镜!” 易宝华拦在中间。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不能拿别人撒气。” “我撒了什么气?我只问哪儿来的鬼。” 一时间。 两个男人反倒剑拔弩张起来。 只是没一阵,双方都意识到,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大家的情绪都过于紧绷,同舟共济的朋友间没必要这样。 曾广文的眼神稍稍迟疑,易宝华也寻思着要说两句软话。 这时候。 “有的。” 耳边轻飘飘响起话语,伴着温润的呼吸拂过耳垂。 易宝华脖颈上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他撇过头。 萧疏的脸就从自己肩后探出来,脸儿惨白,眉眼却带着弯弯的笑意。 她说: “它告诉我,它是马春花从地下带出来的,就藏在尸体里。” 易宝华心里咯噔一下。 接着,对面曾广文那里就是一个沉重的呼吸。 不是惊讶,而是愤怒。 他猛地冲上来,伸手就来拉扯绑住萧疏的绳子。 “你做什么?” 易宝华忙慌阻止,却被他一手扒开。 “我带她去见鬼!” 震惊带来短暂的沉默。 萧疏“哇”的又哭喊起来。 易宝华又惊又怒。 “曾广文,你疯啦!” “我没疯,是她疯了!鬼扯都扯到安岱他们身上了!” “她是病人,说的胡话。” “对!所以才要赶快医。急病就要下重药!” “这鬼地方哪来的药?!” “事实就是药!” “就得让她亲眼去看到底有没有鬼,免得一直胡思乱想、发癫发狂。上次是人李长安身手好,下次呢?谁又来救她?” 曾广文一把揪住易宝华的衣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你不怕一不小心咱们没看住,她就把自己给弄死!?” 易宝华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阻拦的手臂无力垂下。 曾广文推开他。 拽住哭嚎挣扎的萧疏,把她硬生生拽下了床。 ………… 时值黄昏。 雨云四合,天色格外晦暗。 夕光随着风雨渗入院子,给这颓败的祠堂染上一丝殷红。 享堂的屋顶缺了一个大洞,没人去补,风雨便从这钻进来,时时鼓动门窗“嘎吱”作响,还灌入了满地积水,足以淹没脚面。 小情侣的棺材被同伴们垫上长凳,挪到了不沾风雨的角落。 享堂上的列祖列宗们却无人照料,飘雨调和了灰尘与蛛网粘满神牌,它们密密麻麻据在供台上,忍着湿冷与污浊,冷冷对着三个不速之客。 曾广文一马当先踩进积水里,他硬拽过来的萧疏,也许是一路哭嚎哑了嗓子,已经不再做声。他把她塞给尾随而来的易宝华,自己径直过去打开了马春花的棺木。 刚当开,曾广文就有些后悔。 他常年在考古队工作,开过许多古棺,见过不少尸体,干的、湿的、烂得只剩骨头的、皮囊还有弹性的……但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 马春花骨头上的皮肉像蜡油一样,尽数融化,都滩在棺材里,茂密的霉丝在她的血肉间肆意生长,几乎填满了这小小的空间。 曾广文一向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否者也不会对萧疏的言语如此激愤。 他认为村中发生的一切怪状都有科学的解释,比如某种未知病菌……如此一来,自己不作任何防护就打开棺材,是不是有点冒失? 但他很快把这念头抛之脑后,指着尸体,望着萧疏: “你过来好好看,见到鬼了吗?” 萧疏没有回答,先前一路的挣扎、哭嚎似乎已经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瘫软在易宝华怀里,默默将目光对准了屋里另一副棺材。 “不见黄河心不死。” 曾广文呵呵冷笑,合上马春花的棺材盖,转向了向安岱的棺椁,这一次,他手里多了一柄羊角锤——为了防止马春花再度盗尸,向安岱的棺材是用棺材钉封死了的。 “羊角”嵌入钉帽。 “嘎吱、嘎吱”的酸响中,钉死棺材的长铁钉被一根根拔起。 直到最后一根。 风雨不知怎的突兀大作,呜咽着灌进屋里,几面神牌跌入积水,门窗摇晃作响。 一直沉默的易宝华脊背上浮起莫名的颤栗,不知是因渗入鞋底的冷水,还是屋中弥漫的霉臭。 “眼镜儿。”他犹豫着,“要不算了?” 曾广文没搭理他,自顾自撬起铁钉,用力推开了厚重棺材盖。 向安岱就躺在这里。 他的尸身状况很好,没有腐烂,没有发霉,再加上入棺前,朋友们为他整理过仪容。 此时的他,双手叠在腹部,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半睁着,凝望着虚空,嘴角凝着微笑,皮肤看来尤有光泽,一如生前模样。 见着老友遗容安详,曾广文的火气也降下稍许。 “你现在就过来看,你看他哪点儿像鬼?!” 萧疏仍旧没有回答,但她似乎又被吓到了,死死抓住易宝华衣襟,埋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反倒是易宝华。 “眼镜儿。” “咋了?” “你有没有觉得……哪点儿不对?” “你也癫啦?” 易宝华抿着嘴。 好一阵。 “他的指甲变长了。” “人死后脱水,皮肉萎缩,指甲看起来就会更长。”曾广文一边合上棺材盖子,一边没好气斥道,“这点儿常识你也忘了?” 易宝华一时支吾,但当他第一眼看见向岱安的尸体时,他就隐隐觉得有异样之处,但一时间却说不出来。 他努力回想着棺材里的尸体形貌,它的手、它的脸、它的皮肤、它的……眼睛? “眼镜儿……”易宝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又要说什么?!” “上次他下棺材的时候,眼睛应该不是闭着的……” 棺木旁,曾广文收拾榔头、钉子的动作突兀停顿。 易宝华怀揣着最后的希望,嗓音干涩。 “对么?” 没有回应。 事实上,谁也没有再说话,三个人都好像被无形的钉子给钉住。 屋中一时沉默,唯有风雨呜咽依旧。 此时。 雨云似乎散去一些。 更多的天光透进来,却都是暗红的,阴惨惨扑在两个男人渐渐发白的面孔上。 “咯吱吱~” 突有轻微的响声混入风雨钻进人的耳朵。 那声音古怪且刺耳。 就像是。 尖锐的指甲划过木头。 “砰。” 棺椁突兀一抖。 刚合拢的棺材盖震开一条缝隙。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起尸 地下还是老样子。 湿滑逼仄的隧道,黑暗而空旷的溶洞,翻涌的暗河与死寂的村庄。 当然。 还有仿佛永恒不变的霉臭。 新奇过后,一切都让人生理不适,但邵教授却仿佛丝毫不觉,一到地,就精神抖擞地投入了工作。 收纳壁画碎片细致而繁琐,王忠民留下来给他打下手。 道士再三嘱咐要时刻注意安全,一旦有危险的苗头,就要立刻通知他,随即,踏上了通往神堂的石阶。 石阶同无人村落一般,都覆着一层厚厚的霉丝,乍一看,好似颜色杂乱脓艳的地毯,可一旦踩上去,却似变质的奶油。 使人脚底打滑,心里发腻。 好在。 不知为何,越拾阶而上,霉菌便愈加稀落。 直到脚下“菌毯”彻底不见,便已然踏入神堂门口。 李长安举起手电筒,刺开黑暗。 啖吔咦珂在神殿深处沉默相候。 …… 道士这次下洞,其实不止是为了邵教授的壁画,他自个儿实则也有一个新的想法想要验证。 他昨夜翻阅符箓小册。 有一页主讲如何与山精野怪结契定约,借用它们的能耐制成符箓。 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民间法脉中似出马仙、养小鬼、拜五猖都是此类。 但俞真人除了结合她自己丰富的实践经验,讲了事先如何哄骗、威胁,事后如何约束、翻脸外,还着重介绍了如何拐……结交初生的山精、水灵、林魅、野神,这类初生之灵天生神圣,但往往神智蒙昧、灵性幽微。 若想结契,难就难在如何沟通。 道士突然想到。 以“啖吔咦珂”受过的虔诚供奉,它的神像中是否残留着一丝神性?只是被时间磨灭得过于微弱,所以难以察知? 若为真。 寻常术士即使用俞真人的法子恐怕都难以沟通残灵,但别忘了,道士还有“驱神”之变。 …… 神殿中。 李长安的指尖轻触神像冰冷、坚硬的表面。 宁心静气,调动元灵。 片刻恍惚后。 一切视觉、触觉、嗅觉、听觉都被摒弃。 自己好似站立在黑暗无光的水面,脚下的涟漪是偶尔泛起心绪。 他心神又一动。 人旋即沉没下去,坠入了一个更加无知无觉的世界。 道士并不慌忙急切,而是循着一点灵机,在这“深海”中随意漂游。 不知短暂还是漫长的时间过后。 真让他寻到了一缕幽微的神性。 可这缕神性似乎老躲着他,几番追逐,也只让李长安捕捉到一丝余韵。 咦? 道士本以为“啖吔咦珂”的神性应该是“拔苦救生”之类,或者干脆就是一尊凶神,可他从那丝余韵中感受到的,却是“镇压”之意? 镇压什么? 疾?苦?死?残? 李长安业务不熟稔,短暂的惊讶差点扰乱心境,虽然及时反应过来,稳住了通神的状态,但却让神性趁机溜走,了无踪迹。 他正要再度花功夫寻找。 忽然间。 混沌中有物大放光芒,照彻这幽暗的“知觉之海”。 正是那啖吔咦珂的神性。 此时此刻,它非但不再继续潜藏,反而主动彰显着自身的存在。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昏暗中。 李长安眉锋一挑。 难道又有事发生? ………… 享堂。 光殷红着,风呜咽着,神牌们都在供桌上摇晃碰响,好似一群老鬼在旁咿呀杂唱。 碰! 那棺材无由来又是一跳。 旁边曾广文惨白着脸,踉跄着往后了几步。 这时。 反倒是一个较小的身影扑了上去。 拿胳膊搂住,拿身子压住,沙哑的嗓子急切喊着: “快点!不要让它出来!” 两个大男人这才如梦初醒。 易宝华率先扑上来,学着萧疏的样子,用身子死死抵住不住跳动的棺材盖;曾广文哆嗦着随后,他刚才拔钉子时动作利落,眼下钉钉子却止不住打颤儿,三翻四次榔头都落不准位置,反是那棺材盖越颤越快,他又急又怕,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砰! 又是一声闷响。 棺材里猛地一震,萧疏两个没能压住,棺材上缝隙再度扩大。 他鬼使神差往里一瞄。 黑洞洞里,似乎瞧见了一双眼睛。 “啊啊啊~” 曾广文骇得胡乱嘶吼起来,扭过脸去,抡起榔头就是一通乱砸。 这下倒是如有神助了,一阵“乒乒乓乓”后,锤肿了五指,好歹也把钉子全砸进了那棺材盖子里。 一番动作下来,三人的勇气也终于耗了个干净。 颤巍巍退到门口。 萧疏和易宝华两个相互搂得紧紧的,留得曾广文孤零零蜷在一边儿,探头瞧着自个儿的“劳动成果”——七根长铁钉子歪七扭八嵌在木头里,也不晓得钉稳了没有? 倒是那棺材一时间却是没了动静。 曾广文嗓子干哑哑的,声音像是齿轮里卡出的沙子。 “它应该出不来了?” 没人回答,也没法子回答。 不知不觉间,天光收尽,只余一点余晖徘徊在院子里。 风雨凄泣中。 一只手掌悄然从棺材的缝隙中探出,作了无言的答复。 …… 曾广文半跪在地上。 汗水在木板上淤了一片。 他大口喘息着,思绪一片空白。 但那副画面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就像一朵昙花。 苍白的手掌在棺材上自顾自绽放。 从手指宽的缝隙不停地生长。 先是手掌,再是手肘、肩膀,接着,是舒展开的肋骨、脊椎与脏器。 再然后。 是头颅与那一双漂亮的丹凤眼。 接下来是什么呢? 曾广文脑中空白,记不太清了。 似乎是尖叫。 是奔逃。 是跌了一跤,眼镜不知飞到了哪里,世界于是更加混乱。 到现在。 好像一切都消失了,除了呜咽的风雨,院中再度归于沉寂。 它呢?易宝华呢?萧疏呢? 可惜没了眼镜,高度近视的他什么看不清。 曾广文悲哀的发现,别说主宰自己的命运,就是想要看清自己的处境都办不到。 此时。 “嘎吱。” 有轻响传入耳中。 那是某种东西踩过廊道木板的声音。 曾广文早已是惊弓之鸟,顿时一个激灵蹿起来,双手在混茫的世界里胡乱摸索。 然而。 墙壁。 墙壁。 还是墙壁。 他终于意识到,自个儿一头扎进了死胡同里。 而与此同时。 那“嘎吱”声却越来越重,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某种东西正在向自己逼近! 他猛然回头。 一团模糊的影子近在咫尺! 无处可逃了。 惊恐之极后,愤怒油然而生。 曾广文忽的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甩着一脸鼻涕和眼泪,猛地朝那团影子撞去。 双方霎时倒地,坠入积水,滚成一团。 他摸索到大约是脖颈的地方,两只手便死命掐了上去。 “老子不怕你!” “咳、咳,放手。” “你不要我活!” “我是易宝华。” “老子也让你……啊?” 他把脸贴上去,眼睛在对方脸上“摸”了一遍。 还真是易宝华。 尴尬起身,把对方拉起来,讪讪要说些什么。 易宝华却突然拽住了他。 “快跑。” 声音打着颤。 “它来了!” …… 接下来。 又是一通亡命狂奔。 但天色晦暗,曾广文又是个睁眼瞎,不出意外,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踉跄几步,仍旧扑到在地。 双手胡乱扒拉了几下。 竟然摸索到了一个熟悉的物件——自己的眼镜。 他赶忙爬起来,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架,余光窥见身旁矗着个人影,不假思索拽住对方的手。 “走!” 人影没有动弹。 曾广文的心却猛地一坠。 因为那只手……冷得像冰。 …… 残晖还盘绕在院子里。 眼镜两个镜片虽然不见了一片,另一片也爬满了裂纹。 但透过它,仍可以看清楚自己已然回到了原地——享堂门口。 而只需稍稍扭头,就能看清身旁究竟是何人。 但曾广文的勇气好似已随着愤怒宣泄一空。 “易宝、宝华?” 他舌头打着节。 人影没有回应。 “萧疏?” 话中已带着哭腔。 人影依旧没有回应。 鬼使神差的。 他似眼前依旧看不清一般,摸索起那只冰凉的手。 从手腕,到手背,再到指尖。 “你的指甲怎么变长了?” 人影终于有了回应。 它无声贴近过来,脖颈好似扭动的蛇,将头颅放入了曾广文的眼帘。 通过爬满裂纹的镜片,他看到了一张支离破碎的脸。 曾广文像离水的鱼,开阖着嘴,声音近乎呻吟。 “向、向岱……” “妖孽!” 忽然。 耳边绽起一声冷呵。 眼前的行尸突兀横飞出去! 峰回路转。 曾广文还没反应过来,衣领一紧,人已往后抛飞出去。 而在这一刹那。 他看见李长安神情平静与自己错身而过。 一改平时相处时的散漫与随意。 眸光冷冽。 仿佛黑暗中迸起的剑光。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搏杀 黄昏。 老屋。 走尸。 李长安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啪! 那是雨鞋踩入屋中积水,水花溅起脆响。 紧接着。 啪! 啪!! 啪!!! 一声急过一声。 李长安已如狂风席卷而入。 那走尸方才被道士一脚踹进屋里,眼下才摇摇晃晃起身。 猛一抬头。 那张脸,好似个面人,被搓扁了又捏圆。 五官凌乱,骨骼错位。 唯有一只顶在脸孔中央的丹凤眼,依稀可以瞧出点向岱安往日容貌。 搁往常,道士老早就一剑砍过去。 奈何此刻剑不在身,他有的只一双拳掌。 道士没学过什么武术格斗,但却有生死搏杀磨砺出的狠辣机敏,与强健身躯带来的势大力沉。 并无废话。 照面就是一拳,犹如铁锤,砸得它眼、耳、口、鼻四下飞散。 又抬手接住走尸扫来的利爪,双手用力一扭,拧麻花一般,“咯擦擦”连续爆响中,教她手骨尽数软烂。 接着,挪步闪过扑咬,照着腿弯侧面狠狠一蹬。 “咔嚓。” 腿关节顿时折成一个让人胆颤惊心的角度。 于是一下少了支撑,跪倒在积水里。 照面短短一瞬,走尸已被李长安殴得不成形状,但它却摇摇晃晃还要起身挣扎。 李长安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扭身,居高临下,一拳朝它后心掼下去! 噗! 轻微闷响。 拳头竟是穿胸而过,如同破开一团败絮。 但道士面上却不见欣喜。 就算一团烂肉都该包着骨头,何况一具走尸? 他直觉不对。 当即就要抽出手臂。 可此时,那走尸胸腔之内似乎生长出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了衣袖。 李长安非但没有拔出手来,反是带着走尸离地而起,猛不防贴近眼前。 一股子浓烈霉臭混杂着淡淡尸气涌入鼻端。 道士冷不丁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同时。 走尸另一只完好的手爪趁机挥咬上来,道士只得急急抬手攥住。走尸力气比预想中更大,两者一时僵持不下。 更要命的是,走尸被李长安废掉那只手臂,先前只像条死蛇软软挂在肩膀,这一刻却蓦地活了过来,忽的昂起“蛇首”,无声而迅捷地暴涨身躯缠住道士腰腹。 而后。 狠狠一勒! 猝不及防,李长安被挤压得咳出了一口苦水。 手上稍稍一松,那只鬼爪便趁机往他脖颈钻过来,幸亏道士很快反应过来,再度用力攥住,否则,被抓得稀烂的就不是身上雨衣,而是自己的脖子了。 可没等他松下一口气。 “咔。” 昏惨惨的老屋里,一人一尸相持间,忽有一声干涉磨响。 那是僵硬骨节转动的声音。 这声音近在咫尺。 咔! 咔! 咔咔! 就在李长安眼前,走尸那颗背对自己被雨水湿透的脑袋一点一点转了过来。 这张脸孔中央,还留着道士拳头砸出的凹陷,五官尽数散开,嘴巴歪斜到属于耳根的地方,嘴角撕裂,牙床错位外露,牙齿歪歪扭扭镶嵌其间。 这样一张怪异脸孔,或许光听描述,只让人觉得滑稽。 可当它与你脸贴着脸,张开大口咬向你的鼻子时,却唯令人毛骨悚然! 而李长安面对的不仅仅是恐怖不恐怖的问题,还是要不要命的问题。 那走尸的头颅左右晃了晃,突然便甩了过来,“滑稽”的尸口猛然一合,牙齿嘎吱吱咀嚼作响。 可一两秒后。 它茫然松口,嘴里滴出几点尸水,散落几缕布料而已。 再看它怀中,除了一件雨衣,空空如也。 原来千钧一发之际。 李长安拼尽全力挣开一点束缚。 然后整个人往后一缩。 金蝉脱壳。 滑出了宽松的雨衣。 而现在。 哗! 左脚狠狠踏入积水,掀起水花向后飞溅。 人已借着这脚蹬地。 腾身飞旋。 吸饱水的布料在空中“啪”一声震响。 雨靴跟部已然重重砸在走尸身上。 轰! 走尸便再度横飞出去。 翻滚着犁开一路冷水,砸进角落的昏暗深处,“哐当当”不晓得撞碎了多少物件。 这一次。 李长安没再急着追击。 他抬起手。 细细观察。 曾贯穿走尸胸膛的右手臂没什么异样,但唯有手套上,沾上了一些好似菌丝一样的白色丝状物,它们翘立着,不住倦曲扭动,也不晓得是风吹动的,还是,它们本来就是活物。 李长安揭下手套,遥遥扔向老屋角落,走尸飞入的昏暗中。 没等落地,猛然,那昏暗中窜起个模糊的东西一下叼住。 片刻沉寂后。 随着脚下水面泛开的涟漪,一种让人恶寒的咀嚼声点点扩散。 随即。 一个勉强维持着人形的轮廓在昏暗中缓缓立起。 动作、姿势十分怪异。 好似一个提线木偶。 控制行动的,不是关节、肌肉,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比如……菌丝? 李长安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道棘手了。 对面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又该如何斩除呢? 思索间。 几束光亮晃进老屋,随后,就是一通凌乱的脚步声与吵嚷。 李长安眼角余光一扫。 原是邵教授他们终于想起要来帮忙,正扯着嗓子乱嚎给自个儿壮胆。 奈何刚到门口,几束手电照出走尸恐怖形貌,那点儿吹大的胆子顿时泄了气儿,声一哑,脸一白,逡巡在门口不敢进来。 李长安本也没指望他们,只死死盯住走尸,头也不回。 “给我个家伙。” 身后乱七八糟应了几声,胡乱抛进来一堆东西,榔头、铲子、顶门棍、扁担、菜刀……还特么有一罐儿防狼喷雾。 道士目光稍稍挪动。 对面。 那走尸立时咬紧时机。 忽一挥手。 那手臂竟暴涨出数米来,五根尖锐指爪如钢勾,横扫而来。 道士立马一个矮身,尸爪便从头顶将将扫过。 “小心!” 不知是谁又发出声尖叫,然而,无需提醒,道士已然窥见,另一个方向,又有一只尸爪暗悄悄袭来。 要趁道士触不及防又立足未稳之际,将他开膛破肚。 然而。 李道人惯于厮杀,哪里会被这点儿微末伎俩暗算? 他干脆放弃了重心,就势一倒,滚入积水里。 不仅躲过了“暗箭”,手上还多了一柄沉坠坠的菜刀。 并指作剑诀划过刃口。 黑暗中顿时生出盈盈青光。 旋即。 并不起身,猫着腰,顺着走尸双臂下的空当,迅捷一钻。 顿见得,利刃倒映水面,在昏惨室内拖曳出两道朦胧弧光。 电光火石。 直没走尸怀中。 它匆忙要缩回手臂回防,李长安却已然仗刀起舞。 第一刀。 青光上撩,走尸左臂齐肩而断。 第二刀。 道士又一伏身,闪过收回的尸爪,刀锋连着身形旋转,走尸左腿由膝分断。 第三刀。 他已绕到走尸背后,起身向下猛劈,走尸右臂便连着肩胛飞出。 第四刀。 下劈之势不止,拖动刀锋,走尸右腿齐根而断。 最后一刀。 道士已然回到走尸面前,它还未来得及坠入积水,但见青光一扫,一颗丑恶头颅便冲天而起。 李长安用脚尖挑起旁边的雨衣,抬手、接过、抖开,当空兜住走尸的脑袋,再随手一卷,将散落的手脚躯干尽数收来,隔着厚实雨衣摁在脚边。 尘埃落定。 他才长长呼出胸中浊气。 “斩妖。”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火炼尸秽 这东西绝不是僵尸。 它被肢解的尸身没流出一点儿鲜血,反而生出无数细密宛如根须的白丝。 彼此纠缠、扎植。 隔着雨衣,李长安能明显察觉到手下的挣扎愈演愈烈。 前一刻,它被斩得支离破碎。 下一刻,这些残肢断臂就要迅速融合成一个新的怪物! 无量天尊。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道士眸光左右一扫。 瞧见自己身边横着马春花的棺材。这棺材收敛遗体时抬过,用料十足,沉得似铁。 他心思一动。 赶忙舍了尸体,推开棺材盖子,道了声“得罪”。 然后一脚踹掉棺材下一条支撑的长凳,趁着棺材翻滚跌落,咬紧牙关,顺势用力一掀。 于是,黑沉沉棺材翻滚落地,轰然溅起水花,也将走尸扣在了里面。 做完这一切,李长安仍丝毫不敢大意。 他死死盯着棺材。 果然。 不多时。 棺材便猛地一震,竟是短暂跳起。 显然里面的玩意儿已然成型,想要脱困而出。 哪可让它如愿?! 道士一个跨步翻上棺材,沉腰下力,硬把它摁了回去。 这时候,门口一行人也不知从哪里又鼓起了勇气,吼着要过来一起叠罗汉。 “退后,不要过来。” 他赶忙喝止,再抬手,手上多出了两枚黄符。 这是符箓册子讲借天地威能一章中记载的“四灵符”。 一张“木灵”贴上棺木。 一张“火灵”钻入馆内。 道士双手掐诀。 “熇明真玄,焕映丹天。朱凤飞翔,赤雾浓暄。阴魔尸秽,灰烬成烟。听吾奉召,速降真灵。” “急急如律令。” 令到法行! 厚木棺材蓦然弹起十几厘米,又重重落下,沉在水中的缝隙里喷吐出青红的火舌,舔舐冷水滋滋作响,腾起白烟阵阵弥散。 与之同时。 砰!砰!砰! 棺内响起连串的撞击声,一声急过一声,一声重过一声,棺材随之摇摆、起伏不定,仿佛怒涛中一蓬轻舟。 而李长安却只是稳坐不动,压住棺材,口中诵咒不止。 直到整个屋子的积水几被煮沸,烟气填塞老屋。 棺材才终于没了动静。 黑色的灰烬从棺下渗出,在水中缓缓扩散。 李长安跳下来,揭开符纸。 不堪折腾的棺材终于散架,露出污水间相拥的两副骸骨。 ………… “你们就是传说中的龙组?” “不是。” “人死了真的会变成鬼?” “会。” “村里神婆说我最近腰酸、四肢发冷是祖坟风水问题,是真的么?” “建议你看医生。” …… 房间里,所有人围成一个小圈,把不着调的问题雨点般打过来。 李长安耐着性子答了几句,终于忍无可忍,“啪”一拍桌子。 “够了!” 既然有死而复生的怪物出现,李长安就不必再遵循任务的保密原则,将他所知道的向众人和盘托出。 然后就是眼前的状况了。 李长安理解,任谁平平安安活了大半辈子,然后某天被超自然事物突然糊了一脸,少不得混乱好一阵。 但是…… “现在不是东拉西扯的时候,接下来怎么办?咱们该下决心了。” 说到正事儿,屋里反倒沉寂下来。 言语慌乱何尝不是惴惴不安。 许久之后,才有人迟疑开口。 “岱……那东西是僵尸吗?” 李长安实话实说:“不知道。” “村子里还会出现那种怪物吗?” 李长安依旧:“不知道。” 场中于是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其实大家都不是蠢蛋,现在的情形一目了然,继续留在村子里,大概率会有危险,可若要离开…… 几人面面相觑。 邵教授似被连续的变故蛀空了身体,愈显老态龙钟;萧疏面色发白,时不时精神恍惚;易宝华吊着胳膊,先前逃命牵动了伤口,现在纱布还渗着红色;曾广文的眼镜儿破破烂烂挂在脸上,已是半个瞎子。 也就王忠民和李长安活蹦乱跳、身体安康。 这样一帮子老弱病残,冒着大雨,徒步穿过几十里老山路? “如果留下等待救援……” “要来早该来了,我怀疑镇上出了什么事。” 这话戳破了大伙儿最后的侥幸。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后。 把最后一截烟屁股抽完的王忠民猛一跺脚。 “那就走!” “走了几十年的老山路,哪里可以绕小路,哪里可以躲雨,老子一清二楚!” 有了他开头,剩下几个也豁出去了。 “走!没有眼镜又怎么样?这么大雨本来就看不清。” “对。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脚。” 就连萧疏,也在恍惚中点了几下头。 唯有邵教授,他似乎还没从尸体“复活”中缓过神来,一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学生们叫了他好几声。 他才恍然回神。 “走?哦,对,对。应该这样,好的……” 他顿了顿。 “明早就走。” ………… 次日。 天刚蒙蒙亮,大伙儿就起床开始忙活。 收拾行装,准备饮食。 李长安也在抓紧时间入定恢复法力。 不是他懒散,而是从昨夜起,他就一直重复着,入定,制符,再入定,再制符……尽可能多的做些准备。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 他终于结束了入定,身体、精神、法力勉强恢复了六七成。 出门来。 厚厚云翳压在头顶,但雨势小了些,算是好消息。 大伙儿堆在厨房,李长安扫了眼,缺了一个。 找到曾广文。 “邵教授呢?” 出了昨天那档子事,为防意外,都是两人一屋。 “教授昨夜收拾壁画碎片,忙了一夜,今早上才躺下,我看他辛苦,就没打扰他。” 易宝华知道他眼睛不好使。 “我去叫醒教授。” 可没一阵。 楼上响起易宝华慌张的声音。 “教授不见了!” …… 邵教授房间内。 “我早上明明看见他就在床上。” “哪里有人?”一把掀开被子,里面躺着个背包而已,“你瞎啊?!” “我是瞎的嘛。” 易宝华、曾广文急得直跳脚。 “你们不要吵了。”萧疏情绪格外脆弱,眼中已蓄起泪光。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王忠民也开口劝解,“我们先要弄清楚邵教授现在在哪儿?万一……” 万一什么,他没说出口,但所有人都不由打了个寒颤,将目光齐涮涮望向了他们最后的期望。 李长安蹲在床边仔细检查了一阵。 没有打斗的痕迹。 也就是说,邵教授是“自愿”离开的,漫天大雨,没人听见动静也正常。可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隐瞒行踪?又去了哪里? 道士起身,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 发现屋角摊着一张大油布。 他记得这里放的是从地下运上来的壁画碎片。 掀开。 油布下盖着两副壁画——两副拼接完好的壁画。 易宝华脱口而出。 “不可能!” 的确不可能。 碎片的图案模糊,每一片的边缘多有所风化、磨损,拼接工作异常繁琐,考古队几个人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拼出三幅壁画。 邵教授一个人一晚上就能拼完剩下两副? 这很不合逻辑。 李长安蹙眉打量壁画。 一幅应和着“阿支的故事”:乡民依赖着“神血”在群山中建立起一处繁华的村庄,无需耕作,无需畜牧,人人都享有着富足的生活。而与此同时,“神血”也越用越少,危机暗伏。 但到最后一幅,内容却与“阿支的故事”截然不同。 故事中,村民叛变,砍下了阿支的头颅,以致山神降怒,毁灭了村庄。 但这副壁画中,“神血”耗尽后,却是阿支带着村民离开村庄,来到山神的洞窟。他们在仪式中献上祭品,山神便从黑暗中现身,打开了纯白的门户,引导乡民步入祂的世界。 李长安盯着仪式的画面,壁画上表达得很模糊,但却有种怪异的吸引力。 彷如一个漩涡。 将不幸目睹的人的精神卷进去,拉长,切碎,嚼烂,使人从魂灵深处开始颤栗、恶心。 “李哥?” 耳侧呼唤教李长安猛然惊醒。 他再看图画,一团泛着恶心的浊白而已。 回头。 对着众人或期望或担忧或疑惑的神情。 他轻轻吐出口气。 “我知道邵教授去哪儿了。”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拔苦救生 大雨漫灌,村子泡在了水里。 可某个本该淹没成池塘的地儿,却反倒不见积水。 隧道入口前。 城阙样的石门紧闭依旧,但门脚处的缺口却大喇喇曝露在大伙儿的视线里,原本搬来封堵它的石磨倒在一边,风雨由是畅通无阻。 李长安跳下来,发现缺口边缘有新的剐蹭痕迹,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可以想象出这样一幕: 佝偻的老人跳进冷水,拼命挪开了水底沉重的石磨,露出石门破损的缺口。 然而,他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取下同样沉重的门栓,只能选择那个狭小的缺口,那个死去的马春花曾经钻进过的缺口。 但马春花是个苗条的女子,他虽消瘦,却仍是个骨架宽大的男人。 所以,锋利坚硬的石棱刮破了衣物、磨烂了皮肉,浑身的骨头在挤压下嘎吱作响。 他一点点扭动身体,一点点忍耐痛苦。 终于。 钻进了那幽暗深邃的地洞。 …… 李长安摇了摇头,邵教授的精神状态着实可疑。 回首。 随他赶来的大伙脸色都不好看,易宝华更是抱着个对讲机,满脸焦急,不停呼叫。 “教授,不要做傻事,受到请回答。” 他先前发现屋里对讲机少了一台,就坚持认为是邵教授取走的。 可惜几番呼唤,都与现在一样,泥牛入海,了无回应。 道士本也没报期望,招呼王忠民,一起取下门栓,推开石门。 这时候。 对讲机却响起了信号不稳定的“滋滋”声。 邵教授?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过去。 良久。 伴着失真。 “我也许是疯了。” …… 隧道一如既往的逼仄、幽暗、湿滑而腐闷。 道士独自步步往下。 不久,在石壁的腐苔上发现一道新鲜的划痕。 看样子。 是有人失足摔倒,慌忙中,试图用手抓住石壁留下的痕迹。 道士想了想,干脆也“滑”了下去。 而另一边,对讲机中,易宝华在尽量稳住邵教授。 “教授,你没疯。你只是……只是太急了。我知道这次考古您很看重,但确实仓促危险了些。我们可以换个时间,下次,带更多的人手更多的设备来更好的开发。” “时间?哈~(长长的呵气)对啊,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知道我之前为什么突然要戒烟吗?因为查出了癌症,肺癌,晚期。宝华,还有春花和广文,我知道你们都在听。你们也知道,我没有孩子,妻子也早就病逝了。这世上没什么好留恋的,但唯独‘返魂砂’!我大半辈子都在追逐它。现在,我就要死了,但在死之前,我想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好,不管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长安滑出隧道,下到溶洞。 眼前空阔而黑暗的地下世界充斥着“哗哗”的声响,那是暗河在前方涌动。 循声而去。 道士很快抵达了索桥边。 然而,这经历了百年岁月的铁索桥此时却已断裂,坠入了桥下的激流里,显然是邵教授的手脚。 也许,就像他说的一样,他只是想看一眼传说隐藏在黑暗下的真容而已,除此别无奢求,包括自己的命。 李长安拿出两张纸马贴在腿上。 这是神行甲马,大名鼎鼎,普及又实用,俞真人没理由不记录在册子里。 他往后退了几十步,大步助跑,奋力一跃,重重落在对岸。 “您的意思我们都懂,我们不会反对,但您也别忘了,我们是您的学生,这么重大的研究成果,您可不能抛下我们。您稍稍等等,我们这就过来,涨涨见识也给您打打下手。” “哈哈,你个滑头!你说得对,但很抱歉,我不能等,因为灵感不能等!你们有没有过这样一种感觉?像是混沌的天空炸开了漫天星辰,思维不停闪耀,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几乎不需要思考,答案就自己浮现!你们知道我拼那两幅壁画花了多久?一个小时!好像……根本不需要去拼,我本来就知道壁画是什么样子!这就是灵感,稍纵即逝,所以我得抓住它,一小时、一分钟、一秒也不能等!” 道士越过了暗河,踏入村落。 一如往日在腐烂中死气沉沉,可一些屋子原本紧闭的门户却敞开着,给人“它”曾短暂活过来的错觉。 邵教授曾告诫所有人不能乱动村中的一切,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破坏,但显然,他自己违背了这个规定,他进入了这些房屋。 他做了什么?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间。 “教授!你怎么敢确信你所谓的灵感,不是什么鬼东西的蛊惑!再说,地下藏着的东西是不是‘返魂砂’,还不一定呢。” “当然是!” “岱安不是把证据摆在我们眼前了吗?” “活死人,肉白骨!活死人,肉白骨!!不是返魂砂,又是什么?!!” 地下神堂深处。 啖吔咦珂冷冷俯视下。 邵教授捧着对讲机,手电光映在脸上,照出爬满血丝的眼珠与略显癫狂的神情。 “一个死人!它复活了!” 忽的。 身后。 “你管那个叫复活?” 老人肩头骤然一耸,稍许,又缓缓松弛下来。 他慢慢转过身,揉了把脸,挤出一个微笑。 “你来了。” “李先生,或者称呼李道长?” “随意,一个称呼而已。” 李长安举着手电,扫过浑身狼狈却神情亢奋的邵教授,扫过他身后沉默的神像,扫过神堂四处遍布的华丽雕饰……最后定在了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地面上散着几个奇怪的皿器,应该是从地下村落收集来的,可皿器里装着的老鼠、蛇、蝙蝠之类动物尸体,却又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 这些尸体干瘪,血液都被拧了出来,作了涂料,在地面上绘制出一副怪异的图案——与壁画上仪式的图案一般无二。 李长安敏锐地察觉到,有一种有别于灵气,而更加幽晦的能量在周遭流转。 直觉告诉他。 恐怕已经来晚一步。 而对面,邵教授已然自顾自回答起李长安先前的问题。 “当然是复活,只不过不是完全的复活。” “因为马春花的仪式缺少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环。” “打开神灵的门户!” “所以,她复活了岱安的肉体,却没有复活他的灵魂,结果就成了你们看到的——一个怪物。” 李长安的注意力根本没有放在邵教授的话语上。 他方才将将踏入神堂。 咔~ 轻微裂响。 身侧落下一蓬尘土与几块碎石屑。 而同时间,一股子隐蔽却又仿佛无处不在的威胁感骤然而起。 空气中像藏着无数根看不见的针。 毛骨悚然。 却又不知来自哪里。 道士一边揣着符箓警惕,一边随口应道: “她是错的,你就一定是对的?” “我当然是对的。”邵教授急切脱口,脸都涨红了几分,“因为我已经解开了‘啖吔咦珂’的秘密!” 邵教授的神情更加激动,可随着他语调的上扬,神堂里“咔咔”的皲裂声响也越来越密集,尘土、碎石簌簌直下——神堂正在崩塌! 他仍丝毫不以为意,手舞足蹈地宣告着自己的发现。 “啖吔咦珂,到底是什么?多年来,我一直搞不明白。因为翻遍书目,你都找不到相近的名字。甚至,它都不符合当地人对土著神的命名习惯。” “直到我看见这座神像,它的外貌,它的服饰,他的姿态……” 神堂崩溃愈甚,墙上大片浮雕相继剥落,甚至一根石柱倒下来,砸在邵教授脚边,摔了个粉碎。 他目不斜视。 “明显是带有藏地密宗护法神的风格,但‘啖吔咦珂’这个神名同样不符合密宗的习惯。” “可在昨晚,我忽然醒悟。” “啖吔咦珂也许根本不是一个神名,它是一句密咒!” “惭愧,我对这方面的研究不算深入,但也足够推测出‘啖吔咦珂’真正的含义。” 神堂继续崩溃,终于蔓延到‘啖吔咦珂’本尊,裂纹渐渐爬满石像,终于轰然崩塌。 巨大的头颅滚落在地,身体散成石沙,露出神像后掩藏的纯白门户,淡淡的白光在黑暗中浮现。 邵教授沐浴在这光辉中,他张开双臂,仿佛云上新生的耶稣。 “拔苦救生!”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封邪镇魔 地下神堂。 邵教授沐浴在辉光中,脚下滚落着啖吔咦珂的头颅。 这一幕。 仿佛神话中新神踩着旧神的尸体应运而生。 他也一如新生的神祇,志得意满,急切转身,迎向他的神国。 他看到了。 “门户”是个不规则的圆形洞口,越过它,见着一条天然的溶洞。 溶洞里尸骸枕籍。 尸体层层叠叠填塞视野一路没入溶洞拐角不可见的深处。几百?几千?谁也数不清楚。只能看到,血肉糜烂作营养,骨骇空出成温床,滋长出密密麻麻白色的、长长的菌丝,匍匐、穿织在具具骨骇间,逸出淡淡的白光。 所谓“神国”竟是坟场。 “这不可能……”邵教授喃喃不可置信。 但这又有什么不可置信呢?那一具具尸骸,虽然血肉已经被蛀空,但衣饰保留相对完好,可以看出,都是当地人的传统盛装——正如壁画所绘,村民进入了神国。 “不、不、不!假的!都是幻觉。” “对!” 他神色忽又激昂起来。 “幻觉!这一定是考验,是山神对我的考验!” 说着,他竟然不管不顾就要钻进洞里,可刚挨着洞口,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面,直熏得他神志一个恍惚,人踉跄退后,手上发软,握着的对讲机掉进了洞中,落在了菌丝覆盖的尸骸间。 缓过神来的邵教授下意识要进去捡回来,可这次,却被死死拉住,扭头,便瞧见了李长安严峻的目光落在洞中。 他诧异顺势看去。 对讲机是黑色的,骸骨与菌丝是惨白的,按理说,应该显眼得很。 可他目光扫了几圈,愣没找到对讲机在哪儿。 恰在这时。 “教授?发生了什么?!回话啊教授。” 带着“滋滋”电流声的呼叫在洞中响起。 他循声望去。 瞧见惨白中某处,一丛菌丝似被声音惊扰缓缓立起,浮在空中轻摆,也露出了先前被包裹住的对讲机。 邵教授一路跌跌撞撞下来,身上被刮蹭出许多伤口,尤其是手掌更是伤痕累累,而那台对讲机少不得沾上一层血污。 但此时,对讲机上干净得刺眼! 邵教授觉得头脑中一片混沌,他又是一阵踉跄,这一次终究没站稳,瘫倒在地,碎石与沙尘扑簌簌落满脸面,他忽然感到后悔。 然而,潘多拉的魔盒已然打开,后悔又有何用? 恰如石子投入深潭,死水泛起波澜。 那些伏在尸骸间的菌丝以对讲机为中心,一丝接着一丝浮了起来,仿佛荡开涟漪,整个溶洞霎时“活”了过来,铺满洞中的菌丝们都舒展长躯,在森冷的白光中,在陈腐的空气里,轻轻摇晃。 一眼望去。 好像蛇窟中昂首“嘶嘶”的蛇群,又似水底密密麻麻游动的线虫…… 砰! 一声闷响。 堵住了溢出的白光,也堵住了邵教授的恐惧。 他呆愣了几秒。 忙不迭莫去脸上沙尘。 原来是李长安抬起神像头颅将将填住了洞口,正依着神头,拿衣袖捂着口鼻,小口喘气。 “小李?” “退后,有尸气!” 说罢,道士不再管他。 只是咬破手指,在神像额头上以血作符。 但刚落下第一笔。 周遭忽有空气流动,带着说不出的臭味儿与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盘旋在神堂内,发出阵阵呢喃。 神堂中崩溃愈急,两侧绘着神像的雕刻大片大片剥落,砸在地上摔成齑粉。 而洞口填塞不及的边缘处,渗出点点白光,无数线虫样的菌丝互相纠缠、蠕动着蔓延而出。 李长安面色不改,更是将身体靠上去,牢牢抵住神像。 神情愈加专注。 就是掉下的石块划破额头,都不见丝毫分神。 直到群群“线虫”几要触及身体。 “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今天,你的神性还请借我一用!” 指尖快速落下最后一笔。 “敕!” 霎时间。 空中的呢喃、墙上的剥裂声都骤然平息,白光退减,菌丝也不情不愿收缩回去,一切突然平靖,只余远处暗河翻涌声依旧。 李长安抹去要流进眼眶的血,回身拉起邵教授。 “我不懂密咒,但让我来猜,‘啖吔咦珂’的意思应该是……” 手电扫过周遭。 曾经精致华美的神堂已成一洞废墟,就连‘啖吔咦珂’也散成一堆乱石,只余头颅嵌在洞口。血符绘在祂狰狞的面孔上,衬着废墟,莫名有几分悲悯。 道士稽首一礼,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封邪镇魔。” ………… 李长安拎着邵教授回到地面。 一路没出什么变故。 就是刚出隧道口时,冷不丁被风雨拍了个踉跄。 惊诧抬头看。 铅云低沉若海天倒垂,狂风若聚浪,暴雨如怒涛,几乎席卷人站不住跟脚。 一来一回的功夫,雨势居然大到了这种程度?! 李长安顶着风雨,把邵教授带到旁边一座还算完好的屋子里,考古队其他人已经等待多时。 他们看到两人一身狼狈,邵教授又是副失魂落魄模样。 半是惊奇半是关切。 “地下发生了什么?教授又怎么啦?” 道士把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多半是被尸气熏着了,缓一缓就好。” “尸气?” “就当是沼气吧。” 道士无意细说,眼下也不是废话的时候。 他把邵教授交托给几个学生,嘱咐他们赶紧回宗祠,拿了东西马上走,自己随后就去村外与他们汇合。 众人吃了一惊。 这样紧要的时候,他还要分心去做什么? 李长安笑了笑。 “村里的活人可不止咱们。” …… 昨天,大伙儿作出徒步离开的决定时,除了对路途风险的担忧,还有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却避而不谈的问题:是否带上村民。 从道德来讲,抛下老弱自己逃命是可耻的。 但从现实考量,谁敢把七个形同枯木的百岁老人带进风雨交加的危险山路?更重要的是,他们本身的怪异行为,很难不让人把他们同村子的种种诡异联系到一起。 大家冒着风雨离开,是为了逃离村中的危险,而不是为了带着危险一起上路! 但今天。 事实证明,村民所崇拜的‘啖吔咦珂’并非邪祟,反而是镇压邪祟的看门人。 那么作为祂的信徒,村民也多少摆脱了怀疑。 况且,因为邵教授的仪式,封印在地底的邪物已然脱困,李长安临时的补救也只能应付一时而已。 如此,村子已经从一个可能会爆炸的火药桶,变成即将爆炸的火药桶,留下来的人下场悲惨无疑! 也许带上七个老人上路徒增累赘,也许他们老朽的身躯根本顶不住路上的风雨。 但如果不试一试,良心难安。 …… 大约半个小时后。 某位老人的住处。 李长安的对讲机响起呼叫。 “我在,怎么呢?” 对面响起一串乱七八糟的话语,每个人都在抢着说话,每个人都说得又快又急,夹杂着风雨,什么也听不清,只能感受到语气中的愤怒、焦急与惶恐。 “冷静点,王哥,你来说。” 稍许。 王忠民压抑着怒火:“车子被砸坏啰!你那边要小心,肯定是那几个老东西干的!” 李长安没急着回话,他放下对讲机,看向一旁。 那里躺着一具骸骨,完整,惨白,就同那洞窟中的骸骨一般模样。只不过,洞中的骸骨都套着华美的盛装,而眼前的只有一套洗得发白的、陈旧的、老式的衣裤,一套村民们日常穿着的衣裤。 骸骨表面没有风吹雨嗮的痕迹,仿佛新鲜出炉,而骨头周遭也不见血迹,甚至,闻不到一丝血腥味儿。 此情此景。 仿佛是骸骨的血肉有了自己的意识,自行离开了这副躯体一般,透着股荒谬与怪异。 这半个小时。 李长安用了神行符,拜访了七个老人的住处,而这是他见到的第七副骸骨。 他拧紧眉头,再一次抬头看去。 铅云益重,风雨益急。 天光昏冥仿佛入夜。 走不了。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困守孤村 “七点了。” 易宝华的手机还剩一丝电皮。 他最后望了眼屋外,大雨如同泼墨,把所有的东西都掩藏其后。 他紧紧关上房门。 重复着: “七点过两分。” 一开始,屋里的大伙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各自忙活着手里的事情。 因为在今天,时间的流逝并不能给人太多的实感:风雨一刻不停,天色也一直晦暗,昼与夜的分割并不明朗 可是。 “入夜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醒某种东西,话语混着屋外“呜呜”的风雨,几不可闻。 但大伙儿却不约而同地放缓了动作,噤住声气。 沉默在屋内蔓延。 夜晚,多少恐怖故事的开端。 天然能给人以阴冷与颤栗。 尤其在此时,尤其在此地。 毁坏的车辆与狂风暴雨将众人困在了这座小小的、远离人世的山村,潜伏村中的邪祟就像达摩利斯之间悬在众人心头。 “李哥……” “怎么?” “村子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暴雨泼打屋瓦,发出“倥侗”的声响,仿佛屋外有东西在扣响门扉。 “地下的封印能管多久?” “不知道。” 狂风在屋外怪笑,老旧的屋梁发出“嘎吱”的吟呻,一丝丝的冷风从缝隙渗进来,烛光摇晃。 “今晚……会有怪物找来么?” “不知道。” 关严实的屋子里,空气中的霉臭越来越重。 墙壁、屋梁、门窗上的霉斑似乎又多了一些。 易宝华忽然觉得,是不是地下的怪物已经挣脱了封印,顺着隧道爬上人间,那嗜血的菌丝早已悄然侵入房间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他忽的情绪失控。 “那有什么是我们知道的?”刚脱口,他就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对不起,我……” 神情苦涩。 “没事,人之常情。” 李长安不以为意,但也多少抽出点注意来。这才发现,屋里气氛压抑到了极致,人人都似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掉。 是了。 李长安恍然。 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习惯面对妖邪,习惯面对生死。 他沉吟了稍许。 “附在向岱安尸体上的东西,我也是第一次撞见,确实不了解。通过交手的结果,跟寻常的僵尸很不一样,更难缠,一般的符箓恐怕没什么作用,但好在那玩意儿十分怕火。咱们做足了准备,也不用怕它。” “另外,它身上生出的丝,除了能缠人以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古怪,最好把自己裹严实点,万一倒霉撞见,别让它沾了皮肤。” 李长安扫一眼,发现大伙儿早就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严实了。 “至于地下那玩意儿,你们也不用太担心,我处理得还算及时,一天两天的,那东西出不来。到了明天,雨势肯定放缓,咱们就立马走人。有王老哥带路,等那东西脱困,我们早就回县城咯。” 一番话下来,大家多少得了些安慰,各人的脸上终于松弛了些。 而人一旦精神放松下来,紧张时被忽略的生理问题就自然浮现。 易宝华说自己口渴,王忠民叫唤着肚饿,曾广文的腰带绑得太紧,勒得发痛,就连萧疏也上课似的举起一只手。 “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出去?现在? 大伙儿开始疑惑,可转眼看她脸颊微红,双腿绞得紧紧的,顿时了然。 只不过现在出门确实危险,只好腾了一个小桶,在屋角拉上一张帘子,让她将就将就。 …… 注意力回到这边。 王忠民啃了口饼干,瞧见李长安又忙碌起手里的活计。 着实好奇。 “小李道长,你这东西是作什么的呀?” 一方面为了保命作准备,一方面也为了缓解焦虑,所有人都把自己忙碌到了现在。有用的事、没用的事都反反复复做了许多。 比如用汽油做燃烧瓶,比如把燃烧瓶擦得锃亮。 但唯有李长安从始到终只在做一件事情:把几块石头敲碎,磨成粉,掺入朱砂,在地上绘制符文,符文一个挨着一个,眼下都快连成一个圈儿了。 石头是道士顺手带上来的神像碎片。 “三打白骨精看过吧?”李长安随口道,“这就那圈儿。” “嚯!”王忠民语调一扬,跟说相声似的,“咱们还享受起唐僧的待遇啦!” “可不是。保不准还有女妖精出来勾你们哩。到时候,可得稳住了,别中了美人计。” 并不好笑。 但人需要笑的时候,不会放过每一个可以笑的机会。 先是王忠民,再是曾广文,易宝华,邵教授……一个接一个笑了起来,笑声汇在一起,逗得房梁“嘎吱”作响,墙壁轻轻晃动。 作响?晃动? 笑声戛然而止。 “当心!” 轰~哐~房子塌了! …… 等大家狼狈爬起来,慌忙点亮能够点亮的一切光源。 才瞧见,房子坍塌了一角,风雨肆无忌惮从缺口灌入。 没来得及整理心情。 一声凄厉尖叫差点颠破心肝。 几只手电光慌张移过去。 但见萧疏匍匐在屋外的泥水里,向屋内伸手求救,而后她好似听到什么动静,惊骇的面孔望向身后。 那里。 悄然出现一个模糊而怪异的影子。 没等着大伙儿把手电光转过去。 萧疏整个人已猛然被拖进了黑暗里,带着一串尖叫没入漆黑曲巷,徒留下一张惊惶的面孔印在每个人的心头。 “萧萧!” 易宝华嚎叫一声,就要追上去。 李长安一把拽住他。 没有说话。 只是神情专注地绘完最后一道符。 再抬头。 坍塌处,冷风夹着乱雨扑面,几道慌乱的手电光束刺不开的浓重夜幕后,尖锐的哭喊声声急切。 李长安扭头扫了眼神情各异的众人,指了指脚下的符圈。 无需废话。 盖上雨衣兜帽。 纵身投入风雨。 ………… 神行甲马在身。 李长安在老山村高高低低的墙头、屋脊掠过,犹如飞燕,剪开了夜雨。 身后,屋子的光亮越来越远:前方,萧疏的惨叫也越来越近。 终于,目光捉着了那怪影。 可那东西兴许是被追急了,竟是丢下了萧疏,独自投入了幽深的巷子里。 李长安没去追,也没急着上前。 他从墙上跃下。 稍稍打量周遭。 这里本该是一个小院子,但房屋已经彻底坍塌,在村庄密集的建筑群里突兀陷下一块。大雨漫灌成了池塘,积水淤积没过半截小腿。 萧疏就在池塘的另一头,手电打过去,见着雨衣裹着身子浸在浊水里,长发乱糟糟披散,遮盖了面容。 “萧疏?” 李长安慢慢靠近。 女人的身子颤了颤,雨中传来低低的哭泣。 “别怕?妖怪已经逃走了。” 李长安越来越近,女人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哭声越来越微弱,还夹杂着几声痛苦的低吟。 “你受伤了?” 李长安来到她的身边,但女人已然不再哭泣。她蜷缩在冷水里,头发遮掩下只有微弱的呼吸。 道士半跪下去,伸手把住她瘦削的肩膀,掰过身。 “你……” 话语戛然而止。 概因那翻转过来的面孔竟是一张遍布褶皱与黑斑的苍老怪脸,脸上没有鼻子,没有耳朵,没有嘴巴,只有一只昏黄的眼珠嵌在中央。 这哪里会是萧疏?! 霎时。 那昏黄的眼球蓦然一转。 乱发突然暴涨,化作无数条小蛇,将李长安的手臂紧紧缠住。 紧接着。 雨衣被甩开。 露出底下枯瘦的身躯,身躯上竟然缀着四条手臂,没有骨头一般甩上来,将道士死死拽住。 然后。 听得一阵低沉怪异的嘶吼,它干瘪的肚皮忽然裂开,成了一张血盆大口,啃咬过来。 生死一线。 李长安却是一脸的淡漠,没有惊讶,更没有恐惧。 这般反常教怪物扑咬的动作都微微一滞。 脸上的独眼眨了又眨。 然而,无需惊疑,因为它很快就瞧见,面前中了诡计,即将命丧它口的道士,眼眸里映出一点火星。 那颗独眼慌忙游移到头颅左侧。 在它肩头,在乱发缠绕中,一纸黄符缓缓燃烧。 风呼雨啸。 一声扣齿清晰可闻。 “敕。” 轰~~ 大火骤起。 …… 独独一张火灵符,凭李长安的道行,烧不空这漫天大雨。 于是火焰很快被风雨压灭。 李长安扯下还在蠕动的焦尸,丢到一边。 补上一道符。 一边等着怪物被彻底烧成灰烬,一边将手臂浸入积水,涤去余温。 很不对劲。 当初,向岱安尸体变作的妖邪虽然有几分狡诈,但也只是一个单纯的怪物。而眼前的东西竟然有了明显的情绪变化,难道它残留着为人时的灵智? “你们有几分是人?几分是魔呢?” 无人回答。 但雨中却响起“哒哒”脚步声,前方的巷道里,那个掳走萧疏的怪影去而复返,离得近了,才看见它的真容,同样苍老的面孔,同样缺失的五官,同样枯瘦的身体,却没有连着手臂,反是生着三对瘦腿,像只怪异的蜘蛛。 怪不得能在逼仄弯曲的巷子里奔转如飞。 但“蜘蛛”并未急着扑过来,只是恶狠狠盯着道士,驻足巷口,似在等待什么。 果然。 黑暗中传来让人恶寒的“梭梭”声响,“池塘”边残缺的墙头游下来又一个怪物,它的身躯拉得极细长,光秃秃没有手脚,腰下竟是又连着一副细长身躯。 “啪”,水花作响,角落里跳下一个长手长脚却矮小如孩童的身形,细细一看,原来没有上半截身躯。 “轰”,一个肉山般的怪物推倒墙壁而出……一个又一个怪物相继出现,将李长安围在了这一池冷水中。 扫上一眼。 算上被烧成灰的,总共有六个怪物。 个顶个的奇形怪状。 好像把许多人的的肢体杂揉在一起,然后再按人头胡乱分配,便成了眼前这些扭曲畸形之物。 李长安眉头紧蹙。 他并不害怕,只觉奇怪。 不应该还有一个么?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透过坍塌的缺口。 冷风一刻不停将寒雨灌进屋子。 即便大伙都挤在“符圈”里,即便衣物都裹得严实,但仍有莫名的寒意在彼此间蔓延。 “李哥他?” “闭嘴!” 不知是谁在动摇,也不知是谁在呵斥。 其实大家伙都一样,惊惶不已,之所以还维持着理智,只不过还有点希望可以寄托罢了。 可突然。 “谁?谁在那儿?” 带着颤音的质问霎时就把众人的神经绷到了极致。 “你出声啊!你再不说话,我动手了啊。” 王忠民拿起个自制燃烧瓶,手比嗓子还抖,若不是忘了点火,真怕没砸着别人,先把自己给点了。 还好。 一个身影从黑暗中哆哆嗦嗦走了出来,昂起惨白的小脸。 屋里的大伙儿面面相觑。 “萧疏?”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搏杀 萧疏回来了。 她站在屋外的大雨中,湿透的长发缕缕垂在苍白的脸颊旁,身上雨衣不见了,外套沾满污迹,没有血迹——狼狈但并无大碍。 本该是好事。 可是…… “李哥呢?” “不知道,我没有遇见他。” “那你后面跟着你的,是谁?!” 在萧疏身后的巷子,风雨与夜晚织成黑暗的帷幕,帷幕后无声立着一个模糊的轮廓。 它尾随着萧疏出现。 最初,大家满心希望它是李长安。 可当萧疏的神色渐渐惊恐——答案已然不言而喻。 手电慌忙投入深巷,那东西被光照所惊,倏忽退入了黑暗更深处。 可在那短短的一瞬,足够让所有人都看见它的脸孔。 一张干瘦的、布满褶皱与黑斑的、五官缺失的脸。 一张怪物的脸! “萧萧,你快进来!” 萧疏似乎被吓傻了,身上抖得像鹌鹑,脚下却丝毫没能动弹。 “艹!” 易宝华骂了一句,咬牙冲了过去,一把拽住萧疏,眼角余光匆匆往巷子一瞥。 只一眼,如坠冰窖。 但见那个怪影正如野兽一般,四脚匍匐,往这边飞快靠近。 也在这时。 不晓得哪个丢出了一个燃烧瓶,越过两人头是提醒,更不如说是哀嚎。 也在这哀嚎中,声响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从左到右,从东到西。 那怪物在屋是屋子,其实是个窝棚。 百年前,村子还“活”着的时候,也许是用作杂物间,也可能是当做柴棚,但此时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足够狭窄,狭窄到没有任何躲闪的空间,狭窄到双方只要进来就只能生死相搏。 可当狭路相逢,李长安却没有第一时间挥出铁刀,更没有撞开瓦顶逃跑,他只是丢出了一个燃烧瓶。 一个瓶口封得极严实的燃烧瓶。 瓶身里浸着张黄符,符上正生出赤光。 赤光迅速炽亮,映得瓶身膨胀变形。 怪物六脚乱蹬,拼命刹住脚步,没来得及蹿出屋外;李长安脚边搁着一副棺材,他奋力把厚实的棺材盖子掀起,将将竖在身前。 下一刻。 砰~ 火光震散暴雨。 窝棚一侧老墙轰然爆开,火舌喷吐间,李长安裹着淡淡绿光和破烂的棺材板一并抛飞,坠进积水长巷,卷缩脊背贴地一路滑行,犁出满巷水花向两墙泼溅。 解决了么? 道士刚刚作想,忽然一股子熟悉的臭味儿钻入鼻端。 他神色一变,来不及翻身,右手肘重重擂打身下石板。 整个人刚刚腾空而起。 身下一道黑影扫过,接着才是如同鞭子甩过的炸响声。 但见积水、荒草、烂泥、碎石霎时一扫而空。 人在半空,扭头看去。 前方,那无手无脚、身躯细长形同蟒蛇的怪物高高立起长躯,“蛇尾”再度昂起,譬如长刀大斧,携着疾风骤雨,劈进窄巷。 即是窄巷,哪儿来躲闪余地? 道士的选择从来只有一个。 脚往墙上一蹬,整个人不进反退。 蛇尾于是慢了一步,擦着道士肩膀劈入空处;而道士手中刀锋一振,幽邃深巷映出冷冷青光。 转瞬。 青光湮灭,道士收刀,蛇怪已然斩作两截。 半截蛇尾远远甩出巷外,半截蛇身摇晃不稳要栽倒水中。 听起来凄惨,但李长安深知,别说拦腰截断,就是斩成零碎对眼前的妖魔而言,都不过是小伤。 他早已再度挥刀,斜撩向上,要劈开那怪物的头颅。 可刀子挥出一半,道士却突然收回手臂,护在身前。 轰! 又是一声爆响。 巷子一侧石墙轰然爆碎。 碎石与乱雨飞溅中,一个巨大如人头的拳头重重擂出。 随后,黑暗里,撞击声仿若一记闷雷。 风雨都为之一滞。 紧接着。 李长安好似一发炮弹,撞烂巷墙,去势不减,狠狠掼入巷外一间老屋。 咔~呲~轰~ 墙倒梁散。 屋子老朽坍塌,将李长安埋入一片残砖废瓦。 …… 巷子里搏杀暂且平息。 风雨再度呼啸而入,按下杀气与烟尘。 击飞李长安的东西也显出形状。 那是个肥硕的巨人,身形高过墙头,肥肉填塞小巷。 “巨人”单手提起“蛇怪”,巷子就响起“哒哒”声,“六脚怪”钻出夜幕,身上些许烧伤,牵着些玻璃碎片,但行动全然无碍。紧跟着,小怪物也聚了过来,同样的伤口,同样的行动无碍,只是手里拽着半截飞出去的蛇尾。 “巨人”接过蛇尾,将“蛇怪”身尾断口相接,不过几个呼吸,“蛇怪”便已完好如初。 于是,一番搏杀后。 四个怪物又好端端聚在了巷子里。 而李长安却埋进了废墟,没有一丝动静,远远望去,一丘荒坟。 道士死了? 怪物们却谨慎许多。 补刀也好,掘尸也罢。 没瞧见它们交流,便齐齐靠近废墟。 可怪物们刚迈出一步,那“巨人”忽然顿住。 低下头。 “脚”边正嬉游着七、八尾小鱼。 鱼儿当然不足奇。 奇的是,那鱼儿都是纸折的,纸上又绘着朱砂,朱砂又映出红光,红光愈来愈盛,照得满巷火霞。 不知哪里一声。 “敕。” 大火冲天。 …… 稍顷。 火光渐熄,那片残砖费瓦间响起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就见得李长安扒开乱石,灰头土脸钻了出来。 “嘶~好家伙,跟挨了一泥头车似的。”他活动着胳膊,“还好作了准备。” 动作僵硬挪到巷子,瞧见四只怪物遗留下的灰烬,这才松下一口气,忙不迭把贴在衣服里一张黄符丢开,顿觉身体松活许多。 这是“木灵符”,借一缕乙木灵气护身,同时具有护身、屏蔽痛觉、愈合伤口的神效。 当然,副作用是它会渐渐把你同化成一块真正的木头。 “要让这些怪物乖乖聚在一起挨烧,可真是费劲儿。” 李长安一边抽出道“火灵符”快速折叠,一边摇头自言自语。 “不过黄符有限,也是没办法。” 说完,符纸已然折成一只毛躁的纸鹤,托到嘴边,轻轻呵上一口气。 那纸鹤便霎时活了过来,振翅投入夜空。 而后,李长安又从兜里掏出半截塑料瓶,瓶底浅浅一层红色,是朱砂与神像粉末的混合物。手指粘上,在刀身上快速勾勒。 俄尔。 勾勒完成。 几乎同时间,空中轰然绽开一团焰火,火焰包裹中,是一个拼命扑腾双翅的怪物。 道士当即旋身,掷臂。 铁刀没入风雨。 怪物应手而坠。 …… 李长安第一次近距离仔细端详山村中的怪物。 皮肤灰败,看起来缺乏质感,躯体枯瘦但不见骨节,肢体凌乱排布在身躯两侧,彼此连缀着肉膜组成一对翅膀,也是它能飞行的依仗。 看起来很怪异,怪异到太不像人,形象反倒缺失了几分恐怖。 或许是因为不能动弹,像个死物? 李长安拔出了怪物胸口的铁刀。 怪物立时睁开了双眼,双翼剧烈挣扎扑腾,就要再度飞起…… 噗。 刀子又捅了回去。 于是双翼无力垂下,它又成了死物。 道士摩挲着下巴的胡茬,恐怖不恐怖的,以他日渐粗犷的神经也没感受出来,倒是看出“啖吔咦珂”的粉末的确很管用,并且生效神速。 对邵教授他们的安全也更放心了几分。 只要他们听话别乱跑……李长安扭头寻找来时的方向。 远方隐隐跳动着火光。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异变 雨水糊满面孔,睁不开眼。 摔倒无数次的身体在隐隐作痛。 吸饱水的衣物变成了石头粘在身上,又冷又重。 考古队一行人在迷宫般的曲巷里跌跌撞撞,风雨、黑夜、窄巷、积水,每一项都让他们受足了折磨,可他们却不敢稍稍停下脚步。 听。 啪哒~啪哒! 怪异的脚步声在黑暗的雨里紧追不舍。 手电光指过去。 幽暗的巷子里,扭曲的身影一闪而没。 是怪物。 怪物在尾随着他们,在追逐着他们,在戏弄着他们! 而他们只有一个念头。 跑! 亡命地跑! 穿过废墟,钻入隧道,跨过索桥。 待回过神。 周遭无人而井然的房舍,在死寂中发霉长毛——他们竟然慌不择路,回到了地下村庄。 扎进了一条死路。 一个焦躁的声音:“艹!艹!艹!艹!怎么办?怎么办!” 一个冷静的声音:“别喊了,我们去神堂。” “疯了?有怪物!” “也有封印。里面的怪物出不来,外面的怪物应该也进不去。” “应该?你敢保证吗?你这是赌命!” “有得选么?” 两个声音僵持不下,第三个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嘎~吱。 那是身后的索桥在晃动,有东西追了过来。 确实没有选择了。 所有人再度朝着溶洞深处、朝着神堂的方向发足狂奔,一路的追逐榨干了身体,抵达神堂门口时,个个双腿颤抖、耳鸣眼花,萧疏更是扑倒在地,磕破了膝盖,还是几个男人尽了最后的力气,把她硬拽过了门槛。 …… 在大山腹部开凿出华丽的殿堂,巨大而狰狞的神祇盘踞其间。 如若说,神堂最开始给众人的印象,是精致绮丽中带着神秘又恐怖的美感。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恐怖。 精美雕刻化作满地废墟,“啖吔咦珂”徒余一颗头颅嵌在洞口,洞口边缘挤出一圈质感古怪的白色物质,仿佛活物,不断收缩膨胀,喷吐着浑浊暗淡的白光,衬得它的脸孔愈加狰狞。 往神堂里边躲藏的大伙儿不自觉往外挪了几分,而后,齐齐将目光对准了门外——怪物已然紧随而至。 五支手电指过去,不敢挪动分毫,仿佛光芒能汇成一堵墙,挡住外头紧随而来的恐怖。 可惜。 妄想终归是妄想。 蛆虫一样的四肢爬过霉菌织成的“绒毯”,苍白而枯瘦的怪物在光照中显出形状。 …… 在众人越来越剧烈的心跳中,怪物步步逼近。 但就像“绒毯”一路铺到神堂门前戛然而止,怪物也最终在神堂门口停了下来。 于是矮矮一道门槛就成了天然的分界线。 一边是腐烂的洞窟,一边是残败的神堂。 一头是凶恶的怪物,一头是无力等待命运判决的人类。 格外漫长的几分钟后。 判决下达。 怪物浑黄的眼珠最后注视了一眼“猎物们”,竟是缓缓退回了黑暗中。 它走了? 赌对了! 这一刻没有欢呼,有的只是无尽的疲惫。 所有人都瘫倒在废墟里,舒展着脱力颤抖的身体,湿漉漉的衣衫裹了泥灰懒得去拍,手电滚了一地也无心去捡,人人都只顾得上大口地喘息。 许久。 邵教授的声音嘶哑响起。 “广文?” “我在。” “身体没事吧?” “还行,破眼镜看不清路,摔了好几次,好像扭到了骨头。” “宝华?” “一样,没有大碍。” “王老弟?” “还可以,就是人老了,跑几步肺里像烧了火。” “萧疏?” 无人回应。 大伙儿愣了愣,慌忙把手电捡回来,指向了神堂一角——原本安置在那里的萧疏不见踪影,地面只有两道血痕蔓延进神堂深处——她被袭击了?! 手电光急忙追寻血痕,在神堂的尽头捕捉到了萧疏的身影。 她匍匐在地上,双臂支着身体,一点点向前挪动,双膝的伤口在粗粝的地面上拖拽出刺目的血痕。 原来不是被袭击。 众人才升起这个念头。 下一刻。 萧疏已然扶着石壁站立起身,身前,即是啖吔咦珂仅存的头颅。 邵教授忽的感到莫名的颤栗。 “萧疏!那边危险,你不要乱动!” 萧疏似乎听到了话语,却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只是转过头来。 光照在她的脸上,惨白犹如薄纸。 而此时此刻。 她的脸上没有雨夜归来时的楚楚可怜,也没有亡命狂奔时的慌张惊恐,有的只一种木然,一种提线傀儡般的木然。 这种木然像一道闪电穿过邵教授的脑海。 他莫名想起,地下溶洞的索桥应该已经被自己破坏,为什么……一阵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索。 抬头看去。 神堂尽头的萧疏手里攥着一枚锋利的石片抵住了自己的脖颈。 恍然间。 邵教授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几天以前,回到了萧疏第一次试图自杀那一天。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一个李长安能从天而降,萧疏也终于完成了未竟之事,她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鲜血喷洒,模糊了啖吔咦珂额头的血符。 咔~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破碎。 黑暗中有某种事物在蔓延。 ………… 李长安汗毛悚立。 有一瞬间。 仿佛有冰冷之物爬过脖颈。 作为修行之人,他明白这是灵觉在作出警告。 他攥紧了手里黄符。 不动声色打量周遭。 前方是被钉死等着焚毁的怪物,左边是几道倾颓的石墙,右方是间坍塌的小院,身后连着一条幽深曲巷。 会是什么? 细细听。 风雨中似乎多了一点杂音。 声音低微、细琐,搅散了掺进风雨里,无所不在,模糊又如同呓语,彷如每一块石头、每一阵风、每一滴雨在彼此窃窃私语,仿佛整个村庄在呢喃。 不! 李长安警醒。 村庄再如何荒败,也只是死物,死物又如何作声? 静心凝神,摒去杂念。 再细听,声源诚然来自四面八方,但却又强弱之分。 而最强的一道……手电指向前方,绘满符文的铁刀孤零零搁在石板上,怪物不见踪迹。 神力失效了?! 没待多想,眼角余光瞥见。 一团影子悄然乘风袭来。 正是消失的怪物! 李长安立时抬起手臂格住它的脖子,挡住撕咬,在它一双怪翅扑打过来前…… “风来!” 狂风骤起,裹挟雨势,霎时如同卷起大河奔流。 怪物混着积水、残砖碎瓦、沙石泥土一同飞卷出去,贯入曲巷。 李长安按下风雨,顺势将手里几张符箓洒过去。 轰~ 大火灼天,将怪物烧成灰烬,也短暂驱散了夜幕。 李长安终于发现声音来源于何物。 在某个墙面上,霉斑从石缝里如渗出油脂般流淌开来,又伸展开密密麻麻的线虫样的菌丝,斑斓着色彩,在凄凄风雨里招摇。 原来那声音是霉菌在肆意蔓延生长。 在每一面墙垣,在每一根梁柱,在每一条缝隙,也在……李长安低下头,手臂方才和那怪物接触的地方,点点霉斑浮现,生出簇簇菌丝。 似乎察觉到了道士的目光。 菌丝动蠕,迅速织成一张惨白枯瘦的面孔。 无量天尊。 这什么鬼东西?!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绝境 萧疏的身体还在抽搐。 血液从脖颈翻开的伤口流淌下来,倾泻在“啖吔咦珂”的额头,又分成两道各自从眼角流落,光影参差里,仿佛神像淌出了血泪。 咔~嚓。 细碎又密集的破裂声,昭示着某种恐怖的变化已然到来。 先是白光大放,恶臭弥漫,填塞神堂。 接着是殿内残余的浮雕纷纷剥落,碎石、烟尘弥漫。 最后,“啖吔咦珂”终于溃散成沙尘,敞开了封印的洞口,于是密密麻麻的“线虫”从中涌出,转瞬就将萧疏吞没。 妖魔已然脱困,众人面前又只剩下一个选择:跑! 他们跨过石阶。 石阶上的“绒毯”疯长,甚至跨过门槛,蔓延进入神殿内部。脚踩上去,就像踏进半凝固的胶水。 他们逃入村庄。 “死去”的村子“复活”了过来,先是各家各户听着欢声笑语,接着腐朽的门户打开,一团团斑斓霉菌粘合成的人形走了出来。它们跳着怪异的舞蹈,唱着听不懂的歌曲,热情向众人围拢,仿佛在邀请他们参加祭典。 众人尖叫着推开它们,一路逃上索桥。 桥下暗河激流不知为何又激荡了几分,恐怖的咆哮在溶洞中回荡,众人不敢下望,仿佛看一眼就会失足跌落,卷入激流,撞上凸出的岩石,身体四分五裂。 战战兢兢通过索桥,终于抵达了隧道口,却没法子再往前走——先前消失的怪物堵唯一的出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完了。”曾广文失魂落魄。 “我们跟它拼了。”王忠民带着哭腔。 可是最后一支手电筒也终于耗尽了电量,光照很快暗淡泯灭,冰冷潮湿的黑暗围拢上来,浇灭了仅存的勇气。 众人绝望等死。 突然。 隧道中映出火光,紧接着,一个巨大火球飞出隧道,和怪物撞作一团翻滚几圈,火光里又迸出青光,纵横交错,将怪物切成零碎。 而后火光中跳出个人来,反手一抖,那火球张原来是涂满油的防水布,被他当空抖开将怪物的零碎全给兜了进去,再丢到没有积水的高处,任它燃烧。 这才转过身来,是个眉眼锐利的青年,不是李长安还能是谁呢? ………… 时间往前推。 因异变而疯长的霉菌让山村变得愈加险恶。 每多待一秒就多一分沦为霉菌温床的风险。 但好歹怪物都被解决了,胳膊上沾染的霉菌也没穿透雨衣钻进皮肤,李长安一边往回赶,一边凝神沟通留在屋子里的游犬符,然后得到一个理所当然的结果——所有人都不见了! 接下来的归程艰难且危险。 霉菌肆意生长,斑斓的菌丝几乎淹没了村子,李长安不止一次看见,来不及逃走的老鼠、鸟雀被菌丝裹缠,不消片刻就化成干尸。 他只得借着“甲马”挑没被淹没的屋脊飞纵,偶尔,还得动用仅剩的灵符烧开落脚之地。 当他终于回归。 房梁燃烧的大火已被雨水浇灭,留给他的,是地上完好的“符圈”以及旁边幸存的一箩筐燃烧瓶。 他祭起冲龙玉,追踪众人遗留的气味儿时,却发现一股子女士洗发水的气味儿掺杂其间。 ………… 时间回到现在。 隧道口。 李长安劈头就问: “萧疏呢?” 众人劫后余生的欣喜顿时一沮,在加上易宝华失魂落魄的模样,李长安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我知道了。” 他叹了一口气。 “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王忠民第一时间附和,他是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下去了,可当他踏入隧道,却被李长安给揪了回去。 “这边走不了,外面堵着更狠的!” 王忠民茫然。 可是里面刚脱困的那位不是最狠的么? 李长安当然知道。 他冒险冲下溶洞,是为了救人,又不是为了送死,当然是有所计划的。 但现在没有废话的时间。 “跟我来。” 反倒朝着溶洞深处而去。 ………… 当众人回到暗河边上。 对岸的村庄已被一层朦胧的白光笼罩,迷离中,可以瞧见许多衣饰华丽的男女正向着空中身披光辉的神灵伏地叩拜。虔诚的诵咏声袅袅传来,听不真切内容,但只觉分外悦耳,且附着阵阵香甜的气息,直让人熏熏欲醉,想要…… “醒来!” 邵教授悚然一惊。 再看村庄,哪有什么男女,只是一团团霉菌粘合成的人形;哪儿有什么神灵,白光深处,只是密密麻麻翻涌的“线虫”。 而鼻中香甜的气息也变得恶臭无比。 他恍惚想起李长安提起过。 尸气。 忍不住干呕几下,不敢再看,连忙转过头——来时的地方,在淡淡白光的映照下泛着斑斓的色彩。他怀疑自己被熏花了眼,揉了把脸,仔细看过去,原来斑斓之下,是密集的霉菌! 他大抵明白,李长安口中“更狠的”是什么东西了。 面色霎时惨淡,喃喃自语: “完了,完了。” 前有狼,后有虎。可不是自蹈死地,陷入绝境了么! “不!” 李长安突然开口。 “我们还有一条生路!” 他指着脚边奔流的暗河。 众人目瞪狗呆。 ………… 幸运的是,“霉菌”或者说这些看起来像霉菌的玩意儿并不会随着水流蔓延,给了考古队最后的逃生机会。 李长安解下背在身上带下溶洞的物件:一捆绳索以及一个大包裹。 他先把包裹塞进曾广文怀里。 “拿稳了。” 然后一边拿绳索让大伙儿从腰部系结实,一边解释道: “还记得阿支的传说么?他是怎么到达山神的居所的?一条干旱时的隧道,也就是咱们脚边这条暗河。” 乍一听,道理是说得通。传说中,阿支怎么进来,咱们就怎么出去。 可一没皮划艇,二没救生衣,三没勘探过线路,还要在如此湍急、黑暗的河道里玩暗河漂流,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邵教授头皮发麻:“等等……” “等不了。” 李长安指着岸边的村庄,光芒在迅速扩张,将一个又一个跪拜的人形吞没;又指向身后,斑斓快速蔓延,几乎要钻到脚边。 “可是……”王忠民口干舌燥,“我不会游泳!” 李长安把几张黄符挨个拍进他们衣领里。 “捂紧了。水灵符,避水的。” “可是水流这么急。”曾广文满头大汗,“就算能出去,人也早就撞散架啦。” 李长安又掏出几张灵符。 “木灵符,护身的。” “可是……” “别废话了!” 道士抢回包裹,一脚蹬过去。 他便在高亢的惨叫中“噗通”滚入激流。 随后,彼此相连的绳索又将易宝华、王忠民、邵教授一个接着一个拉下暗河,最后剩下李长安。 他奋力将带来的包裹高高抛起,而后任由绳索将自己也拉入暗河。 坠入激流的一刹那。 耀目而浓郁的白光填塞视野,隐隐可见许多曼妙身姿在光中翩翩起舞,彷如那光中藏着一个美妙国度,已然敞开门户,欢迎凡人抛却世间疾苦,入住其中。 道士在水里支起脖子,大笑谩骂: “呸!” “妖孽!” “装神弄鬼。” “谁不晓得你那幻影下头就一堆发霉的人骨头!” 毫不客气报以中指。 与之同时。 抛起的包裹下坠,外边布皮松落露出真容,原是一堆绑在一起的燃烧瓶和黄纸符。 道士的笑声在洞中回荡。 “急急如律令!” 霎时。 纸符点燃油瓶,油瓶又引爆尸气。 轰!!! 白光被火光吞没。 爆炸声摇动山腹,碎石“扑簌簌”乱坠。 李长安眼前一暗。 被激流卷入暗河深处。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收尾 就像被冲进了抽水马桶。 漫长且暗无天日的摇晃、冲撞、旋转之后,山脚出水口,李长安等人被吐进一口子大水潭。 曾广文这货虽是半个睁眼瞎,但出乎意料的好水性和抗晕。 合力把其他人拽上岸后。 李长安瘫在地上好一阵迷糊,他却还精神抖擞,满脸惊奇,两手在身上乱摸: “卧槽!卧槽!卧槽!” “我脑袋都在石头上撞击好几十次,现在居然一点儿伤都没有!” “哎~不对。”语气变得慌张,“怎么感觉关节有点僵,皮肤也木木的没有知觉——李哥!这不会是我死之前的幻觉吧!其实我们还在溶洞里。” “死不了。” 李长安没好气爬起来,揭下他身上的木灵符。 “完。 啪! 脑壳挨了一下。 “蠢材!胡说八道!” 老人气得直咳嗽。 “叫你平时多用功,多读书,整天就知道刷视频看直播,就跟这次调查那小辈一样,不学无术!” 年轻人也不敢反驳,只是揉着脑袋小声嘀咕。 “我听胖子说那人停厉害的。” “厉害?!” 老人吹胡子瞪眼。 “要真厉害,‘啖吔咦珂’是密咒认不出也就罢了。见着这村子,认不出是借风水摆出的锁灵局?见着了神堂,还瞧不出这明晃晃的淫祀味儿?!” “会耍几手功夫,制几门符箓就算厉害?现在什么年代呢?二十一世纪!讲科学,个人英雄主义是没有前途的。” 一口气说完,老人的气也顺了一些。 他冲着骸骨郑重稽首,才指着年轻人先前瞧过的陶器问: “这叫什么?” “心脏?心房?呃,heart?” 老人忍无可忍,又给了他一脑瓜崩。 “是焕阳昌,蠢材!” 年轻人捂着脑袋,敢怒不敢言。 早说嘛,谁知道答案是往“身神”方面跑的? 道教认为人体中自有神灵,这种神灵并非三清、玉帝、城隍、灵官这样的天神、地祇、鬼神,而是人体自身的灵性具现。 “身神”理论繁多,“三部八景二十四神”是其中较为主流的一种,而该理论中,心神就叫焕阳昌。 年轻人得了提示,挨个看过去。 这个陶器装的是干瘪的脑花,是聪明神,名叫觉元子。 那个陶器装的是割下的鼻子,是鼻神,名叫冲龙玉。 …… 看了小半,他就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这具骸骨……不,这位前辈是把自个儿封进大山里,再挖空了身体,借助身神之力,封印了某种邪魔。” 老人才欣慰点头。 年轻人又大喊大叫起来。 “遭了!师傅,这些陶罐少了一个!” 老人没好气。 “不少才是怪了!你以为村里的妖魔怎么来的?” “根据本地县志记载,晚清那会儿发生过大地震,山里地质结构改变,溶洞联通了石室,让这村子的先人摸了进来,找到了这位前辈。” “那人也算奇才,不仅精通风水之术,还懂得喇叭教聚敛信愿培养护法神的名堂,可惜心术不正、与虎谋皮,最后落得个害人害……咳咳咳!!!” 说着,老人就是一通撕心裂肺的咳嗽。 年轻人急忙上来拍背。 “师傅?” “老毛病,不碍事。” “要不,您先歇息一阵?” 老人犹豫了稍许,点头说好。 只是离开之前,押着年轻人一起,对着骸骨再度郑重稽首。 骸骨无言无语,坦然承受。 最快更新无错阅读,请访问 手机请访问: 推荐: .remend a{font-size:15px;color:#396dd4;padding:0 10px} 章节目录 万分抱歉,明儿更新。 这几天在梳理剧情,让大佬们久等了,万分抱歉,明天恢复更新。 《地煞七十二变》万分抱歉,明儿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番外:过年关(一) 车房买了么? 工作赚钱吗? 找着对象没? 就算是李长安,有本事上谒九天、下问九泉,逢年过节也逃不了七大姑八大姨这一通盘问。 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自个儿一没车、二没房、三没存款、四没对象。 斩妖除魔算工作吗? 算个球! 妥妥一无业游民。 所以今年的“年关”还是难过。 恰好“古代世界”同样春节将近,在哪儿过年不是过呢?这边还多些清净。于是干完一票任务后,李长安干脆滞留了下来,小黄书也难得善解人意没有驱赶。 过年嘛,不能亏待了自个儿。 他便离开了深山老林,一路往繁华地带走,到了一个叫柳城的地方,找着了当地最有名的酒楼。 刚登门,就被店小二拦住。 小二哥面带营业式的笑容,眼睛却在李长安身上打转,透着一股子狐疑。 道士立即领会。 他刚剿杀了一窟伥鬼,又追着虎妖蹿了大半个山头,眼下灰头土脸、衣衫褴褛,被认作是上门化缘也不奇怪。 当即要掏出自己的专属通行证——网购的现代工艺大珍珠。 “您可是……李玄霄道长?!” 李长安动作一顿。 “小哥认得贫道?” 店小二顿作欢喜,一边热情招呼进门,一边高呼着“贵客临门”。 直接引到后院雅座。 不一会儿,掌柜的一溜小跑亲自过来作陪,安排点菜。 不是问想吃什么?而是问有何忌口,除此,其他所有好酒好菜通通上桌,要不是李长安严词拒绝,差点儿请来隔壁秦楼楚馆的姐儿过来斟酒。 这一顿吃得道士迷迷糊糊,又受宠若惊,他是在斩妖除魔的工作上作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的成绩,但也不值得人民群众这么大张旗鼓的热情招待嘛。 他不是个让人吃亏的主。 “掌柜的,这一餐多少钱?我不能白吃你的。” 不料。 “道长勿忧,银钱已经有人为您提前付过了。” 这时候,门外小二上来禀报。 “道长,来接您的马车已经……欸?” 餐桌上空空如也,雅间窗户大开,道人已然不见踪影。 …………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莫名受人恩惠,来的是好运么?不,是麻烦! 李长安不怕麻烦,但也不喜欢麻烦。 所以他连夜穿行山林,辗转200里,途中饥饿,也没去城市酒楼,而是找了一处集市上“口碑”最好的面馆。 刚要了一碗羊肉面。 青葱浮在白玉汤上,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连忙喝上一口热汤,驱散了满身寒气,兴冲冲提起筷子…… “您可是李玄霄道长?!” 李长安无奈放下碗筷,转头看到店家苍老面孔上混着七分疑虑三分激动的神色,深深叹了口气。 “世上姓李的道士很多,道号玄霄的也不少,而叫李玄霄的想必也不止一人,但处处有人帮着付账的李玄霄,天下大抵只有贫道一个。” “咦!真是李玄霄!” 这话就像捅了马蜂窝,道士诧异发现整个集市都为之沸腾。 各路小贩争相而来,把瓜果、糕点、熟食、零嘴通通往他桌上塞,就连卖鸡鸭鱼肉的也来掺和。旁边,老店家笑呵呵一一收下,就着他家的锅灶,把食材通通收拾出来。 不多时,道士跟前就摆了好几桌吃食。周围先到的商贩们欢天喜地,后到的提着东西跃跃欲试,还有几个小娃娃藏在大人身后,盯着满目玲琅的好吃的,留着哈利子。 道士终于哑然失笑,干脆招呼周围人一起解决。 酒足饭饱后。 李长安一边支了条长凳嗮太阳,一边问旁边眼睛快笑得没缝的店家。 “老丈,我饭也吃了,你钱也赚了。现在,我有一件事实在想不通,你可否为我解惑?” “道长放心。”店家打起保票,“老汉知无不言。” “我在柳城的时候,有人帮我付钱,我连夜走了200里到你这儿,仿佛专门在这里等我,还是有人给我付钱,我很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 “道长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大伙儿都传遍了,无论是咱这乡集,还是您说的柳城,但凡附近的州郡人烟聚集地儿里有客栈酒楼餐馆的,都有人拿着道长您的画像付下定金,嘱咐咱们务必拿最好的东西招待您,事后三倍结算,您就是咱们的财神爷啊!” 我看是散财童子才对。 只不过散的是别人的钱财。 得到了答案,李长安隐隐松了口气。 看来不是被人监视跟踪,也不是遭人卜算,而是不知哪路富豪砸下了金山银山。 李长安有点儿好奇,对方究竟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所以当马车再度来临时。 李长安没有悄然离去。 ………… 马车驶达附近一座坞堡。 墙外高壁深堑,墙内亭台楼榭。听随行的人说,坞堡主人是州郡有力豪族,祖上还出过几个宰相。 李长安询问,迎客的主人却说,他们也不是正主,这座坞堡也只是给道士歇脚的地方。 且道士一来,主人便搬到了偏院,把主院腾给他。 各项招待同样殷勤,而且决不催促,仿佛道士只要愿意,就能把坞堡当做自个儿的,住到天荒地老。 所以道士只住了一天,缓解了身体疲惫,便再度上路。 这一次是坐船。 是一艘由楼船改装而成的客船。 船上船工、厨子、乐师、仆役、婢女将近百人,但客人却只有李长安一个。 大船沿河溯流而上。 每到关津,就有商贩蜂拥而来送上当地名产,还有地方人物出面邀请同游。 李长安通通不搭理,只管守在静室,整理法器符箓。 如此一路南下,终于上岸,换乘马车抵达了目的地——琥城。 马车刚进城门,李长安就从空气中嗅到一股子熟悉的不安。 年关将近,市面上却尤为萧条,行人步履匆匆,面上都是惊弓之鸟的模样。 少有老弱妇孺在外行走,偶尔能在窗后或门缝间撞见孩子好奇的眼睛,道士没来得及展露笑容,便听着长辈呵斥的声音以及随后紧闭的门窗。 马车一路行来。 李长安见到的多是一扇扇紧闭的大门,以及门上怒目而视的门神贴画。 …… 马车抵达一处宅邸,引路之人说正主随后便至。 其余乏善可陈,同样的豪宅大院,同样的仆役成群,同样备下了好大一桌子酒菜。 李长安谢绝了仆役们的服侍,让他们一起上桌吃饭,但都推脱不敢,唯有那车夫是个大咧咧的模样,一口答应。 于是,就让仆役们把酒菜分了,只留下几碟,道士与车夫同桌共饮。 车夫年纪不算大,极为健谈,天南海北什么都能扯上一通。 李长安说起这一次的奇怪遭遇,他悄声问: “道长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哇!” “无妨。”道士抓起一只烧鸡,撕成两份儿,把鸡头和鸡翘留给对面,“我也好奇,主人家砸下这金山银山,是想在贫道身上听个什么回响?” 车夫一点儿也不嫌弃,抓起烧鸡边啃边问: “若是要道长去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呢?” 李长安嘿然一笑。 “这人要做坏事,多半是因欲念高炽。所谓‘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主人家若一意孤行,道士也只好帮他清静清静。” 车夫闻言一愣,忽而大笑摇头,放下手里烧鸡,连连用手抚着心口。 “幸好!幸好!” “我虽远不及清静无为,但也不曾想要伤天害理。” 李长安没露半点惊讶。 打一照面,他就知道这厮身份有古怪。 他面庞红润,皮肤细腻白皙,哪儿有半点车夫的样子? 眼下他自个儿揭露了身份,却没有急着说话,反而先是告退。 过了一阵。 人再踏入房中,已然换了一身装束。 头戴黄巾,身着褐衣,脚踏云履,布带缠腰,手持浮尘,俨然一副道家高功的肃穆模样。 “天师道於菟治祭酒同尘见过玄霄道友。” 这下李长安终于露出点诧异了。 当年张道陵创立天师教,在蜀地破山伐庙,设有二十四治划分教区、统领教众,头领称作治头或者祭酒。 后来渐渐式微,渐渐有名无实。 李长安还是头一遭见着一个活的道教祭酒。 “堂堂祭酒也作赶车的营生?” 对面同尘不以为意,还嘿嘿一笑,顿将那副肃穆模样扒扯了下来。 又把浮尘往腰带上一挂,捞起袖子上桌,抓起没吃完的烧鸡又是一通啃。 “我也是没办法,为了延请道兄你,我已经花光了能动用的每一个铜子,后来才发现,已经没钱请车夫了。好在我入教前,也是祖传的赶车手艺,干脆就自己来啰。” 李长安一个字儿都不信。 “正一是玄门魁首,得道真人不计其数,道友又贵为祭酒,自然人脉宽广,手里钱财无数,哪里又需得着李某一介野道人呢?” 同尘抹了把嘴上油花,连连摆头。 “道兄太过谦虚,斩尸佛,除孽龙,玄霄道人之名天下谁人不知?!” “再说我正一道诚然是名门大派,但正因为是名门大派,天下间要应对的事才越多,如此门中能人再多,又哪里能顾及到我这么一个偏僻小治呢?” 李长安微微点头。 听说天下崩乱以来,朝廷无法控制地方,天师教又把“二十四治”捡了起来,还额外设立一些新治。 於菟治不在传统的二十四治之中,多半是新立小治,不受重视也有可能。 同尘又道: “至于人脉、钱财,在妖魔面前又有什么作用呢?” 果然。 进城时,李长安就注意到市面上虽然萧条,但并不破败,以他的经验来看,不是盗匪为乱,就是妖魔作祟。 “很棘手?” 同尘叹了口气,手里的鸡翘都不吃了。 “好叫道友知道,我这於菟治前身是城外於菟山上的於菟观,观下镇压有祖师爷降服一头大魔,可天下大乱,魔涨道消,那大魔趁机脱困,收拢了五只厉害妖鬼为爪牙,又在山中召集阴鬼,扬言要不日打破城池进来吃人……” 同尘正要细说。 门外突然一通喧闹。 一个道童跌跌撞撞跑过来,脸色煞白。 “不好了!” “妖魔进城了!” 章节目录 过年关(二) 正午的琥城莫名泛起雾气。 并非寻常的、朦胧的、浅如白纱的雾,而是灰黑色的,是浓稠的,仿佛一滩泥浆浸泡着街巷。 裹住城市慢慢死寂。 忽而。 哒哒~ 那是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一个女子左手抱着婴孩,右手牵着个男童踉跄奔出。她神色仓惶,发丝被汗水凌乱粘在脸上,频频惊悚回头,好似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她。 她累极了,面色发白,双腿灌了铅,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抛下两个孩子,只是暂且松开了拉着男童的手,嘱咐孩子跟紧自己,然后腾出手来拍打沿街的房门,央求开门。 “救命!” “求求你,开门。” “至少让娃儿进屋。” 一扇又一扇,没有房门为她敞开。 难道整条街都空无一人? 不。 每当她拍响一扇门扉时,门内总会传出一阵慌乱的响动或者一声愤怒的呵斥亦或带着哀求的抱歉。 她的脸上绝望渐浓,与之同时,她身后的浓雾中响起含混的呜咽,那声音像是哭,又像是笑,像是野兽在低吼——有东西尾随而至! 直到女人拍破了手掌,在门神像上留下染血的手印。 嘎吱~ 房门猛然打开。 “狗入的,快进……!” 呵斥戛然而止。 女人惊悚回头。 一时疏忽,孩子落在了她身后,距离不过十步远,可就是这短短的十步之别,她站在了获救的门前,而孩子却被灰雾包裹。 缕缕灰烬样的黑烟自雾中钻出,在空中凝成个模糊的人形,褴褛的碎布衣袍遮掩住面貌,只露出两只嶙峋巨爪探向孩子。 女人一声不吭,只将怀中婴儿塞进门里,决绝着要返身冲去,却被门内七手八脚拉住。 “你不要命啦!” 女人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巨爪离孩子的头颅越来越近。 突然。 那鬼怪动作一滞,似乎受到什么惊吓般,发出刺耳的嚎叫,身形一晃,就要向雾中逃窜。 可雾中却突兀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一把死死捏住了鬼怪的脖颈,紧接着有浮尘扫开浓雾,现出两个道人。 一者手持浮尘,是琥城的祭酒同尘;一者腰悬长剑,是出手救人的李长安。 孩子估计是吓懵了,待到获救,才眼圈渐红。 趁他还没哭出声。 李长安赶紧rua着他的小脑袋瓜,嗯~不常洗头,手感不好。 “男子汉可不能是爱哭鬼,快去,保护你阿母。” 孩子憋住眼泪,重重点了下头,飞奔向再度敞开的门户。 …… 李长安打量着手中不住挣扎的鬼物。 身形轮廓似人,但破布包裹下又见诸多野兽的特征,很难分清它生前是人是兽。但实际上,这玩意儿既不是人,也不是野兽,甚至连鬼都不是。 它是凡人残魂亦或怨念漂泊入深山老林,结合了野兽精魄、老林疬气、山野阴秽而成的邪祟。南疆的民间法脉常把这些东西捉来作下坛兵马驱使。 别看它凶神恶煞,实则脆弱得很,不过一团邪气杂糅,大风一吹就散,烈日一嗮就化,雷声一震就溃,甚至一个血气充沛的汉子就能活生生撞散它。民间常有调侃,说某家母老虎凶悍得能打鬼,打的多半是此类。 所以它们通常远避人居,流窜山林,如今怎么敢堂而皇之侵入大城作祟? 李长安凝视着浊雾,稍稍思索,随手捏散手中阴鬼,然后纵身跃上高楼屋顶。 举目四望。 见着灰雾沉沉笼罩了大半个城市,数不尽的阴鬼在雾中穿梭浮沉,或是追逐着来不及躲避的路人,或是试图侵入人居,然后被门神击退。 阴风惨惨,黑气森森。 恍惚间。 还以为到了什么鬼蜮魔窟! 明明早上入城时还是清白人间,这么一顿饭的功夫就换了模样? 其中差别,貌似在于雾气。 李长安细看,察觉到雾气浓度不一。边缘处只是灰气弥漫,深处则如污泥淤积在沟渠般的街巷中,而在远端,应该是某段城墙的地方,灰雾仿若凝结成铁石,在惨淡的日照下泛着诡异的光。 “那是‘病’。” 同尘跟上屋顶,小心踩着瓦片近来,解释说: “大魔手下五个爪牙之一。” “按祖师留下的笔记,此僚原本是一尊瘟神,脱离了神道束缚,化为妖邪投靠了那大魔,为它招揽邪祟,统领群鬼。” 也就是说那只叫“病”的妖魔就是这满城阴鬼的头头,也是怪雾的源头,杀了它就能扫清阴鬼、灰雾? 李长安正要细问,忽然瞥见脚下街道尽头,大群阴鬼啸聚轮番试图侵入民居,虽都被门神抵挡,但门神毕竟不是真的神祇,护宅的清光已然摇摇欲坠。 李长安翻出两枚符箓,同尘拦下他。 “你我不必在这些小鬼身上虚耗法力。” 话音方落。 城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哨声,便见得一队又一队军士从城中各处鱼贯而出,而每一队军士中必然夹杂着一两个身着杏黄道袍的身影。 看来对于邪祟侵城,城中其实早准备。 如此,接下来的选择就简单了。 道士并指作剑诀一挥。 大风骤起扫开浓雾,鼓动道袍猎猎满袖。 李长安乘风而动。 ………… 雾气最重的地方,在一段城墙的缺口处。 三丈宽、四丈厚的包砖墙体连带着一整座敌楼一并坍塌,大量砖石、泥沙往城内堆积成小山。 “山”上肃立着一队军伍,武备精良,军容肃穆,任由周遭雾气滚滚,阴鬼哭嚎环绕,犹自巍然不动。 甲士中央拱卫着一员大将。 身披明光甲,头戴凤翅兜,一手扶剑,一手掌住一杆大旗。 四周虽然浓雾滚滚涌动,但诚然寂寂无风,旗面低垂如铁铸。 忽而。 “铁”旗卷起一角。 掌旗大将缓缓抬头,似乎在疑惑风从何处而起?很快,他迎来了答案。 呼~轰~ 声音仿佛夏日雷霆推动云山,又似海崖风涛动地。 那是大风骤起,飞沙走石,蛮狠地劈入铁石般的灰雾。 沿途所过,浓雾、阴鬼俱一扫而空。 露出被摧残破坏的街巷,偌大的城墙缺口,墙外重重的山林,以及扫去雾气遮掩显出真容的军阵,露出一副副甲胄包裹下腐烂的面孔,猎猎招展的旗帜上大大的“病”字。 原来它们尽是鬼卒,所拱卫的也正是大魔爪牙之一——鬼帅“病”。 风息渐定,顺着浓雾被撕开的缺口,温煦又冷冽的阳光倾泻而去。 不。 冷冽的不是阳光,而是剑光。 “病”拔剑无声高举。 鬼卒军阵随即运转。 大盾排列如墙在前,枪戟如林斜指半空。 那里,李长安孤身只剑,乘风而来。 …… 李长安曾和燕行烈谈起沙场征战,询问过如何摧锋陷阵。燕行烈的答案很简单,不带半点儿花哨,披重甲,执利刃,舍生忘死,一往无前而已。 所以,面对严阵以待的鬼卒们,李长安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斩妖。” 豪不迟疑,径直撞入! 然后护体金光混着折断的枪戟崩飞。 道士已然只身入阵,把手中三尺青锋作了长刀、重斧,管它枪丛攒刺还是乱刀围砍,只是挥剑,挥剑,再挥剑! 手起处,衣甲平过,腐血如涌泉,朽肢如草折。 短短几个呼吸,生生溃阵而出。 剑芒裹挟青光,直取“病”的头颅。 然而。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人影突兀闪现于眼前。 火花锵然迸射。 李长安白虹贯日的一剑就此止步。 来“人”穿着宽大的长蓑衣,周身缠满灰黑的烂布带,分不清男女,更别说看清容貌,只能瞧见它只有一只独臂,握着一柄造型怪异的弯刀,挡住了道士的剑锋。 一击不中,道士当即抽身而退。 借力高高跃起,教鬼卒们姗姗来迟的围攻落在空处。 然而,远不到松懈的时候,因那独臂人已然紧咬袭来。 它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眨眼前,道士方见他腾身欲起,眨眼后,一线刀光已抵近脖颈。 李长安几乎凭着本能挥剑。 锵~刀剑短暂咬合,两人在半空错身而过。 人未落地,脖颈处被危险刺出的幻痛犹在,背后又觉恶寒袭来。 才以直觉横剑格挡。 道士顿觉一股巨力撞在剑身,推得他向上又腾空几分。 眸光落去,身后竟是空无一人,而身侧又有冷光迸起…… 一时间,刀剑交击声不断。 李长安愣是找不到双脚落地的机会,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他终于发现,那独臂人不仅来去迅疾如电,且在空中不需任何借力便能转折如意。 李长安不禁想起和虞眉交手的时候。只不过,虞眉的灵动似水中的游鱼,眼前的对手却如风中的鸟雀。 再好的武艺也只是武艺。 久守必失。 越来越勉强的格挡后,李长安终于漏出破绽,被独臂人一脚踹在心口。 护体金光彻底破碎,李长安狼狈倒飞而出。 他知道下一秒,不!下一个瞬间,独臂人就会像跨越了空间一般出现在眼前,挥刀要砍下自己的脑袋。 可李长安却没有提剑,而是掐指作诀贴在唇边。 再好的武艺也只是武艺不假,可李长安会的从来也不是武艺啊。 半空中,独臂人追击的动作一滞,它低下头,数只黄纸叠成的纸鹤不知何时贴在了蓑衣的下缘。 “疾。” 轰!!! 熊熊火焰腾起,映得周围一片鲜红。 …… “嘶~” 李长安揉着心口从地上爬起来。 环顾周遭。 火焰还在沸腾,但被大风劈开的浓雾已经渐渐要合拢,雾中数不尽的阴鬼蠢蠢欲动。 方才那阵大风其实是李长安和同尘协力而为,同尘坦言短时间内难以再度作法,所以得趁雾气围拢前,把名为“病”的妖魔…… “当心!” 李长安不假思索回身横剑。 锵~ 又是熟悉的金铁交击声,却不见那神出鬼没的短刀,只有一根黑色翅羽在剑下飘然坠落。 羽毛? 可惜没有惊讶的时间,破空声急,更多的铁羽从火焰中“簌簌”如骤雨袭来。 李长安于是旋舞长剑,在身前绽开一朵剑锋铸就的铁花。 且退且舞。 身后,同尘喘着粗气姗姗来迟。 “道友小心!它也是爪牙之一,乃鹣鹣成妖,来去如风,羽翼坚若铁石。” “鹣鹣?比翼鸟?还有一只呢?” “没了,所以它名字是‘孤’。” 李长安斩下最后一枚铁羽,并指一挥,大风随之扫开烟尘。 名为“孤”的妖怪立于虚空,依旧用蓑衣斗笠裹住形貌,但那独臂利刃却变成了一只展开的黑色羽翼。 在雾气合拢后的最后一束阳光下泛着幽邃的寒光。 章节目录 第一章 茶棚 铁屏山是横隔在淮南道与江南道之间的一座大山,山高谷深,道路难行。 相传千年之前,有两条蛟龙作乱吴越,许天师受命伏妖。因他曾有斩龙的功绩,蛟龙惧怕于是兴起洪水隔绝道路。天师便召役大蛇在铁屏山中开出一条狭陉,于此进入东南,投印钱唐江口,洪患遂平。 狭陉留存至今,已成为连通中原与吴越的要道,商旅、行人不绝,被称为“蛇陉”;陉底聚流成河,便称为“蛇溪”。 …… 时至七月底,梅雨仍旧断续不定。 今日,天见着要放晴,可转眼又是一场山雨,把过往的行人都困在了蛇溪边上一所茶棚里。 茶棚狭小,不过一间茅草棚子拿栅栏与竹席围住,再摆上三条长桌,被十来人挤了个满满当当。 靠着大门的桌上,七、八个精壮的乡下汉子分着茶水,大声说笑;临窗的位置,一帮结伴郊游的士子指点着茶棚边蜿蜒而过的蛇溪,摇头晃脑;中间是两个货郎,年纪都不轻,小声交流着乡里间微妙的商机;又有两个顽童在人缝里泥鳅样钻来钻去打闹,后头年轻的父母佯作呵斥;而店家在灶台与客人间忙转,眉眼都笑作一团,仿佛喜迎丰收的老农。 雨点掀起的土腥气,河面飘来的水腥味,人挤出来的汗臭,灶台泛出的茶香,都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搅拌、发酵。 纷纷扰扰,骂骂咧咧,热热闹闹。 直到—— 门帘掀开,雨丝拥入新客。 来客是位行脚僧,衣袍被雨水湿透,却没忙着进屋避雨,反而先将草鞋上的泥巴剐蹭干净,这才进了茶棚。僧人礼数周全,可外在却缺乏打理,眉毛、头发、胡须都如杂草胡乱生长,身上还带着股馊臭,在狭小的棚子里尤为刺鼻。 搁往常,店主人就该赶人了,奈何和尚手里拎着条丈高的月牙铲,精铁浑铸,刃口磨得发亮,寒光摄人叫谁见了都得慈悲慈悲。 和尚低眉垂眼,见门边的乡下汉子们那桌,边角还有个小空位,道了句“叨扰”,径直入座。 “店家。” 店主人慌忙吱声:“欸?!” “一碗茶水。” 店主人刚要应声,外头一声清脆铃响,门帘又被掀开。 一个男子牵着头大驴挤进茶棚。 那驴毛皮油亮、肥硕雄壮,背上挂着个大布囊,塞得鼓囊囊的又包裹严实,引人频频瞩目,可当男子解下蓑衣,满屋的目光立马转了过来——这人身披道袍,脑袋上的发茬却比和尚还短上几分,更为重要的是,道人腰间悬着一柄无穗长剑。 那几个乡下汉子早在和尚落座时,就自觉挪到一边,硬挤出来半张桌面,正好让道人在和尚对面入座。 他挂起蓑衣,解下长剑,在桌子上排出几枚大钱。 “店家,上一坛好酒。” “啊?哦哦。”店主人慌张应声,“两位客人稍后,马上就来。” 说完,挤出笑脸,转头忙活,留下其他客人满心惴惴。 如今世道可不太平,这两人模样古怪,又明目张胆地操持兵刃,多半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乡下汉子们挤作一团,有苦难言;士子们也不再摇头晃脑,一个个神色紧张、正襟危坐;两个货郎也不再言语,只用眼神悄然交流;而那年轻的父母也赶紧把孩子牢牢拽住,不敢放出作死。 不久。 茶酒都端上桌。 和尚却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双手合什,闭目无声念诵经文;道人倒是倒了一碗酒,却只是晃了晃,便丢在一边,解下腰间水囊,倚着梁柱,眯着眼自顾自小口抿着。 一僧一道,一个肃穆,一个闲散,都是不言不语,教一种古怪而紧张的氛围在客人间弥散。 如是良久。 “咦?!” 一位士子突然打破沉寂。 “河里有人!” …… 茶棚脚边蜿蜒而过的“蛇溪”里,一具小小的尸体在浅浅的黄流中起伏。 水波翻涌。 尸体翻了个面,露出乌青的小脸。 茶棚里。 年轻的丈夫小声说: “是个孩子。” 他的妻子赶忙捂着自家孩儿的眼睛,嘴里念叨: “阿弥陀佛,作孽,作孽。”完了,飞快瞟了眼道士,又加了句,“玉皇爷爷保佑,无量天尊。” 货郎中有个头发花白的老汉,瞄了一眼。 “呵,又是个走亲的。” 经过这么一打岔,屋里的气氛缓和许多,再加上那僧道不像要火拼或是劫杀的样子,许多人压抑不住好奇,追问老汉话里是个什么意思。 老汉没卖关子。 “咱们脚边这条河叫做‘蛇溪’,出山数里汇入一条大河,名叫‘钱唐江’。江里的龙王爷爷有个名号,叫做‘保婴龙王’,能够庇护孩童的魂魄不受风吹日晒,也不被精怪大鬼欺辱。所以左近的人家为了自家的小鬼魂魄安宁,便会把那早夭的、养不活的婴孩认龙王作干亲,送于他老人家。这就像咱凡人走情访友,所以俗名儿就叫做‘走亲’啦。” 老汉说得委婉,但茶棚里哪个听不出来,这分明是借鬼神之名,行溺婴之实。 士子中有人摇头唏嘘: “长闻吴越远离兵乱,是世间难得的平静富庶之地,不意也有如此人间惨事。” 同伴随声附和:“豺狼当道,何处能独得安宁?” 不料,那年轻的丈夫却突然开口反驳: “郎君可说错了。” “这不是惨事,这是好事啊。” “好事?!”士子闻言大怒,正要拍桌痛斥,余光不慎瞄着僧道,悻悻罢手,只是怒目而向。 丈夫低头避过目光,却没闭嘴。 “郎君息怒,可知河南道去岁大饥?” “自然。”士子愤慨,“连年干旱,颗粒无收,可恨地方官仍旧横征暴敛,以致十室九空、生灵涂炭!” “那么淮南道呢?” “紧挨着河南道,流民遍地,盗贼蜂起。” “我们一家便是从河南经淮南逃难而来。” 年轻丈夫一句话引得屋里一团哗然,他自己反而神情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 他继续说: “在河南道的时候,无论水里还是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到了淮南,路上处处是饿殍,水里也常常见着抱作一团的尸体,船家捞上岸看,原来都是整整齐齐一家老小。而进了吴越,河上偶尔飘着的只有婴孩,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他说话语气很轻,可内容却重得谁也接不过口。 众人一片沉默,眼见气氛越来越僵。 店家干笑两声,岔开话头。 “客人一路辛苦,但进了咱江南地界,便无需担惊受怕了。” 丈夫轻笑着点头。 “听说余杭城富庶,我打算过去投奔亲友,希望能找到活计,养活家人。” 店家也是点头笑道: “客人好见识,咱这余杭城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别说活人只要有手有脚,都能找着活计衣食无忧。就算那孤魂野鬼,每到逢年过节,都有官府设下厉坛,叫没子孙的祖宗们混个肚饱。 远的,过了中秋节,就是余杭观潮的好日子,在城外自有观潮的大好热闹,在城里,则有七十二家寺庙道观各显神通,祭拜潮神。 近的,出了蛇陉,听说有大户人家要做善事,修一座新桥,正摆下流水席办得热热闹闹哩!” 乡下汉子们也终于找着话说: “店主人说得极是,咱们几个同乡都是经人介绍,过来给那位员外作工的。”说着,展示着行李中的工具,“等干完这趟,便也要去余杭,听说那儿的有钱人出手阔错,咱们也好赚些老婆本儿。” 其他人也打开话头,一言一语附和起来。 这时,不知哪个打起店家的趣儿。 “这蛇陉可是交通要道,你这茶棚守着宝地,怕不是日进斗金?” 店家立马熟稔地摆手、摇头,作出愁苦模样。 “小本生意哪里好做?” 他大倒苦水。 “蛇陉这儿也好,那儿也好,就是偏偏有一点不好。” “肉多了,招狼啊!” “近些年,北边逃难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似这类人,身上多少还有些余财,当然就引来了贼人。去年,就有一伙强人强占了山里一处叫窟窿岭上的道观,做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官府几番剿匪,都是铩羽而归。据说,那伙强人的头领叫做广明,原本是个和尚,天生神力又自小在庙里打熬武艺,生得膀大腰圆,双臂有千斤的力气,上山下山都不带喘气儿,声音洪亮,吼一嗓子能震得河水倒流!” 底下有人起哄:“你说的是张飞吧。” 店家嘿嘿摆手:“风闻,风闻。” 他继续说: “小老儿听人说,那广明原本也是打北边逃难过来的,没有寺庙收留,又不会种田,不肯做工,便仗着气力当了贼人,因觉得对不起佛祖,每次抢劫,都作道人打扮……” 这边,店家越说越来劲儿;那边,客人们的神情却越听越微妙。目光不由自主往道士这头打转。 作道人打扮的和尚,岂不就是…… “啊!!” 一声尖利惨叫突兀响起。 众人吓了一跳,忙慌瞧去。 但见挨着门口的地儿,熊孩子中的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大驴旁边,眼下瘫坐在地上,恐惧的目光直勾勾对准了大驴。 这就奇怪了。 这头驴诚然大得出奇,但又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呢? 有人好奇想要看个究竟;有人性急,准备开骂了。可都没想到,那驴面对众人目光集火,竟然如人一般递出个不屑眼神,转过身去,伸头要去嚼门上竹帘。 而驴背上的布囊本来包裹严实,现在却不知被哪个手贱拆开,随着驴儿的动作,一个圆滚滚的事物掉出来滚落在地。 众人定睛一看。 是个人头。 哗! 乡下汉子们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满脸惊悚,抓紧了行礼中的工具;士子们惊惶之下打翻了桌凳,碗碟摔碎一地;两个货郎镇定一些,却都悄悄抓住了藏在货箱里的尖刀;母亲短暂的震惊后,嘶嚎着要冲过来,却被丈夫死死抱住…… 满场乱做一团。 道人终于睁开眼,瞧着众人动静,似乎觉得很有趣儿,看了好一阵,哈哈一笑。 “莫慌,莫怕。” 他利索起身,在母亲哀求的目光中,把熊孩子从地上拎起来,见小娃子吓丢了魂儿似的,动也不动,抬手给娃屁股一个大巴掌。 “去。” 熊孩子抖擞两下,立马哇哇大哭,连滚带爬蹿回母亲怀抱,埋头呜咽。 道士这才施施然捡起人头,把人头光溜溜的脑门展示给众人。 “他就是你们方才说的贼和尚——瘟道人广明。” 说罢,他把人头塞回包裹。 “我这包裹里装的也不是其他,他手下那二当家、三当家什么的,唔~贫道也忘了都叫什么名号。总之,窟窿岭上十三个头上有悬赏的盗匪都在这驴背上了!” 道人说的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即便是真的,与这么一位凶人同处一间屋檐下,也够叫人心惊胆战的。 屋外,雨差不多停了,众人匆匆附和几句,收拾东西便要敬而远之。 只可怜了店主人,没得跑,只好勉强应付着: “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竟不认得道爷原是位除暴安良的大侠。” “当不得。手头紧,赚些盘缠而已。” 店主人笑呵呵又恭维几句,忽而面露疑惑: “只不过,小老儿记得窟窿岭归山北的和州管,悬赏的是和州官府,领赏也该在和州。可到我这茶棚已是山南宣州所辖地界,道长恐怕走反了方向。” “没反。只因贫道顺路还接了一趟买卖。” “不知哪个流年不利,竟入了道爷法眼。” “巧了。” 道士收起笑脸。 “就在这茶棚当中。” 章节目录 第二章 法严 “就在茶棚当中。” 道人语毕。 同桌对坐的和尚抬起了双眼。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手却握住了怀中寒光凛凛的月牙铲。 大伙儿只觉心里咯噔提了起来,目光都牢牢围拢住这一僧一道,连带着茶棚外的一切喧嚣都仿佛渐渐消失。 雨声停了,山里传来的风声、虫鸣、鸟叫都渐渐隐没,便连茶棚边“蛇溪”翻涌的声音都越来越小。 越来越安静。 “还不动手!” 猛然间。 一声厉呵。 竟是来源于满脸写着和气生财的老店家,而他说话时目光所望,不是和尚也不是道人,却是道人身后大门处的那几个乡下汉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转过去,但见汉子们手里攥紧了斧头、铁铲、大锤……尽管都是工匠吃饭的家伙,可未尝不能拿来杀人! 他们原来也是拦路劫掠的盗匪么?! 惊惧目光纷至沓来,汉子们却迟迟没如店家所言“动手”,反而都面显茫然。他们中有反应快的,一个激灵丢下了手里的家伙,连连摆手: “不是,我们不是……” 话到半截。 那和尚突兀长身暴起。 手里精铁浑铸的月牙铲高举。 刃口生出冷光映得满室生寒,骇得大伙儿顿时齐齐吸入一大口凉气,化为惊呼,还在腹中酝酿。 月牙铲已然挟着风雷一般猛烈劈下。 斧刃过处,一具身躯拦腰而断。 然而,怪异的事来了。 这本该凶残的一幕却偏偏不见鲜血喷洒。 尸体像两个纸团轻飘飘落地,而后迅速干瘪,皮囊依稀能看出形貌,正是老店家的模样。 茶棚下,大伙儿的惊呼本来已经要喷薄而出,可这诡怪一幕愣将惊呼卡在了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呆愣茫然时。 干瘪的皮囊里突兀窜出一道黄气,射窗而去。 可不知何时,那道人已然堵在了窗前,伸手一拦,顿将那道黄气捉在手里。 定眼一看。 “黄气”原来是个身量矮小如孩童的男人,相貌古怪,身着肥大的裤子与短衫,手脚都生着厚厚的灰黄汗毛,连头发也是黄色。 被道人捏住后颈,不住挣扎。 道士干脆两手分别抓住他的头脚,往中间“咔嚓”一折,再“嘎吱”一叠。 拢在手里用力搓揉,终于捏成碗底大的一团,硬摁进了酒坛,再“啪”一下贴上黄符封口。 …… 事态再三折转,直叫人眼花缭乱。 大伙儿脑子没转过来,喉咙里那口惊呼已然跑岔了气。 屋里顿时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 这当头。 酒坛子一通摇晃。 还是店家的声音。 “道爷饶命!道爷饶命啊!小鬼无辜,可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无辜?” 道人回到位置坐下,把半满的酒坛晃得“哐当”响。 “是你拿烂树叶当茶、黄泥汤作酒糊弄行人无辜?还是利用人家新鬼懵懂、执念未消变化作祟无辜?” “道爷!冤枉啊!” 黄毛鬼愣是给自己喊出了几分委屈。 “俺是只鬼呀,这烂树叶不就是俺们孤魂的茶,黄泥汤不就是俺们野鬼的酒么?” “再说这几只小鬼,俺也只是看他们浑浑噩噩可怜,寻思借他们的地儿赚些辛苦钱,以后分润下来,好让大伙儿幽冥路上有钱财傍身少些清苦。” “道爷明鉴,俺是好鬼呀!” “好鬼?你跟城隍爷说去吧!” 这边一人一鬼拌着嘴皮,那边回过神的众人却越听越古怪。 道士是捉鬼的,店家是鬼,店家话里的新鬼是……一番面面相觑后,还是老货郎出来挑头。 他恭恭敬敬叉手作礼,期期艾艾小心询问: “没想这店家竟是妖鬼所化,道长与大师能够出手降服它,实在叫我等感激不尽。只是这妖鬼话里话外却也让我等心头迷惑得紧,道长可否为我等解惑?” 道士闻言稍稍沉吟,望了眼和尚,见他又在闭目念经。 于是将符纸边角抹平,彻底封住了黄毛鬼的聒噪。 再环视场中众人,尤其是依然滞留在门前的乡下汉子们。 “诸位竟然不肯离去,何不先坐下,听贫道讲一个故事。” ………… “半月前,和州出了一样怪事。 说是有一帮富贵子弟往铁屏山里寻仙访幽,结果在半道有人突发急病,同伴只好将他送回城中医治。没想刚到城门口,病人突而呕吐,竟然无药自愈了。城中有医师查看,才发现急病是因他误食毒果,呕吐自愈是因他吃了催吐的草药。 但富贵子弟们信誓旦旦,病人中毒后并未吃过任何东西,三道四。 所以,他只是捋了把驴儿的大脑袋,让它去路边吃草。自个儿望见和尚旁边有一堆沾着泥巴的工具,想必是那些乡下汉子的遗物,上去挑了把铲子,便与法严一同哼哧哧挖起土来。 大概过了一两个时辰,两人合力把遇难者们的尸体都挖出来重新下葬。 道士知道和尚从昨儿起就粒米未沾,便从行囊取出干粮和水囊递给他。这次和尚倒是没有推辞,道了声“感谢”,接过东西,拧开水囊后,却微笑着把水囊递还回来。 道士恍然想起,自己水囊里装的全是酒。 不是他贪杯好醉,实在是出门在外,水容易腐臭。 和尚捡了半只陶碗,径直到河边,撇去水面渣滓,舀了半碗清水,正要混着生水下馒头,冷不丁又抬头看天。 然后默默饮了几碗河水,回来将馒头还给了道士。 李长安有些诧异。 馒头也没肉馅啊? 法严不答,微笑指着天空,日头已越过正中。 得。 佛门戒律,过午不食。 ………… 法严目的地在余杭,而李长安循着黄皮书指引一路向东南。 方向一致正好同行。 但说实话,两人并不投缘。 法严虽然外表看起来放荡不羁,可那只是他把身体当做渡世的皮囊,不加在意而已,但对于修持戒律,却是半点不敢松懈。 至于李长安……清规戒律?那是啥? 好在两人都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一路同行也互不干扰。 今日。 沿着蛇溪往东。 忽而见着前面乌压压一大群人,吹锣打鼓好不热闹。 逮着乡里人一问。 说是此地的财主莫名其妙发善心,要给乡里修一座新桥,眼下,正请了巫师拜祭龙王爷。 龙? 李长安神色一动。 牵驴上前要凑个热闹。 章节目录 第三章 龙王 祭台摆在一座石桥上。 桥梁老旧,两侧的护栏都被年岁扒光了,松散的条石间长满了地锦、百步藤、凤尾蕨……像是老头脸皮褶皱里生出的胡须,浓密地向下披拂,垂进脚下蛇溪湍急的浊流里。 李长安来得正巧。 祭礼刚刚开始。 热闹的鼓吹暂停,凌乱的锣声响起。 一队人马抬着三牲踏上石桥,领头的是个衣衫华丽的富态男人,他气喘吁吁登上台阶,姿态虔诚地伏拜在地,浑身的肥肉就在彩锦衣裳下高高鼓起。 猛一看,跟旁边红绸子捆起的肥猪也没甚区别。 接着,是高亢的唢呐。 装扮古怪艳丽的神巫越众而出,应声登台上场。 他一边唱着含混的祷词,一边长蛇般舞动身躯。 待他咿咿呀呀走上祭台中央。 忽而摇动手铃,台下立马挑起几面白幡,幡面的朱砂文字尽是鬼画符,只能依稀认出几个“龙”或“蛇”的字样。 忽而又拍响腰鼓,顿有身手矫捷的汉子在两岸观众的惊呼中徒手攀下桥面,猿臂轻荡,把自个儿甩进古桥茂密的“胡须”里。 …… 桥上作戏的热热闹闹,桥下看戏的窃窃私语。 人丛一角。 “咦?奇怪。不是说要修新桥,怎的又在老桥上折腾?” “不怪,扒了旧桥,才好新桥呗。” “为了省石料钱?听人说这位老爷为了修桥摆了好些天的流水席面,鱼肉米粮管够,阔绰得很,不像等闲的吝啬财主啊。” “不懂吧,不懂的人多了去!这里头嘿可是有说道的。” 说话的卖起关子,旁边的赶忙求教。 “老哥透点儿口风,回头请你吃酒。” “唉,不是我这人爱嚼舌根子啊。我也是听一同宗兄弟说的,他婆娘的叔叔是那财主小妾舅舅的堂兄,嘱咐过不让乱传,我说与你们,你们可不能再说出去!” 得了周遭一顿赌咒发誓,他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要说人的福缘是有定数的,这头多了,那头就得短。譬如修桥这位老爷,家里姓周,祖上只做过小官,没甚福荫,但从他曾祖起,家里的田产却一代比一代多,同时,人丁也一代比一代稀薄。到了他这一辈儿,已经是一根独苗,而周老爷自个儿,年近花甲,膝下十来个孩子,没一个带把的。眼看着万贯家财都得便宜了外姓人,心里急呀,不顾一把老骨头,年年都求取新妇,全是看来好生养的女子。结果没想,近几年来,别说男娃,连个女娃都没有……” 正说着,有人打岔。 “我知,我知!不是没生,是全送了龙王作干亲!有人捞起看过,女娃娃浑身青紫,都是被活活打死的,说是为了吓唬女婴,莫要再往他家投胎。” “歹!可不敢乱说,吃官司的!” 说话的瞪了岔话的一眼,小心看了看周围,定了定心,才继续说起来。 “就在几天前,有位法师——喏,就在台上那位,到了周府,一眼就看出了症结所在。” “那法师说,咱们的龙王爷爷不仅是庇护死婴,就是要投胎的男童女童也是由它送往千家万户。” “周家的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咱们地面上这座石桥,年深日久,功德圆满,已经成了仙儿。但你们也瞧见了,石桥破败得很,浑身勾缝都快作了蛇窝。桥仙就恼怒咱们光走不修,但没为难凡人,只把气儿撒在了桥下龙王爷爷头上。龙王爷爷也恼火啊,但他老人家心善,不欺负穷人,只挑了地头上脸面最大的周家撒火。晓得他家男丁少,就偏偏只给他家送女儿,要让周家断了香火!” “所以呀,这次桥上祭的不单是龙王,还有桥神哩。” 刚说完,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 “出来了!取出来了!” 众人连忙踮脚张望。 …… 原来是先前下桥的汉子钻出了“胡须”。 身手依旧矫捷如猿猴。 手上多出一柄锈迹斑斑的连鞘古剑。 这剑叫做“斩龙剑”,地方风俗,每修桥就会在桥下悬挂此物,为阻吓蛟龙走水时,洪水冲垮桥梁所用。 汉子攀上桥面,恭恭敬敬将剑奉给一个面涂油彩作神将打扮的大汉。 这时候,所有吹奏都按下声响。 观众们立刻明白,祭礼的高潮即将到来。 于是万众噤声,只有法师昂着脖颈,嘶嘶吐气。 他说: “请龙神!” 于是撤下三牲,又抬上来一个彩纸扎成的小小的龙王像。 而后,巫师开始一边绕着神像,一边用古怪的腔调念出咒语。 其中大意,一是告诉桥神,人们已经准备为它修建新桥,让它不要再阻碍龙王,否则就将它彻底拆除。 二是告诉河神,桥神的麻烦已经为它解决了,让它不要在捣乱,否则…… 锣鼓、唢呐齐出。 巫师退下,“神将”踏上法台。 他迈着丁字步到了“龙王”跟前,仿佛在秋日城门口的刑场般,在观众们的欢呼中高高举起斩龙剑,就要拔出剑来,刺死“龙王”。 …… “老爷!!” 突兀间,一声凄厉呼唤。 “神将”吓了一愣,停下动作;乐工们茫然忘了吹奏;人丛裂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女人钻出来,扑到桥下。 她又哭又叫: “你放过她,不要动她,她也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桥下观众们还没搞清楚状况,桥上一直伏拜着的周老爷,顿时弹了起来,涨红的面皮半是慌忙半是愤怒,指点着周围的仆役们。 “拦住那疯女人!快点拦住她!” 仆役们连忙一哄而上,七手八脚拽住女子,却没堵住她的嘴巴。 “我的女儿,我女儿就在龙王像里面。” 周老爷急得跳脚。 “快拖下去!” “你杀我,你杀我嘛!” “还不让她闭嘴!!” 女人的哭喊终于被堵住,可惜太迟了。 人群中有人认出,那女人正是周老爷新纳的小妾,嗡嗡的议论声立时在人群中扩散,审视、怀疑、嘲讽各式目光聚拢往桥上。 周老爷面孔青一阵白一阵,然后恶狠狠瞪了一眼乐工们。 “楞什么?!不要工钱啦?继续!” 众目睽睽之下,竟也不辩解一二,强硬要求继续仪式。 于是乐声再度奏响,奈何负责宰杀龙王的“神将”却陷入犹疑,觑着女人的方向,举剑迟迟不肯下手。 周老爷见状,勃然大怒,冲上祭台,推开“神将”,一把抢过斩龙剑。 拔剑。 锈死了,拔不出来。 干脆倒持斩龙剑,当做榔头。 一手摁住“龙王”,一手高举古剑。 面目狰狞。 狠狠砸下! 章节目录 第四章 走蛟 周老爷挥下剑柄。 姿势决绝得像铁匠捶打铁石,没想到回馈来的声响也像是打铁。 铛! 一支包裹铜皮的剑鞘突兀横出,格在斩龙剑下。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握住剑鞘另一端,稳如铁砧。 周老爷瞪起牛眼。 “狗胆!谁敢……” 话未说完,只觉手腕一痛。 斩龙剑便脱手而出,高高抛起。 紧接着。 一条黑影在眼前急速放大。 啪! 两颗后槽牙连带两百来斤的肥肉打着旋儿飞下祭台,一路趟着石阶往桥下滚。 忠心护主的仆役们乌泱泱堵上去,打保龄球似的被撞了个东倒西歪,但好歹止住势头,没一路滚下河。 趴在地上昏头晕脑一阵,努力翻了个身,才看清,原来多管闲事的是个陌生的短发道士。道士正端详着手里的斩龙剑,而后随意挽了个剑花插在腰间,伸手向了龙王像。 周老爷满腔的怒火顿作慌张。 嘴皮子哆嗦着还没待出声。 哇~ 嘹亮的啼哭惊呆古桥了两岸。 短暂的沉寂后,人群沸腾。 “真有孩子!” “啧,好狠毒的心肠。” “嘘!别让他家人听着。” 嗡嗡议论声愈来愈高涨,疑惑、激愤、嘲讽种种情绪在交头接耳间扩散,但最多的却是兴奋。 对的。 哪儿能不兴奋呢? 从女人冒出来哭诉到周老爷亲手挥剑,再到道人上台阻止,最后婴孩一声啼哭,事情发展跌宕起伏,简直就像话本里的故事与人物照进了现实。 这种稀奇事儿可不多见,桥下的看客们都差点儿喝彩赏钱了。 不过么,“舞台”中央,李长安却平静得多,毕竟他之所以上桥,就是闻到了龙王像里飘出的人味儿。 但也说不上全然淡定,因当他真看到本尊——一个皱巴巴的、丑丑的、举着短短的手脚哇哇大哭的女婴。 年轻的道人难免手无足措。 慌了几秒,才注意到婴孩在秋日的寒风中,身上连张襁褓也无,赶忙脱下道袍,将孩子裹起来,轻轻拢在怀里。 有时候,李长安怀疑自个儿身上是不是长了刺,但凡有小孩儿落他手里,就没有不哭的。 就像怀里这女娃娃,哄了几下,反倒哭得更起劲儿,实在无奈,只好去寻孩子生母,而这么一转身,就同周老爷撞了个对眼。 此时此刻。 周老爷脸上被剑鞘抽出的红痕犹在,神色却从慌张变得渐渐狰狞。 他死死瞪着道士,脸上横肉叠叠堆积,真让人疑心,他所有的肌肉是不是都长在了脸上。 “抓住那牛鼻子!” “我要剥了他的皮!” 仆役们一哄而上。 …… 都是些普通乡下汉子,不必见血。 李长安懒得拔剑,提起剑鞘,就把当头的一个抽了个原地打转。 岂料小孩子的喜怒就跟女人一样,没端端无由来,见人转着圈儿喊疼,竟拍着小手,“呀呀”破涕为笑。 道士于是精神大振,努力让每一个“陀螺”都多转上几圈,每一圈都转得更漂亮些。 奈何“陀螺”们实在不经抽打,没一阵,个个都躺下装死不肯起来,就剩周老爷还愣愣杵在原地,满脸的横肉都垮下来,松成了一个大大的“呆”字。 这样人物,这样神情,李长安走南闯北司空见惯,接下来的发展也不出所料。 先是告饶。 “等等~你别过来,别过来!” 再是色厉内荏地叫嚣。 “你不能动我!我是周家的家主,县尉是我的妻舅,太守是我家的故交……” 最后么。 “不是我的注意,不是我要杀孩子,她是桥神索要的祭品……我家的孩儿与你何干,要你多管闲事……快快离开,把孩子留下,我可以既往不咎。” 随着李长安步步逼近,周老爷瘫倒在地,渐渐语无伦次,开始还是推脱哀求,后面就变了味道。 道士本不想搭理他,但这人的顽固和愚蠢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不免摇头失笑。 “蠢材,斩龙剑是不能沾人血的。你祭拜的是哪家的桥神?” 周老爷闻言,口中呢喃顿住,慢慢垂下头。 李长安看到他的面皮像放进了蒸笼,迅速变得通红,然后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对视过来。 “你个妖道!假牛鼻子!休想用假话骗我。大师明明说,只要把……” 他说着,突兀愣住,随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声呼喊起来: “大师,大师!” 可是,任他如何呼喊,如何支起脖子张望,他口中的大师都不见人影。但好在,石桥两岸还有千百双眼睛帮着他找。 很快。 脱下显眼彩衣,不知何时溜下了桥头的巫师暴露了行藏。 他低头掩面想要悄然离开,但看客们却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齐齐挪动脚步,堵住道路。 几番下来,直到周老爷一声饱含希冀的呼喊,巫师终于接受了走脱不得的现实。 巫师无奈转回身,环视着两岸观众,深吸了一口气。 “诸位父老乡亲们啊~” 声情并茂。 “周老爷献祭那孩子是为了周家吗?不!是为了大家伙,是为了在场的每一位!” “这座桥,年岁太久了,已经成了精怪,有了妖法,恶了龙王爷爷,惹得龙王降下了灾劫。” “若不速速用人祭破了妖法,让龙王动了怒,大家都得遭殃!” 说着,他突然指向人群。 “许三儿,你家的猫狗近来是不是夜夜无故嚎叫?” 人丛中小声嘀咕。 “张老黑,你家母鸡新下的鸡仔是不是有三只腿?” 人丛间交头接耳。 “周家太婆,你家刚出生的幺孙是不是眉发皆白?” 人丛里嗡嗡议论不停。 “这些怪事,都是龙王爷爷发火的预兆啊!” 他又指向桥下蜿蜒的蛇溪。 “最大的预兆就是这条河本身!诸位父老,今年断续下了几个月的雨,山里的道路都泡垮了好几段,依往常,河水都该淹上田坎了。可现在呢,桥墩都没有没过。” “你们看看,这就是龙王在警告我们,再不破了妖法,来年就得干旱啊!” 李长安在桥上听着连连点头。 蛇溪这点儿水流量的确少得奇怪。 所谓“事出反常即有妖”,自个儿居然没有注意到。 桥上如此,桥下就更别说了。 “铁证如山”,人群里已然出现了大量赞同巫师的声音,许多人说起了近来的怪事,譬如“打叶子牌把把输钱”、“交公粮力不从心”等等,原来都是龙王惹的祸。 巫师见火候差不多了,事不宜迟,赶忙把火烧到了李长安头上。 “那个道士就是桥妖所化,是他,想要害得咱们来年颗粒无收、家破……” 这时。 “孽障!” “安敢妖言惑众。” 突兀一声大喝。 法严自人丛中大步而出。 三两步就到了巫师跟前。 伸手一抓,便牢牢捏住了巫师的脖颈。 巫师也是个身形魁梧的大汉,竟奋力挣脱不得,只好又摇动起唇舌。 “好哇!怪不得老桥早不作祟,晚不作祟,偏偏这时作祟,原来是勾搭上了山里的精怪。诸位乡亲,这和尚是山里老熊所化,快快动手,打杀了他!” 周围的乡人们大多已被巫师言语蛊惑。 老成的一旁劝解,要和尚放开巫师。 莽撞的已经摩拳擦掌围了上来,管它孰是孰非,先把人拿下再说。 法严不为所动,只是…… “阿弥陀佛。” 一声佛唱彷如洪钟大吕压住了满场喧嚣。 “还不速速现形!” 话音刚落。 围过来的人们忽如草丛里惊飞的鸟群哄然散开,一个把自个儿绊倒的男人面色惨白坐在地上,哆嗦着手指着法严的方向。 “妖~妖怪!” 但见法严手中捏着的,哪儿还有什么巫师,分明是一条大蟒蛇。 嘶嘶~ 蟒蛇吐着长长的蛇信,将海碗粗细的长躯一圈圈缠住法严,而后缓缓收紧。 如此绞杀,足以将岩石磨碎,能够把骨肉绞成烂泥,但法严却如庙宇里钢浇铁铸的护法金刚,愣是衣角也没褶皱一分。 反而,当他铁掌稍稍握紧,蟒蛇却痛得口吐人言。 “秃驴,你怕是个尼姑变的?用点儿力气!今儿你要是弄不死爷爷,明儿你爷爷我要活吞了你。” 法严平静如故。 “蛇妖,是谁让你在此地煽动人祭。” “哈哈哈,秃驴还有那个牛鼻子,晚了!” “什么晚了?” “当取下斩龙剑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来晚了!” 蛇妖的回答没头没脑,更兼不停探出蛇信发出“嘶嘶”气声,吐字含混不清,但法严偏偏从中提取到一股教他毛骨悚然的不安。 手掌不自觉用力,挤压得蛇妖眼珠外凸,它却大张蛇吻,喷吐出狂笑。 “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然而已经不需要提问了,法严已经听到了答案的一部分。 那是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隆隆”声响,仿佛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甚至于脚下的大地如同被擂响的鼓面,开始震颤,开始跃动。 法严猛然抬头。 远处的山林群鸟惊飞,各类野兽在林莽间狂奔嘶鸣,周围的人群更是早已乱做一团。 有人如没头苍蝇横冲直撞。 有人匍匐在地不知叩拜着哪家神佛。 还有人大声哭喊着: “地龙翻身啦!” 地震? 法严直觉告诉自己没这么简单,他不由望向石桥,寻找那个也许可以给他答案的人——李长安按剑而立,凝望远方——法严稍稍一愣,同行许久,他第一次在玄霄道人身上看见如此神采。 仿佛宝剑生出毫光。 他不由循着道士的目光望去。 在身后,蛇溪蜿蜒而来的重重青山层叠处,那一望无垠的青黛正被大片的白色涂抹。 那白色不是山间升起的云雾,也不是天上降下的雨幕,而是沿着河道奔涌而出的滔天巨浪! 汹涌洪流卷起万丈波涛,一时鞭挞群山轰隆作响,一时翻上青天与云层相连。 一如银河漫卷。 一如海天倒扣。 寻常洪水绝不可能有此等伟力。 果然。 洪峰高处,一个巨大如丘陵的蛇首浮出波涛。 此乃大蛇行洪! ………… 余杭城东门外有一片河滩。 水流经此放缓,带来泥沙淤积,孕育出大片大片的芦苇丛。 若在秋日,在月光明朗的晚上,江上细波粼粼好似月色潺潺流淌,恰逢芦花开放,团团素白花绒随风摇摆,恰似月光里飘摇着雪花。 难得美景,愿意赏玩的人却很少,尤其是晚上。 概因地势缘故,上流的漂浮物常在这片河滩搁浅。这年头,河上飘着的多是什么呢?死人罢了。 然而今夜,这孤零零的河滩偏偏有了两位来客。 那是个女人,提着油灯,荆钗布裙,年纪在二十多快到三十岁的样子,轮廓还带着年少时的秀丽,眉宇间却已流露出岁月与疲惫。 对,还有一位小客人,是只窝在女人怀里的大黑猫,圆头圆脑肥肚皮,两只碧绿的眼睛炯炯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一人一猫刚到河边。 女人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河滩上仰躺着一个和尚,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浑身湿漉漉的,多半也是上流飘下来的搁浅物。 惊讶后女人竟没有害怕,反而小心靠近,放下猫儿,俯身去探和尚鼻息。 “姑娘放心,和尚还是活人。” 女人吓得一个哆嗦,手忙脚乱举起油灯。 前边,芦苇丛一通摇晃,又钻出来一个短毛和尚。 短毛和尚浑身也是湿透,怀里抱着个婴孩,用干燥的芦苇绒花裹着,抿着拇指,睡得正香。 “姑娘莫怕,某不是歹人。”短毛和尚又说,“附近有大夫么?这孩子好像生病了。” 女人听了细看。 才发现婴孩的脸颊上透出不正常的红晕。 连忙上来。 “让我看看……” 话刚出口。 “喵嗷!!” 黑猫突兀跳出来,炸毛嘶吼。 女人迎上去的脚步一顿,仔细看了短毛和尚两眼,脸儿霎时变得惨白。 忽然抱起大猫,连油灯都顾不上,拔腿就跑。 一阵风似的没了影。 留下短毛和尚——或说李长安莫名其妙,心说自个人长得也不像土匪恶霸,甚至逢年过节,七大姑八大姨给他介绍相亲时,还夸他长得周正哩,怎么遭也不至于吓跑大姑娘呀? 他左瞧右看,好半天,终于找着了端倪。 天上月光朗朗照人,自个儿脚下却见不着自个儿的影子。 哦~ 李长安恍然大悟。 原来我变成了鬼啦。 章节目录 第五章 活和尚死道士 人要是确信鬼的存在,对死亡的恐惧也会淡薄许多。 李长安不怕死。 非但不怕,还多有设想。 他活着时就常思量,自己也算薄有功德,死后不至于打入地狱受苦。 投胎?那是绝不愿意的。乱世人不如狗,他宁愿在枉死城当个死鬼,也许凭着往日缘分,还能在冥府讨个差职。 可他万万没想过会遇到如今的情形:江上起了寒雾,夜风一声哀戚过一声。和尚躺在脚边像条死尸,怀里的孩子醒了,哭得有气无力,是因为累了?冷了?饿了?还是病了?道士不知道,只晓得怎么哄也哄不好,一时间茫然无措。 还怎么办呢?我只是一只鬼呀。 无语望天,天上月明星稀。 他想接碗月华解乏,可探手却摸了空,才想起身上的东西都随着肉身丢在河里了,至于具体被河水冲到什么地方?脑子里迷迷糊糊,压根记不得。 对了。 还有驴。 驴也没了。 唉。 倒霉! 可老是愁眉苦脸也无济于事,他整顿心情,准备找到人烟寻个医生,风里传来脚步声,先前吓跑的女子去而复返。 她步子很急,但隔得老远就刹住了脚,黑猫跳出来冲道士“嗷呜嗷呜”炸毛,她自个儿则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高举着两张黄符。 成了鬼,眼神在夜里更好使了。 借着月光,李长安瞧清了纸上符文,手艺都很粗陋,蕴含的灵光也稀薄,一张是“小儿收惊符”,用于婴儿无故夜啼,一张是“大将军符”,是治僵尸的。 道士没搞懂她举着这两张符是想干什么? “鬼大哥。” 哦~是在叫我。李长安对鬼的身份还不习惯。 “我不知道你跟这孩子是什么关系,但看你照顾她的样子,想来你对这孩子也是十分在意的。” 女子说话时,口齿都在打颤,眼睛也不敢直视李长安,拿余光觑着,也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或者哪儿来的勇气坚持留在这里。 李长安怕吓着她,没有轻举妄动,听她继续说。 “但你也知道,这孩子脸颊发红,多半是着了凉发烧,婴孩身子骨弱,再不赶紧医治,落下病根不说,恐怕还会……” 她顿了顿。 “小女姓何,唤作五妹,别看我是女子,可我也略通医术,还是余杭城慈幼院的掌事。慈幼院你应该知道,是官府所设,专为收养弃婴孤儿。” 说着,何五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敢抬头直视,好在对面鬼的形象如同活人,不似故事中那般恶形怪像,于是胸中勇气就更多了些。 “鬼大哥若是肯信我,不如将孩子交给我照料。” 说完,何五妹心里直打鼓,生怕对面的鬼魂发怒,当场显出七窍流血的模样,然而,当对方抱着孩子慢慢过来,她才瞧见对面的“水鬼”相貌非但不恐怖,反而身姿修长矫健,虽不十分英俊,但眸光清澈,笑容温和,不知不觉,心里的忐忑不安渐渐放下。 所以当她接手过孩子,没急着离开,而是当场仔细摘去孩子身上芦花,再从怀里取出一张襁褓小心裹住。 “婴孩皮肤娇嫩,花绒太硬,沾久了容易起红疹。” 做完这一切,她本该离开了,可走前她望了眼李长安。 道士正蹲在和尚跟前,两眼放空。 一个似活人的死道士,一个似死人的活和尚,相映成趣。 鬼使神差的: “慈幼院隔墙就是施药局,局里的卢医官仁心仁术……” ………… 漠漠荒草,戚戚野风。 女子引灯在前,黑猫与鬼魂缀步随后。 李长安是个贴心的好鬼,主动挑起话头,女子也小心回答,一来二去,渐渐熟络,竟慢慢言谈甚欢,说起从鬼茶馆到祭桥神这一段故事。 慈幼院离河滩不远。 才说到“龙王像里藏着婴孩”就抵达了慈幼院前。 那是一片低矮破旧的建筑群挨着几片薄田,远处是余杭城若隐若现的轮廓。 何五妹推开大门,招呼道士进门。 “真是个狠心的父亲,我看蛊惑他的巫师恐怕也有蹊跷。” “不错,那巫师真身实际是条蛇……” 话语戛然而止。 随即是一声“噗通”重响。 何五妹诧异回头,眼中所见尽是月光下婆娑的野树荒草,一路交谈的李长安不见踪影,地上只有一个和尚、一柄铜剑而已。 冷风撩起满脸的白毛汗,种种床头故事霎时涌上心头。 何五妹打了个哆嗦,迅速缩进房门。 可没多久。 她又小心探出身来,左右瞄了两眼,然后迅速将和尚拖进院子。 啪! 关上了大门。 …… 夜风又呜咽了几声。 李长安缓缓自风中凝出身形。 他尝试着靠近房门,眼中顿时升起一片白光,光中现出两个雄壮的神将,手持兵刃,朝他怒目而视。 可实际上,这两位门神并无多少神韵,这片护宅的白光在他眼中也不比一块薄木板更结实。 道士新做鬼,没甚经验,刚才一头就撞了进去,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未免破了慈幼院的护宅灵光,只好匆匆散去形体。 和尚和婴儿还在里头,道士也不好就此撒手,可进不了门,只能在墙外挠头。 这时候,院墙里点亮灯火,呼喊声、吵闹声、啼哭声、咳嗽声、猫叫声杂乱响起,随后是何五妹的呵斥声,其余声响便一同按下,只留何五妹的声音独奏。 于是李长安贴着墙根跟着她的声音打转。 待声音停下。 院内没了动静。 道士心神一动,魂魄如烟冉冉升腾,刚过墙头,急急打住。 寒风似刀,不是比喻。 越是上升,夜风就越是锐利,丝丝冷风就是丝丝薄刀,绕着魂魄反复切割。他怀疑要是再高一些,或者风再凛冽一些,当场就能把自个人剥下一圈“皮肉”。 今夜总算尝到了孤魂野鬼的苦楚。 他不敢再在风中停留。 躲入旁边一颗大树的树冠中,露出双眼略高于墙头,向里张望。 …… 位置正对一扇半敞开的小窗。 屋里一个披着外衣的佝偻老人正在为和尚诊脉,何五妹则垂手侍立在旁。 良久。 老人抚须沉吟一阵,对何五妹说: “小娃娃的病好说,寻常的风寒感冒,捡一副麻黄汤就是。可这和尚就麻烦了,依老夫看,应是离魂之症!” “咦?不应该是……卢老,您又在拿我打趣。” “哈哈~老夫略施小计,你这小丫头的狐狸尾巴就漏出来了吧?难道你会看不出和尚患的是失魂之症?要不是医行那些小顽固,凭你的医术……” “卢老!” “罢了。你不愿说,就不说吧。你放心,我这药房里东西随你取用。” “多谢卢老。” “不必言谢,平日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多赖丫头你的照料。” “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 “卢老请说。” 老人语重心长:“我知你心善,但善心不能滥发。小娃子收下也就罢了,可这和尚患的是失魂症,只要魂魄不回,躯壳便会渐渐坏死。施药局里的药你也清楚,尽是各家药房不要的陈货,就算勉强用附子捡出几剂‘扶阳汤’,药效对失魂症也不过杯水车薪。要想真吊住他的性命,必须用人参作‘还阳汤’,可那等富贵方,不用个几十两哪里熬煮得出来?这些年,慈幼院全靠你一力辛苦维持,又哪来的余钱发这善心呢?” 何五妹默然一阵,忽然浅浅一笑。 “唉,当年学医时,要是把祝由科一并学了,该有多好。” “怎么?丫头还想帮和尚招魂?” “不止呢,我听人说文殊坊的阮家正在请人治鬼,开价一百两。我要是懂祝由科,拿到百两赏银,孩子们的碗里就能添点儿荤腥,每人能置办一双鞋一只碗,西厢的瓦顶老是漏水早该修缮……”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卢老听了,喟然长叹。 “在余杭城,善治鬼诚然好过善治人。” 完了,摇了摇头,把话题掰了回来。 “五娘你听老夫的,和尚你是治不的,明儿把他送到僧会司去吧。” “那不是当于把他丢在了乱葬岗?” “若是佛祖都不肯救和尚,你又为何要救他?” “和尚是好人。” “好人?谁说的?那只水鬼?鬼话你也信?” “这和尚同城内的僧人不一样。” “那倒是。”老人反复打量着法严,一脸稀奇,“城里的僧人个个油光水亮、膘肥体壮,这和尚却似个破了又补的旧篾筐,也不晓得平日怎么折腾自个儿的,能活到如今倒也稀奇。” “兴许是佛法精深呢?” “佛法?哈哈!” 对话声渐渐隐没,院内熄了灯烛,屋中再度安静。 …… 片刻后。 大门又轻轻打开。 何五妹在门口踟蹰了一阵,终于出门拾起地上的铜剑,来到距离李长安藏身大树左近一处避风的墙角。 她摆好铜剑,放上一碗白饭,插上香烛,然后一边烧纸,一边劝李长安安心去投胎,自己会好好照顾女婴。她是个赤诚的人,鬼魂也不欺瞒,对于和尚,只说会尽力医治。 李长安没打算吓唬人家,耐心等她离开,这才下来。 说着奇怪,先前还没觉得,直到闻着香烛味儿,他才发觉自己又累又饿。 赶紧凑到碗前,嘬嘴一吸。 香烛迅速燃烧,碗里的白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冷硬干黄。 而后捡起铜剑——这不是他的配剑,而是那柄斩龙剑,在周围拢了一大堆枯叶,寻了个杂草堆钻进去,再用叶子把自个儿埋上。 留两眼珠楞楞瞪天。 天上月大如斗。 自己怎么死的?李长安想不起来。记忆只停留在洪峰到来的那一刹那。 脑中唯一的画面,依稀是在万丈波涛中的一叶扁舟上。 法严:“道长,且为贫僧护住法身。” 道士:“好。”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李长安抓了把树叶盖住眼睛。 总之人世无常,管它前路如何?睡醒再说。 章节目录 第六章 余杭 余杭城里六十四家寺观的晨钟扣响到第三轮,城西南的清波门才迟迟开启。 等候许久的人潮嘈杂涌进,李长安混迹其中,穿过狭长的城门洞,被称为“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余杭城的清晨便在眼前展开。 天空是一方无垠的毛玻璃。 底下是数不尽的楼舍,就像李长安身边的人群,密集地攒立着,高低错落的粉白墙、青瓦的是,某个余杭人带着一大家子北上做官,结果到任后染了急疫,全家死得只剩他一个。他出钱就地安葬家人,置了十几口薄木棺材,却只买了一小块墓地。 周围人都好奇他要如何安葬,都去看热闹,结果见他吩咐衙役把墓穴挖得极深,然后把棺材挨个码放进去。 旁人都暗暗讽刺他薄情寡义,说他家里人都在地下喊挤得翻不了身。 他却很委屈,说:“哪里会挤?那坟地儿可比我老家的房子还宽敞哩!” …… 当然。 南方人也不甘示弱,他们性子委婉些,编有一则志怪。 说:某生春闱落榜,却幸得一权贵看中,不但要将女儿嫁给他,还要举荐他做官,但有一个条件:同房时不能脱他女儿的裤子。一条开裆裤的事儿,某生哪里会不答应。 于是当天就完婚,第二天老丈人就举荐他做官,进了皇城,拜见了天子,又开朝会,见到了丞相、将军等文武百官,当场任他为左拾遗。 往后,他一路官运恒通,官至御史大夫;家庭美满,生育有七个儿子八个女儿。 如此,直到晚年弥留之际,某生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妻子含泪脱下裤子,只见一条毛绒绒的尾巴高高翘起。 妻子吐露实情,原来岳父一家子都是猿猴所变,妻子道行不深,留着一条尾巴化形不去。而他所见皇帝、官员、百姓也都是妖精所变。 皇帝是老虎,丞相是狐狸,将军是豺狼,百姓尽是牛羊猪狗。 不过长安还是长安,皇宫真的是皇宫。 这则志怪暗搓搓隐含的东西可就多了。但其余可以不管,只需知道,长安户口离散,大而无用,108个坊空了小半,许多贫民直接在城中耕种、樵采,甚至一度有野兽上街食人的传闻。 闲篇就此打住。 …… 日头渐高,雾气渐散。 安逸散漫的余杭城终于舍得起床,大大小小的舟船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一样,一转眼,把河面挤得热热闹闹。 有趣儿的是。 他们都往河中央争流,谁也不肯挨着岸边。 这可不是同行挤压,实在是两岸临河的人家正在洗漱,直接把污水从窗户往河里倒,河边“淅沥哗啦”好似下着暴雨,贸然靠近,被淋个落汤鸡还好,遭不住许多人家倒的是马桶! 一时间,端的是屎尿如雨下! 好在船家年纪不大,却是行家老少。一条小船穿梭如游鱼飞快,从不近岸,便是到了水道狭窄处,头上但有人家开窗,他便眼疾手快拿长篙捅过去。 轻舟划过,留得一片俚语谩骂相随。 他脸不红气不喘挨个回敬,手上的活计却一点儿没耽搁,还能抽空和李长安闲聊几句。 一心三用,才思敏捷,令人咂舌。 …… 小船钻过一座石桥,驶入新的河道,眼前骤然开阔,沿途的烟火气随之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绮丽雅致。 两岸依然多小楼,但院落也逐渐增多。 小楼样式精致,多饰有彩绸、红灯;小院内外栽有杨柳梧桐,墙头爬出花蔓。两岸倚红偎翠,景致宜人。 时而见着有相貌姣好的妇人临窗梳妆,还有少女结伴而出,对船上的道士娇笑指点。 李长安瞧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这里应该是余杭城的“胭脂河”吧。 旁边的船家见李长安东张西望,嘿笑一声。 “客人你要有意来这耍耍,不妨找我,我在这儿熟门熟路,哪家的清倌人将要出阁,哪家的娘子风韵尤存,哪家的女儿口舌最佳,我是一清二楚!” 道士没有搭话,船家恍然点头,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懂的,懂的,客人你口味特殊。那也无妨!哪家的相公肤白挺翘,哪家的胡女腰肢柔韧,还有新罗婢、倭女、昆仑奴……” 看他越说越没谱,李长安哭笑不得打断他: “船家,我是出家人。” “瞧您说的。”船家不以为意,“您要不是个出家人,我还不与您说呢。您别担心,这左近多有卖‘打胎神药’的,保管您空空地进去,空空地出来,留不下手尾!” 本地的出家人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李长安无奈,恰好见到水岸边接着一条冷巷,巷子两边墙根插满了香烛,大大小小的纸灰堆散布其间。巷中有几个女人刚刚结束祭拜,撞见李长安探寻的目光,就拿衣袖遮住脸,匆匆离去。 冷风吹过,扬起烧剩的纸钱,纷纷洒洒满巷。 李长安借着巷子,转移话题。 “我常听说余杭城里崇鬼风气奢靡,实在没想到,大清早也会有人烧纸拜祭?” “敬重鬼神总没甚坏处。” 船家这么说着,撑船的动作却不由慢了,眼睛觑着巷子,嘴唇抿成一条线。 道士看出点什么:“巷子里头有说道?” 船家笑了笑没回答,直到撑船出了河段,才开口反问: “客人可晓得,今早清波门旁的码头为啥只我一条船么?” “勤快?” “不,是胆大!” 他爽朗笑起来,小船重新轻快。 “要到清波门,就必经方才那段春坊河。两岸都住着什么人啊?都是些苦命的女人。靠身子吃饭,总有不小心中招的时候。似这类女人的肚子哪里怀得住孩子,多半都是趁夜丢进了河里。” “前些年,有个老船工着急用钱,便天不亮赶去城门边拉客,经过那条河段时,晨钟没响,月亮没落,船冷不丁晃了晃,撞着什么东西,用船桨一搅,就见几个娃娃浮出水绕着船哇哇的哭,他心软去捞,结果一捞上船,就成了被河底鱼虾啃食了大半的婴儿尸体!” “他吓得赶紧收工,回家就大病了一场,家里还被小鬼缠住,直到花了大价钱请法师作法,才算得了安宁。” 船家幽幽叹了口气。 “她们祭的不是其他,正是河里的小鬼。之所以挑在晨时,不过是怕晚上有大鬼抢食罢了。” ………… 接下来,两人都少了谈兴。 又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到了文殊坊,道士下船,循着船家的指点,到了阮家门前。 阮家大门紧闭。 李长安扣了一阵门环,门内却不见动静。 正迟疑。 “法师?法师!” 道士回头。 对街小楼门里畏畏缩缩探出半个脑袋,偷偷朝自己招手。 李长安走过去。 是个衣着光鲜的半百老人,刚照面就迫不及待问:“法师是来驱鬼的么?” 李长安点头。 “我听人说,阮家开价一百两……” 话没说完,对面老人忽然涕泪俱下,抓住李长安的袖子,语气哽咽。 “我们阮家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章节目录 第七章 治鬼新方 阮氏不是本地人。 前不久才为躲避战乱举家南迁。 在寸土寸金的余杭城内,花费巨资购得一座大宅后,才得知当地崇鬼拜神的风气浓厚,迁居的仪式也相当繁琐且奢靡。 他们初到余杭,不管是购置家产,还是结交有力人士,需要用钱的地方都不少。 便没有听从牙人再三的建议。 依着故乡的习惯,草草办了个简单的迁居仪式。 结果,入住没几天就发生了怪事。 先是,家人在夜里常无由听到窃窃私语,或嘲笑谩骂那人活比针小、这人脸比驴长,或编排些“公媳爬灰”之类阴私故事。 再是,有小厮中午偷懒小憩,睡姿不雅,脚垂在床檐外,半梦半醒间,突觉有冷手抓住脚踝……次日,人们在床底下找着他,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昏死不醒。 最后,某天晚上宴请宾客,宅中突然恶臭难闻,家里人捏着鼻子寻味找去,发现厨房炖汤的大锅里,煮了一整锅的死老鼠! 怪事频发,家人不堪其扰。 但当家的家主是个固执的老儒生,一点不愿低头,反而嘱咐家里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直到一个月前。 家主挑灯夜读。 天气闷热开着窗户纳凉。 忽然有怪风入屋吹倒笔架,他起身去拾捡,笔筒却莫名自个儿滚到了脚下。一时不慎就踩了个趔趄,当即摔倒在了竹榻的纱帐上。 纱帐用的上好的绸子,轻薄而不失柔韧。 可当此时却轻易撕裂开,成了几股“绞绳”,缠住了老家主的脖子! 他越是挣扎,“绞绳”反而勒得越紧。 挣扎惊动了门外的仆人。 家里规矩严,仆人只在门外询问。 “老爷,怎的呢?” 但“绞绳”已经深深嵌入肉里,喉咙进出不了哪怕一丝儿声气。他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蹬翻了书案,试图以此呼救。 然而,怪风再起,将所有的门窗紧闭,同时门闩、窗栓竟自动合上,将书房隔绝成一间密室! 他只能绝望地听着仆人在门外再三询问,自己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慢慢眼前发黑,慢慢意识模糊…… 所幸家人发现了异常,及时撞破房门,救下了这奄奄一息的老儒生。 …… 厅堂里。 李长安听完始末。 “既然是得罪了鬼神,可曾设法安抚?” “哪里会没有?” 对面是街上招呼李长安的老人,他自称阮延庭,是阮老太公的长子。据他说,阮太公已经受惊病倒,不能会客,这段时日都由他主持内外。 “出了这档事,家里也照着本地习俗祭拜了好些次,每次能消停一两天,可过后依旧折腾。” “为何不换个宅子?” “不敢,不敢,岂能再增鬼神怨愤?”老人连连摆手,没有一点怨恨的样子。 可是么…… 李长安扫了眼周围,这里是阮家暂且寄居的小楼,楼内还算宽敞,但对于阮家这一大家子人而言,还是太过拥挤。 “之前应该也请过人驱邪吧?” “不瞒法师,是请过几个。”老人面露尴尬,喝了一大杯茶水掩饰,才道,“但都不济事,只说宅神发怒,非得道高人不能平息。” 宅神? 李长安哈哈一笑。 “可否让我进贵宅一探究竟?” ………… 嘎~吱~ 大门打开的声响仿佛老鸹的哀鸣。 阮家派出带路的年轻人领着李长安踏进宅邸。 不愧是重金购置的豪宅,进门的大院布置宽敞大气,点缀其间的老树、奇石又平添了几分雅致。 只是久疏打理,满园落叶委积,到处又覆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 余杭临江靠海,阳光本就夹着一层水汽,温柔婉转,甚少爽朗的时候。 如此的阳光落在如此的宅院里,理所当然显出些凄清与幽冷。 李长安俯身捻起地上灰色,仔细一看,原来全是烧剩的纸灰。 此时,有旋风卷起,满院纸灰随之而起,仿佛乌雪纷纷洒洒遮蔽天日,枯叶夹杂其间,好似一枚枚黄纸钱。 乍一瞧。 还以为误闯了看不见的鬼魂们举办的丧事,而那呜呜的风声就是鬼魂们的哀泣。 不。 李长安细细听。 风中确实有人声。 辨不清从何而来,只听出似好些人嘈切着你争我吵,最初尖细且含混,随后越来越清晰。 “又来了!又来了!” “还是个和尚,还是阮十七!” 阮十七就是年轻人,他排行十七。 “晦气!晦气!怎么又是他?” “因为他胆子最大?” “不,因为他老母是女支女!” “哪个女支女?” “和公公爬灰那个。” “与小叔子通奸那个。” “出家当尼姑那个!” “嘻嘻,做不了家女昌,便去当僧女支?” 李长安听不下去了。 “闭嘴!” 翻掌虚按,满院怪风立定。 转头看年轻人,双拳紧握,指甲已经嵌入肉里。道士让他先回去,他却倔强着依旧要留下来指路。 道士没有多劝,继续往里走。 到了正堂,堂里一片垃圾,到处堆满了熄灭的香烛,散落着大量折损的罗盘、木剑、令牌、手鼓、念珠之类驱邪法器,几张缺胳膊断腿儿的法桌歪歪斜斜叠成小山,上头挂着些破法冠、烂袈裟,挨近了,还闻着一股子粪臭。 可以看出,阮家先前对所谓“宅神”的态度,决不似如今的阮延庭口中那般平和。 而到了这里,被李长安斥退的“宅神”们又恢复了气焰,污言秽语又冒了出来,同时门窗无风开阖,瓦片在屋着短暂的喧闹。 然而。 这冷寂也是短暂的。 很快,院子里突然刮起阵阵怪风,枯枝败叶灰烬尘土尽数随风盘旋而起,遮天蔽日,顿时教院子里晦暗如同黄昏。 古树抖动枝条张牙舞爪,奇石晃动身躯发出怪笑,门窗不住来回拍打,瓦片在屋完。 “哎呀!” 阮延庭猛一跺脚。 “祸事了,祸事啦!” 哭丧起脸。 “你这道人,怎么害人啦,你……”手指着道士,哆嗦好一阵,没说出个所以然,又一拍大腿,奔回去大喊。 “停手!停手!都停手!!” 其实不必他废这嗓子,早在那小鬼撒泼时,阮家人们手里的动作就渐渐迟疑,而当李长安点头承认,一个个突然就没了方才的勇气,甚至惶恐得丢下了棍子。 于是“宅神”们顿时得了解放,趁机遁去身形化为灰气,再度凭依入宅院。 随即狂风骤起,紧锁院门。 伴随着“龟儿子”、“娘希匹”、“烂杂种”种种咒骂,掀起泥石、粪水、砖瓦雨点一样向阮家人打过来! 李长安见势不妙,抢救下一盘烧鸡,利索地躲进桌底,旁边有个灵醒的有样学样,道士侧眼一瞧,是阮十七。 这小子支着脑袋,瞅着外头自家人被砸得鸡飞狗跳,尤其是阮延庭被粪便糊了一脸,竟嘿嘿直笑,乐得同先前拿木棍抽鬼一样。 李长安便把烧鸡带屁股那一半儿撕给他,两人一同看起热闹。 ………… 可惜好戏不长。 门外头突然传来欢呼。 “来了,来了,文殊寺的大师来了!” 这句话仿佛牵动了某种机关。 “宅鬼”们竟一下偃旗息鼓,院子里不复“枪林弹雨”,只有怪风依旧呼啸不休,仿佛用这种方式告诉人们,鬼神怒火并非平息。 阮家人们战战兢兢聚拢。 桌底,阮十七向道士无声作了几个揖,道士了然点头,他便抓了些泥土抹在身上,钻出去悄悄混入了人群。 而这当头,欢呼声中的“大师”也终于登台亮相。 是个“货真价实”的和尚。 穿着袈裟,烫着戒疤,脑门锃亮像是打了腊,仔细看,脸面雪白敷了粉,眉毛修得又细又长,尤其说是和尚……李长安决定暂不评价,自个儿初来乍到,说不定当地的和尚就这风格呢? 继续旁观。 那和尚在众人簇拥中款步而来,步子不疾不徐,神情波澜不兴,见到了场中狼藉,尤其是满身秽臭的阮延庭,才微微蹙眉,从怀里取出一个约么是香囊的物件,缠在手腕上,轻轻掩鼻。 然后一声佛唱。 “障孽!文殊寺性真在此,还敢作祟?!” 仅仅一声呵斥,满院怪风竟然真就停息。 阮家人们自然喜不自禁,阮延庭更是千恩万谢,顺便大倒苦水。 性真和尚却抬手叫他打住,默默挪开几步。 “阮施主稍待,‘宅神’仍盘踞未散,且看贫僧施展手段!” 说罢,他低声诵咏起经文,吐字很快,难以听清,只能听出几个“佛”、“菩萨”的字眼颠来倒去。 再后来,快到连“佛”也听不清时,他便郑重其事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黄符? 要是李长安没有看错,那应该是一张宁神符。 通常是道门师长为道童讲道开蒙时,帮助道童摒除杂思、收束心猿所用。当然,这是正经的用法,也有不正经的,譬如某些乡野术士,在售卖符水或是表演幻术时,常拿此符开场。 流传深广,便宜实用,但……这玩意儿能治鬼? 正疑惑间,和尚已经点燃了黄符,顿有一阵清灵之气拂面而过,道士心中杂念立消。 没错了! 货真价实的宁神符。 且手艺不俗。 可…… “大师妙法!我等拜服,不敢再犯。” 李长安诧异回头。 “宅神”们竟然个个现出身形,俯首叩拜,然后又复化作灰气,汇成一股烟柱,冲出庭院不见。 李长安目瞪狗呆。 “阿弥陀佛。” 性真和尚云淡风轻。 “鬼神愤懑已消,施主可以安心了。” ………… 临着街面的阮府大门外。 性真和尚被阮家人逮着千恩万谢。 接着冷巷的偏院小门处。 玄霄道士被乱棍叉出了门槛。 他倒也没生气,反而觉得这事滑稽又古怪。你说是骗子骗傻子吧,偏偏那傻子看起来却是故意受骗。 李长安懒得深究,只可惜忙活了半天,一个铜板的辛苦费都没有。 正寻思着接下里该怎么搞钱。 巷子前方突兀一阵凌乱脚步,一帮子大汉神色不善迎面而来。 道士转头就走。 可一回头,同样堵着几条壮汉。 他们把李长安堵在了巷子中央,一个个膘肥体壮、气势汹汹,可惜肚皮里响着此起彼伏的蛙唱,实在教人敬畏不起来。 李长安明知故问。 “诸位施主有何贵干?” 汉子里走出个领头的。 晃荡着两条花臂膀到了道士跟前。 两只吊梢眼对着道士上下打量一阵。 忽然冷哼。 “道士其实是鬼吧?” 章节目录 第八章 奉公敲诈遵命偷钱 小巷里。 “道士是鬼?” “对。” “新来的?没人教你规矩?!” “新死不久,当然不如诸位作鬼熟练?” 道士这句话似豆腐团里夹着根鱼刺,嚼起来不咸不淡,吞下去却得卡住嗓子眼。 但这一帮汉子或说“宅神”们听了,面面相觑一阵,竟都嘻嘻怪笑起来,领头的吊梢眼笑得尤为张扬,敞开的衣襟下,两坨胸大肌一通乱抖。 他盯着李长安: “你这道士,莫不是以为我等兄弟是那侵入人家讨食香烛剩饭的地痞瘪三?” “瞪大你的鬼眼瞧清楚咯。” 他捞开衣襟,坦露出肚皮上一团刺青,巴掌大小,呈印章模样。 “俺乃城隍府喧腾司辖下鬼吏,文殊坊喧腾鬼鬼头赛孟尝曹七是也……呱~” “……” “呱呱呱呱。” 一时间,阵阵蛙鸣在汉子们肚皮里此起彼伏,小小的偏巷仿佛变作了夏夜里的池塘。 曹七脸皮一抽,一对吊梢眼瞪起来: “你这道人好不晓事,既然见了城隍印章,还不快快解了开法术。” 李长安笑着点头,手上假意掐了个法诀,仔细观察起那团刺青,可以看出“余杭城隍”的字样,上面还缭绕着一团清灵之气,细细感知,还真是道士所熟悉的香火神力。 本地的城隍得了失心疯么?怎么找这么一批流氓混混做事? 再说,听过速报司、纠察司、阴阳司,喧腾司又是什么鬼东西? 李长安万分不解,直接开口询问。 那曹三也一点不遮掩,带着种“乡下鬼没见过城里市面”的迷之优越感如实相告。 原来这喧腾司是本地独有,专门设来惩治怠慢鬼神之家,而方法就同曹三所做,闹得人家犬不宁,直到人低头服软、诚心悔过为止。 而阮家开出的一百两银子,不是为了驱鬼,是为了找中间人牵头讲和。 这都什么破事儿啊?! 李长安哭笑不得,念出一声“散”,让汉子们呕出烟团,便懒得废话,拱手告辞。 可没迈出两步,就被几个汉子眼神不善堵住去路。 “且慢。” 那几坛子掺了料的酒水多半进了曹七的肚皮,他一张嘴,就跟小火车似的,“突突”往外冒烟儿。 “你这道人——呕——手段不赖,为人也爽利,算条好汉!看你莽撞掺和进阮家的事儿,莫非是着急用钱?” “居士还做放贷的营生?” “你有婆娘子女么?” “贫道是出家人。” “你有田产房屋么?” “四海为家,一无所有。” “那谁肯借钱于你?!” 曹七没好气呸出最后几丝烟气。 “我给你指条明路,城北众妙坊的癞头刘正在招人,与我这喧腾鬼一般,也是城隍庙下头的正经营生。但不像我等兄弟的活计费时费力,是个短时间内容易挣钱的好买卖。你去了,只管报上我赛孟尝的名头,保管能被收录门下。” 说罢,凑上来嗅了嗅,皱眉: “瞧你这一身寒碜,从哪个纸灰堆里扒拉出来的?叫人见了,岂不笑我曹七慢待了好汉,坏了我赛孟尝的名头。” 他便掏出一角银钱,塞进李长安手里。 “这两银子拿去使唤,置办一身正经行头。” 说完,挥手让手下人让开道路。 “不必多谢,事不宜迟,快去快去!” 李长安还能说什么呢? 拱手言谢,必有后报。 ………… 穿越了许多次。 李长安也设想过,自己在古代该怎么发家致富。 烧玻璃、造肥皂、卖火锅等等,可不管哪一样,一是需要本钱,二是需要时间,可偏偏李长安两样都没有。 反倒是做悬赏花红,或是驱邪治鬼,这些个卖力卖命的活儿更合时宜一些。 但不晓得是人生地不熟,还是余杭地界上太过平和,他晃荡了半天,愣是没打听到一单能做的买卖。 思来想去,决定照曹七的指点去碰碰运气。 ………… 众妙坊紧邻着运河,是南北货物的集散地之一。 地面上龙蛇混杂,种种商铺、工坊、仓库、邸店、勾栏、民居线团似的纠缠在一起。 李长安一头闯进来,像进了迷宫的老鼠,瘟头瘟脑晃了半天,也没撞出个方向。 拿癞头刘的名字问人,或是得到一记白眼,或是警惕地反问,甚至有个妆容妖冶的男人把他当街拉扯住: “哟,好挺翘的小郎。你要找癞头刘啊?巧了,人家今儿就叫癞头刘,来,咱们进屋里悄悄说。” 李长安报以老拳后落荒而逃。 日头渐渐拉高又慢慢下落,街头巷尾的薄雾总散不尽,李长安始终一无所获。 他蹲在街边发了好一阵呆,仔细想了一阵,起身钻进了一个冷僻小巷。 冷僻小巷,冷僻的是位置,不是人迹。 道士前脚踏进,后脚就有两帮人马尾随进来,恰好一前一后将他堵在了中央。 “就是你这贼厮,鬼鬼祟祟,四处探听俺家哥哥癞——龙头刘的消息,想要作甚勾当?!” …… 李长安解释了来意,汉子们骂了几句也没多为难,领着他一路穿街过巷,进了一个小院。 院里摆了张长桌,桌边堆了许多杂物,桌后坐着个书办。 他问了几个寻常问题,李长安一通瞎扯,他也没细究,让道士把短剑押下,领了个马札,去里面等候。 里面是个更大的院子,乌压压聚了几十号人,一眼瞧去尽是密密匝匝的人头,周围有几个“望之不似善类”的汉子冷眼守着。 李长安默默寻了个角落坐下,小声向旁边人打听,没想对方说自己也是鬼,同样是新死不久没有生计,也是来找活干的。 正要详说,便有汉子恶声恶气过来,警告不得交头接耳,闭嘴候着。 旁边的鬼们立即作了鹌鹑,李长安暂且不欲生事,探头悄悄打量。 大院里“人”群虽密,却并不闷热,仿佛人人都是“冰肌雪骨”。仔细看,能瞧出某些人身形虚幻,某些人形体怪异,某些人把脑袋摘下来抱在怀里。 李长安于是明白,这一大院子跟自个儿一样,都是白日化形的鬼物,多半还都是穷鬼。 过了小半个时辰。 突兀一阵锣鼓响。 大伙儿苦等许久的正主终于入场。 虽然恶形恶状的汉子们都俯首帖耳,口称哥哥,但正主却是个衣着考究、神情温和、言语亲切的男人。不像地痞流氓的头头,倒像某家大商行的掌柜,只是光秃秃的额头突兀鼓起两个大包,拉扯开脸上的温和笑意反显出几分吊诡。 他登上院子前一方小石台,首先给台下众人唱了个喏。 “各位乡情父老,在下名唤刘雄,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唤某一声‘龙头雄’。” “今天大家伙到我这儿,开场第一段,咱们不说别的,专给大家诉诉苦!” 他叹了口气,露出唏嘘之色。 “如今这世道艰难,人人都说若活不下去死了一了百了,反而落个轻松自在。可这真作了鬼,来到这余杭城,哪里轻松?一样会冷,一样会饿。又哪里自在?吃饭要钱,穿衣要钱,住店要钱,更别说那轮回银,一百两!我活着当人的时候,想都不敢想这么大的数目!” 一番话下来,台下嗡嗡不已,显然都有共鸣。 只有李长安懵懂不知。 刘雄又负手等台下氛围发酵了一阵,才示意安静,继续说: “大伙儿中可能有人说,咱们都成鬼了,时日不值钱,攒个百八十年,总有筹齐银子的时候。” 他摇了摇头,招手让人上台。 是个佝偻苍老到几乎不成人样的老汉。 “这是咱众妙坊的老资格,刘老。” 老汉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您老到余杭城多久了?” 老汉小心回答:“记不太清,只记得那年朝廷征岭南,我随军转运累死途中,同乡把我的尸骨埋在了余杭地界上。” “那少说也有七八十年了,平日作何生计?” “没有手艺,只能卖把力气,在各个码头抗包。” “身体可还安康?” 老汉咧开嘴,满脸的褶子,分不清是哭是笑:“做鬼么,命比人贱,总不至于再死一趟。就是长年累月下来,压塌了腰杆、压弯了膝盖,站着挺不起身,躺下伸不直腿。遇到雨雾天,冷风就似刮进了皮里,锉得浑身骨头疼。” “轮回银筹齐了么?” 老鬼唯唯: “还差得多。” 刘雄不多说话,让老人下去,又招上台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一身漂亮的绸面衣裳,脚下踏着崭新的黑底白布靴子,腰间挎着铜扣皮带,神采飞扬。 刘雄还没开口,他便大咧咧挥手。 “不消哥哥费口舌,咱自予他们说。” 叉腰一站。 “咱叫金毗,本是淮南人士,四年前吃了观音土胀死在了老家,浑浑噩噩做了孤魂野鬼,漂泊到了余杭城,承蒙我家哥哥提携,入了行。不满三年,在坊北购了一套宅子,不大,两层小楼加个院子,取了个婆娘,以前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惜都是鬼,不然还能生几个胖娃娃。” 刘雄插话:“轮回银凑齐了么?” 他笑出两排大牙:“嘿!瞧哥哥说的,咱做鬼正做得快活,何必急着投胎受罪呢?” “胡说八道。” 刘雄笑骂着斥退年轻人,台下已闹哄哄吵成一片,杂七杂八,怀疑有之,羡慕有之,热切更有之。刘雄几番示意安静,场中仍旧哄闹不停。他不怒反喜,越是吵闹,便证明这老少间的对比越有成效。 最后他让手下人敲响锣鼓,才镇住场子。 “大伙听了,定会以为我在自卖自夸。真有这等好差事,早就抢破了头,还轮得上你们?” 台下一众殷切的眼神中,他笑眯眯摇头。 “那你们就想差了。” “正因为是好差事,所以我手下人做不了多久,就攒够了钱,投胎转世去了,以至于需得常常招人。” “再者说,我这行当,门槛虽低,只要身家清白、踏实肯干,我都敞开大门欢迎。可真要做好,真要入行,还须得敢想敢干,须得有心气儿!你若一天到头,只想挣可怜巴巴几个铜子儿,对不起,出门去码头,哪儿适合你。” “说了许多,可能台下有些朋友还不知道我这行当是干什么的,甚至以为,我这里是什么偷鸡摸狗的行当。” “错了,大错特错。” “世人都晓得,人生在世,命数自有天定,却不一定知道,人能得到的钱财也有天定的数目。不管是官吏的俸禄,匠人的薪酬,甚至乞丐讨来的钱,都一笔笔记在财神爷爷的账上。” “但总有人会耍些歪门邪道,譬如,当官的上下其手,行商的缺斤少两,做乞丐的坑蒙拐骗……这些都是横财,是不义之财,是不该得到的银钱!所以上苍便在城隍府设下衙门,专门取回这些人身上超出天数的钱财。” “这衙门就叫‘掠剩司’。” 说着,刘雄撸起袖子,露出臂膀上印章模样的刺青,刺青上见得“城隍”二字,放出毫光,透出几丝地祇神威,摄得众鬼彻底噤声,只余他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我乃是掠剩司配下众妙坊鬼头刘雄,诸位将要做的就是这掠剩鬼。” 台下众人愣愣听他说完,许久,才一片哄然更盛先前。 刘雄毫不意外,或说他早就驾轻就熟了。 这平头百姓么,活着的时候信官,死了之后信神,城隍又是官又是神,他们哪里会不信又哪里敢不信呢? 他正要再接再厉。 这时候。 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中突兀高高举起一只手。 刘雄楞了一阵,才猜出是什么意思。 “这位朋友可是有事要问?” 人丛里站起个高个儿。 “你说得有些道理,可我听来,怎么……” “朋友但说无妨。” “像是做贼?!” 人群顿时哗然,汉子们更是破口大骂,刘雄勉力压住哄闹,阴沉着脸: “如何是做贼?!掠剩是替天行道。” “没见过别处有这天道。” “余杭城人人皆知。” “原来又是本地的规矩。”那人挠了挠头,“可你们又从何得知,这人身上钱财是多了,还是少了呢?” “乡下野鬼不晓得城里规矩。”刘雄半是讥诮半是呵斥,“在余杭,就是小娃娃都知道,只要每月去寺庙道观烧香,就能得知天定的钱财数目,再诚心求取符箓随身佩戴,我等自可知晓他身上银钱是多是少。” “原来如此。” 那人轻轻点头。 癞头刘稍稍松了口气,正以为说服了对方。 “原来是给僧道当贼呀。” …… 今天第二次,李长安被人轰出了大门。 上一次,他好歹混了个肚饱。 这一次,只得了一句“不敬神佛,你是要下地狱的!” 地狱?吓唬鬼哩。 捡起与自个儿一并被丢出来的小马扎,拍了拍上头泥灰,还给书办,好领回自个儿的短剑。 可没想。 叫金毗的年轻人突然冒出来,抢先一步把剑拿走,漫不经心拿手掂量,眼睛斜觑过来: “是他?” 年轻人旁边的汉子是先前在巷子里围堵道士的一员。 “就是这鸟厮!驴球的,抱着把破剑到处乱问,什么癞……龙头哥哥在哪儿?什么哪家要治退鬼怪?吓……呸,唬死个人!还以为哪家对头请来的打手找上了门!” 年轻人闻言挑起眉头,拔出短剑,而后嗤笑出声——剑是断的,半截断刃在鞘里哐当晃响。 “一把断剑也能把你们唬住?!后来呢?” “说是熟人介绍上门讨活的。” “哪个?” “黑心鬼曹七。” 年轻人脸上忽的没了笑意,扭头直勾勾瞪着汉子。 汉子还摸不着头脑,年轻人手里剑鞘已狠狠抽在了他脸上。 “蠢东西!你难道不记得上月咱们与那曹七险些火并了一场么?!上上月,那厮抢了刘雄哥哥捧的角儿么?!” 汉子吃痛抱头乱窜,却不敢躲远,只在年轻人身边绕着圈儿挨揍。搁往常,李长安是愿意看看这种猴戏的,奈何今时不同往日,只好出声提醒: “这位朋友,我要走了?” 年轻人于是停手,抛耍着短剑,拿下巴点了点门口。 “大门口摆在那儿,你瞧不见么?” “可剑还在你手里。它虽是断的,却是我的。” “要剑?”年轻人似笑非笑,“好说。” 他伸出手摊开手掌。 李长安:“我不记得何时欠了阁下的账。” “你不记得,我却记得清楚。” 他把短剑慢悠悠插在腰间,笑嘻嘻给道士算起了账。 “我的兄弟们领你上门,帮你带路,磨鞋费五文钱;你将东西压在这里,我们帮你看管,保管费五文钱;院子里你听了我家哥哥的讲话,岂是白听的,润喉费五文钱。合计起来,十五文钱。可你又是那黑心鬼曹七介绍上门的,对不住!得翻个番。所以,拢共欠我们一百文钱。” 李长安很想反驳,十五再怎么翻番也翻不到一百,但相信,不管是眼前的年轻人,还是周遭悄然出现将自己围在中央的汉子们,都不会喜欢听数学题。 于是深深叹了口气。 “钱,我是有的,不过只有一两整银。” 李长安诚恳问道: “我若是给了你,你会找我钱么?” 此言一出,周围努力摆出凶神恶煞模样的汉子们,脸上都显出中奇妙的神色。 年轻人努力憋住笑牙。 “当然,我们当然会找钱。” 说着,他再度伸手,没想,对面还真就掏出一角银子,放在他手里。 他满脸古怪将银子垫了掂,然后高高举起向周遭展示,汉子们见此终于忍耐不住,一阵哄堂大笑。他们笑,李长安也跟着笑,一时间,仿佛大院里的热烈氛围也传递到了小院。 “本以为是个愣头青,没想却是傻子。” 年轻人嘟嚷着招手,那书办从桌子下端出个木盆,盆里装满水,里头沉着小半盆铜钱。 他将银子丢进去。 然而。 那银子竟同纸团似的飘在水上,还一点一点软化、变形、消融。 纸钱?! 年轻人刚要破口大骂。 突然。 一只大手伸来,抓住衣襟,死狗一般将他揪过去,耳边听得: “无量天尊!” “好你个小贼!吃了豹子胆,敢偷换了道爷的银两!” 慌忙抬眼,只见“砂锅大”的拳头在眼中迅速放大。 砰! 顿教他脸上开了染坊。 …… 半个时辰后。 李长安换了一身顶漂亮的绸面衣裳。 那曹七虽然花名叫“黑心鬼”,但为人实诚嘛,至少“容易挣钱”这句话就没有骗人。 他怀揣着沉甸甸的收获,美滋滋出了门。 可个把时辰后。 他便垮下了脸。 要救法严和尚需得“还阳汤”,要配“还阳汤”需得上好的人参,而他几乎转遍了余杭的药铺才晓得,这里的人参不卖散货,简而言之,钱还是不够。 他在大街上又发了阵呆,再次钻进了一条冷巷。 这一回,逮住了一个悄悄吊在身后的“尾巴”。 没来及动手。 那人已喊叫起来: “道长!且慢动手。” “是我呀!” 章节目录 第九章 七分人三分鬼 “道长!且慢动手。是我呀!” 这人刚被揪住,就大喊大叫,倒把李长安吓了一跳。 道士低头一瞅,不满五尺的身材,了。”黄尾笑眯眯伸手比划了个数字,“你至少攒了这个数!” 乔老头一个哆嗦,猛地扑上去捂住黄尾的手。 “老弟,你……唉!算了,说实话,老哥哥我就是想再多攒攒。” “还攒?!”黄尾抽回手,调笑道,“你莫不是要投进哪家高门大户?” 没了漏财之危,乔老头笑呵呵坐回了位置上。 “老弟说笑了,似咱们这等无跟脚的小鬼,别说高门大户,就是寻常富庶人家,也难轮得上。” 他端起碗“黄汤”,施施然道: “可纵是贫寒之家,也有贤愚之分。” “若是养不活,给丢进了河里,倒也算了。但若遇到不讲究的父母,似那等好吃懒做、烂赌狂嫖的,恐怕会被牵连一辈子,活着当人不如死了作鬼。” 周围没人附和,只有黄尾笑眯眯举碗。 “老哥哥说得极是。” …… 接下来的时间,大伙儿就着酒菜说着家长里短。 众鬼嘴里的,多是为鬼的艰辛。 在城里打工做活,不仅要防着人,一旦暴露身份,容易惹来法师;还要防着鬼,概因鬼物中不少持强凌弱、偷鸡摸狗之辈。 到了李长安,他只好说起这段时间的往事。 众人纷纷惊呼。 “那条大蛇死了么?” “不晓得,反正我死了。” “大师死了么?” “活着,但跟死了差不多。” 大伙儿唏嘘中,李长安正想询问有何适合自己的营生。谁料,黄尾突然拍起胸脯。 “法严大师慈悲为怀,玄霄道长守义重诺。两位高人都有恩于我等,我虽为小鬼,法师有难,岂能坐视?!” 话里说得越是大义凛然,越是招致大伙儿古怪的目光。 有恩? 是和尚用月牙铲把他铲作两截有恩?还是道士把他封进酒坛换钱有恩? 他是脸不红心不跳掏出几枚铜子拍在地上。 有他起头,众鬼也纷纷慷慨解囊,你几角碎银,我几吊铜钱,最后加起来,也有好几两银子。就数黄尾给的最少。 李长安算了算,这里的钱加上自癞头刘处“赚”来的,正好能买到便宜的人参。 道士沉默许久,长长吐气。 “多谢。” ………… 故事有讲完的时候,酒也有喝完的时候。 长夜漫漫,只剩睡觉。 夜到三更。 李长安忽然自入定中惊醒。 他警惕四顾。 草棚里,各种臭气依旧浓郁熏人,各种鼾声、磨牙声、呓语声依旧似唢呐、钹锣交响。 他又将小窗推开一丝缝隙。 外头云翳浓重,隐隐的“哗哗”声响不知是哪里送来的涛声;远处朦胧的灯火,是富贵人家在竟夜寻欢作乐。 李长安正怀疑自己是否神经紧绷过头。 坊间突然犬吠大作。 笼子里的鸡鸭也开始扑腾乱叫。 就连鸡毛店中的鼾声也渐渐平息。 李长安回头。 瞧见黑漆漆的棚子里瞪起一双双绿幽幽的鬼眼。 “快跑!” 屋外有人大喊。 “查鬼籍啦!” 章节目录 第十章 鬼籍 狗在夜里狂吠,鸡在笼中扑腾。 鬼魅们瞪大鬼眼犹如点点幽绿火星在院子里胡飘乱窜。 这乱哄哄的场景叫李长安十分不解: “查鬼籍是什么?” 没人回答他,他只听着墙外缥缈的夜雾中传来更为缥缈的锣鼓声,循声望去,幽绿的光焰在墙头树梢间徐徐弥散——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黄尾拉住他的胳膊。 “这边!” 一群鬼惶惶来到墙根,掀开几个烂篾筐,露出一个洞。 李长安还是满头雾水,怎么莫名其妙就要钻狗洞呢? 可此时,锣鼓声渐渐清晰,绿光也犹如沙粒渗进了院子。 乔老鬼浑身的水肿肉连同嘴皮一齐乱颤:“驴球的!快!快!快!” 李长安只好放下疑惑,随着众鬼钻了狗洞,绕过几条逼仄恶臭小巷,将鸡毛店远远甩在脑后,进了一条稍稍宽敞的胡同,胡同外就是大道。 乔老鬼急匆匆往外钻,黄尾赶忙叫住他:“你昏头啦,犯宵禁的!走这边。” 他往胡同尽头指去,那里有一个沉入地面的排水口,被污水与淤泥淹没了大半。 乔老鬼却一下子瞪大了鬼眼,呸了一口:“你才昏头了!窟窿城也敢乱闯?!” 二话不说,化为一团烟气,沿着墙脚往外蹿,几只同行的鬼魅连忙跟上。 只留下茶棚众鬼连同李长安,初来乍到,一无所知,只好跟着黄尾钻了下水道。 …… “窟窿城”其实是余杭城地下排水沟渠的别称。 乔老鬼对其态度畏之如虎,而黄尾——尽管他表现得对这些明沟暗渠十分熟悉,哪里是可共通行的捷径,哪里是被淤泥淹没的死路,通通一清二楚, 但当经过某些岔路口时,面对黑森森的、显然是通往地下更深邃处的洞口时,他总会停下来再三作揖,口中反复念叨: “有怪莫怪,我等暂借贵地过路,并非有意冒犯。” 尽管洞口空无一物。 每当这时候,黄尾神色紧张,其余鬼们却稍稍松缓下神经。 李长安于是适时追问: “查鬼籍究竟是怎么一会事儿?” 茶棚鬼中的老货郎小声解释: “要在余杭城里当鬼,就得在城隍衙门登记造册,领受鬼籍,否则就是孤魂野鬼,不许在城中滞留。所谓‘查鬼籍’,便是城隍兵马夜半捉咱们这些孤魂野鬼哩。” “阴差?不是说当地没有城隍么?” “没有县官,还能少了现管?虽无城隍,但文武判官、枷锁将军、日夜游神都是只多不少!” 李长安觉得奇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若被捉住住,又待如何?” 老货郎唏嘘着正要回答,前头黄尾却忽作噤声的手势,招手示意大伙儿往外看。 众鬼藏身的这条沟渠,以石板与地面隔断,石板凿有孔洞作为进水口。 道士附眼看去。 一孔之外望见坊街,街上雾气茫茫如河水澹澹,隐约看见对岸围墙高耸,几家大门紧锁。 俄尔有锣鼓声幽微。 绿光惨惨渗进夜雾。 一道长影自其中浮出,雾朦胧,那长影更朦胧,模糊得似一团凝实的雾,唯有一双鬼眼放光,如一对绿灯笼悬在临街房舍的屋檐之上,绿光幽幽,映出一副青面獠牙的脸孔。 众鬼吃了一惊,连忙缩回沟渠,捂住口鼻唯恐发声。 黄尾声如蚊呐:“夜游神。” 传说中,上古之时,有兄弟十六人奉天帝之命巡守夜晚,被称作夜游神。 但此夜游非彼夜游。 眼前的长身大鬼实则是城隍配下的鬼吏,青面獠牙也不是本来面貌,而是授得城隍职司所显化的法身。 不知何故,除却脑袋,身子、四肢皆如幻影。 沟渠里,几个胆肥的继续去看。 一个个同样青面獠牙的鬼差相继自雾中现身,他们手中拽着道道锁链,捆着一行行奇形怪状的鬼蹒跚前行。其中一个戴着沉重枷锁的浮肿鬼甚是眼熟,仔细看,竟是乔老头。 “咦?!” 不知哪个不慎诧异出声。 但已经没有责备的功夫,概因那夜游神猛地转过头来。 影子一样的身躯摆动,双眼犹如两团星火直投沟渠而来。 黄尾不假思索: “跑!” …… 众鬼连滚带爬、抱头鼠窜,它们身后不见夜游神身影,只有两道绿光自沟渠外射入,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好在黄尾对这些明沟暗渠非常熟悉,总是能找对逃窜的方向,最后更是找着了一段污水淤积的阴沟,一头扎了进去,众鬼纷纷效仿。 绿光在水面逡巡一阵,兴许是怕污了法身,终究讪讪离开。 良久。 众鬼一一冒出水面时,鬼差们早已不见。 黄尾叉腰哈哈两声。 “那糊了眼屁的老鬼,还说咱昏了头!瞧瞧,没鬼籍也就罚几个钱。这下好,犯了宵禁,戴了枷锁,得去修海塘啰,风吹水泡的滋味儿可是难受!” 没等他嘚瑟多久。 风吹进沟渠,割得众鬼龇牙咧嘴。 而夜雾也愈浓,身在雾中,如同浸入了冰水。 沟渠不可久留,回鸡毛店又恐怕撞上鬼差。 众鬼可怜巴巴缩在臭水沟里,茫然无措。 黄尾眼珠子一转。 “我还有个去处。” ………… 黄尾确实昏了头。 当大伙儿瞧见了他所言的“去处”,一致认为昏了头的乔老鬼也没说错。 眼前是一座矮丘,丘上幽林掩翠,隐约瞧见树梢上支出飞檐,显然有房院坐落其上。 若真能住进去,众鬼包括李长安肯定是一百个愿意的。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位置,既能“闹中取静”,又可“居高临下,一览余杭繁华”,怎么遭也比又臭又挤的鸡毛店好上一万倍。 然而,即便是初来乍到的李长安也知道,在余杭城,这种地方不是道观就是佛寺。 众鬼幽幽望着黄尾,眼神中分明写着:你脑壳坏掉啦? 黄尾恼火:“怕个球!还能把咱们给超度啦?” 然后昂首挺胸避开了前头的山门,绕道后山小径。 …… 小路也不好走。 林间安放着一些个小小的佛像。 哪怕离得远远的,除却李长安,众鬼都觉得佛像上灵光灼人,不敢稍稍靠近。 黄尾让大伙儿稍安勿躁。 他挖了个泥坑,然后解开腰带浇灌了一泡骚尿,然后就地取材和了一坑稀泥,又挖出一小团,瞄准了扔出去,正中佛头,糊住佛眼。 那小小佛像的灵光顿时暗淡许多,让开了前方道路。 道士目瞪口呆,一时对黄尾大为改观——这鬼别的不好说,至少胆子贼大。 如此以鬼尿泥开道,黄尾愣是领着大伙上山。 抵达一处侧门,门上悬着牌匾,上书:咸宜庵。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咸宜庵 毛绒绒的月亮悬在树梢上头,夜风从此间漫过来,被凌乱的树梢筛得细碎,就成了千万把冷刀子,攒入咸宜庵门前,刮得鬼龇牙咧嘴。 众鬼只好把两只小鬼围在中间,围成一团苦苦忍耐。 前头就是庵门,墙不高,门也不厚,但上头缠绕的灵光却让鬼魅们不敢逾越分毫。 目光越过墙头,可以望见寺内沿山而建的院落上灯火通明,传出阵阵欢声笑语——佛门清净地似有一场夜宴正在举行。 一墙之隔。 一头热闹而温暖,一头却只能被冷风拆骨头。 众鬼本来还对进寺庙过夜心存疑虑,可当夜深风冷,也顾不了许多,反倒一个劲儿催促黄尾。 黄尾一边敷衍着「快了,快了」;一边躲在鬼堆里,拿着一条长树枝远远挠门。 大伙儿逐渐不耐。 门里终于有了回应: 「门外的善信,本庵夜里不接待香客,还请明早再来吧。」 话里故作老成,但声音软糯糯的,显然是小女娃娃。 黄尾让大伙儿噤声:「里头是拾得小师傅么?」 「唉~」门里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就说哪个半夜登门,果然是黄尾你呢。」 「没想小师傅佛法越加精深,都能掐会算了!不妨再算算,我这番给小师傅带的什么糖果?」 「杨梅糖!」 门里小尼姑的声音立即雀跃起来,可转眼又苦闷下去。 「我不要你的糖果了。师傅说了,不许我再放你进门。」 众鬼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黄尾向大伙儿眨了眨眼,然后装模作样叫唤起来。 「哎哟,哎哟!」 「怎的了?」 「冷风丝丝都似那竹条,刮在身上,比打手心还疼哩!」 「可师父说……」 「老鬼只求四面墙壁躲上一夜,天不亮就走。小师傅不说,我也不说,师太又怎会知道呢?」 「可是明早师父发现林子里佛像被糊了眼,就晓得你来过哩。」 黄尾嘿然一笑:「小师傅不放黄尾进去,佛眼上的泥巴也不会掉。反正师太都会发现我今夜来过,你放不放我进门,又有什么分别呢?」 「……」 门里当即没了声响,显然小丫头被绕晕了头。 众鬼纷纷对黄尾奉上「鄙夷」:这厮竟然骗小孩儿! 可当又一阵冷风袭来,刀刀入肉。门里也迟疑着开口:「好吧……但不许教人发现。」 众鬼:骗得好! 得了小尼姑应许,黄尾领着大伙儿熟门熟路到了一墙根下,扒开草丛——得,又是一口狗洞! 流年不利。 怎么今晚没干别的,净在钻来窜去?! 无奈冷风一催,李长安叉腰吐口水趴地钻洞一气呵成。 进了院子。 就瞧见一个约么五六岁的圆乎乎的小尼姑,踮着脚尖,举着小短手,用袖子遮住一尊佛像的眼睛,以免佛光照住洞口。 「好么没?」 黄尾:「快了,快了。」 然而小尼姑手都举软了,黄尾还是那句「快了」。 纳闷回头一瞧。 呀?! 墙根下咪悄咪蹲了一排鬼。 那洞口还不断有鬼冒头。 小尼姑把眼睛瞪得跟脑袋一般圆,扭头就要跑。 把黄尾吓得赶紧叫道:「祖宗,慢些!小鬼可经不住那佛爷一眼呢!」 小尼姑听了,连忙又把袖子遮上 去,撅着嘴: 「坏黄尾你骗人!」 黄尾见状松了口气,又开口忽悠:「小师父放宽心,咱们都是好鬼哩。」 可小尼姑却突然「精明」起来: 「放你一个,师傅都要打我手心。而今,进来这么多……」 说着,嘴巴越撅越高,眼泪都渐渐打起了转。 委屈巴巴给众鬼点起数,计算自个儿得被打多少次手心。 「一、二……八、九、十。」十以后不会数,只好又,「一、二、三……」 手指都掰完了,也没数出个数出来。 小姑娘急得脑门直冒汗,连被打手心的苦恼都顾不上了。 这时候,旁边忽然***一个声音: 「十八。」 小尼姑连连点头:「对,对!就是十八。」扭头冲那声音,「阿弥陀佛,多谢施……」 话声戛然而止。 而后竟是吓得往后一蹦,连佛眼也顾不上遮了。 李长安赶紧一个健步上去,拿袖子包住佛头——他是正儿八经的玄门修士,并不惧怕这点佛光——而后顺着小尼姑怯生生的目光望去,那里多出了几个身形精悍,配着刀剑,作武夫打扮的男人。 他们晃悠悠迫近。 「小尼姑个头不大,胆子不小。竟敢外通贼人,监守自盗!」 小尼姑脑袋摇得飞快:「不是贼人,不是自盗,他们都是客人哩。」 「客人?」 武夫们哈哈大笑,浑身的煞气压鬼,酒气熏人。 其中一个忽然上前,伸手揪住黄尾不清楚,毕竟他对男色也不感兴趣。 无尘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手持一枚柄折扇,原本斜依在软塌上,带着微微的熏醉含笑看着席上种种。 待到黄尾上前。 他才稍稍起身,蹙眉凝望过来,许久,终于展眉。 「善均?黄善均?!你可是善均师兄?」 那节帅脸上的驼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削减下去。 他酒醒了。…… 「师兄与我有几年未见了?」 「已有五六年。」 「身在幽冥,可还安好?」 「承蒙挂念,一切安康。」 短短几句,听得那军汉心乱如麻。 谁能想到,一个獐头鼠目的毛脸鬼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无尘和尚故交,听话语还颇为亲厚。 他才暗道「苦也」。 「师兄半夜来访,所谓何事?」 「被这位将军叫来,为客人取乐而已。」 无尘的目光转向他。 「节帅,确有其事?」 话语里虽不带半点愠怒,却让被称作节帅的军汉如芒刺在背。 但他虽长得粗鲁,却有几分急智。 「好叫大师知晓,此乃我家乡习俗。凡是开席而后入席之人,都需表演节目取乐诸客,以作赔罪。」 他又对黄尾语气生硬道:「我久在军中,言语无忌。若有冒犯,他日必有赔谢。」 黄尾只说「不敢」,闭口不言。 无尘见状作出疑惑的样子问席上那老者: 「贫僧孤陋寡闻,敢问相公,确有此俗?」 老者睁眼说: 「都是乡间鄙俗。」 无尘听了摇头失笑,摆着手中折扇,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相公此言差矣,贫僧倒觉得此俗甚妙,能为宴席平添许多乐趣。」 「只不过。」 话锋一转,向那节帅: 「善均师兄固然是后入席,但节帅不也是后入席么?按照顺序,应当是节帅先行表演才是。」 节帅白下去的脸皮立马又涨得通红,却不敢发作,拿目光询问上席老者,老者冲他微微摇头。 他于是把一只手藏在身后,紧了又紧:「可,某善舞剑。」 「舞剑?」 无尘折扇轻点几案。 「贫僧早年曾 有幸观薛大家舞剑,端的是矫若惊龙,可现在想来,剑舞固然精彩,但与其是女儿身也不无关系。以柔弱之身操阳刚之舞,才是最绝妙处。若换上男子来舞剑,反倒没那般滋味。」 「有了!」 他抚掌笑道: 「节帅是猛士,不如跳舞如何?我听闻相公家中舞姬尤善柘枝舞,遗憾无缘观赏,不若就请节帅跳一曲柘枝舞?!」 那节帅的拳头快捏出血了,最后: 「大师有言,敢不奉命。」 「好极了。左右,还不为舞者梳妆?」 一群舞姬娇笑着围拢过来,不一阵,又散开,留得那节帅已大变模样:傅了粉面,抹上胭脂,贴了花钿,插上步摇,头上挂上个小铃铛,不晓得哪个还给他塞了一把小圆扇。 「甚妙,甚妙!」 无尘忍着笑,冲黄尾眨了眨眼睛,然后又对那老者说: 「有柘枝舞,怎可无柘枝曲,不如请相公……」 老者一点不作迟疑,爽快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而后要来一面手鼓,当场敲起曲乐,那节帅也应和着节拍起舞。 节帅生得五大三粗,柘枝舞的动作却又极尽柔媚,二者撞上,实在教人忍俊不禁,但因顾忌两人脸面,席上客人都苦苦忍耐。 直到那节帅跳到某个「回眸一笑」的舞姿,那戟张的胡须,粉嘟嘟的脸蛋,红通通的嘴唇,从圆扇后头递到人前,一下教人破了防。 一时,满座皆笑。 欢笑里,老者意态从容,节帅面色铁青,也有人忧心忡忡。 托黄尾的福,无尘让众鬼与小尼姑拾得都入了席,扎堆坐在宴席最下首,靠近牌坊的位置。 而忧心之人,或说鬼,便是秀才中最老成的一个,他姓卢。 席上都在笑,唯独卢秀才闷闷不乐。 「那位无尘大师称呼这两位相公、节帅,相公是尊称宰相的,节帅是尊称节度使,今日他们受到如此屈辱,来日势必迁怒我等,介时又该如何是好?」 旁边:「兴许只是僭称。」意思是把吊毛称作靓仔。 「不然。」 他指着场中两人。 「你看那节帅腰间玉带,分明是军中大将形制。你再看那相公腰间所配,那是金鱼袋!两人纵然不是宰相、节度,也定是官高显贵无疑。」 痛心疾首。 「黄兄,你孟浪了!」 黄尾自打落座,不停地向邻近作揖鞠躬,一副市侩低伏做派,但此时嘴上却回道: 「咱们都是鬼,何必太在意活人的官府?就算是皇帝的圣旨,也比不了道长的黄符。再说了,我若是为了不被那节度迁怒,而拂了无尘的兴致,岂不是为了一个侮辱我的弱者,而去得罪一个帮助我的强者?」 卢秀才无言以对。 说话间,舞曲落幕。 老者淡然道了一句献丑。 那节帅却找了个由头冷着脸离席而去。 经过牌坊时,看也没看黄尾与众鬼一眼。 想来,他并不憎恨李长安们,就像人不会去恨一个物件,哪怕曾不慎被物件所伤。…… 「轮到在下献丑了。」 不需呼唤,节帅离开后,黄尾自觉地弯腰小跑上庭院中央,向着四周看客们挨个作了一圈揖。他形貌滑稽,不必故作丑态,便逗得满座又是一阵轻笑。 无尘用折扇敲停喧哗,扇骨指着黄尾。 「诸位高朋兴许不知,我这善均师兄,昔日的琴艺可谓江南一绝。」 黄尾:「大师谬赞。」 无尘又指向 身边的女尼。 「而在当年,静修师太的唱曲亦是坊中第一。」 「今夜良宵美景难得,两位何不合作一曲?」 庭上黄尾点头哈腰应承不提,那位唤作静修的美人师太一言不发,冷着脸,离席下到庭来,远远瞪了藏在鬼群中的小尼姑一眼。 小娃娃「呀」了一声,缩着脖子就往李长安背后钻。 小声抽泣着囔囔:「死黄尾,坏黄尾,师傅又要打我手心了。」 道士听着好笑,递过一盘糕点,小尼姑接过去,委屈巴巴往嘴里塞。 黄尾在场上为小尼姑开脱:「非是小师傅的过错,实在是……」 静修却半点儿不搭理他,仿佛他是什么腌臜物,避得远远的,瞧也不肯瞧上一眼。 黄尾讨了个没趣儿,但仍嬉皮笑脸。 上首。 无尘又道:「以师兄的琴艺不可用寻常的琴。何大家,可否借用你的梧桐琴?」 他口中的何大家,是先前演奏的琴师,也是一个妆容精致的美人,李长安看她几分眼熟,但究竟什么地方见过,却始终想不出来。 而黄尾已然接过梧桐琴,就地盘腿坐下,将琴横在膝上,随手拨弄,琴声欢脱如雀跃竹枝。猛一瞧,竟有几分竹林隐士洒脱不羁的模样。 可随即,他习惯地摆出谄笑,打破了这点儿错误印象。 「不知大师想听哪首曲子。」 「白头吟可好?」 黄尾的笑容似乎停滞了短短一瞬,然后更加灿烂。 「当然好!」 他双手按琴,闭眼冥思稍许,而后拨动琴弦,音符便如山间清泉潺潺而出。初时,席上尚有交头接耳,可几个宫商角徵羽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李长安不懂乐理,只觉黄尾的琴声如同有人在耳边低述,时而嗟叹,时而决绝。 静修师太适时应和琴声唱到: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人声清冽而透彻,与琴声相得益彰。想不到静修师太虽然不待见黄尾,但两人合作这《白头吟》,却给人天作之合的感觉。 尤其当唱道: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琴声渐渐高昂激烈,歌声却缓缓婉转低沉。这交错落差,让曲中所蕴之情深深浸入听客心头。 使人赞叹之余,不由得期待起此曲最后一句。 然而。 「黄尾!当心!」 突兀,一声大喝打断琴曲,旋即有大风平地而起。 吹乱碟盏,摘落灯烛。 但这风来得快,去得更快。 席间诸位从短暂的诧异中回神。 很快瞧见。 庭院中,黄尾瞪着眼翻坐在地不知所措,而他原本的位置上,一枚长箭没入石板,尾羽犹自颤栗。 众人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不知何时起身的李长安,然后又顺着李长安的目光,看向牌坊下手持弓箭、垂首而立的不速之客。 却是那节帅去而复返。 席上老者第一次变了颜色,他猛地拍案喝骂: 「混账东西!竟在此处撒酒疯,还不速速退下!」 那节帅没有回应,只是沉默着微微晃动身躯。 李长安察觉到了古怪。 他离得近些,可以看到此人神情惊恐、面色铁灰,这铁灰不是心情愤恨的形容,而他的面色真就青黑灰败。 李长安踢了踢身边的鬼屁股,叫他们机灵点儿——这帮穷鬼到现在还抱着席上的好酒好菜 不肯撒手。 席上和尚道士不少,也有真正的修行人士,都看出情形古怪,暗自提防。 无尘和尚更是直接让明面呵斥实际开脱的老者闭嘴。 他取下腕上念珠。 「孽障。」 眉宇忽而一凛。 「安敢作祟!」 念珠顿时化作流光飞掷而出,落在节帅周遭,炸出轰然巨响。 李长安赶紧踢翻几案,招呼大伙儿往院子里头跑,顺手去牵那小尼姑。谁料小姑娘机敏得很,早就蹿了出去,直扑自家师傅大腿。 旁边其余客人也都反应过来,有样学样。 不多时,一群人都聚拢在正殿前,慌张回望。 但见牌坊下,那节帅已然僵扑在地,但身遭却腾起大片大片的浓烟。 帷幕已然倾塌,夜风趁机而入,吹乱烛影。 但那浓烟却如铁幕石壁不为所动,反不住蔓延堵住了大院的出口。 无尘的声音朗朗响起: 「何方鬼祟?竟敢擅闯佛门清净之地?」 短暂的寂静后。 「哈哈哈哈~」 院中回荡起低沉而粗重的笑声,有个声音自烟幕中而来。 「和尚是和尚,尼姑是尼姑,佛门不一定是佛门,清净?哈哈,哪里有清净?!」 随着话声,雾中浮现出一个人影,其形貌瞧不真切,轮廓在浓烟中不住扭曲,然极为高大,甚至高出了牌坊一头。 它弯下腰,抓住了牌坊下缘,作势要钻入庭院。 然而那巨影尚未显出形状,先有一种浓绿近墨的东西从浓烟中淅出。凝聚成团团雾状,而后融化着流淌着漫入庭院。 这东西质感十分古怪,比烟重,比雾稠。 李长安凝视那贴地流淌的尘雾,恍然之间,似乎瞧见一个哭嚎着的极其扭曲的人形,但转瞬不见,再想细看,那尘雾已缠绕在脚尖。 顿时。 道士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包裹住魂魄。 仿佛一下子被扼住了咽喉、攥紧了心脏。 他听到「咯、咯、咯」声响。 侧目看去。 黄尾僵立着一动不动,两排牙齿不住颤栗碰撞。 自打李长安认识这黄毛鬼,他就从来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李长安甚至怀疑,哪怕有一天这厮见了阎罗,都能口称哥哥,掰扯几句。 可如今,却似被毒蛇盯住的蛤蟆。 「这是什么?」道士问。 黄尾的眼珠艰难动了动。 他说: 「魙。」 —— 《幽冥录》: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鬼之畏魙,犹人之畏鬼也。 /84/84422/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夜半 “魙。” 这是黄尾今夜吐出的最后一个字眼儿。 下一刻。 那股子邪气突而大涨。 顷刻间淹没了整间庭院。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古怪的寒冷,它无关风雪,无关温度的变化,而是发自于肉体的悚然与灵魂的颤栗。 它是如此有侵迫性。 蛇一般缠住身躯,叫人动弹不得,又慢慢绞紧,勒开皮肉,将寒冷灌入血管,送达灵魂深处,思绪都为之冻结。 咚~咚~咚~ 那是雾中的巨影钻过了牌坊,进入了庭院。 李长安此刻连眼珠都转不得,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瞧见两根比人还高的胫骨,站在了自己眼前。 含混而巨大的,仿佛风穿过隧道的声音在头顶呼啸: “和尚不行,贵客;老头不行,太柴;鬼也不行,没肉……” 好似菜摊上挑挑拣拣的话语中,藏着让人颤栗的事实。 但在场的人中恐怕没几个能为之惊恐,因那寒气早深入骨髓与魂魄,连感知到危险认识到恐怖这一过程,都被冻结得尤为漫长迟缓。 至于李长安,亦无恐惧的闲暇,他从一开始就在奋力转动神思。 “斩~” 那声音又在头上轰鸣。 “嚯嚯嚯,这个好,甚肥。” 巨大骸骨盘腿坐下。 紧接着,是咀嚼声,是撕咬声,是吮吸声,是吞咽声。 没有哭嚎与惨叫。 只有残肢碎肉伴着淋漓鲜血自骸骨间淅沥落下。 一个圆滚滚皮球样的东西自盆骨中跳出来,一路滚到道士眼前。 是个富态男人的头颅。 他好似还沉浸在美酒与琴曲当中,迟迟未醒。 面带着舒缓的笑意与李长安四目相对。 “妖!” 青光乍现,斩灭邪气。 思维顿松,浑身束缚稍缓。 正要动手。 “孽障!” 饱含怒气的金焰轰然而落。 眨眼间就将那尊巨大的骷髅烧成黑灰。 不对! 那些黑灰四下飘洒,见风就涨,甚至反过来将光焰吞没,弥漫四宇。 与之同时。 黑灰深处传来翅羽扑腾之声,立时有黑色鸟群冲出,直投人群而来,李长安只来得拦住投向拾得那一只。 人群这才如梦初醒。 黄尾以及众鬼直接两脚一蹬、翻到在地,但李长安略作检查,却讶异发现除了被邪气短暂侵袭以致魂体稍有不稳外,死人们都并无大碍。 反倒是活人们,都一下子发了疯,在黑沉沉的灰烬里开始不住哭喊、嚎叫,用额头在地上砸出血,用指甲在脖颈挠翻肉,仿佛都陷入了极度的悲恸与痛苦之中。 直到。 “阿弥陀佛。” 伴着佛唱,有白光掺入漫天灰烬。 那光芒柔和而温暖,蕴含着抚平一切苦痛的力量。 人们在这光芒中渐渐平和,追逐着光望去,无尘端坐在大殿之前,宝相庄严。 周遭佛光笼罩,照彻长夜。 光辉中隐隐勾勒出一个又一个披甲执刃的武士虚影,那是护法神。 “菩萨显灵了。” “大师慈悲。” 清醒的人们纷纷向他合什谢礼,甚至于俯首叩拜。 李长安却注意到,他手中折扇已然破裂,唯余扇柄,竹片割破了手掌,滴滴鲜血溅落案几上一封红帖之上。 道士目光转回自个儿手中,方才所捉住的原来并非什么鸟雀,也是一封帖子,一封黑贴。 打开来。 十六个红字刺眼。 “八月初八,鬼王寿辰,受此贴者,献礼拜见。” 无尘身披佛光,步出大殿,所过之处,如汤沃雪,黑灰迅速消融。 他一直走到坍塌的牌坊前,往下眺望,眉头紧锁。 道士三两步缀上来,同样往下张望。 但见石阶之下,一团庞大的黑气盘旋呼啸,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不一阵,推倒佛像,撞开山门而去。 恰巧。 山下街市的雾气里,惨惨绿光弥漫,一队夜游神压着孤魂野鬼正与那黑气迎头撞上。 那些在死人当前不可一世的鬼差们,这一刻,竟如受惊的鸟雀四下飞散,可怜孤魂野鬼们被枷锁绊住,来不及躲避,顿时被黑气吞没,携裹着冲入余杭城幽深曲折的暗巷深处。 竟就这么消失不见! 李长安:“那鬼怪去了哪里?” 无尘面沉如水: “窟窿城。” ………… 宴席不欢而散。 客人都已离去,唯有无尘还立在原地,长久沉思。 直到—— 轻盈脚步靠近。 一件大氅披上肩头。 静修柔声劝道:“夜里风冷,莫着了凉。” 不知是因这夜风,还是因为惊惧未消,静修的脸上苍白了许多,眉目间含着忧郁,惹人怜惜。 无尘问她: “邪魅已被击退,师太何故还怏怏不乐?” “还不我那何家妹妹。执意要夜半离去,实在教人担忧。” 无尘颔首:“今夜可不安生。” “如何不是呢?”她轻叹道,“但经那恶鬼一闹,连我自个儿呆在庵里都觉得瘆得慌,又怎好劝她呢?” 听了这话,无尘忽然抖开双袖,似那台上戏子跨出几步,向静修作揖唱到:“却是无尘连累了静修。” 逗得美人捂嘴轻笑: “这话教他人听了,不知怎么编排静修不识好歹了。” “不知庵内损失如何?” “倒了些佛像,破了些门窗,都无甚要紧。只是可怜了几个姐妹,惊惧之下自个儿抓破脸,以后只好青灯古卷、参禅念佛了。” “这可不成。”无尘收起唱腔,“怎能因和尚坏了美人?我明日就去药王庙求几味神药,定要保美人容颜无虞。” 说着,他又想到: “还有善均师兄。” “他们也是被殃及池鱼,钱唐做鬼不易,师太且帮我赠些银子于他们,好渡过此劫。” 当无尘提起黄尾时,静修已然收起笑意,等他说完,已然冷下了脸。 “你清净僧要慈悲为怀,尽管自己去,何必拉上我?” 抛下话语,径直离去。 无尘笑了笑,没再言语。 他看向庭院一角。 几抹黑色的粘液,仿佛腐烂的毛虫爬过后留下的涎痕,散发着使人身心不适的怪臭。 那是黑雾消融后留下的残痕。 无尘转头眺望着钱唐万家灯火。 目光闪烁。 ………… 故老相传,女子、孩童、老人、沉疴之人或运道不济之士不宜夜中独行。 概因,凄凄夜色中徘徊着那无处容身的孤魂野鬼,他们常年忍受着饥苦寒冷,欲寻供养而不得。 而上述人等阳气衰微,最易为鬼魅所趁,或附身于影子或尾随于脚步。 若因故不得不夜中独行。 切记。 万不可遗失贴身之物。 因鬼魅们可以借助物品上主人残留气息,鱼目混珠,蒙骗神灵,而后侵入宅院,作祟人家。 …… 何五妹独自行走在雾障重重的长巷。 手中提灯发出的光昏沉而黯淡,将她背负琴匣的影子投映在青石墙面上,拉扯得庞大而又扭曲,仿佛有什么东西潜藏其中。 风声、水声、虫鸣声还有许多不知来处的声音,它们融进了脚步的回音中,形成一个古怪的混响,踩着她的脚印,亦步亦趋。 何五妹不敢看,不敢听,只是抱紧了怀里的猫咪,埋头快走。 她不是一个胆大的人,为何冒犯代代流传下的忌讳,夜中独行呢? 或许是出于和静修师太的交情。 或许是她真的急需这笔报酬。 也或许是慈幼院里新收下的孩子,着了凉受了惊,一直在发烧,常常惊哭,家里又老的老小的小,需要自己回去照料。 无论如何,当她走出这条太过冗长的巷子。 心里稍稍放松。 随即又猛地提紧! 手帕丢了! 古老的传说一下子涌上心头,额头霎时急出了一层薄汗。 她连忙回头。 呼~还好,手帕就落在巷口不远处。 正要去捡回来。 忽而一阵冷风,吹起一身鸡皮,那手帕也晃悠悠飘进巷子深处。 就好使什么无形之物,拿这手帕作饵,引诱她回到深巷。 灯光晃动。 照得逼仄的巷子两侧石墙上,斑驳的苔藓似一个个沉默矗立的怪影,静候着自己走入其中。 方才才经过长巷,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骇人? 她伫步不前。 犹豫了稍许,悄悄对怀里的肥猫说: “炭球儿乖,帮忙把手帕捡回来。” 猫咪抖了抖耳朵,圆脑袋在她怀里拱了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唉,懒骨头,坏猫儿。” 嘴上如此,却不舍得将猫儿强抛过去。 迟疑了稍许,又一阵寒风催人。 “一方手帕而已……” 她如此安慰着自己,快步转身离去。 夜雾在她身后合拢,将那手帕慢慢拽入了黑暗当中。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猫与鬼 钱唐是座古老的城市。 这意味着她身上藏着数之不尽的秘密。 而这些秘密中,一条城内通往城外的密道只是其中微不住道的一个。 密道建于何时,建于何人,已不足考。只道如今掌握在一伙儿走私贩子手里,他们乐于分享,只要给够钱,人货皆不问。 何五妹出得城来,立马将出城费如数奉上。 「阿姐,你这是作什么?」 引她出城的是个年轻人。 他作出恼怒的神色,非但没收钱,反而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塞了回来。 「阿姐莫要多心,这钱啊是给院里的弟弟妹妹们的。你且收下,帮我这哥哥为他们制两件新衣,菜里添点荤腥。」 「你要有心,多回去看看就行。这钱我是不能收的。」 何五妹摇头推辞: 「你也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我听人说,众妙坊有个小娘瞧上了你,可她爹妈怕你连聘礼都凑不出,不肯松口。你白天撑船,晚上替人送货,辛辛苦苦也不过挣这些个钱,怎么能给了我们呢?」 「你放心,院里阿姐自有办法。」 两人于是一通拉扯,直到年轻人的同伴不耐烦呼唤,年轻人无奈作罢,离开时还不忘仔细叮嘱。 「阿姐先前迟迟不到,教我白白担忧许久,生怕你撞上了那无影贼。下次要夜里出门,千万唤我一声,我来为你护行。」 何五妹笑着点头,挥手告别。 直到年轻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何五妹灿烂的笑容才慢慢收拢成一张苦脸儿。 钱。 谁不想要呢? 可年轻人也算她看着长大的,离开孤儿院独自闯荡,好不容易生活有了些盼头,怎好再拽着人的脚,把他往泥潭里拉? 她拍了拍脸,让自个儿振奋些,转头踏入了一片凌乱的城市里。 是的。 墙外亦是城市。 只是没有墙里头那么多的精致小楼,那么多的青砖白瓦,那么多的石桥曲巷。 多的是茅草扎成的屋了一通。 「听懂了么?懂了就摇摇尾巴。」 猫咪把尾巴盘起来,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呃……」 李长安正要再接再厉。 「炭球儿?」 兴许是听着了这边一通猫叫,何五妹去而复返。 道士赶忙要离开,脚步一滞,却是猫儿叼住了他的裤脚。 「咦?鬼阿哥。你怎生在这里?」…… 慈幼院与施药局共用一座三进的院子。 听来地方挺宽敞。 但因年深日久,无力修缮,大部分房舍都已经破败废弃,连庭院都开辟成了菜园。 新入住的法严和女娃娃占据了唯一的公用空间——正堂,李长安进门的时候,那位卢老医官正抱着女娃娃在椅子上打瞌睡。 孩子一直在哭,但老人精力不济,只有哭得狠了,才猛然惊醒,把孩子检查一遍,没有大碍,唱起摇篮曲儿,把孩子从嚎哭哄得抽泣,拢在怀里轻晃,晃着晃着先把自己给晃睡了。 孩子又开始哇哇大哭,老人再度惊醒,如此反复,看得人头大。 何五妹叫李长安稍候,自个儿回了房间,不一阵,再出来,又成了那个河边荆钗布衣的朴素妇人。 「卢老辛苦了,孩子且交给我,您老先去歇息吧。」 老头没二话,哼哧哧走了,可转眼又杀回来,手里捏着张黄符,立在一旁虎视眈眈。 李长安没有在意。 防范陌生人本就是理所应当,更何况,自己还是只陌生鬼哩。 只是瞧那张符,恐怕专业不大对头。 道士也不多话,先是瞧了瞧法严。 和尚还是老样子,破破烂烂,无灾无病。 至于女娃娃—— 「昨个儿捡了些药与她,烧已然退了,可还是时时惊哭。」何五妹抱着孩子,怜惜问道,「莫不是惊了魂魄?」 小孩儿魂轻,是有这可能。 好在李长安能写收惊符。 药房里有朱砂,只是缺符纸。 李长安便在老医官瞪圆了眼珠里,要去了他手里的黄符。 果不其然,一张大将军到此符,也不晓得卖这符的咋忽悠的,楞让人拿治僵尸的玩意儿吓唬鬼。 道士随手抹去符上灵力,在老医官瞪圆了鼻孔里,在黄符背面利索地书了一道「小儿受惊符」,让何五妹拿去与女娃娃送水服下。 这当头,老医官缩回了眼珠与鼻孔,默默踱步到门口,夜风吹得他的背影有种听天由命的萧索,而后摇头晃脑睡觉去也。 黄符的效果立竿见影。 可孩子虽不再嚎哭,仍旧抽泣不停。 李长安挠了挠头,想到个法子。 他要过女娃娃。 这小没良心的刚到他手里,就针扎也似的叫唤起来,李长安赶紧掏出杀手锏——一小包从宴席上顺来的糖渍梅子。 挑了一颗,塞进嘴里,小丫头「吧吧」两下,皱巴巴的小脸顿时舒展开来,在道士怀里「咿咿呀呀」笑起来,不一会儿,终于睡着了。 李长安舒了口气,把剩下的梅子递给何五妹。 「劳烦何娘子了,把这些梅子与孩子们分了吧。」 何五妹立马要推迟,可顺着道士笑吟吟的目光,她讶异发现窗外长出了一圈儿小萝卜头。 这下她是又好气又感动。 回家时候,瞧得厢房安 静,还以为孩子们早已歇息了,没想,他们也挂念着夜归人,不肯入睡哩。 她佯装呵斥了几声,把梅子散下去,赶鸭子也似的,把孩子们赶回了厢房。…… 孩子们住在最大最好的东厢房,睡的大通铺,用帘子隔开了男女。 他们嘻嘻梭梭上了床榻,厢房里很快安静下来,貌似都听话睡觉了。 可当屋外的蛤蟆、虫子唱过几轮。 「你们瞧见没?」 「啥?!」 「那人没影子的,怕不是鬼!」 「胡说,阿姐怎会带鬼回家。」 「对哩。那人会画符救小妹,还给俺们梅子,是好人,怎么会是鬼。」 「没影子的,不是鬼,却是甚?」 沉默了一小会儿。 一个声音怯生生响起。 「我听大娘们说,外头害人的才是鬼,迎进门帮忙的,不是鬼,唤做家神哩。」 「家神?他会帮我们修房顶吗?」 「可能吧。」 「他会帮我们补裤子么?」 「能。」 「他会给我们好吃的么?」 「一定能。」 于是孩子们达成了共识。 「坏的是鬼,好的是神。」 /84/84422/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鬼王宴 次日。 李长安早早入城,赶去与群鬼汇合。 却不料,咸宜庵的尼姑告诉他,天不亮,黄尾他们就被师太撵下了山门,只留下一条口信,说是让道士去城外富贵坊的华翁邸店汇合。 道士只好又打道回府。 华翁邸店很是显眼,就在码头边上。 占地颇广,房屋众多。 主人家经营有道,偌大地盘一半作货栈,一半作旅舍。他家旅舍也与别家不同,厢房里没有床,也没有大通铺,塞满了三层的大木架,用木板或竹篾隔成一间间床位。 人躺进去,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租客们都戏称为“棺材盒”。 李长安看来,这“棺材盒”同现代某地的笼屋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能说,无论何处,穷人的境遇总是相似。 然逼仄如是,也比那些个黑心鸡毛店好上太多。 至少,即便你生得细皮嫩肉、肤白挺翘,晚上也可放心大胆侧身而卧。 更妙的是,若把棺材盖……不,床门掩上,里头便自成一方天地,就似在自个儿家中,全无拘束。且外出讨食时,大可把粗苯物件留在“家”里,不必整日把全身家当都系在身上。 店主人华翁是钱唐有名的奢遮人物,公正有威信,有他老人家坐镇,别说穷哈哈身上那三瓜两枣,就是堆满了金条银锭,也保管没人敢动一点儿歪脑筋! 后头的话是黄尾当着店主人的面说的,可惜一番恭维,只换了店主人一个后脑勺。 黄尾一贯“心宽”,嘻嘻一笑放过,招呼大伙儿往邸店对门的饭摊说事。 …… 那饭摊塞在一个旮旯里头。 逼仄而寒碜。 好在李长安们更寒碜,抠抠搜搜凑了几个铜子儿,向店家一人要了一碗米汤骗肚子,便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小摊唯一一张桌子。 李长安才落座,便露出询问之色——今天聚头的鬼们比昨夜少了一半。 那一家四口不见踪影,乡下汉子们少了小半,两个货郎只剩下老的。秀才们倒是一个不少,只是面对李长安的询问,欲言又止。 乡下汉子性子急,张口骂道:“道长莫提那些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说是甚么同乡?呸!噪死个人!” 老货郎则平和许多:“大伙都是萍水相逢,非情非故的,人家也犯不上受咱们拖累。” 李长安越加不解。 黄尾轻轻摇头,捋起袖子,但见毛绒绒的手腕上,有“八月八”的淤青般的字样。 而后,老货郎、卢秀才、两个乡下汉子相继露出手腕,都有与黄尾一样的字迹。 李长安皱眉稍作沉吟。 探出手臂来。 手腕间亦有“八月八”字样乌青。 这是昨夜接触到骷髅鬼散发的黑贴之后才出现的怪像。 “此乃何物?” “鬼王宴,万钱贴。” ………… 黄尾是个文化鬼,至少曾经是。 所以有着文化人的毛病,不肯直白地说事,开口便是: “至德年间,天下大乱,中原的孤魂野鬼们大量涌入钱唐。” “纵使钱唐城里寺庙、道观众多,但恶鬼们是随流民而来,因战乱而生,今日杀一百,明日多一千,根本不能禁绝。” “当年真如戏文所说,厉鬼啸聚,白昼作祟,夜里食人。” “那鬼王便是当时逃难而来的中原流民。” “流民么,头上无一片瓦,腹中没一粒粮,为了一家老小,他与一众乡民为坊间恶少所欺,骗去了海边修海塘。” “他本是中原人,不晓得其中险恶。修海塘可是鬼都不愿意沾身的辛苦差事。” “一起修塘的同乡一千人,不到月旬,就生生累死了一半。可一面为了家人,一面是官法如炉,都只能咬牙忍耐。” “终于到了工期,监工却欺他们是没跟脚的流民,将他们强行扣押下来继续苦役。” “又过了月余,有新加入的苦役是他的熟人,才得知,自己拼死拼活托人寄给家人那点儿微末工钱,只因家里没有男人撑腰,被流民中的无赖汉抢夺去了。可怜他阖家老小,已尽数饿死在了城外的窝棚里。” “他闻此噩耗,嚎哭了三日。” “第一日,天昏地惨,他哭瞎了双眼,流出血泪。” “第二日,日月无光,他连血都哭尽了。” “第三日,暴雨如注,他以铁锤自碎头颅,并立下誓言:死后,不入地狱,不入轮回,只愿为一厉鬼,杀尽天下奸贼!” “周遭目睹之人纷纷动容,引得与他经历相同的上千苦役相继效仿。 是夜。 天落血雨,海涌赤潮。 这千人果然如其誓言,尽数化为厉鬼,呼啸血城。一夜之间,杀尽了那坊间恶少、无良监工、无赖流民等一切奸贼!” 黄尾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将米汤咕隆隆灌进肚皮,让大伙儿稍待,自个儿腆着脸找老板续汤去了。 此方世界民间复仇之风盛行。以血还血、铲除仇敌的故事最是深入人心。 所以,尽管故事主角是那鬼王,也听得群鬼面红耳热,恨不得碗中不是米汤是烈酒,能一舒胸中热气。 但李长安却扫兴地摇起了头。 秀才中有鬼直白问:“道长何以摇头?” 道士先拿嘴把碗底儿“洗”了个干净。说来奇怪,这作了鬼反倒胃口大增,昨夜席上一通胡吃海塞,才过了一晚,肚皮里又空空如也了。 “鬼王的故事有几分真假?我不晓得。但我对厉鬼却略知一二。” 悄悄瞅了眼在灶台前打转的黄尾,终究没那厚脸皮,悻悻然拍了拍肚子,叹气反问: “诸位自认为是厉鬼么?” 众鬼赶忙摇头。 “各位都算良善之鬼,然新死懵懂之际,尚且因横死的不甘,本能地作祟道中。而厉鬼的怨恨百倍于诸位,神志最易为凶戾之气所劫,一旦害人,又哪里会分辨忠奸善恶呢?” “道长说得没错!” 黄尾还真续得米汤回来,大刺刺坐下,好似“作祟道中”四个字儿跟他没一毛钱干系,笑嘻嘻继续讲述故事: “那鬼王行事渐渐残暴无度。” “初时只杀仇敌,后来与仇人沾亲带故的也难逃毒手,到最后便是不慎撞着他们的,也要追索上门,吞食满门。好好的钱唐城,因他等一干厉鬼,几成鬼蜮。” “直到某日,他凶性大发,竟率着手下恶鬼白日冲入太守府,将府中上至太守下至仆役一并吞杀!” “如此凶焰,终于惹得城中寺观的神仙罗汉们下山联手降魔。” “鬼王自是不敌,但神仙罗汉们怜他事出有因,又顾及他手下厉鬼众多,如果尽数诛灭,恐伤天和。于是,同他定下誓约,他与手下厉鬼须得退入钱唐地下的‘窟窿城’,接受香火供奉,庇佑一方平安。” “从此之后,鬼王在地下吞食恶鬼,寺观在地上超度善魂,才渐渐有了钱唐如今的繁华市面,也有了这么一句:地上钱唐寺,地下窟窿冢。” 黄尾摇头晃脑说罢,瞥见李长安碗里空空,要分他一半米汤。 道士谢绝后,把故事咂摸了两遍,总觉得哪里滋味不对。 “故事里辛秘颇多,你从何得知?” “哪儿有什么辛秘?”黄尾把米汤分于大伙儿,只留下浅浅一口,“城里供奉鬼王的神婆巫汉不少,人人手头都有本《十方威德法王总摄凶煞百鬼真经》,我讲的都是经上所记。” 说着,他捋起袖子,指着腕上黑字。 “这八月八鬼王宴,实则就是誓约中祭祀鬼王的日子。接到帖子的人与鬼,都得在这天把一万钱交予巫师,由他们带入窟窿城供奉给鬼王。所以,才唤作‘万钱贴’。” 一谈到钱,大伙儿立马从故事的热血沸腾里清醒,摆回了自个的立场。 “真是岂有此理?!” 秀才鬼们最是义愤填膺。 “既受供奉,便是神灵,如何能夺民钱财?!” 黄尾不以为然地辩解道:“鬼王无庙,平日受的供奉不多。再者说,钱唐与别处不同,即便是鬼,也要穿衣吃饭。鬼王家大业大,如何少得了钱财。他也多少护得地方繁荣富庶,一万钱倒也不算什么大数目。” 说罢。 大伙儿都瞪大眼瞅着黄尾,仿佛再一次认识了他。 这个只能讨米汤骗肚子的穷鬼,竟认为一万钱只是小钱?! 难道这就是城里鬼的格局么? 可惜城里鬼的心胸与乡下鬼并不相通,尤其是穷得只能喝米汤,还有人试图把自个儿攥出尿的时候。 几个秀才带头一通鼓噪,很快达成共识,要上城隍庙,告冥状! 黄尾好说歹说见劝不住,不知从哪里弄来俩猪尿泡,灌满了粪水,说是与他们傍身。 “道长就不必去了,先随我去烧香拜社吧。” ………… 社。 本意指土地神,后渐渐引申为祭祀神灵的组织形式,再后来又扩展到其他方面的社会活动中。 譬如会社。 钱唐人尤爱结社、集会。 例如裁衣社,是裁缝们结成的行会;白社,是棺材铺子、吹打手、阴阳师傅乃至厨子等丧葬从业者们互通声气的平台;再如最常见的某某同乡会,既是外来户们尤其是流民,患难相扶的组织。 这些帮、门、会、社,说好听些,是为了抱团求存、友爱互助。难听点,却是有活力的社会团体的温床与雏形,或者,本就是! 李长安自然敬谢不敏。 黄尾劝道: “钱唐人人入社。入了社,事事有人出头;不入社,行行寸步难行。即便是作苦力、作乞丐,不入社,也是作不安生的。” “再说,入了社,还有一项好处。钱唐城内,常常有富贵人家出头祭厉施孤,都由会社暗中看顾,若不入社,连根冷香都吃不着哩。” 道士转念一想。 反正不要钱,暂且就入乡随俗吧。 …… 黄尾引荐的会社是富贵坊里势力最大的一家,成员大多是码头卖力的苦哈哈,所以名字就叫“褐衣帮”。 香堂也恰巧设在华翁邸店里。 刚开始,李长安颇有遐想。 入社的仪式是否像电影里一样。 先拜关公,再喝血酒。 唱什么: “有忠有义,富贵荣华。” 啪!把碗一摔八瓣。 “无忠无义,照此莲花。”、 可惜。 等了老半天,出来个山羊胡颤巍巍的老头,觑着老花眼,写下了李长安姓名,领他给某不知名神像前烧了一炷香,就算正式入伙。 一点没电影里那样有仪式感。 老头和善,耐心询问里李长安近来可遭欺瞒?有什么难处?可有糊口生计?若没有,香堂能帮忙介绍去码头卖力气,只是若经会社安排,就得把一部分工钱上缴入会社义库。 李长安拒绝后,他也不恼,还反复叮嘱:过些日子就是中元节,介时有官府和大户人家在富贵坊施孤。他已在香堂寄名,有资格分几片冷猪肉。但切勿小心,莫乱闯入别家的厉坛,招惹麻烦云云。 ………… 道士这边烧完香,那边去告冥状的众鬼也回来了。 看他们神色,或惶恐,或愤懑,事情多半不顺遂。 问起情况。 “唉~” 老货郎重重叹气。 “我等方至城隍庙前,便被两个鬼差拦下。秀才公述说了冤情,那鬼差竟真领着咱们往庙里去。老朽眼睛尚未昏花,瞧见那鬼差腕上分明有同咱们一样的字迹,问了一句;‘差爷的贺礼可曾凑齐?’,谁料……” 啪! 却是先前闹腾最欢的年轻秀才猛地一拍桌子,一张青白死人脸涨得通红,若非是青天白日,恐怕就当场现出厉像了。 他抢过话头,咬牙道: “那厮竟说:本来还差百十钱,多亏尔等,卖与苦役换了银钱,不但能凑足,还能多出一顿吃酒钱。” “朗朗乾坤。” “朗朗乾坤啊!” 秀才气得语无伦次,老货郎只好又接回话头,先起身向黄尾长长作揖。 “多亏了黄家兄弟的尿泡啊。” 黄尾正要摆手谦虚,可又觉得这话似有歧义。 那边。 “趁鬼差不备,我等将尿泡掷在他俩身上。鬼差沾上秽物,一时难以显出法身,我们才得以逃脱。” 说完,众鬼皆是长吁短叹。 一万钱。 是十贯钱,是十两银! 搁在别处,往少说,能买下几个大活人;往多了说,能购下田宅,置办出一份家业。 岂会是黄尾口中轻飘飘的“不是什么大数目”?! 至于,将万钱贴抛之脑后,全当放屁? 呵,鬼王凶焰高织是神也摇头,一群孤魂野鬼又如何抵挡呢? “大伙儿先莫着急。” 这时候,黄尾悠悠开口。 “实不相瞒,黄某还有点儿家当,能够帮大伙儿渡过这场横祸。” 众鬼闻言一愣,随即纷纷露出喜色,不要钱的马屁正在嘴边。 “只是……” 黄尾脸上又露出遗憾来。 “前些时日,我找着一门生意颇有前景,家当作了本钱,都给投了进去。眼下,与大伙儿一般,是身无分文呐。” 众鬼目中欣喜不由暗淡。 “不过么。” 这厮又话锋一转。 “那门生意若是成功,也算钱唐城里独一份儿。不说日进斗金,也能财源滚滚。我独自一人,力有不逮,若大伙儿愿意帮我,从今日到八月八鬼王宴,一人挣下十两银子那是绰绰有余!” 众鬼面面相觑。 可还能说什么呢?纷纷称“喏”而已。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看葬 黄尾的生意究竟是什么?他卖起关子不说,只让大伙儿等他消息。 消息等得,肚皮可等不得。 其他鬼魅们卖字儿的卖字儿,卖力气的卖力气,李长安则挑了根长幡,走街串巷卖起灵符。心想以钱唐的风气,岂不是广阔天地大有所为? 于是乎。 某日众妙坊码头。 车船行人正如那河水浩浩汤汤一日不曾停歇。 俄尔。 哔、哔~一队衙役吹着竹哨风风火火闯进来,好比大石头打进河面,荡起一通乱波。 “快快!别让那厮又跑了!” “天杀的假牛鼻子,让爷爷逮着非扒了他的皮!” 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去,只留李长安探着脑袋目送他们的背影,满眼的惆怅。 “李道人。”旁边卖包子的摊主没好气问道,“又是你小子卖假符把官差引来的吧?” 李长安睥了他一眼。 “有眼无珠不是你的错,但满嘴放屁就是你的不对了。贫道何曾卖过假符?” 周遭做生意的小贩们听了纷纷发出欢快的哄笑。 “牛鼻子还嘴硬?” “你那黄符连个印戳都没有,还说不是假符?” “官差不捉别人,偏偏只撵你?” 乱哄哄七嘴八舌里,卖包子的扯下贴在摊位上的黄符,展示给道士。 “瞧清楚了。俺上月才在众妙寺求来的‘进财符’,看见符头上盖着的朱砂红印?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灵符!” 李长安当然看清了。不但看清了上头由和尚庙官方认证的道家符箓,还看清了黄符上潦草的一行大字儿:大将军到此。 这分明又是一张镇尸符!你一卖包子的,天天贴着这玩意儿。咋的?你家包子馅儿会诈尸不成? 本地的同行可真是……李长安欲言又止,终于意兴阑珊怏怏道: “包子。” 卖包子的得了胜利,狷狂一笑,小心翼翼张贴好黄符:“啥馅儿?” “菜的。” “八文。” “驴曰的!狗币又涨价啦。” “开口驴闭口狗的,你是出家人?放屁的包子就这价,买是不买吧?!” 得,半天辛劳全填了肚皮。 李长安嘟囔着掏出了家底儿,卖包子的扫了一眼,笑呵呵揭开蒸笼,白花花的大包子着,挖出最后一铲子土。 黄尾就招呼着把棺材放进坑里,这就要埋土封丘。众鬼一时踟蹰,先前下葬有许多步骤,到了这边再安葬怎么一样也没有?大家都是死人,是不是太敷衍了些? “也对。”黄尾装模作样点了点头,凑到李长安跟前,“还得再麻烦道长啦。” 道士:“啥?” 黄尾一本正经:“写两张符。一张驱鬼符写在棺材上,免得山里的孤魂野鬼作祟;一张镇尸符写在尸体脑门上,免得他诈尸,半夜出来吓人。” 道士无语。 “我看呀得再写一张贴你心坎上,治一治里头的坏水儿。” “道长真会说笑。” 道士递给他一个白眼,摊开手来:“少卖乖,东西拿出来吧。” “啥?” “不收钱!” “嘿嘿!道长大气!”黄尾立马变了嘴脸,屁颠颠翻出香烛贡品及一卷白绢奉送上来。 道士:“买地券?绢布的?这就够了?” “够了够了!”他连连点头,“再多就蚀本啦!” 再没什么好说的,道士挑了块大石头作贡桌。 “本地的城隍……飞来山山神的名讳是?” “万年君。” 道士点头,摆上贡品,点燃香烛。 再三叩拜。 神思随着香火冉冉遁入虚空。 冥冥中,看到这坐落于夜色的巍峨大山之上,一个衣冠古朴的人影轻轻颔首。 道士明白,这意味着山神已受香火,并赐下灵应。 他随即摊开白娟,提笔书写“买地券”。 所谓“买地券”,其实是丧葬仪式的一环,是死人与冥神、地祇之间的契书,流传广远,内容驳杂,但内容大抵不离厌镇鬼神、庇护亡灵,就如李长安所书: “道士李玄霄敬告皇天后土墓神土伯及万年君者,今钱唐死人某某于飞来山脚下买宝穴一口为宅。价值十千,钱即日毕。券书明白,故立四角封界,界至九天上九地下。一应妖精邪气、魑魅魍魉不可侵夺。若有干犯,立送冥府。死人魂归蒿下,不得劳役其魂魄,腊日佳节不得阻其上下往来,令其能受飨食,庇子孙,泽乡里。如律令。” 一口气写罢。 规规矩矩放入棺木。 再填上黄土。 这单生意终于做完了。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十钱神(一) 打生意开张,凡事都好似变得顺风顺水。 虽不见银钱入兜,但账面上的数字却节节攀高。 就连白天卖灵符,都少有差人来撵了。 今儿,又送了一位客户在飞来山脚下安家,归来富贵坊,已是夜半三更。 黄尾等鬼们自去邸店歇息,李长安则辗转进了慈幼院。 他晚上要制符,灵光四射,不方便与其他鬼魅同住,便在慈幼院里租了一间漏风漏雨的废弃偏房,稍稍修缮,将就入住,也好就近照看小女娃娃与和尚的肉身。不过,一来因李长安是鬼,二来怕招致邻里闲言碎语,何五妹对外宣称,李长安是请进门的家神,偏房于是成了神堂,不许他人尤其是孩子们随意出入。 家里的大人晓得是托词,平日只装装样子。 但孩子们却信以为真。 总时不时的在李长安的房门前放上一些小小的贡品。 他每日的乐趣之一,便是在一整天的劳累后,看看孩子们又拿来了哪些小玩意儿。 今夜。 石阶上最显眼的是一个酢浆与紫菀扎成的花环;旁边应有几个鸟蛋,被馋嘴的偷吃了去,只剩几片蛋壳;蛋壳边儿上是一个鼓囊囊的钱袋…… 咦? 道士拾起钱袋,手里垫了掂。 哗哗作响。 打开一看,估摸着有个百十枚铜子。 还夹杂个纸条。 他展开扫了一眼,揉成一团,丢回袋子,而后屈指往墙上叩了三下。 黑漆漆的屋檐上亮起一对亮晶晶的圆眼睛。 炭球儿跳下地来,圈起尾巴蹲着,拿爪子梳理着胡须上的蛋液,冲李长安嗷喵叫唤。 道士晃了晃手里钱袋,又指了指地上蛋壳。 那猫儿不情不愿喵了喵,然后慢悠悠起身,勾着尾巴尖儿示意道士跟上,领着他,一猫一鬼从半开的窗户钻进了孩子们的厢房。 今夜何五妹没有找到活儿,孩子们也早早入睡,大通铺上是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呼噜声。睡相都不好,有的蹬开了被子,有的抱着别人的脚流口水,有的悬在床檐摇摇欲坠。 李长安顺手帮他们板正的摆好,最后与炭球儿停在了一个半大小子跟前。 这小子约么十一二岁,在慈幼院算大孩子了,过个三四年,就该出去自谋生路。 此时双眼紧闭,看似睡着了,可道士俯身细听,却能听着他故意放缓的呼吸。 呵。 小娃娃想骗鬼哩。 半大小子叫何秋,八年之前,何五妹从路边烂泥沟里捡回来的,当时话都不会讲,更别说问年龄、籍贯、父母之类的了,于是就进了慈幼院,跟着何五妹姓。因他生得精瘦精瘦,黑不溜秋,平日里左瞅右看眼珠转个不停,从里到外,都似个小泥鳅。故此,取了大名没人叫,都唤他何泥鳅。 道士门前的钱袋子就是他放的。 正忐忑着怎么突然没了动静。 脑门上忽的挨了一个爆栗。 禁不住,刚吐出半声痛呼: 「唉……」 后领一紧,仿佛腾云驾雾。 再睁眼。 痛呼成了惊呼。 「……哟?」 夜风清凉,院子里老银杏的枝叶探进毛绒绒的月亮里,微微晃动。 「小泥鳅。」 声音伴着熟悉的钱袋落进怀里。 扭过头去。 短发的道士与猫儿并排蹲在庭前的石阶上,猫儿竖着尾巴,道士揣着手。 「老实交代,捅了什么娄子?」…… 钱唐的顽童之间流传着一种背着大人们举行的游戏——祭神。 最近的一次举行在三日前的富贵坊。 所祭拜的神灵唤作「十钱神」。 这位神灵十分慷慨,只需信徒奉上十文钱,祂便愿意听取一切愿望与诉求。 神名像是玩笑,神职更像玩笑,当然,祭拜仪式也像玩笑。 除了作贡品的几坛酒、几盘肉,那神台是石头搭的,神像是稻草扎的,神牌是泥巴捏的,幡旗是芭蕉叶,纸钱则是树叶剪成的。 因着缺香少烛,唯恐气氛不够神秘,又拿杂草堆捂了暗火生烟,烟缭雾绕熏得「信众」直抹眼泪。 饶是如此。 何泥鳅仍然穿着法衣——不晓得哪个混小子从家里偷来的花裙子,头戴法冠——乱七八糟插满脑袋的鸟毛,在烟气弥漫里张牙舞爪、连蹦带跳,顽强地引导着场内二十来个小伙伴完成清坛、请神、献礼、祈愿等一系列步骤。 动作间,头上鸟毛乱飞,他觉得自己就像飞进了灶孔里的掉毛鸡,又倒霉又滑稽。可是有什么好抱怨呢?他既是巫师,又是社首(为祭神组织起的团体叫社,头领叫社首),这些个花样本来就是他自己搞出来的。 好在仪式终于走到了最后一环——送神。 他挑了个烟熏不到的位置趴下。 一边瞄着神台上的猪头肉,寻思着哪片最肥,待会儿分祭肉的时候好扒拉进自个儿碗里。 一边唱着最后的送神词: 「十钱神上天,十钱神入地,十钱神老爷归位去。」 后头孩子们稀稀拉拉的跟着念: 「十钱神上天,十钱神入地,十钱神……」 这时。 一个胖大小子突兀改口喊道: 「十钱神老爷爱放屁!」 厥起腚来噗噗放气。 而后嘻嘻笑着,伙同几个男孩儿冲上「祭坛」,向着猪头肉伸出了魔爪。 何泥鳅愣了愣,气得直跳脚。 「不能吃,还没送走十钱老爷,你耍赖!」 可孩子们早就不耐烦,见有人带头,都嘻嘻哈哈一拥而上,来抢供神的酒肉吃。 何泥鳅无奈何,再纠结下去,恐怕连盘子都舔不着了,一把扯下碍事的法冠,也加入进去。 至于十钱神。 吃喝打闹的顽童们挤歪了神台,神像倾倒,两颗鹅卵石点出的眼珠滚落出来,黑洞洞的眼眶幽幽对着场中放肆欢笑的孩子们。 无人在意。 不晓得什么时候,场中悄然涌起淡淡的雾气。 钱唐总是多雾的。 清晨升起河雾,黄昏涌来海雾。 不足为奇。 奇怪的是,几口酒水下肚,孩子们渐渐发现眼睛里好似蒙上了一层水汽,远近朦朦的都看不清。 人似踏进了棉花池,脚总自个儿往地里陷,站不稳立不实。 还有土墙,茅顶,同伴,云与太阳,香烛与神像,天与地间的一切都开始围绕着自个儿盘旋。它们或唱或叹,嘈切说着听不懂的话。 而更奇怪的是。 桶里的酒水一碗接一碗总喝不完。 神台上的猪头肉一盘连一盘总吃不尽。 胖小子忽的痴痴笑起来。 「我明白啦,十钱老爷显灵啦!」 小伙伴们一同欢呼。 「显灵啦!」 于是乎,愈加敞开胃口,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我吃醉了么? 何泥鳅呆呆问自己。 不。 自己压根没有喝酒,又如何会醉呢? 那么,是他们都喝醉了么? 不。 那酒的成色他还不知道么?不说是掺了水的酒,压根是掺了酒的水!吃这种东西怎么肯能会醉?! 可是若不是醉了。 他们为了都匍匐在水沟边上,喝着污水,吃着烂泥,嘴里吧嗒有声,仿佛享用着什么琼浆玉液、人间珍馐。 「吔?泥鳅竟没吃哩。」 两个平日相善的玩伴从水沟边抬起了头来。 「来吃酒。」 一个舀来一碗污水,水中漂浮着青苔与虫卵。 「来吃肉。」 一个抓来一把黑泥,半截蚯蚓在指缝间挣扎求脱。 他们异口同声。 「不要客气,莫要害羞。」 他们抓住了何泥鳅,朝他口中灌进了「酒与肉」。 直到污水呛进了嗓子,蚯蚓在口舌间蠕动,何泥鳅终于从巨大的惊悚呆滞中醒来,他大叫着推开玩伴,哭喊着,呕吐着,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84/84422/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十钱神(二) 「邪祟?大白天的说甚胡话?」 「说胡话?吐白沫?啃泥巴?去、去、去,你家孩子才中邪了呢!」 「大嫂,你家娃娃……」 「滚!」 啪!大门险些甩在了脸上,李长安狼狈退下来,冲小泥鳅摊手,瞧,又是一个闭门羹。 昨晚何泥鳅一通情真意切的哭诉,李长安便决定管一管这桩闲事。一来,是因自个儿除魔卫道的本能作祟;二来,也想着可借此打响名气,为自己的法师生意打开局面。 可没想,跟着何泥鳅走访了一圈,只看着十几个活蹦乱跳的小鬼头。 没有异常,更别谈邪祟附体。 再问家长家中是否有怪异之事。 理所当然的挨了一通好骂,撞了一鼻子灰。 「大白天的被人找上门,说你家里闹鬼。」李长安老神在在,「确实晦气。」 何泥鳅急得鼻尖冒汗。 「他们肯定中邪啦!」 「怎么说?」 「打那天之后,他们都不理我了。」 「旧友不去,新友不来。」 瞧着道士已经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何泥鳅咬牙跺脚一阵,忽一拍手。 「是了!还有甘胖子,他家里一定会出事!」 「我且不问你俩友谊为何这般真挚。为何?」 「他家有钱。」…… 富贵坊虽是穷鬼窝,但并非没有「富贵」的地儿。 从码头连接清波门的大道,便是一条颇为繁华的商业街。 其间有一家唤作「玉琳琅」的店铺,卖的是锡仿银的钗子、铜仿金的坠子以及手链、角梳等等。 掌柜的是个典型的生意人,万事和气,说他家儿子中邪,也不生气,哈哈笑了一阵。 「邪神?若真有这么一位,我倒该谢谢他。」 「我那小兔崽子,打小心细眼尖手稳,天生的雕金描银的好材料。可惜不学好,成天跟着坊里的泥猴儿们瞎混。可近几天,突然转了性,老实待在家里帮忙,这么一定下心琢磨,嘿!手艺都快赶上一些个老师傅呢!」 说着,他目光转向何泥鳅。 这小子打进店起,眼睛就在店里乱瞄,似在寻找什么。 「你这小滑头,放宽心。」 掌柜说着,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铁盒,打开来,是一把银齿玉身的双面梳,用工笔绘有凤鸟与祥云,点缀着细碎彩石,迎光闪烁、五彩斑斓霎是好看。 「说给你留到祭潮节,便不会食言。」 何泥鳅眼睛一亮,伸手去摸。掌柜的却把铁盒一收,转而掏出一把木梳递过来,枣木所制,用银线勾勒出朵朵莲花,颇为精致。 「不过,我也得劝你一句。玉梳价值不菲,便是给你留着,你一小娃娃又哪里凑得足钱,不若买这把彩梳,只收百文。」 「哼。」 何泥鳅瞧也不瞧。 「一把烂木头也值一百钱?呆瓜才买哩!你且等着,我一定会把钱凑齐!」 说完气冲冲出去了。 掌柜的摇头失笑。 「这小子还挺倔。」 李长安:「他若不倔,怎会拉着我跑了大半个富贵坊呢?」 掌柜又笑:「邪祟?兄台多虑了。那过家家的游戏哪里招得来鬼神?」 道士奇道:「我以为「祭神」只有孩子们知道?」 「谁不是从孩子长大的呢?」 掌柜的收起木梳,露出缅怀之色。 「钱唐地方常常祭神,但大多不许小孩儿参与,因孩童魂轻 ,易被鬼神所冲。所以孩子们就模仿大人玩儿起了「祭神」的游戏,但与其说是祭祀神灵,但不若说是找借口学大人喝酒而已。」 「不瞒你说,闹出过不少笑话。」 「譬如我年幼时,钱没凑够,买不了祭品佐酒,就在城外的林子里采了许多蘑菇。那一次,我们一伙儿就瞧见从石缝、树梢、墙头跳出了好多小人,围着我们跳舞。」 「菌子有毒?」 「还能是中邪么?」 两人谈笑一阵,说了些地方风俗与生意经,李长安便告辞而去。 何泥鳅一直蹲在门口等着,李长安招呼他,他闷着头不说话,只是一路跟着道士走。 直到快回慈幼院。 声音细不可闻。 「我没撒谎……」 「什么?」 「我没撒谎!」 道士回头,瞧着他死死握紧了双拳,嘴巴快跟鼻子撅成一团,泪珠在眼眶里不住打转。 李长安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脑袋。 「你们祭神的地方在哪里?」…… 祭神的地儿在孩子们的秘密基地。 这是靠着城墙跟的一小片空地,被周边的房舍紧紧围住,只有墙与墙之间的窄巷,或说缝隙,可供出入。 通常,大人是挤不进去的,尤其是李长安这种大块头。(相较古人而言) 可好在,他不是大人,是大鬼。 但见他左挤右压,不一阵,搓面条似的把身子搓成细长一条,招呼着目瞪口呆的何泥鳅,细竹条般晃晃悠悠钻了进去。 半死不活的老树、涂抹着鬼画符的芭蕉叶、熄灭的杂草堆、满地剪成钱状的树叶、翻倒的陶缸以及打碎的碗碟…… 一切都佐证着何泥鳅口中「不敬鬼神招致惩罚」的故事。 「那天之后,有人来过这里么?」 「不晓得。」何泥鳅有些紧张,「我没敢来,也没敢问。」 李长安点头,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他检查地上碗碟,上有油脂,应该是盛放贡品所用,仔细一嗅,一股子猪肉的骚味儿,没有菌类的气味儿。 又扶起酒缸。 拿手指在缸内抹了一圈,正要尝尝味道,随口问泥鳅。 「你说自己没喝酒,所以才没中邪。为什么你不喝?」 「呃……」泥鳅期期艾艾,「因为我往酒里撒了尿。」 李长安动作一滞。 何泥鳅连忙解释:「明明什么东西都是我想的,胖子仗着有点蠢力气,把买酒的事儿硬抢了去,我一时气不过……一点点!我真的只撒了一点点!多了,他们不就尝出来了么?」 李长安无语把手指从嘴边挪开,反复揉搓着泥鳅的顶毛。 俯身又去看故事里那条水沟。 水沟的源头是城墙脚下的一个小排水口,来自城内的污水长年累月冲刷出这条泥沟,穿过富贵坊,汇入河流。 道士细看,泥沟底部确实有许多挖掘甚至啃食的痕迹。 他丢了肉身,使不了冲龙玉,好在还有替代的法子。 取出一枚黄符点燃,靠近泥沟,那符火竟渐渐变作幽绿之色。 这说明此处确实曾有阴邪之气徘徊。 李长安摩挲着下巴,细思片刻,抬头望向前方倾倒的石头搭建的神台。 稻草扎就的神像斜倚石上。 两个空洞的眼眶幽幽看着李长安,正如,那天望着欢饮的顽童。 「鬼阿叔。」(何五妹称呼李长安「鬼阿哥」,孩子们学着称呼「鬼阿叔」。) 「 你也到处都瞧见了,我可没撒谎。这地儿呆久了渗得慌,许是那邪祟祸害的,不如咱们先离开吧。」 渗? 这小子求鬼驱邪不渗。 看着自己变幻鬼身不渗。 这会儿就突然渗啦? 道士斜眼觑他。 他咧出一个个大大的笑容。 道士抬手屈指作势要敲。 他立马「哎呀」一声,缩头蹿到一旁。 道士于是上前,拾起神像,轻轻一晃,哐哐作响。 神像内有乾坤。 与现代社会大部分人的认知不同。 神像通常不是实心的。 内部留有空洞,用来放置一些象征神灵的物件,以赋予神像灵性,与神灵相契合。 这种仪轨叫做「装脏」。 孩子们祭神,不过是过家家般的游戏。 游戏,又怎么需要着「装脏」呢? 李长安小心扒开神像,瞧见了里头掩藏的物件。 一柄连鞘短剑。 一柄眼熟的青铜连鞘短剑。 半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把揪住悄悄挪动脚步的何泥鳅的耳朵,拉扯过来,重重给了一爆栗。 /84/84422/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十钱神(三) 昏月半悬云头。 人间深埋雾中。 夜已三更。 富贵坊万籁俱静。 忽而。 有犬吠声群起。 就要将富贵坊从沉睡中惊醒时,群犬又似被一齐扼住了脖颈,呜咽几声,戛然而止。 坊间一角。 嘎吱~ 门户轻启声没能警醒梦乡中的父母,只将门楣上歇息的一只黄色蝴蝶惊起,盘旋着划过悄悄出门的孩子耳畔。 他好似方从被窝里出来,赤着脚,浑身上下只一件肚兜。 江雾送来的寒气激起身上鸡皮。 他似浑然未觉。 呆滞的目光四下转动。 最终停在了曲巷的对面。那里,身作素白里衣的稚童手持着一盏提灯。 孩子踩着僵硬的步子向光而去,蝴蝶悄然相随。 走近了。 才能发现,原来白衣稚童并非独自一人,在浓浓的雾色中,影影绰绰簇拥着许多瘦小而单薄的身影。 他们面目不同,神情相似。 没有任何交流,双方自然而然汇在一起。 随后。 白衣稚童提灯在前引路,其余孩子们手牵着手紧随其后。 钱唐近来无雨,黄土的路面柔软而不泥泞。 几十双脚丫子踩过,轻飘飘的丁点儿声响也没有,就好像这些孩子们是一团浮在雾中的雾,就这么顺着窄巷,一路飘向河畔的码头。 码头一角泊有一艘货船,吃水很深,却无人看守。 任由孩子们上了船。 白衣稚童把灯挂在船头,径直进入了货仓,不多时,抗出了一袋货物。 麻布织成的袋子极大,比孩子的体型还要大上几圈,要是抗在一个成年人肩头,任谁都得赞一声好身板。但落在稚童身上,譬如小马驹拉了大车,使人哂笑,袋子里装的莫不都是鸭绒? 可当他下了船头,每一步,都让木头栈桥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嘎」声。 稚童的神情仍无丝毫的变化,只一步一步稳稳向外走去,其余孩子无声让道,但蝴蝶却避让不及,被撞着后无力坠落。 它飘落桥下,水与雾之间竟有许多同样的黄色蝴蝶翩翩然群飞,而后跟随着前者,一同投入水中。 当蝶翼触及水面的一刹那。 蝴蝶霎时燃烧起来。 一只蝴蝶不过指头大小,燃起的火星亦微不足道。 可几十只的火星汇聚起来,虽仍然暗淡,仍然转瞬即逝,却燎开了一层薄雾。 月光在呼吸间明朗了几分。 顿时照出。 那一个个孩子身上分明匍匐着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影子略成人形,伏在孩童身后,躯干裹着躯干,四肢贴着四肢,都生着面孔,男女老少不一,尽露愁苦之色。新 呀~ 远远似有人声! 码头上几十张人脸、鬼脸顿时齐齐循声望来。 夜更深,雾更浓。 风声簌簌吹,水声缓缓流,虫声嘈嘈,蛙声切切,除此别无他物。 许久。 它们缓缓回转目光,继续鱼贯着进入货船。…… 李长安躲藏在货架后。 头上斗笠,身上蓑衣,严实掩住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何泥鳅缩在他怀里,两眼溜圆,双手死死捂住嘴巴。 道士拍了拍他的额头,他这才稍稍松手,小口轻轻换气。 不敢探头再看。 轻声问: 「那些……鬼,在做什么?」 「卸货。」 何泥鳅拧起眉头,他当然知道是在卸货,毕竟大半个富贵坊都靠着码头生活。可是,有哪家故事里,恶鬼附身仅仅是让人做苦力呢? 但身边的道士却没解释的意思,道了声: 「走。」 竟什么也没做,转身就离去了。 何泥鳅惊讶又失落。 李长安刚来那会儿,他是一度瞧不上李长安的。他已经是大孩子了,和弟弟妹妹们不同,明白对方八成是五娘滥发善心,不晓得从哪里捡回来的孤魂野鬼。 而且白天不见影,半夜才回家,分明就一街溜子。 弟弟妹妹们竟然还当真供奉。 什么家神?又保佑了个什么?话本里捡只狐狸,它还晓得偷只鸡回来炖哩。 可这番闯了大祸,又不敢告诉大人,死马当活马医求到李长安身上。 没想对方不但愿意伸出援手,且在其他大人都不信时候,仍旧愿意相信自己,甚至还大半夜的蹲守着鬼魅露出马脚。 小孩子心思变得快,一时难免生出更多的期待。 期待对方是话本里的「盖世大神」,平日蛰伏寻常人家,只待一日风雷动,便能斩妖除魔,救济苍生! 然而,现实却……唉,小小的脑袋怀着大大的惆怅。 周遭昏惨惨的雾气又逼拢过来,冷得人心里打颤儿,眼瞧着李长安的背影就要没入夜中,小泥鳅赶紧踮着脚追上去,伸手牵住了蓑衣后摆。 蓑衣上没有温度,却莫名驱散心中许多寒气。 小泥鳅转念又一想,码头上数来也有二十多只鬼,而自己连一个甘胖子都打不过,又怎么能强求鬼阿叔一只鬼打赢二十只呢? 虽如此作想,却仍旧不甘心回头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会有事儿吗?」 当然会,他心想,都是我的错。 「短时间没太大问题。」 「长时间呢?」 李长安不爱撒谎:「他们背负的货物沉重,寻常汉子抗多了也吃不消,纵有鬼魅附身助力,也难免埋下暗伤,长期以往,积重难返。介时鬼魅抽身一去,恐怕会当即咯血而亡。即便侥幸不死,长时间被附身,魂魄为鬼气所冲,神志也容易变得痴傻。」 何泥鳅听了死死抿住嘴,好久,才闷闷道: 「它们都是鬼了,搬些东西不是轻而易举么?凭啥还来祸害咱们小孩啊?」 他只是愤愤不平,随口一问。在他看来,「鬼附身」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就像床头故事里那样,因为鬼是坏的,天生要害人罢了。 可没想到,鬼阿叔却给他一个截然不同的回答: 「因为冷。」 「冷?」 「鬼属阴气,不该滞留阳间。所以阳世许多事物是对鬼有害的,嗮太阳似火烙身,吹风似刀拆骨,这涨落的寒雾,譬如隆冬的冰水,浸入骨头缝,冻得发烫。」 何泥鳅瞧了瞧道士身上的厚蓑衣,突然没了话,李长安还以为小娃娃被吓住了,又走了一阵。 「鬼阿叔。」 「又打什么歪主意?」 「你若是实在冷得很,我……许你附我的身!」小泥鳅结结巴巴说完,又赶紧补充道,「但只有今晚。五娘说我聪明,我以后会有出息,能照顾院里的弟弟妹妹,我不能变成傻子。」 李长安诧异回头,瞧见这小子一脸准备英勇就义的忐忑模样,一时禁止不住哈哈大笑。 忘了收声。 顿时惹得附近几户家犬高声相和,几只路过的野 猫嗷喵炸毛,惊醒几个婴儿啼哭,惹得几家大人骂娘。 赶紧闭嘴。 轻拍娃子脑袋,小声说: 「小泥鳅,教你一句。正神决不会附身凡人,但凡要附身的,必是妖精鬼魅。」 「所以,你们招惹那东西虽有几分神通,能够白日作祟,但多半不是什么正经来路。」 「它很厉害么?」 「我不知道。码头上那二十几只只是寻常的小鬼,元凶不在其中。我之所以没动手,就是怕他们一哄而散,反倒打草惊蛇。」 何五妹一有闲暇就教孩子们念书,何泥鳅懂得「打草惊蛇」的含义。 听出鬼阿叔不是怕了码头上的群鬼,一时间,心里有关「盖世大神」的期盼又跑了回来。 他跃跃欲试:「咱们该做什么?!」 「简单。」李长安停下脚步,「挑一个落单的。」 落单? 小泥鳅回忆起码头上小伙伴们的身影,一个赛一个瘦小、单薄、可怜……他猛地抬头,脚下是一个逼仄、杂乱而曲折的巷子,与富贵坊大部分巷子参差仿佛,唯一不同,是巷口外接着一道颇为宽敞的街道。 小泥鳅对这里再熟悉不过,这是「玉琳琅」也就是宿敌—甘胖子家的后院。 「小泥鳅啊。」 李长安扣住他的肩膀,和颜悦色问。 「甘家的狗会咬人么?」…… 富贵坊谁不知甘家颇有家资? 照明用的不是油灯,而是蜜蜡;小炉子温着的,不是甜水,而是鸡汤。 大半夜的。 甘家的胖小子就这么照着蜡烛,喝着鸡汤,赶制着一支步摇。 拉得细长的金银丝,在他手里,仿佛最手巧的妇人手中丝线,轻易编织成各种精巧形状。 甘掌柜白天说得谦虚了。 这手艺何止堪比老师傅,便是某些老字号的罢。 一手揭开小胖额上黄符,在其蓦然惊醒、神思未定之时,将另一只在夜中显出虚幻的手臂直直探入了小胖子的胸膛。 呀! 何泥鳅发出半声惊呼,赶紧一手捂紧了自个儿的嘴,一手遮住大黄狗的眼睛。 瞪大了眼睛,瞧着道士一通乱捞。 「找着了!」 猛地从小胖子肚脐抓出一团黑气丢在墙根。 那小胖子两眼一愣,又昏睡过去。 而那黑气却在地上一滚,化作一个瘦老头,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往外逃窜。 李长安也不追他,淡淡说道:「你可想好了。」 那老鬼动作一僵,迟疑稍许,却也乖乖回来,往道士跟前一趴,五体投地。…… 「姓名?」 「小鬼杨雍。」 「阴附生人,谋财害命。你可知罪?」 「冤枉!小鬼冤枉啊!小鬼实在是受人逼迫……」 李长安拿话吓唬他,这老鬼就一个劲儿喊冤,说他本不敢为虎作伥,但幕后元凶对他百般折磨迫使他屈服。 问他元凶是何人,却又顾左右而言他,只说自己被折磨得多凄惨,什么剥皮抽筋、挖眼割鼻、下油锅、坐钉床……小泥鳅在一边听得脸儿青一阵白一阵的,被吓唬得不轻。 李长安却直翻白眼。 鬼乃人之余气,寻常鬼受此严酷的长期的摧残,神志早就溃散了,而神志一散,而魂魄也会随之崩溃。 这厮看来是受过一些折磨,但多有夸大其词。 废话听得不耐,道士一把把他拽起来。 月昏雾重,李长安眸中凛凛似有冷光摄人。 不。 确实有光。 空中有着极细微的「霹雳」爆响,李长安眼里闪着微不可查的弧光,一切都很细微,小泥鳅茫然不觉,身为鬼物的杨雍却寻摸到一种令他惊骇欲再死一次的气息,一种能轻而易举将他碾为齑粉的力量。 李长安冷冷望着他: 「你不该怕它,你应该怕我。」 杨雍猛地打了抖擞,再支撑不住,把事儿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他本是外来人,客死异乡后,老老实实在钱塘打工挣钱凑轮回银,可前不久突然被一厉害鬼物摄去,逼他为伥作祟。他自是不肯,那鬼物便对他百般折磨,他忍受不住苦楚,只得答应。 他身前是金匠,极擅长「省金法」——制作金银首饰,材料都会有损耗,但某些老师傅能反其道行之,能把十份的材料省出额外的一份,这就叫「省金法」。 杨雍尤擅此道,他能省出两份! 那鬼物就让他附身在了甘家小子身上。 「你可知那鬼的身份?」 「它从来黑气裹身,遮住形貌,小鬼实在不知它的相貌来历?」 说罢,杨雍唯恐李长安不悦,赶紧补充。 「但它的目的只是求财,会来取走我省出的首饰,介时,您不就能亲手将其捉拿了么?」 「几时?」 「没定时日。」他吞吞吐吐,「想来五六日之后?」 李长安摇头,莫说五六天,就是一两天,码头上被附身的小娃娃恐怕真就落下病根了。 得想法子,最好把幕后鬼魅在明天就引出来。 他思索片刻,越发觉得这鬼的行为颇为古怪。 他很贪财,偷些金银也罢了,却把小孩儿魇去码头抗包,这能赚几个钱?简直是鹭鸶腿上劈肉,蚊子腹内刳油。 同时又很胆小,藏头露尾不说,明明能直接索要钱财,却悄悄摸摸曲折行事。似乎是惧怕钱唐某些规矩,只敢遮遮掩掩地敲零打碎。 李长安最后想到一个法子,但得靠甘掌柜的帮忙。 何泥鳅和杨雍都慌张起来。 一个是小孩子捅了篓子,下意识怕大人知晓;一个小贼干了坏事,怕被苦主逮 到。 李长安抛下一句: 「你们以为甘掌柜不知道?」 堂而皇之敲响了房门。…… 甘掌柜的开门后,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 他将客人迎进中堂,将酣睡的胖小子安顿好,又嘱咐妻子去烧水备茶。 他叹了许久的气,才开口: 「我们也是没办法。」 李长安不置与否:「人人都有苦衷。」 掌柜又沉默了一阵,苦笑倾述:「家祖是钱唐数一数二的玉匠,「玉琳琅」的招牌就是从他老人家那里传下来的。可到了家父那一辈儿,卖的却都成了金银首饰,缘由无非是手艺不精,招牌就不亮,生意自然没落。」 「如今,传到我手里,卖的都是些什么呀?!铜的、锡的、牛角的、木头的,唉!我那混小子有些天赋,但年纪太小,还需雕琢。我家里尚有资产,可没有手艺,打不响招牌,又有什么用呢?」 他语气逐渐激烈。 「下个月,祭潮节!城里游花魁。谁家的首饰戴在了花魁的头上,谁家的招牌最响亮!」 何泥鳅终于按耐不住,气呼呼: 「好呀!你果然早就知晓!就为了那破招牌?你就任由甘胖中邪!害他以后会吐血……」说着,想到人又没去码头,赶忙改口,「变成傻子不成?!」 这时掌柜的夫人送上茶水,听了这话,眼圈顿红。 「我们岂是那狠心的父母……」 「是你多嘴的时候么?」 掌柜的把妻子打发下去,瞧了眼躲在角落的杨雍,对李长安解释: 「我们问过巫师,短时间应当无碍。所以打算再打造几件首饰,就带孩子去城里的道观看看。」 杨雍抖了抖,暗道逃过一劫。 何泥鳅反倒说不出话了,穷人家的孩子毕竟早熟些。 「岂止。」 李长安接过话头。 「未免孩子落下病根,掌柜还准备了人参鸡汤给孩子养身哩,当真是慈父良母。」 掌柜的愣住,而后苦笑着对李长安拱了拱手,闭口不言。 李长安便接着开口: 「只不过,你家的孩子有鸡汤可喝,可怜码头上二十多个孩子却没这福分。」 「兄台若能驱除邪祟,邻里邻居帮帮忙倒也无妨。」 他起身为李长安斟茶,面带些许哀求。 「兄台来意我大致也明白,可我就一生意人,做生意讲究和和气气,可不敢得罪鬼神。」 李长安正色:「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多求些符箓在家,应当无碍。」 见他顽固,道士换了个说辞:「但符箓救不了生意。到你下一辈儿,恐怕「玉琳琅」就得改成「铁哐啷」、「铜叮当」。」 掌柜明白李长安的意思,再三瞅着角落的杨雍,迟疑道:「钱唐有规矩,凡人不可养鬼。」 「但能供神。」道士加紧筹码,「掌柜可把杨大匠迎作家神,他为你家制作首饰,你拿银钱作供奉,岂非两全其美?」 「这……」他显然有些动心。「怎可将不知底细的野鬼放进家中?」 不急作答。 李长安径直起身走到门前。 「掌柜且看。」 他揭开斗笠,昏昏月光下,面孔变得模糊且虚幻。 旋即,身周浮起道道清光,朗朗开口,声音中充斥着莫名使人心定神宁的力量。 「贫道便是慈幼院新奉家神,身前乃玄门修士,名籍九天雷府。生能斩妖除魔,死后亦能捉鬼降妖。由某为尔等双 方结契如何?」 掌柜的呆滞良久,直到手里茶杯脱手摔地。 才忙不迭起身作揖。 「怠慢了仙长法驾。」 他不敢再推迟,但还是小心翼翼问: 「只是甘某一介商贾,又能作什么呢?」 李长安不动声色藏起黄符燃后的余烬,回到屋内。 「承蒙神灵庇佑,掌柜的爱子忽然开窍,手艺突飞猛进,难道不该有所表示么?」 甘掌柜迷茫稍许,旋即恍然大悟。 「还愿!」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十钱神(完) 翌日,玉琳琅的门檐下摆上了一盏小小的船灯。 在钱塘城,船灯是潮神的标志。 潮神是本地的一位重要的神灵,俗言:「潮迎千真来,潮送万鬼去」,意指其是诸神的使者与引路人,当地无论举行什么科仪,都少不了这位潮神参与。 玉琳琅在门口摆灯,就意味着请潮神指路,本家要祭神。 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小半上午,甘家要做还神科的消息便传遍了大半个富贵坊。 虽不知为何如此仓促,十钱神又是何方神圣,但依着习惯,左近得空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聚来搭把手,周围吃这口饭的乐师、厨子、贩子、裁缝、纸匠等等通通也闻讯而至。 时间在忙碌中飞逝。 傍晚时分。 晚雾未起,云天一片赤红,映照得码头边上百十号人凑出的场面愈加热闹红火。 新鲜出炉的「十钱神还愿科」正在举行。 神台前。 身作彩衣、头戴羽冠与傩面的神巫且歌且舞,指挥着众人奉上贡品。 念诵起勾愿文疏: 「黑笔勾销,打开簿头簿脚……不,尾,望勾昔许之恩……信士家下人等,酬还以后,呃、这个家道兴隆,百般吉庆,人财两发,富贵双全,人人身高万丈,个个火烟登天……」 后头,一众男女焚香叩拜,一边跟着念白,一边也不由在心里嘀咕。 这个法师从哪里请来的? 怎么念个词儿都结结巴巴的,如此生疏真能以精诚致鬼神么? 这时候,夕阳收起最后的残晖。 又有冷风忽至,荡起尘埃,压低灯烛。 昼与夜似在一瞬间发生了转换。 万物沉入昏暗。 唯有众人手中短香的香头亮得猩红。 似有无形之物随夜而来,无声啃食香烛。 短香迅速燃烧,烟气腾腾升起,却没被冷风吹散,反而冉冉汇聚在神台之上。 所有人的心肝都在此刻提紧。 神来了! 「勿听,勿言,勿视。」 巫师摇动法铃,操着怪异而特意拖长的声调: 乐师们连忙偏开头,只管死命吹拉弹唱;信士们急急匍匐在地,把三注短香高高捧过头,被鬼王与它手下凶煞分食了。 有的说,已然永镇窟窿城下,钱唐城沟渠里游荡的怪声便是他们昼夜不休的哀嚎。 有的说,已投入钱塘江,冲进东海,一了百了。 众说纷纭,连黄尾这个鬼中百晓生也弄不清楚,只能明确一点。 人间再无人见过。 后续之事,活人这边,钱唐鬼神之事太多,富贵坊人又太穷,没勾起多少波澜。 倒是死人那头。 李长安挂名会社—褐衣帮的话事人,同时也是黄尾等寄身邸店的主人家华翁登门造访。 「他本是咱们褐衣帮的兄弟,平素为人仗义阔绰,帮众有生计艰难求上他的,无一不施以援手。在周遭的死人中颇有威望,前段时间被帮里推举上去,作了富贵坊的日游。可惜没风光多久便倒了霉,接到了「鬼王贴」。他积蓄不够,又抹不开脸向别人开口,窘迫之下昏了头……嘿,好端端一条汉子,罪不至此啊!」 李长安不置与否,他根本不在乎华翁的话是真是假。 态度也不加掩饰。 华翁深深看着他,忽然开口:「老朽不喜尔等。」 李长安点头:「我晓得。」 「不!你不晓得。」华翁道,「先前不喜,是因你与黄尾那混账为伍。如今不喜,是因我看过你作法之地,知晓你是那江湖任侠之士,刀头舔血之辈,动辄便要取人性命、坏鬼魂魄。外头世道如此,无甚可说。但这不是钱唐的规矩!」z.br> 他语气稍稍放缓。 「你如今也成了鬼,当晓得,人死尚能做鬼,鬼死便什么也不剩了。」 李长安心思一动:「那魙呢?」 问题换来华翁一声嗤笑。 「先前之事,我压下去了。往后之事,该怎么做,你自个儿好生思量吧。」 离去前,他留下了一笔钱,并不多,说是那毛神遗产的折现。如何处理?让道士自己决定。 李长安把钱原封不动给了何五妹,于是何五妹便晓得了事情始末。…… 又一个翌日。 天不亮。 何五妹拎着何泥鳅挨家挨户上门致歉。 具体步骤是这样的。 先是道歉:「啪啪」抽何泥鳅几个竹条炒肉,没敢多打,二十多家呢,怕不够揍。 再是还钱:何泥鳅从小伙伴们手里「众筹」了钱款,理由是置办祭神所需和孝敬十钱老爷。 最后是赔礼:小娃娃们被鬼附身去码头抗包,多少损伤了身子。但没给钱,穷人家舍不得用;也没给肉,穷人家舍不得吃。给了固本培元的药。 三个步骤一气呵成后。 何五妹自去下一户人家。 主人家则关起门开始揍自家娃。 整整大半天,富贵坊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小孩儿哭喊声。 何泥鳅挨的竹条最多,但何五妹心肠软,不舍得下死力,别的小伙伴儿还在「暗自神伤」 ,他已抹了药,活蹦乱跳下了床,悄悄溜进了自个儿的秘密基地——慈幼院后院的废弃厢房。 厢房早坍塌了,木头、瓦片这些能用的东西都被捡走,留得四面半朽的墙围起孟月生长着的草与花。 何泥鳅寻了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满腹委屈。 他不是委屈自己的屁股,他晓得自己是活该哩。 在他想来,不玩「祭神」游戏,邪祟就不会盯上他们。不在游戏中搞出那么多奇怪步骤,邪祟也找不着借口下手。 而游戏是他提议玩儿的,是为了从中搞钱;步骤也是他想出来的,为了搞更多的钱。虽说,他也有些不安,所以才把斩龙剑藏进了神像里。出事后,也及时找着了李长安出面解决。 但错的就是错的,活该就是活该。 他委屈的是钱。 固本培元的药不便宜,虽有补偿,但何五妹仍贴了一些进去,何泥鳅想还给何五妹。 可是,还了钱,就没法子买梳子,买不着梳子,到了祭潮节,五娘发髻上又该佩戴什么呢? 何五妹房中有个阖锁严实的箱子,箱子里有她的琴和一身行头,只有出门为人弹琴和一些必要场合,才会动用。 何泥鳅记事以来,院子一年比一年破,孩子们一年比一年长大,可那身行头却从未变过。今年钱唐女子中流行插梳,小泥鳅想给五娘买一把梳子,一把漂亮的玉梳。 可现在别说玉梳,连木梳子都买不着了。 他愈想愈伤心,眨眼眼泡就包不住泪花了。 抽抽涕涕掏出自己藏起来的「积蓄」。 讶异发现,积蓄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锦盒。 他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用力把手在衣服上擦干净,把盒子捧出来,小心打开。 洁白的细绢布上,躺着一把顶漂亮的玉梳子。何泥鳅见过它许多次,但没有一次挨得这么近,近得可以清晰分辨出梳身上的细碎彩石在阳光下映出的每一种色彩。 好似把彩虹掰碎了撒在上面。 他楞楞看了许久,终于「呀」了一声,连忙支起小脑袋四下张望。 今日晴朗少雾,阳光温煦,草木在坍塌的房舍中肆意生长。 「谢谢鬼阿叔!」 他大声说,又稍稍犹豫。 「我再也不说你是白食神……哎呀!」 脑壳结结实实挨了一爆栗。 他一手捂住痛,一手把玉梳紧紧捂住心口。 笑出了鼻涕泡。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中元节(一) 时间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也是俗谓的“鬼节”。 虽言“鬼”字,但至少白天,仍是属于活人的节庆。 天方亮。 慈幼院就闹腾起来。 孩子们似脱笼的小鸡,“咯咯”笑着满院子扑腾。 可怜何五妹与老医官两个老弱在后头追,抓住这个又跑了那个,没一阵,老头锤着老腰直骂“小兔崽子”,何五妹也终于无奈,呼唤起了外援。 李长安欣然加入。 一如猛虎捕食纵入“羊群”。 左手一抓,拎住一个女娃;右臂一伸,又逮住一个男娃。两三步提到门槛边,抓起早早备下的锅底灰,往俩孩子脸上一通乱抹。 右胳肢窝的小女孩儿弱弱反抗: “别抹啦、呸呸、再抹成了炭脸儿,以后就跟泥鳅哥一样黑啦!” 左胳肢窝的何泥鳅不乐意了,当即反了水: “就抹!就抹!使劲儿抹!把她眉毛抹成胡子!” 小女孩儿听了呆住了,认真回道:“你骗人?眉毛不会揉成胡子的。” 何泥鳅信誓旦旦:“骗你是小狗。” 这话颇有威力。 “五娘!”小女孩儿一下子撅起了嘴吧,“我没眉毛啦!” 哇哇大哭起来。 何五妹忙着撵其他孩子顾之不及,何泥鳅犹在一旁起哄,李长安则哈哈大笑着往女娃娃脸上又添了一把锅灰,从孩子的苦闷中提取到十足的快乐。 …… 抹锅灰不是李长安欺负小孩儿,而是本地的一种习俗。 在中元节这一天,百姓会呼唤先人的魂灵以祭祀祖先,但因轮回,今日的活人即是往日的死人。 小孩子魂轻,今生的因缘不一定有前世的因缘深厚,所以今生的父母往往会采取一些法子,避免孩子的魂魄被其前世的亲人唤走。 钱唐的穷人家会用锅灰涂抹孩子的脸蛋,以求前来拘魂的鬼神认不出面孔,以此瞒天过海。 而稍稍富裕些的人家又是另一种办法。 他们会把孩子的大名寄在某某神佛之下,拜该神佛为爷为父,长大之前,不用本名,只用小名或法名称呼。 这种法子叫“寄名”,在钱唐蔚然成风,所以玩笑说,钱唐人尽是神童神女、佛子佛孙。 闲话不提。 李长安没花多少功夫,便把孩子们尽数抹成黑脸。 按照习俗,就该祭祀祖先了。 但慈幼院一院子的孤家寡人没甚好拜的,何五妹便领着孩子们把早些天赶制的祭拜物件带上,出门叫卖,挣些外快补贴生活。 本来准备留女婴在家,但考虑到家里两个能动弹的,一个是鬼,一个老得快作了鬼,实在放心不下,何五妹便把女婴也抱了出去。 留得李长安与老医官两看两相厌。 实在没意思得紧。 道士也跟着出门,顺便见识一下“中元节”的“西洋景”。 …… 才出门,撞见黄尾寻他去领猪头肉。 祭祀无主孤魂的“施孤”仪式要在傍晚才举行,天日尚早,于是两鬼结伴在坊间闲逛。 中元节这天,码头都放了工,富贵坊逼仄的街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人人穿起压箱底的好衣裳,互相问候间面带悲色。 至于其中“断魂”几多是真?反正一个个黑脸儿孩子玩儿疯的时候,家长们不过稍稍呵斥罢了。 黄尾无赖,遇见熟脸便上去恭喜。 骂他“不挑日子发癫”的,是挂不住面子的人;左顾右盼悄悄回礼的,是藏在人间的鬼。 千家万户,不管是贫是富,家宅是大是小,通通打开了大门,都将先人牌位请出来,奉上贡品与香烛。 富贵坊,千户人家是千炷清香升上青空。 屋完,自己先摇头否决了。 左近都是知根知底的一个会社的兄弟姐妹,人贩子不会在这时动手。况且,若遭了人贩子,自家胆小的姑娘哪里还笑得出来? 阿枳也说:“不是人贩子。不过,却是个怪人哩。” “哪里怪?” 小姑娘“咯咯”笑着: “老大个汉子硬要叫我祖母,还说巳时要派马车来接我回家吃饭。娘亲,说他好笑不好笑?” 小姑娘笑了几声,却没得到母亲回应,诧异抬头,却见母亲直勾勾盯着铜钱,脸色煞白。 “娘亲?” 陶娘子没有回答,她一把抢过铜钱,将其尽数投入水缸。 那些铜钱竟入水不沉,并分解出灰黑污物,不消片刻,便在水中消融不见。 全是鬼钱。 …… 不久后。 陶娘子家里大门死死锁上,屋里挤了许多壮年男女,都是闻讯来帮忙的邻居与亲友。 他们或是拿着廉价的黄符,或是握着木棍、斧子与菜刀,紧紧簇拥在母女俩周围,给她们打气安慰。 “莫要太担心,兴许只是个无赖耍的把戏。” “有从城里求来的灵符,鬼怪不敢造次!” 帮手中的主心骨是条大汉,他带着根哨棍,闷声道: “弟妹别怕!咱们这么多人在,别管来的是谁?是人就敲烂他的人头,是鬼就去掘了他的坟头!” 众人纷纷附和。 陶娘子紧紧抱住抹黑脸蛋的女儿,低声道谢。 时间在严阵以待中流逝。 雾气点点散开,天光渐渐亮堂。 有人冷不丁开口:“巳时应该过去了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渐渐开始附和,最后大汉作出决定:“把门打开!” 大门重开,门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人间的烟火气一下子涌进门来,冲散了满院的紧张与阴冷。 众人都不自觉松了口气。 大汉更是笑道:“呵!俺还以为俺这条棍子今日能开张啦。原来是些无胆鬼魅,见咱们人多,便屁滚尿流了。” 大伙儿都欢笑起来。 陶娘子也再支撑不住,嚎啕大哭。 她重重拍打了几下女儿: “叫你不听话,不抹脸。叫你贪玩,收人鬼钱。你要出事,可教娘怎么活啊!” 完了,又开始骂自己死去的丈夫。 “你个没良心的死鬼!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不说,连作了鬼,都不肯保佑自己的孩子么?!” 她一通宣泄,周围也乱糟糟来安慰她。 这时。 “娘亲。” 陶娘子还在哽咽:“嗯?” “时辰到了哩。” 轻轻一句教满屋子的喧腾顿时冷住,冷得针落可闻似的安静。陶娘子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女儿。小姑娘双目放空望着大门方向,似乎陷入了某种恍惚。 “快关门!” 有人尖叫,有人七手八脚冲上去把门死死关上,更多的人抄起手头能拿到的任何玩意儿缩进了屋子里。 那大汉更是一咬牙,抄起哨棍,门神似的立在母女身前。 只是。 “娘亲。” 陶娘子把女儿紧紧摁在怀里。 “我听到马车的声音哩。” “阿枳,不要听!不许听!”陶娘子死死捂住女儿的耳朵,泪水流在女儿脸上,湿濡一片,“就在娘这里,你哪里也不许去!” “娘亲。” 小女孩说出最后一句话。 “他来接我了。” ………… 没帮上忙的帮手们已经离开。 阿枳瘦瘦小小的身子躺在床榻上,双眼依旧睁开着,空洞对着房梁。她还活着,只是丢掉了内里的东西,成了具空壳。 陶娘子守在女儿身边,神色木然,也似具空壳。 有人推门进屋,陶娘子没有丝毫反应,直到来人在耳边呼唤,她才稍稍侧头看去。 是邻居的大娘去而复返。 大娘望着两具空壳似的母女,重重叹息,劝慰着:“那人只是召阿枳去续前世的亲缘,过完中元节,便会放阿枳回来吧?” 这是句没用处的废话,陶娘子木然没有回应。 大娘踌躇了一下,说出了来意: “若是在不行,咱们可以请神!” 这句更是废话。 钱唐谁人不晓得,若是没钱,别说城里的神仙菩萨,就是乡下的神婆巫汉都是请不来的。 陶娘子惨然道:“我没钱。” “俺说的这神便宜。” 大娘迟疑了稍许。 “你听过十钱老爷么?”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中元节(二) 约么在午时。 “我俩人是十钱神的弟子,听闻相召,故来拜访。” 李长安对开门的大娘如是说道。 兴许是黄尾那张清奇的毛脸很有几分神棍气质,大娘露出惊喜神色,大声向院内呼喊。 “妹子,陶家妹子,快些出来!十钱老爷真的显灵啦!” 房里出来个愁苦妇人,她望了眼这头,迟疑着遥遥行了一礼,神色间多有戒备与惊疑。 李长安一点也没怪罪,因为他自个儿也诧异得很。 “十钱神”本来是何泥鳅胡诌的名头,上次事件后莫名流传了出去,成为坊间谈资的一部分。钱唐多有此类聊斋故事,真假难辨,没人会去深究。本以为,过些日子就会渐渐被人遗忘。没想,真会有人病急乱投医,求到了“十钱老爷”头上。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急人所急,未尝不可。 “瞧我这没眼色的!两位师公,快快请进。” 不由分说将两鬼引进门来,言谈中,才晓得那位年轻妇人才是正主,大娘算是介绍人,因此表现出十分的责任感。 “我这妹子命苦,前些年,男人死在海上没留下几枚铜子。孤儿寡母的过得甚是艰难,今儿又遇上这等邪事。唉,城里的和尚道士要钱凶得很,我们这些苦哈哈也请不来人家。我们听说十钱老爷心善,不介意香客穷苦,不知这价钱……” “不急。”李长安打住絮叨,“先看看孩子的情况。” ………… 阿枳仍安静地躺在床上。 母亲怕她魂魄回家时找不到自己的肉身,把她脸上黑灰细细清洗干净,露出秀气的弯弯眉目,看来睡容恬静。 但李长安稍作检查便发现,她和慈幼院里的法严一样,魂魄已失,一具空壳而已。 道士让陶娘子把事情始末细细道来。 兴许是对莫名其妙出头的两人抱有疑虑,也兴许是努力维持着内心坚强的外壳,她说得很慢,好在旁边有大娘热心补充。 李长安大抵了解了来龙去脉,并找出了关窍。 “钱在哪儿?” 钱在水缸里,已化得没影儿了。 道士只是皱眉。 黄尾却“哎呀”一声,急得跺起了脚。 “糊涂,糊涂啊!你这么能把钱都白白投进水里!” 陶娘子惶恐抬头,不明所以。 黄尾手舞足蹈快声解释:“死人行事也是要讲规矩的。你收了他的钱,便是承了他的事,应了他的邀。鬼钱既是报酬,也是信物。你当时若不愿,应该添些香烛和着鬼钱一起,供奉于门外,自可了事。即便不成,我们也可凭钱寻着事主,再做交涉。可你却把钱都丢进水里化去,岂不是彻底钱货两讫,再无转圜?!” 陶娘子闻言,脸上霎时丢了血色,她背依着墙无力滑落,双手捂住脸无声抽泣。 “师公说的什么话?”大娘打抱不平,“咱们寻常人家哪里懂得这些道道?” 李长安安慰道: “嫂嫂无需自责。我这同伴一时心急,说岔了话。这邪物祟人,就好比强盗提刀登门,哪是讲道理就能管用的?” 陶娘子倒是不哭了,却突然跪下,冲着他俩胡乱磕头。 “求你救救我女儿!求你救救我女儿!我就是当牛做马我也会报答的!” 李长安吃了一惊,好说歹说劝下来,让大娘陪着,他与黄尾去院子商量。 ………… “我这破嘴!又说错话啦。” 黄尾颇为懊悔,李长安亦有同感。 “我也一样,说了歹话!” 他的安慰看似解脱了陶娘子的过错,可却也戳破了其内心深处最后的侥幸——孩子的魂灵只是被前世的亲人唤去团聚,中元一过,便能回家,一切都相安无事。 但李长安的话却间接指出,此事不是什么前世亲人招魂,根本是厉鬼或术士以邪法害人。 即是害人,又怎么可能相安无事? 黄尾扫了一眼门内,陶娘子犹自沉浸在悲苦之中。 他小声问: “此事能办么?” “难。” 李长安也轻声作答。 “钱唐地界阴阳混淆,鬼不似鬼,人不似人,一般的招魂之术难以奏效。我只得用笨法子,设法去追寻孩子被摄去的魂魄,只是……” 抬起手,一只蝴蝶翩翩落在指尖,被他捏住翅膀,轻轻一抖,变回一纸黄符,收入褡裢。 这是他之前放出用于追灵的符咒,可惜无头苍蝇似的在院里转了几圈,终于无功而返。 黄尾“咦”了一声。 “道长只是为找魂作难么?” 李长安只以为他不懂,解释道:“钱唐人鬼杂居,追魂之术易受干扰。” “法术找魂儿或许不易,但道长忘了。” 黄尾放低声音。 “咱们是鬼呀。” ………… 华翁很不待见黄尾,但有意思的是,每当黄尾腆着脸皮上门,他却从未拒之门外。 更兼富贵坊是褐衣帮的地盘,他是本坊鬼头,自觉有监察邪祟的责任,所以当黄尾上门求助,他当即应下。 只是有个条件。 得按他的规矩来。 李长安自无不可。 褐衣帮鬼多势众,人手撒下去,没多久便有了回信。 说是富贵坊中并没有一个形貌似阿枳的魂魄在某户人家受供吃香,反而,在富贵坊并相邻的几个坊中找到了同样遭遇的人家,都让人以前世亲人的名义,唤走了家中幼童的魂魄。 华翁的神情明显凝重几分。 他招来亲信,写了数封书信,让他们快快交给左近里坊的鬼头。 华翁的面子很管用。 不到一个时辰,各个坊的消息相继而来: 众妙坊被唤走魂魄的孩童有两人。 咸宜坊有一人。 普陀坊三人。 …… 短短一个时辰,计得受害孩童的人数竟有十数之多,都是阿枳这类家中破败、无依无靠的穷苦人家。 华翁的预感作了真。 这不是哪个孤魂野鬼脑子发晕,分明是某伙恶徒操持邪术、有预谋地做下大案! “这可如何是好?”黄尾觉得棘手,犹豫道,“咱们报官?” 华翁冷哼一声:“官府从来不管鬼神之事。” 确切来说,以李长安的所见见闻,钱唐官家除了吃拿卡要,其余事是多半不管的。城市运转,全赖民间自治,而钱唐人又尽是各家寺观的信众…… “禀告各坊寺观?” “寺观只顾自家信众,此番受害的都是穷苦人家,平日哪有闲钱予那神佛进香?”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黄尾气沮:“事涉诸坊,咱们也管不过来吧。” “既然入了我眼,便不可不管。” 华翁说得斩钉截铁,可那伙恶徒手尾颇为干净,钱唐本就龙蛇混杂,今日又值中元节更兼混乱,一时之间,哪里把它们挖得出来? “帮主!” 有帮众急切闯进来。 “又是哪个坊的人家遭了秧?” “找到了!” “什么?!找到孩子的魂魄啦?!” “没。” 来者道。 “找着个未被摄走魂魄的娃子!” ………… 临湖坊在钱唐西边,富贵坊以北。 同富贵坊一样,是个没记在官府图册上的贫民窟。 居民们多是些菜户、渔夫、樵夫和挑水工之类。 被那伙恶徒盯上的人家与陶娘子相似,一个鳏夫拖着独子生活。孩子一大早提了三尾活鱼出去叫卖,撞上个喊他爷爷的,把鱼都高价买了去。 而鳏夫又是个颟顸的烂赌鬼,拿了钱一点没怀疑,扭头就去了赌当耍钱,被庄家识破,要砍手之际,被探听消息的鬼给救了下来。 李长安几个赶过去时,他家那破茅草棚子已被当地鬼头——绰号“刀头鬼”的汉子带人围住,父子两瘟头瘟脑缩在墙角。 进门没废话,李长安直接了当: “钱呢?” 鳏夫忙不迭奉上铜钱。 刀头鬼瞥了一眼,抖起脸上横肉:“就这些个?” 鳏夫当即支支吾吾,倒是他家小子一言不发,翻出十几个铜子又递了上来。 道士估摸着拢共加起来,别说三尾活鱼,就是三十尾也买得了的。 再稍作检查。 全是鬼钱,且如预料,钱里下了咒,是摄魂的媒介。 道士稍作思索,同华翁和刀头鬼商量几句,便转头问那小孩儿。 “小娃,你叫啥名?” “俺叫朱狗生。” “……”李长安,“好名字。” 李长安郁闷掏出黄符,在背面写下“朱狗生”三字,又把小孩儿唤到跟前,从他额间割下一撮头发。 小娃是街上长大的野孩子,胆子不小,抿紧嘴,眼睛睁得大大的。 “大爷。”他说,“你若要拿俺喂鬼,能留些钱给俺爹么?” “小娃娃不值钱,大爷也不会拿你喂鬼。” 李长安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莫怕。” 用黄符裹住头发与一枚鬼钱,贴身放入怀中。 “我替你走一趟。”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中元节(三) 无人驾驭的马车沿街而来。 拉车的黑色骏马高大雄健,皮毛油亮不见一丝杂色。宝塔状车盖漆成明黄琉璃瓦,孩子们的魂魄应当就藏在仓库之中。 道士目光落过去。 四个汉子守在门前,冲他怒目而视。 领头的花臂行事颇为老道,见李长安身姿矫健,孤身而来也意态从容。他对旁边汉子附耳嘱咐几声。 那汉子点头,对李长安啐了一口,转身进入仓库,并关上了仓门。 花臂这才挤出笑脸,拱手客气: “我等兄弟在此做点小买卖,却不知哪里得罪过好汉?” 李长安的回答是一纸黄符。 “敕。” 在钱唐讨生活的术士众多,各种恐怖传言也层出不穷,眼瞧着道士兜头便使上符箓,三人冷不丁骇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可一直到黄纸软绵绵落地,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李长安倒也不尴尬,束鬼符没反应,说明他们全是活人,得另费一番手脚。 而对面,花臂汉子一点点收起了脸上笑容。 “哥哥。”旁边高个汉子捂着鼻血,“玄驹拉不动肉身,这厮恐怕是鬼。” “鬼又如何?做了这行,还见得少么?” 钱唐虽比中原富庶安宁,但也潜藏着不晓得多少来历不明之辈,更兼人鬼杂居,明面的风平浪静下,是更湍急的暗流。在此厮混的渣滓们,哪个会是易于之辈。 人人都信奉一句:只会斗狠,兴许活不长;不会斗狠,一定站不住脚! 花臂汉子收起书册,拔出腰后短刀。 “砍死他。” ………… 花臂下手尤其狠辣,斗志尤其顽强。 即便放在外头,也足以拼杀出一些名头。 所以李长安不得不多打断了他一条腿,才将其放翻,而后把三人通通丢到墙角。 和身撞开仓门。 甫一进门,便与七八条汉子撞了个照面,他们人人手持刀斧,神情凶恶,惊愕稍许便指着道士: “法师有令,留下这人,死活无论!” 李长安啧了一声。 干拍花子的,无论是拐人,还是拐魂儿,果然尽是穷凶极恶之辈。 挥袖掷符。 闪身出仓。 关死仓门。 动作一气呵成,而后躲在门侧。 并指作诀。 “急急如律令。” 下一秒。 朱雀羽章之符引动大火“轰轰”爆开,气浪冲起瓦片,掀飞门板,火舌沿着门洞汹汹涌出,舐舔青天。 待李长安再探身往门里看。 火势猛烈,黑烟滚滚。 仓库也不知存放的什么东西,符箓的效果比预想中强得多,整间仓库几乎都被点燃,汉子们也都成了火人,兴许是爆炸轰晕了头,眼下没头苍蝇似的四下乱撞惨嚎。 其中一个正巧闯到门边。 李长安便顺势把他拽出来,丢进墙根下头用于防火的水缸里。 那人吃了几口脏水,没来得及庆幸,便遭道士揪住头发,拖到门边。 “小孩的魂魄在哪儿?” 汉子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可目光却下意识偏向仓库某个角落。 李长安顺势望去,大火爆开的气浪掀翻杂物,露出墙角一道暗门。 道士:“多谢。” 汉子脸色大变:“狗……” 话未说完。 便被丢回屋中,烈火又来灼身,烧得他满嘴骂声都变作惨嚎声。 李长安没多在意,这些汉子身上未见法力傍身,并非襙纵邪术的元凶,行事也流里流气,多半是元凶笼络来充作爪牙的地痞流氓。 似这等渣滓,无论是他们的污言秽语还是惨叫呼嚎都无需入耳。 所以道士当即手掌下压。 “风来。” 大风应声而至,压垮瓦是窟窿城为给鬼王贺寿,向他订了大批灵肉,又催促得紧,所以……” 他两手一摊,呵呵冷笑。 李长安:“所以华翁才不许杀他。” “怎能怪罪华老?”黄尾摇头解释,“事涉诸坊,华老哪能一言而决。再者说,那厮也占着些道理。” “邪术害人还有道理?!” 黄尾仍是摇头:“那些小娃都是出门叫卖杂货,得了鬼钱,才被摄到此处。他们得钱的数目,数倍于平常的卖价。难道钱唐人都是冤大头?那些多出的钱是买魂钱!唉,只怪他们犯了一个‘贪’字啊。” “这算什么狗屁道理?!” “道长不晓得,那拍花子虽是人鬼唾弃杀千刀的王八犊子,却也有个正经名堂,唤作‘捉魂鬼’,与道长见过的‘喧腾鬼’、‘掠剩鬼’以及产鬼、债鬼、红煞、白煞、火煞、瘟煞等等,俱是记在《十方威德法王总摄凶煞百鬼真经》之上,乃钱唐的活人与死人们不敬鬼神,不循良俗,所会遭遇的种种恶鬼之一。既然名列‘鬼王经’上,他们所讲的道理自然可以狗屁一些。” 李长安听明白了,归根到底都能扯到那窟窿城上。 懒得再掰扯,直接问如何处置“鬼猴子”一帮人。 “都是活人,鬼头们准备明日将他们押送官府。” “送官?!” 答案荒诞到近乎滑稽,饶是以黄尾的脸皮,说出来都有些尴尬。 好在华翁及时出现为他解了围。 华翁送来了小女孩的魂魄,又递来两个模样怪异的筒子,一个长皮筒,一个粗竹筒。 正是操纵被称作“玄驹”的马车的法器。 “此事你出力最多,这里没找到什么财物,唯有这东西有些用处,合该是你的。” “玄驹”大抵是什么南洋巫术炼制的,缠着一股子邪气,还算精巧,拿来摄人魂魄十分隐蔽。可是,李长安拿来有啥用? “不要?” “要,长者赐其可辞!” 黄尾连忙点头哈腰接过,冲李长安挤眉弄眼。 李长安本无所谓,顺势也就收下了,回头研究研究,实在不成,毁了就是。 华翁见此也稍稍松了神色,却又拧紧了眉头。 “道士。” “华翁请讲。”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等的规矩。” 李长安诧异:“贫道从未有此意。” 华翁显然不信,他抬手指点着院子忙活的死人们。 “我们这些鬼,什么褐衣帮、救苦会、连生团、朝义门,说起来花样百出,实则不过是一帮子孤魂野鬼抱团求存而已。如果自己都不肯讲规矩,谁又会同我们将规矩呢?” 说罢,不等回应,摇头离去。 华翁这番话不可不谓意味深长。 只可惜两个听众……黄尾一贯的嬉皮笑脸,而李长安同样不为所动。 道士没有撒谎,他确实没有看不起华翁的“规矩”。 对他而言,世上的人与事,不管是为善也好,为恶也罢。他或会施于援手,或会还以刀剑,但都尽量不去高高在上作出评价。 因为世界不是温柔的童话,它是冰冷而无情的。 天生万物,皆沿着各自的道路前行,也循着各自的规矩,在世上争得一席之地。 天行有常,如是而已。 ………… 陶娘子家中。 李长安将阿枳的魂魄吹入躯壳。 “好了。” 他起身仔细叮嘱。 “小女娃魂魄才附体,先前又中了妖人魇术,好似做了一场大梦,过几个时辰才会清醒。” “待她醒后,把这张安魂的符箓化入水中予她服下,便可保无碍。” 正要送去黄符之时。 “娘?” 阿枳竟突而清醒。 陶娘子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一把将女儿拥入怀中,喜极而泣。 她又呼唤一声。 “娘。” 带着颤抖。 “娘在!” “我痛。” 阿枳拧着眉心。 双手死死抓进心口。 “娘亲,我痛得要命!”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医魂 “怪哉!怪哉!” “脉象中并无寒邪入体。” “家中贫寒无有饮食肥厚。” “小小年纪谈何情志失节。” “面不黑,舌不青,手足亦不冷。无有胸痹之像,却有胸痹之症。” 老医官胡须都不自觉捋断了几根,却仍未诊出阿枳的病因。 阿枳还魂后心绞欲死。 李长安一面让人通知华翁,让他逼问‘鬼猴子’,其邪术中是否还有手脚。但那厮是个变态的疯子,道士不抱期望。 一面将孩子送到了慈幼院。 卢医官虽然脾气不好,但人品与医术都是有保证的。 可没想,老医官也是无能为力。 人命关天。 “不如去城中的医馆试一试?” “小……子糊涂。”老医官本想骂“小鬼”,但想到旁人,便临时改口,“除了老夫,哪有大夫愿意问诊?” “怎……” 李长安意要反驳,可望见一言不发只默默垂泪的陶娘子,忽而反应过来。 母子俩是贫寒之家。 便连求神拜佛都只敢求自己这个“十钱神”,又哪里来的钱财去城里求医问诊呢? 可看到阿枳。 小女娃娃尽管在自己的法术下陷入昏睡,但身子仍不自觉抽搐,眉心紧锁,眼皮跳动不止。显然即便在昏迷中,仍旧承受着极度的痛楚。 好不容易把孩子的魂魄救回来,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活活痛死么?! “或许。”却是黄尾突然开口,“阿枳身上并未染病呢?” “哪里来的妄人,平白无故如何会痛?还不速速离去。” 卢医官可不认得黄尾,捉须便是一通斥骂。 黄尾并不生气,解释道:“老医官不晓得,这女娃娃的魂魄曾被人以邪术摄去。她的病,或许不在躯壳,而在魂魄呢?” 卢医官沉吟不语。 李长安到觉得有些道理。 他当即将阿枳魂魄唤出。生魂离体,自然再无疼痛。询问阿枳,只道魂在体内时,心脏好似烧红的铁块,烙得心口剧痛难耐。 再追问其他,小姑娘自己也懵懂得很。只是喊着妈妈,说是宁愿做鬼,也不愿再还阳了。 众人只好将目光投向了黄尾。 黄尾欲言又止。 卢医官当即不悦:“既然有话,何必遮掩。” 陶娘子也抹去眼泪,过来哀求。 黄尾叹了一口气。 “非是不愿说。只是我的法子过于奇异怪悚。” 卢医官暗忖:有什么比家里住鬼怪悚? 李长安心想:啥事能比穿越时空奇异? 都让黄尾尽管说来。 黄尾只好屏退左右,只留下老医官和李长安。 而后徐徐道来。 ………… “钱唐地下沟渠纵横,错综复杂,不见天日,更兼鬼王盘踞其间,本地人往往谈之色变,不敢稍稍靠近。唯独我,却能引人潜下沟渠,借此穿坊过市,躲避游神。道长不曾好奇么?” 黄尾抛出个全无干系的问题。 李长安晓得他的毛病。读过几本书的人,废话总是格外多。 配合点头。 他也确实有些好奇。 “那便要从长说起了。” 黄尾目光稍稍放空,思绪沉入回忆,脸上不自觉摆出一贯的油滑讨好的笑来。 “窟窿城有一大鬼,号称‘捉捕使者’,专为鬼王捉捕生魂索拿死鬼,我生前便不幸落入他手里。” 两个听客都显出惊讶。 坊间俗言:一坠窟窿,永不超生。 没想,眼前就有个逃脱升天的幸运儿。 “做活人时,我聪明外显,钱唐皆知。那‘捉捕使者’以为我七窍玲珑,可以当一条好猎犬,便拿了我的魂魄,塞进了一条黄狗体内,并以符咒勒束。” “从此之后,每在深夜子时。我便在‘使者’的驱使下,或是巡逻沟渠,追拿误入窟窿城的倒霉蛋;或是上到人间,捕杀敢于得罪鬼王的‘蠢物’。” “我做狗竟然比做人强,以至于当‘捉捕使者’对训狗渐渐腻烦,也没舍得要我性命,反被我循着机会,挣脱狗身,逃出了窟窿城。” 说话间,黄尾身体不住轻颤,显然那段经历并不似言语中那般轻描淡写,但他仍强打精神。 “当我的魂魄回到家中,承蒙妻子不离不弃。躯壳仍在,一息尚存。可笑我当时喜不自胜,登时便要还阳,可当魂魄回归躯壳,仿佛自投铁水,周身无不剧痛!” 卢医官神色一振,此症状与阿枳何其相似。 “终究吃痛不住,自个儿脱出魂魄,当时也不晓得缘由何在,只好人不人鬼不鬼的躲在家中。直到某天,我无意对镜自照……” 他忽而起身,站到屋堂当中,叉手道了声:“污了贵眼,请勿见怪。” 而后褪下裤子。 两人惊诧的目光下,他尾椎骨上竟生着一根黄毛稀疏的短尾巴。 他咧开嘴,似在笑。 “原来我从黄善均变作黄尾啦!” 李长安默然无言,卢医官却诧异出声: “黄善均?!你是那个‘风流第二不肖第一’的黄善均!” 黄尾再屈身叉手:“风流也好,不肖也罢,都是做人的黄善均,跟做鬼的黄尾有什么干系呢?医官何必再提。” 他不愿说,卢医官也不好再追问,只道“后来呢”。 “后来么,我的妻子因故不得不离去,城中家宅也被债主收走。” 说到这里,黄尾神色稍不自然。 “我的躯壳也当做尸体扔到了城外飞来山旁的乱葬岗,被我拖了回来,藏在城内的沟渠中。我对这些沟渠熟悉得很,无人能发现,只有些老鼠与野狗过来啃食。老鼠来了,倒成我腹中餐;野狗来了,则与它撕咬。我也曾是一条好猎犬,岂能怕它?” 他挑弄眉眼,好似在说一则笑话。 “唉,可惜终究无济于事,我守在肉身旁,一日一日看着自个儿渐渐死去,终于生魂变作了死鬼。” “浑浑噩噩了好些时日,直到遇上了华翁,承蒙他老人家收留,我才找到了新的‘活’法。” 他唏嘘几声,又连连摆手。 “说多了,说岔了,这些话与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得正色,以自身为例,作出结语。 “生魂随畜身而变,再归人身,魂不适体,如何不痛?” ………… 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 “唉~” 卢医官喟然一叹,打破寂静。 “先前言语多有得罪,黄郎君勿怪。老朽尚有一问。” 黄尾连连躬身。 “哪敢称郎君,不是折煞小的么?医官但问,一定知无不言。” 这番作态让老医官不免皱起眉头:“先前看那女娃魂魄,未见异样。即便有,魂魄非是血肉,又该如何医治呢?” 黄尾既已长篇大论,当然早有腹案。 “我变在毛发,肉眼可观。阿枳变在膏肓,须得开胸视之。” “至于医治之法倒也简单。” “换心。” 他如是答道。 ………… 黄尾先前说得没错。 刨魂视心本就堪称奇异。 再要用一好心肝换一坏心肝,可不怪悚么? “不可!” 卢医官当场拍了桌子。 “岂可为活一人,而杀一人?” 李长安也要赞同,可转眼一想,以黄尾的性格,哪里会主动说这种得罪人的话。略一思索,顿时了然。 “倒也未尝不可。” 在老医官发作前,李长安赶紧于他解释,老头脸色也渐渐放缓,最后抚须一叹。 “也罢,也罢。医者父母心,哪儿看着小娃娃活活痛死?” 他起身道了“稍候”,风风火火离开,不多时,又风风火火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竹箱。 打开来。 尽是油布裹好的三棱针、平刃刀、月刃刀、剪子、镊子、管子、锯子、斧子等工具。 “老夫少时便已通读《诸病源候论》、《刘涓子鬼遗方》、《疡科证治准绳》、《外科正宗》等名家医书,壮时更是在军中效力,见惯了诸般疮痈、金创。要说施针用药,比城中国手或许不及;但要论断肢刮腐、开腹接肠,他人却拍马难及!” “咦?!”黄尾熟练摆出震惊,“不想小小富贵坊,竟藏着一位世间少有的外科圣手么!” 老头坦然受之,旋即又神情一黯。 “却有一点。” “医官但说。” 他手拂过竹箱,工具依旧锐利,可箱子已多积灰尘。 “我老了。” ………… 阿枳沐浴着晚霞。 虚幻的小脸渐渐凝实,脚下也慢慢长出影子。 不多久,便“活”了过来。 魂魄沃光而生肉。 不管看多少遍,李长安都会为这钱唐独有的阴阳变化之奇妙赞叹不已。 更别说阿枳了。 小姑娘试图去踩自个儿的影子。 欢快得很。 “娘亲,瞧,我又有影子啦!” 陶娘子慈笑点头,目光却透着担忧,望着李长安。 道士点点头,以法术涣散阿枳的神识,将她送入房中。 临时布置的手术室里。 何五妹抓着“手术刀”,僵立在“手术台”旁,嘴里念念有词。 李长安把阿枳搬上台,附耳一听。 “凡始缝其疮,名有纵横,鸡舌隔角,横不想当,缝亦有法,当次阴阳,上下逆顺,急缓向望。” 啥?疮? 李长安快步到充作手术指导的卢医官身旁,小声问他: “不是说五娘已尽得你的真传了么?” “小子勿忧。五娘于医道颇有天资,虽是女儿身,斩骨锯肢稍显气力不足,但手巧而稳,剥筋膜刮腐毒已青出于蓝。” “她以前做过手术?” “宰过鸡鸭,偶尔刨几尾活鱼。” “什么?!” “嘘。” 李长安无奈得很,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去找个理发师或杀猪匠来吧,何五妹已是最好的选择。 他只好持符守在一旁,随时准备出手。 好在,何五妹确实如卢医官所言,很有天分。 几个深呼吸之后,整个人便已全神贯注,下刀精准而又利落。 魂体毕竟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切开肌肤后,不见血肉淋漓,只见肌理毕现。 成功打开胸膛。 阿枳的心脏便在诸人眼前。 李长安虽惯见尸体,但没把心肝挖出来细细翻看的习惯,瞧不出所以然。 倒是卢医官,经验丰富,一眼便瞧出。 “此乃羊心,非是人心。” 黄尾说得没错,病在心脏,需得用“好心”易“坏心”。 魂魄不是肉身,所以不必担心失血,也不必顾虑排斥,更别提感染。花了一些功夫,何五妹成功为阿枳换上了一颗“好心”。 缝合本惯用桑皮线,但不适合魂体,所以用了阿枳的发丝。 最后是李长安,他采来阴气与阳气,再辅以法力符箓,往开刀处交替吹呵。 不多时。 心口竟完好如初。 如此。 一场荒诞古怪的魂魄换心手术就这么因陋就简地完成了! ……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陶娘子。 天已昏黄。 可以望见钱唐各处升起道道烟柱。 那都是诸坊为祭祀孤魂所点燃的篝火。 属于活人的“中元节”将尽,属于死人的“鬼节”正在来临。 黄尾心急火燎,生怕去晚了,分不到好猪肉。 李长安让他稍安勿躁,关于这台手术,患者、医生、助手、亲属都已散场,唯独捐献者却一言难发,岂不遗憾。 他走向捐献者,也是始作俑者,绰号“鬼猴子”的侏儒。 他被铁链锁住四肢关节,再以短钉将符箓钉入天灵,以闭塞五感,彻底将其魂灵关在了躯壳中。 仿佛一具尸体,横在台上,没有半点声息。 道士揭开黄符。 哈~啊~ 侏儒顿时“复活”,张着喉咙拉扯出长长的喘息。 他魂在体中,“羊心”带来的剧痛一点不少,只是先前被封印,没有表现出来。而现在被揭开黄符,积累的痛楚一股脑涌出。 当即身体不住痉挛,筋肉似蚯蚓在皮下乱窜。 他却强忍耐着,没有喊出一声,反顶着剧痛,挤出怪异得狰狞的笑。 “原来你这道士也爱使乃公的邪术,可惜不得法,不若跪下磕三个响头,乃公便收你做徒儿。好好教你如何把你那父母亲朋,都换上畜身的心肝脾肺,待他们痛得欲死,肉质最是紧致,正好割下来于你我爷俩佐酒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放声大笑。 李长安也不生气,由着他笑,到他渐渐笑不动了。 “我以为阁下虽丧心病狂,却仍不失心智坚韧。原来也会恶语激人,以求速死么?” 侏儒笑声戛然,闭上眼,不再言语。 “怎么?报应太快无言以对么?” “报应?” 侏儒猛地睁开眼,也不知是痛是怒,双目赤红欲滴,青筋暴起,倒比李长安更像鬼一些。 “只报卖方,不报买方?是何报应?如此可笑!” 这下轮到道士无话可说了。 侏儒咬紧腮帮,烂牙相啮,以致逸出鲜血。 “何必多言,但求一死!” 李长安冷冷一笑:“何妨多些耐心?” “受你毒害的孩子可不止阿枳一人。莫要着急,你等的魂魄尚有用处。” 说罢,再度钉上黄符。 将他的暴怒与绝望封入黑暗的痛苦之中。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中元夜 中元节这天。 十三家率先建醮、放焰口安抚城内外数十万死人。 六十四坊的寺观,请出了满天神佛的名讳,道士祈福,和尚诵经,纷纷响应。甚至于祆教、摩尼教、景教等夷教也来凑热闹。 至于民间,更是热闹。每个里坊都有富户组织施孤,宰杀猪羊,供奉瓜果米面,飨祭无主孤魂,还有沿路插彩旗,点香烛,烧纸钱与纸衣。 一整天。 纸灰纷纷仿佛落雪,香烟熏熏如云气蒸城。 而到太阳落尽的时刻,家家户户都来到各个河口放河灯。不消半个时辰,钱唐十数条河面上便点燃了百万盏灯火。 若在城外飞来山人,鬼都歇息去了。 何五妹低头淡淡笑着:“正为错开时辰。” 李长安见她抱着竹篓实在吃力,平日的小保镖也不在身边。正好今夜吃饱了香烛,风不再似刀,雾也不再似冰,暂得阳世宽宥。干脆把“斩获”都挂在腰上,接过竹篓,随她一起去施孤。 …… 到了河边。 可以瞧见芦花似雪月下随风起伏,摇摆间,时时映出江面粼粼的波光。 道士认得,自己就是在此地上的岸。 不待追忆,何五妹继续沿河往前。 前方高草茂密可以没人,但隐约有条踩出的小道。 再沿小道往前数十步。 豁然开朗。 见得一片被山林与低崖围起的小小河滩。 芦苇和高草都不见了,只生着将将没过脚腕的青草,各色野花点缀其间。 一座栅栏围起的园子占据了视线中大部分空间。 园中花卉格外繁盛。 何五妹告诉李长安,这是一座墓园。 墓园? 仔细看,才找着一个个小小的土包,土包前,又立着一座座鹅卵石叠起的石塔。 几乎都被花草淹没,很不起眼。 而园中唯一起眼的物件是中间一座小庙,由青石块垒成,约有半人高,,只把折子摊开在膝上,开始诵咏: “尔时寻声救苦天尊,与诸侍从巡游十方世界,化度众生,出离苦海,令归正道,不入邪宗。” 是《太上三生解冤妙经》。 她声音轻柔,唱声奇特,带着缥缈出尘之感。 这种腔调称作“步虚声”,是道士育经礼赞所用。 便宜师傅刘老道不会,小门小户摆花架子,徒惹人笑。李长安也不会,他是野道士么,砍人倒比唱经多。 何五妹音色温柔而清丽,与“步虚声”相得益彰,诵咏尤为悦耳。 李长安便拿龙王庙作了靠枕,惬意斜倚着,闭眼倾听。 当是时也,天公作美。 夜间的一切嘈杂都忽然放低放缓,将素女的唱经拱卫作了主角。风声低吟前来伴唱,流水潺潺过来和声,虫鸣与蛙声交织帮着奏乐。 山林河流都在“步虚声”中融入秋风秋月徐徐入耳。 嗯?! 李长安忽然睁眼。 “合唱”中听得异响,似在水波之中。 他悄然起身,凝目望去。 但见波光粼粼的河面下,隐隐见到许多黑影朝着岸边聚拢过来。 鱼? 不! 李长安取出一枚黄符扣在掌心。 转眼有黑影破水而出,爬上河滩,身形短小,模样好似一两岁的稚童,可皮肤灰败青黑,多处溃烂的伤口翻出泡得发白的腐肉。 不是活人,都是鬼婴。 “是他们来了么?”何五妹察觉到了李长安的异常,突然开口。 李长安目光飘忽:“什么来了?” “你可真不会撒谎。” 何五妹沉默了稍许。 “鬼阿哥。”她柔柔唤了一声,“我想看看他们。” “鬼可不好看。” “可我还是想看一眼,想问一问。”她定定望着江水,但除了江清月白,什么也瞧不见,“他们都太小,尚且懵懂。我老是担心,他们会不会被大鬼欺负,逢年过节有没有吃到供奉,是不是还在嫉恨父母……絮絮叨叨的,倒显得我是个老虔婆。” 她低低“唉”了一声,幽幽抚着脸颊。 “可我年纪确实已不小了。” 李长安无言以对,只好用符帮她打开阴阳之隔,随即便听得。 “欸?!” 果然被吓住了。 道士刚做此想,又察觉不对,声音不似惊吓倒像惊喜! 连忙回头望去。 河岸上哪里还有什么面目狰狞的死婴啊,分明是一只只略显透明的、散发着朦朦、淡淡白光的猫咪。 它们一个连个跃上河滩,摇头摆尾抖干浑身水珠。 黑的,白的,橘的,灰的,虎斑的,狸花的,黄纹的,三花的,黑白的,还有长毛的与短毛的,尾巴尖尖的,耳朵圆圆的…… 当然,还有几个化形不成功,人身猫脸的,猫身人腿的,都被大黑猫一个巴掌拍回水里。 然后经过质检的猫儿们都像先前的炭球儿一般,向着何五妹飞奔而去,喵喵撒娇。 有的蹲坐在五娘腿上,可怜巴巴望着她;有的挤在五娘怀里,用圆脑袋蹭她;有的趴在五娘头,它们本是鬼婴,鬼中怨气最重,又有什么好苛求的呢? 龙王庙前,何五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抱开捣乱的猫儿,继续诵咏道经。 声音潺潺,引得鬼婴们眼巴巴聚在岸边,却怕吓着诵经人,不敢露面。 道士轻叹一声,道了个“无量天尊”。 随即盘膝坐下,随之诵咏: “晨昏运度,耀明古今。万类受禀,结化成形。冤业误染,三世相侵。正一之气,解免冤魂……” 经声随风送远。 江水粼粼,明月近人。 好一个中元夜。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落漈 李长安近日莫名忙碌起来。 “看葬”之余,连符都没空去卖了。 一面是因何五妹。 “刨魂换心”之事泄露了出去,以讹传讹,莫名便成了她能医鬼。 惹来死人纷纷上门求医。 一来何五妹心肠软;二来她也确实喜欢行医,却碍于行会,难得机会;三来慈幼院诚然清贫,需要钱财。所以面对鬼魂的苦苦哀求,她也总是不忍拒绝。李长安晓得钱唐鬼魅龙蛇混杂、泥沙俱下,只好时时盯着。 何五妹私下里常悄悄说。 这些死人的病十之八九,别说她连卢医官也是治不好的,都是长期艰苦劳动后留下的,是穷病!没法治,只能养。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煮一些饮子(加了药材的饮品)予他们,略微缓解病痛而已。 没想死人们倒是很满意,夸赞何五妹医术精湛。 其实转念一想,活人求医是为了更健康长久的活着,死人求医是为了投胎的过程更舒适顺隧,本来也不求根治。 所以,何五妹的名气便在鬼中越传越广,还得了个“鬼医娘子”的称号,简直莫名其妙。 另一方面则因“十钱神”。 在钱唐这个环境生活,凡人哪儿会不信鬼神?所以每冒出一个能办事、肯出头的新神,便像瓦子勾栏里女郎们眉间的新妆,总能掀起一些风潮。 李长安本不予理会,但黄尾劝它,在钱唐作神总好过作鬼,他颇以为然。 然而,他忘了一点,华夏人拜神有个毛病。 只要灵验,秉着“来都来了”、“试一试又不要钱”,什么神都敢拜,什么愿都敢许! 有求赌运亨通、天降横财的。 有祈求老树开花、再得良配的。 甚至还有求子的。 神经病啊! 譬如: 子夜时分。 无人的街巷岔口。 妇人提灯踟蹰而来。 浓浓的夜雾萦绕,遮掩了四方所见,人仿佛陷入了某种浊流,有被卷向未知空间的错觉。 她来到岔口。 点上了香烛,规规矩矩奉上十枚铜钱。 然后点燃了一张黄纸。 恭敬叩拜,喃喃念到: “十钱神。” “十钱神。” …… 不知多久,她神情忽一恍惚。 隐隐见到雾中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 车辙转动,马儿奋蹄,却奇异的没有一点儿声响,甚至连一丝雾气也没有扰动。 她明白,十钱神应召而来了。 “信女许陈氏,平生孤苦,育有独子,去岁出海求生,失期不回。海波险恶,不敢贪求平安归来,只求能觅会孩儿尸身、魂魄……” 马车里李长安以掌覆额。 又白跑一趟!茫茫大海哪里去寻什么尸身魂魄? “如能遂愿,愿竭尽家财还神。”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银裸子放在香烛前。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李长安:“明日使者登门。” ………… 翌日。 李长安拉上了黄尾。 他心眼多,又是地头蛇,正好给李长安这个“草头神”当狗头军师。 “那婆娘夫家姓许,家中行二,邻里都唤她许二娘。丈夫十几年就死了,留下一个独子。她那丈夫原本是个老练的舵手,生前有个常在一起厮混的朋友,叫宋万平的,也是个海上讨生活的,但只是水手。 许二死后,宋万平也算有情义,常常接济朋友遗孀。 去年,宋万平混够了资历,任了一条叫‘木樨花’的海船的伙长,正巧许二娘的儿子也长大成人,穷人家没甚出路,便跟着宋万平上了船。 今年,木樨花失期未归,后来有同航向的船回来,说是航道附近遭了大风暴,甚至见着了龙吸水。大伙儿都断定,那船人都见龙王爷去了。可一个月前,人回来了,但只有宋万平一个。” “许二娘怀疑宋万平杀了自己的孩子?” “不晓得。”黄尾挠了挠耳后杂毛,“但无论死活,唯一可能知道那娃子在哪儿的,也只有宋万平了。” “喏。”他往街角努嘴,“来了。” 街角处转来一行鼓吹,打头的是个骑驴的汉子,穿丝戴绸很有富贵模样,声音洪亮向周围打招呼。 后头的队伍最显眼的是五座大灯,用彩纸绢布扎成宝塔、莲花、楼船等式样。 这是本地一种叫还灯的习俗,来自于钱唐人所信仰的潮神。 俗谓,每当船只在海上遭遇风浪,只要诚心祷告,潮神便会赐下一盏船灯指路,只要跟着船灯行驶,再大的风浪都保平安无事。但获救的船家须得谨记,潮神赐下一盏灯,你就得还一盏,否则,下次有人祷告,潮神便无灯可赐了。 海上风波险恶,所以无论有没有遭遇风暴,有没有获赐船灯,船主都会在返航后,给潮神送灯,以祈求海事平安。 但通常的船灯不过海碗大小,宋万平这五盏却足有马车大,实在是张扬奢靡得很。 “那厮不但逃了命,据说还发了财,一个鳏夫张罗着要娶新妇。” 黄尾无不吃味,啧啧有声,向李长安挤眉弄眼。 “前些天,不是有个半老徐娘求姻缘么?道长为他俩牵根红绳如何?” 李长安只当这厮嘴贱,招呼着跟上队伍,往潮神庙去。 ………… 潮神庙不是六十四坊里那些个庭楼相连的大庙。 只一房一院。 供奉的神祇也只潮神一位——祂端坐神台上,手捧船灯,面目却被一张红布遮住,不见尊荣。 李长安没进门,只在院外探头。 望见宋万平供奉完,庙祝念起了太平文疏,正巧海上送来腥咸海风,吹着烛火烟气摇晃,院中信众纷纷伏倒,直呼显灵。 道士不为所动,风只是风而已,但却瞧见,海风撩起红布,露出神像头部竟没有面孔。 他记得偶然路过城隍庙,庙里的城隍老爷也是这般没有面孔,不由讶然。 “钱唐的神仙都没脸的么?” 旁边黄尾吓了一跳,赶紧拉着道士走得远远的。 “道长莫在说胡话,吓死个鬼!城隍无脸,是因为没人担当城隍之位。但潮神不同,潮神是海神,海潮变幻不定,是以潮神无面。” “哦?潮神是何名讳?” “海潮变幻不定,是以潮神亦无名。” “无名无面,不跟城隍一样么?” 黄尾哑然无言,好在这时候,宋万平出了庙门,两鬼顾不得争论,赶紧追上去。 “前方可是宋万平?” 汉子闻言回过身来,是个粗粝的老水手,脸上涂满的铅粉也遮不住风浪留下的刻痕。 宋万平警惕看过来。 “两位不曾见过。” “我俩因许二娘而来。” ………… “我那嫂嫂当真古怪,别人但求子女平安无事,她倒好,一心要为儿子收尸!” 得知两鬼来意,宋万平放下警惕,邀请他们进了路边酒肆。 李长安心思一动:“你是说,许二娘的儿子还活着?” “当然活着!” 宋万平猛地一拍桌子,随即又凑近了,左右一瞧,放低了声音。 “他还托我给家里捎带了银裸子哩。” 说着,店家送来酒食,他招呼两鬼一齐饮食,又道: “我也不怪她,嫂嫂从来是一根筋,执拗得很!我说了许多,她总是不信。从官府到船主,从寺观的和尚道士到坊间的神汉,她都找了个遍,也没个所以然。如今,又找上了你们。” 他摇头无奈。 “也罢,便把我等的故事再讲一遍吧。” …… “海水过了澎湖渐低,再往南,过夷洲抵万里石塘之间,海势低若崖谷,称作‘落漈’。何为‘落漈’,读书人称:水落而不回也。 今年我等自三佛齐返航,途经万里石塘,忽遇大风吹入漈流之中,船只遭其裹卷漂流。无论是升帆还是划桨,费尽功夫,丝毫不能使船脱出。只能日日随着海流往下,渐渐瞧见海面高耸如山崖,人人以为万无生还之理,终日饮酒待死。” 某一日,船身忽而大震,人人跌倒,船也停止不动。出舱一看,船只搁浅在了一处荒滩之上,岸上砂石尽是赤金,周遭海域但见海涛如山四面聚拢,却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同行不敢大意,组织人手上岸探查,寻得沿岸颇多搁浅的大船残骸,香料、丝绸、瓷器、琉璃、金银、宝玉散落满地,无人拾取。 再往内陆,有许多奇异果树,果实皆饱满清甜,果子烂熟坠满落叶之间,酿出酒水可直接饮用。林中又有许多飞禽走兽,都呆呆傻傻,不避生人,肥硕可口。 继续往前,远远望见一辉煌宫城,城周边居住有许多土人,服饰与中原相似,但言语‘啾啾’仿佛鸟语,抵近了,才瞧见他们日照无影,原来全是鬼! 我等怕得要命,但他们却没有加害我等,反而极力热情招待。我等也无处可去,便暂时安顿下来,还娶了鬼中女子为妻。 时日长了,渐渐能听懂鬼语,才晓得,他们大多也是中原人士,同我一样,误入落漈,流尸至此。岛上那些果树、鸟兽却是番人魂魄不耐本地风土,失了精气,难以维持形体变化而成的。 至于‘落漈’缘由,是因本地正处海眼,海潮由此涨落,甚至于那宫城,也是东海龙王所遗留。 再问如何回归故国。 鬼中长者说,他们久栖于此,略通海性。落漈三十年一平,时有逆流向上,而今正当时候,如果修补船只,趁流而行,或许可以脱出海眼,回归中土。 船员们或留念岛上富庶温存,或畏惧前途不定,不肯离开。唯独我牵挂父母坟冢,愿意舍命出航。他们纷纷取出金银为我送行,还有一些原是钱唐籍贯的鬼也来托我为家里送去音信。 然后如言乘船逐流,海船登涛如飞,只一昼夜便回到了钱唐海面。” ………… “我俩又去打听过。” “宋万平回钱唐后,出手阔绰,花钱如流水,而所用钱财多是大食海商惯用的银币,与故事相符。” “他又拜访了几个子弟在海上失踪的人家,所诉音貌生平,丝毫不差。” “所以他的故事固然玄奇,但也堪有理有据。” 两鬼调查之后,回到了许二娘家中——一座寒酸狭小的茅草棚子,厨房、饭厅、卧室都挤在一起。 也正如宋万平说的,许二娘的性情执拗得很,即便得了许多钱财,也不肯拿去改善生活,依旧蜗居于此,苦苦追寻自己认定的真相。 所以面对道士的质疑,她绞紧了双手,只一句。 “他在撒谎。” 李长安无奈:“阿嫂认定宋万平撒谎,可有证据?莫非是令郎曾经托梦于你?” “他在撒谎!” 好吧,没有证据,纯属臆断。 李长安已经考虑是否放弃这单生意。 “道长。” 黄尾却突然开口。 “宋万平确在说谎。”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番客 “宋万平确在说谎。” 许二娘闻言猛地抬起头,目光炯炯,双手绞得更紧了。 黄尾得意笑道:“那厮编的谎话颇为唬人。” “可惜不巧,恰恰骗不了我。” “我曾读过一本古籍,讲的是钱唐城建立的往事。众所周知,千年之前,两条妖龙作乱吴越,许天师受命伏妖之后,才建起这‘烟柳画桥参差十万人家’的钱唐城。然少有人知,二龙并非没来头的妖魔,一是昔日太湖龙君,驱的是太湖之洪,二是钱唐龙君,却是东入大海,借助海眼,兴起海啸席卷东南。” “城外飞来山,便是天师遣力士搬来,阻断二龙汇流的大山残脉。而城内的六十四家寺观也尽是当年钱唐遗民躲避大水的高地。” “故此,东海之中若确有一海眼,其位置应当在出舟山抵琉球的茫茫大海之间。而宋万平却说,海眼在夷洲与万里石塘之间的某处,那海啸淹的应该是潮州而非钱唐。” “两者差之千里,宋万平定在撒谎!” 黄尾言之凿凿,李长安却摩挲着胡茬。 “如何能确定你那古籍记载便是真的?再者说,‘木樨花’卷入落漈漂流多日,也许已经离开初时海域,只是船员未曾察觉呢?” 黄尾摇了摇头。 “咱们又不是城隍老爷,真真假假与我等何干?那宋万平行事招摇,不知惹了多少红眼。咱们只需寻得他言语破绽,再为许家娘子写张状子,递上衙门。” 他嘿嘿一笑。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呢?” 许二娘眼里的光黯下去,扭过去,不再看他。 ………… 两鬼被撵了出去。 当然,文雅的说法是“鄙室寒陋,不足待客”。直接点便是“再没点消息,就莫上门来,惦记老娘的银子”! 两鬼蹲在街边,路上行人如织,各为生计奔忙。 李长安:“一个坏主意。” 黄尾:“至少是个主意,而且见效很快。” 道士拿眼觑他,黄尾赶忙摆手讨饶:“道长莫见怪,我只是试探一下那婆娘。” “试探什么?” “那婆娘虽死了儿子,却没责怪带他儿子上船的宋万平,至少,不曾憎恨。这其中难道没点蹊跷?” 黄尾带着古怪的笑意,李长安递给一个白眼:“少扯闲话,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委托是找人。 在偌大的钱唐,找一个不知是死是活、不知身在何处的人。 好比大海捞针,想想都头疼万分。 然而…… 两鬼同时哀叹一声。 “银子啊!” ………… 纵使难办,但谁叫鬼穷志短呢,看在银子的份上,只好勉力为之。 叫上秀才、货郎他们,十几只鬼撒开,四处寻找查探。 兴许是因“十钱神”,又或者“鬼医娘子”,李长安的名头竟意外的好使,各坊大大小小的鬼头们没给难堪,甚是有些个,譬如“刀头鬼”还给许多帮助。 但仔细查探了一圈…… 李长安与黄尾再度登门。 “我两人访遍了钱唐鬼神,诚然无有令郎的魂魄。” 许二娘木着脸,眼神中显出不耐。 黄尾赶紧开口: “但我俩诚心为你恳求了十钱老爷。他老人家降下灵应……”旁边的李长安面不改色,“指出一个法子,或许能寻到令郎的魂魄。” 许二娘面露狐疑,他口中的“十钱老爷”显然不咋靠谱。 黄尾深吸口气,正襟危坐: “你听说过番客么?” “海事险恶,风浪、疾病、海盗乃至仇杀样样催人性命。一趟出海,船沉途中十之一二,人死船上又十之一二。死难者的尸身通常抛掷海中,但魂魄却可以随船回归故里。然而,并不是所有人的魂魄都能返还。有那阖船沉尽的,以及种种原因滞留海中的。他们的魂魄随尸沉入深海,肉身为鱼虾所食,魂魄随海流飘荡,比之孤魂野鬼还要孤苦无依。流离异域,所以叫‘番’;难以归乡,因而是‘客’。所以称呼他们为‘番客’。” 黄尾说罢,许二娘已然面色渐白,身子摇摇欲坠。 可不能叫金主出事! 李长安赶紧接过话头,半是疑问半是打岔:“我以为番客是指海外求存之人。” 黄尾:“去乡万里,流离海波,人与鬼又有什么区别呢?” 许二娘一个踉跄,若非伸手扶住墙壁,便已当时跌倒。 李长安暗里给了黄尾一脚,这毛厮才从卖弄中清醒。 讪讪一笑,忙道。 “我等恰巧认得一巫师,能为番客召魂。只是其中颇有凶险,娘子愿意冒险一试么?” 许二娘惨白着脸,点了点头。 ………… 黄尾口中的巫师,姓覃,自称家中行十三,所以相熟的都称他覃十三,家住迎潮坊。 覃十三所祭祀的神,唤作“龙子”。 而所谓“龙子”并非龙生九子中赑屃、螭吻之类,而是指钱唐左近人家“送”给龙王爷的溺婴。 …… 迎潮坊是片繁华的海港,却并非每一个角落尽是如此。 离开港口码头,离开为客商服务的商栈勾栏楼院,到了偏僻的犄角旮旯,道路便越发逼仄泥泞,房屋也越发低矮破败。 泥巴味儿、鱼腥味儿、木头发霉的气味儿混杂在一起,街巷上到处有醉醺醺的男人,沿街敞开的房门边上尽是衣衫不整、神情漠然的女人。几个小孩赤脚踩着烂泥跑过去,到了墙边排排蹲下,撅起屁股就屙屎,一条黄狗“哈赤赤”趴在一旁紧紧盯着…… 这里给李长安的感觉比富贵坊要糟糕许多。 仔细一想。 大抵是因为富贵坊的居民主要是外地来讨生活的力工,纵使生活艰辛,对未来仍保留着微薄的希望。而在这里的居民,多是暗女昌、水手、无赖、乞丐,对于他们,明天是一个过于遥远的词。 而覃十三的住所便在其间最深处。 他家大门上挂着许多奇怪的骨头串,很好辨认。 黄尾上来便大声招呼。 “覃十三。” 可门里却没有回应。 他嘿嘿一下,抬脚就开始踹门,顿时在门板上留下几个泥巴脚印。 这下可谓立竿见影,门里立马响起气急败坏的骂声: “驴入的!急个球哇!你家死人啦?” 很快,大门猛地被拉开,人未露面,先飞出一口嚼烂的槟榔,接着,才探出一个恶形恶状、面似沙皮狗的汉子。 黄尾满脸堆笑:“覃大师近日可好?” 覃十三:“入你娘。” ………… 覃十三的神堂是个不到三尺见方的小屋。 点着劣质的熏香,塞满了鸟兽骨头、绘着鬼画符的布条、乱七八糟的法器与杂物,占了大半房间的神台却被黑布盖住,不见阳光。 “招魂?你来晚啦!” “吔?你总算遭了报应,时日不多啦?!” “吃屎的嘴果真吐不出好话,俺已经不拜龙子。” “你换了神主。” 黄尾吃了一惊,巫师所祭的神主又不是相好,说换就能换,赶忙追问。 “换了哪个?” 覃十三也不答话,只把黑布稍稍撩起。 众人俯身去看,但见神台上尽是奇形怪状的狰狞鬼物,簇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大鬼,肚皮上绘着许多神情痛苦的人脸。 “你发癫啦!”黄尾瞪圆了眼,“拜鬼王!” 李长安恍然,原来这就是鬼王,怪不得塑得如此狰狞可怖。 “便算俺发癫吧,再不癫,就没米下锅了。” 覃十三哼了一声,往嘴里又丢了一颗槟榔,嚼得两齿鲜“血”淋漓。 “那些小混球本来就是鬼婴,就算有保婴龙王约束,也凶戾得很。往常求他们十次,四次不搭理,五次反倒要整你,只有一次才肯帮忙。可如今保婴龙王的香火越来越少,‘龙子’也愈加凶戾。帮忙越来越少,整人却越来越狠!” 他骂骂咧咧,越说越气。 “年初,浮香楼的芳积娘子在河上丢了一支珠钗,请俺帮忙作法捞取。当时,俺可是下了血本,供奉、血食样样不少,可这帮小王八犊子,珠钗是捞上来了,可把浮香楼往年丢河里的死孩子也给捞了出来,塞了人满满一屋!” “直贼娘!为这破事儿。今年过了一半,俺都没再做上一单买卖,还拜他个球!俺也是要吃饭的。” 好说歹说,覃十三就是不肯。 黄尾与李长安没法子,只好请出了许二娘。 她一上来,多的话不说,只把银裸子从袖里掏出来。 一锭,两锭,三锭…… 覃十三看直了眼,不自觉伸出手去,可没待挨着,被蛰了似的猛缩回去,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不成,不成,不成!法身都给送去飞来山啦,他们皮眼子小得很,再去招惹,非得玩儿死俺不可!” 黄尾见他油盐不进,眼珠一转,把他拉到一边,捋起袖子,露出腕上刺青。 覃十三惊讶:“你这滑头老鬼也中招啦?!” “非但是我,还有那位道长。”黄尾指了指李长安,“以及没在这儿的十几个兄弟,都接到了贴子。你这次若帮了我,赶明儿,咱们十几个的贺寿钱都交给你解送于窟窿城,如何?” 覃十三一时犹疑。 黄尾幽幽道:“鬼王座下可不好厮混。” 覃十三终于叹了一声。 在钱唐,鬼都得为钱打转,何况于人。 他取了杯冷茶漱了口,坐回来,脸上堆起笑。 “这位娘子,你的事俺应下了,但事先说好,俺也是冒了风险,所以无论法事成不成,钱是一分不可少。” 许二娘这段时间以来,处处碰壁,眼见着有了稻草可抓,哪里会反驳。 重重点头。 覃十三舒了口气,笑容算是真挚了几分。 “俺这法事也没那沐浴斋戒的讲究,只需寻个无人的海滩,贡上父母双方精血或者近来的贴身物件即可。” 李长安心里一咯噔。 完了,许二娘的丈夫都死了十几年啦。 岂料。 许二娘不假思索。 “好。” ………… 城外偏僻海滩。 素波没过白沙,浅浅涨落。 一只皮靴突兀踩入。 覃十三抓着一只公鸡,割开喉咙,仰头满饮,念念有词,然后一口将鸡血喷入海中。 随后。 挥舞着两把铃刀,且唱且跳,回到了岸上法台之旁。 法台前立着一个纸人,额头写着许二娘儿子的大名。 左右手又各自牵着另外的纸人,右手的穿着许二娘平日衣裙,左手的带着一枚品相精良的大食金币。 许二娘便在法台下方,既期待又忐忑。 黄尾悄悄挪到李长安身旁,低声问:“这法事能成么?” 道士平静回他:“你找的巫师,我如何知晓?” “不是怕这厮怕事。”黄尾惴惴不安,“弄了个假把式糊弄咱们么?” “不必担心。” 李长安摇头,指向海面。 “‘龙子’已经来了。” 鸡血在水中无声渲开,将大片海面染成粉红。 粉红里又浮出许多被啃食过的鱼虾尸体,被海浪推上岸,堆积成海水与陆地的分界线,散发出浓浓的恶臭。 覃十三猛地转身,戟指海面,血滴随着大喝喷溅: “流离孤魂,还不速速归来!” 顿见海岸不远处忽见涌泉,随着大量淤泥翻滚而出,一个人形自淤泥中站立起来。 那是一个少年人,站在没腰的海水里,面容苍白,浑身湿漉漉的。 “我的儿!” 许二娘一声哀鸣,踉跄着扑了过去。 覃十三赶紧把她拦住:“娘子莫急,那些小混蛋可没这么好心!” 但许二娘哪里听得进,不管不顾只是挣扎,覃十三被抓挠了好几下,气得破口大骂,但不敢放人,扭头冲黄尾吼道:“还不过来帮忙!” 黄尾赶忙过来搭手。 许二娘挣脱不过,只望着儿子哭喊:“儿啊,都是娘的错,娘不该让你上那海船。” 儿子似要回答,但嘴唇好似被缝住了,不论神色怎么焦急、凄苦,也总开不了口。 直到。 他仰起头,露出脖颈,惨白的皮肤现出一条红线,而后忽然撕裂开来,成了一条骇人的伤口。 皮肉泡得发白,外翻的口子好似嘴巴开阖,道了声: “娘。” 许二娘的挣扎蓦然一顿,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却哑然无声,只有眼泪满面流淌。 也许是看到了母亲的悲恸,孩子在海水里艰难挪动蹒跚过来。 但刚迈出脚步。 衣衫便大片大片突兀染红,零碎脏器从衣摆下滑出,浮在水面,海水愈加赤红。每一步,身上便出现大小不一的伤口,片片皮肉随之剥落,露出森森白骨。 不多时。 少年郎已化作一个血淋淋的骷髅。 可他依旧艰难拖着步子向前。 当他即将迈过“分界线”时,海中忽然响起许多稚嫩却满是恶意的笑声。 紧接着。 一个又一个皮肤乌青、肢体残缺的童子自海中跃出,扑在少年身上,将他再度拽进了血红的海水里。 黄尾回头大喊:“道长!” “疾!” 黄符如流光飞掷。 耀眼的金光随之四下迸射。 李长安已然纵身跃入光芒。 稍许。 金光消却。 李长安独立海滩,凝目望着远处海波深处,海浪清浅,海沙细白,无论少年郎还是鬼童子俱如梦幻泡影,不见影踪。 “李道长?”许二娘面色惨然。 李长安没说话,只摊开手掌,唯有一枚骨片以及一块染血的衣角而已。 ………… 李长安与黄尾把许二娘送回了家中。 她没再哭泣,反而神色平静地开始张罗起饭食。 两鬼呆在一旁面面相觑。 不论是以道士的洒脱,还是黄尾的狡猾,都想不出如何去安慰一个亲眼看到儿子凄惨死状的母亲,尤其是这个母亲还是没结账的雇主。 只好干巴巴扯几句:“阿嫂莫要太费心。” 许二娘自在灶台忙转,头也不抬:“无妨,人总是要吃饭的。” 说着,还把梁上挂着的唯一一条腌肉取下来,打理好一并下锅。 不多时。 饭肉俱熟。 分出三大碗杂粮饭,淋了酱汁儿,垫上咸菜,面上铺了油汪汪一层腌肉。 李长安两个只客气了不到一秒,便没出息地埋头干饭。 就像许二娘说的,饭总是要吃的。 吃完,许二娘拿来了报酬,比谈好的还多一些。 “还有一桩事须得麻烦两位。” “尽管吩咐。” 许二娘又递来那枚大食金币,并用染血的衣角裹住。 “劳烦把它还给原主。” ………… 宋万平握住那块衣角,眼神空洞。 许久。 仿佛才意识到面前还有两位客人。 他张开嘴,言语在嘴边打了许多转,才迟迟问: “二娘,可好?” “尚且吃得下饭。” 李长安说起许二娘回家后的一举一动,很快,话锋一转,说起她在海边法事上的遭遇,谈及少年的皮肉剥落的场景。 宋万平的神情变得愈加苦闷,却不见异色。 李长安凝视着他: “那种伤口不是被海底的鱼虾啃食出来的,而是被利刃一刀一刀割下的。” 旁边的黄尾茫然,不晓得道士为何说这个,直到他望见宋万平脸上惊惧、悔恨、麻木兼具的神情,他才意识到一种可能,一种叫他脸上黄毛竖立的可能。 李长安:“你吃了他。” 宋万平把脸与衣角一起埋进了双手,身躯开始颤抖,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却直不起腰杆。 半伏在桌上,讲述出关于木樨花号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年初,船失了期,船主冒险换了航道。才过夷洲不久,冷不丁吹起大风,水一口吞了日头,天立刻就黑了。越刮越猛,浪滚水涌。转眼,天不是天,海不是海,只见白瓦瓦的一片山峰,浪头成群的赶,把船颠来倒去,脚凳、木桶都跳起扑腾。” “兴许是遭了报应,船底当时就漏了水,怎么也堵不住,我与几个同乡只好胡乱抢了只小船,许……他也在小船上。” “等到海平了,我们还活着,可不知被刮到了哪里。四周没有风,没有云,没有鸟,也没有浮木,只有海。我们逃得匆忙,只抢了一箱子财货,随身带着些酒和干粮。” “干粮很快就吃完了,我们又吃了皮条、棉花、麻布,但都不顶用,人很快瘟了,没力气划船,海上飘着等死。” “可我不想死,老大年纪了,没有娶妻生子,不能让宋家断了香火。所以,我提议,按照海上的规矩,抽签。” “他中了签。他当时喝了海水,人已经迷糊了,可仍旧在反抗,几个同乡上去按住手脚,他就开始哭,说自己年纪还小,说老母还在等他回家,说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在心里一直把我当父亲……可他抽中了签。” 他的神情又复平静,就像是曾经在海船上已经做出某种决定一般。 “我用刀子亲手割开了他的喉咙。” 后续如何,宋万平没有再讲。 至于海眼的传说他从何听来,又如何能描述出死难者的生平,都不得而知了。 他取了一盒子金银财货让李长安转交给许二娘。 道士又跑了一趟。 可到了许二娘家,怎么叫门都没有回应。 心头顿时有不好的预感,破门而入。 但见许二娘已把自己挂在了那条空下的屋梁上,手里死死攥着骨片。 至于宋万平。 他消失了。 抛下了新置办的宅子,抛下了媒人说好不及下聘的小娘,就这么悄然没了踪影。 有人说,他划着小船在夜里独自入海;还有人说,看见他孤身走进了窟窿城。 李长安跑了两趟,两边人都没了,只留得一盒子财货无处可去。 左思右想,把财货交给了华翁,他名声好,面也大,由他帮着给许二娘和她的儿子办了丧事,再出面给许二娘张罗着投个好胎。 一来二去,也就没剩几个子儿,都被道士拿去换了酒肉,请来在这事儿帮了忙的大伙饱食了一顿。 无论如何。 饭总是要吃的。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飞来山:夜归 今夜雾气格外的浓。 明明走在街巷,提灯却照不透周遭景物,只见得茫茫一片浑白,好似提前涨了潮,水漫上岸,淹没了坊市。 何五妹提着灯笼,抱着个小陶罐,独自夜归。 时辰不算太晚,富贵坊尚未酣眠,零星仍有话声、笑声、吵闹声与犬吠,但隔了沉沉雾障传进来,却莫名多了些阴森,使人心底发慌、汗毛悚然,催促着她不敢稍停脚步。 忽的。 “何五妹?” 雾中模糊有个人影。 何五妹不敢回答,低着头快步往家的方向走。 那声音却缀了上来:“五娘缘何不理人,我是坊东老槐树旁的宋三郎,上月还在卢医官处求了汤药。” 宋三郎?好似有这么一人。 何五妹仍然不敢搭话。 声音吊在身后。 “汤药是为我阿爷求的,可不顶用,他腿上烂得愈发厉害,都见着了骨头。” 何五妹不自觉放缓了脚步。 声音继续在雾中响起:“今儿来了个游医,说要用狼毒水浸泡患处。我心里没底儿,所以连夜来寻你们。” 狼毒是可用来以毒攻毒,可老人家年老气衰,哪里能抵挡得了药毒?这不是治病,分明是要命! 她转身脱口而出。 “不可用狼毒!” 然而。 回首处,雾中茫茫,何曾有人影呢? 噔~ 清透绵长的金石之声响彻耳边,思绪随之飞散。 咦? 何五妹霎时觉得脑中空空荡荡,好像大梦初醒,又好像身陷梦中。 我在这里做什么呢? 有风自而后吹拂,送来丝丝浅绿的光,在前方凝聚,于雾中开辟出一道光铸的小路。 路上三个辨不清模样的人沿路站成一行,最前头的手中托着一个石磬,他侧来目光,似在邀请。 何五妹不自觉踏上浅光,加入其中。 灯笼脱手,陶罐也随之坠地,摔成碎片,酪浆洒了一地。 她的眼中因此恢复了一丝清明,听到猫儿尖锐而急促的叫声。 然而。 噔~石磬再度敲响。 一只手自身后搭上肩膀,她恍恍惚惚也抬手搭在前列的肩上。 队伍沿着光路向前。 耳畔猫儿的叫声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 烛光前。 李长安神情凝重。 案台上摆着一张绘制了小半的黄符。 他深吸一口气,静心凝神,笔裹朱砂,仿佛有千钧之重,缓缓落笔。 他在制符? 不。 他在作死! 笔下的灵符,可不是寻常的破煞诛邪、镇宅收惊之符,而是雷符。 但是煌煌九天雷府神威,可容区区不容阳世的阴魂么? 没写下完整的一笔,空气中电光跃起。 噼啪一响。 “嗷!” 龇牙咧嘴的是李长安,嚎叫却不是他。 大黑猫闯进屋来,浑身毛皮狼藉,凄厉叫唤。 …… 夜色已深。 街巷间的雾气反倒散去许多。 洒落的酪浆已浸入泥地,只余一片带着膻味儿的白。 李长安俯身细查,地面上残留的阴冷灵气刺得他手掌发木,却奇特地少有邪晦之感。 他起身紧了紧身上蓑衣。 又拾起灯笼,捻指取出灯芯,用符绕了一圈,而后轻轻一呵。 橙黄如蚕茧的火焰顿时变作浅绿色,并飘散出点点萤火,逆风向北。 李长安便将灯芯放回灯笼。 提灯寻光而去。 ………… 古人以“蒿里”借指幽冥,固然说的是泰山之南的死者葬所,却也未曾没有蒿草丛高高没人、连绵成林,凡人误入其中有如隔世之意。 李长安前方便是一边茫茫蒿草。 似钱唐这样的大城市,城边有如此一大片高草丛是十分古怪的事,概因市面上薪柴昂贵,除却人家的茶园、果园、林园,草木大都被砍伐一空,城边边通常比和尚的脑门还干净。 而此处蒿草幸免的原因倒也简单。 李长安抬头远眺。 雾气至此散尽,夜空寥廓,一轮孤月高高照住山丘。 此地是飞来山,传言中厉鬼啸聚之所。 荧光指向前方。 李长安不假思索投入荒草丛中。 …… 蒿草枝连枝、叶连叶,好似汇成了一片海将人淹没。 当你跳起来,目光越过蒿草,总能在不远处望着“海岸”。可当沿着既定的方向走去,却怎么也走不出这高高的草丛。再度跳起,“海岸”依旧在前方,不远不近。 李长安停了下来。 侧耳倾听。 夜风拂过草丛,密密的枝叶摇晃窸窣作响,细细听,风声中却藏着一些更细小的声音。 “他为何停下?” “哎呀,莫不是发现咱们啦?” “好饿,让我吃了他。” “他也是鬼,不能吃!” 李长安放下灯笼,双手捧起往里轻轻一呵,随后,有纸鸟无声无息自蓑衣下滑出,投入草丛深处。 与之同时,风中的争吵也越发激烈。 随着。 “管他是人是鬼!” 高草深处传来大片草茎压倒的声响,有东西轰隆隆猪突而来。 李长安并指作诀。 “疾。” 金光乍现。 伴着“哎呦”一声,轰隆声戛然而止。 道士并不搭理,继续掐诀用咒。 惊呼与痛呼一时不绝于耳。 不多时,再侧耳听。 风声便只是风声,再无其他。 他拾起灯笼,继续往前。 不过十余步,已然走出蒿草丛,前方见得一条由碎石块铺就的山路。 ………… 沿路上山,山间越发晦暗。 非是月光不够明朗,而是弯曲的山路旁,那些树根盘绕处,那些怪立的石缝间,总是潜伏着比别处更浓稠的阴影。 每待李长安靠近,这些阴影便发出细细的响声,鬼祟着藏进山林更深处。 不消追上去查看,道士便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钱唐三害之一的没影贼,不大多是从飞来山潜入城中作祟的恶鬼么? 孤魂野鬼,不必在意。 继续登山向上。 咦? 忽然停驻。 前方的山腰上竟有一间道观。 道观理所当然的残破,山门已整个倾塌不见残骸,院墙则与杂草、花藤共生,远远难以辨认,那究竟是一道墙垣,还是一丛灌木。 倾颓若此,但“门”前的野草却教它处更为低矮稀疏,显然时时有人走动。 进入观中。 便先教人悚然一惊。 庭中或站或立或仰躺或据坐,无声无息挤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怪物! 但抵近看,原来全是雕塑。 佛陀、夜叉、仙人、鬼神乃至于各种民间野神、夷教番神,不分中外敌我齐聚于此,都是遗弃日久,饱受风雨,以致颜料褪色、泥壳剥落、肢体残缺。 其中颜色最新的是一组胡乱堆在角落的童子童女像。 进院时,李长安已有猜想,见着这童子像,已然可以笃定,这间道观应是钱唐的敬神庄——既安置废弃神像的场所。 遗弃的神与无祭的孤魂倒也算相得益彰。 道士摇头也不知该不该笑,踱步到一尊增长天王像前。 塑像工艺十分了得,尽管周身斑驳不堪,依旧不减凛凛威风。 它之前应该供奉在某个法师的私庙之中,为了方便借法,手里的慧剑竟是真家伙。 道士向天王施了一礼。 取下剑来。 尽管锈迹斑斑,但甫一握在手中,李长安便已断定它曾经是柄好剑,而如今,也堪一用! 道士忽然双手握住剑柄,腰身一转,仿佛挥动皮鞭,力量从脚下而生,自腰间而起,经手臂传达,最后由剑刃挥出。 霎时,锈剑仿佛洗尽了风雨,重现锋芒,在幽寂的夜里发出厉啸。 锵! 火星迸溅。 斩在一柄鬼头大刀之上。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飞来山:激斗 山间月光晦暗。 道观愈显荒颓、幽冷。 轻盈的剑,沉重的刀,在满院佛神无声的注视下,追逐数合之后。 刀势忽而一改,以蛮横的姿态携带沛然难当之力横扫而出。 锈剑并不正面抵挡,剑尖往刀柄处一点,已然借力往后远远飞出,带着李长安轻盈落地。 地上饱受磨难的灯笼终于被点燃,火中析出点点浅绿,汇聚成蚕茧大的火丸映出刀客形貌。 是个铁塔般的巨汉,一身短打被浑身筋肉撑得几要裂开,脸上覆着一张青铜傩面,看不见样貌,须发如雄狮戟张,用麻绳草草扎起。 荧光在他身前浮而不散,也就是说…… “阁下为何掳走何院长?” “你便是‘十钱神’李长安?” 道士皱起眉头:“你认得我?” 刀客放声大笑,笑音低沉好似猛兽磨牙间喉头的咆哮。 他挥手扫灭火光,提步疾进。 眨眼间。 庞大身形已压至眼前。 双手高擒。 鬼头大刀呼啸而下! …… 一时间,庭院中刀剑咬合之声不绝于耳。 时有火星迸起,照出道人凛然眼眸,勾勒青铜面具边沿冷光。 刀客挥刀如锤,绝无甚精巧招式,只是反复劈砸扫撩。 看似鲁莽无章,但李长安却明白一点,所谓武术,无非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对方恰恰看准了自己的弱点,以最粗暴的手段实现了最精明的选择——无论剑术如何精妙,道士手中的只是一把锈剑。 终于。 又一次交鸣。 锈剑发出一声叹息,折断了残余的锋芒,半截断刃高高弹飞,大刀却来势不减,撩向道士胸膛。 李长安早有准备,脚步一垫,轻飘飘撤出半寸。 刀刃划过,只割开了蓑衣系带,挑起绞烂了道人身前的褡裢,十来张符纸漫天飞散。 哼~哈! 刀客胸中发出轰鸣,抬步重重前踏,硬是以蛮力扭住大刀惯性走向。 势重如泰山,紧跗如缠身毒蛇。 挥刀劈来! 李长安甩出了蓑衣。 大刀须臾不停,斩碎了蓑衣。 蓑草支离飞散,但刀下却不见道士身影。 福兮祸之所倚,没有肉身有坏处,自然也有好处。 魂魄轻盈无质。 李长安作鬼不久便发觉,自个儿的辗转腾挪不知迅捷了多少,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做到虞眉那样,以虚空为溪水,以身作游鱼,穿梭折返如意。 所以刀客进击快,李长安躲得更快。 以至于,大刀落下时掀起的恶风,好似平白又送了道士一程。 送他冉冉飞起,追上了空中弹飞的半截剑刃。 双指捻来,又旋身飞掷。 刀客本欲挥刀挑飞。 然而。 “疾!” 刀客不假思索,又以蛮力扭回刀势,回刀护在身前。 电光火石之间,却又瞄见剑刃上缠着丝丝白光,只不过匆匆一瞥,便好似有细细刀刃塞入眼球,莫名刺痛。 鬼使神差,他偏开头颅。 下一瞬,脸颊忽而一冷,青铜傩面上竟被划出一条深深剑痕,而那厚实刀身更是在无声无息间洞开剑孔。 是何手段,锋锐如是?! 不待刀客惊疑后怕。 那边李长安已然并指作诀。 山风激荡,吹得魂魄飘然难坠,一时仿佛仙人凌空虚渡,轻盈若飞。 但其口齿中咬出的字眼却又快又重。 “熇明真玄,焕映丹天。朱凤飞翔,赤雾浓暄。” 刀客猛然抬头,但见身周飘飞的数张黄符浮出红光,红光又迅速膨胀,隐隐相连,将自己环绕当中。 他便要飞身躲避,纵然不能全然躲开,但也好过尽数吃下。 可脚步踏出的一刹,却忽而停住。 接着,他更是丢开了手头大刀,张开双臂,将纸符匆忙拢进怀中。 李长安稍感疑惑。 但厮杀之中岂容杂念? 飘然落地之时,口中亦吐出最后一句: “急急如律令。” 依然是朱雀羽章之符。 火光燃起,火势却被刀客死死摁在胸口,然仍有灼热风浪夹着无数火星呼啸四溢。 李长安压低斗笠,护住头脸。 风息后再看。 山中毕竟潮湿,道观并未被点燃,不至从危房变作废墟。只有几许神像被风刮倒,更添残破,零星枯草被引燃,夜中星星点点,好似为这满院佛神供上香烛。 刀客匍匐在地,衣衫被火燎去,只余些许仍在燃烧的布条,周身尽是灼伤,逸出阵阵黑气。他挣扎着用手肘撑地,勉力支撑不倒。 胜负已决。 李长安把后头的褡裢绕到身前,取出一张束鬼符,要将其镇住再做诘问。 这时。 刀客的青铜傩面忽而剥落小块。 身上鬼气顿时大涨,压灭了周遭余火。 噶吱~噶吱! 那是犬齿在口中咬磨。 暴露出的小半张面孔上,死灰色的血管如蛛网蔓延。 紧接着。 噗~一颗短匕般的獠牙撕开脸颊,森然探出。 他猛然抬起头,双目如血猩红。 难道是只僵尸? 李长安默默换上大将军到此符。 那刀客却猛然一怔,似乎恢复了清明,抬手遮挡住獠牙,腾身跃起,三两步退进了道观主殿。 殿内黑暗深邃如墙,无论是云间暗淡的、如水的月光,亦或散落庭院如烙铁的火光,都泼不进、刺不入。 只能望见两点猩红与道士冷冷相对。 哗哗~道观瓦顶传来异响。 但见月下有鬼物攀上屋瓦,向着庭院据坐屋脊。它脖颈上空空如也,头颅用发丝编成的绳索系在腰间。 这是死于法场的无头鬼。 砰砰~又一鬼物自殿侧转出。 走动间,摇晃不止,巨大的头颅时不时撞响墙壁。它生着如盆巨口,又腹大如鼓,偏偏脖颈却细如毛竹。 这是死于饥荒的饿鬼。 滴答~再有鬼物探出墙头,只见得面目白肿,水藻样的头发长长垂下来,淅沥滴着恶臭的泥水。 这是死于水中的溺鬼。 种种的奇怪声响,样样凄厉哀嚎,惨淡月光下,一个又一个狰狞鬼魅现身于这荒败道观中。 李长安惊讶片刻,旋即了然。 飞来山是厉鬼巢穴,自然鬼多势众。 不过…… 他洒然一笑,正要摘下头上斗笠。 “喵嗷~” 毛皮愈加凌乱,显然又经过了一番苦斗的炭球儿踩着猫步,步入庭院,蹲坐在了李长安身边,自顾自开始梳理毛发。 在它尾巴后头。 是数不清的幽绿眼眸。 李长安把斗笠戴稳。 咱这边猫也不少哩。 …… 钱唐有三害。 其一是没影贼,也就是恶鬼,阴附生人趁夜作祟,使人害病;其二是长毛贼,也就是野猫,潜入人家偷鸡撵狗,让人破财。 钱唐人提起无不恨得牙痒痒。 然而,在今夜,在这荒山破观,两个贼难得闹起内讧。 那边“嗷嗷”鬼嚎,这边“喵喵”猫叫,可惜猫头不对鬼嘴,哪边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只有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这时,一人突兀闯入两方中间。 “莫要动手!误会,都是误会!” 来者身材短小,满脸生着黄毛,不是黄尾又是何鬼? …… 黄尾的到来缓解了道观气氛。 猫儿们不再炸毛,刀客也从主殿现身,挥手驱散了群鬼。 黄尾这才笑嘻嘻靠近来,没来及说话,炭球儿跳起来就给了他一爪,接着又一通连环猫拳。 他被挠得嗷嗷直叫,满院子乱蹿。 嘴里乱七八糟喊着,“肥猫”、“死猫”、“猫兄”、“猫爷”、“长毛爷爷”。 李长安也不管,待黑猫撵够了,才把黄尾拎过来。 劈头就问: “又是你搞得鬼?” 黄尾躲在李长安身后,连忙叫屈:“什么叫搞鬼?实在是冤枉。人心急火燎地上来寻医,一心求见五娘,谁能忍心拒之门外?再者说,那位病患也不是什么邪祟,反是有口皆碑的贤明人物。” 他小心瞧了眼正舔爪子的大黑猫。 “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话语间,大黑猫突然低伏身子,瞳孔幽幽泛光,却是刀客孤身前来。 他换了新的傩面与衣衫,没有带那柄鬼头大刀。 抱着手臂,没看黑猫。 声音洪亮而低沉,仿佛胸膛里塞了一面大鼓。 “剑耍得不错。”他顿了顿,“符使得也成。” 李长安晓得他想问的,是洞穿刀身的是何法术。 没什么好隐瞒:“西方庚金之气,白虎羽章之符。” “好手段。” 刀客点头,解下一个水囊,饮了一口抛给道士。 道士嗅了嗅,囊中是果酒,饮入口,滋味寻常,杂质颇多,但有种别样的清凉,入口后很快散布周身,让原本冷冽如刀的山风变得温柔。 不是好酒,但颇有神妙。 李长安饮罢抛回酒囊。 “五娘何在?” “娘子正在吾主处做客。” “你家主人怎么称呼?” 刀客宏声道: “万年公。”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飞来山:万年公 “万年公何方神圣?” 黄尾卖起关子,总是不肯直说,叫李长安跟着来拜见,介时自然知晓。 刀客引着两鬼一猫,沿着小道登上一处山口,望见山林中一条廊道。 廊道由树根与花藤拱成,沿着地势一路曲折向下。 步入其中,渐渐深入。 但见两侧的天空似被什么东西遮蔽了,瞧不见月光,但廊道内外都漂浮着许许多多的萤火虫,恰如星星汇成银河,照亮了沿途的溪石与草木。 走了约么一刻钟。 抵达了廊道尽头,尽头是一堵蔓延入视线之极的瓦俺们不可小觑他人,如今怎么自个儿先小觑了鬼医娘子的医术?!” “胡闹!”万年公加重了语气,“我这病药石无用,你难道不知?!” 铜虎闷着声哼哧哧不搭话。 “郎君此言差矣。” 插话的竟是何五妹。 旁人看何五妹,都以为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纤纤柔柔,说话总是细声细语。但熟悉她的都知道,她内里自有一股刚强坚韧,否则也不能一个人挑起慈幼院的担子。 说她的琴艺、诗词、厨艺、刺绣如何,她或许一笑了之,但言及医术,却意外展现出要强的一面。 “未经诊断,怎能说药石无用?再者说,岂能辜负了铜虎兄弟的一片……”她瞧了眼万年公年轻俊逸的脸蛋,纠结了稍许,“……孝心?” “是极,是极。” 铜虎赶忙大声应和。 说着,忽一侧耳,喜道:“小七回来啦!” 随即,门外便有欢快的话声。 “阿爷!大兄!俺回来啦?” 一个少年风风火火闯进来,胡乱向周遭见了一礼,抓起桌上茶壶,便往嘴里灌。 手里提着一个眼熟的竹箱。 铜虎抢先叫住他,装模作样问:“可曾惊扰了生人?” 少年丢下茶壶,满不在乎:“大兄不晓得俺的本事?便是窟窿城,也是来去自如,何况区区慈……” 铜虎连忙咳嗽,少年知道失言,赶紧捂住嘴,又嬉笑道: “俺偷偷‘借’来的。” 铜虎微微颔首赞许,拿过竹箱,送到何五妹面前,再诚恳一揖到底。 何五妹不曾说话,只和场中“人”一起把目光聚向万年公。 他摇头失笑。 “也罢。” ………… 万年公挽起下裳,解开胫衣。 李长安眉头一跳,何五妹更是惊呼出声。 但见他腿部自膝盖往下,不见一块好肉,尽是肿胀。青肿上叠着红肿,红肿上叠着黄肿,黄肿上再叠着黑肿。 两条腿好似两条遭了辐射而畸变大萝卜。 皮肤薄得像一层膜,总让人害怕包裹的脓血随时会爆裂而出。 但何五妹仍秉着医者的责任心,按捺不适,上手细细检查。 许久。 她迟迟道:“应是长期接触有毒之物所致。” 万年公笑道:“娘子果然好医术。” 何五妹松了口气,显然信心大增。 “要根治此病,平日便得避开毒源,再以小刀刮去腐肉,用药内服外敷。但是……” 她面上又露出迟疑。 万年公两条腿哪里用得着刮腐肉,分明全是腐肉。直接砍了,反倒利索。 “无妨。”万年公宽慰,“我非凡人,娘子尽管下刀去腐。” 何五妹这才彻底定了心。 嘱咐铜虎准备木盆、清水、烈酒、皮带,等候的同时又说起后头用得着的药材。 名唤“小七“的少年听了,立马要再去城中“借”。 何五妹赶忙制止他:“无需麻烦,这几味药山上都有。我上山时,曾在路边见过。” 她描述了药草的位置与外表,少年便欢欢喜喜出去了。 …… 不多时。 器具备好。 何五妹清洗了刀具,用烈酒为万年公镇痛,用皮带扎紧腿窝防止失血过多。 下刀前。 万年公递来一枚翠玉般的树叶。 “娘子将此叶佩戴于身,可解百毒、辟瘴气。” 何五妹吃了一惊,忙不迭推迟。 “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万年公一再让她收下,“再者,此叶既是诊金,也是治病的用具。” 何五妹将信将疑佩在发间。 随即凝神下刀。 刀尖划破皮肤的一刹那。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恶臭与邪气蔓延开来。 甫一入鼻,仿佛千万根冰刺塞进了每一个毛孔,给李长安一种莫名熟悉的恶寒与颤栗。 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才恍然想起,庭院中的不是“魙”。 再看场中。 何五妹发间翠叶发出浅浅薄光,庇护着她不受影响,让她专注心神下刀刮腐 如此半个时辰过去。 污血接了两盆,腐肉也割下了一盆。 万年公两腿已然露出白骨,刀下才见着好肉,脓血流尽,鲜血涌出。 空气中多出一种馥甜之气,入鼻有清凉之感。 何五妹精神一振,下刀愈发精细。 又过了半个时辰。 腐肉终于除尽,但万年公两腿几乎只见骨头,零散缀着些许筋肉而已。 相比先前的肿胀模样,很难说两者之间哪个更为骇人。 万年公却不以为意,他甚至从轮椅上起身,就着两条腿骨,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沉疴缠身多年,今日始觉轻松。” 说罢,又向何五妹躬身致谢。 何五妹木木应了一声,两眼仍直勾勾望着那一对白骨,神情严肃,眼神呆滞,跟个哈士奇似的。 心里想的是,刮了腐肉,就该敷药。可都只剩骨头了,还有敷药的必要么? 楞楞思索了半响。 才不得不承认自个儿的医疗方案已然告吹,只好宣告手术结束。 万年公看她精神萎靡,一个时辰的手术消耗了她太多精力,也不再留客,将人、鬼、猫送到门外。 “何娘子,李道长,黄郎君还有这位小猫,后会有期。” 李长安正要作别,却发觉月门中的万年公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 不是他在远离。 而是自己脚下的廊道在渐渐后退。 诧异看去。 又见那月门那白墙那漆瓦,甚至地上青砖,都浮现出树叶状的花纹,花纹越来越细密,越来越清晰。 终于。 扑簌~ 视线中的一切尽数散成枝与叶,翠绿的、浅绿的、墨绿的、繁盛的、稀疏的,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开来。 廊道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人处其间,仿佛坐上一趟列车,两边景物都在往前飞掠。花草、溪流、土石、藤树,一切一切都在前赴后继投入远方后,崩解开来,化作一树树枝叶,尽情舒展。 待李长安回过神,已然身处一片山谷边缘。 谷底中央生着一株巨大的榕树,高高可与山崖齐平,茂密之极的树冠铺展开来,几欲填满整座山谷。 零星月光自树冠边沿漏下来,投入巨树脚下黑池,黝黑死寂不起一丝波澜的池水仿若深渊,月光流入,却一去不回,没有丝毫反光。 李长安凝望过去。 莫名打了个寒颤。 ………… 炭球儿一直不愿向何五妹暴露自个儿钱唐猫界总瓢把子的身份。 所以当大伙儿回到道观时,猫儿们都已散去了,只有小七带着几只有些人样的鬼守着摘来的草药。 但他哪里懂得采药?只是估摸着位置,是根草都给拔了过来,就差铲地皮了。 所以道观里,“草药”堆成了小山。 何五妹哭笑不得,只好上去挑捡,可挑着挑着,动作却越来越慢。 “铜虎兄弟。” 她终于停下。 铜虎连忙回应:“娘子有何吩咐?” 何五妹指尖抚着发上翠叶,再三犹豫,轻轻问道:“我的药其实对万年郎君没用,对么?” 铜虎一时哑然,抓了抓脑后乱发。 “吾主说拳拳盛意不忍相拒。” 何五妹轻叹一声,又问:“万年郎君的真身是谷中的大榕树?” “千年之前,许天师命力士搬来飞来山,因为此山无根易动,未免将来伤及人家,亲手植下吾主,命他以树根作山根,永固飞来山。” “郎君的病因是谷中黑池?” 铜虎沉默了稍许。 “吾等本是厉鬼,怨愤太重,不容于钱唐,幸得吾主收留,才有容身之地。但也因我等怨气沉积,在谷中凝成黑池……” 他不愿再说。 ………… 不需再捡什么汤药。 大伙儿挑了些草药,便下山去了。 一路离开道观,走下山道,穿过蒿草丛,转眼,家门便在眼前。 何五妹不禁回望来路。 雾气茫茫,不见山月。 她喃喃自语:“可惜了。” 李长安问:“可惜什么?” 她莞尔一笑。 “可惜洒了酪浆。”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斗狠 定海门前的东瓦子,因挨着迎潮坊,客商云集,是钱唐最兴旺的几片瓦舍之一。 其间茶肆、酒店、旅舍、饭馆、勾阑、技楼林立。 更兼相扑、乡谈、踢弄、杂耍、杂剧、傀儡戏、皮影戏等等娱人花样齐聚。 每日是招得游人如云织,金银如水聚。 如此一处油水十足的宝地,难免会惹来许多无赖人物。 这些市井“好汉”中,势力最大的有两人。 一个是开钱庄的牛石,聚了一帮同乡无赖,自称忠胜社;一个是做当铺的曲定春,招揽了许多本地恶少年,号称保义团。 两方素有嫌隙,斗了不知好多回。 可到今年,据说为着某样宝贝,争斗忽然格外激烈,以至于影响了瓦子里的生意。各家掌柜的坐不住,一齐请了衙门出面调解。 全无作用。 双方反倒斗得越来越激烈,甚至光天化日械斗,一度日日血洒长街。 如此终于招来了十三家问询。 双方终于肯坐下来交流,可仇怨易结难解,何况还有利益掺杂其间。 但确实已流了太多的血。 于是把那宝物作押注,以比试三局两胜定赢家。而比试的内容,便是混混们的看家本事——斗狠。 第一局。 曲定春叫手下捉来一个仇家,撞进麻袋里,使人轮番以大棒殴打,一盏茶后,把人拉出来,浑身骨头几乎碎尽,软绵绵黏糊糊的似块糍粑。这一招,在本地正唤作“肉糍粑”。 牛石却叫来一个欠钱还不清的倒霉蛋,好声告诉他,过了今天,欠债一笔勾销,也决不再骚扰他的家人。然后请出一个病恹恹的老头,说是从长安流落来的阉人,昔日在内廷负责刑讯之事。 后头发生了些什么,没有流露出来。只听着坊间说,场中双方几十条汉子,平素人人自夸“义比关云长,胆过赵子龙”,可出来时,没一个脸不是白的。 第一局,牛石胜。 这牛石腿还软着,已然惦记着再接再厉,该如何去赢下第二局。心腹建议:对别人狠,不算本事,对自己狠,才够能耐! 牛石当即拍腿赞同,便把手下堪用的都叫来抽签。 第二次斗狠,中签的手下当场用刀剁下了一只手。可曲定春却不紧不慢送上一个漆盒,打开来,里头用丝绸裹着一根手指。 手指对手掌,似是手掌胜。但曲定春又慢悠悠抬起手来,盒子里的是他的手指! 第二局,曲定春胜。 双方均一胜一负,第三局便至关重要。 牛石回去后,一番苦思,终于阴沉着脸唤来了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同样姓牛的三兄弟,正是牛石本家的子侄,在老家活不下去,过来投奔他,敢打敢杀不惜身命,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 三兄弟来后,牛石一句话也没说,只奉上一个木盘,上面装满银子,然后长长作揖。 三兄弟同样没说话,端走了盘子,出门就拐进了赌档。骰子、牌九,管它赌注多大,任它赌运如何,尽管下注。便是木盘空了,也立马有人帮着填满。 赌得兴尽,再去酒楼。什么山珍海味、美酒佳酿都让店家尽管奉上。 吃得肚皮浑圆,便登上画舫。平素里正眼都不给的小娘,今儿也得曲意奉承,乖乖张开大腿。 如此狂赌烂嫖一天一夜。 天不亮。 三兄弟一人拎着一根麻绳到了曲定春的当铺前。 天光未展,四下无人。 三兄弟中平日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幺忽的红了眼眶,不一阵,眼泪与鼻涕淌了满脸。 老大骂他:“哭什么?!大丈夫岂能无信?社首会照料好咱们的身后事。” 说完,把自己挂上了门檐,身子抖了抖,很快没了动静。 老二嘿嘿笑起来:“钱耍了,酒喝了,小娘也入了!乃公够本啦!” 然后把自个儿也挂了上去,舌头挤出来,脸上绽起青筋,同样没了声息。 老幺守在两个哥哥身边,擤了好几口鼻涕,抽噎着随了兄长的脚步。手脚抽搐了许久,尿液随着渐渐冰冷的双脚,滴滴落下。 晨风一吹。 跟一串风铃似的,在门檐下轻轻摇晃。 等待着第一个发现他们的幸运儿。 第三局,牛石胜。 ………… 飞来山脚下荒野。 某条新近开辟出的小道。 黄尾领着老货郎和三个秀才推着板车艰难前行。 小道既坑洼不平,还多有草茎纠缠车辙,推起车来格外费劲,秀才们吃不惯这个苦,纷纷抱怨: “这般关头,大憨他们却去了哪里?” 李长安与乡下汉子们同样不在,但他们不好抱怨道士。 黄尾看他们实在累得慌,干脆招呼着停下休息,直了直腰杆:“近来有个财主急着修宅子,需得着大憨他们的手艺。” 老货郎奇怪:“哪家肯用他们做工?” 钱唐各行各业都被各家行会把持,行会又受十三家约束,许多行当不许鬼物参与。 黄尾笑道:“所以才让道长出面。不是鬼做工,而是财主虔诚供奉,十钱老爷赐下的福报。” 大伙儿都一齐嘿笑起来。 道士自立起“十钱神”这块招牌,便做了不少这类裤脱子放屁的破事儿。 “也怪我。只当是单生意。” 黄尾拍了拍板车上三副棺材。 “却没想是单大生意!让大伙儿受累啦。” 他这么一说,秀才们也不好再抱怨。 这时。 远远滚来闷雷。 一阵冷风灌入衣领。 极目远眺。 重重乌云占据了天幕一角。 黄尾赶紧拉起板车。 “加把劲儿!要下雨了。” ………… 到了墓园。 匆匆埋下三副棺材。 众鬼便急切离去。 仿佛踩着步点。 大雨如期而至,瓢泼风雨冲刷着坟上新土。 俄尔。 两个鬼祟人影自草丛中冒出。 “他们走了?” “走远了。” 两人手里拎着铲子,直奔三座新坟。 很快挖开封丘,打开了棺盖。 嗡嗡苍蝇飞起,却又被雨点打回馆内,落在三兄弟狰狞风干的脸上,和蛆虫一起往口鼻孔窍里乱爬。 “三位兄弟,冤有头债有主,此番冒犯非由我等。” 其中一人双手合什,喃喃叩拜。 另一人却很不耐烦。 “都这时候了,说这些有鸟用?!” 说罢,粗暴翻找起棺中财物,完了,从怀里掏出一把榔头,又一摊手。 “拿来!” 另一人递来一枚长长的棺材钉。 他接过长钉,抵在尸体的眉心,然后高高扬起了榔头。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开煞 大雨之中。 盗墓者高高扬起了榔头。 突然。 “歹!狗贼!” 他登时一惊,榔头砸歪,钉子划过尸体额骨,掀起大片头皮。 两人忙慌抬头,雨幕中四、五人抄着家伙怒目而视,是黄尾他们去而复返。 “我便说有东西跟着咱们,原来是俩丧天良的盗墓者。弟兄们,把他俩拿下送官!” 众鬼嗷嗷叫着一拥而上。 盗墓是重罪,被逮着不死也得脱层皮。两人哪里敢束手就擒,同样抄起铲子,要搏命顽抗。 但一交手。 俩盗墓贼便齐齐松下口气。对方虽人多,但全没打斗的经验,无有章法,只是胡乱舞着手里的家伙而已。 两人对视一眼。 一人当前扫开对面胡乱递来的铁铲;另一人看准时机,突兀上前,一铲子砍进对面黄毛汉的脖子。 黄毛汉当即惨叫着踉跄倒地,惊得其他同伴如惊鸟散开。 他狞笑一声,上去踩住黄毛汉的胸口,便要先料理一个。可冷不丁,眼角瞄到手里铁铲。 大雨冲去了泥土,铲口一片亮白。 “大、大哥。” 他舌头打着哆嗦。 “咋啦?”同伴护在他身前,“你受伤呢?” “没,没血!” 同伴诧异看来,铲口果然不见半点儿血迹。可方才,纵使大雨糊了视线,也看清铲口明明白白切进了对方的脖子。 入肉无血。 也就是说……两人惊恐看下,却发现地上的毛脸同样露出惊惧,放大的瞳孔直直对着两人的身后。 “痛。” 含混而凄惨的呻吟像是毒蛇悄然自暗处钻出,冰冷的、湿漉漉的蛇躯冷不丁缠住人的后颈。 “好痛!” “好饿!” “好冷!” 一声激烈过一声,一句哀戚过一声。 最终。 “狗贼!狗贼!!狗贼!!!去死,去死!” 低吟化作切齿的咒骂在大雨中的荒野回荡。 两人僵硬回头。 但见三口墓穴正涌出漆黑的残秽之物。那东西好似活人在融化的过程中停住,半是人形半是尸水,相互纠缠作一团。 顶端处生着三张干枯而腐烂的人脸,它们哭泣着、哀嚎着、怒骂着,然后同时止声,六颗凸出的眼球转过来,定定望着两个活人。 “鬼呀!” 随着尖叫,那东西突而腾起张开成一张黑色的大网,向着盗墓贼与地上的黄尾扑去,要将他们一口吞下。 “急急如律令。” 忽有纸雀穿过雨帘,金光骤现。 厉鬼发出惨叫倒飞而去。 远处。 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大步而来。 更多的纸雀在雨中振翅。 厉鬼略一盘旋,随即投入了茫茫雨幕。 ………… “道长怎么来了?” “我帮大憨他们谈好了价钱,听说你这头接了单大生意,担心你们忙活不过来,所以赶过来想着搭把手。” 李长安拉开袖口,纸鸟们抖去“翅羽”上的雨水,一个接着一个跳入袖中。 “你这生意做得太马虎了,尸体里藏着厉鬼,也敢接手?” 黄尾一阵点头哈腰道谢,他惊魂未定,但仍习惯地送上马屁。 道士不吃他这套:“这三人什么来历?好重的怨气!” 斗狠之事也曾哄传一时,黄尾大致道来。 少不了一番添油加醋后,犹自骂骂咧咧:“我哪里想到,那俩腌臜东西没半点儿道义,竟没给这三兄弟开煞。” “开煞?” “道长不知开煞?” “只知道回煞,说是人死后,头七有鬼差带着魂魄回家,不慎冲撞便会如何云云。但依我所见所闻,多是无良术士趁机敛财,或是有邪物作祟。” 说起邪物,李长安理所当然想起一个名字。 “又是窟窿城?” “倒跟窟窿城无关。”黄尾稍稍犹豫,“至少关系不大。” 这倒少见,李长安还以为,钱唐什么坏事儿最后都能落到鬼王头上。 黄尾解释:“外地如何我不清楚,但在钱唐本地,一些人死后,魂魄会滞留肉身。身体死了,魂魄却‘活’着。道长还记阿枳当时情形么?” “痛不欲生?” “没错。我听经历过的死人说,那时魂在尸中,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鼻不能闻,偏偏魂魄与身体仍有联系,先是血液不再流动,周身针扎一样发麻。再是感受到身体渐渐开始腐烂,招来苍蝇,生出蛆虫。” “时间久了,生前再如何纯善的人也会被折磨成厉鬼。” “所以钱唐人但有亡故,不管贫富,无论贤愚,亲朋甚至邻里都会出钱,请来鬼王麾下的煞神,为死者开煞,其实就是把魂魄从尸身中解放出来。” “不开煞,魂魄便出不来?” “倒也不是。还听说尸体烂得狠了,魂魄也能脱出,可介时都成了厉鬼,难免作祟。” “那三兄弟死了多久?” 黄尾咬牙切齿:“斗狠之事在五月末六月初。” 怪不得如此凶戾。 李长安跳进棺材,细细翻查,在尸体的头顶发现了一些被雨水冲散的蜡泥,旁边又找着一根长钉。 黄尾说长钉是盗墓贼带来的。 “他俩可不是盗墓贼。”道士把长钉丢进被捆起来的“盗墓贼”怀里,“这是被下了咒的棺材钉,是用来镇杀怨魂的。” 不必严刑拷打,只把两人摁进棺材,强喝了几口浑水,便交代了一清二楚。 牛石与曲定春两人能在东瓦子立足,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对钱唐的另一面也略有了解。三兄弟吊死门前,曲定春也许是为了泄愤,也许是怀着别样阴暗心思,请了巫师封住了三兄弟的魂魄,再拖了近一个月,才交还了尸体,等着牛石被厉鬼闹得焦头烂额。 但牛石也是狠人,明面上为三兄弟风光大葬,暗里便派人来,要用棺材钉将他们的魂魄钉死在尸身里,一了百了,永世不得超生。 听罢,即便大伙是鬼,仍觉不寒而栗。 恶鬼何及恶人! “无需为那三兄弟抱不平。”黄尾招呼大伙儿给墓穴重新填土,“他们活着时,也是市面上为非作歹、心狠手辣的人物。被牛曲两人折磨成厉鬼也好,回去找牛、曲报仇也罢,俱是狗咬狗,跟咱们没有干系。” 众鬼心有余悸,纷纷应和。 李长安却摇起了头。 黄尾平常胆大包天,什么都敢上去掺和,可到这紧要关头,被厉鬼一吓便缩了头。 哪里会没有干系? 干系大着呢。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千金贴 牛石是被浓烈的血腥味熏醒的。 恍惚回神。 面前是一张木桌,桌上灯烛火光如卵,照出周遭昏暗四合。 桌上绑着一只公羊,才被开膛破肚,红色的心、黑色的肝、青色的肠子、白色的筋膜都敞开来,随着公羊微弱的呼吸,慢慢濡动。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何在这里? 他依稀记得,自己像往常一样,小酢一杯,在新买的姬妾身上宣泄了残余的精力后,便在自个儿塞满棉絮的软塌上沉沉睡去。 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我被绑架呢? 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 他瞧见木桌对面,同样坐着一个男人。 那人他可谓日思夜想,每每恨不得食其肉、寝其骨。 曲定春!狗贼何其无耻! 他便要起身叱骂:曲郎如何言而无信,不是说好愿赌服输么?怎的又绑我至此,平白伤了两家和气? 可方要开口,却发现口不能言;欲要起身,却身不能动。 非但如此,全身上下,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控制不了。 好似自己仍沉在梦中,只有眼睛、耳朵与鼻子醒来而已。 槽糕。 他哪里还不明白。 中邪了! 我那满屋子求来的符箓竟然没用?! 他是又愤懑又慌乱。 突而。 “好饿。” 他听见自己说。 他一点也不饿,今夜晚膳,他喝了一整杯西域葡萄酒,两枚掺了蜂蜜的白面蒸饼以及一大碗以南洋香料小火炖软的羊羔肉。 但这并不能阻止“自己”用手指活活挖下羊的眼球,然后连带泪腺吞进口中。 眼球在牙齿间嚼碎带着恶心的触感,古怪的腥气涌上鼻腔,骚臭的汁液咽下食道。 他想吐,耳中却听得自己说: “好吃。” 紧接着,自己与对面的曲定春同时起身。 他这才瞧清,对方眼中的慌乱与面上的呆滞。 哦~他恍然,原来曲定春同样中了邪。 然后两人一齐埋首入公羊胸腔。 好似两头石槽里抢食的猪,大口吞饮着腥膻的羊血,用牙齿撕咬着坚硬的骨头、筋道的内脏、柔韧的肌肉与绵软的脂肪。 …… 吃! 大口的吃! 贪婪的吃! 拼命的吃! 无需挑捡,无需清洗,亦无需咀嚼。 牙齿能搜寻到的一切全都吞入腹中,撑开胃囊,挤入食道,一直塞到嗓子眼。 牛石惊疑自己是否将要腹裂而死之际。 他终于听得自己长长的叹息。 “饱矣。” 躯壳再度属于了自己。 他顿时控制不住,跪倒在地,碎肉与血水一齐从口鼻中呕出。 忽然。 “牛石!” 牛石打了个激灵,颤抖着慢慢抬头。 但见黑暗中浮出三张恐怖的面孔,他们张着嘴,舌头已腐烂到只余舌根。 声音幽冷仿佛虫子爬遍周身。 “牛石,你应诺要照料我兄弟后事,却言而无信,放任我们尸身受辱!” “曲定春,你阴狠毒辣,不讲江湖道义,竟用邪术残害我等魂魄。” 声音越发凄厉。 “可恨!可恨!该杀!该杀!” “你们是我那三位侄儿?” 牛石总算是认出了向他寻仇的厉鬼身份,忙不迭跪倒,虽然扯到腹部,剧痛难当,仍强忍着求饶。 “是我牛石对不住你们呀!此事实非我意,是那曲定春用心歹毒,我也迫不得已。今日若能饶叔叔一命,来日必将灵位供奉上神堂,日日烧香祭拜,如有违背,定叫我不得好死” 黑暗中厉鬼回以凄凄冷笑。 牛石用力叩首不止: “当年乡里遭了灾,是我牛石托人送了粮食回乡,不知活了多少乡亲性命。能否看在这微末情分上……” 黑暗中依旧冷笑。 牛石无法,扭头找曲定春:“曲大,曲帮主,你到也说句话!” 曲定春同样瘫倒在地,腹胀欲裂难以动弹,他抹去脸上秽物,向鬼嗤笑道:“进了咱们这一行,平日歹事没少做,死了却想有个好收场,做得什么白日梦?!” 说着,向黑暗里啐了一口。 “要杀要刮,呕~悉听尊便。” 曲定春这么硬气一句,倒比牛石哀求百句更有用。 三鬼停下厉笑,潜回黑暗,窃窃鬼语片刻。 再浮出脸。 “你们一个确实有恩,一个说得在理。但就此放了,却难平我兄弟心中恨意。不如你两人在此比试一场,胜者,饶汝一命,败者便留下,为我兄弟泄恨!” 曲定春不屑一顾,牛石只是哀求不已。 三鬼不慌不忙吐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露出里面物件。 “你俩为这东西争夺多日,今日便将它添作彩头如何。” 牛石不禁停下哀求,愕然:“怎的在尔等手中?” 曲定春却沉默一阵,忽道:“此言当真?!” 厉鬼恨声道:“我等不是你曲定春,不讲道义。” 牛石大惊失色:“曲大怎可信鬼话?” 厉鬼:“我等也不是你牛石,言而无信。” 曲定春一声不吭,吃力爬上桌,凶狠瞪视着牛石:“怎么比?” “当然是—” 三鬼猛然凑近桌边,跳跃的昏黄灯光,映出三张面孔,一者戏谑,一者狰狞,一者凄苦。 “—斗狠!” ………… 桌上羊骸已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火盆。 盆中炭火正炽,几根铁条烧得通红。 曲定春把一个海碗放在身前。 瞧了眼对面脸上阴晴不定的牛石,呲牙一笑。 “先前一桌羊肉,全落入我两人肚中。三位只得尝味,不得饱腹,岂不可惜?” “仓促之下,也没法再寻得一羊。然……” 砰!曲定春突而起身,把一条大腿放上桌面。 “羊肉何及此肉?!” 说罢,扯开裤子,提起一把短刀贴在大腿靠臀外侧。 深吸一口气,然后憋紫了脸。 生生割下了巴掌大的一片下来。 丢进碗里。 再拿起通红的铁条,摁在伤口上。 兹拉~ 焦香四溢。 铁条丢回火盆,炭火吃了血,烧得越发旺盛。 曲定春却已然冷汗淋漓。 厉鬼在暗中发出嬉笑。 他没有就此罢手。 “区区一片,不得果腹。” 他放下腿,捞起衣摆,抓起腰侧一团。 “此间软糯,最是肥美。” 再度下刀,刀子有些钝了,不得不用刃口慢慢锯。 鲜血横流如注,他咬紧了牙,剜下拳头大的,同样丢进碗里。 待到用铁条烙住伤口,牙关已咬出了血。 黑暗里,厉鬼发出欢呼。 他还是没有罢手。 “腰肉失之肥腻,不如肩肉紧实弹牙。” 他扯下袖子,惨白着脸,把刀尖刺入肩胛。 …… 时间如同滴下的血珠,点点飞逝。 盆中炭火依旧炽亮,碗中却早被争食一空。 牛石与曲定春匍匐在桌上,失血让他们嘴唇发白,剧痛使他们浑身脱力。 曲定春凶狠,牛石也同样毒辣,嘴上哀求不止,但下起刀却毫不迟疑。曲定春割哪里,他便割哪里;曲定春割多深,他同样也割多深! 两人你追我赶,以至于都遍体鳞伤,甚至到最后,没有力气再去烙住伤口。 鲜血流淌不止,在桌下汇成一片血泊。 黑暗中响起古怪的笑声。 笑中满含憎意。 “当真可惜,你二人谁也没能得胜,这彩头既然谁也拿不去,不如就此烧了吧。” 黑暗里探出一只枯瘦的手,作势要将木盒丢进火盆。 “住手!” 曲定春沙哑制止。 牛石听在耳中,嘴巴嚅嗫几下,终究没有说什么。 从一开始,他就不停向鬼求饶,不停向曲定春谩骂挑衅,但到了如今,他已没有力气,更没有心思再摇动口舌了。 他已然看明白,厉鬼的话如何可信?厉鬼的怨恨又如何可平?三兄弟只是在耍弄他们而已。 曲定春想必早已明白,也早就做了最后的打算。 他与自己不同,牛石心想,他是本地人。 曲定春挤出最后的力气把脖子搁在空碗上,剧烈喘息一阵,才又生出气力,把刀子横在颈边。 “有好肉怎可无好酒?请三位莫要食言,且满饮。” 便要划开喉咙。 三张鬼脸在浑浊烛光中大笑,口中犹自咀嚼,眼中已然贪求着新鲜“美酒”。 砰。 不是血液喷溅,而是房门突然被踹开。 外头的光投进来,照出三兄弟那扭曲在一起的、丑陋而又可悲的身形。 破门而入的黄尾诧异望着场中。 然后迅速缩了回去。 “道长,在这儿!” 话声方落。 数不清的鸟儿振翅涌入。 …………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牛石你这丧尽天良的杂种!曲定春你这杀千刀的腌臜!还有你这牛鼻子!你们通通不得好死!” 厉鬼兄弟被黄符死死镇住,却仍旧怒骂不休。 他们口中的“杂种”与“腌臜”正猫在角落,粗粗处理了伤口,一人得了一张木灵符,将就温养伤势。 而“牛鼻子”正蹲在他们跟前,摸索着下巴,满眼探究。 三兄弟魂魄的状态很是奇特。漫长的折磨不仅让他们积累了庞大的怨气,更让他们的神思几近溃散,魂体因此不成人形。要搁外头,估计就魂飞魄散了,但在钱唐,却能勉强凝而不散。 他正考虑是不是捉回去,仔细研究研究。 厉鬼兄弟也终于接受了现实,试图讲理:“那两人并非良善之辈,我兄弟报仇更是理所当然,你这道士为何多管闲事?” “贫道也不想多管闲事。”李长安不轻不重唉了一声,“奈何那位牛施主是我等雇主。今日葬了死人,明日雇主就离奇横死,我这生意也没得做啦。” “生意?”角落的牛石猫出了些精力,连忙叫唤,“你是作殡葬的掌柜?如此甚好!法师,快快除了恶鬼,我可以加钱。” 三只厉鬼闻言咆哮不止,要生吞了牛石,可惜被黄符镇住,只得原地乱拱。 “加钱也不成。”李长安冷冷扫了他一眼,“这三位无论身前如何,死后成了厉鬼,也没有戕害无辜,怎可随意打杀?”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又该如何? 厉鬼兄弟只管奋发怨气,曲定春若有所思,牛石已然眼珠一转。 “我等性命俱是法师所救,法师要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牛石识时务得很,曲定春也不反对,厉鬼兄弟却好像被怨恨冲昏了脑子,渐渐只晓得嘶吼咆哮。李长安不得不再丢了几张清心符,将他们的理智拉回一些。 然后拉了根凳子过来,大马金刀坐下。 “咱们都在钱唐求食,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若让贫道做个‘和事佬’,为各位解此冤仇?” 也不管三方反应。 “三位已成厉鬼,难以挽回,不如让牛曲两人将尔等灵位寻个香火鼎盛的寺观供奉上去。待到积足福荫,化去了怨气,再由他二人出资,为你们三兄弟投个好胎,如何?” 寻回理智,不等于消去仇恨。 厉鬼冷笑:“我要说不呢?!” 李长安无奈。 难道他们真以为,贫道是来寻求他们意见的? “钱唐不通幽冥,无法超度冤魂,便只能请三位魂飞魄散了。” ………… 厉鬼兄弟还能如何?只好委屈应下。 道士他们魂魄收起。 噗通。 掉下一个盒子。 李长安拾起来:“这是……” 曲定春神色顿时激动,奋力挣扎起身。背后,牛石伸脚把他勾倒,而后踉踉跄跄奔过来。 “哎呀!多谢道长,那正是我家里被盗走的物件。” 李长安身形一转。 牛石扑了个空,摔了个狗吃屎。 道士打开盒子。 “听说你两人为了某样宝贝斗狠,死了许多人,赔了许多钱,便是这个么?” 他自盒中取出一叠纸来,都是地契,且落着同一个名字——正照寺。 而东瓦子所在的坊也叫正照坊。 黄尾好奇上来翻看。 照他说,正照寺是六十四寺观之一,是一座子孙庙,可惜传到如今这一届主持,却是个不肖子孙,把整座庙拆分了四处抵债,山门作了勾栏,静室作了仓库,偏殿成了拜火庙……地契也分成了许多份,散落钱唐。 没想都搜集到了这里。 李长安啧啧咂舌,都说六十四寺观尊贵,各坊便是以寺观为名,没想会有这种奇事。可转念一想,也就不奇怪了,毕竟还有咸宜庵珠玉在前嘛。 “你们两家城狐社鼠要这佛寺作甚?若求功德,还不如平日少做些歹事。” 曲定春灰头土脸爬起来,并不来争抢,只是不屑说道: “刀口求食的好男儿何必拜和尚?是那鬼王索要。” 牛石也起身附和:“八月八鬼王大寿,我与他各自接到了‘千金贴’,使者明示鬼王只要正照寺。” 李长安等鬼接到的寿贴叫“万钱贴”,但区区十两银子怎可面见鬼王尊颜?所谓“万钱贴”只是窟窿城使者广撒出来,为寿宴增添喜气而已。 得贴者及时把一万钱交给供奉鬼王的巫师,便可了事,并不真能登上鬼王寿宴。 但还有一种寿贴,叫“千金贴”。得此贴者,才真可列为宾客。但顾名思义,须得奉上价值千金的寿礼。 据说,历年因“千金贴”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 “所以你们才会为它斗狠?” 曲定春面容惨淡:“为了它,我手下兄弟死了三成,伤残大半。” 牛石神情唏嘘:“为了它,我搭进去了半生积蓄,身上还背了新债。” 李长安蹙眉不语。 曲定春又道:“法师以为是我不要脸面一心攀附窟窿城?” 不待道士回答。 “呵,那些嚼舌头的何曾想过,东瓦子偌大的油水,偏生落在我曲大一介本地落魄户,他牛二一个外来流民头子手里?还不是因为,前一个管事的得罪了窟窿城,一夜之间,满门消失无踪。” 说罢。 他支撑起身子,萧索离开。 上一次斗狠他输了,这一次斗狠他没赢。 他已把地契彻底输给牛石了。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失踪 转眼已到八月。 天光未启,李长安、黄尾、秀才、货郎、石匠们已早早聚在城外,等候晨钟敲开城门。 他们都把自个儿收拾一新,个个喜笑颜开。 辛苦了大半月,终于到了结账分钱的日子。按照账目与书契,抹去零头,自己这边可以分得一百一十七两银。 “待分了钱,别的都不说,先去东瓦子的百味楼点上一桌子好菜。菜要荤的,不带半点素。肉要肥的,不带半点儿瘦!再淋上蒜汁儿~” “哈哈,这就支楞上啦?” “一百两不能支楞!” “你莫不是忘了‘万钱贴’啦?” “道长就不能让俺先乐呵乐呵?妈妈的,白花花的银子竟要分给鬼!” “那曹掌柜怕也是这般想的。” 众鬼一阵哄笑。 曹掌柜是黄尾找的合伙人。他在钱唐殡葬行当颇有人脉,本身也经营着一家棺材铺、一家冥器铺以及一家纸扎铺子。“看葬”生意所需的吹打、哭丧、席面、墓砖、碑刻等等都由他出面牵头,所以钱也压在他手里。 说笑间。 城门终于开启。 一行汇入拥挤的人潮,涌入钱唐城金色的朝雾中。 大伙儿辗转进了凶市。 市面上冷清,兴许是大早上没人来棺材、纸钱铺子闲逛吧。 找到曹掌柜的棺材铺,出乎意料,旁边的铺子都开着,唯独他家房门紧闭。 大伙儿笑掌柜的实在懒散。 又转过街角,找到冥器铺,同样房门紧锁。 大伙儿面面相觑。 匆匆再找着纸扎铺,所幸,纸扎铺开着门,但只有一个年轻后生倚着门框打哈欠,那曹掌柜的不见人影。 “过两天便是鬼王寿辰,哪家死人如此不开眼,敢在这等时日下葬?不怕被窟窿城下的大鬼捉去,当零嘴嚼了么?” 后生漫不经心应付。 “反正没生意,我那东家便关了铺子,带着夫人出门散心去了。” “散心?!” 众鬼不可置信。 李长安压下群鬼聒噪,黄尾上前,打了几个揖:“小兄弟,不知曹掌柜的去了哪里散心?又何时回来?” 伙计见对面神情激动,不免警惕:“不知各位找东家有何贵干?” 黄尾无奈苦笑:“我等与曹掌柜合伙做了买卖,白纸黑字定了月初结账分钱,可今天来了却找不着人……” 伙计听了,也道苦也:“我只是伙计,东家只说要离开些时日,从昨天就没见人影,我也是实在不知他去了哪里。” 黄尾抱着侥幸:“曹掌柜离开前可有交代?” 伙计忙不迭摆手:“我只是伙计,需着月初勾账的生意,想必不是小数目,哪儿会让我掺和?” 伙计一问三不知,只是推脱。 几只鬼顿时恼了:“还与他废话作甚?那厮分明是要昧了咱们的银钱!” 上去便要打砸。 伙计压根不拦,抱着脑袋便蹿进门里,大喊:“俺只是伙计,打砸随意,莫要揍俺。” 动静早已惹来围观,李长安赶紧拉住他们。 事情没有定性,随便动手,往后不好收场。 他们离开纸扎铺,各自去探听消息,道士还联系本地鬼头。最后消息一汇总,结果比伙计口中还要糟糕。 从昨天开始,便没人见过曹掌柜的踪影。好像一夜之间,他一家子便人间蒸发。 ………… 白色的粉条淋上更雪白的鱼汤,青翠的葱花点缀出浓郁的香气,再盖上一大块鱼肉。 如此一碗鱼汤粉,众鬼平日哪里舍得点,只能偷偷望着别人大快朵颐咽口水。 而今美食当前,却没人有心情动筷子。 找不到曹掌柜,便拿不到钱。拿不到钱,便缴不了“万钱贴”。缴不了“万钱贴”……种种恐怖传言一时涌上心头。 大伙儿个个心惊胆战,惶恐不能自已。 老货郎口中喃喃:“早说赊账的生意岂能是好生意?” 秀才语气悲愤:“鬼无害人意,人有害鬼心。这世道何其污浊,人心何其险恶!” 乡下汉们已然哽咽。 每次移棺迁坟,他们出力最多,期待也最多。没想到头来,希望如同梦幻泡影,平白无故便被轻易戳破。 大憨抹着泪珠子:“道长,大兄,我们该怎么办啊?!” 黄尾同样心乱如麻。 他支支吾吾:“要是实在没有办法,咱们只能离开……” “听说了么?” 旁边的食客大声嚷嚷,卖弄见闻。 同桌回他:“是西郊那一家子的事儿么?” “你也知道啦?呵!一大家子整整七口人,被吊死在路边老树上。取下来验尸,却不是缢死的,都是被活活吓死的!” “听说是为了逃‘万钱贴’。” “可不是,那男的没能耐也罢,还连累了妻儿老小,唉!” 啪哒~ 那头说完,这头不晓得跌落了几双筷子。 若非都是鬼,这一张张脸怕是该和粉汤一样白了。 黄尾平素伶俐的口舌打了结,目光游移不定:“月初结账是钱唐的规矩,他怎么可以坏了规矩?规矩怎么能坏呢?对,他坏了规矩!咱们有书契,咱们可以找行会,咱们可以报官!” 道士皱起眉头:“黄兄弟!” 黄尾胡乱点头:“对,没错,报官没用,衙门不会管,时间也不够。我们可以去借钱!找华翁,他老人家……也不行,听说这段时间他借出了许多钱,还盘下了一座客栈,手上已没有余钱。” “黄善均!” 黄尾还在胡言乱语,李长安忽然伸手捏住他脸上一块肉。 黄尾诧异抬头:“道长你这是……哎!” 李长安拍去手上扯下的黄毛:“冷静了么?” 黄尾捂着腮帮子,眼泪汪汪,连忙点头。 “那就把泪花子收起来,大男人忒难看!” 道士让他再说话。 黄尾捡起筷子,稍作思索。 “有了!我们可以躲进飞来山呀。” “嗯?!”李长安眉头一挑。 黄尾吓了一跳,赶紧改口:“飞来山是最后的退路,但现在我们还有时间,总有法子把那厮翻出来。” 李长安这才点头,慢条斯理吃起米线,语气平淡:“不要急,还有八天时间。咱们连海里的鬼都能找出来,何况一个大活人?” 慌乱能够传染,镇静也同样可以。 经过一个月相处,在众鬼眼里,黄尾心思多,总能想出办法,李长安能耐大,总能解决问题。 他俩这么一说,心底多少也安定一些。 虽不能展露笑容,至少也不好意思再抹泪珠子。 “道长。”黄尾突然讪讪开口。 李长安拿眼觑他。 他尴尬一笑,却不得不说:“窟窿城会提前回收‘万钱贴’。一到八月五日子时,诸使者会上来钱唐,追捕不纳寿礼之人。” 大伙儿的神情一滞。 “所以不是八天,而是四天。” “四天便四天!” 道士一拍桌子,摁下未及蔓延的慌乱。 他森然道: “敢吞贫道的钱,便是躲进十八层地狱,也要把他挖出来!”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众妙观 为了找到曹掌柜,李长安决定再去拜访凶市。 沿街走访各家掌柜、伙计。 这一次换了法子,把曹掌柜失约的事儿拿出来说道。人总是同情弱者,再者他们都是生意人,最见不得昧账之事,所以回答比上次更为配合,李长安得到的消息比上一次更多也更详细。 曹掌柜的不是钱唐本地人,父母子女留在老家,身边只有妻子帮着打理生意。因为从事殡葬业,容易被人嫌晦气,所以交往之人大多是同行,大多在这条街面讨生活,但也都不知其行踪。 又听得到,半个月来,他把店里的棺材、冥器都陆续低价处理了,甚至把家里值钱的物件也典卖一空。 让大伙儿以物抵账都不成。 所幸得知,他还有一个走动勤快的酒肉朋友,是一个姓文的讼师。 文讼师家住众妙坊,但找到其家宅,却也是房门紧闭,久久叫门不应。 询问邻人,说是前些天,文讼师的母亲挨个拜访了众邻,叙说了邻里之情,说要离开钱唐返还故里,当天一家子便收拾了家当郁郁离去了。只是奇怪…… “奇怪什么?”李长安追问。 “他家人离开的当天晚上,院子里响了许久的狗叫。” “人走了,却把狗落下呢?” “落下什么狗呀!”邻人笑着说,“文讼师天生有个怪病,碰着狗毛身上便起疹子,他家从不养狗。” 李长安悄悄翻墙进了文宅。 看到了文讼师的尸体。 他孤零零吊在房梁下,脚下有个踢翻的脚蹬,旁边散着几个空酒壶。 道士上去细细查看,确系缢死,不是被吓死的。但死亡不过一两天,魂魄却已消失不见。 “道长,你看!” 黄尾找到一封遗书。 文讼师上吊前喝得烂醉,字句散乱,满纸酒气,开篇全是谩骂。骂世道不公,骂老天无眼,骂怀才不遇……骂得最多的却是曹掌柜。 月前,他两人夜里结伴出去消遣,不幸冲撞了窟窿城使者,一人得了一张“千金贴”。他以为是曹掌柜做死人生意才招来鬼神,自个儿是被其牵连,遭了池鱼之灾。 …… 夜里众鬼聚头。 “曹掌柜会不会像这文讼师,拿不出钱,干脆一了百了?” 大伙儿忧心忡忡。 若曹掌柜悄悄死在了钱唐某个角落。 死人的债你怎么去追?就算能追,一来二去,不晓得要耽搁多少时间。 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大伙儿已经悄悄在心里盘算,山中苦寒,该怎么熬过鬼生了。 “他定然没有自戮!” 黄尾一口咬定。 他没慌张的时候,脑子还是很灵活的。 “姓曹的不是姓文的,只凭一支笔生活,他手里有三间铺子,若决心去死,如何只卖物件,不卖店铺?” 李长安点头:“明天继续找。” ………… 八月二日,时日又少了一天。 今天大伙儿换了目标,调查起曹掌柜平日常去的娱乐场所。 黄尾对这些个瓦子勾栏熟悉得很,简直能说如鱼得水,没花多少功夫,得知曹掌柜近来常去春坊河畔一处叫莲池小榭的地方。 春坊河两岸在钱唐是个特殊所在。 没有常见的密匝林立小楼,只有一间间青砖绿瓦相连的精致院落,门前插着杨柳,檐上缠着花藤,无论春夏秋冬,总有香气熏熏醉人,总有少女的明眸使人留恋不舍。 这些院子个个住着年轻女子,养着几个婆子婢女,都自称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孤身寄居于此。她们人人容颜迤逦,琴棋书画投壶行酒无一不精,门前往来尽是富贵男人。 究竟是何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莲池小榭的玉莲娘子就是其中佼佼者。 “哎呀,这黄须郎说话真真好笑。奴家这院子里走动的呀,只有曹相公、刘郎君,却哪来什么曹掌柜、刘东家。” 玉莲娘子轻摇团扇,言笑晏晏。 黄尾听得懂,上去连连作揖哀求:“姑娘可怜则个,我等的身家性命都捏在姓曹的手里,哪儿有银子做个相公郎君?姑娘今日若能稍开尊口,我等必铭诸肺腑,事后定有厚礼相谢!” “你们男人啊惯是花言巧语、负心薄幸,今儿嘴上说得再是好听,到明儿全不认账。”玉莲娘子眼波流转落在李长安身上,“倒是那位小哥,生得高大潇洒,便不是郎君、相公,也看得奴家心慌得很哩。” 黄尾连其他几只跟过来的鬼齐刷刷转过脸来,目光殷切——道长,你便从了吧! 李长安:“……” 他木着脸。 “姑娘,贫道是出家人。” “出家人怎么啦?谁家姑娘院子里没个出家人?我看你时时和那何姐姐出双入对的,怎么到了奴家这里,便讲起清规戒律?” 道士正色:“贫道只是借住慈幼院,姑娘请慎言,莫要坏了何院长的清白。” “似我们这等女子还有什么清白?” “何院长安贫守道、养育群孤,如何不得清白?!” 玉莲娘子拿团扇遮住半张脸,眼波定定勾住李长安,忽而噗呲一笑:“你这人好生无趣。罢了,不逗你了,那曹掌柜……” 据她所言,曹掌柜在七月里的确多次光顾莲池小榭,但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为了招待一位增福庙的练师。 最后一次是在四天前,曹掌柜离开时,言语很是得意。 李长安只知增福庙是十三家之一,供奉的是增福真君,也就是俗谓的文财神,其他便不晓得了。 “我知!我知!”大憨连忙嚷嚷,“听人说增福庙是钱唐的钱袋子,做的放高利贷的买卖。” 黄尾愕然:“你从哪里听来的?” “在码头做工听旁人说的。” “别听那帮穷鬼胡扯。”黄尾嗤笑,“十三家能看上这点儿蝇头小利?” “海贸一本万利,但风波险恶,常常人船俱没,增福庙便出来收钱作保。还有生意前途可观,但缺乏资金的,增福庙也会拿钱资助,往后凭干股分红。” 李长安了然,原来是保险、风投一把抓的大财团。 但海上又不贩卖死人,曹掌柜手头区区三间凶具铺子更谈不上前途可观,如何能招来增福庙的青睐? “道长忘了?”黄尾幽幽道,“还有咱们的生意呢。” 李长安恍然,确实是身在庐山了。“看葬”虽只赚了一百两,却是在仅仅开张一个月,尚未打开名声的情况下。而钱唐城里,明面上绫罗绸缎,背地里吃糠咽菜的人家可是不少! 这么说来,曹掌柜是早有预谋。 众鬼愈加愤懑,但仍然一筹莫展。 “只好再去找那伙计试试了。” “道长怀疑他撒了谎。” “撒谎倒也未必,姓曹的精明,想必不会透露行踪。但那伙计滑头得很,未必真就一无所知。” “但咱们问了许多次,他也没透半点儿口风。” “那就换个人去问。” ………… 钱唐的夜晚向来不甘寂寞。 画舫上歌舞不休,瓦舍里通明达旦。 至于夜归人醉死河中,更是司空惯见。 但一入八月,一应欢愉便戛然而止。人们都似冬虫蛰伏家中,唯恐惊动了上到人间的窟窿城使者。 所以纵使户户小楼紧密相连,也都似孤岛寂寂无声。 纸扎铺。 伙计憋不住起夜。 掌柜的不在,他大大咧咧掌起油灯,窗缝有风渗进来,嘘起灯芯如豆跃动,摇晃着满室纸人影影幢幢。 他留着灯,自个儿熟门熟路摸索向充作库房的后室,随手拨开挡路的纸人脑袋,打开后门。 晚间雾气浓重,被月亮染得发白,像是过于浑浊的水波。巷子是河,门槛便是岸。他岔腿站在岸上,没开始放水,先打了个抖擞。 湿冷的风自耳后吹来,滑过脖颈。 “河流”霎时变得湍急。 接着,有犬类的低吼在四周响起。 雾中浮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罪民曹利是,胆敢蔑视法旨,吾奉威德法王之令,来此拿你魂魄。” “使你永坠窟窿城!永坠窟窿城!” 声音凄厉而含混,在雾中回荡。 伙计抖擞得越发厉害,却没辩解,突然大叫一声,猛地向屋内逃去。 声音却如影随形。 他逃进后室,探出的纸人头似在拦路恐吓;他躲入前堂,满屋子纸人围着烛光怪笑;他又扑向自个儿的地铺……翻出一根木棍。 冷不丁跳起来,返身向声音来处打去。 棍子“呜呜”有声。 他脸上哪儿有恐惧,分明只有得意。 哪儿来的蠢贼装神弄鬼?乃公岂是你吓大的! 噗~然而,木棍落处却似打上了一团棉絮,只有轻微的回响。 灯光跳动,映出后者。 伙计的得意凝在了脸上。 那是怎样的怪物啊?!好似大团的阴影或淤泥胡乱捏合,偏偏又生着三张人的面孔,一者狰狞,一者促狭,一者凄苦。 哐当~ 木棍脱手坠地。 黄汤暖了裤裆。 ………… 当夜众鬼再聚头。 “那小子交代了。” “他说出姓曹的行踪!” “这个他确实不知。”看着大伙儿的目光顷刻暗淡下去,李长安摇头笑道,“但他确实说出了一个很有用的消息。” 众鬼连忙打起精神。 “姓曹的在半个多月前,突然求来了许多灵符。” 黄尾脑筋一转,便咬牙切齿:“那厮早就发现咱们是鬼!” “非但如此。”李长安补充,“他多半还晓得咱们都接到了‘万钱贴’,否则也不会专挑这日子躲藏起来。” 道士目光平静扫视诸鬼。 黄尾眼珠乱转,老货郎唉声叹气,秀才们欲言又止,乡下汉们一时愤懑一时茫然。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 “所以贫道连夜又潜入他家里,找到了这个。” 李长安拿出一张黄符放在桌上。 灵威赫赫,即便含而不发,仍吓得众鬼屁滚尿流躲开老远。 他初来乍到时,发觉钱唐虽人人求符,但市面上流传的却尽是灵光浅薄、粗制滥造的劣符,当时只以为是本地的同行吃相太难看。 直到某天,某个鬼头找上门向他讨个说法。 原来这鬼头颇多钱财,障眼法也精熟,便佯装活人,买了宅子,娶了妻妾,养了仆人,置办了产业,以某某官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生活在钱唐城中。 直至某天,他正为新买的小妾宽衣解带,那小妾身上带着从李长安处购置的符箓。 他当场便显出了原形。 所以,当地寺观很少会给出这等威能的符箓,真出了问题,通常让百姓延请法师上门解决。 而若要求得“真符”,非得是佛缘或道德深厚的信徒不可,也就是上香勤快,掏钱豪爽的熟客。 “姓曹的想借窟窿城之手解决咱们,好独吞‘看葬’的生意,那就得在八月五日子时之前,躲在一个咱们,或说鬼,找不到更奈不何的地方。” 黄尾脸色难看起来:“道长是说?” 李长安屈指敲着符上印章。 “众妙观。” ………… 终于找出曹掌柜所在,但大伙儿脸上殊无喜色。 “众妙观。” 黄尾咀嚼这个名字好似咀嚼黄连。 李长安亦是语气凝沉:“没错,就是那个号称‘群真云集万神侍卫’的众妙观。” 众妙观是十三家之下声名最为显赫的大观。 每日早课咏经之日,宫观射出灵光一如大日当空,寻常鬼魅不敢稍有靠近。 至于李长安,纵使他神魂清正,不为正气神光所斥。可众妙观香火积累千年,豢养的护法神号称上万。别说道士死了,就是他还活着,也得麻利绕道走。 老货郎迟疑道:“姓曹的虽托庇于众妙观,但观里的仙长未必知道实情,咱们若去讲讲道理……” 黄尾毫不客气打断他:“老哥哥在钱唐见过肯与鬼讲道理的寺观么?” 房中一片沉默。 李长安蹙眉起身,顺着房屋四角走了一圈,逆着又走了一圈,终于一拍手。 重新坐下来,翻出十几个铜子,想了想又捡了几个回去,留作明儿的饭钱。 “我有一个法子,或许能成,但兴许得花些钱请个帮手。” 众鬼面面相觑片刻。 “俺手头是没一个子儿了。”黄尾挠了挠毛脸,“这东西成不?” 他掏出一枚铜镜。 “老朽也一样。” 老货郎从褡裢里拿出一双靴子,八成新,但针脚细密。 乡下汉们同样没钱,他们乱七八糟给出些针线团、小刀、铁钉、锡夜壶……李长安看得一头黑线。 “这些零碎你们从哪儿找来的?” “咱们不是担心最后找不到那姓曹的么,山中清苦,总不能两手空空便一头扎进去,去他家的时候便顺手拿了些东西。”黄尾悻悻然,“哪儿晓得他家里‘打扫’得那般干净!” 李长安哭笑不得。 “我打算请的帮手,身形虽小,胃口恐怕不小,这些东西换不了几个钱。” 众鬼的目光齐齐落向了三个秀才。 秀才们磨蹭许久,终究脸皮薄,耐不住大伙儿围观。 一个拿出只毛笔,一个拿出几个墨条,一个拿出小叠黄麻纸。 这三位平日可矜持得很,老说君子身处低贱不改志趣高洁,没想到……三秀才在众鬼打趣的目光下,快要无地自容了。 李长安“安慰”:“读书人的事不算是偷。” 秀才们“呜呼”一声,掩面就走。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作法 “曹居士其实不必避入本观,贫道予居士的几张黄符便足以庇护家宅。” “真人的灵符自然神妙,只是内子慕道久矣,趁此机会,也好来清静清静。” 众妙观内。 李长安们苦苦寻找的曹掌柜正跟着一个老道士亦步亦趋。 前方忽然吵闹。 但见个胖大道人一边挥舞长勺,一边骂骂咧咧,追着只狸花猫从廊下奔出。 老道士蹙眉喊住他:“居士当面,戒仪何在?!” 那胖道人吃了一惊,狠狠瞪了狸花猫一眼,“duangduang”过来见礼,当场被老道士搬出一堆修身养性的玄门道理谆谆教诲,直念得他头晕目眩、大汗淋漓。 旁边的曹掌柜却知道是在逐客,识趣告辞离开。 老道士这才收了“神通”,转身打量墙角处正在呲牙的狸花猫,毛皮凌乱,骨瘦如柴,应该不是某个香客带上山的宠物。 “那狸奴哪儿来的?” “回禀师叔。”胖道士开口就是抱怨,“今儿不知招了什么邪?观里蹿来好多野猫,四处骚扰香客,我那伙房里的风鸡风鸭都被偷去了几只,简直比耗子还要可恶!” 胖道士恨恨道:“回头,弟子便下山买些毒饵,看这些个长毛贼还敢不敢来闹腾!” “胡言乱语。”老道士呵斥,“不嗔不杀也忘了么?!” 胖道士赶忙低头谢教,但神色间显是不以为然。 老道士也没有多说,只嘱咐一句。 “谨守着伙房便是。” 又抬头望着那蹿上屋檐的野猫。 目光复杂。 道了声:“无量天尊。” ………… 用了晚膳。 曹掌柜回到客房,翻出账簿,想赶在止静熄灯,再整理一遍生意。 房门被扣响后推开。 却是妻子端了茶水进来,脸上欲言又止。 家人远在故乡,夫妻俩在外做生意,一直相互扶持,所以彼此感情比寻常的老夫老妻亲厚得多。 他见妻子满含心事,拉过手,呼唤小名。 “阿云,缘何闷闷不乐?” 妻子语气犹疑:“相公,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坏了规矩?” “人跟鬼讲什么规矩?”曹掌柜摇头失笑,满不在乎。 “就是因为他们是鬼呀!生意做得好好的,咱们何必去得罪他们?” 曹掌柜并未向妻子透露“千金贴”的事,免得她担心,只再次解释道: “送上门的好买卖为何不要?那黄毛鬼固然狡猾,但手下几个穷措大、乡巴佬却蠢笨,吃几次酒,谈几句之乎者也,便把自个儿的底细抖了个底朝天。” “他们都接到了‘万钱贴’,穷极思变才鼓捣出‘看葬’的买卖。只消把钱一压,过了今夜,自有窟窿城收拾他们,哪里用得着咱们担心?” 妻子依旧不能展眉:“总归是伤了诚信。” “做生意,骗了人,才会伤了诚信。”曹掌柜拍了拍妻子的手,得意笑道,“但骗鬼,能算骗么?” …… 梦深夜长。 众妙观中的一切似乎都已奔赴梦乡。 但在凡夫俗子目光难及的虚空处,却有着护法神将殷勤巡视。 那神将青面赤发、身穿宝甲、手持刀斧,端地威风凛凛,与画册上一般无二。 忽然。 他神目一凝,投向客房某处。 “嗷喵!” 窗台上当即炸起一团毛球。 原来是只野猫。 今年,窟窿城遣出的使者比往常任何一年都多。虽然鬼王与十三家有约,不得侵凌寺观,但厉鬼终究是厉鬼,怨恨缠身,自己都不一定能控制住自己。 神将与他的同僚们不得不分批巡视内外,众妙观是大观,宫厥相连,亭台楼榭无数,因此任务实在忙碌得很。 所以很快收回注视。 却不曾注意到,那客房窗户缝隙中夹着一只小小的蝴蝶,好似书页间的标签,一动不动。 待到神将离去,它才倏忽“活”了过来。 翩翩飞入客房。 落在曹掌柜的枕边。 无声无息点点阴燃。 ………… 鸡鸣五更天。 曹掌柜被晨钟唤醒。 他走出客房,迎面晨风吹得精神一振。 众妙观到处是睡眼惺忪赶去做早课的道人,他腆着脸作揖问早,道人们却都打着哈欠并不理会他一小小香客。 他暗自恼火,但想到今儿已是八月五日,心里便不禁雀跃,大度原谅了这些眼高于顶的牛鼻子。 事成矣,事成矣! 他胸中越发激荡,恨不得仰天长啸,但周遭院子太窄、墙头太高,没法一舒胸臆。 于是脚下生风,大踏步走出了众妙观山门,站在高高的石阶之上,俯视钱唐,极目远眺。 山门朝东,可以望见钱唐江水滚滚入海,一轮红日正浴海而出。 霞光万丈,染得雾中半沉半浮的钱唐城一片金红。 恰似自个儿的将来,运道火红,财气滚滚金光灿漫。 曹掌柜不由张开怀抱,闭上了双眼,尽情拥抱这八月五日的朝阳。 咦? 奇怪。 为什么朝阳落在脸上没有温度?为什么耳畔突然没了钟声? 他诧异再睁开眼。 周遭虫声杂乱,风声幽咽,天上月亮掩在云翳之后,洒下些微弱的光,石阶下的钱唐城深深沉没在漆黑的雾里,不见一点灯火。 天竟没有亮! 忽然:“曹利是。” 他下意识回头。 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目光戏谑的男人,正抬着手,伸指点在自己额头。 然后稍稍一推。 曹掌柜一个趔趄,脚下踩空,身子失衡向后摔去。 完了! 一切太过突然,他脑子里只来得及生出这一个念头。 身后可是众妙观那长而陡峭的石阶,这一摔下,怕不落个头裂脑出、筋骨尽折!昨儿还盘算着骗鬼,今儿自己便要作鬼了么?! 然而预料中的剧痛并未到来,曹掌柜发现自己落入的不是石梯,而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宽不及三尺,长不及六尺,将将容得一人躺下。 这是? 熟悉的木料味儿与桐油味儿涌入鼻端。 他恍然,自个儿躺入的是一副棺材。 棺材?! 不及惊恐。 棺材盖上,钉子钉入,将他封入黑暗。 …… “大胆妖孽!” 山门前升起清光,几位神将携着凛凛神气到来。 “胆敢冒犯吾等……” 话声未落,几个陶罐掷上石阶,当即碎开,泼洒出大量黑色液体,并迅速挥发,弥散出阵阵黑气。 众神将脸色大变,顾不得叱骂,急急腾空躲避。 那黑水是厉鬼怨气凝结所成,可谓人间至毒至秽,与食香火养清气的护法神最是相冲。 好在这玩意儿不为人间所容,很快便消散殆尽。 只是再看曹掌柜,他匍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已然被虏去魂魄。时间尚短,施术者想必也并未走远。 然而几位护法神望着石阶上残留的怨秽。 谁也没有动弹。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新生意 八月四日。 亥时。 覃十三和衣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时不时起身望向香漏。香线渐渐燃过亥时一刻,距离子时越来越近。他咕隆几声,再度躺下,如何也睡不着,只瞪直了一对肿泡眼。 终于。 咚!咚!咚! 外头响起擂鼓一样的踹门声,伴着黄尾的急切呼喊。 总算来了! 他登时从榻上跳了起来,顾不得穿鞋,急匆匆跑到大门前。 要打开院门时。 连忙停下,整理了一下衣冠,又咳嗽几声,这才作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打开门来。 “慌什么?深更半夜,大呼小叫,岂不是……” “哎呀!覃十三,覃大巫!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摆什么谱啊?再耽搁,钱给你也没用了!” 他话没说完,便被黄尾闯进门来急切打断。然后,半拉半拽拖进神堂,后头李长安、货郎、秀才和石匠们鱼贯而入。 神堂还是老样子,狭小杂乱,但黑布已被拉开,显出鬼王与他座下群厉在昏黄烛光下愈加凶狞。 黄尾把几锭银子与大堆铜子“哐哐”倒在贡桌上。 “钱在这儿!法事备好了么?” 没错,给鬼王贺寿献礼不是简单的交钱了事,其中还有一种简单的法事。 “慌什么?” 覃十三指着香漏——铜盘上横置着一柱长香,香上挂着一枚枚铜钱,每当香线燃过铜钱坠下,便意味着时间过去一刻。 “香上尚余三枚钱,绰绰有余。” 嘴上说着,人已向神台跪下奉香磕头,又请下一条法尺。 竹木所制,两指宽,半臂长,用血绘着些弯弯曲曲、发黑的文字。 “哪个先来?” ………… 老货郎年纪最大,众鬼推他作头一个。 覃十三让他挽起袖口,然后握住手腕,将法尺贴上老货郎胳膊。 霎时间。 老货郎双目瞪圆,身子猛地打起抖,牙齿在嘴里咯吱作响,竟像是突然惊骇到极致,便要跳起夺门而走。 李长安眼疾手快,上去将他死死摁住。 覃十三冲道士感激地点点头,他也是第一次做这活儿,手生得很。 他攥紧老货郎:“忍着些!” 老货郎重重点头,但身子仍旧不住打摆,好似连手腕上“八月八”的刺青也跟着在抖动。 不。 李长安看得分明,那刺青在法尺之下,的确在颤动、扭曲、变形,乱了笔画,汇聚成蚯蚓般的东西在老货郎手腕上乱窜。 原来是活的么? 在得了这“刺青”之后,道士也做过些研究,发现这玩意儿虽明白显化在魂体上,但仔细感知却在有无之间,存在薄弱几不可察。几度尝试,不能祛除,也没发现危害后,只好听之任之。虽然还有些暴烈手段没有尝试,但他又不是什么科学狂人,哪儿能拿自己随便作实验? “蚯蚓”似乎很惧怕法尺,稍稍靠近,便立即远蹿。 覃十三凭这一点,将其从小臂驱赶至手腕,再从老货郎的手腕转移到自个儿手臂上。 这才松了口气。 “下一个。” ………… 秀才、石匠、黄尾依次而过,最后轮到李长安时。 铜钱已落下两回。 八月五日子时,近在耳边。 覃十三抹掉脸上汗水,抓住李长安手腕,小心贴上法尺。 这一霎那,他便明白黄尾他们为何要颤抖,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寒冷,而是自法尺的接触中察觉到一股极致的凶戾,仿佛将脖颈置于老虎的獠牙下,使人本能地想要尖叫逃离。 道士不舒服地稍稍调整坐姿,随即泰然自若。 也在这下一刻。 小臂上字迹动了起来,原本微弱的存在感强烈了一些,道士隐约察觉,它好像真的是活的!不是一丝法力,也不是一缕秽气,而是一道奇特而孱弱的魂魄。 也不晓得是覃十三精力不济,还是李长安手上这条“蚯蚓”分外难缠。 死活驱赶不过去。 覃十三眼角频频瞄向香漏,不多时,又是满头大汗。 道士见他实在紧张。 “你这法尺从哪里来的?” 覃十三凝神不语。 “我见你磕了个头,便取来使用。事先不必掐个诀、念个咒么?” 覃十三两眼直瞪。 “用啥炼制的?怎么炼制的?别的人能使唤么?” 覃十三脸皮一通乱抖。 终于,把“蚯蚓”赶到了自个儿身上。 铛~ 最后一枚铜钱落下,子时已至。 覃十三好似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半瘫在蒲团上,喘了好几口大气,缓过一些,便拿法尺指着李长安的鼻子一通好骂。 “你这鬼莫不是啰嗦死的?左一句右一句,问东问西,你要来当这巫师不成?!我要真分了神,耽搁了时间,看你怎么办?!” “我相信覃大巫的能耐。” 覃十三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哼哼了半晌。 “嘴皮当真利落,是个念咒的好材料。也罢,告诉你也无妨。” “这法尺唤作‘驱魂尺’,是巫师向鬼王供奉后,使者赐下的。” “不需念咒,也不必掐诀,只需记得年年供钱好替换新的。” “是什么制的?怎么制的?他奶奶的,我如何知道?!至于旁人能否使唤?呵!除了巫师,旁人使唤这玩意儿作甚?嫌弃日子过得太顺,要把倾家荡产的机会往自个儿身上揽?” 他嗤笑几声,当场开始数起银子和铜子,冲众鬼驱苍蝇似的挥挥手。 “去休,去休。” “你们做鬼的大半夜不睡觉,我这做人的可要早些歇息了。” 见状,众鬼便纷纷向他谢过,就此离开。 这时天黑沉沉的,出了神堂,风刮来疼得要命,雾裹来冷得要死。但大伙儿反倒欢欣,脑袋上压了一个月的危机终于解除,心里丢去了大石头,只觉浑身轻松。 “那姓曹的心思歹毒,却是个软蛋!咱们都没发问,自己便把藏钱的地方都交代了。” “可惜他手里的银子也不多,跑了几处,堪堪凑齐这一百两。” 谈笑间,大伙儿陆续出了院子。 但忽然,前面笑声戛然而止,身子也似被什么东西摄住,僵直不动。 李长安蹙眉拨开同伴,跨出院门。 只一步。 好似从温暖的岸上坠入了冰冷的河水,顿有寒意侵袭魂魄。 呵,好凶戾的怨气! 他冷冷看去,前方黑沉沉的夜雾中亮起一对对幽绿的眼睛,伴着犬类喉间的低吼,一个个怪物自雾中浮现。 这些怪物声音像狗,毛皮、头颅、四肢、身躯也像狗,却绝不是狗。 概因其后肢比前肢格外的长,以至于走动、站立的姿势十分古怪,不像站着的狗,倒像趴着的人。 它们呲着獠牙,涎水自口中丝丝滑落。 李长安默不作声摸出黄符。 唏律律~ 有马匹于雾中嘶鸣。 随即,见得一头黑马从雾中走来,马的身形离奇的高大,马头甚至高过街边屋棚的茅。” 黄尾嘿嘿一笑,把竹筐拎起来,胡乱倒在空地上,赢得一阵“嗷喵”抗议。 便把筐子丢开,凑上来。 “道长,咱们这‘看葬’的生意怕是做不成啦。” 李长安点头。 经过曹掌柜这一档事儿,众鬼迟早得暴露身份,恐怕再难找人合作。即便找得到,“看葬”已被十三家盯上。俗话说官进民退,十三家虽不是官,在钱唐的权势却比官还要强横得多。 “没了‘看葬’,咱们一帮子再想挣出那投胎钱,靠着与人卖力,不知要到哪个猴年马月才成。” “你又有妙计呢?” “妙计不敢当,有些许想法还得道长参详。” 黄尾清了清嗓子。 “若有这么一处地方,它离钱唐很近,产物丰盛且是钱唐所需。偏偏因种种原因,双方素有嫌隙,以至于这个地方的产出不能卖到钱唐市面上。假如,咱们能出面把那地方的东西卖到钱唐来,不仅帮了那地方,咱们自己也可大发利市。如此,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李长安虽已有猜测,但仍配合问: “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飞来山!”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入山符 “诸位兄弟,咱们都在阳世为鬼,深知这孤魂野鬼的辛苦。” “在钱唐城里,活人处处提防着死人,似那印书的、制衣的、雕金描银的体面营生,全不教咱们参与。纵使装作活人瞒过去,倘一时不慎泄露身份,立马招来和尚驱赶、道士打杀。便是起早摸黑、省吃俭用攒下些银钱,还有那鬼差、游神、凶煞与无赖摊手要钱!” “更别说处处神光骇得咱们魂魄不安,阵阵冷风刮得咱们遍体鳞伤,时时寒雾冻得咱们身抖齿颤,全不似飞来山中的诸位逍遥自在。” “可城中数十万死人为啥宁肯在城里死捱,也不肯投奔飞来山?” “还不是因为山中清苦!吃的是草茎野果,喝的是露水冷泉,衣的是草叶树藤,睡的是山洞林涧。在钱唐城里,每月尚有施孤祭厉,时不时能捡些残香冷肉,可在飞来山,真就只有山风为伴。” 涉及到赚钱投胎,黄尾一向行动力拉满,当天便把李长安拉来了飞来山。 托何五妹的福,这次没有小鬼拦路,很快在破弃道观见到了山中群鬼的头头——铜虎。 黄尾当即给他画起大饼,惹来许多鬼物过来围观,不多时,道观便挤满了各色厉鬼,端的是死相纷呈、凶气冲天,怕是寻常法师见了,当场就得去见祖师爷。 黄尾不动声色离李长安更近些。 “可我却有一点疑惑。《钱唐通志》上记载,往昔的飞来山竟是以物产丰饶著称。而就我双眼所见,此言不假。诸位守着宝山,却只能时时潜入城中讨食,被世人厌恶,冠以‘没影贼’的恶名。岂非捧着金碗要饭,实在令人费解。” 此言一出,道观里一片哗然。 大伙儿正为自己的处境自哀自叹,你却告诉人家,你纯属咎由自取。 群鬼大躁,小七性子最急,当即不忿道: “黄毛脸说话好生没理!山里的鬼比耗子都多,挖着条肥虫子,都得提防着旁人抢夺,林子里连只鸟都少见,何来的丰饶?” 众鬼纷纷应和,阴气惨惨笼罩过来,黄尾又往道士身旁挪了一步。 他早等着这句话,撑起微笑,作出胸有成竹模样: “山中厉鬼云集,凶戾之气沉郁,鸟兽自然不敢靠近。但容我问诸位,山中可有蜂蜜?” 群鬼一阵嘀咕,无何,出来个吊死鬼。 “山北的林子多有蜂巢,可黑瞎子看得紧,咱们吃不着。” 黄尾点头:“市面上蜂蜜一斤作价600文,若有上好的蜂皇浆,价比黄金,不是虚言。” 他笑吟吟又问:“山中可有柴火?” 群鬼哄笑起来:“山中到处是草木,怎会无柴火?” 黄尾又点头:“薪柴一担200文,木炭一斤30文。” 他又问:“可有竹笋、花菇、栗子等山货?” 这一下,群鬼回答得便很快了:“山阳有大片竹林,竹笋自是不缺。至于花菇、栗子都是我等平日所食。” 黄尾再点头:“干笋一斤400文,鲜花菇一斤25文,栗子一斤70文。” 鬼也是人变的。 群鬼哪里不懂黄尾的意思,他们乱糟糟争吵一通,还是小七出来嚷嚷:“黄郎君说这些咱们都清楚。只是活人畏惧咱们,不敢来山里收货;咱们也不为城里寺观所喜,靠近钱唐便会被驱逐。山里东西再值钱也卖不出去,我们又能怎么办?” 众鬼又是一通哄闹应和,凶气越发涌动。 吊死鬼的长舌都快甩到黄尾脸上,无头鬼的颈血都要喷到道士脚边……种种狰狞厉相几乎贴在眼前! 黄尾腿肚子都在打颤,但为了小钱钱,硬是撑起云淡风轻的模样。 笑指自己与李长安,意思不言而喻。 “他啥意思?送给他俩?咱们自己都不够吃哩。” “蠢材!他的意思是他们来帮咱们卖。” “呵,蠢材说谁?” “蠢材说……你个吊长嘴上的,这时候聪明啦?看打!” 抛开扭打作一团的夯货,大部分厉鬼已然心动,但毕竟脑袋太多,意见难以统一,仍旧吵成一片。 黄尾便再接再厉: “飞来山诸多产出,最有价值的不是蜂蜜、薪柴、山货,而是草药。钱唐城中草药多是从外地贩来,价格昂贵。咱们只消把药草运出去,压根不愁销路。再辅以各类山货,每月进账……” 他故意顿了顿。 “当不下百两!” 黄尾说得兴起,顾不上害怕。 “市面上杂粮一斤不过十来文,猪肉最贱,一斤只四、五十钱。草药在山中只是野草,卖到钱唐却可换作无数米肉。如何不胜过餐风饮露?” 有米肉谁肯吃草根?人想过好日子,鬼也一样。道观已然喧腾如沸,有鬼高声叫道: “猪肉骚臭,还是羊肉好吃!” 道士腹诽,前头还在吃虫子,这头就嫌猪肉骚啦?黄尾却定定点头:“羊肉倍于猪肉,也不过80文。” “有肉无酒可不成。” “好说,烧酒一斤15文。” “还要盐!要布!” “盐一石30文,白粗布一尺也是30文。” 群鬼哪里还按捺得住,纷纷涌上来要酱、要醋、要茶、要璞头、要靴子、要锅、要碗、要骰子……甚至有那断头鬼,挤不进,便把头颅摘下抛了过来。 脑袋在道士脚边乱滚,声嘶力竭喊着:“春公图!春公图!” 李长安若无其事将“皮球”踢得远远的。 那边黄尾已然抛出了最后的筹码: “我听闻万年公之所以久病难医,全因山中怨气淤积所致。倘若换来银钱,兴许能请来法师上山醮坛祈福解怨,如此能否化开山中怨池,治好纠缠万年公的顽疾呢?” 这句话仿佛有魔力,喧闹的道观霎时安静下来,群鬼把目光聚向铜虎,每一道都饱含希冀。 一直不曾说话的铜虎终于开口: “此事我等不能做主,须得禀告吾主。” ………… “不可。” 依旧是枝叶幻化成的庭院。 黄尾把大饼再画上了一次,殊料万年君竟一口回绝。 黄尾急了:“郎君!这可是两全其美的事,怎么……” 李长安拉住他:“万年公可是有所顾虑?” 万年公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两位打算如何采集山货、草药?” “各类山货可以让山中诸位采集,剩下的草药,我们和五娘商议好,一开始可由她带着孩子们上山采药,待生意稳定了,再找几个懂草药的死人替代。” “便是如此。”万年公轻叹,“所以不成。” 他为道士与黄尾斟上清茶:“两位的筹谋善则善矣,可惜却是晚了。” 又反问:“道长道法通玄,当知厉鬼与寻常鬼魂的区别。” “不敢当。”李长安呷一口茶水,通体清凉,“鬼不过是死了的人,但厉鬼执念太深,怨气太重,心智易为凶戾之气所劫。” “道长上山,见着厉鬼几多?” 李长安还真数过。 “四十有五。” 万年公闻言沉默稍许,才长长一叹:“又少了两个。” 旁边侍立的铜虎连忙劝慰:“是我等不成器,又非阿爷的过错。” 万年公摆了摆手,再问:“道长可曾见过我脚下黑池?” “当然。”李长安点头。怨池幽深宽广,教他印象深刻。 万年公轻轻笑道:“如此大池,岂是几十几百个厉鬼的怨气所能积成的?” 他平静道来。 “一千年来,我受天师之命镇守飞来山,同时也收纳亡匿山中的厉鬼,帮助他们化解怨愤。但我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山中厉鬼年年增加,我解怨的能力却未有增长,久而久之,怨气竟凝结成池,时时侵蚀我的根须。在200年前,山中的孩子们察觉了我的窘境,便不肯再将怨气交付于我。” “道长所见的四十五,已是山中仅存的能压制怨恨、维持理智的厉鬼,其余的大多数已然散入山中。他们时时为怨气折磨,多已失去了为人时的形体,同山间木石鸟兽乃至瘴气结合,清醒的时候少,癫狂的时候多。我也只能勉强约束他们,不至于下山作祟而已。” “两位所要的蜂蜜、薪柴、山货、草药却都在他们手中。” 两鬼面面相觑,他们考虑方了方面面,却唯独忘了这一点。 当真是在和平安逸的钱塘城待久了,以为连鬼王的凶恶,都有规矩能依,何况飞来山中还有万年公镇着,却忘了厉鬼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黄尾抓耳挠腮,迟疑问:“倘若采药时请铜虎兄弟看护?” 万年公摇头不语,铜虎却抱臂嗤笑:“你这毛厮以为这飞来山里怨气最重的谁?某又缘何要戴着这铜面?又因何整日与观中神像为伴?还不是为了压住胸中暴戾!” 黄尾讪讪不敢言,只是哭着脸嗟叹。 李长安则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思索良久。 若言约束厉鬼凶信,闾山教不是最擅长么? “万年公可曾知晓入山之术?” ………… 《抱朴子》登涉一篇讲:凡为道合药,及避乱隐居者,莫不入山。然不知入山法者,多遇祸害。故谚有之曰,太华之下,白骨狼藉……上士入山,持三皇内文及五岳真形图,所在召山神,及按鬼录,召州社及山卿宅尉问之,则木石之怪,山川之精,不敢来试人。其次即立七十二精镇符,以制百邪之章…… 当然,李长安并非上士人,没有三皇内文或者五岳真形图,没法子按鬼录,召州社及山卿宅尉。更没有山中精怪的名字,不能制制百邪之章。 但这个思路是可以沿用的,关键便在于“名字”。 古人起名时会普告四方神灵及山川土地,以为名字是一个人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民间,有“呼名摄魂”的魇术。在钱唐,有“寄名神佛”的习俗。 名字与其主人有着玄之又玄的联系。在高明的术士手中,得到一个人的名字,便意味着能操控此人的一切。 李长安寻思,若能让山中群厉交出自己的名字,罗列成法箓,结合闾山约束五猖的法门,并配以自己的“驱神”之变,应当能够创造出一个“李玄霄入山符”。 用以压制山中厉鬼凶顽,使佩符者不受群厉所害,反在山中能得其襄助。 讲述完自己的想法,道士坦然说道: “得到鬼神的名字,便有召役鬼神的资格。贫道只求山中行走安靖,并无意寻求坛下兵马。制成法箓后,可将其交给万年公,由郎君来赐下‘入山符’。” “无妨。” 万年公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反而问道士。 “我观道长魂魄之中似有一股清正神气?不知从何而来。” “郎君不知。”峰回路转,黄尾欢快得很,嘴快回道,“城里有几户人家把道长的神牌请进了家门,还有个名堂,唤作‘十钱神’哩!” 万年公却摇头:“乡民野祭香火驳杂,不成正神。” 李长安稍稍思索:“莫不是前些时日,我机缘巧合下有些功德,名下得了一道风火雷的缘故?” “原来如此。”万年公这才颔首,“名记雷府,也算半个天曹,道长定是正直仁义之人。” “可曾备好制法箓的材料?” “列名成箓不是寻常黄纸能成,又事出突然,哪里能做准备?” “如此便好!” 万年公笑着起身,往空中招手。 但见头上天穹霎时崩解成大片枝叶,透过叶间缝隙,可以瞧见巍峨如山岳的挺拔巨木。 不待细观。 枝叶又从新凝成天穹。 万年公手中已然多出一个卷轴。 “用此物如何?” 李长安接在手中,立刻便察觉不凡,卷轴外表朴素,内里却神灵暗敛,应当是万年公用自己的枝干与树皮炼制的。 打开来。 卷轴里不是空白,当头记着一个名字——万年君。 李长安惊诧:“这?” 万年公淡然道:“山中的孩子们野惯了,没有我的名头,如何能镇住他们的凶顽?我不敢奢求其他,只愿在道长约束下,他们能稍稍寻回本性罢了。” 道士起身,深深一揖。 ………… 入了夜。 海上升起浓雾,点点淹没钱唐,先是河道,再是街巷,最后是高高的屋檐与楼阁,而后溢出城墙门阙,漫灌四郊,一直抵达山脚,才似海潮遇上堤岸,倒卷回去。 在飞来山顶,居高下望。 天地层次分明地割裂开来。 海是一层,雾是一层,山是一层,月天又是一层。 “道长,道长!”小七人未至,欢声先到,“咱们该去抢名字了吧?!” “是借,不是抢。” 黄尾一本正经反驳,随即又嬉笑道。 “万年公还有铜虎兄弟都把名字拿出来了,你不如也交出来吧?” “呸!黄毛脸好不要脸!” 小七啐了一口,得意转过身。入了夜,他的形象大变,从肩胛至胳膊外延生出长而艳丽的羽毛,月光下五彩潋滟变幻,煞是好看。 “小七是自由自在的鸟儿,大兄也管不着俺!” 山中厉鬼们一个比一个桀骜,光凭万年公的命令,很难让他们心甘情愿交出名字,须得李长安挨个去“说服”。 万年公不能离开山谷,铜虎不能长期离开道观,其他厉鬼又太弱,只有小七——他其实不是厉鬼,而是山中精气与鬼气结合成的精魅,神志不为凶戾所扰,且熟悉山中一草一木,便被安排来给太……道士带路。 那边黄尾和小七还在斗嘴。 这边李长安饮下铜虎所赠浊酒。 抬头长舒一口气。 月在中天,正当百鬼出行之时。 ………… “除了采蜜的时候,熊爷整天都在睡觉,只有亥时六刻才会睡醒。” 第一站是飞来山北面的一处树林。 古木参天所以月光熹微。 但深入林子中央,横卧着一块巨石,连绵的树穹便有了缺口,月光从此涌入,映出地上花草与溪石,以及旁边老树上偌大的蜂巢。 黄尾左顾右盼,眼见景色静谧,实在难于厉鬼两字扯上干系。 奇道:“熊爷在哪儿?” “老朽在此。” 苍老而震耳的话语伴着地上轰隆震响。 林中那块巨石竟然坐了起来,原来不是山石,而是一头大得骇人的黑熊。 黑熊低下头来,面上生着一张愁苦的老人脸。 “小鸟儿,主公说的道士便是他俩么?” “没错,便是他。”小七答完,嘻嘻掏出一串死老鼠,“熊爷,我要换蜂蜜!” “好,好,待会儿便予你。” 熊爷的目光转到李长安身上。 “主公有命,老朽自当遵从。道士你且近来。” 李长安坦然上前,离得近了,发现方才还是看错了。熊老实则不是熊,其身躯尽是青石,而“皮毛”则是石上厚厚的苔草,他是一座形似大熊的岩石。 道士低头要取出卷轴。 随口问:“熊是老丈的本姓么?” “年岁太长记不得了,山里的小鬼也叫老朽‘黑瞎子’,使唤这名字也成。” “老丈究竟是熊身还是石身?” 没有回答。 小七笑容一滞,丢了老鼠,一手勒住黄尾脖子,一手扑腾往后飞起。 李长安则在眼角窥见,斜上方猛然压下一道阴影。 不假思索。 纵身一跃,蹿上旁边古树枝干。 下一刻。 巨大熊掌重重落下,掀起土石如波,大风如浪。随即见得巨熊人立而起,在月下咆哮。 小七在风里稳不住身形,与勒得翻白眼的黄尾一起摔落下来,他大喊着: “哎呀!道长话太多啦!” 古树风中摇晃不休,李长安扶稳枝干,拉下斗笠边沿,挡住气浪里飞溅的沙土。 话太多? 意思是耽搁了熊老清醒的时间?还是哪句话不对,惹得他发了狂? 可惜无暇多想。 熊爷小山般的身躯已紧追而来,张口一咬,坚石撞击声中,合抱巨木立时应声而断! 但李长安却早已借着魂体轻盈,及时跃开,踩着熊首借力往旁飞掠,手中已然多出一截手臂粗细的树枝。 念念有词,而后奋力掷出。 但见空中有丝丝刀锋般的白光划过,树枝竟然洞穿了坚硬的青石,深深没入熊爷的腿部。 伤害微乎及微,反倒惹得熊爷愈加发狂。 撵着李长安不住扑击撕咬,道士只能凭着灵巧周旋,偶尔再掷出一截树枝。一时间,林中大树仿佛杂草,被不停摧折。 左近的大树几乎被折断一空,李长安已找不到躲闪的遮蔽,熊爷再度扑来之时。 他却突然一个踉跄,庞大身躯就此扑倒,让整片山林都为之一摇。 小七远远“呀”了一声。 躲在一旁的黄尾连忙探头来看。 但见熊爷腿弯处,已然插着四五根树枝。这些树枝在短短时间内,生出了新芽,催出了树杈,互相纠合在一起,结成绞索锁住了熊爷的关节,使得他一时之间,步伐失衡。 小小树枝对与熊爷的庞然身躯不值一提,稍稍用力,便能扯断。 可当他试图起身时。 李长安已悄然立在了他的眼前。 手持黄符,按住他的额头。 “定!”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急变 「熊爷不是熊。林子里原本有一块大石头,形状像是趴着的大熊,大伙儿叫它「卧熊石」。熊爷离开阿爷后,把自己压在石头下,时间长了和石头融为一体,熊爷便成熊爷啦。」 今夜开张就遇波折,所幸有惊无险,道士最终安抚住了发狂的厉鬼,取得了他的名字。 小七于是欢欣起来,一路上叽叽喳喳嘴碎个没完没了。 好在他没忘记自己的使命。 时不时从石头缝、从泥巴洞、从树梢上、从灌木下扒拉出一只又一只鬼魅,叫李长安大开眼界。 原来飞来山不全是铜虎、熊爷那样的猛鬼,更多的是被怨气、山风、日头乃至年岁折磨得形体溃散的倒霉蛋。 无论他们昔日如何凶神恶煞、怨气滔天,而今都只是一片影子或是一蓬烟尘,藏在阴暗角落,勉力维持着一气不灭而已。 李长安想来,万年公愿意搭上自己来支持结名成箓,很大一部分便是为了他们——名籍法箓可以保得神志不散。 就像他们当年为了万年公的「病情」,宁愿枯守山中,自己承受怨气摧残形体一样。 「呀!」 小七望着月亮忽然拍起脑门。 「到子时了,织娘想必醒了。」…… 花蔓缠着树藤。 在山林间搭建起一片幽邃的洞窟。 李长安站在「洞」口张望,饶是鬼眼也窥不透里边沉沉如幕布的黑暗。 依熊爷的前车之鉴,得小七算着时间郑重引路的,定然是一位大鬼。他想提前问清楚性情,免得哪句话不对,又挑起凶性。 「织娘不喜欢我向旁人讲她的事情,只能告诉道长,她叫织娘。」 小七强调。 「织娘!」 「小鸟又在说我坏话了么?」 伴着温婉的女声,道士循声望去,「洞」中亮起微光。 光芒来自于一枝月季花苞,花瓣极薄,可以瞧见藏在花中的萤火虫。 花苞被一位秀美女子持在胸前,荧光澹澹,在一片漆黑中涂画出美人的半身。 小七赶紧捂住嘴,冲道士一个劲儿眨眼。 李长安不明所以,干脆上前见礼。 「娘子安好,贫道得了万年公准许,于此山结箓,可否有幸求得娘子真名?」 「主人家有令,妾身怎会不从?」织娘答应得很爽快,可话锋一转,「只是妾身也是久病缠身,不良于行,能否请道长进我家中细谈呢?」 李长安默然凝望「洞」中,「洞」中幽寂无声。 稍许。 「好。」 时值仲秋,山中落叶层积,行走间不免「哗哗」有声。但当踏入「洞窟」,声响便忽然消失,仿佛踏上了厚毛毯,触感软绵而沉陷。 可道士没法子辨清脚下究竟是何物?概因「洞」中黑暗比预想中还要浓重,有如实质将他层层包裹,只能望见前方幽邃深处,薄光笼罩中的织娘正在黑暗环抱里微笑招手。 李长安停在离她三步的地方,不再前行,施了一礼。 取出了卷轴。 「敢问娘子名讳?」 「负心人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么?!」 果然! 道士毫不意外,抽身疾退。 然没撤出三两步。 织娘的声音又幽怨响起:「负心人,又要弃我而去么?」 霎时间,「洞」中如有实质的黑暗真就化作实质,将道士牢牢缚住,挣脱不得。 再看织娘。 月季无声怒放,荧光化作猩红血光,照得她那张秀美 的面孔透出几分狰狞鬼魅。 泛着猩红的眸子痴痴对着道士。 「但你终究回来了。好人儿,快让我俩永生永世就此长相厮守吧。」 她张开了怀抱,向道士迅速「飞」来,动作间带着「簌簌」的奇怪声响,那决计不是人的脚步声。 对此。 「破邪去障,速放光明。」 「疾!」 一纸黄符急速窜起,带着尖啸绕着道士盘旋飞鸣,燃烧间,大放光明,让「洞」中一片炽白。 织娘冷不丁双目被强光刺伤,惨叫一声,捂着眼睛退入「洞窟」深处。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动作不可谓不迅疾,但仍让炽光捕捉到形体——她的腰际以下,荧光笼罩不至的部位,赫然是一只腹部生着无数触角的巨大蠕虫。 同时间,也映出「洞」中景象,四处遍布丝网,角落里悬着许多人形大茧。 黄符很快燃尽。 然而,尖啸落去,嗡鸣又起——那是大群纸鸟自李长安袖中飞出,在黑暗中振翅飞掠。 随即。 轰~嗡鸣缀着织娘,炸出团团火光。 她看似臃肿的虫躯在遍布丝网的「洞窟」中意外的敏捷,道士放出的纸鸟没一只能追上她,仅有些许火星飞溅落在她的脸上,这一下,好似沾上了易燃物,面皮竟迅速燃起。 她顿时尖叫起来: 「够了!停手,停手,你赢了!」 李长安没有理会。 他走到角落,在织娘愤怒的咒骂中,撕开了一个大茧。 茧中只有一个木枝、草叶、石头扎成的假人而已。…… 作为伤害了织娘「情人」的补偿,李长安答应下次进山,给她捎上些胭脂水粉,便成功借得她的名字——曾绣娘。 「山上哪儿来的活人?那些茧子里的,都是我做出来给织娘解闷的。」 小七唉声叹气。 「织娘也是可怜人。成天望眼欲穿的,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人?」 有几个厉鬼是不可怜的?李长安无意追问他人过往,只问小七:「下一个该是谁?」 「子时将尽,该是剑伯啦。」…… 小七口中的剑伯,是一百年前生人。 据说,当时的钱唐斗剑成风。他与另一位剑客是名头最响亮的剑术大家,两人既是对手,又是仇敌。终于相约在八月大潮起时,于钱唐江畔一决生死。 那次对决中,他略胜一招,杀死了对手,摘得桂冠。 可熟料,风光没多久,那对手竟然化作了厉鬼,并投靠了窟窿城,夜半闯入家门又要寻他斗剑。 他剑术再好,也只是凡人,哪里是厉鬼的对手?不仅输了比试,还输掉了阖家老小的性命。 怨愤之下,他也同样化作了厉鬼,可惜不敌窟窿城的威风,只好逃进了飞来山。 他的执念在剑,所以对李长安的要求也只有一个——斗剑。 李长安欣然应诺。 剑伯生前擅长六种剑法,死后也幻化出六条手臂,各持剑器。可惜,他不比三坛海会大神,只有一个脑袋,两只眼睛。被李长安仗着身法灵动,绕着圈,寻着破绽,一击得胜。 剑伯落败后失落得很。 他为了复仇,一百年来没有一日不曾磨炼剑术,常常寻山中群厉较量,便连铜虎,纯以剑术论也不是他的对手,可如今却轻而易举败在了道士手上。 他怏怏不乐许久,心有不甘问起: 「不知道长师从哪位宗师?又习剑多久?」 李长安不好直说,打了个哈哈。 「阁下的剑术已然精妙绝伦,可是……」 「可是还是输了?」 「不。」道士摇头,「阁下作了一百年的鬼,为何还在用人的剑术?」 剑伯瞠目良久,恍惚起身拜谢。…… 「丑时了,可以去寻黑烟儿了。」 黑烟儿是一个烧死鬼,能把临死时的剧痛与怨恨化作熊熊鬼火。他居住在一个山沟,周围寸草不生,只有熏得发黑的石头。 他脾气火爆,对于李长安的到来,当场唤出滔天火焰。 「要拿俺的名字?好!先尝尝爷爷的鬼火,活下来再说。」 于是。 李长安驾起大风,把他从山沟一路吹上山腰,翻滚得七晕八素,身上别说鬼火,连一点儿火星也给他吹得凉透!…… 飞来山上的厉鬼果然如小七所言。 比耗子还多! 所幸,并不是每个都像熊爷、织娘、剑伯、黑烟儿那样麻烦。对于绝大多数厉鬼,道士一手万年公口谕一手黄符都能轻易「说服」。 几天下来,李长安跑遍了飞来山上上下下各个角落,见遍了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鬼物,手上箓书也渐渐成形。 后头两天黄尾不再跟着游山。 倒不是他偷懒。 而是那无尘和尚要在咸宜庵竟夜欢宴,但因窟窿城的原因一时难以找到好的乐师,便把黄尾和何五妹都给请了过来。 照黄尾的说法,鬼王宴前夜,诸瓦子勾栏青楼画舫入夜停业,万家熄灯闭户,固然出于对窟窿城的恐惧,但长期以往却也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无尘如此,不过是出于不忿,暗自别苗头而已。但大人物们的事情与小人物何干?只要能挣银子便好! 时间转眼到了八月八。 李长安忙活了一整夜后,踩着朝露归家。 远远望见慈幼院寒酸的黄泥院墙时,诧异发现一个小女娃娃抱着双膝蹲在慈幼院的门檐下,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好似被遗弃的小狗。 走近了。 「咦?拾得小师傅?你如何在此?」 女娃娃穿着僧袍,脸蛋生得圆乎乎的,竟是在咸宜庵见过的小尼姑拾得。 闻声,拾得肩膀一颤,连忙抬起头来,小脸儿可怜巴巴的,忙着张口,但眼泪却先一步流了出来,便又泣不成声。 李长安见她僧衣都被露水浸湿,身子还在微微颤抖,连忙把她拉起来。 「莫慌,咱们先进屋,慢慢说。」 小尼姑却倔强立着不走。 纵使泪珠子抹完又掉,话声一字一哽咽。 仍坚强说完: 「师傅、黄尾还有五娘,都被窟窿城抢走了!」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问路 八月八日。 辰时。 朝雾已收,但家家户户早早燃起香烛,烟气熏熏使得钱唐仍在烟雾飘渺中。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倏忽往来,好似个个鬼影在冷清的街巷上飘来荡去。 路边的门市只开了一半,同样少有生意,偶有顾客简单两句便钱货两屹,决不多话,也决不停留。 只能在街角巷尾短暂的窃窃私语中听得一些。 “东瓦子唱双簧的大小苟被带下去了。” “百味楼唱目连戏的杜巧声也没了。” “春坊河的鹊枝姑娘和玉莲娘子昨夜一起被虏走啦。” “作孽呀!” “嘘!慎言!” 而后警惕左顾右盼,闭嘴快步离去。 一片行色匆匆中,桥边却有个老叟卖唱乞讨。 “钱唐有郎丁戊长,觅得宝镜世无双。 朝得寿贴千金贵,暮坠窟窿九幽堂……” 奚琴低哑,唱声苍老。 路过行人报以嫌恶的目光,仿佛老叟是什么毒虫猛兽纷纷远避;少有几个好心人,丢下些铜子后也是急忙走开,并不敢驻足听曲。 概因,这首曲子讲的是一个叫做丁戊长的读书人,偶然得到一方宝镜,却被鬼王觊觎,一纸寿贴将他强行带下了窟窿城。经过一番奇异而恐怖的过程,他与鬼王的一位侍女结识,美人被他的才情打动,帮他取回了宝镜并携手回到了人间的故事。 跟市面上许多流传的志怪传奇一样,才子佳人,狐妻鬼妾,充斥着穷酸的白日梦。唯一的不同在于,这首短曲没有下半阙,并未讲述丁戊长最后的结局。 叮~ 李长安往破碗里丢了几个铜子儿:“老丈会讲下半阙么?” 老叟抬起浑黄的眼睛,指了指耳朵,摆了摆手。 也许认为道士是今天最后一位赏识的听客,老叟收起破碗,施了一礼蹒跚离去。 离去时,唱起另一首短曲。 讲的是许天师降龙故事,说许天师与妖龙打赌,以人间善恶来决定钱唐的命运。善多,则妖龙乖觉受缚;恶多,则放由妖龙吞食钱唐众生。赌局中许天师耍了诈,衡量善恶的时间不是当年当日,而是千百年后的某年某日。 同许多神怪故事一样,赞颂了人类的“机变”,鄙夷了妖魔的“诡谲”。好在,这首短曲有结局——“问今时之人善恶熟多?” 也许是一曲比一曲晦气,惹得人憎天也嫌。 风携着漫天纸灰从巷子里滚滚而出,将老叟的步子推攘得东倒西歪,最后扯乱了他稀疏的发髻终于尽性,欢呼着争先跃下石桥,为河面新添上一层污黑。 “李道长?” 小拾得盈着泪光的眼睛满含担忧。 “没事。”李长安揉着她的圆脑袋。“有我在。” 咸宜庵已在眼前。 ………… 咸宜庵的现状很糟糕。 山门坍塌成了废墟,四大天王伏倒在瓦砾间,头颅消失无踪,其余一应菩萨、佛陀、罗汉、珈蓝都被毁去双目,留待一对对空洞目视人间。 几个闻讯上山的香客煞白着脸,又张惶离开。幸存的尼姑们失魂落魄游荡在庙中,好似个个游尸走影。 谁也没理会李长安,谁都顾不上谁。 一直到登上大雄宝殿。 才有一位女尼闻讯匆忙奔出。 “拾得,你跑哪里去了?!” 将小尼姑紧紧搂在怀里。 “你要是有个三张两短,我该……” 已然哽咽难言。 泪水冲花了妆容,眼角的皱纹揭开了脂粉掩饰下的本来年岁,大约三十几许。这年纪对尼姑不算小,对欢场更是大了。 咸宜庵多是这类女尼——从良后因种种原因无法维持生计,只能改头换面重操旧业。 她一哭,拾得也跟着哭,哭声能传染,不多时,经堂、钟楼、莲池、寮房……处处回荡哭声。 逃下山的香客闻声回首,惶惶间,或许以为是满寺的无目神佛在齐齐哀恸。 小拾得哭得累了,在女尼怀中沉沉睡去。 女尼抱着她,这才过来见礼。 “昨日,主持领着咱们如往常一样张罗夜宴。可到了黄昏,忽有使者扣门,说十三家的某位真人召无尘大师过去问话。主持是晓得轻重的,当即散了宴席,让庵内熄灯噤声。可熟料,无尘大师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恶鬼登门,说‘清净僧中意的乐师定是钱唐第一等,足以为法王寿宴增添声色’。想来,窟窿城早就盯上咱们。” 清净僧便是无尘,他在钱唐的青楼雅客中有个雅号,唤作“多才多智天上客,无尘无垢清净僧”以及更有名的“钱唐风流第一”。 “窟窿城也不独独针对你们。”李长安讲了入城后沿途见闻,“昨夜,窟窿城征走了许多优伶戏子,数目之多,据说是百年来第一遭。窟窿城总不好羁押太多活人,今夜之后,想必会放归吧。” 干巴巴的安慰李长安自己都不信,更何况女尼。 “回不来的。” 她轻轻托着拾得。 “早些年前,贫……奴在春坊河畔也曾有一间院子,年纪渐大,调教出了一个女儿,唤作涟漪,时人见了,谁人不赞一声才貌绝伦?可也在那年鬼王宴,被使者掳走绝迹人间,奴生计无着,只好投入了这咸宜庵。前些年,一位自鬼王宴归来的豪客提起,他曾在席间见到涟漪,已是窟窿城的鬼技。” 她的神情平静仿佛大殿上的无目观音。 “窟窿城容不下活人,难道还容不下死人么?” 李长安沉默稍许。 “听闻十三家与鬼王有约定,六十四寺观与窟窿城互不侵扰……” 话方脱口,李长安便意识到自己犯了蠢,摇头换了问题: “无尘呢?” “一早便托人给无尘大师送了消息。”女尼回答,“尚无回音。” “清净僧怎能我们这等女子脏了足袜?” 却是旁边一个尼姑嗤笑插话,女尼立即呵斥。 “休得胡言乱语!” 她为道士解释: “无尘大师一向以为鬼王是钱唐万恶之首,窟窿城是天下至污至秽之所,大师又惯来高洁自矜。” 李长安明白了女尼的意思,也明白了她的平静。当身边所有人、所有公理都依靠不上,所剩下的也只有忍受。毕竟无论是作为技子、作为鸨老、作为尼姑,她都是用忍受来活着。毕竟钱唐百万人与鬼,谁不是在默默忍受呢? 李长安不喜欢忍受,他问起鬼王宴的诸般事宜。 女尼大半生都在欢场渡过,识得许多权贵豪商高僧羽客。 鬼王宴年年举办,没甚新意,内容也无隐秘,但窟窿城本身深藏在钱唐地下错综复杂的沟渠隧道中,无有指引,不能抵达。 一番询问,李长安颇有所得,但缺少最关键的一点。 他若有所思,告辞离去,却被女尼叫住。 “拾得今早去城外寻道长,无非是素女与黄尾时时提起,说您任侠仗义又术法精深。但道长或许不知?那鬼王座下有四十九位使者,俱是杀人如麻的大鬼,更兼爪牙无数。这些年,多有法师躲避战乱迁入钱唐,为打响名气与窟窿城为恶,可不到一两年,通通没了消息。” “道长本领再大,却也是势单力孤,何必白白抛掷了性命?若真顾念素女的情分,不如将来多多照料慈幼院里无依无靠的孩子。” “至于素女与静修……” 听得静修的名字,小拾得在睡梦里委屈巴巴唤了声“师傅”,小声抽泣起来。 老尼抚着她的脊背,轻轻哼了几声小调,眼底尽是无奈与哀怜。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 李长安回到慈幼院时。 孩子们正在破屋荒庭间打闹。以往这时候,何五妹总督促他们读书或是打理药材。眼下没了督促,卢医官又腿脚不利索,一个个就似脱了金箍的猴子,闹腾得没法没天。 只有个小姑娘,见了李长安,脏兮兮跑过来,揪住道士衣袂。 “鬼阿叔,听邻居大娘说,拾得早上来过,是五娘寻你过去么?” “没错。” 李长安笑着去揪小姑娘头上总角,她笑嘻嘻摇着脑袋闪躲。 “我看呀,这院子里就数你最机灵,瞧!” 掏出小包果脯。 “五娘托我带回来的。” “呀!” 小姑娘惊喜出声,接过纸包,冲小伙伴们举起来,高声喊着。 “蜜饯!” 小家伙们于是兴高采烈围过来。 李长安收起笑,默默退开。 回到自个儿的小屋,取了家伙出来。 小家伙们又把卢医官围着,叫他吃果脯。 卢医官已有所察觉,用莫名的目光望着道士,欲言又止。 李长安冲他点了点头,转身投入钱唐淼淼的烟气中。 ………… 东瓦子,百味楼。 八月八这天,人间的一切欢愉都要于鬼王让道。 所以平日昼夜喧腾不休的东瓦子今日一片冷清,也是应有之理。街边商铺一半没开,另一半过了晌午也早早歇业。 唯有百味楼却仍大门敞开。 只是门前无有乞儿,堂中也没伙计,桌席间更无优伶,只有楼上雅座,上了一桌酒菜,围了七八个食客。 席面不可谓不丰盛,道道菜肴皆是大厨得意之作,可在座却无一人落箸,也无一人开口,仿佛满桌山珍海味尽是看菜,满座食客也全是假人。 直到席间一位作文士打扮、蓄有三缕长须的男人率先打破平静。 “千古艰难唯有一死,此言果真不虚。可事到如今,不死又当如何?诸位,某先行一步!” 说罢,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对面的曲定春闻言惨然,同样举杯。 “怎可让张相公小瞧?” 语罢,也要饮下杯中酒时。 一个大汉忽然闯入房中,瞧见曲定春动作脸色大变,连忙扑来拽住他的手臂。 “兄长!且慢。” 曲定春却破口大骂:“混账!我若不死,尔等如何可活?!” 一拳砸在大汉脸上,强行要饮酒。 大汉却死死拦住不松手,鼻血鼻涕眼泪涂了一脸。 “有救了!大兄可以活!我们都可以活!” 回首高声呼喊。 “道长!李道长!” 李长安正跨步进来,瞧见场中情景。 “昨夜之后,钱唐人人惶恐,没想诸位还能聚众饮宴?” 他抚掌大笑。 “果然好胆色。”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 路途 “我等于此相约赴死而已。” 曲定春如是回道。 每年窟窿城散出许多千金贴,但不是每一个受帖之人都能奉上价值千金的寿礼。 鬼王虽凶恶,可就像其自称“十方威德法王”一样,它是受祭的恶神,不是纯粹秉着凶戾行事的厉鬼。 他是有规矩的。 “什么规矩?” “奉上全数家资。” “这便够了?” “不足的拿命来填。” 曲定春点着自己胸膛。 “自个儿的命或是身边所有人的命。”事到临头,他看起来倒是比斗狠那天豁达得多,“再是蠢笨的人也晓得该怎么去选。” 所以有了眼前酒宴——一个倒霉蛋约上另外几个同病相怜的倒霉蛋,痛痛快快吃喝一顿,赶在黄昏来临之前,及时去死。 曲定春欲为李长安引见,李长安摆手制止。 “诸位死后若被押入窟窿城,怕是做鬼也难,烧香都没处烧,贫道知道名讳又有何用?” 席间愈加惨淡。 哐! 却是一直埋头灌酒的文士猛然起身,把酒壶往地上一掼,向李长安戟指怒骂: “你这鸟厮!难不成是来看爷爷笑话的么?!” “将死之人有何可笑?”李长安摇了摇头,拉来张椅子坐下,“贫道是来借东西的。” 文士嗤笑:“身家性命都予人了,还有什么能借的?” “贫道欲下窟窿城,奈何路途难寻,欲求路引。今日叨扰,不为其他,只为诸位手中……” 对着席上各色面孔,李长安从容道。 “千金贴。” ………… 黄昏。 当最后一声晚钟落下。 钱唐的明沟暗渠大口吞吐着暗黄浓雾,于是,天一下就黑了,城一下也静了。一应活人、死人、家禽、牲畜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不分贫富,无论老幼,通通屏住了呼吸,熄灭了灯火,蜷缩在自个人的窝棚或者瓦舍里,战战兢兢,苦待天明。 只在无人的街巷上,风卷着纸灰呜咽,残香冷烛还摇晃着点点火星。 俄尔。 死寂中突兀冒出阵阵鼓吹。 细细听,似是贺寿之乐《献蟠桃》。 乐曲渐渐清晰,雾中便隐隐瞧见一行车马的模糊轮廓。 车马最前头,有人提灯引路,伴着喜庆的鼓吹声,踏着滑稽的舞步。 渐渐近了。 才能瞧清,哪里是提灯,又哪里是在跳舞? 引路之“人”骨瘦如柴,偏偏头道,“方才差点掉进水里。” 他不假思索一把夺过去,迅速打开一看,又把盒子死死摁在怀里,这才剧烈喘着粗气,便是瓢虫爬了满脸,也没有半点儿反应。 如此许久。 终于缓过神,犹豫着是否该道谢。 抬起头,他再次陷入呆滞。 但见前方水道的穹顶与两侧刻有密密麻麻的浮雕,浮雕上是一个又一个男女老少,每一个身边又有几只怪犬,他们或被追逐,或被撕咬。 技艺无不精湛,人物无不传神,尤其是男女面上神情,或是惊恐,或是痛苦,或是悔恨,岂止是栩栩如生,简直是把真真遭遇雕刻之上惨事的活人的面孔扩印下来,复制在了眼前。 萤光稍稍稀疏,但浅绿的光却变得惨绿,照得满壁浮雕愈加阴惨骇人。 引路鬼的声音幽幽响起: “但有怠慢、欺瞒、辱骂、影射法王及诸使者,及奉法旨而不行或逾期失信者,当遣捉魂司诸鬼神,捉拿其魂魄坠下窟窿城,使其日夜受犬口撕咬,肢体离断,皮肉尽烂,虽百年而不赦。” “奉法王旨意掌捉魂司者,便是吾主座下……” 不知何时,引路鬼已不再撑船,任凭小船向前缓缓漂流。 它盘坐在船头,声音不复甜腻。 抬手指着浮雕最中心——一个据坐在高大战马之上、身形瘦长、面孔惨白的鬼神。 “捉魂使者。”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 鬼王宴 “钱唐阴气沉郁,凡人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煞气缠身,故人之新死,必拜请煞神为尸开煞,否则定将为祟,或为厉鬼或为僵尸,侵犯生人,使家宅难靖、六畜不宁。” 红发圆睛的鬼神据坐高台之上,手持铁叉与绳索。高台之下,死人枕藉。 “奉法旨掌秧煞司者为法王座下白煞使者。” “父母子女之缘由天注定,若有恶意堕胎者,迫使妇女小产者,溺死、扼死、饿死、冻死、瘐死婴孩者,是背天常。必遭报胎司遣诸产鬼、游女、鬼鸟拿入窟窿城,以炭火烧红大铁球塞入其腹。” 额有点墨的女子张开双臂化作羽翼,翅下一个个腹鼓欲裂的罪人痛苦挣扎,哀嚎着的嘴里呛出炭火。 “奉法旨掌报胎司为法王座下钩星使者。” “但有方士、巫师、妖精、鬼魅、野神妄用神通,干犯伦常,逾越人间法规。必遭驱魙司遣诸魙鬼拿入窟窿城,剥去法身,断绝性命,溟灭神魂,受万魙分食,永不超生。” 巨大骷髅盘腿而坐,一手摁住头戴彩冠的法师、巫觋,一手拿着衣甲鲜明的野神,张口啃食,白骨上鲜血碎肉淋漓。周遭,无数似鬼似雾似水的魙鬼层层盘绕。 “奉法旨掌驱魙司者为法王座下骷髅使者。” …… 小船向前,一幅又一幅壁刻于船前滑过。 他们是何神圣?掌管何事?罪人因何受刑?又受何刑罚?引路鬼一一幽幽讲述。 范梁听到自己牙齿在打颤,如此刺耳,几乎盖过了引路鬼的话声。 小船惊飞瓢虫,瓢虫又带着惨光游移,壁刻之上鬼神们的眼耳口鼻在光影偏转中神情变幻。 总叫范梁疑心它们不仅仅是死物—不!这里是窟窿城!怎能以人间常理视之?!它们多半就是活的,就是真的!我看着它们,它们也在盯着我。钻进脑子,把我的过往都翻出来,一一挑检,只消寻得一点过错,便会大笑着扑下来,把我拽进壁刻,成为终日承受酷刑的众生中的一个。 尤其是说到那骷髅使者之时,引路鬼投向船中的目光带着古怪的戏谑,好似猫看着自投罗网的老鼠。 它窥破了我的目的?消息难道是假的?寿礼不会被鬼王青睐? 范梁齿间颤得更厉害了,不敢抬头再看,目光四下慌张乱蹿。 却诧异发现同行的男子正揣着手,饶有兴致打量着窟窿城使者浮雕,淡定从容模样与自己的慌乱惊恐全然不同。 他不害怕?他怎能不害怕?! 不。 范梁无不恶意揣测。 他大抵是不懂得自个儿的处境吧。 看此人衣作寒酸,脚下竟是一双烂草鞋。钱唐本地人家都懂“体面”二字,凡是登门拜会,好歹也会借双靴子穿穿。似这般不知礼数,想必是外来的乡巴佬,莫名得了千金贴,还不晓得窟窿城的厉害。 真是可怜,现在看得新奇,待会儿宴上恶了鬼王,这些个酷刑怕不是通通都得尝一遍! 他的目光落到那木盒上。 带着几分快意猜想。 “里头是几枚铜子?还是几条烂咸鱼?” 不料对方耳朵尖得很。 “员外是在与某说话?” “不,不,不是。”范梁吃了一惊,连连否认,可稍许,又喏喏道,“我只是赞叹足下定是正直之人。” 男子洒然一笑。 “正直不敢当,轻佻无状倒是真。”又疑惑,“员外为何这么说?” 范梁偷偷看了一眼船头,引路鬼无动于衷,拱手道:“一路诸多壁刻看过来,足下神采依旧,并无半点惧怖,想来是平生无愧所以心头坦然。” 男子闻言笑得越发放肆,反问: “阁下不曾礼佛么?” 范梁怒目而视。 即便对方帮他保住了礼匣,也不能如此侮辱他。在钱唐,你可以说一个人坏得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生儿子没屁眼,但不能说他不拜鬼神不礼佛不崇道,因为那是填沟壑的流民与顶坏的下流胚才做得出来的事。 可不待他回话,男子又接着道:“若礼佛,不曾见《地狱变》?” 范梁愕然。 《地狱变》是佛门宗教题材的壁画之一,通过描绘地狱种种恐怖情景来导人向善。钱唐城中寺庙一座比一座豪奢,自然不会缺少此图。其中,招提寺中由名家吴道之所绘《地狱变相图》最为著名。 范梁曾有幸一观,当场冷汗淋漓,归来三日尤有心悸。 事后花了几百两银子请和尚为自个儿祈福消业。 他喃喃念叨:“这如何一样?怎能一样?” 话虽如此,神情显然轻松许多。 小船继续向前,穿过一幅又一幅“窟窿城变”,抵达了鬼王的厅堂。 ………… 这一座水淹的宫殿。 无数巨大的梁柱矗立着、倾斜着、相互依靠着,在钱唐地下共同支撑起这片恢弘的空间。 范梁初见时,惊惶莫名,可近了细看,梁柱上多见裂缝、腐朽。它们虽高大如故,但内里都被岁月摧残已不堪使用。 他隐隐松了口气。 “哗哗”水波纷乱,昏暗而空阔的地下空间亮起一道又一道浊光,便见得一只又一只一般模样的引路鬼,撑着一艘又一艘载满客人的小船,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相继泊于殿上。 范梁探头张望,舟上客或是富商,或是豪侠,或是巫师,或是官员,或是僧道,都是衣冠精细之辈。唯独自个儿船上,却只两个乘客,其中一个还是个粗鄙的乡巴佬。 他腹诽几句,又察觉,所有的船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随之望去,恰好船头引路鬼们的浊光汇聚大盛,于宫殿深处映出一尊神像。 那神像身形富态,头梳髽髻,髯长过腹,生得肥头大耳、慈眉善目,怀揣着一轮宝镜,于神台上跣足而坐,一脚支起台上,一腿垂于水中,意态自在如意。 虽形象与传说截然不同,但能安坐于此的神灵还能有谁呢? “伏拜钱唐地下主者,万年寿翁,十方威德法王。” 引路鬼们忽的齐齐伏拜,赞诵声在地下回响共鸣。范梁张开嘴,又猛地捂住,他方才竟有加入其中的冲动。 这时。 噗~ 朝拜之间,引路鬼们头上的巨大脓包相继破开。 顿见他们的“血肉”化作光流,从躯壳中喷涌而出,氤氲汇聚浮空调和成明亮重彩,将周遭漆黑的水面、高耸的梁柱以及隐没于阴影中的墙壁、穹顶都涂抹一新,显现出本来模样。 原来鬼王像背后的宫墙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绘着一座壮丽堂皇有若天宫的宫厥。以宫厥为中心展开是一座偌大的城池,屋舍密如鱼鳞,街上车马如流,行人如织。 壁画一路铺展,遍布宫殿四壁与穹顶,将所有人都包裹进来,或说,身处其中 细细看,画中笔触竟比水道中的壁刻还要高超。 范梁凝视过去,画上人物的一颦一笑便活脱脱显在眼前,一下把自己拉了进去,当面言笑欢谈。 整座城都欢庆佳节,无有一处不热闹。 有杂耍幻术沿街表演,表演者口吐火焰,炙热扑面—吓!叫他与周遭行人一起惊声闪躲。 有西域番厨架起铁叉,将整猪、整牛、整羊涂抹香料细细炙烤,香气扑鼻,勾得他喉咙滚动。 有尼姑打扮的女子引吭高歌,旁边一黄脸汉子抚琴伴奏,歌声清冽,琴声潺潺,仿佛月华如春汛片片破裂。 有俏丽佳人穿行于人群之中,捧着酒壶四下穿行,逢人劝酒,冲他巧笑嫣然,轻眨明眸。 还有歌舞成群漫游长街,舞者蛮腰飞转,流云广袖如云霞散开,拂面而过…… 咦? 他呆呆摸着脸。 羽袖拂过脸颊的触感是如此真实,鼻端甚至还有香气残留。 再抬起头。 满眼热闹,满鼻异香,满耳鼓乐,乃至袭面的炙热都一股脑儿涌来。 原来不是幻觉,原来都是真的。 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身处壁画,或者说,身处窟窿城中。 “郎君。” 身后娇声呼唤。 范梁茫然回头,却是那向他暗送秋波的美人。 “请随妾身来。” 美人牵着他,一路洒下娇笑,绕过歌舞、杂戏、烤架、酒池,到了一列堆满美酒佳肴瓜果点心的席位落座。 旁边,同船的男子正半虚着眼眸,熏熏然座中独自饮酒。 ………… 美人在怀殷勤劝酒。 眼前诸般耳目之娱轮转不休,无有一样重复。 一时,有幻术师口吐彩烟,化作各种鸟兽活灵活现。 一时,两容貌姣好的妇人上场摔跤,动作矫捷不提,摔到激烈时,衣衫松垮若隐若现,最是令人呼唤。 一时,有舞者独舞,容貌清冷,舞姿绝美。舞动身姿之时,轻薄衣衫飘飞若云霞浮动,衬得她好似天女飞天起舞。 范梁依稀认得,此女应该是数年前名噪一时的清倌人,未出阁,便引得城中权贵抛掷千金争求一舞,却在某日突然失了踪迹。原来坠入了窟窿城,幸好坠入了窟窿城,否则区区商贾怎能一观仙姿?怎有机会一亲芳泽? 再往后,认得的,认不得的,有印象的,没印象的,种种歌舞、幻术、杂耍、百戏叫他目不暇接。 还有杯中美酒,怀中美人,一切的一切都叫他目眩神迷,只觉若非有今日一游,此生枉作人矣。 然而。 那高大宫厥之上忽有低沉号角响彻。 眼前的舞乐,身边的美人,都齐齐谢场而去。 范梁怅然若失,但很快打起精神。 他知道。 鬼王宴开场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 献礼 号角声越来越重。 先是有若雷霆震耳。 渐渐又如波涛动地。 楼宇、街市因之摇晃不已。 一众宾客纷纷失色从座上起身,疑心天塌地陷时。 周遭事物好似被“波涛”摇散,霎时,眼前一花,斗转星移后。 众人已在一座城楼当前。 越过楼上高高飞檐,可以望见门后巍巍大山。山上,一重又一重宫阙盘山而建,金檐、青墙、黄瓦掩映白崖翠林之间,重重向上,最高处已然没入云霄难见。 回到这边,城楼紧闭的朱漆大门外,除却一应宾客,还围绕着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尽的男女。 他们个个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细细看,甚至有肢体不全及形貌怪异非人之辈。 看过水道上那四十九幅“窟窿城变”,宾客们哪里还不清楚,这些人—不!这些鬼都是因各种缘由触犯了鬼王律,被使者拿入窟窿城的“罪人”。 他们一齐伏拜于地,用因终日嚎哭而嘶哑的声音唱出祝寿词: “俗已乂,时又良。 朝玉帛,会衣裳。 基同北辰久,寿共南山长。 黎元鼓腹乐未央。” 歌罢,城门轰隆开启。 众宾客又觉一阵斗转。 待回神,已然身入宫厥,眼前又是一重紧闭城门。 周围有街市相连,其中又有许多优伶、厨子、工匠、仆役打扮之“人”。 他们同样伏拜唱寿: “金叵罗,玉屈卮。奉君高堂上,长跪前致辞。 君王有道,四海雍熙。胥悦康永,无为宣朗。 鼓谐埙篪今日乐,相乐万岁以为期。 齐三光,并两仪。” 歌再罢,门又开。 这一重宫阙应是校场,场上甲光耀日,数不尽长刀大斧寒光连绵如江河之鳞,三军将士列阵轰然齐跪,再唱: “献寿觞,乐未央。 来玉帛,宣宫商……” 首首寿辞中。 九重宫厥次第开。 ………… 宾客们再回神。 已身在最高重。 身后是漫漫浮云遮住来路,身前是一座玉桥连着的高台。 台上有一队乐师,两侧分置案席。 再往前,则是一面石壁。 石壁高大有若城墙,两侧延伸环抱而来,将整个高台半拢怀中。 壁上刻有浮雕,皆是种种罪人受刑情状,应是将水道中诸使者的壁刻搬来拼接成完整的一幅《窟窿城变》,而浮雕最中央据坐着一尊庞然鬼神。 它头生双角,面上横肉堆积,獠牙外翻,颌下须髯赤红,浓密凌乱戟张好似一把火烧云。其腹大如山,高高鼓起的铁灰色肚皮上凸出一张张痛苦的人脸。 下方石壁又凸出一方法台。 台上倚着一个胖大老汉,腰广十围,身高三丈,据坐法台上仿佛堆砌起一座肉山。 法台两侧又凸出许多小些的石台,每个石台上又立着一个衣饰华美的贵人,细数下来,不多不少,整好与壁刻上使者数目相当,共计四十九位。 高台上乐师们奏响雅乐,那四十九位贵人或说使者便朝老汉或说鬼王齐声伏拜: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 歌竟,鬼王轻轻一摆手。 乐声立歇,一个着僧服的美人领着乐师们谢场,避到角落处。 鬼王又拍着肚皮哈哈大笑,胡须打颤,眉眼弯弯,若是忽略他庞大的身形与背后狰狞可怖的浮雕,怕真能叫人误以为他是什么喜迎寿辰的邻居胖大爷。 “小儿辈一片孝心,却教客人等得心烦。莫在多事,快快开宴。” 使者们同声应诺。 坐在各自厉相浮雕之下,或戏谑或冷漠或警惕或贪婪,围观台下诸宾客。 一位使者飞下法台,从其身后浮雕看,他应是判官使者,为窟窿城掌管文书案牍,勾判凡人谁当死谁能活。 他生得瘦长脸,蓄着短须,穿着似古时朝臣,黑衣大冠,手持笏板。 站在玉桥上,冷冷俯视一众宾客:“法王有令,诸客入席。” 话声方落。 一个汉子从宾客中跳出来嚷嚷。 “鬼王说得极是!叽叽喳喳尽唱些听不懂的怪词,不若直接开席来得爽利。” 汉子虽似模似样裹着一身绸面的圆领袍,但浑身上下遮不住风浪雕刻出的粗粝,一眼就叫人瞧出是个常年在海上厮混的老水手。 说罢抬脚便往桥上走。 “停下!”却被使者喝止,“哪里来的野人?寿礼未奉上,谁许你上来的?!” “啥?”汉子牛眼一鼓,指着席上,“若如此,那秃……和尚为啥能上席?” 原来宴席上并非空无一人,打一开始,首席已然坐着一个俊俏和尚。他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对身边的一切都不与半点反应。不像是贺寿的宾客,倒像是把石壁上的浮雕掰下了一尊,挪到了席面上。 “无尘?” 台下范梁吃了一惊,不是因无尘竟在席间,而是道出其身份的竟是身边一路同行来的男子。 一介乡巴佬,如何识得佛面? “清净僧谁人不知?”男子打了个哈哈,问道,“那莽汉是何许人?” 范梁稍稍迟疑,但看在礼匣情份上。 “那人叫赵橹,是近来新冒出的财主,使钱阔绰,手底下流出的海货也多,风头很盛。”他顿了顿,小声添了句,“但坊间传闻,此人是上岸的海盗,来钱唐做窝主(窝藏盗贼及销赃的人)的。” 怪不得一副江湖草莽的做派,怪不得敢在窟窿城造次。 那判官使者却不见恼怒。 或者说,其人面如铁铸,神情一直无有丝毫变化。 只用不带起伏的声音:“无尘大师是十三家的使者,神仙般的人物,肯纡尊降贵与尔等凡夫俗子同处一席,已是尔等十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席上无尘目光低垂,自顾自作他的聋耳僧。 桥下赵橹却讪讪而笑。 十三家的名头还是管用的,他不敢再纠缠,但蛮横的本性发作,一时难收。 “寿礼俺是备好的,只是价值千金与否,该如何计量?难不成还要附上什么商铺票据?可惜,俺这贺礼却不是买来的!” 他放声大笑,全不知,背后其余宾客投向他的目光,半是怜悯半是鄙夷。 使者面无表情用笏板一指。 宾客们脚下坚实的地面顿时变得柔软如流沙。 众人站立不稳,纷纷退后。 一直快退出大殿终于稳住,再看过来,桥下地面赫然变作深池,砖石也尽作池水。 池水清澈。 可以瞧见池底一座与鬼王宫一般模样的九重宫阙。 黄金作山石,白银作崖壁,翡翠作林木,各种宝石、琉璃、水晶、玛瑙点缀其间,珠光宝气。 “此池唤作千金池,可以称量天下珍宝。寿礼投入池中,沉下便是好礼,当赏。但若浮起,那便不值千金。” 使者冷冷俯视下来。 “当罚。” ………… “如此便利,何不早说?” 还是赵橹。 他大模大样推开他人,来到桥头。 “便让俺来拔个头筹。” 使者并不阻止。 他愈加不知收敛,拿出自个儿的寿礼,是一尊等人高的玉美人。 通体玉白,肌肤有鲜活质感,似颦似笑宛如生人。 赵橹抚着玉美人脸颊。 “这等无缺美人,人间何处能寻?若非不是活物,俺怎会舍得送她出来?” 摇头叹气,还是将玉美人放入池中。 玉人缓缓沉下。 赵橹正面露得意。 可忽然,又迅速窜起,浮于水面,竟不沉下半分。 赵橹瞠目,旋即,愤而醒悟。 冲着桥上判官,张嘴怒骂: “狗贼!安敢戏耍乃公!” 他捉住玉桥,一声怒喝,竟凭着蛮力,生生把那怕有千斤重的玉桥拔起,向着那判官使者当头砸去。 如此勇力,如此果决。放在海上也是笑傲一方的人物。 可惜。 这里是窟窿城。 “放肆!” 一声断喝炸响。 便见巨大骷髅跃当空下,将赵橹手中玉桥撞得粉碎。 又伸出一双骨手捏住他两肩。 刚刚大逞凶威的海上豪杰连哼声的机会也无。 噗嗤~ 身体当场揉撕成两半,肠子脾肺、鲜血屎尿淋漓洒了满地。 骷髅又将两半尸体捏成一团,囫囵塞进口中,纵身跃上法台,拾起一张人皮,似个口袋当空抖了抖,便跳将进去,摇身一变,又变作富贵官人模样。 宾客们这才反应过来。 但哪怕面色惨然如白纸,也死死堵住嘴不敢尖叫,更不敢呕吐。 另一边石壁法台上,又一瘦长面白的使者摇头道: “今日法王寿辰,怎可让这些腌臜污了场面,兄长做得马虎了。” 他吹了一声口哨。 但听殿外回应阵阵犬吠,俄尔,有狗群涌入堂中。 宾客们见着,神色愈加惊骇。 哪里是什么狗?不是人头狗身,便是狗头人身,更甚者就是赤条条的人却作狗的模样。它们“汪汪”犬吠不已,啃食碎肉,舐舔血污。 不多时,那使者再吹口哨。 群“犬”撤去,地上已光洁如故,不见了赵橹存在的痕迹,唯有池中那尊玉美人缓缓下沉。 …… 判官挥动笏板。 玉桥碎块片片飞回,落在池上,又合成玉桥,且不见一丝裂痕。 他又收起笏板,取出宾客名录与毛笔。 勾选念名: “妙福堂黎昌。” 一个老者越众而出。 “潮义信罗振光。” 昂藏大汉大步跨出。 “迎潮坊刘巧婆。” 白胖妇人恭敬应诺。 一切都显得理所应当、水到渠成,应声而出的三人也神情从容,仿佛无事发生。 但场下宾客们并不如此,大多战战兢兢,面如土色。 便是自诩胆大包天,敢自投窟窿城赌命求财的范梁也双股战战,隐隐有尿意催生。 “来一口,压压惊?” 旁边同行男子递来酒壶。 范梁幽幽回望。 俺正在憋尿,你却给俺灌酒? 等等…… “酒哪儿来的?!” “城外庆典上带来的。” 范梁满眼不可思议,那个时候,天旋地转的功夫,你还能想着顺上一壶酒?! 原来不只是乡巴佬,还是酒鬼! 男子却对他的惊诧不以为然,抬眼示意桥前三人。 “那三位又是什么来头?” 你把我当百事通么?范梁暗暗腹诽。但稍一迟疑,权当为了分散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还是挑捡着说起。 ………… 那唤作黎昌的老者是鬼王座下的大巫师,乃是钱唐所有供奉鬼王的巫师的领袖。没人说得清他的年岁有大,但凡是对其有猜测的,见过他真容后——白发稀疏,面上皱纹深刻如皲裂树皮——都会以为自己的估算太过保守。 他颤巍巍走上玉桥。 鬼王先打招呼:“听孩儿们说,老友前些日子称病不出,身体可还无恙?” 老者恭敬回道:“承蒙法王挂念,弟子沾了您老的喜气,近来爽利了些。” 说着,他取出锦盒。 打开来。 满室皆光。 他把盒中宝物向周遭展示,红绸上垫起一颗玉白色珍珠。 “此乃南海鲛珠,今日献于王上,权为宝库稍添明光。” 说罢,连盒投入池中。 寿礼缓缓沉底。 “好宝珠。”鬼王抚须大笑,“老友请上座。左右,还不快快奉上灵酒灵肉。” 老者前脚入席,后脚那昂藏大汉便迫不及待跃上桥来。 此人叫罗振光,是一家叫“潮义信”的社团渠首,把持着几个码头,手下人多是水手、力夫,收纳了许多亡命之徒,在坊间很有几分威风。 他虽是活人,却很得鬼王喜爱。坊间都说,只待他某天横死,窟窿城四十九个使者立马变作五十个。 他一上桥,鬼王便笑骂:“猢狲还不上来,在下头磨蹭作甚?” 罗振光哈哈摆手:“祖爷爷莫催,先让俺显摆显摆宝贝。” 同样打开礼盒,里头是只腊干的怪鸟,生着四只翅膀。 “祖爷爷常为肠疾所扰,俺早有心寻这宝药,苦寻多年,近来终于得手。此乃《山海经》北山经所载,梁渠山上异禽,名字……唉,那字儿实在记不住!总之,吃了能治腹痛。” 说罢投入水中,一沉到底。 “好!好!好!”鬼王连连点头,“赐上席,灵酒灵肉管够!” 罗振光得意洋洋入席,后头那白胖妇人紧缀而上,登上桥来。 先给鬼王恭恭敬敬施了个万福,鬼王颔首回应。 妇人名叫刘巧婆,别看生得面颊白胖、细眉细眼,看着很是和善,其人却是钱唐最臭名昭著的人贩子,不晓得把多少男女贩到船上,卖去南洋。 她献上的寿礼是一尊青铜方鉴(盆),形制古朴,遍布青锈,称是古代仙人遗留下的聚宝盆。 投入水中,同样沉底。 鬼王抚须称善。 “赐上席,灵酒一壶,灵肉三盘。” 接着。 那判官使者依次点名。 宾客们分批上前,投下寿礼。 有豪绅奉上岷州已绝产的云浣纱,轻薄如云霞,据说当今皇帝欲求也不得。 有番商献上海外宝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有船主送上一片香木,自言是取自扶桑国的镇国之宝兰奢待。 种种宝物,炫人耳目。 当然,还有投下寿礼却浮而不沉的,有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还有一言不发自投池水的……无一例外,都遭厉鬼剥食。 终于。 “增福坊范梁。” 范梁一个激灵。 “在!” 颤抖着踏上前去。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赌徒么,不管后果多么惨烈,那都是揭晓结果之后的事情。而在揭晓前,永远只有兴奋到癫狂。 可是…… “保义团曲定春。” “我。”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范梁满心激烈,他诧异回头,同行的男子一手抄着酒壶,一手高高举起。 曲定春他认得,哪里是这副模样?! “集贤堂文邦彦?” “我。” “众妙坊曾保三?” “还是我” 男子丢下酒壶,来到桥头。 “往后几个名字也无需念了。” 迎着满场惊愕目光。 男子或说李长安笑道: “都是我。”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 寿礼 何五妹不知该怎样来评判自己的命运。 她出生于官宦人家,年幼时生活无忧富足自在。理所当然,一场兵灾摧毁了一切。族人颠沛流离,十不存一,她也被卖进青楼抵了几袋米粮。 那时,对她宠爱有加的父兄没有来救她。 少年时颇有姿容,艰难在行内求得一席之地,可惜清倌人的年华就那么几年,门前鞍马渐稀,“阿姨”的态度也渐渐冷漠。 年岁渐大,嫁作商人外室,却被大妇所恶,被诬勾搭城中轻浮子弟,驱使恶仆要将她赶出家门。 那时,平素山盟海誓的丈夫也没有来救她。 她曾问教授自己琴艺、青词、道经与医术的师傅,自己一心向善,为何如此福薄。师傅告诉她,似她这等青楼女子命格本贱,旁人救不得也没法救。 后来投奔了慈幼院的姑姑,姑姑死后,想着既然无法个做被救之人,那么去做一个救人之人也未尝不可。 于是,以柔弱之肩扛起了慈幼院,春去秋来,年华不再。 日子不见变好,又撞上了新坎,坠入了窟窿城。 她却并没有太多的恐惧,也许是习惯了,命运如水趋下,从高山流入渊底,人生本来如此。 她只是忍不住作想。 这一次会有人来救她吗? 而后。 李长安登上了鬼王的宫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何五妹并不欣喜。 他不该来的。 这里是窟窿城。 纵有滔天的本事也翻不起风浪。 何况,在她看来,鬼阿哥也只是一个会写点符箓的孤魂野鬼罢了,何苦受这牵连? 师傅说得没错,她命格本贱,旁人救不得也没法救。 何五妹心乱如麻,只好努力不显出异常之色,也不去看台下的李长安,以免引来台上鬼神注目。 她“平静”抚琴,“平静”谢场,“平静”在静修的主持下与其他乐师合奏《贺仙朝》,为献礼烘托气氛。 旁边的黄尾看出了她的“平静”,当然也看到了李长安,也心照不宣作出“平静”模样。 偷偷小声安慰她:“莫担心,道长既来便自有法子?” 真有法子么? 黄尾自个人也不确信。 他实在想不出,李长安能有什么法子在这窟窿城,在这鬼王当前,救得他,救得何五妹,救得静修,甚至救得道士自己。 直到…… “都是我。” 宾客洒了酒杯,乐师断了管弦,满座鬼神雅雀无声,甚至连装作泥塑木偶的无尘和尚也诧异偏来目光。 “唉。” 角落里静修微不可听的叹息。 深深瞧了眼李长安,又转头看着黄尾,带着古怪的快意:“你看看你,黄尾,你又拖累死了一个身边人。” 黄尾没有反驳。 失神喃喃道: “道长自有法子。” 静修轻蔑一笑,再不去管他,招呼起乐师们继续演奏。 ………… 乐声再起,但因乐师的慌乱,总是这里乱了弦,那里走了调,好好清雅平和的《贺仙朝》楞是被演奏出几分凄凉诡异。 但更诡怪的是场中的气氛。 鬼神肃然无语,宾客战战兢兢,始作俑者却从容平静。 直至…… 鬼王倚在法台上,稍稍勾起嘴角。 “呵。” 笑声短短只一个音节,好似在漫长无趣的表演中挑捡到一个勉强排解无聊的段子。 但就是这么不咸不淡的反应…… “哈哈哈哈!”一使者在台上昂首狂笑,嘴角撕开皮肤,冒出半个骷髅头。 又一使者歪斜脖颈,颈上肉瘤飞长,眨眼长成又一头颅。左边头颅讥笑:“多少年未见这等蠢物?”右边头颅诡笑回应:“约有五年了!” 再一使者双手捂脸,指缝渗出血泪,发出凄凄笑声。“可怜啊,可叹啊。”嘴却越张越大,“大好心肝非我独享了。” …… 各个鬼神显出各个厉状,狂笑、嗤笑、讥笑、厉笑、狞笑、诡笑……种种笑声盘绕场中,嘲讽着台下凡人的无知与狂妄。 李长安仿若不觉,同样跟着轻笑。 反而是拦在桥头的判官使者没有笑,他冷肃面孔上渐渐爬上一层铁灰,令鼻侧法令纹愈显深刻。 一字一句:“你可知欺辱使者、轻慢法王,该当何罪?该受何刑?” “路上见着了,说是遭犬口分食。不过……” 李长安作出疑惑之色,反问。 “贫道何曾轻慢?都说窟窿城认帖不认人,只要有贴有礼,便是佳客。莫非是假话?!” 此言一出,周遭笑声愈加猖狂。 那判官使者的面孔彻底为铁灰覆盖,脸上皮肉慢慢干枯凹陷,愈似其在浮雕上的形象——一具铁铸的干尸。 他默然稍许,而后不带丝毫感情与起伏的声音响起: “你受了几份贴?” “八份。” “带了几份礼?” “一份。” “大胆狂徒!” 判官使者低垂的眼眸蓦然抬起,惨惨绿火燃烧,身形大涨,赫然变作狰狞法相。 “使者莫急。” 李长安轻笑打断,不慌不忙取出一个小木盒。 “寿礼在精不在多,贫道这宝贝别说抵池中八件寿礼,便是抵十件、百件、千件,都是绰绰有余!” 他把木盒托在手里,向周遭展示——那木盒小得如针线盒,又寒酸,盒面上连漆也没刷,用得太旧,木头纹路盘得油亮。 这破盒子也能装宝贝? 范梁在旁边早听得浑身打抖了,这回不是激动,真是吓的! 早料想乡巴佬会触怒鬼王,却没想竟如此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再由他胡说八道下去,自个儿定会遭那池鱼之灾。 他一时惊怒,恶向胆边生:“你这田舍奴,转死沟壑的贱命认不得上等富贵!须知,池中寿礼哪一件不是你十辈子都难见的人间至宝?!” 李长安却回以一个赞许的眼神,教范梁莫名其妙之余,又心惊胆战唯恐使者误会。 而旁边道士已施施然开口。 “兄台此言差矣。池中之物我自知晓,可与我这宝贝相比……” 他呵呵一笑,挨个指点池中南海鲛珠、云浣纱、海外宝刀等等。 “以某观之。那珠子可混做鱼目,纱布可洗碗刷锅,铁刀能劈柴造饭,鸟药可通肠利便,香木能遮味除臭,那铜盆么,整好充作夜壶装屎盛尿,至于余下等等皆是烂泥臭粪,不值一哂。” ………… 话音刚落。 哈哈哈! 这一番鬼王作笑。 他既开口,其余“虫儿”自然罢声。 “好狂徒!说话有些意思。” 他支起肉山一样身子,笑脸依然带着和善。 “依你之言,你这东西不止千金,便是万金、万万金也是值的?” “不错。” “好!” 鬼王猛一拍手。 但见池水下沉了几分,由清澈变得碧绿。 “这池子已不是千金池,而是万金之池。你的宝贝若投之不沉,该当如何?!” “任凭处置。” 李长安不再多言,随手一抛,将木盒投入池中。 然。 木盒入池。 却似投入胶泥,粘在水面,丝毫不见下沉,甚至连涟漪都没带起一丝。 没待鬼神们展现戏谑与恶毒,空气中突兀“噼啪”一丝轻响。 池中骤然鼎沸! 水面好似突然没了浮力。 “啪嗒”一声。 木盒直直坠落池底。 紧接着,这万金池更是千倍百倍的沸腾起来,池水急急“逃窜”,霎时化作烟气蒸腾,继而烟气又幻化出一张张惊恐的脸,发出凄厉慌张的呼喊,雾气腾腾满堂飞蹿。 原来池中根本不是水,而是数不尽伪作池水的魂魄。 “滚!” 一声断喝隆隆如滚雷将满室惊惶雾鬼一齐扫出殿内。 雾障尽去,显出一尊庞然大物。 那鬼王身形不知何时暴涨开来,本来其脚下可作床榻的法台而今只作小凳,勉强蹲坐而已。 面上和善不再,半张脸暴起青筋,胡须变得赤红,头上髽髻化作一对巨大犄角,斜指青天。 那鬼王高据台上冷冷俯视下来。 李长安微笑颔首以对。 仿佛再说:看,沉下去了。 …… 场中死寂了片刻。 可转瞬又如池水一般,千百倍的沸腾起来。 巨大骷髅、白脸长影、黑羽鬼女……鬼神们一一彻底显出狰狞法相。 “好狗胆!” “敢在窟窿城耍弄妖术!” “快快吞了他的魂魄!” 纷纷向鬼王请令,要将李长安剥皮抽筋、拆魂分魄。 鬼王却道: “拿上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宾客们瞧见那判官使者好似松了一口大气。 他忙不迭跳入池中。 捡起木盒。 盒子因撞击打开一丝缝隙,判官使者冷不丁一瞥。 但见他身子一抖,那张传言中铁铸的面孔霎时扭曲成一个惊恐的模样,竟作势要将木盒丢开。 李长安目光平静递来。 “使者,拿稳了。” 他的动作顿时一僵,维持着那副欲逃不逃、欲丢不丢的别扭姿态,面上更是慌张又尴尬。 原来铁面目也是看人的。 “判官,盒子里究竟是何物?!” 台上鬼神们纷纷喝问。 判官使者没有回答,扭头看向鬼王,期期艾艾、吞吞吐吐。 “王上……” “拿上来!” “可是……” 獠牙伴着厉声吐出口外:“我叫你拿上来!” 判官使者不敢再犹疑,小心翼翼将木盒奉上。 旁边几个鬼神飞来,探头探脑想一窥究竟。其中一个忠心的,担忧道:“区区俗礼,怎可脏了王上之手,不若让我来开启此盒。” 鬼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反一把将木盒抄在指肚。 他盘踞窟窿城数百年,不知经过多少场面,见过多少人物,便是十三家都奈他不何!何况区区一孤身而来的野鬼?纵有几分勇猛,几分神通,又有什么值得忌惮的?! 鬼王冷冷一笑,打开了木盒。 噼啪~ 咦!有使者猛然惊飞。 啊!有使者显出原形。 吓!更使者失足跌下法台。 便连那鬼王也在霎时间身形再度暴涨,彻底化作狰狞鬼貌,肚皮上凸起密密麻麻的痛苦人面。 脚下法台再支撑不住,“咔嚓”断裂。 鬼王不由跌落台下。 但指上仍死死托住道士的寿礼。 小小木盒中电光跃动。 里头所盛并无它物。 一张雷符罢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 素女 夫雷霆者,天地阴阳之枢,万物生杀之机。破邪守正,降妖除魔,驱瘟伐庙,无施不灵,无往不利。 李长安自入钱唐。 丢了肉身,失了飞剑,又见到了城中种种人鬼难辨、清浊不分,早就寻思该如何护道持身。 多番思量,答案只剩一个——雷符。 钱唐阴气重,厉鬼、邪神繁多,整好以至阳至正的天雷克之。 他所以不住在华翁的邸店,而是选择寄居慈幼院,便是为了请符时外泄的电光,不至于伤害到其他无辜鬼魅。 当然,李长安若肉身尚存,也不必担心灵光外逸。 但奈何他失了肉身只余魂魄,纵然魂体清灵,毕竟不是什么仙真神灵,依然会被雷霆所斥。 所以书写这道风火雷的过程便格外痛苦与漫长,几乎每落下一笔,便会被引动的电弧打得龇牙咧嘴。 也不是没好处,卢老医官后来默认道士留下,孩子们认定他是家神,多少也跟制符时电光外溢的动静有关,毕竟“神堂”里半夜老是火花带闪电的,怎么想,也不会住着恶鬼。 月初。 雷符终于制成,“万钱贴”缴纳干净,新生意也有了好的开头。 生活好不容易有了指望。 黄尾、何五妹却遭此横祸。 李长安能明哲保身、无动于衷? 只能说时也命也。 李长安明白,即便自己肉身与飞剑尚在,也拿窟窿城没有什么办法。 鬼王盘踞地下数百年,手下四十九位凶神更兼爪牙无数,岂是他一人一剑能够斩尽的?更勿论那些魙鬼——李长安尤记得那能冻结神念的、可憎可怖的、鬼挨着便失却反抗、神撞见也变色走避的诡异邪气。 然。 一道风火雷能一举焚尽么? 道士不自信。 窟窿城僻居地下,且盘踞大量阴邪鬼物。 神雷一动,雷光透地而来。 他自个一定会丢掉半条鬼命,却不一定能诛杀诸邪侍卫的鬼王。 但李长安还是来了。 无有迟疑,并不忐忑。 毕竟他所求很少,雷霆能给的威胁却足够多。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赌局,赌桌的一头,李长安已摆出筹码,而赌桌的另一头——鬼王是厉鬼受祭而化作的恶神。 而厉鬼与恶神绝不相同。 厉鬼冤孽缠身,神志为怨愤所劫,行事无常。 恶神再如何恶毒,却神智清明,懂得失,知进退。 且看鬼王,究竟是厉鬼多?还是恶神多? ………… 死一般的寂静中。 宾客惶恐欲死,诸使者讶然无声。 邪气再盘空,凝成黑云如淤泥,从天幕垂下,将殿外漫漫云海染得一片污黑,缥缈云气顿作浓稠毒沼,吞吐淤泥,一个个苦痛魂灵从中浮起,挣扎着要爬上殿堂,却转眼又被翻滚的沼泽吞没,只留一只只手臂徒劳探向天空。 云。贫道要的,鬼王一定有,且就在此地。” “哦?却是何物得了道长青睐?” “贫道修行尚浅,虽不惧生死,不爱金银,却独独难舍耳目声色之娱。鬼王殿前舞乐甚佳,实数平生罕见。” 李长安笑指角落演奏的乐师和待场的舞姬,计有四五十人。 “不知鬼王能否割爱呢?” 鬼王楞了稍许,随即拍着肚皮哈哈大笑。 “不意道长也是我辈中人!极耳目之娱,尽床榻之欢,人间极乐也!大善,道长看中了哪一个?尽管道来。” 李长安目光转去,人群中黄尾早已激动难耐,一阵挤眉弄眼,频频目视人群里某些舞姬。 他了然点头。 回面鬼王,正色道: “鬼王何其吝也,一人何以酬万金?” 道士伸手抓握。 “我全都要!” ………… 鬼王一点点收起脸上笑意。 席上罗振光已是坐立难安,他知道,他的祖爷爷已彻底被激怒。 石壁上诸位使者亦按下聒噪,显出种种法相,默默等待号令。 天愈加阴惨,风愈加凄冷。 殿外沼泽如涨潮漫上宫阙,被遗忘在台下的几个客人只能匆匆躲上玉桥,却不敢登台入席,进退两难,仓皇不安。 沼泽中几只鬼魅面露狂喜,趁着“涨潮”奋力要挣脱泥沼爬上宫殿。猛然间,却神色大变,竟自个儿钻回沼泽,不敢冒头。 随即。 泥沼中溢出一些似魂似雾又似水的东西,爬过千金池,登上高台,渗入宴席,森森寒气蔓延,带着古怪的恶臭与嘶鸣,便要触及到李长安后背之时。 噼啪~ 忽然电光闪动。 空中顿有尖细而含混的惨嚎,那东西或说魙鬼飞快退下,蜷缩回沼泽,不敢再上前。 李长安仿若不觉,只是淡然自酌。 上方鬼王脸色更加难看,却终于再度开口。 “道长送上大礼,想必耗费不少?” 李长安摇头:“耗费不多,只是此物乃长者所赐,仅仅一枚而已。” “不意如此珍贵。”鬼王面无表情,“寡人何德何能受此宝物?!” 李长安“唉”了一声。 传说中鬼王出身贫贱,却不知是不是在钱唐呆久了,学到了说话拐歪的臭毛病。 他话中意思分明是:你这厮贪得无厌,小心老子翻脸! 李长安也只好配合: “天下宝物有缘者得之,贫道既来此,实证明鬼王与此物有缘!” 翻脸就翻脸,我敢来这儿,就不怕翻脸。 “非也!依寡人看,此宝与道长缘分更深。若予我,岂非弃厚缘而择薄缘?道长岂不痛惜?”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小子也是鬼,引来天雷,你先得神飞魄散。 “鬼王及诸位使者既爱煞此宝,贫道一人痛心,何如一城痛心?某虽不舍,实如万刃攒身,难以自持。然,大礼既然奉上,岂有收回之理?!” 我贱命一条换你满门,很是划算。雷符我已经引动了,箭在弦上,含而不发,我也撑不了多久,你答不答应吧。 ………… 鬼王冷冷盯着道士。 身上时而冒出一只犄角,时而长出一颗獠牙,在法相与人形间不住摇摆。 李长安微笑以对。 周身雷光渐盛。 良久。 哈哈哈~鬼王忽而放声大笑,格外用力拍打肚皮。 一连三声。 “好!好!好!” 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然后向着角落人群猛一挥手。 “尔等聋了不成?!还不谢过道长抬爱,此后好生侍奉新主。” 角落人群顿时乱做一团。 最后都在静修的引领下,乌泱泱都围到了李长安身后。 大多数眼底都有藏不住的喜色,却不敢过多表现,只是跟着静修向李长安施礼致谢。 何五妹同样温言感谢,却好似在纠结些什么,显得心神不定。 黄尾却神色焦急,急切到李长安身边,偷偷指着人群中的某些舞姬——她们衣衫华美,容颜个顶个娇艳,但身上鬼气浓郁,显然已坠入窟窿城多年。 压低了声音。 “道长为何如此莽撞?!” 李长安惊讶:“不是你让我保下她们么?我还以为你小子良心见长哩。” “哎呀!道长误会了!” 黄尾急得想跺脚,却不敢有动作,只小声道。 “能登上此殿的岂是寻常鬼女?我们能上来,实是因窟窿城拿咱们与无尘大师置气。而其余美人却尽是鬼王的心头好啊!” 李长安恍然。 怪不得鬼王突然想翻脸。 不过…… “管他的,要都要了。多救一个是一个。” ………… 救了人,自然得赶紧跑路。 李长安随便找了个理由,说是“丹炉里练了一炉金丹,临走忘了关火,眼下突然想起,金丹炼废事小,烧穿了丹炉引发了火灾事大,得赶紧回家”。 鬼王巴不得这厮赶紧滚蛋,胡乱“关切”两句便要放人。 只是: “此宝甚为贵重,道长莫忘收回。” 李长安笑眯眯道:“若是收回,贫道却没准备其他寿礼,如何是好?” 兴许是过于恶心,鬼王说话时,脸皮都在颤抖:“无妨,道长一番心意已然价值千金。” “如此贫道只好厚颜一回啦。” 李长安接过判官使者战战兢兢捧回的雷符。 周身雷光渐灭,但眼眸中仍有电花闪动。 鬼王迫不及待伸手一指,殿外沼泽顿时分开,向下的石阶竟连缀着一条地下暗渠。 “从此出,便可回到人间。” “福生无量天尊。” 李长安叉手谢过。 扭头就招呼大伙儿赶紧跑路,自己殿后。 可这时,何五妹却来到他身边,轻轻唤了声。 “鬼阿哥。” …… 何五妹作出了一个出乎大伙意料的决定。 静修苦口相劝:“妹妹何必如此弄险?无论如何,咱们回去再做商议。” 何五妹摇头不语,默然返身。 黄尾诧异看着她,震惊于这柔弱女子何其胆大! 却殊不知,何五妹其实怕得要命。 只要身后的李长安唤上一声,她便会马上回头,乖乖离去。 可是道士一如往常,对于他人的觉悟,既不会赞同,也不会阻止。 所以,何五妹就这么穿过人群,登上了玉桥,周遭鬼神们的目光聚拢过来。每一位背后的恐怖传说,她都深记于心,甚至曾因之多次午夜惊醒,悄悄去看孩子们安危与否。 而此时此刻。 鬼神们的目光格外险恶,仿佛在拆开她的肉身,再把魂魄架在烈焰上炙烤。 但何五妹却反而越走越坚定,越走越平静。 鬼阿哥是救了大家,但可以断定,事后鬼王报复必然加倍的残酷猛烈!他救得了大伙儿一时,可能救得了大伙儿一世么?救得了自己、黄尾、静修,但救得了慈幼院的孩子们、黄尾身边的众鬼和咸宜庵的上上下下么? 钱塘无人不知。 鬼王强大,鬼王邪恶,鬼王贪婪,鬼王恶毒,鬼王眦睚必报! 但是。 鬼王也有功必赏。 所以,她必须抓住此刻,抓住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为大家找到一条可能的后路。 何素女是期待拯救之人,但何五妹却已是习惯救人之人。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平生未有的勇气,目视这满殿凶神的魁首。 “法王在上,能否听民女一言?”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 开腹 目光无质,为重几何? 若让何五妹回答,大概是重逾千钧吧。 当真当她走到了宴席中央,被来自鬼神们的各色险恶目光所包围时,却出乎意料地感到轻松。 是鬼神们突然变得和善?还是自己突然增了勇敢? 都不是。 何五妹明白,是有人为她撑起了这千钧之重,让她敢于直面这鬼神魁首、钱唐极恶。 “罗相公称法王常为肠疾所扰。” 她深深一礼。 “民女颇知医术,愿求恩许,为法王一试。” 这就是何五妹的办法。 钱唐名医众多,然而有为鬼神治病经验的恐怕只她一个。 她反复思量过,若能为鬼王治好肠疾,便是有功与鬼王。 钱唐众生被大大小小的规矩支配着,而似鬼王这样的人物,他的名声就是他的规矩。所以,他必须呲牙必报,更必须有功必赏。 然而。 席上诸多目光只在何五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齐齐落到了李长安身上。 猜测这个单枪匹马抢了鬼王姬妾的道人,临走了还在打什么算盘? 是妄想与窟窿城和解?还是狂妄到要再折辱鬼王一番? 是的。 没人在乎何五妹。 好似她是主人放出的狗,叫得再如何大声,该顾忌的也是其主人的想法。 于是鬼王放出了他的狗。 判官使者阴沉着脸: “区区昌妇,也敢如此狂悖?!” 厉呵如刀,冷眼如箭,鬼神凶威一时骇得何五妹仓惶退了半步,胆怯埋下了脑袋。 他轻蔑一笑,还要呵斥。 可何五妹的声音却倔强响起:“不曾一试,使者焉能断定民女医术?” 判官大感意外,区区一凡俗女子竟有如此胆量? “还敢饶舌!我且问你。” 判官惯爱摆出的铁面已被道士打得稀烂,一时半会儿也拾捡不起来,眼下所幸破罐子破摔,露出一副不屑的讥笑来。 “你有灵丹妙药?” “无有。” “你懂祝由仙方?” “也无有。” 何五妹连连摇头,但场边的听客却渐渐面色古怪。此番问答听来,怎么与先前判官和道士的对话颇为神似? 身为当事人的判官使者既视感尤为强烈,准备好的呵斥堵在嘴边,张口半响,目光犹疑,尤是呐呐无言。 终究是鬼王不耐,挥手将他斥退,目视何五妹。 “你这小娘好生胆大!几百年来,不知多少国医圣手下到窟窿城为寡人诊治,你可知他们而今都在何处?” 鬼王目带戏谑,轻轻拍打肚皮。 每拍一声,便让她身子抖上一抖,脸儿白上一分。 正当旁人都以为她会识趣退下,但已然怕得快站立不稳的何五妹,却强撑着再施了一礼。 “为医之道博大精深,民女虽远远不及国医圣手,但国医圣手不能治的病,民女却未必不能治。” 场中顿感惊愕,目光聚焦回来。 鬼王却反而把目光越过她,径直投向台下的李长安。 李长安神色平静,眸中雷光缕缕。 鬼王呵呵一笑,声音里却殊无笑意。 “你当真要治?!” 何五妹不敢抬眼,却点头:“是。” “如何诊治?须得诊脉不成?” “不。” 提及医术,何五妹的勇气总算又生出些,但仍不敢直视鬼王。 “鬼神并非凡人血肉之躯,谈何脉搏?望闻问切,先前民女已斗胆望过法王仙容,而今问诊即可。” 她生怕勇气消退,立即问道:“敢问法王,腹中是否疼痛?” “肠疾如何不痛?” 她又问:“每入厕,是否遗血?” 鬼王明显惊愕了刹那,片刻,吐出一个字儿:“然。” 何五妹却大大松了口气。 其实便血的症状不是她问诊出来的,而是之前在鬼王那几位宠妾中偶然听得。鬼王常常拉出血水,其中一位宠妾专门负责采集遗血,做成一种叫“法王砂”的“宝物”,赏赐给有功的部下。 鬼王的态度既有动摇,何五妹便再接再厉。 “凡人腹痛常伴肠鸣,法王腹中是否却并无鸣响?” 鬼王露出些许狐疑。 “确如汝言。” 何五妹再问:“法王腹大,行走间,是否有水半满囊中的晃荡之感?” 鬼王腹部大得反常,若仅是法相,可称鬼神自有神异,但其人形亦是如此,腹部鼓胀到难以正坐,只好斜倚,就很可能有其他原因了。 闻言,鬼王稍稍坐正了肥硕身躯。 “正如小娘子所言。” 何五妹听了,雪白的脸上多了些血色,实是心中激动,她的推测已然八九不离十。 她再度施了万福。 鬼王不耐打断。 “娘子既有计较,何必再顾左右而言他,如何医治,尽管道来!” “依民女诊断,法王之病是因肠子或穿或烂,若要医治。” 她死死咬住嘴唇,一点点蓄足勇气,终于敢再度直视鬼王。 “须得开腹接肠。” ………… 开腹接肠,于这个时代而言,委实骇人听闻。 在常人听来,与其说是治病,不如说是酷刑。 席上嘈杂纷纷,鬼王目光转冷。 李长安晓得,是该自个儿开口的时候了。 他没有上台,只在下头作了个揖。 再施施然开口时,语气似个说书人。 “诸位可曾听闻,在中元节当天,钱唐城内发生过一桩奇事?” 他将“鬼钱买魂”之事娓娓道来,说得曲折离奇,引人入胜。 讲到事情真相,竟是一个南洋巫师为制作所谓“灵肉”作法害人时。 席上宾客,尤其是上席的几位已听出异样。灵肉?鬼王赏赐的不就是灵肉么?!那咱们吃的岂不是…… 当即有人面色发青,捂住了嘴巴,却怕惹鬼神不快,只好死死压住。 “咦?原来这便是灵肉!” 却是那做人贩子的刘巧婆嚷嚷起来。 她捏起一片灵肉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儿。 “果然滋味胜那俗肉千百倍!” 说着,笑眯眯对着宾客们。 这话说得鬼王眉开眼笑,宾客们也纷纷应和。 然而,嘈杂之后,便连下席无缘灵肉的宾客们,都鲜少再动席上肉食。 李长安不动声色将刘巧婆的样貌记下,继续讲述。 跳过一些细节,着重讲了何五妹如何给生魂换心,引得席上惊异连连。 “自此之后,钱唐鬼魅争相上门求医,便是飞来山上的万年公也厚礼拜会,请娘子上门诊治。” 说完,不止宾客,连鬼神们都面露惊疑,这个为了挑衅无尘而随意掳来的乐技摇身一变成了能医神治鬼的能人异士啦? 一个使者于鬼王附耳几句。 鬼王大笑作恍然模样。 “原来娘子便是近来大名鼎鼎的鬼医娘娘!” 他连连摇头拍腹。 “孩儿们做事马虎,险叫寡人慢待贵客。” ………… 清水、棉布、刀剪……一应用具很快备齐。 沐浴更衣后的何五妹站在了鬼王面前,手中紧紧攥着那把号称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海外宝刀。 宝刀饰以金柄银镡,尖刃,曲身,刀身两尺有余,遍布瑰丽花纹。是装点宝库的艺术品,亦是战阵杀人的利器。 但在鬼王庞大的身躯衬托下,却好似卢医官箱中小巧精致的月牙小刀,正好拿来手术。 何五妹不敢耽搁。 但这宝刀遇到鬼王白生生的肚皮,却好似钝刀子撞见了牛皮。 直让何五妹把刀尖作了锥子,废尽气力,才在鬼王肚脐旁钻开一个小孔。 顿有脓血如泉喷涌。 何五妹赶忙退避。 血落在地上。 滋~滋~ 立时在青石砖上腐蚀出一个大坑,腾起团团黄烟。 遭了。 有剧毒! 这该如何上前手术? 何五妹下意识想到李长安,但立马自个儿抛开。她偶尔见过李长安制雷符时被电得满地打滚的模样,想来现在鬼阿哥为了自己的任性已然竭尽全力了吧。 更何况,方才鬼王明里让她沐浴更衣,实际上还不是借着由头搜身,定不许道士再有别的举动。 要是把万年君赐下的翠叶带上就好了,可惜怜其珍贵,藏在了家里。 如若求助鬼王? 何五妹迟疑抬头,鬼王眉目低垂,笑脸宛若弥勒,可便在他脑后,其神像赤须长牙狞视苍生。 何五妹心底一颤,却未有迟疑,撕下衣袖,浸了水裹在口鼻上,就着咬牙上前。 没想。 团团黄烟触身,立时消融,再看周身,覆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阿弥陀佛。” 作了一夜木偶的无尘和尚终于开口,双手合什。 “何大家尽管施为,且由贫僧为你护法。” 鬼王与无尘虽势同水火,但显然相较于来历不明的李长安,对于无尘却多有信任,并未反对。 何五妹见状赶紧谢过。 再下刀,她惊奇发现自个儿不仅免疫了毒气,同时力气大增,剖解鬼王肚皮轻松了许多。 一番折腾后。 何五妹卷起鬼王肚皮,好似挽起厚实门帘,见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鬼王腹腔大开,青灰色的肠子好似吞吃了太多猎物的巨蟒盘绕其间,面对何五妹的造访,只是微微蠕动长躯,翻腾起阵阵腥臭。 腹中脓血排尽。 何五妹很快在大肠上找到一处溃口,正流出带血的粪液。 何五妹忐忑的心彻底落下。 她的诊断正确无误。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 事了 掀开厚重“门帘”,何五妹踏入了鬼王腹中。 佛光能阻挡毒气,却挡不住异味。未消化物与脏器、污血混合的恶臭扑面而来,何五妹由是恍惚。 她一向胆小,走个夜路,都得抱着猫儿壮胆。当然不敢仅凭些许线索与推测,便来捋鬼神虎须。 那是六年前,衙门送来一个孩子,母亲是暗掩门儿,得花柳病死了,父亲大约是个水手,但没人出面领认。孩子十一二岁,长得高而瘦,像是河边的芦苇,风一吹就倒,肚皮还老是空的,更糟糕的是,脑子也有些问题。 那年,慈幼院的营生尤其艰难,邻里都劝何五妹拒绝。但她还是犯了心软的老毛病,想着大不了自己再多做些活,少吃口饭,把这孩子再拉扯大一两岁,长成半个大人,便帮得上些忙了。 可是没两月,整天忙得昏天暗地、精疲力尽的何五妹被院里的小娃娃偷偷告知。 男孩得了重病,拉屎都只拉血水,快要死了。 仔细问了,才知道。 男孩最初只是肚子疼,但怕大人责骂,非但自个儿掩藏下来,还威胁其他孩子谁敢告密就揍谁。但当他病情迅速恶化,躺在屋里咿呀起不来,没了揍人的能耐,小娃们“见机行事”找来了大人。这时候,他已经发了高烧,说起胡话,掀开薄被,凹出的肋骨托着硕大鼓起的肚皮,青筋浮起,活似个大西瓜。 何五妹最初以为是染了“水蛊”,用了方子,可孩子病情非但没好转,甚至连胡话都不说了。 卢医官于是提议,死马当活马医,破开肚子试一试。结果发现,孩子腹中全是脓血、粪液,肠子破了个洞,里头找到一枚铁钉。 富贵坊里穷鬼扎堆,酒鬼也不少,他们买不起下酒菜,便嘬铁钉子下酒。孩子饿得慌,以为那玩意儿真能吃……孩子死前模样与鬼王的便便大腹何其相似。 只不过。 鬼王是鬼神,所以活着;孩子是凡人,于是死了而已。 结局不同,但道理总是一样的。 只消取出尖锐物,再缝好肠子破口…… 何五妹打起精神,挑了一处最显眼的溃口,俯身过去细看。 溃口边沿零碎糜烂,不像被利器刺破或划破,倒像是什么东西反复撕磨出的。 清去溃口边沿糜烂,何五妹便在黄绿色浮着血丝的肠液中发现了一大团黑色细长似水草的东西。 她用刀尖小心拨弄。 那东西在肠液中慢慢翻转,稍稍沉下,而后浮出一张半腐烂的人脸。 人脸睁开了双眼。 浊白的眼仁与何五妹定定对视。 也许是行医时习惯性的专注与冷静,何五妹短时间忘却了恐惧。 她细细查看。 其肤质灰白,呈现着糜烂的质感,多处的皮肉腐尽露出白骨,颈部以下空空如也。 只是一颗头颅么? 是它咬破了鬼王的肠子? 何五妹继续要探手检查。 那头颅似乎闻清了她身上活人气味,顿作狰狞之色,张口猛咬过来。 所幸,何五妹还未及探手下去,头颅只咬住了刀尖。 吱吱~声响刺耳。 咬死不放! 何五妹终于惊醒,她慌张后退,又被肠子绊倒,失足跌出腹腔,摔倒在地。 直到这时,她才迟迟惊叫起来。 “头!人头!” 同时间。 肠子外壁凸出了无数狰狞的人脸。 好似—不!不是好似。 就是鬼王肠肚中藏着无数冤魂,他们被何五妹的惊呼所惊醒,拼命挣扎着、嘶吼着想要破肠而出,却被薄薄的肠衣所阻,牢牢锁在肠中。 肠子为其所激,开始剧烈蠕动,以至高高拱出腹腔,好似条条交缠的蟒蛇在空中肆意扭动。 ………… “哼。” 鬼王不悦。 “忒闹腾。” 他一把挽住乱飞的肠子,拢成一团,竟就这么生生按回腹腔。 他腹部肥大,目光够不到腹中情状,探手肠间摸索好一阵,终于捏住了那柄海外宝刀。 “啵”的一声。 连刀带人头拔了出来! 再把人头从刀尖取下,拿上来近看。 那人头甫一见着鬼王,竟顿时暴怒,横眉倒竖,眼角渗出两行血泪,大张的嘴里似在怒骂,可惜舌头早已腐尽,只能发出些“呜呜”凄厉的怒嚎。 要是让凡人冷不丁见着此面,听着此声,怕不得当场吓死。 但于鬼王,还不若清风拂面。 他甚至凑近些,细细打量。 许久,恍然。 “咦?!这不是虚元子么?” 虚元子?这名号实在陌生。 席间一片茫然之际,那老巫师不疾不徐开口:“可是百年前冒犯法王的妖道?” 经他这么一提,台上鬼神们首先想起: “原是这杂毛老道,只剩个脑袋,一时半会儿,竟没想起来!” “门人弟子都死绝了,自个儿还苟活着,也不害臊。” “呵,呵,让道人这般活着,不比让他死了更好?” 纷纷言语中。 此人,不,这颗人头竟还活着?! 在鬼王腹中活了一百年?在胃液、肠液腐蚀中残存至今? 席上宾客无不惨然,而有对钱唐故事熟悉的,已然记起“虚元子”是何许人。 百余年前,有个小道派避乱江南,他们属于灵宝的分支,其掌教正是虚元子。 他们进入钱唐后,在穷人中施符治病、问邪驱鬼。闯出名头后,意图建观立教,却被城中寺观所阻。 说,城中六十四家俱是当年随天师镇压孽龙、救护苍生的高僧、练师所立,所以得钱唐十万人家供养,分受香火。你一初来乍到的无名之辈,有何功德厚颜跻身六十四寺观呢? 虚元子为人高傲,便发下弘誓,要为钱唐众生剪除凶戾。 他能耐大,心气高,首先便瞄上鬼王。 也是在某年鬼王大寿,在黄雾弥漫的深夜,带着门人子弟闯入了窟窿城。 后来……后来便如眼前所见了。 “老朋友,当年你与寡人初见时何等风采,实在令人时时怀念。”鬼王对着怒嚎不已的头颅唏嘘,“若放你离开,实教寡人不舍。可要将你吞回腹中,却难免又咬坏吾肠。” 鬼王神情苦恼,好似真就陷入两难,旁边立刻有使者提议:“不若嚼碎些?” 鬼王眼中一亮。 “大善!” 他捏起头颅送到嘴边,小口小口细细啃食。 一时间,腐血淋漓而下,脓汁点点飞溅。 “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伴着鬼王的自言自语。 啃食中,头颅怒嚎变作阵阵惨叫,回荡殿内。 入得鬼神耳中,犹如美妙乐章,听得如痴如醉,几欲摇头晃脑;可入得活人耳中,却是十足惊悚丧乐,听得神色惨淡、惶恐难安。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便是席间鬼王的铁杆——罗振光神情也颇不自然。 这当头。 台下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唔?”鬼王将头颅丢进嘴里,奇问:“何人叫唤?” 那角落里聚集的都是尚未献礼入席的宾客,本就忧惧被鬼神迁怒,这下,更如惊弓之鸟,四散开来。 留得一个男子双股战战,咬牙立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腿软,“噗通”伏倒在地。 声线因恐惧而尖利。 “是小人为法王神威所震,情不自禁。” 他把脑袋埋得死低,把屁股翘得老高。 “古有关公刮骨疗毒饮酒自若,今有法王开腹视疾大啖仇敌头颅!见骨岂如见肠?由此可知,法王神威已远胜关公!” 范梁远远听得两眼鼓瞪,心里全是懊恼。鬼王方才明明心情好转,正是奉上马屁,摆脱这危险尴尬处境的大好时机,自个儿竟然慢了一步! 果然。 “伶俐话儿果真好听。”鬼王笑得肠子乱颤。 男子立马打蛇随棍上。 “法王慧眼!小人旁的优点没有,唯独有些伶俐劲儿。若不弃,小人愿效奴婢事,为法王清洗仇敌头颅。” 鬼王听了仍旧在笑,问侍立在旁的判官使者。 “此何人?” 男子不禁露出喜色,范梁也嘀咕着该怎么附骥尾。他能洗死人头,自己也可以端水盆嘛。 “并未献礼,非是宾客。” 什么? 范梁大惊抬头,撞见判官使者冰冷面孔。 随即听到长长的尖叫,那男子平地飞起,在空中惊慌划动手足,径直投上宴席,被鬼王一掌攥住。 “非是宾客,也敢妄言?” 鬼王面孔慢慢逼近男子,他依然在笑,咧出的牙齿上还残留着黑紫的腐血与脓黄的脑浆。 “清洗?你是说本王法身内有秽物不成?!” 鬼王力大,捏得男子浑身骨头嘎嘎作响。 他痛得要命,更怕得要死。 声嘶力竭哀求:“小人冤枉,法王,小人绝无此意啊!小人怎敢……啊!我备了寿礼,备了重礼,我也是宾客!法王饶命!饶命!救……” 惨叫戛然,头颈亦“咔嚓”而断。 残留着惊恐的头颅在鬼王齿间翻滚几下,便被嚼得稀烂,吞咽入腹,留得一具无头尸,犹自喷涌血泉。 随后。 鬼王惬意在榻上半躺,将肠子捋出来,翻出溃口,将尸体断颈凑上去。本来在肠中暴、动的人头们顿如被投食的锦鲤,蜂拥向溃口,抢食人血,甚至于互相撕咬。 鬼王的大笑在殿中隆隆回荡。 直到鬼王腹腔几乎淹成血池,肠子半浸血中。 再三挤压无头尸,也再流不出一滴血。 鬼王才啧了一声,把尸体随手丢开。 目光转向何五妹。 “娘子为何罢手?还请快快为寡人医治。” 何五妹一声不吭,动也不动,不是她多了勇敢,而是彻底吓傻了,魂魄飞到了天外,唯有眼泪自行其是,蹿出来,冲花了妆容。 好在。 “阿弥陀佛”,无尘的佛唱在耳边响起。 何五妹终于唤回了理智,却没办法子回答鬼王,因为所有的言语,都被颤栗的牙齿与短促的鼻息取代。 她抹了把眼泪,惨白着脸儿,却毫不迟疑地踏入了“血池”之中。 ………… 纵有佛光护身,但在鬼王肠中掏取人头时,人头的撕咬仍叫何五妹疼痛难当。 但她非但没退缩,反主动把手伸去作饵,勾取藏在肠中的头颅,只为尽早完成手术。 时间点点过去。 榻旁人头已码成一座小山。 它们都似虚元子一般,仍旧活着。 哀嚎着,嘶吼着,怒视着,撕咬着,用尽一切方式,宣泄着自己的痛苦与愤恨。 可惜徒劳无用。 由得鬼王将他们挑来拣去,或笑骂或唏嘘道出他们的身份与来历。 这个是蜀中来的法师。 那个是海外来的夷教祭师。 这是中原的豪杰。 那是东瀛的武士。 然后一一糖豆似的丢进嘴里。 嘎嘎嚼得津津有味儿。 给何五妹的工作增添了不少新麻烦。 她不敢怒更不敢言,只好默默忍耐。 不多时。 肠道渐空,何五妹又摸索到一个人头,与其他的人头不同,它完整一些,还连缀着半个肩膀,生着些漂亮的羽毛。 熟悉的面容上虽痛苦,却没有那择人欲噬的狰狞。 “小七?!” 何五妹险些惊呼出声。 但她短暂的异常,还是被鬼王捕获,他似笑非笑垂下目光。 “这小贼是今天才落入寡人腹中,狡猾得很,若非闯进了寡人宝殿,还真逮不住他。” 何五妹悄悄将他埋在了人头山底部。 ………… 异物清理干净。 缝线时却又遇到了新的问题。 鬼王的血与肠液带着强烈的腐蚀性,便连那海外宝刀在肠子里进去几轮,刀身便朽得坑坑洼洼,一掰就断。 寻常丝线更是难以堪用。 “用云浣纱的丝如何?” 李长安提议。 旁人以为云浣纱是绝产的珍品,李长安难道不清楚,这东西实则是山蜘蛛的蛛丝织成。能够绘在黄壳书上,当有几分神异。 果不其然,蛛丝能够抵挡鬼毒。 不多时。 “消瘦”了一圈的鬼王抚着肚皮上细密的针脚。 “鬼医娘子果然神乎其技。世人皆知,寡人有恩必偿,却不知娘子有何所求?” 五娘盈盈一拜。 “民女别无所求,只愿法王能宽恕我等今夜冒犯。” 鬼王呵呵笑起来:“娘子莫不是有所误会?寡人与李道长一见如故,虽相识尚短,却已作老友相待,又谈何冒犯?” 他支起身子,庞大身躯压下来。 “娘子不如另提它求?” 何五妹咬紧银牙,一声不吭。 鬼王也定定盯着她,眼睛越笑越弯,只余两缝幽光,冷冷悬在上头。 “何大家不必忧心。” 却是无尘再度开口。 “世人皆知法王有恩必报,亦是一言九鼎。法王说没冒犯,便定没冒犯,说不追究,也定不追究。” 他面露笑容,分外开怀。 “敢问法王,贫僧说的可对?” 鬼王的笑凝结在了脸上,目视无尘许久,终于化了冻。 重重答:“没错!” 然后仰躺回榻,放声大笑,向殿内呼呵:“今夜诸事皆了!孩儿们,听清了么?” 此话一出。 道士身后吁气声此起彼伏,大伙儿都是知道好歹的,默默感谢何五妹,稍稍放下心头大石之际。 乐师中忽的越出一个美人,向台上娇柔行礼: “谨遵大王法旨。” 这美人容貌美艳,姿态芊芊,便是在一众鬼姬中也显眼得很,可当她越众而出,大伙儿才后知后觉发现,竟没有一个人认得她。 美人对着李长安妩媚一笑,而后翩翩飞起,飞上法台,与台上一鬼神合二为一。 紧接着。 旁边一背生羽翼的使者轻轻叹息:“法王有令,妾身怎敢不听?” 言罢,台下乐师中顿有惊呼,原是有人用朱砂点了泪妆,而今朱砂都化作血水,彼此相顾,都是满脸血泪。 又有使者于台上闷声回应。 “晓得了。” 几个鬼女立刻发现,自个儿的影子“活”了过来,摇摇摆摆挣脱开去,惹得她们一阵惊呼,惊呼之后又是惊恐。 惊惶抱成一团,影子已窜进角落,消失不见。 伴着使者逐声应喏。 道士身旁人群显出种种怪像。 或是衣上刺绣的鸟儿化作实体飞入鬼神裙摆。 或是口鼻之中悄然爬出蜈蚣。 或是自言自语中对自己挥泪告别。 …… 死人、活人都乱成一团。 李长安看得稀奇,他早想到对方埋有后手,却没想花样如此繁多。 但他并未轻举妄动,只是再度告辞而已。 鬼王没有阻拦。 ………… 当大伙儿脱出幽冥回归人间时。 已过午夜。 黄雾已散,白雾渐生。 月儿高挂,浮在云与雾之间,播撒清辉。 夜风似刀,刀刀劈进骨头缝,酸、痛、冷! 李长安难受得很,但其他人与鬼却好似从中得了什么美妙感受,大哭大笑不休。也不晓得周遭人家听了,明儿又会编排出什么奇怪故事。 无尘过来辞别。 留得道士、黄尾与何五妹对着一众哭哭啼啼的鬼姬挠头。 “咱们先回去?”何五妹心惊胆战了一整天,眼下脑子一片空白。 “不。” 李长安指着何五妹怀中小七的头颅——他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但仍一息尚存。 何五妹终究不忍抛下他,最后时刻,大着胆子求来的。 “先去飞来山。” ………… 登上飞来山。 一通哄闹自不必多提。 李长安把鬼姬们交托给万年君,再留下何五妹和黄尾讲述今夜故事,自个儿向铜虎讨要一间静室。 铜虎把他领到破道观唯一完好的正殿。 殿中供奉着一位手持浮尘与宝剑的神仙,大抵是那位许天师。 李长安行了一礼,然后背倚着神台松垮垮坐下。 四下无人亦无鬼。 门外山林幽寂,月色可人,教李长安分外怀念自己的月盏。 可惜啊…… 道士眸中最后一缕雷光彻底消散,脑袋一垂。 再不强撑,晕厥过去。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七章 鬼王立庙 午后阳光疲懒。 慈幼院老旧的屋檐上头,支楞起一丛丛的狗尾巴和野菊花。 一只白手套的狸花猫平着耳朵:“嗷喵喵喵喵喵~” 一只毛发蓬松的大橘卷着尾巴:“喵嗷嗷嗷嗷嗷~” 李长安盘坐在后院里,晒着太阳,看猫咪吵架。 窟窿城那一遭横祸,把炭球儿吓个够呛。 打八月八之后,慈幼院里多了十几只野猫,成天在屋那些人都是地头蛇,耳目灵通,一定是收到什么风声,才敢频频上门。他坐不住,悄悄出去探听消息去了。” “这么说,倒是贫僧来晚一步。” 李长安诧异停杯。 言下之意,黄尾猜得没错? 无尘叹了口气,又歉意一笑,仔细道来。 ………… “鬼王立庙?” “没错。窟窿城年年闹腾着要立庙,只是一直为十三家所驳斥,而今年闹出的动静尤大。” 无尘恨恨道。 “鬼王一直借着手下厉鬼与爪牙,妄作邪经,盘剥钱塘众生,使生者与死者皆不得安生。即便如此,还想立庙,不知又要怎样剥脂取膏!” 李长安早知十三家地位崇高,真没想鬼王也得俯首听令。 “鬼王又被驳斥呢?”他猜想。 所以才夹起了尾巴,小心做鬼。 无尘却默不作声,连饮三杯之后,面色怅然。 “不,十三家答应了。” 他苦笑一声,向道士解释。 “窟窿城忙着立庙之事,无意再横生枝节。更何况还有何大家的功劳,他想竖起金身食人香火,总得涂些脂粉,把面孔抹好看些。” “所以才不来找我们麻烦?” 李长安分不清这件事好坏如何,但对自己这边总归是有利的。 思索间。 无尘突然“腾”地起身,向李长安屈身行礼。 “无尘在此要谢过道长!” 道士不解。 “大师莫是说反了?鬼王宴上,若非你仗义相助,我等不定能完好走出了那窟窿城。” 无尘摇头。 “道长可知恶鬼为何敢闯入咸宜庵,掳走庵内僧尼与乐师?” “因为你。”李长安直言不忌。 无尘愕然稍许,自嘲摇头。 “道长快言快语。” 他也干脆起来,不再拐弯抹角。 “遍数钱塘,贫僧最为反对鬼王立庙。我视他为诸恶之首,他自然也恨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他所以行此大恶,不过是想折辱我罢了。” “实不相瞒,在得知静修师太被掳走的消息,那时候,贫僧甚至起了佯装不知的念头……” “可你还是去了。” 无尘点头:“幸好十三家令我作使者赴宴,算是推了贫僧一把。在寿宴上,我虽然不言不语,充当木偶,但心中却时时如烈火煎熬,一想到我要于那恶贼低头……” 无尘咬紧了牙。 李长安替他说:“便要犯嗔戒?” “岂止嗔劫……” 他眸中冷光一闪而逝。 又长舒一口气,洒然再谢: “所以要谢过道长,救贫僧于水火!” 李长安摆手。 “还是道士要谢和尚多一些。” 两人推辞两句。 这时候,何五妹上完菜,过来陪坐。 见俩人模样。 一人斟了一杯酒。 “谢来谢去,酒菜都凉了。不如卖我这主人家一个薄面,全当扯平了,如何?” 李长安于是双掌合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无尘也有样学样。 “福生无量,是极,是极。” ………… 何五妹曾经也算花魁。 有她主持,酒宴自然欢畅。 李长安说起与黄尾初识的往事。 无尘突然打断。 “那位法师唤做法严?” 李长安点头。 “有何问题?” 无尘神情渐渐严肃,思索片刻。 正色道: “道长可知轮转寺?”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 轮转寺与黄尾与倒霉蛋 “道长可知轮转寺?” 无尘问得郑重其事。 “大师。”李长安无奈指着自个儿,“我是鬼呀。” “轮转”即是“轮回”。 在钱唐作鬼,若不知轮转寺,那么辛辛苦苦攒出的百两轮回银又该交托给谁? 没错。 这轮回寺便是钱唐城中掌管鬼魂投胎转世之所。 “哈,是贫僧一时着急,犯了蠢!” 无尘自嘲笑着,自罚一杯,这才细细道来。 轮转寺虽掌管着“投胎转世”的要职,背负着“轮回”之名。 但寺中主祭的并非地藏或观音,而是该寺的祖师——明行成禅师。 钱唐人习惯称呼他为“河南三藏”。“河南”指的是洛阳,乃禅师家乡;“三藏”是指精通经、律、论三藏的三藏法师。 “河南三藏”意思就是洛阳来的大、和尚。 传说中,这位高僧千年之前帮助许天师镇压妖龙,已然功行圆满,证得阿罗汉果位,可登西天极乐,永脱苦海沉沦。 可他见得妖龙虽然受缚,但钱唐劫业却未消尽,预计千百年后必有灾殃,不忍相弃。 于是放下果位,留在了凡间。 但其是人非佛,所以寿元有尽,便主动投身六道轮回,一世世投作僧人,积累善果,也等待着劫难再起。 轮转寺最初得名“轮转”,不是因为他们早早卡住了孤魂野鬼们的脖子,而是因为这位祖师的弘誓与义行。 在明行成禅师的家乡,也建有一座轮转寺。 没逢百年之期,禅师当世圆寂,洛阳的轮转寺便会派遣僧人护送禅师的金身遗褪到钱唐的轮转寺。 迄今为止,钱唐轮转寺中已供奉有九世金身,每一世都单独建有佛殿安置。 而洛阳那边早有传信,说祖师第十世金身也将回到钱唐,这边连佛殿都准备好了,但金身却迟迟未至。 中原战乱频起,路匪丛生。钱唐的和尚们都担心祖师的金身失陷于哪个匪徒之手,苦无应对之法,已成钱唐佛门中一个心病。 “金身?那和尚随身只一方便铲,穷得精光。莫说金身,连度牒都没一张。” 无尘却没有轻易否决。 一个严持戒律又本领高强的僧人,在这个时间段带着某种使命赶赴钱唐,很难说是巧合。 更何况,当今轮转寺的住持和尚正好也是“法”字辈。 “那位禅师现在何处?!” “屋里躺着。” ………… 无尘离开得很匆忙。 依他所言,钱唐有自洛阳轮转寺云游来的僧人,兴许能辨认法严身份。 再者说,即便不是,钱唐寺庙众多、佛法鼎盛,哪儿能把一佛门高僧抛在孤儿院,让一道家鬼魂看管呢? 所以来的突然,去得匆匆。 说来也巧,他前脚离开,黄尾后脚便大呼小叫着回来了。 “道长,道长!好消息,好消息呀!” “鬼王立庙了?” 黄尾:嘎? 一张毛脸上全是呆滞。 李长安努嘴示意酒席。 “无尘和尚来过,把事情都说了。” “哎!我说哩,还以为道长练成了什么千里眼顺风耳!” 他笑嘻嘻落座,也不嫌弃残羹剩酒,抓着便往嘴里塞。 “鬼王立庙可是闹翻天的大事!无尘大师还能抽空惦记着咱们,可真是慈悲为怀的高僧哩。” “你若说他折节下士,倒也不假,可慈悲么?”李长安不以为然,“五娘在他眼前晃了许多年,也没见他伸手帮慈幼院修缮一片瓦无尘撒了谎,查鬼籍那一夜后,他并没有因为可怜咱们无辜受牵连,而转交给你足以支付大伙儿‘万钱贴’的银子?还是说,那笔钱是凭空蒸发,而不是被你独吞?!” 黄尾立马跳起来,大声叫屈: “苍天可鉴!何曾独吞!”他屈指一一算来,“这买地皮、缴押金、雇人打听等等,哪一样不要花钱?我还贴进去不少老本哩!” 李长安点头:“所以你都挪用给自己的生意呢?” “挪用是有一些,但怎能是我的生意?那是大伙儿的生意啊!”他急得满脸黄毛都立了起来,“‘看葬’赚得的银钱不都分给大伙儿了么?我黄尾可对天发誓,我要往自个儿怀里揽了一文钱,便叫我披着这身狗皮,永世不得投胎!” 他指天道地发了好些毒誓。 小心翼翼看李长安。 见道士没把自个儿再装进酒坛的意思,赶紧转变了话题。 “我原本也是好意,光凭着卖苦力,挣够轮回银得到哪个猴年马月?只没想做生意这般艰难。这不,东瓦子许多商户都急着要投井哩!” 李长安确实没打算深究,毕竟确如黄尾所言,那笔钱他的确没有独吞,而结果也不算太糟糕,大家伙都及时缴纳了万钱贴,还顺带赚了些小钱,可就是……就像华翁私底下告诫的一样。 黄尾这厮脸皮厚、身段低,他总有法子卖你人情,然后在你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整出些幺蛾子。 再者说,道士、黄尾还有秀才、货郎一帮野鬼,所以凑在一起,从来也不是因意气相投,而流落异地他乡,一帮穷鬼团抱取暖而已。 都是凡夫俗子,何必奢求德操? 道士也顺水推舟。 “怎么?钱唐也有经济危机?” “金鸡?没有鸡。”黄尾听不懂,“早先,窟窿城指名让牛石和曲定春献上正照寺的地契作寿礼。这会儿大家都明白了,这是鬼王要在地上立庙,正好相中了正照寺。东瓦子挨着正照寺边上,鬼王庙一立,哪儿还有人敢去玩乐?!” 李长安却摇头:“假的。” 黄尾愣住:“如何有假?” “无尘与我说了,鬼王虽得了十三家允许,但十三家念及城中寺观都是当年天师伏龙所建,彼此一脉相连……” 黄尾诧异:“一脉相连?” 道士正经:“一脉相连。” 噗~黄尾险些笑出声,赶紧拿手捂住嘴巴,让道士继续说。 “所以六十四寺观一个也不能少,鬼王要立庙不许在城里,只能在城外。” 黄尾把消息咂摸一阵,摇头“嘿嘿”笑起来。 “不是正照寺,便得圈地新建。嘿,不晓得哪些个倒霉蛋要倒这血霉咯!” ………… “老天爷呀!怎么就叫我倒了这血霉!三代家业,难不成毁在了我手里!” 老员外哭哭啼啼,泪水把脸上脂粉冲花了染到胡子上也浑然未觉。 对面,华翁把花白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这老员外是华翁邸店旁边一家货栈的老板,一大早便上门哭丧,说是窟窿城看上了他家货栈位置,要买去兴建庙宇。 他乐不乐意卖另说,反正窟窿城开出的价钱十分的“慷慨”。 华翁瞧着这哭哭啼啼的老头很是头疼。 “员外莫要再哭了。那鬼王胃口大得很,非是你一家,周遭几家货栈、邸店都遭了他们登门威胁。便是老夫这里,也是如此,不过被撵走罢了。你且宽心,老夫的邸店在最中央,我不松口,他这鬼庙就建不起来!” 老员外闻言总算不哭了,却吞吞吐吐:“华翁德高望重,窟窿城自然不敢造次,可我一家凡夫俗子,哪里能经得住鬼神折腾?” 华翁听罢不悦,神色转冷:“你这是何意?要给鬼王作说客?!” “不,不,绝无此意!”老员外连忙摆手,“我想着我那货栈反正也保不住了,能否托付给您老呢?” 华翁一时意动,但他常常接济坊中穷苦人家,安置新死的懵懂孤魂,即便守着位置上佳的邸店,手头仍少有积蓄。 “奈何无钱。” 老员外犹豫片刻,一咬牙。 “唉!也罢!我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既如此……” 他的声音裹满蜜糖。 “我借钱与您,来买我的房子。”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 迎佛 无尘的动作很快。 当天傍晚,他带来了一位年长的僧人。 钱唐本地的僧人都似佛殿上供奉的神像,衣饰精致,面容饱满,即使眼中含笑也隐隐高于凡俗。 但这老僧却似路边的神像,简陋而粗粝,寡言而少语。 他见着法严,也没一句言语,当即坐下,守护着法严躯壳,轻声诵经。 不必多说。 法严正是那个预定中护送金身之人。 李长安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却没想才是开始。 无尘通知大伙儿,轮转寺明日会正式前来迎奉法严肉身。 次日。< 《地煞七十二变》第四十九章 迎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 祭山 祭山之仪。 须得朝拜山神,安抚群厉,解化瘴戾,不是寻常的超度与镇宅的仪式可比。 要以领受上品职箓的高功法师主持相当复杂、宏大、专业的仪轨方可成功。 李长安一野道人,没这能耐。 原本打算下血本请众妙观的道士,但无尘得知后,由他牵头,请来了一位道号“抱一”的老法师。 这位法师同鬼王肠中的虚元子一样,也是从中原避乱而来,同样有心气,不肯背离祖师,投效哪家道观作供奉。 但没虚元子的嫉恶如仇,敢于主动找鬼王的麻烦以求建宫立派,不上不下的在钱唐厮混着。 所以要价便宜许多,但其业务精熟,更兼身边有弟子侍奉,足以操持一场复杂的仪轨。 祭飞来山,首在祭厉。 一番商讨,选用了《玉宸经炼返魂仪》,时间定在亥时初。 法坛设于飞来山脚下。 乃是土石垒成的高台。 广四丈,高一丈。 开有十门,分为三层,象征着十方三界。各门又立有三十二面幡旗,象征三十二天,并设若干法灯,代表周天星斗。 抱一法师的几名弟子早早候立台上,各分有职司,侍经、侍香、侍灯等等,其余操持幡幢、星灯、乐器、净米的却是何五妹临时拉来的亲友,连李长安都老老实实蹲在台上,充个护坛力士。没法子,预算有限,能省一分是一分。 至于抱一法师。 已肃立台前。 他身披法衣,头戴五老冠,默然仰观天象。 直到月到中天,雾海升涨,世间阳气已然褪尽。 法师点头示意,台上弟子立时领会,敲响铜磬,何五妹唤来的姐妹们立马演奏《朝天宫》。 缥缈仙乐中,抱一法师细细整理仪容,方才手持玉圭,步步登上法台。 当是时也。 明月高悬。 映照雾气渺茫似海,随风涨落。 飞来山沉浮其中,一如海上蓬莱。 而山前小小的法台,便像是浮海而来前往仙乡朝拜的舟船。 “船”上乐声悠悠。 抱一法师已登上法坛,立于神案前,再三揖拜,口诵净心、净口、净身、净坛诸咒。 而后告信香符,启告天地诸神。 “虚无自然元始法王至真天宝,玉宸大道至真灵宝,道德高尊至真神宝,祖师玉清真王南极长生大帝……社令里域正神,阳间诸庙杞典百神,三界十方证盟列圣,恭望洪慈,垂光开度。” 一一诵念神名,诸真随咒下降。 神案上七盏莲灯,散发出盈盈清光,抱一法师脚踏魁斗,手持法剑接连挑动。 清光便霎时散作数不清的火星,从台上向四面飞散,转眼间,便将三层法台上诸多星灯尽数点燃。 于是清光便笼罩住了整座法台,让这一小方凡俗之地化作可供诸神演法之真境。 可也仅此而已。 道士开坛演法,说白了就是借用各路有形无形、有情无情仙神的威力,呼唤三清四御,并不能真的将这几位大神招来,只是借用他们的名头,好来摄召真正要驱使的神灵。 于是其掌管法钟的弟子敲响铜钟三声。 钟声空灵,飘荡四野。 抱一法师摄召。 “太玄摄召左右乌涂二神君,神虎何乔二大圣,三部使者,七真玉女……云集行坛,听令摄召。” 立时,有仙光凛凛笼罩法台,神威赫赫威逼四野。 钱唐那浓郁得不正常的雾气其实都是阴气沉郁所致,此时都被台上大放的灵光驱赶出十丈开外。 当然,招来的神灵也不会是本尊,而是其一部分威能,但已足以仗之演法。 台上乐声越发空灵悠扬,抱一法师燃符诵咒: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法师声音洪亮,一字一句仿佛金石开裂。 随着咒声,被神光阻挡在外的雾气愈加浓重,隐隐可在雾中望见一个个模糊的身影,那是被吸引来的冤魂。 罢了,法师挥动令旗,其弟子赶紧指挥台上众人转动旗帜与星灯,放开法界门户。 于是滚滚雾气得以涌入场中,但都被压在台下,不能升上分毫。 抱一法师再燃符。 手持三清铃,歌斗章,踏罡步。 “阴阳推运兮劫数更迁,生死周流兮执愚孰贤。轮转无穷兮上玄造化,未出三界兮归於神变……” 台下冤魂愈来愈多,甚至浓雾都难以遮蔽他们的形貌。 法师踏罢魁斗,以法剑挑持灵符。 “阴灵逐我旛,阳魂返汝残,北斗天蓬敕,玄武开幽关……吾今召汝,注神还魂。疾!” 一声敕令。 真灵巡空,大放神威。 浓雾顷刻消散,显露出法台下密密麻麻的冤魂。 台上的众人大多是临时拉来的,即便事先反复叮嘱过,但台下那些或七窍流血,或皮肉糜烂,或肢体扭变的冤魂的恐怖死像,都叫他们面色煞白、双股战战,慌忙握住护身符——李长安早料到这情形,连夜赶制的,效果属于“信则有,不信则无”——拼命念叨“十钱神保佑”,见着冤魂们纵使直勾勾盯着台上,却始终不敢上来,才稍稍放心。 几个胆大的,还俯身去细看。 直到。 “唵步元嗌奇哆哩钦吽!” 密咒诵咏声又疾又重自台上而来,众人这才连忙醒悟,收拾起心绪,搬出早早准备好的果子、稻米等祭品,屏气凝神紧张等候。 抱一法师燃起化食符。 “悲夫长夜苦,执恼三涂中。猛火入咽喉,常生饥渴念。 一洒甘露雨,如热得清凉。神魂生大罗,润及于一切……” 大伙儿便立马把果子、稻米往台下泼洒。 鬼魂们便纷纷伸手抢食。 这些祭品带着拔苦救生的神力,冤魂食了,都渐渐褪去死相,回复生前形貌,甚至于那些被戾气消磨去形体的、只余一道影子或一蓬烟尘的厉鬼们也渐渐补足魂魄,稍稍有了人形。 只是…… 李长安眼睛尖。 发现台下一众厉鬼中怎么有几个脸熟的,而最熟悉的一个身材短小、满脸黄毛,旁的鬼大多空手而来,顶多带个破碗,他倒好,拎了个麻袋! 台上的何泥鳅也很配合,拼了命把祭品往黄尾头上倒。 “功德不思议,行者膺福报。施与法食餐,永生安乐道。” 施食之后。 台下众鬼大多褪去死状,回复安乐容貌,却唯独黄尾周遭,仍旧狰狞恐怖、奇形怪状的鬼魅扎堆,纷纷对黄尾投以幽幽目光。 千鬼所指的情形,这厮倒是胆子大或说脸皮厚,得意洋洋指着李长安,挨个呲牙回去。 仿佛再说,咱上头有人,你们想干嘛?你们能干嘛?! 群鬼只好无奈收起愤愤目光,努力在拥挤的鬼群中挪动,只求离这无赖远一些。 李长安:“……” 玉宸经炼返魂仪已然完成。 但月尚高,夜尚长。 弟子敲响法钟,台上幡旗又变。 抱一法师一点不歇息,再度燃符上表。 口中念诵: “礼请玉箓直符王陆二使者,神虎龟台素握濮玉女,承差追摄某将,荡血湖腥秽大神,监生、催生大神……” 他这次所施行之法叫做《炼度分胎破秽仪》,用于超度因难产而死的冤魂,使她们“遏死户而开生门,下胎婴而疏壅滞;新冤旧怨,普为解释;已生未生,咸得生成。” 纵使在台上唱跳了一个多时辰,这位须发皆白的老法师仍旧精神抖擞,嗓门洪亮。 可见其道行之精深,态度之专业。 可惜李长安能掏出的出场费只有几百两。 人家有言在先。 他顶多念一宿。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 行山 祭山之后的清晨,飞来山飘起小雨。 高高低低的山岭嵌入茫茫云天。 雨生溪谷,云垂雾中,雨与雾渺渺茫茫相连,缥缈的白淡入沉郁的青。 山色、雨色、烟色、天色都搅匀了混做一起。 可惜何泥鳅不是什么文人骚客,对沿途山景并不欣赏,心里只有忐忑而已。 祭山之后没休息多久,李长安便领着何五妹和院里的几个大孩子一起进了飞来山,说是要作“行山之礼”,留得卢医官在慈幼院照顾其余小孩子。 孩子们最初还是有些雀跃的,毕竟谁不向往冒险呢?可是渐渐深入空山,人烟绝迹,深林环抱,便只余惶恐与忐忑了。 这可是飞来山呀,几乎是坊间一切恐怖故事的发源地,是仅次于窟窿城的又一个厉鬼巢穴。 于是沿途所见,所有的云雾缥缈都成了阴气森森,所有的奇花怪木都成了鬼影招摇,所有的风声、水声、虫声、鸟声也都作了鬼哭啾啾。 尤其是到了这山中破观。 坍塌的墙垣、林立的残破神像、荒颓的神堂,后院残破而老旧的厢房与古井……一切的一切都是种种志怪故事天然的舞台。 何泥鳅不安得很,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的年纪能倒退些,这样便能留在山下看家,而不是上山来听自个儿心肝“噗噗”打鼓。 “鬼阿叔。”他期期艾艾凑到李长安身边,“行山是作什么呀?” 李长安正在打量屋瓦上一团又一团簇拥着的青苔丸子。 这间道观建立时很下了一番功夫,后院厢房的墙体大多由砖石搭建,木质的梁柱门窗虽已腐朽坍塌,但框架仍在,若肯费功夫修缮,即便不能比富贵人家的山中别苑,也比城边边穷人家的茅草棚子好上太多。 随口回答: “认脸?!” 何泥鳅首先想起前院那些个肢体残缺的神像,只觉一股子凉气冲上脑门。 “他们在这?” “怎会在这儿?都在山里哩。” 何泥鳅神情一松,刚要吐口大气。 “丁点儿大的院子哪里挤得下。” 这口气于是卡在了胸口,好半响才抚平。 “这么大的院子都挤不下,那山里得有多少个鬼呀!” “少则数千,多则上万,谁也说不清。” 李长安总算察觉了孩子的忐忑。 他摸着何泥鳅的脑袋。 祭山之前,这帮猴崽子都被何五妹逮去仔细刷洗了一遍,如今挼着,手感正佳。 “怕啦?” 他指了指孩子胸前挂着的护身符,两寸见方的桃木制成,用朱砂绘着简单的符文。 “放一百个心,有这入山符,山里的大伙儿不会害你,反而会帮你。” “啥?!” 半大孩子正是好面子的时候。 “俺又不是没见过鬼?如何会怕!” 何泥鳅气呼呼甩开头上大手,抬脚要走,却又不敢走远了,只好守在一旁踩地上的碎瓦。 李长安没有拆穿孩子小小的自尊。 他笑着起身,招呼大伙。 山路艰而远,该抓紧时间启程了。 ………… 行程不远。 但走在最前头的李长安手里提着一个提炉,冉冉烟气自炉中飘出,注入山间稀薄的雨雾中,雾气便莫名变浓。 仿佛漫山的雾气为他所召聚拢而来。 又仿佛他手中所提,不是香炉,而是一条雾龙。 人在雾中,周遭事物难免朦胧。 种种传说又为其镀上一层诡异色彩。 何泥鳅不得不打起精神,警惕着每一片山石,每一树林木,疑心石头后潜藏着鬼怪,怀疑树林中埋伏着妖魔。 偶尔。 队伍停下,李长安开始诵咒,何五妹则取出昨夜祭山的星灯放置路边作祭坛,再拿出冷饭团,供奉道士口中的“朋友”。 每每此时,何泥鳅便竖起耳朵瞪圆眼睛,注意着每一点风吹草动。 可惜。 山中空寂,莫说鬼怪,鸟兽也少有。 就这么,时走时停。 抵达了一片溪谷。 溪水自崖壁飞泄出一片不高的瀑布,冲出泛着白沫的小水潭,在沿着乱石沟漫流。 队伍停下,道士在前头呼唤。 “泥鳅,过来。” “哎?” “这片溪谷分给你了,该由你来祭拜。” “哎?!!” 何泥鳅不情不愿地拿着星灯与碗碟四下张望。 溪水淙淙,两岸草木密得站不住脚。 这该在哪里祭拜呀? 他回头无声向大人们求助。 李长安垂目咏咒无暇他顾,何五妹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 唉!他挠了挠头,选了溪畔一块涨水也淹不着的大石头,又想了想,又找了几块石板,搭成一个将就遮风挡雨的小神龛。 将星灯与祭品——一个包了蜜枣的饭团——放了进去。 低头准备火折子时。 眼角余光似有东西闪过。 忙不迭抬头。 目光却只捕捉到一丛摇动的蒿草。 风?还是什么野兽? 迟疑收回目光,却瞧见神龛里的饭团上多了几道黑乎乎的手指印。 细细雨雾在这一刹那好似变作了肉眼难见的小虫子,密密爬了一脸,让整个身子被一种古怪的酥麻感死死攥住。 何泥鳅想要尖叫。 临到头,又紧紧咬住呼吸,鬼使神差的,垫着脚朝着蒿草摇动的方向瞧去。 “啊!” 他叫了起来。 “五娘!鬼阿叔!快看!” 他指着远离溪水的灌木丛中一蓬开着小小白花的藤草。 “巴戟天!” 巴戟天是一种名贵药材,属“四大南药”之一,民间素有“北有人参南有巴戟天”的说法。 飞来山中有此药生长。 简单来说。 发财了。 孩子们雀跃散开,又在左近找了数株巴戟天。 何五妹翻开行山手账,简笔记载:山阴溪谷,东侧离岸百步接山林灌木处,有巴戟天。 何泥鳅则把石上神龛再搭仔细了些,从怀里取出又一个饭团——这是他的早饭,没舍得吃完——添进了祭品中。 诚心小声祷告:“山里的朋友保佑,若回、回进山能寻着好草药,俺愿意次次多供个蜜枣饭团。” 山中空寂没有回应,只有细细雨雾飘飘。 再启程。 小钱钱给与喜悦压过了传说带来的忐忑。 何泥鳅频频沿途张望。 却再不是警惕暗处窥视的妖精鬼魅,而是…… 这里,林边的灌木丛里缠着菟丝子。 那头,满是青苔的乱石缝隙间长着岩柏草。 北边的低洼处,乱花掩映里,簇着大丛大丛的蛇不见。 西侧的山谷中,冒出雾霭的树梢头,缀着窜窜山蒟。 …… 拂去遮眼的“恐怖”迷雾,真正的飞来山呈现在何泥鳅的眼前。 处处幽奇,也处处是财富。 何泥鳅目不暇接,不自觉间,便落到了队伍后头。 队伍正小心穿过一条险恶的山道。 一侧是绝壁,一侧是陡峭的山坡,而脚下则是古人凿下的石道,将将供一人通行,且长满了青苔,下脚湿滑。 “帮我看着些。” 李长安在前头呼喊,何泥鳅以为是叫他照看着前面的兄弟姐妹,便胡乱应了一声。 但泥鳅哪有老实的时候?不自觉便分了神。 冷不丁,望见脚下的坡地上似乎长着许多的仙茅。 这可是好东西,不仅能入药,还能拿来酿酒。 他努力探头去看,忘记了脚下。 不慎踩着了青苔。 于是跌倒入淼淼雨雾中。 咦? 在这一刹那,他忘却了惊呼。 我就要死了么?可我还没长大,没来得及赚钱,没来得及给弟弟妹妹们买好吃的,也没来得及给五娘养老送终。 这便要死了? 思绪忙乱中。 突然。 飘渺的雨雾变作了紧实的棉花。 将他托浮在了半空。 待他回神。 已好端端站在了山道上。 手里多了一株藤草,根部还带着没洗净的泥土,耳边留得轻轻一句: “我不要饭团,我要包子,肥肉馅的,不要甜的,要咸的。” 笨蛋。 愣神中,何泥鳅下意识想着。 蜜枣可比肥肉贵多了。 再低头看手里的藤草,和巴戟天相似,结着红色的果子。 他“唉”了一声。 当真是笨蛋。 不自觉咧开了嘴角。 这是羊角藤,不是巴戟天。 两样虽然长得像,但这个时节,巴戟天还在开花哩。 “泥鳅。” 道士的呼唤远远自前头的雾霭中传来。 “哎!”何泥鳅高高应了一声。 “不要分心。” “好!” 他把“巴戟天”贴身放好,不再东张西顾,嬉笑着跟上队伍。 ………… 子夜。 钱唐城内。 “十钱神,十钱神。” 如水弥漫的夜雾中响起阵阵呼唤。 一个年轻人于街道岔口处焚香烧纸。 叩拜后,恭敬奉上十枚铜钱,以及,一叠小鱼干…… 没办法。 自道士从窟窿城归来后,十钱神的业务见涨,以前几乎只有富贵坊的居民呼唤,而今满城男女都在摄召。 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纷至沓来,李长安分身乏术,更没有时间去一一回应。 若寻其他的鬼魅帮忙,城中宵禁,鬼魅上街会被神将捕拿。 只好求教无处不在又无孔不入的长毛贼们。 所以同炭球儿一番交易,满城的猫咪就成了十钱神的神使,帮他倾听信徒的祷告。 于是。 没有神灵乘车自雾中而来,只有一只橘色肥猫跳下墙头。 两口炫光了一整碟鱼干。 舔着爪子,仿佛在说:“好了,你可以许愿了。” “信徒何水生,年十七,幼时失父母……” 年轻人或说何水生念念叨叨了一堆废话,就是不入整体。 橘猫不耐烦,喵喵骂娘。 何水生支支吾吾两声,终于一咬牙,说出了愿望。 “我想变鬼!” “喵?”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二章 口中食(一) 何水生坐立难安。 按照坊间流传的仪式所言,在十钱神受祭,也就是猫咪吃掉小鱼干之后,他须得在自个儿住处门上画下标记——十枚重叠的铜钱。 十钱神的使者便会寻迹而至,实现祈愿或者给出达成祈愿的办法。 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守在家里,立着耳朵候着门外每一点动静,心里是七上八下。 昨夜十钱神真的受祭了么?或者来的“神使”只是一只贪吃的肥猫? 画在门上的标记是否太不起眼?使者真的会如约而至么? 自己提出要求是否有些无理?到时候会不会惹怒鬼神? 思绪飘飞的当头。 终于。 “笃笃。” 院门被扣响。 何水生连忙起身,急奔过去,可要拉开大门却又缩回了手,如是再三,一咬牙。 嘎吱~ “咦?!”他抬头诧异,“阿姊?” 门外候着两人,扣门的是一个笑容温婉、荆钗布裙难掩秀色的女子,正是何五妹。 “水生。”她介绍身边人,“这是李道长。” 何水生把两人迎进了自己厢房——院子是别人的,他只租住了一间小偏房。 房间小而空。 “容易是留给有钱人的。”何水生满不在乎,“莫说我不缺钱,即便缺,又岂能向阿姊伸手?” “那可是阿莲那边出了差错?”何五妹小心劝慰,“天下好女子多的是,回头央求媒子为你说家更好的。” 何水生听得有些不对劲,忙道:“我与莲妹山盟海誓,怎会变心?!” “那便好,那便好。”何五妹喃喃两句,眉头却蹙得更深了,迟疑着:“难不曾你犯了官法?或是冒犯了鬼神?!” “打住!” 何水生急急摆手。 莫名其妙之余又哭笑不得。 “阿姊是从哪里听来什么闲言碎语不成?我既不缺钱,也无情变,更没犯法或是触怒鬼神。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 “胡说!你若是好好的。”何五妹反而神情不悦,语气倒是愈加轻柔,“平白无故怎会想不开要寻死呢?” “我何曾……” 何水生急忙张嘴要辩解。 忽而顿住。 恍然看向李长安。 “阁下是?” 李长安笑着回应:“贫道正是十钱神的使者。” 何水生是从慈幼院走出来的孤儿,他年纪与何五妹相差不大,两人一向情同姐弟。莫名听闻自己的弟弟要寻死,自然叫何五妹这个姐姐焦急不已,心急忙慌地上了门。 “哎呀!阿姊误会了。”何水生忙不迭解释,“我不是要寻死,我只是想作鬼……” 他嘴拙掰扯不清,干脆从头道来。 ………… 钱唐城的活人与死人过得差不多。 所以活人的官府与死人的官府也差不多。 大大小小的箩卜坑一个不空,且都不。 直到饭熟。 鲁捕头终于归家。 他是个胡须浓密、身高八尺的昂藏大汉。 却始终愁眉不展,一副心中抑郁的模样。 回了家,与道士通了姓名,稍稍用了饭菜,没说两句话,便要离去。 何水生见状连忙叫住他,把自个儿的打算如实相告。 岂料。 “人鬼殊途,莫要胡来。你不需多管,我自有办法。” 说罢,他竟是抛下何水生,急匆匆离开了。 实在无礼! 何水生没来得及作色,没想,妇人先红了眼。 哽咽到: “水生,你老实告诉嫂嫂。” 何水生慌了神,忙道:“嫂嫂请说,水生知无不言。” “你那鲁大哥自打这次出差归来,整宿整宿不归家,即便回家,也同今天一般,说不了两句话,便急匆匆离开。” “你告诉嫂嫂,他是不是养了外室?” 何水生瞪大了眼,正要摆手,妇人又幽幽一叹。 “我已年老朱黄,他想娶妾也无甚好说,但大可大大方方迎进家门便是,他莫非以为,我是那等欺辱姬妾的善妒悍妇?!” “嫂嫂!” 何水生不得不加重了语气,打断妇人的怨叹。 “同样是二十年的夫妻,哥哥是怎样的人,嫂嫂难道不知?他一向敬你、爱你,坊间多少狂蜂乱蝶,他向来不假辞色。钱唐城里谁人不知,鲁捕头生平无二色!” ………… 好说歹说,总算把妇人劝住。 两人出了鲁家大门。 何水生二话没说,向着李长安便是深深一揖。 “非是鲁大哥有意怠慢道长,实在是他心中急切,失了一贯分寸。” 客人登门拜访,主人家却敷衍离去,实在无礼得很。 遇到性子烈的,恐怕得当场拔剑以报轻视之辱。 但李长安并不在乎这些,他只关心: “看起来鲁捕头并不赞同你的法子。如何?还要去飞来山么?” “去!” 何水生心意不改。 “哥哥待我恩重如山,如今他遭了无妄之灾,我又岂能坐视不管?” “即便哥哥不赞同,我也愿意作一回鬼,独自去一趟那飞来山。”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 口中食(二) 次日。 天朦朦亮的时候。 何水生跟着慈幼院的大孩子们登上了飞来山。 奉上十文,十钱神有求必应。 但应了之后,事儿要如何办成?付出多少报酬?还得另做商议。 作为得以入山访鬼的代价,何水生答应上山采药一天。 他也是在慈幼院长大,自幼耳濡目染,照着行山手账按图索骥,可以胜任采药的活计。 只是。 这可是飞来山啊,多少床头故事的发源地。 尽管得了李道人再三的保证,他还是难以理解,弟弟妹妹一路来的欢声笑语,个个轻松得仿佛郊游。 更何况,飞来山太大,采药的人手太少,上山后他们就得散开,各自采集自个儿的区域,也就意味着,大部分时间要独自面对这满是魑魅魍魉的深山老林。 “水生哥。” 一个小丫头怯生生来到何水生面前。 她叫做春衣。 何水生记得,自己还在慈幼院时,她还是自个人屁股后的小跟班。 而今却已是院里女孩中年纪最长的。 小丫头扑闪着水汪汪的小眼睛:“今儿山上的雾浓得教人害怕,水生哥,你能带我先走一程山路么?” 何水生便要一口答应,可随即一想,一路上山个个欢快,独独到了分头行动的时候便害怕啦? 这小丫头分明是在找借口要照顾自个儿。 他拍着胸膛。 “小丫头倒担心起我?还得再多吃几年饭!” 旁边一半大小子凑过来,笑得贱兮兮的。 “水生哥说得对!河边洗衣婆们都说……” 他捏着嗓子,似条蚕虫扭来扭去。 怪模怪样说道: “这男人啊老二可以不硬,骨头得硬;骨头可以不硬,嘴巴得硬。春衣,你得让水生哥硬上一回哩!” 这边,水生老脸一黑,还没骂娘。 那头,小丫头脸上羞怯眨眼收起,悄悄退到小子身后,照着扭动的大腚就是一套熟稔的连坏飞踢。 那小子当即“嗷”的一声,捂住屁股,被撵得满山乱窜。 何水生哑然片刻。 终于啐了一口。 “呸,小混账!” 没想,当年跟着身后流着鼻涕打转的小丫头,而今已经长成了大姐头,既照顾得了人,也耍得来泼。 一番打闹后,孩子们都被何水生催促离开,消失在了茫茫山雾中。 留得独自一人环顾。 四野寂寂无声。 唯有山高林密云深雾重。 …… 山出乎意料的空。 不是林木不密,而是除却路遇的神龛,或是手账所记草药外,何水生几乎什么也没碰到。 连鸟兽都鲜有。 但他总有一种错觉。 在自己目光够不到的角落,在那些石缝、林荫、浓雾中,正悄悄潜伏着鬼怪。 他们把声音藏在风中,窃窃私语。 缀在自己身后,踩着自己的脚印,亦步亦趋。 可当他惊觉回头时。 空无一物。 就这么满心惴惴,到了一处山坳。 手账上画有路径,但前方却被杂乱的林木藤蔓所阻,不能前行。 正为难,考虑着是否回转。 却见,藤蔓纷纷如蛇攀行散开,彼此交错的灌木各自梳理枝丫。 不多时。 乱木林中分出一条可供通行的小道。 何水生一点儿也不想踏进去。 背后却有冷风一催。 将他推入其中。 路途自此变得诡奇。 或遇山雾浓浓,则有萤火升起,指引前行。 或遇陡坡难下,则有大树垂下枝条,以作扶梯。 或欲溪流阻拦,便见水位渐下,浮出可供落脚的溪石。 或要采摘巨石上的岩草,但石上生满青苔不可攀爬,就听得“隆隆”震动,巨石人立而起,而后伏下身子,供他方便摘取。 …… 一路走来,何水生总算理解了李长安送他上山时那句——配上此符,万灵相助。 但他心中没增多少欣喜,反更添麻乱。 哪儿有什么万灵,分明是万鬼! 果然不是错觉,一路上都有鬼跟在身后! 又哪里是护身符,分明是招鬼符。 一时间,何水生甚至生出丢掉入山符的冲动。 但理智又告诉他。 佩着符箓,不过厉鬼相随;失了符箓,恐怕得当场沦为血食。 只好在厉鬼们的暗中看护下,惴惴前行。 不多时。 抵达了一片水雾弥漫、花草掩映的溪谷。 第一眼。 找着了溪畔巨石上的小小神龛。 别处的神龛贡品都用冷饭团,唯独此处不同。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尚存热气的大肉包子。 山路难行,怀里还得藏着肉包,若非何泥鳅苦苦纠缠,他才不会费这麻烦。 但想到何泥鳅当时模样,何水生忍俊不禁的同时,也不忍拒绝。 他攀上青石,将肉包上供,再于莲灯上点起香烛。 烟气冉冉升入水雾。 “泥鳅呢?” 耳边忽的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好似一纸“灵符”将他这“僵尸”定住。 “泥鳅为何没来?” 声音又问。 何水生鼓起勇气,慢慢循声俯看下去。 青石下高高的花木中,站着一个仰着头的孩子。 衣衫素白,面容清秀不辨男女,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孩子的头发,蓬松又浓密,仿佛生长得过于茂密的树冠,生机勃勃地披拂垂下。 发间插着许多或长或短色彩鲜艳的羽毛。 看起来……并不凶恶? 何水生心神稍定。 “泥鳅暂时来不了。” “为啥?” “他生病了。” “呀!”孩子惊呼,“泥鳅也要死了?!” “不、不、不。”何水生连忙解释,“泥鳅在山上玩得太疯,钻树丛子的时候,遇到了八角丁……你晓得八角丁么?” “当然晓得。”孩子点头,“那东西不好吃。” 那玩意儿跟食物扯得上干系?(其实能吃) 何水生迷糊一阵,考虑到对方兴许是鬼,于是顺着话头:“对的,不好吃,有毒。泥鳅当时钻过一片矮树丛,感觉浑身刺痒,回头细瞧,发现叶子上爬满了八角丁。他现在浑身红肿,到处又痛又痒,压根出不了门。” 想起泥鳅当时的倒霉模样,尽管不是时候,何水生仍禁不住勾起嘴角。 “你为什么要笑?”孩子问。 何水生解释不来“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的原理,只好一本正经:“我在为泥鳅开心,他的病能治。” 说着,瞧了一眼那孩子,发现他正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便努力卖弄起自个儿所剩不多的医学知识。 “要解八角丁的毒,须得捉来此虫,用小棍挑破虫躯,取其体内青筋碾碎成汁液,涂抹于患处……” 侃侃而谈间,冷不丁一低头。 花草间,那孩子已然消失无踪。 再看神龛,两个大肉包子同样不见。 吓! 真的是鬼! 何水生稍稍放松的神经一下又紧绷起来。 哪儿敢再呆下去。 胡乱拜了拜。 连忙跳下巨石,只想着赶紧采完药,赶紧走人。 按着手账指示,采了巴戟天,匆匆要离开之际。 耳畔扑簌簌有振翅声。 眼前忽而一花。 稚嫩童声:“给你。” 怀里便突兀多了一物。 低头看去。 是半截芭蕉叶,里面包裹着——何水生脸色蓦然发青,险些手上一抖,把东西抛出去——青黄相间、遍生毒刺的虫子密密麻麻堆成小山。 全是八角丁! 何水生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泥鳅早就经老医官妙手医治,否则自个儿哪有闲情笑他,哪里再需着这么多的毒虫? 再者说。 尽管是好意,却哪有直接往人怀里塞虫子的? “这小鬼……” 何水生脸上却渐渐露出笑意。 “呆头呆脑的。” ………… 破弃道观。 李长安问:“何小哥在山中如何?” “他呀……” 小七语带嫌弃。 “一阵哭,一阵笑,傻里傻气的。” 李长安把小七从窟窿城捞出来的时候,他只剩下一颗头颅,但他本是山中精气得道,倒不至于身死道消、神形俱灭。 在山里吸收了几天精气,便恢复了人身,但毕竟受了重创,难免削了形体,从少年变作稚童。 却不改活泼好动的天性。 李长安便拜托他来询问山中诸灵,近来可有新鬼上山。 “没有,没有,东西南北我都问遍了,一只新鬼也没有。” 小七使劲儿摇头,头发与羽毛蓬松张起。 他身形变小了,似乎心智也跟着变小了。 绕着李长安,叽叽喳喳不停,一会儿好奇城中奇闻异事,一会儿又邀请道士吃今早新摘的菌子。 李长安欣然答应。 破弃道观本是山中保有理智的厉鬼们的聚集地,但自李长安与群鬼订立箓书,他们便散去山中各处看护草药与采药人。 而今,观里只守着铜虎与一只断头鬼。 听见道士答得痛快,断头鬼悬在腰间的脑袋面色纠结,可惜李长安全没看见。 不多时。 小七举着一个大箩筐回来,献宝似的“duang”的塞到道士眼前——李长安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箩筐里,红的、紫的、白的、黑的、黄的、青的……五颜六色霎是好看。 “小七?” “哎。” “你这菌子的颜色为何如此浮夸?” “嘿嘿。”小七笑得格外灿漫,“好看吧!” 一背篓尽是毒蘑菇能不看好么! 李长安知道毒蘑菇吃不死鬼,但这么大的剂量塞进肚子,真的没问题么? “有什么问题?”小七茫然思索,头上羽毛都翘了起来,“了又如何?” “说了……”断头鬼已激起凶戾,两眼赤红,但临开口却又哑然。 铜虎便帮他说:“说了,好让李道长领着你们闯入钱唐城,先打散巡城的护法神,再捣毁地下的窟窿城,最后连十三家的神像也一并推倒,然后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凡有一丝理智,也晓得这是自寻死路,是痴心妄想。 但世间事,又岂是一个“理”字,能够悉数说通的? 断头鬼双目流出血泪,断颈处更有鲜血淋漓而下。 “小七的仇咱们就不报啦?!” “山上哪一个不是横死的鬼?哪一个没有血海深仇?咱们是厉鬼,厉鬼当然要报仇。可现在……” 铜虎回头定定看来。 “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可什么时候才是时候?!难不成要到被岁月与戾气磨去神志,溃灭了形体,才是时候?! 无头鬼带着满腔愤懑,洒下一路颈血,愤愤冲门离去。 铜虎没有挽留。 他默默拾起地上散落的香烛,继续同数百年间一样,平静地上香、祭拜。 直到满院神佛祭遍。 他静静矗立在林立的神像与缭绕的烟气中,仿佛成为了这无言神佛中的一份子。 “还不是时候。” ………… 义庄是个遭人厌恶的地方。 当然,衙门每个地方都招人厌恶,但义庄尤甚。 尤其是在钱唐这个人鬼杂居之地。 百姓乃至差人都绕着它走。 大多时候,死人总比活人多。 所以,当何水生领着李长安进来时,义庄只有个老仵作病恹恹守着大门昏昏欲睡。 寻魂无果,这趟委托便该结束。 但何水生不死心,又晓得李长安是个有真本事的,便恳求道士走一趟义庄,跳出凡人的视角,兴许能找出新的线索。 看在何五妹的面子,以及何水生勤勤恳恳白爬了一天山的份儿上,李长安爽快答应。 入义庄,直奔浮肿尸。 撵走群飞的苍蝇,掀开白布,顿有恶臭冲天。 李长安看惯了尸体,自无所谓。 何水生作衙役前,是行船的舟子,见多了溺亡的死人,因水性好,还常常帮着衙门捞尸,同样面无异色。 当场就着尸体,为李长安讲述起他们找到的线索: “死者肌肉饱满,生前应是习武之人;面部是被利刃划烂,不是被人无意损坏,说明凶手很可能就在当时围观百姓当中……” 何水生说得仔细,可惜李长安不是什么名侦探,分析不出新的东西。 若肉身尚在,道士还能凭着冲龙玉,当个加强版的警犬,现在么…… 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角落的木桌上。 桌面摆放着香炉、莲灯、笔墨、黄纸等诸多物件。 李长安好奇:“那些东西都是先前招魂法事留下的么?” 何水生打眼一瞧,嗔怪道:“老儿懒散,竟还没收拾。” 左右没头绪,道士过去,正在打量。 “你们在这做什么?!” 屋外响起呼呵,一个昂藏大汉大步奔来,却是鲁捕头。 何水生赶紧迎来去,说了自己的想法。 岂料。 “胡闹!” 鲁捕头竟当场劈头呵斥,教何水生一时愣住。 鲁捕头拧起眉头,指着道士:“他是侍奉法王的大巫?还是道观受箓的真人?大巫与真人都解决不了,此人又有何用?!水生,咱们是差人,似这类人,牢里关过还少么?学了两手障眼法,养了几只野鬼,便到处招摇撞骗……” 李长安如清风拂面,安之若素。 倒是何水生飞快涨红了脸,想不通以义气著称的大哥,现在为何这般无礼。 恼火打断道: “哥哥说的什么话?!你不也与迎潮坊的巫师交好么?” 鲁捕头冷哼:“我已识破那人狡诈无用,已经与他割袍断义!” 何水生被这话噎了一阵,却很快抓住话头。 “哥哥也说那巫师无用,所以招魂才会失败,但李道长却是有真能耐的高人,有他帮手,未必不能破案!” 可惜,鲁捕头没有饶舌的闲心。 “这是县衙的案子,你找个外人掺和,传出去,岂不招人耻笑?水生,我早与你说过,这案子我自有办法。” “可是……” “休再多言!何水生,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案子是公事!” “我才是捕头!” ………… 结果不欢而散。 道士和何水生离开义庄,找了个路边摊要了些便宜酒菜。 菜不是好菜,酒也是劣酒,何水生却一杯连着一杯不停往嘴里灌,几度欲言又止。 这副模样,李长安哪里会不懂。 “你还想继续查下去?” 鲁捕头虽蛮不讲理,但正如所言,他才是事主,何水生只是“拿耗子的狗”。当事人都反对,他一管闲事的何必还腆着脸往里凑? 何水生闻言停下酒杯,愣愣许久,才长长一叹。 徐徐道来: “我早先在船行里厮混。白天里撑船,晚上便帮着运货,干的都是幸苦活儿,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直到得了鲁大哥看重,把我拉进衙门作了衙役,虽只是贱役,上不得台面,但凭着夜里巡街的便利,船行提拔我做了个小头头。我这才晓得,什么才能叫做挣钱!” 道士以为他在吐露胸中义气,熟料话锋一转。 “县尉一向不喜鲁大哥,若这次鲁大哥倒了,咱们这些兄弟多半也会被清洗出去。失了衙役的身份,我在帮里的位置恐怕也坐不稳。” 他重重喷吐酒气。 原来如此,李长安失笑:“你倒坦诚。” “道长莫取笑我了。” 何水生再要斟酒,却发现一壶酒已被自己牛饮一空,只好唏嘘短叹。 “为了嘴里一口吃食罢了。” “若只为口中食。”李长安把自己的酒壶递过去,“也不是没有法子。” ………… 晚些时候,一则消息迅速传遍府衙。 说是新来的衙役何水生心忧公事,要自个儿掏腰包,在今夜再度招魂。 不少人腹诽,这厮莫不是看鲁捕头要垮台,急着拍上官的马屁,好改换门庭? 呸!无耻败类,竟比俺抢先一步! 可无论如何,既然不用自个儿掏钱,衙门上下也乐见其成,因此鲁捕头也不好再阻拦。 但有一点。 因着前两次招魂的失败。 所以这番请来的法师要行秘法。 此法凶险。 旁人不得靠近,否则将有性命之危! …… 时至傍晚。 义庄空无活人。 连仵作也听了法师警告,早早归家去了。 可就在这昼夜交替,四下无人的当头。 义庄墙头却有异声,随即一个人影悄然翻入院子。 他径直奔向停尸的房间,绕过尸体,走向了摆放在尸体后的木桌。 桌上已清理一新,保留了香炉等等,又添加了许多法事所用的香烛之类。 来人取出布袋,一支一支仔细将桌上神香收入口袋,而后又取出另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把香,选出长短相符的,再数出同样的数目,照着原本的位置,原本码放的形状,小心翼翼摆放。 甚至连周围的些许香灰,都仔细处理了一番,力求丝毫不差。 做完这一切。 他长舒一口气。 一回头…… 何水生挎着腰刀,杵着水火棍,立在门前。 目光复杂。 ………… “哥哥!”何水生仍是难以置信,“缘何如此?!” 鲁捕头面色惨然,一言不发。 活脱脱一幕家庭伦理狗血剧。 李长安谢绝参与,转头拾起一根桌上的长香,折断开,仔细观察断面,又放进嘴里尝了尝。 “颇有意思的小把戏。” 他笑道。 “凡行坛施法,无论正邪,多用燃香以致鬼神。寻常签香多用细竹为香芯,但此香却不同,我猜猜,桃木?” 鲁捕头神情微动,依旧不语。 李长安本没指望他回答,继续说着:“桃木有辟邪、驱鬼之用,以桃木为香,可以通神,却难以招鬼。前两次招魂失败,也是捕头作了手脚吧?” 鲁捕头埋头不语,权作耳聋。 何水生却听得越发心乱如麻,眼前的现实让他感到荒唐。 李长安早已发现香中蹊跷,推断有人做了手脚,且很可能是县衙中人,所谓招魂的法事本就是抛来钓出幕后黑手的诱饵。 万万没想到,钓出来的竟然会是鲁捕头。 照理来说,整个衙门最迫切要追查出死者身份的就是鲁捕头,但偏偏暗中破坏招魂仪式的却是他本人。 完全没有道理,除非…… 何水生忽的有点口吃:“莫非是、是你杀了……” “不是我。” 鲁捕头终于开口,可神情挣扎一阵,又是闭口不言。 “是与不是。”李长安指向尸体,“问他便知。” ………… 人死之后。 魂飞蒿里,魄留尸中。 招魂的方法千奇百怪,各家有各家的法门,大多是利用魂与魄之间的联系。 李长安燃起法相,脚踏魁斗。 摄出尸中残魄,附入黄符折成的纸鹤中。 他不是要招魂,而是用纸鹤追魂。 多此一举的原因简单。 李长安不是本地道观的道士,路上的夜游神不认他的符令。若招魂,亡魂被摄来的途中,定会遭到鬼神锁拿。 于是乎,又向纸鹤呵气一吹。 纸鹤扑翅腾空。 可奇怪的是,每当李长安将纸鹤送出大门,那纸鹤在院子里盘旋稍许,便转投屋里。 是夜风太大?还是有人施术遮蔽亡魂踪迹? 尝试数次,依旧无果。 李长安瞧着它反复被抛出去又飞回来,心思一动,放开了控制。 但见纸鹤在室内盘旋一阵,最后轻巧落在了鲁捕头的额头。 章节目录 第五十四章 生意 明月高升。 不知哪户人家办起夜宴,咿咿呀呀的曲调随着轻纱般的夜雾飘入陈列着腐尸的义庄。 纸鹤在其中盘旋,俄尔,收敛羽翼,落在了鲁怀义的额头。 不提李长安的恍然。 也不管何水生的惊愕。 小小黄符折成的纸鹤在这一刻重逾千钧,轻易压垮了昂藏大汉的脊梁。 鲁捕头跪伏下来,向着李长安与何水生磕头。 何水生下意识躲闪,随即醒悟,忙慌上前拉人。 鲁捕头纹丝不动,只不停叩首。 “捕头何必如此?”李长安见状,“贫道与水生 《地煞七十二变》第五十四章 生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 祭潮 一大早。 李长安怀里揣着刚蒸好的炊饼,挑着昨个儿熬好的饮子出了门,其余人鬼包括孩子们也都挑着担子、背着竹篓跟在后头。 彼时天光未醒,晨雾尚浓。 周遭灰茫茫一片,但道路上已有人声嘈切,隐约见到一张张面孔在雾里冒头,默默汇聚成人潮,一路向东。 抵达钱唐南面的清波门时。 六十四寺观的晨钟已敲开了城门。 漫漫人潮于是涌进,穿过城门洞,汇入街巷,束成“湍流”。 李长安一帮人鬼也就改换了队形,大人(鬼)在外,小孩儿在内,被人潮推挤入城。 此时天光亮了一些,但雾气并未显得稀薄,概因其被晨曦注入金红,泛着颗粒般的质感。雾沉积在街巷间,给人如水如游奇妙错觉。。 但到底“雾汛”低了一些,露出街坊高高低低的飞檐。 今天坊市醒得格外的早,形形色色的人源源不断自街头巷尾汇入人潮,摩肩擦踵,挥汗如雨。 人在其中,根本无法自如行走,只得被人潮裹挟着、退挤着、闹腾着往东进入金红色的雾河更深处。 人潮穿过长街,跨过石桥,走过坊市,又穿过一道城门洞。 雾气愈浓,接天蔽日,四下一片金红。 又继续往东一里。 渐渐听得隆隆声,似战鼓擂动,千军万马一并发作。 人潮这才止住,各自散开。 李长安一帮子也就脱身,寻了个空地,点算人数不少,大人们整理起桶里的饮子和背篓里的碗、勺、折凳等杂物,孩子们叽叽喳喳嬉闹着蠢蠢欲动。 身后,晨钟敲响了最后一轮。 身前,但见一轮红日浴“海”而出。 将上方的云与下方的雾都煮得鼎沸,灿漫光芒劈开混沌,眼前的雾海肉眼可见地消融。 显现出那战鼓来处。 粼粼的碧绿织起白线飞梭。 碧绿的是翻涌的海,白色的是渐渐推高的潮水。 而在近处,在岸上,在潮头被拍成无数泡沫的海塘之上,已经挤满了早早赶来占据好位置的游人与商贩,或争执,或扭打,或谈笑,或交头接耳,或讨价还价……男人女人,老人孩童,番客胡商,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再高一层的石塘上,则架起了许多看台、彩楼,或用高高帷幕围起方一方空地,衣饰奢华的男女出入期间。 这些帷幕、楼台沿着石塘罗列而去十余里,就像一栋栋紧密排列的屋舍。 眼前的一切,恍惚观之。 仿佛那朝阳在霎时之间于雾海中浇灌出了一座繁华的滨海小城。 今天是八月十五,是钱唐观潮的盛时,亦是钱唐人祭潮的佳节。 ………… 石塘上人声鼎沸,越来越热闹。 但祭典不开,江潮也声势也不高,仿佛都在等待一个契机。 这契机便在东北的海岸处。 那里有一座连绵矮山。 日头已高,晨曦已收。 可那片矮山上竟还缭绕着一片薄薄的云霞。 实则不唯今日,每个早晨或黄昏于城头眺望,都能瞧见这片山上的霞光长久于它处,很是奇妙。 所以钱唐人说此山“朝布金霞,暮收红云”,乃是云霞栖息之处,唤作“栖霞山”。 十三家的在世仙佛们认为城中俗世嘈杂污浊,有碍修行,又不忍抛下钱唐众生不顾,称这片山所以奇妙,是因它是天下有数的洞天福地之一,便择近辟此山为别苑,兴建道场于山上清修。 李长安极目张望,确见渐渐稀薄的霞光中有亭台楼阁隐现于花木山石之间。 只不过……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中有这么一号“栖霞山”? “假的呗。”黄尾嘿嘿,“早八百年,这一带还在海里泡着哩,哪来甚洞天福地?” “《钱唐珈蓝录》所载,钱唐出海门数里是先人熬波煮海的地方,名字也应景,就叫‘盐官’。后来被十三家看上,修起了宫观,不许盐民在附近继续采薪晒盐,盐场由是南迁去了余姚,市面上的盐价也因此贵了两三成。” 他近来脾气见涨,都敢“妄议”寺观了。 可转头…… 远远有鼓乐声传来。 堤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忽而骚动,如鸟兽散开。 “快!快!快!” 黄尾也赶紧收起指点江山的嘴脸,似火烧了勾腚,招呼着大伙儿离开堤道。 李长安不明所以,但也跟了上去。 不多时。 堤道一空,人们都避到了旁边的斜坡上。 斜坡狭窄又拥挤得难以立足,但人群中少有抱怨,人人都踮脚翘首望着声音来处——栖霞山下,鼓乐渐渐清晰,宫商羽徽清雅幽远,绝不类凡俗靡靡之音。 霞光沉降,云气弥弥。 一支队伍徐徐而来。 其中男女都作道人打扮,坤道者芙蓉粉面,娥眉淡如远山;乾道者头戴金冠,执玉笏,姿容肃整。 幡旗招展,云霞相随。 远远望见,好似吴道子《神仙图》上的仙人们走出了画卷。 有人呼喊: “法驾出行啦!” ………… 岸上哄闹霎时平静。 人群顾不得拥挤,都似江上的推潮,随着那呼喊到处批次伏拜在地。 当然。 还有许多外地而来观潮的游人,虽被人群裹挟上斜坡,但仍莫名其妙,呆呆直挺挺立着。 可当那道人的队伍越发临近。 这才看到,缭绕在队伍上空的云霞里,有数不尽的神灵虚影若隐若现。 神灵显圣,游人们哪里还明白,赶紧纷纷叩拜。 一时间。 石塘堤道上下,尽是拜伏的脊背,至于某些混迹人群的死人们更是恨不得将自个儿埋进土里。 李长安本在边上偷偷张望,被一金甲神将发现,当即睥睨过来。 道士识趣低头,不惹麻烦。 鼓乐与霞光笼罩的队伍远去,这边人与鬼才慢慢起身。 众人还在为那万神景从的场景兴奋不已。 李长安若有所思。 黄尾见了挤眉弄眼道:“大丈夫当如是?” 李长安笑着摇头:“小道人不爱当大丈夫。” 话语间。 那队伍已抵达祭潮之所。 祭坛并不设在堤道,而是在一块屹立江口岸边的巨石上。 相传,这块巨石原本立在江心,风急浪高之际,往往有船只撞上此石,船毁人亡,所以被称作“罗刹石”,意指险如恶鬼。 后来被许真人遣力士拔起,置于海边,大江也就成了通途。 而千年前,真人也是在此石之上开坛做法,投下法印,镇压妖龙。 闲话不提。 千年之前的罗刹石边,而今的镇龙台前,道人已经摆开架势,幡旗招展,鼓乐齐张。 上空的霞光氤氲翻腾一阵,忽而聚拢,投入镇龙台。 台下怒潮翻涌。 台上霞光变化,俄尔,幻化作一名道人。 紫羽衣,莲花冠,袍袖当风,飘飘欲飞。 只远远望见背影,便教人认定这是一位有道全真,一位在世神仙。 可当他转头,脸上却覆着一张黄金面具,妆点着珠玉。贵则贵矣,却从云间拉下凡尘。 岸上一通惊呼。 “今年竟是百宝真人亲自主持么?!” 百宝真人。 一个如雷贯耳又相当遥远的名字。 如雷贯耳是因它是十三家之一增福庙的住持。 遥远的是,作为钱唐这个影响力辐射海内外的大城市的实际掌舵者之一,跟道士这个在贫民窟厮混的外来野鬼又有什么干系呢? 总而言之。 作为野鬼的李长安在人堆里悄悄推销着自家的香饮。 作为真人的百宝在万众瞩目中焚香上表,飨祭鬼神。 他手掐法诀,口吐摄令。 但见云端垂下丝丝云气,缭绕于镇龙台上方。 伴着台下诸弟子奏起道乐。 诸护法神尽数显出形状,或作神女飞天,或作灵官怒目,凛凛神威搅动风云,千军万马按下云头。 但这威风却只是陪衬而已,在护法神们的中心缓缓降下一张宝辇。 宝辇上只有一方铜印。 那铜印形制古朴,平平无奇。 然,百宝真人却对其再三祭拜,方才小心捧起,放于石上的祭坛神祠。 当是时,江潮渐涨,风高浪急,海天织起银练,推波赶海而来,声若奔雷。大潮拍打海塘,溅起水花万丈,人在堤岸,恍惚有地动山摇之感。 可当铜印甫一触及祭坛,落在镇龙台。 在这一刹那。 风息了,浪静了。 再看江海。 已静如平湖,波澜不兴。 李长安终于动容:“那是何物?” 黄尾轻轻吁了口气: “钱唐三件至宝之一,许天师所留——镇海印。” ………… 小小一印压平江海。 百宝真人于镇龙台上诵咏诰章。 讲述的是许真人带领六十四寺观祖师镇压妖龙的故事。 他远在江畔巨石之上,声调也不高,但声音中携着一种宏大、广博而又神圣的力量,以至其字字句句都仿佛诵咏于填塞数里长堤上的每一个看客的耳中。 活人听着,只觉似春风化雨,不自觉教人心慕。 死人听着,却字字如雷鸣,声声似大鼓擂上心肝,叫鬼又怕又敬,不敢升起半丝忤逆之心。 可谓福泽千家,威服万鬼。 李长安腹诽。 果然是财神爷的庙,香火神力不要钱的使。 接下来,按部就班。 祭祀完成,随行诸道人也收起各种法器,镇海印照例要留在台上,真人则腾空而起,飞入岸边一栋观潮楼上。 他自入主座,旁边几张陪席上早有宾客等候,见真人驾临,纷纷上来见礼。 这些人言辞谦卑,但可想而知,都是钱唐城里有脸面的大人物。 其中有道士一熟人,华翁竟也混迹其中,老头一贯驴脾气,增福庙主持当面,也不咸不淡以平辈行礼。 百宝竟也毫不在意,叙话入座后,从袖中取出一个铜磬,托在手中,再拔下冠上玉簪。 锵~ 台上一声清冽长鸣。 江口烟波骤生。 霎时。 水面由极静变为极动。 潮头橫海拦江突兀拔起,声势骤转雄浑。 江海又复鼎沸。 也在这时。 江上响起数声炮响,码头方向杀出十数条船来。 它们逆潮而进,好似游鱼在波涛中追逐为戏,看得岸上人目不暇接。 不久。 又突兀散开,于江潮鼎沸处列成橫阵,压着波涛起伏巍然不动。 紧接着。 每条船上各自跳下几个汉子。 他们水性极佳,登波踏浪如履平地,好似这风波汹涌的钱唐江口只是个小水塘。 这是钱唐每年的保留节目——戏潮,这些汉子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弄潮儿,不仅水性极佳,胆量也是极大。 当然,他们弄潮不单为了夸勇逞能,或是娱神悦民,他们背后都有各自的船帮商社,弄潮也有广告之意。 所以光是凫水是不能尽兴的,有的抄起唢呐在水上吹奏,有的两两成对在波涛间作角抵,有的挥舞长旗……花样百般,各逞其能。 “看!” 泥鳅惊呼。 “水生哥!” 李长安仔细一看,弄潮儿中挑着一杆红旗的正是何水生。 他也同其他弄潮儿一般,在潮水中耍弄着各种姿势。但只有他和少数一两个,踏波间能让手中长旗的旗尾不湿。 每年的弄潮儿中杰出者都风头一时,多有富商招为女婿。 何水生技艺好,人材也颇佳,岸上已有女郎红着脸悄悄打听姓名。 何五妹纠结得很。 一面忧心风浪险恶,一面欣喜自家孩子有了出息,一面又苦恼何水生已有心上人,不好再寻好人家。 没纠结太久,人群忽爆发一阵惊呼。 她连忙转头看去。 海天处。 大潮突增凶猛,一波后潮叠上前潮,顿让潮头高高耸立如山。 正如诗家所言:玉城雪岭际天而来! 弄潮的健儿们顿时被大潮一口吞没。 岸上一时屏息,但好在,健儿们很快一一浮出水来。 只是吹打的丢了乐器,没精打采。 掌旗的折了旗杆,旗布湿哒哒一团,举不起来。 岸边哄笑之余,又细细数,少了两个。 笑声渐息间。 一杆红旗忽然刺开碧涛,何水生破海而出,一手掌旗,一手还拎着另一个健儿。 那人水性稍差,被潮头拍得晕头转向,何水生非但救了他一命,还保住了手中旗杆不折。 岸上自然倍增欢呼与赞叹。 一番折转,便是李长安也看入了神,他正提着茶壶给客人添香饮,水满溢出打湿客人衣袖,才迟迟惊觉。 好在那客人只顾着加入欢呼,并不计较。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如此有眼色。 何五妹那边,有个山羊胡的客人却摇头啧啧。 “可惜,可惜。今年海龙王竟不招婿么?” “龙王招婿”是婉称,实际上是说弄潮儿淹死于波涛。山羊胡的感叹并不稀奇,毕竟每年被潮水卷走些许人,也是钱唐观潮的一部分。 奈何他口中招婿的对象是何水生,一向温婉对人的何五妹发了脾气,把碗收了,不卖于他。 山羊胡眉毛一竖,没及开口,旁的乡下汉们都把眼睛努过来,他便一下失了气焰,嘀咕着走开了。 …… 何水生出了大风头,但江潮渐高,没有了再逞能的余地,他也随后上了船去。 可弄潮之戏并非结束。 不能凫水,尚可操船。 大潮一波高过一波,江面已如峰峦连绵起伏,海船在其中,一时登上山巅,转头又坠入渊底。 虽不如凫水花哨,但惊险尤胜。 稍有不慎,便会被大潮碾成齑粉。 但各家船帮的海船竟不退却,反而于这万顷碧涛中竞相争流。谁家能坚持更久,谁家的操船技术便越高明,便越能在往后的海贸中吃下更多的份额。 可惜何水生虽在凫水中夺了魁首,所在船帮襙船的手艺却稍差一筹,不久便支撑不住,狼狈退场。 江面上只剩几家大海商继续耀武扬威。 渐渐的。 江潮愈加汹涌,潮头一道叠着一道轰隆而来,仿佛海龙王发了癫狂,把那海上的仙山一座又一座拔起,一股脑全驱赶着撞上那岸上捍海石塘。 翠玉冰裂,烂银乱飞。 堤道上已然立不住人,人群纷纷往高处退去,到这时候,第二层堤道上,那些富贵人家立起的高台、张起的帷幕反倒成了观赏钱唐怒潮的绝佳位置。 江面上也争出了结果,一家跑南洋的船帮笑到了最后。 那条海船放了几炮宣告胜利,而后驾船冲上潮头,仿佛驾着高高的江潮得意凯旋。 岸上看客们纷纷欢呼赞叹之际,有人眼尖。 看! 还有一条船! 人人翘首张目。 但见大潮深处,竟还真有一条船伏波而来。 岸上人群虽有惊呼,却并不惊诧。 钱唐这地方机会遍地,富得快,穷得也快,总少不了拿命搏个出头的猛士,这艘船大抵如是。 但那船驶得近些,懂行的看出不对。 通常用于弄潮的船都是特制的船型,不能太大,太大在诡谲的风波中操作不易;也不能太小,太小压不住潮水容易被掀翻,宜用中而坚的船只,形制也更接近战船。 但这一艘船却是常见的大福船,方头大肚,是商人跑海的首选,但失于笨拙,难用于弄潮。用这种福船于这大潮滔天时闯入钱塘湾,不是搏命,而是送命,几乎可以预见一场惨烈的船难将在眼前。 于是岸边看客欢呼愈隆。 那大福船也好似得了激励,登波蹈海投岸而来。 潮头推着大船如飞。 一眨眼。 离岸不过百丈。 岸上欢呼小了许多,概因有人瞧见,那艘船从帆到船体好像多有破损,仿佛才经历过一场灾劫。 更近五十仗。 欢呼没了大半,看客们都清清楚楚瞧见,福船甲板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莫不是鬼船?! 福船闯入百步之内。 早已无人欢呼,只有一片惊恐——船上无人,也就意味着——大船直直冲石塘而来,抵近时,忽又被大潮高高抛起,携着被戏耍的千钧之怒,重重砸下。 撞击声。 破裂声。 一时震耳。 待看客们重新聚拢而来,人人惊惶未定、结舌难言,唯有江潮愈加高亢的“狂笑”里,夹杂着周遭被波及的倒霉蛋们的惨嚎与呻吟。 而福船砸下的地方,原本是一富贵人家搭建的观潮木楼台,当时哪及躲闪,一大家子都被压成了肉泥混在了木屑之中。 福船匍匐在断木与骨肉混杂的废墟上,船体松垮似要散架,到处有火熏与血污。 船腹破开一个可容人出入的缺口,黑洞洞的,引人窥探。 围过来的看客愈来愈多,但谁也不敢真就上前,直到一个平日素称胆大的泼皮出来挑头。 “呔!多半是遭了海盗。人死光了,船却走脱,顺潮漂至,船中指不定还有财宝,正该爷爷发财!” 他非但大咧咧上前,更直接闯进船舱一探究竟。 很快…… 一声尖利的惊呼,教本已意动的人围退开了几步。 之后便是难捱的等候。 终于。 那泼皮四肢并用从破口爬出,同伴们赶忙上前,将他扶起,带离福船,追问船中有何物。 可泼皮神情恍惚,话到嘴边怎么也哆嗦不出来,惹急了旁边一个莽汉,上去揪住衣襟,啪怕两耳光。 总算教泼皮两眼聚了神。 “你特娘到底看见了啥?” 他说: “死人。” “全是死人。”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六章 中秋 死人船乘潮而来。 诚然咄咄怪事。 不及入夜,已哄传钱唐,并在坊间衍生出无数版本。 有的说,那家人姓祁,以招工为名做的海上贩奴的生意。历来运猪仔,十死三、四,最丧天良。那大福船正是失事的鬼船,船上死人也尽是回来报仇索命的奴工冤魂。 有的说,这家人钱财来得不干净,所以祁夫人常常入寺拜佛,但其劣性难除,把给自个儿祈福的香火钱当做对和尚的施舍,终以恶毒傲慢招来天谴。 还有的说,祁夫人是常常入寺,却不是为了拜佛,而是同寺内的年轻和尚苟合。和尚事后每每敲木鱼念经,诚心忏悔,所以得了宽裕。她却不知悔改,污浊了佛门清净,愈加浪荡猖狂,以致连累一家老小性命。 传言逐渐变味儿,竟从恐怖中扭曲出些许桃色。 但仔细琢磨诸多流言版本,也能听出钱唐人暗里共同的态度: 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这家人不修德行,逾越了为人的规矩,损了阴德,所以遭了这桩灭门的邪事。 但似咱们这些虔信人家,为人老实,朝拜殷勤,自有神佛庇佑,不必担心这飞来横祸。 否则,祭典上诸多神灵显圣,为何不出手相救?海塘上这么多人,偏偏就砸死了他家? 可见道理如是。 总而言之,在钱唐人奇异的镇定下,死人船虽带来些波澜,却未掀起多大的恐慌。 钱唐人歌照唱,舞照跳,只当那是桩新鲜出炉的奇闻怪谈,寥作酒间谈资。 毕竟今日乃八月十五。 既是祭潮日,也是中秋节。 白日观潮,夜晚赏月,良宵美景难得,岂可因一点小小不愉,耽搁了赏玩之兴? 是夕月夕,金风荐爽,玉露生凉,玉蟾光满,丹桂飘香。 城内处处张灯结彩,十里长街,有十里华灯是十里画廊,一万二千座青石桥下映着一万两千轮月亮。 权势人家登危楼、开台榭,近月饮宴。 民间有钱的争占各家酒楼赏月,没钱的也不甘寂寞,换上新衣,一家大小上街游玩,嬉闹通宵达旦。 处处热闹,处处繁华。 李长安走马观花看下来,大抵是因为穷,倒觉得眼前景致与上一个十五——七月十五中元节相差仿佛。 只是满街叫卖的洗手花换成了丹桂与秋海棠,水中放流的再不是繁星般的河灯,而是一艘艘舫船。 这些舫船挂着彩灯彩绸,甚至金银薄片,唯恐不显眼不奢华,而每艘船上又都载着一队盛装打扮的乐师,而每船乐师必众星拱月簇拥着一位美人。 美人妆容无不精致,身上装扮无不奢靡华丽,只能说红绫紫绡尤嫌朴素,黄金珠玉唯恐粗俗。 她们都是钱唐甚至外地赶来的名技,在船上各显绝艺,招惹来游人沿岸相随,欢呼喝彩。 这场景依稀让李长安回忆起在潇水幻境里酒神祭上的光景。 但钱唐人文雅一些,认为用钱打赏太俗,他们用花。 寻常的用桂、菊、芙蓉、月季等时令鲜花,富贵的用金银宝玉打造的不谢之花。 钱唐诸多河面上,投花纷纷如雨,画舫随潮泛流,满载了鲜花与歌舞、金银与美人。 钱唐人舍得使钱,过节时尤甚。 香饮的生意借势得了个开门红,李长安本来挺高兴,可瞧那一艘艘珠光宝气的画舫过去,再垫了掂手里的钱袋…… “这点东西算个什么?”旁边一老丈很是不屑,“寒碜着哩!” 周围竟无人反驳。 李长安人穷见识少:“我以为人间奢华莫过于此。” 老丈嗤笑一声,神情透着追忆:“在老朽年轻的时候,在春坊河畔住着一位叫做曾玉怜的美人。她歌舞双绝,艳名流传海内,没有人见过她不为之神魂颠倒的。那年中秋,她乘船踏歌作羽衣舞,舞姿蹁跹,好似云端的神女展露仙颜。满城男女争相追随,什么金银编织的芙蓉,血玉雕琢的牡丹,姹紫嫣红投赏不绝。可谁曾想,花枝堆积竟压沉了画舫!” 他揪着胡须嗟叹。 “可怜一代佳人,竟随船葬于一河花流中。” “喏。” 老丈指示河中一条小船。 今夜每艘画舫后头都缀着这么一条“尾巴”,撑船的或是唇红齿白的英俊少年或是男装打扮的俏丽少女。 老丈解释: “打那之后,每每技子游街,都会雇上这么一条小船跟着,专门为舫船清理堆积的花束,以防当年故事,有个好听的名堂,叫做‘理花郎’。 闾里有贫民捞取河中杂物为生,几十年下来,还常常捞取得当年坠入河中又被潮水冲散的雕花。这些个烂泥里捞食鱼虾的也沾了光,得了雅名,叫做‘拾花人’。” 李长安点头,他听说过这个故事,不过么,黄尾说那是胡扯。 问其缘由。 答曰:故事里的正主就在飞来山万年公的庭院里猫着呢——被道士救出来的鬼王姬妾害怕被抓回去,一直躲在万年公的庇护下。 所以么,当年曾玉怜的确是死了,但不是淹死,而是被掳进了窟窿城。 老丈谈兴正浓。 “老朽几十年看下来,没有一个女子有曾玉怜当年风采,也就无尘大师出游时能媲美一二。至于今年的这些个……啧啧,莫说比玉怜,便是比往年也大大不如!” “无尘?”道士意外。 “无尘大师率真不羁,不着皮相,往些年偶有乘船着女装唱曲歌庆贺中秋,多得城中女子青睐。”老头眨眨眼,“当然,男子也不少。” 打在咸宜庵里瞧见无尘,李长安就晓得他定不是什么正经和尚,但穿女装学技女争花魁?李长安不好评价,干脆掠过,抓住了老丈话中微妙。 “依老丈的话,难不成今年的‘寒碜’另有隐情?” 老丈神情一僵,犹豫稍许,看在李长安是个好捧哏的份上,小声道: “此话只入你耳,莫告知他人。我听邻里的巫师说起,前不久,有一道士潜入窟窿城大闹鬼王宴,救——抢走了鬼王的姬妾!又听说,城中一些人家的妻女近来不见踪影,说是——唔~遭了‘仙缘’。春坊河的姑娘们人人自危,许多有名声的都闭门不出了。” 原来如此。 又一艘画舫缓缓飘过。 姹紫嫣红间杂珠光宝气。 道士目光追随着,吐出一口莫名的叹息。 ………… 节庆上东西卖得都快。 李长安今儿挑了两大桶饮子上街,入夜不多时,卖了个精光。 他收拾好东西,花钱在夜市上买了一些饼子。 这方世界还没演化出月饼的习俗,但已有雏形。李长安买的饼子不及手掌大,做成了梅花状,每一片花瓣上都有喜庆的小字。 他到了大伙儿约定汇合的地点,所有人都在。 黄尾拉着货郎和乡下汉子们聚在一块,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皱眉,似在计较今天生意得失。 三个秀才临河而立,虽布衣短褐,仍拦不住诗兴大发。 卢医官支着老胳膊老腿坐在岸边石墩上,大姐头春衣给他敲着背。 何五妹也在那里,她怀里抱着小女婴,吹着轻柔的口哨,仔细给孩子喂着米汤。大黑猫趴在脚边,懒洋洋晃着尾巴。 其他大孩子小孩子们都聚在一起,眼睛亮晶晶的,紧紧盯着街上的热闹,还有热闹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吃食与物件,糖葫芦、糕点、果子、小彩灯、风车等等。 孩子们也是率先发现李长安的,叽叽咋咋围上来,小声喊着“鬼阿叔”,帮道士卸下扁担和木桶。 李长安挨个rua头:“怎么光顾着看,不去买一些?” 无论采药还是卖饮子,孩子们都帮了不少忙,理应有一份酬劳。本来,何五妹打着攒彩礼、嫁妆的名义都要没收,但在道士帮着据理力争下,留下一些零花钱,虽不能大手大脚,买些零嘴和小玩具还是不成问题。 一个娃娃憨声便答:“我们要攒钱给五……” 没说完。 何泥鳅一把把他嘴捂住,冲道士咧开两排大牙。 小滑头又不知道在打什么鬼心眼? 不过孩子们本性不坏,懂事也早,道士没深究,笑眯眯拿出了买来的饼子。 孩子们当即欢呼起来,帮着把饼子分给大家。 每一枚饼子都被仔细掰成五份,李长安拿到的一瓣,上面是个“财”字。 心念:“福生无量,心想事成。” 把“财”字嚼进了嘴里。 饼子其实和月饼差不多,但因用料、工艺或许还有添加剂的缘由,滋味和口感都比李长安吃过的差一截。 搁现代世界,月饼这东西,他一向买回来都是只看不吃的。 但人生在世,难免真香。 一不留神,连手上的饼渣都舔干净了,还有些意犹未尽。 回味的当头。 咻~砰! 爆响声从屋檐滚下,抬头循声,但见夜空放开万千金银花树。 街上人群纷纷驻足,齐齐抬头。 一枚枚焰火“啾啾”飞上云头,而后轰然一声,散开漫天花火。 眨眼间。 天上地下已一般热闹。 恰时,一艘画舫近岸。 船上乐师奏的什么曲目,在喧嚣中已辨不清楚,只有舞姬作彩衣手持羽扇跳着扇子舞,舞步娇俏,模仿着少女在花丛中扑蝶的情景。 她插满发间的白玉梳与金步摇上,垂下一串串珍珠、玛瑙与宝石,随着舞姿摇晃光彩。精致的妆容,衬着天上绽放的花火,宛如玉人。 而在相隔不过十余步的岸上,何五妹一身打满补丁的麻布衣裙,素面朝天,眼角露出细细的尾纹,只在发间插着泥鳅送的发梳。 她望着那舞姬,微微出神。 李长安低头数起了自个儿钱袋里的铜子儿。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七章 盼头 街坊们都晓得慈幼院发了财。 最开始。 卯时四下寂寂,慈幼院便升起了炊烟,独特的药香浸进雾里。 一直到辰时,天光初醒,大人小人背着背篓挑着扁担,把香饮运到市上贩卖。 赶在酉时,暮色尽收前,踏着晚钟匆匆归来。 再后来。 慈幼院上空熬煮药饮的炊烟要缭绕大半个上午。 小孩儿们呆在家里,大人们依旧要早早出门,但不再挑扁担,而用大车拉,车上架着大锅,用炭火温着,沿途播撒香气。 卖的饮子更多,却也总能赶在晡时结束前,踏着饭点儿回来。 到如今。 慈幼院的炊烟终日蒸腾,熬煮药材的气味儿沁润了周遭每一个角落,连过路野猫的毛皮里都嗅到一股子微苦反甜的味儿来。 大伙儿已经不出门叫卖了,而是各个坊的小贩们自个儿过来采买。 无怪药饮的生意好做。 钱唐买药贵,看病更贵,许多人家一辈子也踏不进医馆的大门。生了病,自个儿熬着,熬不住了,去巫师或寺观求碗符水,管不管用另说,反正不便宜。 何五妹用心挑捡的几味饮子,虽治不了大病,但调理肠胃、活络气血、防治风邪感冒之类还是成的。 再者卖得也便宜,不过几文钱,买上一碗,解渴又治病,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么,邻居们的房子多用茅草作屋顶,慈幼院却翻新了瓦顶,乌青色一片片排在雨雾里;邻居们的大门多用竹片编成或者压根没门,慈幼院却换上了上好的厚木板,刷上了大漆…… 但何五妹还远远没有知足。 老医官患有风湿,钱唐冬日里湿寒,他居室的土墙四处漏风也不够保暖,最好用砖石重建一间。 孩子们渐渐长大,已隐隐懂了男女之别,不好继续再住在一块,要在后院的废弃房屋里修缮两间,分开来住。 鬼阿哥的屋子原本是个柴棚,也是间四处漏风的,魂魄畏寒怕风,怎好让他再住里头?后院的屋子须得再修缮一间。 屋子修了,院子也不能拉下,整理了杂草,可以开辟成菜田,养几笼鸡鸭,再养只母羊,好给小囡囡添些女乃水。 生意越做越红火,院里的地方有些不够用,最好能在旁边的空地上再起一进院子,修大些,以后院里再收下新的孩子,或是老医官有心义诊,也都用得上…… 午后难得晴朗,何五妹和李长安把药材与山货搬到院子里翻晒,一竹箩一竹箩的摆在木架上,一排排填满了整个院子。 成串的山蒟泛着微微的辛香,新采来的岩柏散发着浓烈的青草味,连根摘采的芍药在阳光下舒展香甜招惹蜂蝶……何五妹仔细挑捡着药材,向李长安一遍遍描述着自个儿的“宏图大计”。 李长安却打断了她的絮叨。 “你呢?” “我?” “你住那屋子,原也是个杂物间,又挤又破,院子翻修人人得了新屋,怎么独独漏了你自个儿?” “哪里挤破?只是小些旧些,也挺好,我住得也踏实,何必乱花钱?” “近来生意兴隆,也不差那几个铜子。” “钱也有不差的?” 何五妹嗔怪,笑着摇头,挑了朵芍药,折了根茎,把花枝别在耳间,一只凤蝶贪香,追逐着芍药翩翩落在她的发鬓上。 何五妹没有发觉,继续翻检药材,絮絮说着: “木料是飞来山送来的,石匠有大憨他们帮衬着,省下了些钱,但其余砖瓦……” 种种开支,她已了然于胸,一项项掰碎了讲下来,自个儿倒愁上眉梢。 不觉唉了一声,惊飞了蝴蝶。 “终日辛劳赚些银两,投进房子里水花也不现。”半是玩笑半是埋怨,“你倒好,还把钱分给不懂事的小娃娃。” 药饮生意刚开始时,孩子们帮了大忙,道士决定,孩子们干了多少活儿,便给多少钱作零用。 这事儿何五妹念叨过许多次。 每每教李长安莞尔。 “说好了的事情,做大人的要食言而肥?” “岂会占孩子的钱?”何五妹忙慌辩解,“我是怕他们手里有了钱便乱花,放在我这儿,也好攒着以后作聘礼与嫁妆。” 说着,动作一顿。 道士细瞧,原是药材里翻出一副鱼骨头。 这些天时来运转,不仅生意兴隆,十钱神的香火也格外旺盛,聘请了不少猫儿作信使,这大概是哪个“神使”丢弃的“报酬”。 道士讪讪一笑,赶紧捡起丢开。 何五妹白了一眼,继续碎碎念叨:“非是我多心,泥鳅几个猴崽子这些天鬼头鬼脑难见人,也不晓得撺掇着什么主意。” “孩子们都懂事。”李长安开解着,“再者我听人说,小时候不学会花钱,待到长大突然挣了钱,好比乞丐乍富,不定染上些坏毛病,介时成了赌鬼、酒鬼、嫖鬼,岂不更糕?” “呸!念经的鬼话多。” 何五妹没好气扭过头去,跨起处理好的药材,往后院要拿去熬煮。 但当两人穿过连廊,才进后院,便瞧见“懂事”的孩子们都围在左厢墙面前,鬼头鬼脑地细声细气叽叽咋咋。 何五妹不让道士出声,悄悄上去,踮脚偷瞧。 但见娃子们不知从哪里搞来些劣质颜料,拿花木汁液调匀在破瓦里,而他们面前的木板墙,才经过翻修,刷成一版面的油黑,成了上好的画板。 “五娘可宝贵这漆面了,前些天,成天冲着傻乐,咱们在上头涂画,五娘不会生气吧?” “那……不画啦?” “画,画一点。” 小鬼头们一番小声争论,公推了女孩儿中手最巧的春衣执笔。 女孩儿拿过唯一一支毛笔——李长安看得眼熟,好像是自个儿画符那支——挑了门板最不起眼的角落,小心翼翼落下颜色。 她的笔触稚嫩而生涩,却偏偏传神地勾画出一个个人物。 怀抱着婴儿的女子是何五妹,她脚下长尾巴的墨团是“炭球儿”,旁边杵着手杖的老人是卢医官,短头发的高大男人是李长安,叉手叉脚的男孩儿是何泥鳅…… 一个连着一个。 她画得全神贯注,旁边孩子们也看得聚精会神。 可好不容易画完,没松口气,旁边小伙伴们开始挑刺儿,这个说这点不行,那个说那点不对,气得春衣把手一摊。 “笔给你,你来!” 旁的还没做声,泥鳅已抢过笔来,飞快在图画上添了一坨东西。 “这是……鸡?” 亏得小伙伴儿能在这一坨里发掘出个形象。 泥鳅却大为火光:“呸!这是小七!” “欸?小七也能画进来?” “怎么不能?!”泥鳅振振有词,“小七帮了咱们多少忙,他人虽不住在院里,但可以画在院里。” 大伙儿一听,觉得在理,但既然小七能画,那么大憨、秀才、铜虎、黄尾……不过,人物一多,该怎么画出区别呢? 泥鳅眼珠一转,在“画板”加了个人形,再添上一截短尾巴,如此便大功告成,这就是黄尾啦。 没等他得意。 “呀!泥鳅又偷画!” 小鬼头们都反应过来,纷纷抢着来作画,笔只有一只,就用树枝、用草茎、用指头蘸着颜料图画。 你推我攘,嘻嘻哈哈,哪里还有刚刚小心翼翼? 欢声笑语在装满阳光的院子里连成一片,引得墙头嗮太阳的猫儿都卷着尾巴过来张望,没多久,一个算一个都成了花脸猫。 “呀!” 一个娃娃惊呼起来。 却是大伙玩儿得太疯,涂鸦已涂满了大片墙板。 “遭了!墙板全花了!” “俺们要吃竹条了。” “竹条我不怕,但五娘可小气了,怕是会借由头没收咱们的私房钱,那咱们还怎么筹……” 话到这里。 “咳咳。” 孩子们一惊,连忙都转过身来。 瞧见了装模作样清喉咙的李长安,和黑着脸的小气五娘。 ………… 看热闹的猫儿们早早跑开了,躲到墙角屋檐,望着院里孩子们鹌鹑似的排排站好。 何五妹沉着脸:“说了好些次,不许叫黄尾,要叫黄伯伯,更不许……”她用力点了点泥鳅的“杰作”。 何泥鳅小声嘀咕:“是他自个儿要咱们叫黄尾……” 话到半截,何五妹两眼一瞪,小娃娃立刻战战噤声。 她哼哼两声。 “说吧,为啥乱画?都不说话啦,刚才一个个话不是很多么?” 孩子们哪里敢开腔。 何五妹立马点了名。 叫出了个小女娃,是个老实孩子,问什么答什么。 问为何涂画,是不是不喜欢新屋。 她却说,大家都爱极了新房子,只是怕住不长久,想在搬回旧屋前,把大家伙画在墙上,权当仍住在新屋中。 何五妹不解,为何住不长久? 小女娃回答,是有人在念叨,说什么新屋子青砖瓦漆的,整个富贵坊都少有。这么好的屋子,单拿来住人,未免浪费,不如租给客商,才更加划算! “哪个在乱嚼舌根!” 何五妹火冒三丈,只以为是哪个街坊嫉妒心作祟,在孩子面前挑拨是非。 没想。 “是、是……”小姑娘眼泪早在眼眶里打转了,突然被这么一吓,顿时嚎啕大哭,“是黄伯伯。” 两个大人心里同时骂了一声:“死黄尾!忒口无遮拦!” 何五妹赶紧把哭得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搂过来,把芍药取下插在她的发间,轻声安慰。 李长安则似模似样咋呼: “你们看看,把何院长都惹急了,还不打些水来,把木板擦干净。” 还真有老实娃娃听话要去打水,李长安赶紧把他拎住。 何五妹若真在意,在孩子们涂画之初就该制止了,所以眼下瞧见李长安的小动作,也只是没好气道了声:“画都画了。” “是嘛。”道士立马变了脸,笑呵呵挼了周围的小脑袋瓜,“孩子们一番好意,何忍相拂?” 何五妹白了一眼。 “念经的鬼话多。” ………… 何五妹哄着小丫头离开了后院。 泥鳅他们立马大大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差些说漏了嘴!” “小声些。”道士压低声音,鬼祟似奸细接头,“事儿探清楚了么?” 泥鳅也干净压低声音,板着小脸重重点头:“探清了。” 何五妹猜得没错,泥鳅这些孩子确实在打着“鬼主意”,却没想李长安也在里面掺和。 何五妹平日总是荆钗布裙、素面对人,除了姿态挺拔些、身段纤细些,面容娟秀些,与寻常街巷间的贫家妇人没甚差别。 但熟识的都晓得,她的妆奁里藏着一身漂亮的行头和一张上好的古琴,这是她多年变卖财物支撑慈幼院以来仅剩的物件。 平素绝不示人,只在得了某宴会邀请去做琴师(主要是咸宜庵),她才会换上行头背上古琴,恢复几分昔日作为何素女的风采,去给慈幼院的孩子们挣一份口粮。 前些时日,大伙儿傍上了飞来山这大好“钱途”,却苦于无钱祭山,她便把行头与古琴都悄悄典当了,为大伙儿凑足了银两。 她虽瞒着不曾说,但道士怎会没有察觉? 心里一直惦记,恰好发现泥鳅这些孩子们一直在偷偷计划赎回何五妹典当的东西,双方一拍即合。 泥鳅他们打听得,东西被典卖给了城里一位善抚琴的名记,那把古琴被其珍爱有加,若是寻常人上门绝难赎买。 但自从道士独闯窟窿城后,他在钱唐风月圈子里颇有些美名,有他出面多半能成。 把消息细细说了,泥鳅拿出一个布囊,又掏出把铜子与几个银裸子,仔细放进去,转交给旁边的小伙伴手里,小伙伴同样放入一把铜子,再转交给下一个孩子……如此,转经双双小手,最后回到泥鳅手里时,布囊已是鼓胀胀好大一包。 但实则里头多是铜子儿,掺杂几颗碎银,加起来也没几两银子,相较赎琴所需的数目,可说九牛一毛。 可这区区几两,却是慈幼院孩子们手里所有的积攒。 “鬼阿叔,咱们说好的。”泥鳅把钱囊郑重其事捧上来,“差的银钱是我们借你的,我们张大了,一定挣钱还给你!” 迎着孩子们认真的小脸,李长安笑着接过。 “一言为定。” 他没有拒绝,就像前面说的,一番好意,何忍相拂? ………… 谈话间。 忽然传来呼喊。 “道长!道长!” 第一声尚在门外,第二声已进了院子里。 待李长安收起钱囊回过身,黄尾已风风火火杀了过来。 第一眼瞧着墙上显眼的涂鸦。 “咦”了一声,本能地恭维一句: “这是道长绘制的护宅灵符?嚯!笔锋果然玄妙!” 然后匆匆抛开。 顾不得小家伙们涨红的脸蛋。 急切道: “帮里出事啦!”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八章 老坟 褐衣帮出事了。 确切些说,是华翁出事了。 前些日子,鬼王要在城外立庙,其在人间的爪牙四处贱价“求购”地皮,富贵坊也是其中之一。 华翁自是不屑一顾,但旁人哪敢得罪窟窿城? 华翁邸店相邻的一家货栈掌柜便央求到华翁头上,想把自家货栈便宜盘给华翁,因着华翁常常周济邻里,虽守着紧邻码头的偌大邸店,手中也没太多积蓄。 那掌柜的便支了个古怪的提议,让华翁借他的钱去买他的货栈,也不要利息,只求分期还款。听起来是天降馅饼,但有一桩,得按钱唐的规矩来,请十三家之一的增福庙来作中人保契,还得抵押上价值相差不多的东西,也就是华翁的邸店。 华翁犹疑之际,掌柜再度加码。 他早就谈好了一桩大生意,是将自个儿的货栈改成粮仓,租赁给一个襄州的粮商。货栈已改造大半,粮商的租金也压进了增福庙。他将这个生意转给华翁,只消粮仓验收合格,华翁便能从增福庙拿到租金,介时还掌柜的钱绰绰有余。 馅饼都塞进了嘴里。 华翁终于点头。 ………… 富贵坊中藏着一座不起眼的小庙。 庙中供奉着一位石将军。 两百多年前,这位石将军护送着一伙百姓避乱江南,途中遭遇乱军,他独自仗剑掩护百姓离开,自己却力竭而亡。 后来,有人拾回了他的配剑,在富贵坊建起一座小庙,供奉他的配剑。 世人健忘又念旧。 两百年下来,石将军的事迹已如水中泡沫飘散,居民们又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块泰山石放进庙中一起供奉。 久而久之,两者合二为一,一块粗经雕琢的石像捧着一柄缠裹严实的长剑。 附近人家时而过来祭拜,香火不昌,但几百年来始终不曾断绝,只是不晓得,他们拜的究竟是石铁剑,还是石敢当了。 华翁拿着扫帚,清扫着石像头上的蛛网。前不久,老庙祝死了,虫子便趁虚而入,要做庙宇的主人。 “老朽以为在我这老朋友处,能躲得一阵清净。” “是猫儿找到了你。它予我说,瞧见一只老鬼失魂落魄往庙子里去了。” 李长安坐在庙子的门槛上,用树枝挂着鞋底黄泥。钱唐多雨雾,道路多泥泞。 “我常听人说,有些人搞砸了事,便爱往庙里跑,嚷嚷要出家修道。可佛神何其无辜?平白背了债务。” 华翁放下扫帚,瞪眼过来。 “小鬼无礼!” 道士哈哈大笑:“你老一言不发不见了人,大半个富贵坊的活人与死人都在担心你老想不开,而今看何曾灰心尚志,分明脾性不减么!” 华翁的麻烦说来简单。 他那粮仓临近完工,但两伙工人却突然殴斗起来,把建好大半的粮仓打砸了个稀烂,抛下了工程不管。 眼看验收之期将至,华翁找那掌柜的,掌柜的消失无踪。想要自个儿出钱继续改造,但钱唐所有的工程都要经过行会,找到行会,行会推脱不说,反而讨要起工人的药钱。 很明显,天降的馅饼有毒,这桩买卖从始到终都是一个陷阱。 华翁没占到便宜不说,还得赔进去自个儿的邸店。 “区区一个为虎作伥的奸商而已。”李长安稍稍正色,“若帮里不便兴师动众,交由我来。” 华翁默不作声拿起抹布,清理供桌上的积尘。 他的沉默即是无声的回答。 “又是所谓的规矩?”李长安皱眉。 华翁不答。 “难道这规矩毁了富贵坊也要死守着不放么?” 李长安并非危言耸听。 邸店是华翁,却不仅仅关系到华翁。 本地新死之鬼和外地初来乍到的活人,第一站往往都是富贵坊,他们大多数身无长物、落魄无依。华翁邸店的铺位虽是鸽子笼,但收费极少,褐衣帮经营的码头抽成也低。所以,穷困的死人与活人许多都是依靠着华翁的庇护,熬过了开始时最艰难的时光。 而今失了邸店,穷人穷鬼们无处安生不提。 没了华翁这块硬骨头顶着,哪儿还有人能抗得住窟窿城的凶威? 鬼王一旦在富贵坊立庙。 以窟窿城那一窝厉鬼的骄横凶暴,哪儿许码头的肥水外流?又哪儿容周遭的棚户碍眼? 恐怕到时候,富贵坊是活人尽作死人,而死人尽作那沟渠间的无主孤魂。 华翁手上的动作终于停顿。 他凝望着石像良久。 缓缓回头。 李长安以为他还会是那一句老话“如果我们都不肯讲规矩,谁又肯同我们讲规矩”。 可是。 “玄霄道长。” 老鬼少见的客气叫李长安一时愣住。 他幽幽长叹:“你做得比我好。” 李长安:“做生意么,有输有赢,多赖运气……” “不。”华翁打断道,“我说的是十钱神。” “十钱神”对于李长安而言是意外的产物,一向不太上心。可熟料,无心插柳,十钱神的香火比药饮的生意红火得还要早一些,已经走出了富贵坊,传入了城内六十四个坊市之间。 其发展的契机也说来好笑。 钱唐海贸昌盛,但海波险恶,船员一去不回者十之四五,常常留下妻子独守空门,无力赡养家里。 而钱唐多有外来流民,不乏独身的精壮男子。 自然而然,坊间流形起“拉边套”之事。 “契机”便是如此一对男女。 女方拖儿带女,丈夫出海务工不回,她无法独自撑起门庭。男方是避难而来的流民,家人尽皆死在途中,他孑然一身、光棍一条。 两边经人介绍,走到了一起。 但没多久,他们发现彼此都有问题。 先是女方,虽看来精明能干,实则是个十足的悍妇,最出名的事迹是为了一颗鸡子,堵住公婆大门变着花样不重复骂了整整一天,上到公婆,中间的小姨子小舅子,下至鸡狗,雨露均沾骂了个遍!她的丈夫不是出海务工,而是不堪毒楚,自卖南洋。 而男方的问题则简单,男方是鬼。 某天午夜,女子道口燃香,李长安应召而来。 他本以为是两边怨愤难消、纠缠不休,可谁知两边是在纠缠,却是一方爱对方健壮老实,一方贪对方白皙丰满,只是一方又怕对方口中舌如尾后针,一方也怕对方作祟害人。 请“十钱神”大驾光临,不是求分,而是求合。 是让李长安这个野神做个中间人订立契书,要求人不得骂鬼,鬼不得害人,如此和和美美继续搭伙过日子。 李长安无语成全,收获了十个铜子的辛苦费,和一个冷猪头作保媒钱。 从此之后,十钱神声名在坊间广为传播。 “世上哪儿有这般作神的?”道士抱怨着,“说什么‘请家神’,不过是把鬼送去人家雇工,就是个鬼牙子。还有与人鬼保契,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关于十钱神,多有琐屑与奇葩,竟叫道士成了个话痨,一时碎碎不停。 华翁却笑眯眯听了下来,连连点头。 “好!就是这般才好。” “好在何处?”道士愕然。 “小道士同样是鬼,难道看不清么?”华翁抚须道,“在钱唐,一旦作鬼,只要灵牌没供上寺观,管你身前德行功过,一切皆休。不得与亲友相见,不得暴露身份,虽同处一城,却阴阳永绝。死人、活人好似相互仇视的邻里,终日警惕不敢稍有懈怠。活人不得不靡费家财,供奉神佛,以求一息安宁。死人只得蜷缩在泥泞间,为求轮回,劳苦形体,时刻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 “你做的事虽不是什么大事,却能让人与鬼之间纠缠得以开解,也能那些有一技之长的鬼能做生前擅长的事,不必在码头和穷汉们抢饭吃。” “老朽作了两百多年的鬼,建了个邸店,自诩扶危济困,现在看不过是修了一座老坟,给几许野鬼遮风挡雨罢了。可笑的是,而今连这座老坟也要不保了。” “你做得好,做得比我好,你为钱唐的生人与死人之间搭起一座桥梁。” 李长安想说华翁太过妄自菲薄。 他却早一步挥手挡住了道士的话。 “我们已叨扰我这老友许久。” 不再多言,出门而去。 可在推开小庙院子大门的一刹那,他的脚步突兀顿住。 门外聚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正如李长安所言,大半个富贵坊都在寻他。 神情不一的面孔填满了街巷,每一张他都认识,每一个人的境遇他都知晓:守着窝棚,干一天的活吃一天的饭。 离了富贵坊,未来会是何种结果,也可想而知。 华翁满心苦涩,他想要道一声歉。 可腰杆硬了几百年,一时间也不晓得如何弯下来。 话语堵在喉咙,迟迟难以脱口。 “华老!”有人呼喊,“邸店丢了不打紧,只要您老开口,兄弟们便一砖一瓦给您再起一间!” “就让他建庙子,咱们守好码头,不招惹便是。” “华老莫急,俺们赶明儿就凑钱还你。” 纷纷话语尽是关切,虽难免慌乱与迷茫,却哪儿有一点责难? 不知不觉。 华翁老泪纵横。 章节目录 第五十九章 齐心 石将军庙前。 早已是人声鼎沸。 闻讯的坊民们怀着忧惧与希冀不住聚集而来,连带着城里的巡神们也被惊动,阴伏身形,在空中警惕观望。 毕竟人若滴水,汇而成洪,一旦啸聚,再懦弱的人也会生出些狂热与胆气。 譬如而今,人群簇拥着华翁返回邸店而去,华翁这领头人还在忧心忡忡,人群却莫名开始呼喊、欢腾,仿佛取得了什么无端端的胜利,仿佛窟窿城给予的危机已然不值一提。 直到被一小伙人拦住去路。 先迎上来的是个中年男人,他衣作考究,态度很是恭敬,说话间腰没挺直过。 “哎呀!华老原来在这里么?可还无恙?真教晚辈一番苦寻。” “你是何人?” “华老说笑了,晚辈孙丙成啊。” “恕某老眼昏发,方才远远瞧见,看着似人非人似狗非狗,眼下近了,原来是孙掌柜的。怎么几天不见,变了模样。” 那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 “这人是谁?” 李长安在人群中问。 黄尾答道: “他便是设计坑害的华老那厮。” “还敢进富贵坊?”李长安奇道,“胆子不小。” “他若有卯蛋,又岂会为虎作伥。” 黄尾悄悄指点着孙丙成身后同行的几个汉子。个个身形彪悍,姿态张狂,望之都不似良善。 “打头那人姓罗名勇,绰号‘天不收’,是罗振光的亲弟弟。” “罗振光”这个名字李长安记得,是城内一家大帮会“潮义信”的首领,在窟窿城称呼鬼王祖爷爷。 ———— 四下一片哄笑。 孙丙成没有发火,他飞快瞟了眼周遭,坊民已将四面八方围了个严实。 他的腰杆弯得更低。 “大抵是忧心华老,不知不觉形容憔悴。” “忧心老夫?是忧心邸店才对吧。”华翁冷言冷语,“离契约上验收的日子还有五天,孙掌柜催得比无常还急!” 孙丙成摆手连道“不敢”。 “华老对我误解太深,可我对华老一片丹心,这次来……”他顿住话头,望了眼身后的同伴,然后吸了一口大气,“实在是有个天大的好事要告知华老。” 周遭顿时一片哄闹,并夹杂数不清的污言秽语。 这杀千刀的片子嘴里也有好事?无外黄鼠狼给鸡拜年罢了。 华翁让大伙安静,瞧他究竟还有什么花样。 孙丙成喏喏两声,继续说道:“罗当家托我转告,说粮仓之事一场误会,‘潮义信’绝无插手富贵坊的意思。但也确实想要收购邸店,罗当家说只要您老愿意渡让地契,不但可出三倍的高价,连粮仓违约的赔偿也一并帮您承担了。” 果然无耻之尤。 华翁冷哼一声,不想理会。 但周遭的人们已然按耐不住怒火,纷纷怒斥。 “你这吃里扒外的杂种,还在这假惺惺!” 孙丙成开始还在强撑着狡辩:“两方都有益的法子,如何假惺惺?” “呸!若非你成心欺骗,如何有今日!” “这白纸黑字写在契书上的如何是骗?!” 孙丙成的狡辩理所当然招致了更多的愤怒,一个年轻人咬牙切齿:“与他饶舌作甚?他不过是条走狗!该当扒了他的狗皮。”身边人一同高呼,要来动手。 孙丙成吓得连连后退,却被罗勇抬手抵住,又在肩上重重一拍,无视了人群滔天的怒火,抱着臂膀抵直上前,几乎将胸膛抵到了年轻人的拳头前。 “狗?” 罗勇啐了一口,恶声恶气反问。 “谁的狗?!” “自是……”年轻人话到嘴边却忽而吞声,倒把自个儿一张脸憋得通红。 “怎么?”罗勇神情不屑,“不敢说?好!我帮你说。” 他双手抱拳虚虚往城内方向一拜。 “自是窟窿城的狗!是十方威德法王他老人家的狗!” “十方威德法王”轻飘飘六个字似无形的手,霎时间,扼住了满场人的咽喉。都说钱唐人崇鬼敬神,是他们比别人虔诚?不,是因为他们离鬼神更近! 罗勇昂首环顾,目光所及,人群中有的恨恨按下怒火,有的怯怯错开目光,还有的尽力挪动脚步试图离街边那些传言藏匿鬼魅的沟渠远上一些。 鬼神威风下,凡人的愤恨何值一提呢? 罗勇于是志得意满,嗤笑一声,转身到华翁跟前。 抱拳唤了句:“老相公。” 华翁冷脸相对。 罗勇不以为意,自顾自言道: “您是十三家的座上宾,是城里城外有数的大人物。而我潮义信的兄弟们不过是坊间厮混的穷汉,哪儿有胆子打你的主意?您老那邸店是我们想要?不!是窟窿城想要,是法王想要!” 华翁依旧不言。 罗勇语气中尽是玩味: “这五天还请您老仔细掂量,就当帮帮我,也帮帮你自个。” 说罢,便要掉头走人。 褐衣帮也不少有血气的汉子,默默将他拦住,却被华翁挥手示意放行。 他便愈发得意,大笑着扬长而去。 那孙丙成还想说两句客套话,可望见周遭人悲愤的眼神,哪儿敢废话,似条受惊的狗,缀着主人的后脚跟,也夹尾走了。 ………… 孙丙成与海平离开了,却留下一盆冰水将富贵坊里燃起的狂热浇灭成了死灰,人们又坠回了冷冰冰的现实里。 还有五天。 华翁就会丢掉邸店。 鬼王庙就将在富贵坊里拔地而起。 大伙会失去仅存的立身之所,而后辗转沟壑。 沉默笼罩着人们,人们望着自个儿的主心骨,华翁却一声不吭,似乎陷入了某种激烈的内心挣扎之中难以自拔。 良久。 有人迟疑着提议,抓紧这五天,把粮仓建成。 立马有人反驳。 原来粮仓虽能由货栈改建,有现成的梁柱框架可用,但依契约,粮仓是有规格要求的。 墙体得由原本的土木改为砖石,屋顶不能用茅草而得用青瓦。 又因着钱唐潮湿多雨,地面须得抬升悬空以防水;且地板要铺设三层,一层沙子,一层稻草,一层木板,用以防潮。 前段时间施工的工匠们只是装模作样演戏,改建进度堪忧,且离开前,还佯装斗殴,把建筑内部打砸得一塌糊涂,更增改建难度。 更何况,城中各商家行会都被潮义信威胁,不敢掺和进来。 一来时间紧迫,二来没有匠人,三来缺少建材,为之奈何? 人们又想了许多法子,但在窟窿城这个拦路虎下,都难以成行,徒增惨淡而已。 人群边沿。 黄尾问李长安:“若是道长会如何破此危局?” “我?”李长安略作思考,摇了摇头,“我的法子,华翁定不肯用。” 李长安是乱世里刀口舔血的独行客,华翁是城市间苦心经营的一帮之主,两人处事风格截然不同。 黄尾聪明,立刻了然,他竖起大拇指,这是跟道士学的。 “道长与华老都是顶好的英雄豪杰,天下之事都要一力承担。”他顿了顿,笑道,“可是大家伙的事情还是得让大家伙来做呀。” 说罢。 高声喊道: “我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难事,原来不过区区几间粮仓,这不是小事一桩么?” 大伙都在惶惶不安,听着这话连忙看来,却见是黄尾,立马大失所望。 有人甚至破口大骂:“你这毛鬼!以为粮仓是那蘑菇,你一泡狗尿,便能长出来?” 黄尾奋力挤进人群中央,笑嘻嘻回答:“区区黄尾当然办不成。” “可在场的这么多的叔爷姑婶兄弟姊妹……”他慢慢目视周遭诸人一圈,最后向着华老躬身一礼,“只消华老肯开口,什么事做不成呢?” ………… 行会的匠人们不敢接手粮仓的改建,但并非只有行会才有匠人。 譬如,大憨与他的同乡,他们是鬼,自然无缘进入行会,却是顶好的石匠,也点懂建房子的其他手艺。 可要在五天内赶完工期,不能全靠他们。 十钱神的事业愈发红火,许多有一技之长的死人主动上门,希望能做个“家神”。黄尾便将其中瓦匠、木匠之类都召集过来,而他们也乐意为华翁这个孤魂野鬼的庇护人卖把力气。 于是当天便涌入货栈,将里头清理一新。 次日,天光大亮,富贵坊沿街的商铺竟都大门紧闭,说是约定好,要在今日一起修缮院子。 院墙都扒掉,但砖石都好生生一块块堆叠好放在一处,码头卖力气的汉子们不请自来,将砖石都一担担挑进了华翁的工地,连带着米铺要处理的陈年糯米也一并担了过去。 于是,第二天,鬼工匠们挑捡出能用的砖块,熬煮好灰浆,修好了粮仓的砖墙。 又次日。 天光未明,慈幼院一夜间变回了原先的茅草顶。李长安几个把连夜扒下来的青瓦挑去工地,却在蒙蒙雾气中,撞见了几伙同样“鬼祟”的身影。大伙儿都没有交流,只是拱手致意后各自离去,留下一担担瓦片而已。 于是,第三天,粮仓封好了瓦顶。 再是次日。 工地上早早一片喧腾,不住有人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他们有的担来泥沙,从自家墙上刮下来的;有的送来了木板,从门框里拆出来的;有的背来了稻草与芦苇,那是从床上扒过来的;有的甚至搬来了储水防火的水缸,那原本是自家的破米缸。 于是,第四天,粮仓铺好了地板。 到了第五天,到了验收的日子。 姗姗来迟的增福庙道人在人群殷切而忐忑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对华翁说了声“恭喜”。 五天建成粮仓之事,早已传遍了钱唐,可谓人人皆知。 所以当华翁颤抖着接过道人递过的银票,周遭的人群开始纵情欢呼,这位养尊处优的十三家的修士只是皱了皱眉头,没去呵斥人们的“放肆”。 但当他要离开时,却被拦住。 “仙长留步,还有一桩事需您见证哩。” 很快,大憨驱着牛车赶来,车上拉着一副棺材。 李长安跳上车去,一脚将棺材踢翻,便见那孙丙成狼狈从棺材里滚出来。 钱唐城的奸商真是一脉相承,想赖账时都爱往寺庙道观里藏,好在李长安早早吃过亏,留了心,将他揪了出来。 当华翁站在他的面前,孙丙成显然还未从惊恐中清醒。 华翁便将银票丢进了他的怀里。 “拿着,你的钱。” 而后回身高呼。 “今夜酒宴,咱们不醉不归!” 霎时。 富贵坊欢呼震天。 ………… 一片欢声笑语里。 华翁踱步到李长安身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悄悄打量。 “华老是找黄兄么?” 华翁干咳一声:“我找他作甚?” 李长安笑道:“黄兄说,这事儿他只是提了个醒,什么实事没干,并无许多功劳。但华老是赤诚君子,必会当场重赏。他若接下,于心不安;若拒绝,又怕抚了长者心意。干脆先行离开以待长远。” “老夫倒不曾知晓他这般高风亮节……”华翁皱眉说着,又摇头失笑,“罢了,这毛贼,惯会叫人欠他人情债。” “依我看。” 李长安很是赞同,并将一袋子银钱递给华翁。 “他更擅长叫人还债。” 华翁:“这是?” “轮回银。” ………… 药饮的生意挣了不少,但大伙都想多攒攒,以后使钱投个好胎。 可老货郎却不愿再耽搁,他说自己已经幸苦做了一辈子人,不想再继续幸苦做鬼了,想给大伙打个前哨,先行投胎。 大伙儿笑他志气太短,却也尽力为他多筹集了银子。 本来将银钱交给轮转寺,登记作册即可。 然而投胎既分出了三六九等,自然也不会少了人情往来。由华翁这位大人物递出的银子,当然比寻常孤魂野鬼的银子更加值钱。 章节目录 第六十章 欢宴 天道无情,人道有情。 在钱唐,轮回从地府到了人间,那么投胎这事儿就理所当然的多了人情味儿。 “既有华翁举荐,自当别有一番缘法。” 轮转寺接引亡魂的神将如是说道。 而后驾起神光,带着老货郎与陪同来的道士、黄尾飞上云空,城市熙熙攘攘都如棋盘错落脚下,一路浮光掠影,到了城外迎潮坊边角,隐去身形,落入一户人家。 说是人家,实际就是一个烂棚子,拿张破竹帘遮住。 棚子里头窄小,也没什么东西,只躺着个死气沉沉的女人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婴孩正在吃奶。 不久。 一个脏兮兮的水手掀帘进来,丢过几个铜子。 女人放下孩子,仔细收起铜子,默不作声捞起下裳,张开了双腿。 水手急不可耐扑来。 三秒挺动,一声哼哧。 水手抓挠着裆裤骂骂咧咧走了,留得女子继续抱起孩子,木木望着门帘等着下一个客人到来。 神将指着那吮得有气无力的娃娃。 “十三家的仙佛们慈悲,特许钱唐诸鬼不分贤愚不经刀山火海之苦皆可投胎再世为人,然众生多疾苦,穷的多,富的少,苦的多,甜的少。寻常死鬼大多投生此等贫贱之家,也是生时怠慢佛神、不修善业所得恶果。” 话虽如此,但幸苦攒钱投胎,谁乐意下辈子又是贱命一场。 “莫急。”神将捻须笑道,“缘法便应在此处。” “恶因得恶果,善因亦有善果。疾苦众生之上,设有三等人家,视身前功德各投门户。本来尔等并非本地信众,各家寺观功德簿上无名,但既有举荐,便可以香火补足。” 黄尾忙声应承;“小鬼知晓规矩,早早已备下香火敬奉。” “此言大谬!”不料,神将却板起脸,“神佛索香火何用?是寺观用尔等供奉的香火为尔等行善积德。” 黄尾恍然,赶忙拉着李长安和老货郎一通感谢赐教。 神将这才满意颔首,复起神光,挟着三鬼飞到了富贵坊的某个小宅院。 小院土墙茅顶,虽简陋,但总算五脏俱全,有了家的模样。 神将说,这院子的主人是一对外地来的夫妻,丈夫做得好包子,妻子也有织布的手艺,两口子终日勤恳作工许多年,才得以在城外起了这么一间小院,养育了两个孩子,日子虽过得紧巴,但得以温饱,逢年过节也挤出些闲钱入城礼佛。 神将道:“此乃下善之家。” 黄尾问:“若要投生这等人家,不知所需香火几何?” 那神将从宽大的袖口伸出一根手指。 三鬼默默点头,觉得尚有余力。 神将又起神光,这次到了东瓦子一栋临街的小楼。 小楼有两层,一楼前面作商铺,后头当仓库,楼上则住着房主一家。 这户人家的主人姓方,闺名一个璃字,是本地人,父母早死,留下这间铺子,她便自个儿招了夫婿,将生意接了下来,几年间做得有声有色,年初还请了增福相公法身进门,生意眼见着愈发红火。 “此乃中善之家。” “香火几何?” 神将又在袖中比划一番,三鬼见了面面相觑。 那神将不多问,再起神光,这次落入城东天姥坊的一户朱门大宅之外。 这宅子高墙大院气派得很,在寸土寸金的钱唐城内,竟能占据了将近四分之一个里坊。 不劳神将开口,黄尾先惊呼:“莫非是张相公府上?” 这户人家姓张,是钱唐名望,诗书医术传家,代代素称贤良。这一代的家主更是贤名远播,深通佛理,常与城中诸位高僧坐而论道。 门第高,家教好,夭折少,乃是钱唐万千死鬼梦中情“家”。 “此乃上善之家。” 黄尾急问:“善因几何?” 神将笑而不答。 好吧,这家是业界的活招牌,只给看,不给买。 三鬼知趣不再追问,稍稍合计,咬牙给老货郎定了个中善之家。 这笔银子不是小数目,老货郎难免惴惴,连声拒绝。 黄尾劝慰:“老哥何必推辞,你是给大伙打前哨的,怎可草草了事?” 免得与他磨牙,当场交付了定金,约定明日便来投胎。 至于今天…… “明日便投胎去了,从此人鬼两隔,今夜须得好好为老哥哥践行不可!”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城南兴善坊水路便捷又临着瓦市,是钱唐有数的繁华地界。可惜,自南门入坊第一家的何家大宅却是有名的鬼宅。 据传,这家的少爷名唤何齿,因看痴了戏文,富贵公子不当,学人作甚游侠儿,言行无忌惹恼了鬼神,阖家罹难不说,连累了这位置上佳的大好宅院成了凶地。 左邻右舍都说,深夜里,常常望见院里火光惨惨,听着宅中哀嚎阵阵,是何家满门的鬼魂还在里头徘徊不去哩。 尤其近些日,凶厉更甚,大白天都能听着鬼声嘶嘶。 然而今天,何家大宅的冷僻后巷却来了个鬼祟男子,他窥得左右无人,悄然打开了虚掩的后门。 院里房舍破败,草木萧索,虽冷清,但出乎意料的并无太多阴森之感。 可当男子方踏入庭院。 忽有冷风平地而起,吹迷人眼,卷起满地枯枝败叶“簌簌”扑打人脸,更有黑气横空,发出嘶哑质问:“大胆小贼,胆敢……” “哥哥且住!”男子忙慌叫喊,“是我啊!” 鬼声一滞,继而冷风平息,那黑气摇摇晃晃落下来,汇成一个汉子模样。 似乎喝了不少酒,醉眼觑了男子面孔一阵,才大笑着拍打起男子后背。 “原来是白杨儿,如何耽搁许久,来来,快来吃酒。” 不由分说,拉着白杨儿一路穿廊过庭,来到前院正房。 何家是大户人家,正堂原本雅致又气派,而今里头一片狼藉,堂中间不伦不类垒起火塘,架起一口大铁锅,咕噜熬煮着肉汤。 旁边摆着张不知哪里搬来的大桌子,兴许是祠堂的供桌,而今作了屠案,放着几条猪肉,半扇羊羔,还有个口子扎紧的麻袋,不晓得里头是何畜牲,还在略微动弹。 堂中有许多汉子,不知是人是鬼,都在咋咋呼呼喝酒吃肉,见着一人一鬼进来,都来招呼。 白杨儿一一应声,打开背囊,拿出许多馒头分发出去。 其中一人分到的馒头,面上有几个红点,以为是朱砂没挑干净,正不悦,可仔细一看…… “今日不曾杀头,你这馒头如何沾着血?” 白杨儿不以为意:“许是那摊贩的,我收拾他时,粘上了些。” “他管你要钱?” “吃了他的豹子胆!那时心里不爽利,要拿他寻寻乐子,没想,这狗东西!我要揍他他竟敢躲?!” 他将对方如何苦苦哀求,自己如何施展拳脚,细细道来。 堂中听众一片哄笑间。 又一个汉子从堂后转出,落座主位。 白杨儿见了,打住话头,上前恭恭敬敬施礼,唤了声: “二爷。” 这人不是其他,正是觊觎华翁邸店的“天不收”罗勇。 他“嗯”声回应,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白杨儿顿时一脸苦闷。 原来,罗勇这一伙人借着鬼王立庙的名头,在城内外诸坊各家商铺、宅院登门胁迫,没靠山的索要地契,有靠山的就敲诈银两,受害者们迫于窟窿城威淫,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可在“富贵坊齐心协力五日建成粮仓”传开之后,这些人都换了脸孔。 再上门,虽还小心赔笑应付,但落到实处,不是东拉西扯,就是左右推延。 白杨儿这个跑腿的自觉吃了一肚子闷气,罗勇这个主事儿的更已拧紧了眉头,只把席上冷酒一碗接一碗往肚皮里灌。 白杨儿见了,眼珠子一转,近身上去,恨恨道: “要我看,由头都在富贵坊那群穷胚身上,若非他们坏事儿,这些个胆小如鼠的商贾哪儿敢翻脸不认账?!咱们潮义信偌大的名头,二爷这等坊间豪杰,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他俯身过去,小声道。 “要不咱们……” 话未着,忽见罗勇勃然变色,猛地抓起酒壶挥来。 白杨儿常在街头厮混,身手颇佳,扭身便利索躲开,正要告屈…… “狗东西!还敢躲!” 身形一僵,心里暗道:“罢了,儿子又来打老子。” 任由再度挥来的酒壶把自个儿砸翻。 而罗勇已然腾地起身,拳脚抡圆了打砸下来,嘴里喝骂: “狗东西!莫非忘了我大哥的吩咐,眼下正是鬼王立庙的紧要关头,一切小心行事,切莫坏了城中规矩!你却撺掇着说些屁话,若惹出祸端,不需窟窿城的诸位大爷动手,我先剜了你的狼心狗肺佐酒吃!” 白杨儿早已头破血流,但不敢反抗也不敢躲,只敢“哎哟”着打着滚儿挨揍。 直到罗勇打累了,底下人才迟迟上来劝他消气。 他恨恨罢手,重新落座。 可经了这么一遭。 再吃酒肉。 不是鸡肉太柴,就是牛肉太老,酒喝得也跟醋似的,哪儿哪儿不痛快。 罗勇烦躁极了,把上衫一扯,赤条条跳下席来,大步到了屠案当前,扯开麻布口袋。 里头竟不是牲口,是个大活人。 手脚都被麻绳困住,嘴里也塞得严实,虽浑身青肿,但近了一瞧,也能认出,这人就是算计了华翁的孙丙成。 他冷不丁见了光明,慌张间未及有甚动作,便惊觉自个儿躺在一张血淋淋的案台上,旁边罗勇阴着脸拔起了一柄解腕刀。 孙丙成霎时瞪直了眼,煞白了脸,似条刚钓上岸的活鱼,死命扑腾起来,嘴里不住支吾着求饶。 罗勇听得不耐烦,倒转刀柄,狠狠砸在孙丙成的脸颊上,教他圆脸变作瘪脸,嘴里布团连带牙齿混着血水一股脑儿挤了出来。 便像被鱼贩料理过的死鱼,挺直难动。 罗勇拨开孙丙成的衣衫,又拿冷水往胸口一泼,再抄起解腕刀…… “我有法子!解气的法子!” 他及时转醒,挣脱口塞杀猪也似的尖叫,嘴里“突突”喷着混着牙齿的血水。 “合规矩的法子!” ………… 是夜。 咸宜庵又是一场夜宴。 要照以往,场中欢情不好叫佛陀瞧见,只好请殿上神像都蒙上耳目,再背过身去,权作“不见不闻”。 可今夜不同。 今夜的宾客是鬼。 为老货郎践行的消息不知怎的被静修听去了。 自逃出窟窿城,她一直忙碌,没时间正式谢过道士,正好借着这机会,作了邀请。 大伙儿自无不可。 但事先有言,大家伙都是穷鬼,无需丝竹佐餐,也不要美人劝酒。 庵里的僧伎若有兴致,大可来凑个热闹,不必浓妆艳抹,也不必穿上特制的轻薄僧衣,至于助兴的歌舞之类,谁吃酒吃高兴了,去庭中胡乱表演一段便是。 如此一来,宴上种种当然不比昔日无尘设宴时那般雅致,却不必劳烦佛陀再蒙头背身,尽管用他们高坐佛台上低垂下来的慈悲目光,看一看孤魂与伎子们暂享欢愉。 眼下,庭院中间的是一个叫做慧如的带发女尼。 月色溶溶,夜风轻柔。 她随兴而舞,僧袍衣袂飞扬,口中唱着听不懂的曲调,碧绿的眼眸醉意朦胧。 她本是来自大食的胡姬,被商人卖入中原,辗转来到钱塘后却失了依靠,无奈何投入了咸宜庵,捡起了以色娱人的技艺,趁着颜色犹存,求取一份将来在庵内养老的资格。 咸宜庵中的尼姑大多都有同样的故事。 所以,这曲月下独舞,虽无丝竹相伴。 却看得席间女尼们暗自神伤、泪眼婆娑。 看得何五妹轻敲杯盏相和。 看得秀才们如痴如醉,蠢蠢欲动要留下几篇诗作。 看得李长安……他是个没情趣的木头,瞪了半响眼,留下句“身手挺利落”,扭头和同样没看明白的大憨几个嘀咕起生意经。 药饮不愁销路,钱途可见,聊不出什么花儿来,没说几句,话头便转到了投胎转世上头。 光明的前程总是比沉痛的过去更吸引人,几只鬼都被话题招来,畅想自个儿投胎该如何如何。 大憨不急着投胎,他老家还有父母姊妹,腼腆着说希望多多赚钱,托人送回去作个彩礼嫁妆。 其他几个乡下汉子要求也不高,托生个下善之家即可,最好是有手艺的,只要有能耐哪里都能活。 三个秀才想法很统一,希望是中善之家,若是穷苦人家,如何继续读书? 轮到了黄尾,这毛厮借着酒兴大喇喇道:“上善下善,不过是香火多寡。既求来世,与其做个幸苦供奉别个的,何不做一个受人供奉的。” 大伙儿笑他:“黄毛郎原来想做黄大仙?” 黄尾佯作愠怒:“去,去,去,狗嘴不吐象牙,哪儿晓得上中下三等人家之上,还有一等秘不外露的善善之家。” 竟住口不谈。 大伙晓得他在故意卖关子,但实在好奇得紧,什么“我说郎君高见”之类的马屁都拍上去,才叫黄尾慢悠悠开了口。 “这钱唐城内有六十四家寺观,数万和尚道人,总有那炼得舍利修得金丹的……” 李长安失笑:“本地的同行有这修行?” “只靠自个儿自难修成正果。” 黄尾高深莫测笑了起来,可惜毛脸尖嘴,倒显猥琐。 “但那些个僧道平日养尊处优,不事产业,饱食终日,哪儿是念经打坐能够耗尽精力的?钱唐满城皆是香客,女施主颇多,总有暗室相会、阴阳相济的时候。” 他放低声音,眉飞色舞。 “如此金丹,这等舍利,哪儿能留在身边,可不得另寻人家好生安置么?” 大伙儿脸上都露出和黄尾一个模子的笑脸来。 旁边一个小脑袋却冷不丁冒出来。 “舍利子不是坐化了才有么?”小尼姑拾得扑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怎么还能活着送人呢?” 大伙儿笑脸顿时一僵。 正支吾不知怎么解释。 倩影伴着香风落座。 却是慧如舞罢入席,把拾得揽入怀里,一通挠痒痒,小家伙吃不住,连忙跑开。 解了围,她扫了一圈尴尬的众人。 要么说,老姐儿爱少年郎,尤其是大憨这从里到外都透着老实劲儿的。 她挪到大憨旁边儿,一张俏脸薄汗下渗着红晕,香气袭人,叫大憨立马正襟危坐,吃吃唤了声:“师太。” 慧如拿过大憨的酒杯,绿眸盈盈:“叫甚师太,如此生分,阿弟唤声阿姐便是。” 大憨脸皮飞红,求助地看向同伴,可黄尾、道士、秀才们一个个都别过脸、憋着笑,等着看热闹哩。 手足无措时,刚认下的阿姐又在耳边吐气: “老远听着你们说甚么投胎,要我说啊,做人有什么好?生老病死哪一桩不是劫难?既有资财,不若好好作鬼。我看阿弟投缘,不若一起在山门外盘下个酒食摊子,我在前头待客,阿弟在后头侍弄锅灶。我俩啊日日相伴,岂不快活?” 大憨坐立难安。 “阿姐是人,俺却是鬼。” “这有什么可为难的?你且等我几年,不定哪儿天沉疴不起,与你做一对鬼鸳鸯。” “阿姐醉了。” 慧如轻笑:“阿弟莫非不信?这庵里哪个不是一身病根?你且问问五娘,若非她妙手仁心,我早已是孤魂一缕。” 何五妹正在一旁,听了忙摆手。 “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姐姐言重了。” 慧如却说得兴起。 “妹妹哪里都好,就是这性子太软,难免要吃亏?怎么是言重?咸宜庵上下有几个不曾吃你的汤药?便是主持,她才上山时,若非你肯冒险施救,恐怕已然一尸两命,哪儿有今日……” 正说到兴头,旁边人猛扯她衣袖。 她顿感不妙,扭头一瞧。 静修俏脸含煞,冷冷立在身后。也没说话,狠狠剜了莫名呆愣住的黄尾,牵着拾得转去了宴席另一侧。 留得黄尾慢慢回过神,不言不语只是饮酒。 ………… 钱唐地界阴阳紊乱,随天地间阳气涨落,魂魄有虚实变化。 久而久之,本地的法师也掌握了一些机巧。 并不太难,无非采集阳气,凝实鬼身,李长安不久前刚刚学会。 今夜饮宴,他便让大伙凝实身形,更好品尝酒肉滋味儿。 可实体纵有千般好,却有一点不便。 酒吃多了,难免头也晕尿也胀。 黄尾闷头喝了好些酒,终于憋不住,摇摇晃晃离席,寻了个避风的角落。 畅快时,抬头忽而愣住。 尿尽湿手也恍然未觉。 在西南富贵坊的方向。 大火煮红了夜色。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一章 李长安 顶点地煞七十二变! 火势蔓延极快。 待值守的天官神将惊觉,再调遣兵马时,火线已推至清波门外。 熊熊烈火堵塞城门,逼迫人鬼不得寸进,神将也只好就地张起风幕,汲起河水,阻止火焰攀过墙头,波及城内。 李长安几个同样不得通行,心急如焚下,绕道城南,抢了一艘渡船溯江而上。 大伙儿拼命划桨,到望见富贵坊码头时,不觉悚然变色。 富贵坊因码头而成,呈长条依河而建。 最初,大伙儿只以为失火的是靠近城门的一端,可而今在船上远望河岸,目光所及,却无处不是火光冲天。 人畜、房舍,富贵坊一切的一切都似已化为灰灰,随着那浓烟与火焰升腾,映照着脚下的冷河如血赤红。 “道长?” “走。” 渡船没有停留。 孩子。 孩子们还在慈幼院! ………… 似乎还是晚了一步。 新置的漂亮茅草屋顶成了最好的薪柴。 慈幼院在燃烧。 鲜红的火光投在何五妹惨白的脸上,她身子一颤,缓缓软倒在地。 却听得。 “五娘。” 这是…… 何五妹一个激灵爬起。 急忙循声望去。 一个小小身影撞入怀抱。 忙不迭捧起怀中小脸。 春衣鼻涕、眼泪、灰尘抹花了一脸,泣不成声。 在后头,老医官抱着女婴脚下缀着大黑猫领着孩子们跌跌撞撞奔过来。 老医官锤着腰杆。 孩子们都在哭。 猫儿也在嗷喵叫。 说什么房子烧了,衣服也没了,小鱼干也丢了,钱粮什么的都没来得带出来。 “没事,没事。烧了便烧了,人还在就好。” 何五妹失而复得,哽咽着把孩子们挨个拉进怀里,揉着脑瓜安慰。 众鬼也都心里一松,疲敝脱力一股脑涌出,各自坐倒下来。 只有黄尾还愣愣立着,痴痴对着门院。 大伙儿齐心协力修整好的房梁、茅顶、门楣在火焰里噼啪作响,起早贪黑从山上采来的药草在浓烟里弥漫药香。 而在熊熊燃烧的慈幼院背后是火光通天的富贵坊。 “完了。” 他喃喃道。 “全完了。” ………… 次日。 轮转寺山门前。 旭日初升,红霞漫天,一如昨日彻夜的火光。 “要不,我还是先留下来……” “说甚痴话?投胎还有改天的么?去,去,老鬼留下何用?休要俺们撵你。” 老货郎在大伙儿的笑骂中,一步三回头地登上了轮转寺的漫漫长阶。 大伙儿在山门下挥手目送,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怅然。几个月来,同甘共苦,今日之后,虽仍同在人间,却也是永隔。 想高喊一声:“一定投个好胎!” 可现在已是白天,是活人的时辰,鬼话须得缄口,只好用力挥手。 直到晨钟响遍,老货郎的身影也被越过轮转寺高耸的琉璃金顶倾泻入城市的灿漫朝霞所淹没。 大伙儿驻足许久,才怀着莫名思绪,迟迟离去。 …… 昨夜帮着救了一夜的火,今早匆匆洗去烟尘,便来为老货郎送行,大伙儿是又累又饿。 便随便找了个面摊,对付肚子。 火灾动静很大,理所当然成了今天坊间最好的谈资。 临桌两个食客正在嘀咕。 说起灾后凄惨场面。 瘦的食客好一阵咂舌:“好好的富贵坊一个夜里烧了精光,当真是运道不好。” “烧个精光不假。”胖的却嗤笑道,“运道不好却也未必。” “怎么说?” “咱们钱唐夜里是什么天气?雾浓似雨!当真是吃一口气,能吐出三碗水来。往上数一数,过去几十年,可曾有夜间失火,焚毁坊市的?” “你是说……” “我有个连襟在城头作巡卒。”胖食客信誓旦旦,“他与我说,昨夜子时,那富贵坊有十数处同时失火,夜里雾重,火势蔓延不开。单单如此,也就倒霉十来户人家,没甚大碍,可偏偏当时突兀拔起一阵大风,转头便吹起大火蔓延全坊!” 瘦的惊道:“哪里来的妖风?” “怎么是妖风?我看是……”胖食客指着地面,呵呵一笑,“那富贵坊一窝子流民,鲜少良善,平日不是在码头坐地起价,就是进城来偷鸡摸狗。我看是积德太少,造孽太多,终于惹怒了鬼神,该当招此……” “哐!” 一个陶碗猛地砸在桌边。 两食客当即一惊,便要发怒。 却见旁边一大桌子对自个儿怒目而视,瞧着身上未洗净的烟尘,便晓得撞见了正主,又瞧着人多势众,不敢多话,灰溜溜走了。 经过这么一茬,大家伙儿也没了吃饭的兴致,匆匆填了肚子,赶回了富贵坊。 ………… 富贵坊燃烧了大半夜。 直到拂晓,短短一阵小雨,压灭了渐颓的火势。 这场火来得快,去得也快,留给人们一个冒着残烟的废墟以及满地的尸骸。 褐衣帮组织了几队人手收敛遗体,可这对偌大的富贵坊而言,不过杯水车薪,更何况还有幸存者们—— 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烧成灰烬的家,孩子都很小,一个才断奶,一个不过四五岁,懵懂无知,因着饥饿嚎啕大哭。 她的丈夫躺在原本是房门的位置,浑身焦黑,一只手徒劳前伸,一只手紧扼咽喉,他是被有毒的浓烟和滚烫的灰尘活活呛死的。 女人木木看了他良久,然后牵着孩子绕过焦尸,从废墟的角落扒出一口米缸。 里面的米粒大多成了焦炭,又被雨水泡成了黑浆。她捞出勉强可食的部分,分给了两个已经渐渐哭不出声气的孩子。 她自个儿默默回到了丈夫身边,拖着他来到了废墟一旁。 邻居已经等候许久。 她把丈夫交给对方,对方则还以一具半大孩子的焦尸。 黄尾与秀才们看得不明所以,还以为是某种奇特的丧葬习俗。 李长安平静地道出真相。 他们大多是新近安定下来的流民,对于饥饿,有足够的警惕,也有足够的经验。 众鬼一齐变色,或怒或惊或惧,可到了都化作一声长叹,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把目光转到四周的断壁残垣上,试图寻到一些熟悉的痕迹,可以寥作安慰。 从城门到码头的这条街市,是富贵坊少有的合乎坊名的地界,各类商铺酒店汇聚,招待着过往旅客,售卖南北杂货、海内外奇珍。 隔着一条短巷的区域分布着杂乱的工坊,漆匠、木匠、锡匠、箍桶的、搓麻绳的……李长安与黄尾借着“家神”的名义往这里塞了许多怀揣手艺的死人。 再远一些,靠近码头的一大片是力工们的聚居地,他们在密集的窝棚之间,清理出小块的空地。在不出工的日子,大姑娘小伙子们便在空地上表演家乡的曲目。 而今,全成了灰烬。 唯有华翁邸店连着码头的一小片,或许因着应对及时,或许是别的原因,幸存了下来,在一片废墟里分外扎眼。 幸存下来的人们大多安置在这里,何五妹和老医官也在此救治伤患。 华翁从不提及过去,但他生前,一定是个娴熟的官僚。 灾后种种被他安排得面面俱到、井井有条。 可大伙儿这番回来,却远远听着一阵喧嚣与谩骂。 莫非有人闹事? 大伙儿吃了一惊,赶紧过去,却见灾民们群情汹涌围着几辆马车,华翁冷着脸立在邸店门口,手下的帮众正在竭力维持场面。 城里传言,十三家出面召见了诸家商会,调拨了物资赈灾。 眼前的车队莫非就是?灾民们可是见物资僧多肉少,所以发生了哄抢? 可细细一瞧,众鬼都明白了并非如此,概因那车队里有一个万万不该出现的人。那人骑着高头大马,坦着两膀刺青,正是“天不收”罗勇。 找旁人一问。 这厮混进了车队,待华翁出面时,突然跳出来,借着赈灾的名义,恬不知耻又要来赚取地契。 “丧天良的狗贼!谁不晓得,就是你们放的火!” 谩骂声汹涌如怒潮。 要不是褐衣帮拦着,要不是赈灾的车队,要不是天上盘旋的巡神,周遭的活人与死人早就一拥而上,将这厮撕个粉碎。 没想。 “放你娘的屁!”这厮当真大胆,千夫所指仍是肆无忌惮,反口嗤笑,“我看是尔等咎由自取!” 此言一出,譬如火上浇油。 失去子女的老妪哀嚎着呕出刻骨的怨毒。 带着烧伤的男人咬着牙握紧了手中的扁担。 褐衣帮的帮众们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或说,不愿支撑。 罗勇不紧不慢道: “尔等莫非忘了‘回禄钱’?” 满场汹涌顿时一滞。 在钱唐,虽少皇粮国税,但孝敬鬼神的却一点不少。做红事,要缴喜钱;做白事,要缴煞钱;出门买卖,要拜掠剩鬼;搬家移宅,要供喧腾鬼……可说衣食住行,样样都有鬼神伸手。 而所谓回禄,即是火神。 罗勇洋洋高据马上,马鞭随手挥指。 “是你缴过?” 老妪止住了咒骂。 “还是他缴过?” 男人茫然松了扁担。 人群沸腾的怒火好似遭了拂晓那一场秋雨,烟消雪融。 罗勇还在高声叫嚣。 “想那回禄钱,不过是鬼神保一宅平安的辛苦钱,念尔等穷困,平日也不曾催收。没想得寸进尺,只知搭窝,不晓敬神,终于惹怒鬼神降下灾劫。可惜,坊里也有殷勤敬神的老实人家,却被你等穷贱连累,身家性命都丢在了火里。一个两个的好不知羞,倒把罪责推脱给老子!” 这厮狡诈,眼见镇住了场子,晓得不能再停留。 抛下一句。 “华老可想清楚,还是那个价。我心肠软,权当给街坊出个烧卖钱!” 策马疾驰而去。 ………… “狗贼!狗贼!” 秀才气得浑身发抖。 “狗屁的回禄钱!坊里的大伙儿干一天活,吃一天饭,一年到头也攒不了几个钱!哪儿来的闲钱奉给恶鬼!” “小声些,小声些。” 黄尾连忙拉住秀才,频频目视车队,车队里不仅有商会的善人,亦有寺观的僧道。 “那确是钱唐的规矩。” 秀才恨恨问:“吃人的规矩?” 黄尾重重答:“十三家的规矩!” 秀才神情顿住,数度张口,终究无言。 黄尾才松了口气,旋即又揪起了心,这边还有一个脾气更硬、能耐更大的哩! 忙慌寻找。 却见李长安已然捋起袖子,正帮着给车队卸下物资,神情比所见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 是夜。 飞来山。 多亏生意红火时,没忘记修缮山上道观,给慈幼院的人鬼老幼留了个落脚之地。 深夜,万籁俱静,幸苦采药、熬药了一整天的孩子们都已沉沉睡去,李长安悄然起来披起蓑衣。 月色素明,照得前院林立的神像们面孔悲喜不一。 李长安取来香烛一一敬奉,最后一柱供给一尊大石像,石像粗粗雕成人形,手里捧着一柄无鞘长剑。 它正是富贵坊石将军庙中的神像,大火烧毁了庙宇,也烧掉了剑上裹缠的布条,人们才惊觉,长剑历经两百余年,居然少有锈迹。 晓得神像有灵,但此时人尚且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敬奉神灵,也不敢随意弃置,便依着惯例,送上了飞来山,被铜虎捡了回来。 李长安借着月光细细打量。 剑长五尺有余,掌宽,厚脊,是鲜有的双手重剑。锋刃暗哑,剑身散布点点锈迹,并非百年蒙尘所致,当是昔年鏖战疆场留下的血锈。 虽用料扎实,工艺精良,却也只是凡俗手艺。 其经年不朽,应该是百年香火不绝,积累出一丝神异所致。 可纵使顽石有灵,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但庇护不了信徒,便连自个儿也同院里其余的神像一般——铜虎需要借助神性压制凶戾,院中神像都仔细挑拣过。 没有一尊不曾受人供奉,没有一尊不曾蕴含灵性。 却都被弃置,沦落这荒山破观,与厉鬼,与凄风冷雨,与蛇虫鼠蚁为伴,渐渐磨灭灵性,与草木同朽。 所以有些事。 李长安戴起斗笠,取下长剑。 求神无用,需得人为。